第 88 章
三兄弟到底一母同胞,不宜同時出現在人前,不然,只怕再蠢的人也要懷疑。只蘇青洛在武林上聲譽最好,以賽華佗與閻王敵的名義與武林上廣發英雄帖,召集武林人士于十月初五齊聚少林寺,商議契丹人喬峰一事。
俗話說常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過刀口舔血生活的人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命懸一線,因而但凡是個江湖人,哪怕你武功再高,家世再好,也不敢對薛慕華蘇青洛這種能從閻王手上搶人的神醫有半分不尊敬。
這一張聯名貼並未寫明收貼人姓名,意味著只要拿到貼的人,便有資格憑貼拜上少林寺。許多人初時或許尚對喬峰的名頭有些害怕,但臨十月初五愈近,眼見著收到聯名貼的人愈多,便有人打起小算盤了,心道:喬峰就算有三頭六臂,難不成還能憑一己之力與整個武林對抗不成?如此一來,齊聚少林寺的人自然越來越多,乃至於少室山下車水馬龍,連拴馬的樹樁都找不到一個。山下一些農戶幫著這些武林人士喂馬,倒還賺了一筆錢。
也虧了少林寺百年古刹,聲名遠播,向來是武林泰山北斗,任誰也要給幾分薄面,否則,如此多的江湖人士齊聚一堂,你找我的麻煩,我報他的血仇,指不定喬峰還沒現身,山上已經鬧作一團了。
這些人自顧自的在山上大罵喬峰背德忘義,你捧我一句,我贊你一聲,人人同仇敵愾,竟是誰都沒注意到那聯名貼上從未有「討伐」二字。
這些人裡,最引人注目的要數兩撥。
一撥領頭的是個二十七八年紀的俊雅公子,身穿淡黃輕衫,腰佩長劍,位於一群粗魯漢子之中卻端的是名士風流之態,英姿雄健,風度翩翩,瀟灑閒雅,周圍人對他也顯然很是忌憚,不時有人過來拱手拜會,均喚其慕容公子。原來,這便是跟喬峰並稱「南慕容北喬峰」的慕容複。
而另外一撥人,則是大理鎮南王爺段正淳與漁樵耕讀四大護衛,並大理世子段瑾。倒是段正淳終於以瑾兒需要歷練為藉口找到機會跑出大理,雖然後來讓李青蘿給追上了,但也總比困在鎮南王府中要強。又恰逢聯名貼,段正淳便也帶著段瑾上來見識見識,一併認識認識武林前輩。
包不同雖然被慕容複告誡過,但眼見著一群人坐在這裡吵吵鬧鬧,又無酒喝,又無肉吃,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在一人說:「在下山西鐵掌鐘奎,久聞慕容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的時候,包不同那愛跟人唱反調的毛病又發作了。
「非也非也,我家公子本來就‘不凡’哪裡是‘今日一見’方才不凡的?你既然已久聞我家公子的大名,自然早該在心裡念上一百遍一千遍我家公子的不凡,何至於今日才知道?你既然是今日才知道我家公子的不凡,哪裡談得上久聞大名?」
那拜會之人鐘奎是個敦實漢子,年過四旬的模樣,長得真與那驅鬼鍾馗有些相似,他身後還跟著個年輕男子,不過十六七年紀,長得與他有五六分相似,想來是他兒子。兩人均是五指粗短有繭,一看便知指上功夫不弱。
兩人前來拜會慕容複,一則的確是為慕容複風度翩翩之姿折服,驚歎于他成名已久卻不驕不躁便想討個面善,但更多的,卻還是因為江湖之中,能與喬峰一戰者,除了幾個少林玄字輩高僧便唯剩下一個慕容複了。卻不想他們不過是說幾句客套話,便惹來這樣一場難堪。
鐘奎一張黝黑的臉登時泛紅,他身後幼子年輕,更沉不住氣,鼓著一對打眼吭哧吭哧就道:「你們!不要仗勢欺人!」
早已渾身不舒坦的風波惡一下子跳出來,摸著兩撇鼠尾須滿臉大喜,他身邊的紅杉姑娘拉都拉不住:「廢話少說!你家風四爺從來不仗勢欺人,來來來,咱們一個對一個,先來打一架再說!」
風波惡聲音洪亮,這塊練武坪裡聚的人又實在多了些,立刻便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哄鬧起來,大多卻都是看熱鬧的表情——這乾等實在有些令人厭煩。何況,那帖子上雖說喬峰會來,但大家心裡其實都存著同一個念想:那喬峰又不是傻子,如何會來以卵擊石?
慕容複面上一冷,心頭便有些冒火。
他忍著煩躁跟這些武林人周旋,便是為了博個好名聲,若是今日運氣好,能趁著人多,將喬峰擊敗在他慕容家的鬥轉星移之下,姑蘇慕容自然威震武林,便是不能拔得頭籌,這些江湖人良莠不齊,與喬峰拼鬥起來,必然大損,他若能趁機施恩救下,也是一份力量。到時若舉事,豈不一呼百諾?
如此考量,他才在上山之前嚴厲喝斥包不同與風波惡這兩人,沒想到這兩人依舊我行我素。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慕容複眼裡狠厲之色一閃:此等專拖後腿的家將要來何用?
那邊風波惡已與鐘奎之子乒乒乓乓打了起來,鐘奎不善兵器,風波惡便也赤膊上陣,但那少年一則年齡太小,不過十七八模樣,二則家傳武藝實在不是什麼上得檯面的高深武學,自然接不了風波惡幾招。
風波惡打得不過癮,便大呼小叫,一會兒說什麼「你這小子好沒意思,打點架也不盡力」,絲毫不管對方額頭冒汗,一會兒又說「你這一招破綻多多,讓你風四爺教教你罷!」。
武林中人,士可殺不可辱,鐘奎見兒子吃虧,本已大怒,聽了這等話,哪有不怒火沖頭的,登時五指成鉤縱身撲了上來。
包不同哈哈大笑:「來得正好!且讓你包三爺來會會你!」
鐘奎冷喝:「好大的面子,你算哪家的爺?」
阿朱阿碧兩個少女眼見事情要遭,齊聲喊:「包三哥風四哥,快快住手,千萬別誤了公子爺的事。」
風波惡道:「誤不得誤不得,待我打完這一架也不遲。」
慕容複終於怒了,上前一步,也沒人見他如何動作便已□包不同與鐘奎之間,轉眼過後,包不同與鐘奎便各自飛了出去。
鐘奎不過倒退了兩三步,包不同卻重重的跌在了地上。慕容複又如此炮製,風波惡便也摔在了包不同身邊。
阿朱阿碧趕緊扶起兩人,阿碧一口吳儂軟語細聲嗔道:「你們,介末不聽公子爺話哩?叫摔了個痛哉,無啥事末?」
阿朱也道:「唉,風四哥你喜歡打架,我瞧你倒也挺喜歡被人打的。」
風波惡不好與阿朱爭執,嘟囔道:「反正我瞧著這麼許多人,不打上一架,總是不舒服的。」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便是沒有許多人,只有一個兩個人,你不打上一架,還是要不舒服的。」
阿朱阿碧對望一眼,均覺無奈,卻也不能多說。她們兩人是女子,若不是場合特殊,少林寺定然連放她們上山也要不肯,如今好歹放她們上山了,她們便想著多少要安分些。
旁邊卻已有人鼓著眼睛大叫起來:「姑蘇慕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絕技果然令人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鐘奎父子此時哪裡還能不知慕容複是對他父子手下留情?那十分的怒火便降成了七分,但無論如何,這面子上卻是掛不住了,沉著臉一拱手道:「姑蘇慕容果然名不虛傳,我父子二人武藝低微,是沒法為各位朋友出力了,就此別過,告辭!」
慕容複舉步上前,道:「是在下管教不嚴,衝撞了二位,還請兩位海涵。」他自矜身份,雖口中道歉,面上始終還有一點傲慢之色。這點傲慢之色若在平時看來,自然是瀟灑之態,但如今落到鐘奎眼中便不那麼令人舒坦了。
鐘奎轉身便走,絲毫不給慕容複面子,只不過剛走沒幾步,便聽一人輕笑道:「鐘前輩如何這麼快便走了?前輩的傷可曾好了?不知道晚輩前年為前輩配的藥前輩吃著效果如何?」
鐘奎腳步一頓,回身看去,就見人群紛紛散開,一青衣玉冠的少年公子面帶微笑緩步而來,翩然若仙,腰間晶瑩剔透的雙魚玉佩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搖晃,暈出淺淺光澤。
「蘇公子!」鐘奎面上一喜,繼而大笑迎上前去:「勞煩公子惦念,在下傷勢早已好了。」
慕容複心念微動,也回頭看去,一怔之後也情不自禁的低聲讚歎了一句:「此人真乃人中龍鳳。我以前只道……」只道什麼,他卻是閉口不談了。
他聲音雖低,站在他旁邊的幾人卻還聽得到,阿碧便是瓊鼻微皺,道:「勿那事哩,婢子心裡,啥人也無公子爺般好哉。」
慕容複聽到,轉頭看了她一眼,阿碧卻已低下頭去。
第 89 章
不少人都起身與蘇青洛打招呼,蘇青洛依次應下,慕容複聽他言語,均是什麼「許前輩的面色好多了,瞧著內傷是沒有問題了」,「謝大俠的妻兒都還好吧?小孩兒總是不那麼聽話,若是那小子不遵蘇某的囑咐,謝大俠可要下得手去責罰才是,否則砸了蘇某的招牌,蘇某可要不認的」。言談之間,竟是與這裡幾百人中十之**都有交情,且每個人曾在他處醫治過什麼,什麼時候醫治的,均記得清清楚楚。
慕容複眼神微動,心道:難怪賽華佗名動武林,這些年更是隱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勢頭。
他心念微轉,便也分花拂柳般穿過人群迎上前去,面帶微笑道:「賽華佗,蘇公子。」
他分明什麼都沒說,既不像旁人那樣熱絡,亦在不自覺間放下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但就這幾個字出口,蘇青洛已看了過來,並且記住了這個男人,只因為隱藏在這個男人眉目細紋間的那些東西,沉重的、壓抑的、高傲的,矛盾又恰如其分。
蘇青洛自認,行走江湖十餘年,竟是從未看到這樣有意思的人,分明江湖名宿,卻如名士王孫,心頭暗覺有趣,便將慕容複的名字,在舌尖上輕輕的轉了轉。
然而蘇青洛此人,心頭想得再多,旁人也無從瞭解。
眾人只見他微笑如常迎向慕容複,然後略一頷首,既不熱情亦不冷落,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只淡淡的喚一聲:「慕容公子。」便轉向了少林方丈,合掌低首:「晚輩見過玄慈方丈。」
若是旁人如此輕忽,慕容複必然要發怒的,哪怕面上不顯心裡卻多少不是滋味兒,但蘇青洛做來,卻如理所應當一般,頗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或許是因為蘇青洛總是時時帶著淡淡的溫和的笑容,或是因為哪怕一面之緣之人蘇青洛亦能熟稔如至交般談論出對方近況吧。慕容複沉思暗道。
玄慈唱了聲佛號,道:「蘇施主客氣。敢問蘇施主,薛施主何在?」
蘇青洛一眨眼:「在該在之處。」
玄慈微笑道:「蘇施主佛緣頗深。」
蘇青洛笑而不答,心裡卻想,若你知道這是我家那不著調的娘親說的,便不會這樣說了。
「方丈大師,蘇某聽聞玄苦方丈被害,是喬峰出手?」
蘇青洛一出現,本來就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眼光,眾人聽得此言,紛紛喝罵起來:「喬峰那狗賊,忘恩負義,殺害丐幫馬副幫主不說,居然還敢犯上少林寺,我瞧著,說不定前些時候,譚公譚婆趙錢孫這些武林前輩也是遭了這惡賊的毒手。」
蘇青洛了一聲,回過頭去,問那人:「何以見得?我瞧丐幫也並未傳出喬峰惡行啊。」
那人一怔,繼而揮手道:「他是契丹孽種,潛伏我大宋數十年,若不是所圖者大,豈會下這等功夫?」
蘇青洛點頭:「有道理。只不過,蘇某是行醫之人,信死人的話向來勝過活人。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各位海涵了。」
眾人還不曾明白蘇青洛的話,便聽山腳下有人高喝:「四川青城鏢局拜會少林高僧及眾位英雄好漢。」
山上數百英雄聽得此高喊神色均是一凜:這少室山高數百米,少林弟子入門之時的唯一練習便是爬山,如此爬上數月,方才不會氣喘吁吁。山上樹木繁茂,隔得稍遠,說話的聲音便被鳥鳴掩蓋,聽不真切了,此人還在山腳之下,隨意一喊,山上眾人莫不聽得清清楚楚,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落龍起象功練到極致時的獅子吼相比,想來也不遜色的。
好高深的內力!山上眾人均握緊武器紛紛站起,面面相覷間無不傳遞著這層意思。
段正淳摺扇輕敲手心,與段瑾道:「聽此人聲音,想來年紀尚且不大,卻有此武功修為。」他朝慕容複看了一眼,道,「平生所見,唯南慕容北喬峰有此造詣。想不到江湖之上,竟出了個如此了得的後生,果真是後生可畏。」
段瑾看他一眼,拂拂袖子,很是嫌棄的道:「你若少花些功夫在後院,將咱們段家六脈神劍練個通透,想來也差不了多少。」
段正淳頓覺得尷尬,挪動腳步往後面站了一點,寧願挨著沒個好臉色的李青蘿也不靠近自己兒子了。
他這兒子什麼都好,朝堂政事民生水利樣樣精通,可謂文韜武略,很得他皇兄讚譽。唯有一點,真是令段正淳頭大——在康敏的教導下,這兒子很是看不慣他沾花惹草的脾氣。偏偏,這一點就他皇兄看來,卻無傷大雅,甚至,因為皇兄與皇后兩人蒹葭情深,見段瑾不與段正淳為伍,還更是喜歡了。所以,孤軍奮戰的段正淳向來不與兒子爭執這個問題。
知客僧見來人亦有英雄帖,不由左右為難,幸好山上亦是一聲虎嘯龍吟:「阿彌陀佛,原來是鐵笛算盤藍施主到了,老衲未施遠迎還請藍公子恕罪。藍公子請上山喝杯清茶。」
知客僧一聽便知是方丈的聲音,剛剛被藍蒼梧的獅吼震懾住的表情這才緩了過來,於是合掌作揖退到路邊,道:「施主請。」
藍蒼梧點頭示意,領著身後幾個青衣漢子運了幾樽棺木向山上去了。那棺木沉重,上山之路又不好走,不少地方馬匹尚且不能行,那十多名魁梧的青衣漢子便呼喝一聲將棺木抗上肩頭,跟在藍蒼梧身後健步如飛,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一行人已到了山門外。
院內數百名武林人士均睜大了眼睛,莫不要好好看一看這無恥至極與官方勾結的人長什麼模樣,誰也沒注意,經藍蒼梧與玄慈那一來一往的呼喝,有一灰一黑的兩個僧人打扮的蒙面人悄無聲息的立在了不招人眼的角落裡。
那兩個僧人對望一眼,竟是誰也不理誰,隔了丈許,兀自坐下。身形一矮,便更加隱沒於眾人間了。
然而,藍蒼梧一行人還未進院,已有人搶先一步。就聽一聲難聽的笑聲,一個腦袋極大眼睛極小的兇惡怪人從院牆上翻了過來,一路大罵:「媽拉個巴子,這些大和尚小和尚請了這麼多客,偏偏就不請我這天下第……第二的嶽老二,真他娘的惱火!」
少林院牆之上,自有武僧持棍守護,見陡然一個黑影籠罩下來,眾武僧反應極快,登時舉棍,**棍法使開。這**棍法雖然意不在傷人,但六人齊使,隱隱有陣法摻雜其中,也可說得上厲害了。
不料那怪人手中武器端的是厲害,身形頓也未頓一下,哢嚓嚓幾聲,眾武僧的棍子便去掉了半截,乒乒乓乓的掉了一地。
群豪之中不少人已驚呼出聲:「哎喲,是四大惡人到了。」那邊段正淳聽到此話,面色登時一變,心道:這一趟少林之行卻是來得不是時候了。
玄慈方丈倒是對什麼惡人好人同樣以禮相待,倒是看到緊隨嶽老三而來的葉二娘時,表情微微一變這才不作理會。倒是葉二娘禁不住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惹得嶽老三扯著嗓子吼:「我說三妹,你懷裡好好的乖兒子好兒子不瞧,去瞧個光頭老和尚做什麼?」
葉二娘臉色一冷,懷抱一胖嘟嘟的嬰孩兒道:「嶽老三,閉上你的臭嘴!」
嶽老三雖然一直自稱天下第二,其實對上葉二娘心裡還是有點介意的,便嘟嘟囔囔的不再說話。
蘇青洛瞥眼瞧見,嘴角就是一勾,再想起上次他家妹妹說的這人的笑話,愈發覺得,這一趟少林之行還真不虧。
藍蒼梧這時才進得山門來,玄慈方丈迎上前去,十多個肌肉虯結的青衣大漢跟在藍蒼梧身後,一字排開,肩膀一抖,肩上黑黝黝的棺材齊齊落地,數具棺材,竟然只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那沉重悶響的聲音出來,在場群豪均面色大變,暗道:且不說這鐵笛算盤武功如何,單就這十多個青衣漢子,便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有性急毛躁的年輕人卻已罵出口:「呸!好囂張的朝廷走狗!莫不是以為咱們硬是拿不下他了不成!」說話間便有幾個曾在藍蒼梧手上吃了虧的拔出兵器就要動手。
藍蒼梧看也不看,對玄慈行了一禮,道:「青城鏢局受人之托,將此五具棺木送至少林。還請少林來人驗證才是。」說著,走到棺木邊,先行了一禮,借著並掌一拍,那顯然很有重量的棺蓋登時跳了起來,呼呼作響轉了兩圈,被一個青衣漢子接住。
藍蒼梧揚手一引,道:「請大師過目。」
玄慈走近,只看了一眼,已不忍卒視的閉上雙目唱了一聲佛號。有好奇之人上前看了,回頭就嗚哇一聲吐了出來,群雄登時竊竊私語,可惜人數太多,已然變成了嗡嗡作響。
藍蒼梧仿佛未見,一步一步走過五具棺木,道:「這是譚公譚婆伉儷,這是趙錢孫,這是鐵面判官單正。」走到最後一具時,方頓了一下,道,「這是丐幫副幫主馬大元。」
丐幫四大長老也在場,聽到此話,頓時老臉漲紅,沖出人群怒視藍蒼梧便要動武,吳長風呸了一口,叫駡:「他媽的!你這鷹犬,若對我丐幫有不滿,沖著我吳長風來就好,居然幹出這等掘人墳墓的陰損事!」
其時講究事死如事生,掘人墳墓之事,便是有血海深仇也無人會幹。無異於挑起眾怒。
藍蒼梧一眼看過去,卻對玄慈道:「大師驗明瞭沒有?我青城鏢局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們的恩怨,不要歸到我們鏢局身上來。」
吳長風一聽也有理,便喝:「是哪個龜兒子托的鏢?」
藍蒼梧抬頭看去,蘇青洛緩步出來,道:「是我。」
吳長風下一句喝罵登時卡在喉嚨裡,直鼓著眼睛瞪著蘇青洛。
武林中見過藍蒼梧的人其時並不多,加之稍有易容,雖然只是眉眼下巴處略作修飾,形貌已大不相同,眾人又是激怒之下,竟無人覺得藍蘇二人面貌相似。
蘇青洛道:「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人,都無後人,蘇某為了替三位前輩報仇,只能唐突了。還請各位莫怪。鐵面判官單前輩的遺體,在下卻是詢問過他旁支弟兄才起出來的。至於馬副幫主遺體,在下也請示過貴幫執法長老白前輩。想來是四位前輩早早前來少室山,不曾與白前輩聯繫,方才沒有收到消息吧。」說著,對五具棺木做了一揖,而後重重叩頭。
「此五具棺木皆以香木製成,可保五位前輩遺體不至腐化,待晚輩查明五位前輩死因,定然重新好生下葬。五位前輩受人所害,長者已半年有餘,大仇未報,小子魯莽,還請前輩莫怪。」
第 90 章
「喬峰是契丹人與否,在下卻不管,但在下近日來連連聽得江湖傳聞,說喬峰喪心病狂為掩飾身份先殺馬副幫主,後又加害鐵面判官一家五口,就連向來神出鬼沒的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人也橫遭禍事,遇害數日才被人在打漁之時發現,如今,更是傳出少林寺玄苦大師亦為其所殺,在下心頭猶疑,這才多了這個事。」
蘇青洛將馬大元的屍首搬出來,平放在一塊白布上,這下子,方才那些不曾靠近的人也看了個清楚明白,頓時,向來清幽的少室山上到處都是嘔吐穢物。
原來,馬大元去世已有一年餘,屍身已腐爛得差不多了,胸腹四肢的白骨森森露出,只掛了點零星的腐肉,無外乎殺人無數的江湖中人見了也要作嘔。
也虧了有人先做了一點清理,不曾留下屍蟲蛆蟲等齷齪東西,不然,只怕這剩下的半數臉色發白之人也要嘔出來。到時候,只怕少林寺可就算不得清淨之地了。蘇青洛心頭惡意猜測。
阿朱阿碧兩名女子只看了一眼,便以嚇得瑟瑟發抖,幸得鄧百川一步上前,擋住阿朱視線,才沒讓阿朱一個女子儀態盡失的吐出來。阿碧則是不自覺的靠近慕容複,偷偷的捉住了慕容複的袖子。
慕容垂首看了一眼,見阿碧嘴唇發白卻自強撐的模樣,終是沒忍心拂開,還微微側了下身。遠遠看去,倒像是慕容複將阿碧攬在了懷裡一般。
慕容複緊緊注意著那邊蘇青洛的動作,於是不曾發現,阿碧那慘白的臉上漸漸浮起了一絲嬌羞的紅暈。
至於段正淳,他雖然經常挨李青蘿的巴掌,但對李青蘿卻到底是有情的,甚至於蘇青洛還沒動手他便已經先將身著男裝的李青蘿摟入了懷裡。幸得李青蘿雖然著了男裝,但她姿容之豔麗,有心之下仍是一眼就能看出男女來,旁人本來詫異段正淳突然跟個男人摟摟抱抱,但一眼看過來,便也明瞭了,也就不在意。
倒是李青蘿被段正淳猛的一抱,一顆百般不滿的心也柔成了春水,尤其是聽到周圍不停傳來嘔吐聲後,更是情不自禁的喚了一聲:「段郎……」
不得不說,段正淳能得這樣多樣貌出眾的女子垂青,卻也不是浪得虛名的。
只是,段正淳猛然想到,老婆要顧,兒子也不能輕忽,段瑾年紀還小,平日又養尊處優,怕他受不了,於是出聲招呼之時,卻只得了段瑾一個白眼,頓時覺得又委屈又無趣。
那邊兒已有梳了雙髻的漂亮童子與蘇青洛奉上潔白手套,蘇青洛接過來緩緩戴上了,絲毫不管周圍許多人的目光都因為他那優雅的動作落在了他那雙生得極好的手上,甚至有不少人見蘇青洛伸手去碰那腐爛的屍體,還心覺可惜,猶如親眼見著美好事物被破壞一樣。
蘇青洛檢查了一會兒,請了丐幫四大長老過去,道:「馬副幫主生前是不是時常咳嗽,尤其早晚?去世之前,甚至還有咯血之症?」
吳長風眼睛一瞪:「你如何知道?啊,是了,你一定是從替我馬兄弟診治的大夫那裡聽聞的。」
蘇青洛心頭暗翻白眼,不去理他,又翻看了一會兒,卻忽的一笑,摘下氣味難聞的手套扔在一旁,那漂亮童子悄無聲息用口袋裝了。
蘇青洛道:「指不定……這馬大元還真是被人害死的。」
此言一出,不但丐幫,就連遠在人外的黑衣僧人雙目之中也射出一道精光,蘇青洛仍是一副什麼都不知曉的模樣。
蘇青洛道:「馬副幫主本來是患了肺結核的,無論如何都要死,卻不知道哪個人這樣等不及了,竟然使了極高明的功夫隔山打牛,不露外傷,直擊內腑。」
「你們來瞧,若馬副幫主真死於肺結核病,他這日夜咳嗽,心肺必然受損極重,如今這屍身雖然損壞大半心肺已瞧不分明瞭,但但凡心肺受損極重者,喉道必然也有影響,你們且瞧瞧馬副幫主的喉道,可有什麼嚴重病變沒有?」
蘇青洛也不管這些人聽不聽得懂什麼肺結核的,自讓人去看。
丐幫眾人其實也看不如何明白,但聽得蘇青洛這樣說卻個個怒上眉梢,紛紛叫嚷著要找喬峰報仇。
蘇青洛禁不住一翻白眼,側頭看去,問:「我說了是喬峰下的手嗎?」
丐幫眾人都瞪圓了眼睛看他,蘇青洛撫額搖頭,道:「我換都還未說完,你們便信了麼?」
宋長老拱手,極是認真的道:「賽華佗的名聲咱們都知曉的,自然不會有甚懷疑。」
蘇青洛禁不住呻吟一聲,心道:難怪你們愛冤枉好人,原來都不看證據,只講情面的。
但要說的話,他仍是要說的。
「馬副幫主的武功想來是極好的吧?」
四位長老齊齊點頭,一副「你這是廢話」的模樣。蘇青洛扭頭,裝沒看見。
「既然如此,若馬副幫主真受病痛折磨,想來便是咯血之症便再嚴重,撐上個一年兩年也是可以的。你們回去問問照顧馬副幫主之人,看馬副幫主的咯血症到底有多久了,自見分曉。」
四位長老又齊齊點頭。
蘇青洛忽然覺得很頭痛,非常頭痛,不由向自家大哥看去,卻見藍蒼梧一臉肅然,絲毫沒甚表情,倒是他身後明顯女扮男裝的四劍一臉新奇的四處張望,見蘇青洛看過去,立馬裝成一副嚴肅的不認識的模樣。
蘇青洛禁不住勾了唇。
「只是,這定然不是喬峰下的手。」蘇青洛斬釘截鐵的道。
於是,蘇青洛有幸聽到了在場數百人的合聲:「?」
蘇青洛愈發覺得這趟少林之行有趣了。
見馬大元的屍身已又收入了棺木之中,慕容複便輕輕掙開了阿碧的手走了過來,淺笑道:「蘇公子何出此言?」
蘇青洛知道他有意套近乎,也不點破,只回禮道:「人說南慕容北喬峰,想來慕容公子與喬峰的功力應在伯仲之間咯?」
慕容複聽得不喜,但這話這樣問,他卻只能答是。就見蘇青洛微勾了薄唇,輕輕起掌,青色衣衫滑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腕,那掌心卻毫無內力的拍在慕容複胸口。
蘇青洛自然感覺到慕容複的身體整個一顫,眼見慕容複垂在身側的手手指一跳,不覺莞爾:但凡習武之人,身體總要練出自然而然的習慣反應才成,不然一旦遇到偷襲,豈非等死?倒也難為這慕容複生生控制住了內力的反彈,不曾傷到他。
只是,他蘇青洛雖然行走江湖間向來以醫者自居,又因體弱之故向來不騎馬只乘車,可他什麼時候說自己一點武功都不會的?不過是世人誤傳罷了,這慕容複還真以為他不堪一擊不成?
逍遙派的內力向來來得簡單,他就算因為身體條件的限制不會什麼厲害招數,但一身精純內力多多少少卻是有那麼一點兒的。
蘇青洛心頭各種念頭急轉,面上卻絲毫不顯,只略微仰首看慕容複:「那慕容公子可能如我剛才那般,輕輕一掌,不留任何外傷,直擊他人內腑?」
慕容複沉吟半晌,終是搖頭,語帶不甘:「在下武功低微,確實……不能。」
蘇青洛隨意回了:「慕容公子若是都武功低微了,可叫旁人如何自處?還是給人留條活路的好。」
他這是客氣之話,卻又帶著一點熟稔的調侃,恰好符合了慕容複想要跟他套近乎的初衷,登時令慕容複滿心舒坦,面帶微笑。殊不知,這是這點本事,才讓蘇青洛在整個江湖上都朋友一大把。雖然,這朋友得不得他承認,那還是另一回事。
蘇青洛又問玄慈:「大師德高望重,雖然不計俗名,但也堪稱少林第一高手,蘇青洛冒昧請問大師,那樣一掌,大師之力可能辦得到?」
玄慈沉吟半晌:「這一掌看似容易實則非四五十年修為實在無法辦到,其中精妙之處,恰如大巧若拙,實乃已臻化境,老衲自問,若嘗試一二,或者可行。」
蘇青洛擊掌笑言:「大師此言恰如在下所想,只是,憑馬副幫主本事,雖然有病在身,但誰人能在他身上嘗試一二?而喬峰……據在下所知,不過而立之年,何來四五十年修為?所以在下斷言,兇手絕非喬峰,想來大家應無異議了罷?」
在場丐幫眾人隨著蘇青洛的話心情早已是幾起幾落,如今一下子茫然無緒,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心頭打算,紛紛沉默了下去,大抵是想起當初因為這事逼得喬峰出走之事了。
喬峰出走之時,尚來不及將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傳予繼任,丐幫年輕一輩中一時之間更無人可以服眾。於是,短短數月,昔日武林第一大幫轉眼群龍無首,幫規登時散了,如今更已有不少人在私下說丐幫烏合之眾。
早有崇敬喬峰之人說了,早知如此,管他契丹人也好,宋人也好,還不如喬幫主領著咱們呢!喬幫主可從來沒做對不起丐幫之事。
顯然,有此心思之人也不在少數。
段正淳從頭到尾瞧著,禁不住嘖嘖讚歎,對段瑾道:「此子心思縝密,善用人心,談笑間竟是翻手為雲覆手雨,實在非同小可。若有機會,瑾兒可善與結交。」
段瑾一眼瞟來,滿臉都是「還用你說」的意思,段正淳登時又被一口氣梗在了心頭。
鐵面判官單正一家是被活活燒死的,整座單家宅子化為烏有,因而起出來的屍體裡一瞧見那燒得烏漆麻黑的,眾人就知道是單正的。
見蘇青洛又換上童子捧來的嶄新手套蹲在單正屍體前,已有不少人暗道:這屍體都燒成焦炭了,也不知道這蘇青洛能看出啥來。
也有少數幾個人,見蘇青洛手套換來換去,止不住的牙酸,心道:比個娘們兒還講究。
也虧了這些人都只是在心頭念叨念叨,若是敢說出口,只怕後果嘛……呵呵,就要有些嚴重了。至少,在未來一年半載之內,是要沒有好日子過的——蘇青洛此人,睚·眥·必·報!
蘇青洛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銀亮的小刀,那刀不過一指來寬,刀身極薄,卻端的是鋒利無比,在單正屍身上一劃,便將那焦黑表層從中劃開了。
不少人不忍卒視的轉開頭,少林眾僧更是齊念往生咒,都覺太過殘忍,擾死人清淨。只是沒有單家的人在此,誰都沒有資格說罷了。
蘇青洛卻毫不在意,專心致志,頭也不抬的問:「且不說這殺害單家的人是不是那喬峰都不如的絕頂高手,咱們便以喬峰來談,若你是他,殺了單家的人,不立刻逃走,偏偏還要放火燒宅子,會是為了什麼?」
在場大多是粗人,玄慈雖然一聽之下,心念已是一動,但他出家之人不好開口,因而誰也沒想到竟然是段延慶與慕容複同時開口。
「遮掩痕跡。」段延慶說話極為簡短。他也是看蘇青洛行事有趣,方才開口。
慕容複就要有禮貌得多了,雖然蘇青洛頭也不抬,他也是看著蘇青洛說的:「是為了遮掩什麼吧。」
「是啊,自然是為了遮掩。單家在當地是大戶,宅子七進七出,占地足有數畝,要想一下子將這樣大個宅子燒得精光,若是許多人一起那還差不多,若是一個人,呵,那可就難了。我想,任何人殺了人都不會費這麼大的力做這種無用之事吧?」
蘇青洛不知曉原著,不知曉原著中那兇手是為了燒毀單正與帶頭大哥的信件。可如今,喬峰並未追查帶頭大哥之事,單正之家卻仍然被燒了,若是刀白鳳見到了,大概只會感慨一聲原著慣性可真強大啊真強大,就完了。該說,幸好刀白鳳沒在這裡。
「殺人焚屍,這人遮掩的東西,蘇某與大家一起看看罷。」
蘇青洛說著話,手下動作卻絲毫不慢,很快,幾根斷折的肋骨便出現在了眾人面前。站得最近的玄慈倒抽一口氣,閉上眼唱了一聲佛號,周圍眼尖的,卻已驚呼出聲:「韋陀掌!」
那是少林功夫,還是向來不外傳的七十二絕技之一。
眾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毫無異色的玄慈等人,一時之間嗡嗡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