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覆滅
“見過四皇叔,四皇叔萬福金安!”
看著自己面前婷婷嫋嫋福身行禮的小姑娘,一襲淺碧色的春衫婷婷嫋嫋,襯得十二歲的女孩兒仿佛一枝初春新柳般,徒文憧停下了腳步,端詳著她,微微一笑:“原來是月書,父皇又找你來說話了?”
徒月書點點頭,笑容很是端莊恭敬,語氣卻又不乏親近:“回四皇叔,皇祖父新得了個木船,擰擰上面叫發條的東西,還能在水面上走呢!我往日裡只覺得那些蠻人粗俗得很,可瞧著西洋的這些玩意兒也確實有些心思巧妙的機關哩——”她只比徒文憧這位皇叔小了三歲不到,素日常常在徒高程那兒碰見,叔侄倆倒也算熟悉。
“哦?我倒是想起來了,前番有一支鄂羅斯的商隊到了京城,帶了不少西洋玩意兒來,你五皇叔也愛他們手工靈巧,比起本國工匠來頗有不同,因此特特去淘了這麼個東西來獻給了父皇——”想著自家弟弟昨日還在自己面前得瑟著,徒文憧笑了笑,想起往日的諸多事情來,看向徒月書時眼底也多了一絲溫柔:“我記得,你五皇叔那還有金髮碧眼的木偶娃娃,做得也精緻別趣,倒還適合女孩兒家。月書,你若喜歡這些東西,還有別的新奇玩意兒,只管朝你五皇叔那兒要去!”
當初母妃病逝,太子妃崔氏對徒文憧兄弟多有照拂,勿論這其中目的是否單純,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來自嫂嫂的這份關切確乎令徒文憧兄弟倆感念至今。
徒月書頗有些受寵若驚:“這怎麼好呢?”無論是外面的傳聞,或是在皇祖父那兒瞧見這位叔叔,都是冷冷淡淡的,突然變得這般溫和,徒月書卻實在是有些難以適應了。
見她這番模樣,徒文憧本想伸手摸摸她的頭頂,然而想一想,還是沒有動作:“有什麼不好的?都是一家子親骨肉,他瞧見你們,只有歡喜的份兒——你和熙晨都是好孩子,日後要更懂得為長輩分憂!”徒高程如今漸漸已有老態,而徒文憧在前朝的來往公事日益繁重,自然無法再如往素那般常常陪伴左右,弟弟徒文憬又要進上書房......現下裡能有徒月書入宮來為徒高程一解憂悶,徒文憧對她自然更是多了幾份喜愛,擺出這幅長輩的姿態來也並不覺得彆扭。
“月書明白,謝四皇叔教導!”徒月書應聲答下,瞧見不遠處安福從雲華殿廊角急急匆匆地往這邊趕,叔侄倆又說了幾句閒話,徒月書便出聲告辭了。
走出幾步,她回頭看去,只見得安福畢恭畢敬地俯首對徒文憧說著什麼,徒文憧神色微肅,點點頭便與安福兩人一前一後地往重霄宮方向而去。徒月書心中思忖片刻,頰畔浮現出兩個淺淺笑渦來。
一路暢行無阻地進了重霄宮的後殿,徒文憧一眼便瞧見徒高程負手立在窗前,周身都彌漫著陰沉冷峻的氣息。
“憧兒來了——”徒高程轉過身來,眼底暗色如墨蹟暈染開來,黑沉沉的叫人心悸,他手中緊緊地握著一隻白玉鬥,徒文憧眼尖地注意到他乾瘦的手面上暴起的青筋,垂手立在他的面前。
徒高程緩緩開口,聽不出喜怒來:“憧兒,若是你養了一隻聰明伶俐又能幹獵犬,作為你的馬前卒為你咬死了不少獵物;然而與此同時,它偷吃了不少,甚至於,它還暗中攛掇著你的兩個孩子打架——你說,該拿它怎麼辦呢?”
心底一凜,徒文憧抿了抿嘴,考量了半晌後慎重地開口:“依兒臣看來,俗語有雲,事不過三,一次胡鬧,等閒視之為調皮,教訓教訓就是,二次不聽話便應當拿鞭子抽一頓,若是還故態重萌,只作不曾養過這麼一隻狗,打殺了就是!天下間驍勇善戰的好獵犬多了去,哪裡便差了這一隻?!”徒高程意有所指,徒文憧自然心知肚明。雖說不知道甄家此番又犯了什麼事兒叫父親震怒,徒文憧卻敏銳地感覺到,傾覆甄家的契機,便在這裡了。
話音落下,整個屋子裡陷入一片沉寂,良久後,徒高程倦怠地抬手揉著額頭,揚聲換了安福進來。
“擬旨——”將手中緊握的白玉鬥丟在地上,徒高程眼底劃過一絲痛惜和追念,下一刻便被堅定所代替:“江南甄氏,積先祖福澤而為一方豪族,然深負朕恩,不思造福百姓,魚肉鄉里,賣官鬻爵,致使江南民不聊生!今特賜太子徒文憧金印、二皇子尚方寶劍,領錦衣府一百兵士,前往抄檢家產,點數罪證!”
一錘定音。
......
徒文怙坐在正門處,瞧著肅容冷面的錦衣府衛們從屋內抬出一箱箱的物件,旁邊有司員拿著簿子一樣一樣登記物件,另有一人報著名號數量。各色珠寶、貴重皮料布紗、玉器銀錢各色俱全自不必說,一切動用傢伙攢釘登記,以及甄府賜第,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俱皆封裹起來。
“二皇兄可看出什麼名堂來了?”徒文憧從內院出來,瞧見徒文怙目光炯炯地盯著那一箱箱打開的金銀首飾,神色平淡波瀾不驚。
徒文怙循聲看去,忙一抖袍子站起身來,上前去拱手行禮:“太子殿下!”抬起臉來,溫文儒雅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憤然:“名堂倒是沒看出來,只是慨歎,小小一個無爵的甄家,如此豪奢越制,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可不止這些呢——”徒文憧眉頭一挑,讓出身後捧著兩本帳冊子的陳府官來:“江南這幾年的鹽稅一直讓戶部頭疼得很,蹊蹺可都在這裡呢!”
甄家一眾男丁全被兵甲齊備的錦衣府衛們看守在別處,唯有甄希憫和甄易啟被留在了院子裡跪著,眼見著那兩冊帳本被徒文怙撈在手中翻看,甄希憫直接瞪大了眼“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已然栽倒在地。
瞅著旁邊的動靜,徒文憧扯著嘴角冷冷嗤笑,吩咐旁邊的錦衣府衛:“去,找個大夫來給甄大人瞧瞧脈,底下的事兒啊,沒了甄大人可不行呢!”
正熱鬧鬧地找大夫抬人,裡面又跑出個錦衣府衛來,喘著氣急急忙忙稟報道:“回稟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從甄府側院一處屋內查抄出十幾件禁內器物,請兩位殿下過目!”邊說著,後面跟著上來兩個小心翼翼抬著個大箱子的府衛,箱蓋一掀開,只見著些許御用的九龍織錦和軸上刻了字的古玩字畫,另外還有兩尊雲龍浮錦畫屏。
“這倒無妨,甄家曾三度接駕,有些遺留倒也使得,你們只管記錄在冊吧!屆時孤自會與父皇一一稟明!”只粗略地過了幾眼,徒文憧便無甚興趣地搖搖頭,吩咐了幾句,轉向徒文怙:“二皇兄,這兩本帳冊關係重大,孤便先回驛館,命人快馬加鞭將此物送往京城——此處,還勞煩二皇兄多多費心了!”
徒文怙哪裡敢受他這一禮,慌忙避開去:“太子殿下放心,臣必盡心盡力!”
命人將東西收拾了,臨行前,徒文憧又對著徒文怙耳語幾句,只見徒文怙眼睛“噌”得一下子亮了起來,對著徒文憧連連感謝不迭:“多謝太子殿下提醒!”
徒文憧嘴角微勾含笑不語,揚長而去。
往昔赫赫揚揚的江南甄家,一日敗落,便如那大廈呼喇喇傾倒,再難收拾。與甄家有瓜葛牽扯的人家紛紛收斂行跡,生怕被粘連上,一時間,拍手稱快與人心惶惶成了兩個極端。
甄希憫之妻祁氏領著一群女眷們被另外約束在別屋,小小一間花廳,二十幾人擁擁擠擠,其中更有幾個年幼膽小的女孩兒嚶嚶哭泣起來。
“皇天菩薩在上:我甄門祈氏,求菩薩慈悲。我甄家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幫夫助子,雖為善不多,然而平日施粥送米,香火祝禱,不敢稍加怠慢。今日之果,必是後輩兒孫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我今在此懇求皇天祖上,願皇天憐念我闔家女眷虔誠,早早逢凶化吉!”祁氏懷中正摟著最小的孫女明珠,瞧見身旁混亂場景,長歎一口氣,將小孫女推入其母懷中,起身走到窗旁,窗前一壇百合香靜靜燃著,她跪下來念了一遍佛,含淚祝告,好不酸楚。
見著婆母這般作為,甄家底下幾個兒媳也緊隨著跪了下來,與婆母一同祈求上蒼庇佑起來。
然而,業障若能隨意便能消除,世事又豈會至此呢?
第89章 大結局
晃眼年光踏遍,又是一年春景明媚。落花香趁馬蹄溫,鶯啼燕囀嬌,桃榮柳色好,渡口暖煙恰如藍田和玉上淡淡雲紋,夾雜著河岸梨花淺淺香氣繚繞心尖。
“恁般天氣,若是眼前能有一方美人榻,上有桃蔭遮陽,在這桃花林中甜甜美美地一游華胥,不知道要多有趣味兒呢!”身著妃色撒花茜羅春衫的小姑娘抱膝坐在一株粗壯的桃樹旁,托著香腮歪著腦袋出神,絲毫不管地上才下了一場綿綿春雨後些微的泥濘。
若是十三四歲的尋常少女,面對這一片雨疏風驟後的落英繽紛,想來心中多少要有些惜景自傷的憂思愁緒;然而這還是個才□□歲的孩子呢,天真爛漫哪裡懂得大人莫名其妙的傷春悲秋?她癡癡地看著地上零零落落的花瓣,突然癟了癟嘴,這許多的花瓣,能填滿多少個小軟枕頭?能釀多少壇桃花酒?能做多少塊香香甜甜的桃花糕?旁的不論,只叫大哥幫忙收攏成花被,該有多軟多舒服呀!
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這小姑娘站起身來,很是自食其力地抖了抖自己的裙子,將腰間系著的松花色宮絛捋平整,待她直起身子來,裙邊鞋底竟是一丁點泥水污漬也無!
不遠處一株桃樹下,一襲青色盤螭鑲邊錦袍,襯得少年眉目俊朗,身量頎長宛如肅肅朗朗一干修竹,他輕輕勾唇微笑,眼中帶著促狹:“昨夜一場雨,難道笙兒也要學那前朝才女般賦詩一首麼?”
“大哥!”小姑娘驚喜地笑著直奔少年而去,聽出他的促狹之意,粉嫩嫩的小臉頰鼓了起來,煞住撲入兄長懷抱的勢頭,跺了跺腳:“大哥又取笑笙兒!”
原來這少年正是王子騰與史清婉的長子、王叢箴,這粉色衣裳的嬌俏小姑娘,自然便是全家捧在掌心的小妹妹、王令笙。
撫摸著妹妹毛茸茸的發頂,王叢箴含笑不語,見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不依地瞪向自己,並沒有半點威脅,倒像是小動物鬧脾氣不理人一般,他忙出聲哄著:“好啦,雨後晨起寒涼,呆久了怕是又要咳嗽了呢!娘今日親自下廚燉了枸杞乳鴿湯,另外還做了茉莉山茶糕和奶油酥餅,都是你喜歡的;爹娘和策兒都在等著你呢!”
方才的小脾氣瞬間煙消雲散,王令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兄妹倆並肩往一處房舍而去,瞧見立在門旁一對璧人,王令笙頰畔兩個笑得清甜的酒渦,抱著自家母親的臂膀晃悠著:“娘——”
王子騰看著女兒撒嬌賣乖的小模樣,寵縱又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家人進了屋子。
新帝三年前登基,年號慶泰,前面有太上皇多年鋪墊,因此平平順順並不曾生出什麼波瀾海晏河清一片太平;新帝有雷霆手段,恩威並行,更是將一干倚老托大的大臣們震懾得俯首貼耳。
王子騰雖說是太上皇倚重之人,多年來忠心盡事,卻也曾對新帝有過救命之恩,故而順理成章地也繼續成了新帝的班底,對此,王子騰自然是樂意得很。未到而立之年便成為二品京營節度使,相比于一般封疆大吏更受皇帝看重,再有家中夫妻和諧、子女出色,著實是令人豔羨不已。
金陵那邊,當初甄家被抄沒,王子勝亦被牽扯在其中,所幸他並不曾關涉過多,因此聖上慈憐,僅僅削去了爵位;而今他一介白身帶著妻妾子女,靠著昔年一點家底,並有薛家接濟幫扶,在金陵繁華鬧市勉強安身立命,日子過得緊湊湊。薛家,繼長子薛蟠後,王悅安隔了幾年又誕下個女兒來,乳名寶釵,據來信所言,生得是肌骨瑩潤,難得還聰慧乖巧,很是招薛訊的疼愛。
京城王悅寧久不來往,史清婉對著賈珠倒有幾分疼愛,見王悅甯雖說做事兒不靠譜,對賈珠的教導卻是格外看重關注,賈家宗族即使將賈政除名,然而賈赦這個大伯待賈珠卻也是一如往初,暗中關注一二便也罷了。
......
“久聞海外有仙山,上有大神通隱世,不知是真是假?”思君令人老,不過幾年時間,徒高程已然是兩鬢蒼蒼,立在雲臺山最高處的觀濤閣上,看著身邊雲海湧動恰如波濤怒卷,奇美壯闊,他慨然搖頭長歎。
那是當年陳貴妃壽宴,宮中請了京城新進的戲班子來唱戲,便唱了一折《八聲甘州》,敷衍楊貴妃唐明皇恩愛之事,調絲弄竹,妝粉點絳,花團錦簇,好不熱鬧。
陳貴妃久不承恩,因此徒高程吩咐賜下壽禮後便前往含章宮歇息,卻正聽見屋內林汀酒醉呢喃:“想這楊妃何等榮寵,也憂懼一日龍陽泣魚、班姬題扇,後來果然如此,長生殿七夕一諾,恩愛私語,敵不過一場安史之亂!”旁邊邢女史有條不紊地吩咐宮女們端了熱水和醒酒湯來,給她擦手渥臉後,見徒高程入內,便退了出去。
林汀喝了半碗醒酒湯後,半夢半醒間睜眼瞧見徒高程,巧笑嫣然地偎在他懷裡:“所以說我才喜歡白樂天的《長恨歌》......若是有朝一日,你負了咱們倆的盟約,我也學那楊妃芳魂,遠遠地、遠遠地......到那、那蓬萊仙山去,再不見你!下輩子也沒有!”
當時聽著她酒醉囈語,徒高程心中只覺得女子總愛說些不著邊際的傻話。然而時至今日,腦海中佳人昔年音容笑貌栩栩然歷歷在目,一晃眼十幾年過去,冷雨敲窗鴛夢難得,徒高程時時便會想起那幾句傻兮兮的胡話來。
安福跟在徒高程身邊服侍多年,豈會不明白他的想法心思?自從七年前太上皇不帶嬪妃獨自在雲臺山落腳後,每逢初一十五,必然要不辭辛勞地早起,從山腰處皇家行宮攀至此處,遠望東方天際,為的不過是當初昭懿仁皇后的一句醉後戲言。
“陛下,京城送了消息來!”守衛雲臺山的皇家禁衛匆匆從山腳下趕過來,顧不得擦去滿額的汗水,直愣愣跪在地上飛快而鄭重地回稟著,奉上一封書信:“聖上親筆手書!”
從安福手中接過來,徒高程看著信紙上熟悉的鐵畫銀鉤,喜笑顏開:“憧兒此番是得償所願了,宮中新添了一位小嬌客呢!”若是汀兒仍在,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定然是喜不自勝吧!想起那個被林汀期待著卻不曾來到世間的女兒,徒高程的心仍舊會隱隱作痛。
“昭和吧!封號就叫昭和——”徒高程將手中信紙合上,仰首看著東邊天空一輪冉冉上升光輝燦爛的圓日,觀濤台四周雲霧繚繞被稍稍驅散開來,顯露出漫山遍野的翠榮森森,忽然,他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仔細地分辨了一會兒,他招手喚過安福:“安福,你看,那是什麼?”
心中正感歎著這位新生的小公主何等福氣竟能得“昭和”這樣一個封號,安福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兩步,就著徒高程手指的方向看去。
“陛下聖明,紫氣東來,雲龍生輝,實乃吉兆啊!想來昭和公主身帶祥瑞,此乃大安與兩位陛下之福!”瞧清楚正是京城方向上空有幾縷瑞光閃動的紫氣,安福跪倒在地,連連稱頌。
又專注地瞧了瞧,徒高程抿著嘴微微笑了起來,如此說法,昭和二字卻也應景合適:“安福,給憧兒傳個信,吩咐下頭人收拾收拾東西,過兩日朕要回宮住一陣子,瞧瞧我大安的嫡長公主!”
......
“婉婉,婉婉——”
從黑暗中蘇醒過來,史清婉只覺得眼皮上仿佛承載著千鈞重負,腦袋裡也是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便是耳旁這一陣一陣擔憂中夾雜著歡喜的熟悉呼喚。
史清澤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妹妹,面色在醫院雪白的床單映襯下顯得更是羸弱蒼白,不由得狠狠地就著牆壁狠狠地捶了一拳:“婉婉失蹤了這麼久,以她的能力居然一點兒消息都沒留給我們——這一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好了澤兒!”坐在床邊握著寶貝女兒的手,史荀述抬眼瞧見兒子滿臉的懊悔與憤恨,輕聲斥責道:“與其自責,不如等婉婉醒過來再說!婉婉身體指標一切正常,可是睡了這麼多天也沒醒,我擔心可能是腦部出現什麼問題——我記得你有個朋友是腦科權威,你看能不能找他幫忙?”
史荀述今年已經五十五歲,和妻子蘇何嫣兩人總共只有史清澤和史清婉這一雙兒女,三年前史清婉突然失蹤不知去向,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也不曾找到,他一夜之間幾乎老了十歲。十幾天前,昏睡不醒的史清婉突然出現在她曾經居住的那棟公寓裡,被每個星期都要去打掃清潔的史荀述夫婦發現,趕忙將女兒送往了醫院。
“剛好六子前兩天還call我,說是從德國歸來了要被陳阿姨逼著相親——”史清澤被父親提醒想起來,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便出門去聯繫。
看著病床上安然沉睡的女兒,史荀述歎了口氣,撫摸著女兒不帶一絲血色的面頰:“婉婉啊,你快醒過來吧!你媽媽在家裡燉你最喜歡的糯米雞呢,你睡了這麼久,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安穩——婉婉最捨不得叫爸爸媽媽難過的,對不對?”
外界的所有聲響都格外清晰地從史清婉耳中一一濾過,父親的慈愛與擔憂,隔著一層門銀月聽見哥哥在打電話,還有窗子外面的鳥鳴聲、汽笛聲,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她甚至於能夠感覺到透過窗櫺照射進來陽光的溫度,柔和得讓她想要流淚。
“澤兒!你怎麼不在裡面?”長長的走道上,溫婉嫻雅的中年婦人手中拎著一個大大的保溫盒,疑惑地看著靠牆壁站著的自家兒子。她正是蘇何嫣,今年五十二歲了,即便眼角已經出現了歲月的痕跡,也能看得出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兒,指了指手中保溫盒,她抿著嘴笑道:“快來吃午飯吧!”
史清澤從母親手裡接過保溫盒,母子倆一前一後進了病房。
“婉婉沒醒,這糯米雞還是由澤兒幫忙吧!”看著保溫盒最底下細心烹調出來的菜色,蘇何嫣落在病床上的目光又黯淡了幾分,將小只的仔雞整個端到苦瓜臉的史清澤面前:“我和你爸這幾天血壓有點高,得忌點口,不許抱怨!”
得了,真的猛士敢於面對慘澹的人生!史清澤頗有些引頸就戮的架勢,視死如歸地接受了一整盤的糯米雞,苦笑著,連吃了十幾天,從此之後,自己不會對糯米雞產生陰影吧——
“......哥哥既不要,那還是給我吧......”稍微沙啞哽咽的女聲在屋內響起來,帶著些促狹調皮,斷續著喘息:“雖說我、我倒是巴不得哥、哥哥落下什麼陰影來,日後也就沒人和、和我搶食了呢!”
對上女兒黑亮亮如同星子般璀璨水亮的眼眸,蘇何嫣一時止不住,撲到病床旁,握起女兒的手,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一陣兵荒馬亂後,醫生過來檢查結束,確定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一家人才稍稍安心些。此時史清婉方才能夠開口問自己憋在心裡的事情:“爸爸、媽媽,你們說突然之間發現我在公寓那邊的?那——當時還有沒有其他人——”十幾年的感情醞釀,她對家人一如往初,然而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自己穿越時空這種奇異的事情,更別說在異時空還有夫有子的事實——王子騰和三個孩子,都去哪兒了?
搖搖頭,史荀述為她掖了掖被角:“沒有,你那棟公寓一直保留著沒人住,我和你媽隔三差五會過去打掃,要不然只怕也發現不了你!”旁邊蘇何嫣早就因為女兒的蘇醒歡欣不已,聞言,忙接過話來:“好了,有什麼事兒咱們出院再說,醫生說,你睡得太久,又都是用的營養液,腸胃怕是受不住這幾樣菜色,媽媽這就回去給你熬粥!你先和你爸說說話吧——”
說罷,蘇何嫣便起身要往家去,史清澤見她急匆匆地,忙道:“即然這樣,那我陪著媽一起回去,正好把婉婉常用的東西帶過來!”
史荀述點點頭。
休養了幾天,又做了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確定完全沒問題後,史清婉本想要早些回家去,然而在所有人一致的堅決要求下,她只能將出院計畫擱置。她心中憂慮不已,自己當初雖附身異界,此處的身體卻也消失不見,史清婉不知其中緣由,推測著莫非是各個時空都具有排異功能?如今平安也算萬幸,只是——相對于這個時空,丈夫和孩子們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外來人士啊!
“婉婉有心事?”史清澤坐在病床前,拿著把水果刀專心致志動作飛快地削著蘋果皮,瞅見妹妹的視線一直落在視窗那邊,他有些疑惑地同時又有些隱隱不安。
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史清婉怔愣了片刻,搖搖頭,垂下眸子:“哥哥,我沒事兒,只是看著夏天到了,外面熱熱鬧鬧地,叫人心裡真是歡喜呢!”
挑了挑眉,史清澤將手中削好的蘋果擱在旁邊白瓷果盤裡,點點頭:“婉婉先自己呆一會兒,你昨天說想吃東圈門外的朱記牛肉湯,哥哥一個小時前給你訂了,現在過去拿哈!”
史清婉點點頭:“有勞哥哥啦!”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史清澤點了點妹妹的鼻尖:“文縐縐的,小饞貓還拽起文來了!行啦,我走了——要看書的話不許坐在太陽下頭!還有啊......”
送走嘮嘮叨叨的史清澤,史清婉舒了一口氣,自己沒有想好該怎麼對家人開口述說前因後果,何況在醫院裡也不方便將諸多事情一一解說清楚,還是等出院之後再談吧!
隨手從床頭櫃子裡抽出一本書來,看清楚上頭書名,史清婉手頓了頓,正是一本《花間詞》,腦海中浮現出以往與王子騰兩人夫妻繾綣情致來,不由得失了興致。起身步至窗前,看著地下醫院小廣場人來人往,間或有幾個小孩子在草坪上踢著小皮球,史清婉抿著嘴淡淡笑了起來。
耳中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並不回頭,猜測該是醫生查房的時候了,便揚聲應道:“林醫生,門沒鎖的,進來吧!”
並沒有聽到熟悉的爽朗笑聲,史清婉疑惑地轉過身來,瞧清楚門口立著的幾人,她一下子瞪大了眼,手中書冊掉落在地上:“......越關、箴兒、策兒、笙兒!”
王子騰看著眼前滿眼驚喜的妻子,激動地握緊了拳頭,平復著胸口激蕩的情緒,他幾步上前,緊緊地將史清婉擁入懷中,將臉埋進她的頸窩:“婉兒......終於找到你了......”身後三個孩子雖說都已經大了,然而這幾十日的分離,對母親的眷戀卻更深沉,雖說有父親在前面擋著,卻也鑽著空子拉住母親的手親昵不已。
“婉婉!這些人是誰——”“這個男人是誰——”
史清婉一驚,抬眼朝病房門口看去,只見史荀述、蘇何嫣兩人相攜而立、滿面驚詫,哥哥史清澤手中拎著兩人份的湯盒,又驚又怒地看著王子騰。
自己滿打滿算,決定待回家後再說明清楚的事情以這種詭異地方式被家人知曉,史清婉哀歎一聲,這下可大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結了,總有一種很失落的感覺,原本因為魯迅的詩而生起的那個絕妙想法[明明是自認為的好麼啊喂=_=],決定用到下一篇文中去。
這一篇文,只想要寫一個女子,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慢慢地適應,逐漸地融入,與相愛的人順理成章地長相廝守;她或許有一點金手指,但是卻並不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巨大影響,而是潤物無聲地改變著周圍的一切。或許這樣的女主很廢柴、很沒有雄心壯志,但是生活不就是如此麼~(^_^)~
或許有些倉促,但正文結局確實就是這樣,再多寫其他的事情、比如說朝政啊,別人家的紛爭或者幸福,已經沒有太大關聯了......
之後會放上幾個番外,徒文憧,王悅甯的,薛寶釵、尚未登場的迎春......
現代篇的番外會放在定制裡啦,這也是蘼蕪一點小小的私心,希望大家能捧個場吧....?﹃?....
親愛的門,晚安,好夢,明天繼續見\(^o^)/~
90番外 黃粱一夢
“母親今日用飯可好?”病榻旁,一個眉眼清俊卻稍顯瘦弱的青年看著榻上雙目微閉、顯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婦人,轉臉悄聲問著邊上伺候的丫鬟。
那丫鬟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上身穿著撒花棉衫、底下係了條百褶如意月裙,鬢邊海棠絨花,正是花枝招展的時候;見青年專注地等待著自己的回答,她不禁暈生雙頰,聲音甜絲絲得彷彿加了蜜糖一般:“回珠大爺,太太今兒個總共用了半碗雞絲粥、一個奶面卷子,還有三塊桂花糕,用得香甜呢!”
原來,此人便是已經長成人的賈珠。
滿心憂慮的賈珠壓根沒注意到她的秋波暗送,聞言,鬆了一口氣,俯下腰來為母親掖了掖被角:“你們大奶奶懷著身子,日常還要照料家中各處事務,難免力有不逮,你好生照看太太,往後自然有你的好處!”
那丫鬟見他無動於衷,心中未免生惱,誰想得最後一句話落入耳中,她心內不由得轉嗔為喜,亭亭福身應下:“大爺吩咐,玉簪哪裡敢不盡心盡力呢?! ”
見賈珠點點頭轉身便往門外而去,她趕忙快走兩步緊跟上去,將賈珠一直送出了院子。
另一個小院子中,小腹渾圓的俏麗少婦正拿著賬冊子細細對看,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扶著腰靠著案幾站起身來,動作微微有些遲滯艱難,她衝著掀簾而入的賈珠抿嘴微笑:“大爺回來了,太太那兒可還好麼?”
賈珠連忙上前來扶住她,點點頭:“聽玉簪說,母親今日用飯卻是比昨兒要多些,難為你這般辛勞,還要費心思在廚房的飯食上面!”邊說著,便扶住妻子的后腰,夫妻倆緩緩行至炕旁並肩坐下。
一晃眼便是十幾年光陰流逝如白駒過隙,當年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經是個年紀輕輕的舉人老爺了。賈珠十三歲便進學,兩年後回鄉參加秋闈,中了舉人,來年春闈卻差了一籌不曾得中,只等下一次入場再試;他同年娶了妻子,便是國子監李祭酒的女兒,名喚李紈,字宮裁,成婚兩載至今,小夫妻倆日子也算甜蜜和睦。
眼見著來年春闈將至,自己需要安心備考,家中老母又病臥在床,一切事務都擔在懷胎六月的妻子身上,看著炕上小幾堆著的幾本賬冊子和紙筆,賈珠不由得對李紈心生憐惜愧疚,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肚子:“這些紛繁瑣屑的事情,實在不行,交給周大娘她們幫你運籌著也未嘗不可!宮裁你如今可容不得一絲馬虎呢— —”
“大爺安心,年關將至,諸多禮節繁瑣之處,我擔心會出差錯,是以這幾日方才勞碌了些呢!再加上妹妹年紀漸長,這些管家理事兒都要拾起來慢慢學,帶著妹妹一起,我倒還能鬆緩些——想想前年母親那般運籌帷幄精明果斷,我卻實在是汗顏了”
李紈眨了眨眼,微微有些赧顏地偎在賈珠的懷中:“我年輕不知事兒,本該讓周大娘幾位老人幫忙,只是周大娘前日才得了孫子,林大娘家中要嫁女兒,餘下零零總總都有事,我哪裡好意思呢!”
賈珠聽她這番言辭,再一瞧她溫順害羞的模樣,握住她一雙肉肉的手掌笑道:“你呀,還想著和母親比?西邊院子的囂張你也不是不知道,多年前母親惹惱了二舅舅,自此再不來往,京城也沒個撐腰的人,她帶著我和妹妹過得很不容易,若是不強硬些將主母的威嚴撐住,如今這兒哪裡還有咱們說話的份呢——”
思及往日母親偷偷咽淚的苦楚,賈珠嘆了口氣:“幸而我進學早,雖說不在族譜上,大伯倒還看重,二舅舅一家也是心慈軟和的,常常暗中照應我一二”
十三年前,王悅寧與王子騰徹底撕破了臉皮,她無法之下,只得修書一封命人送往金陵。
王子胜對這個妹妹多少有些疼愛,因此特特回信給賈政大肆訓斥一番。
賈政對上這個身負爵位的大舅子,哪裡敢說什麼不是,憋憋屈屈往正院走了一夜,王悅寧才又得了個女兒。
然而經此一茬,賈政對著王悅寧卻更是半點情分都無,從那以後,輕易不踏足正院,與趙依若併其所出一兒一女在西邊小院子裡過得是安樂和順。
雖說王悅寧的榮華富貴被浮云了,然而冥冥之中彷彿真有天意,這個女兒出生時辰仍舊是在正月初一,故而還是叫元春。
不過那趙依若的女兒卻不再是紅樓原著中的探春了,賈政為這個庶女取了名字,喚作賈玫。
這些陳年舊事,李紈倒是沒聽賈珠說過,抬眼瞅著丈夫眉眼間的抑鬱之色,她溫聲寬慰道:“何必還要為著不相干的人傷神呢!西邊院子再怎麼樣,如今也翻不起浪花兒來,大爺只管用功溫書,日後給太太掙個誥命!也不枉太太一片慈母之心啊!”
王悅寧撐著身子靠在床頭,冷眼瞧見滿面紅霞的玉簪歡歡喜喜地進了屋子,她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眼角細微的紋路更加深刻:“玉簪,過來——”
玉簪心中回憶著方才賈珠與自己說話的神態,小女兒春心萌動正在興頭,突然聽見那熟悉的陰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她一驚,轉臉看向病榻上那神色冷然的婦人: “太太,有什麼吩咐?”
冷不防被飛擲過來的美人捶砸中肩膀,一瞬間,玉簪痛得眼底含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太太息怒!太太饒命啊!”
“哼——還真是楚楚可憐!”王悅寧看著玉簪一雙眸子秋水盈盈,小臉蒼白柔弱的模樣:“下作小娼婦,裝得這幅模樣作甚?!好好的爺們,全叫你們給勾壞了!”
越說越是憤恨,不自覺便將玉簪同西院那個女人掛上鉤來,看著她的目光簡直如一柄雪寒的利刃,恨不得能將她身上皮肉寸寸臠割:“玉璧!把她娘叫進來,帶出她去,我這裡斷斷容不得這等下流種子!”
玉簪聽聞此言,駭得幾要魂飛魄散,心知定是方才自己對著賈珠的情態叫主母給知曉了,她只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饒命啊,太太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只管發落,只求別攆我出去,我感激太太恩德,再不敢做違本的事兒了!”
被她的哭聲吵嚷得頭疼,王悅寧疲憊地合上眼,朝循聲進屋的玉璧揮揮手,外面早有兩個僕婦來拉了玉簪出去。
“太太,到用藥的時候了——”玉璧端著一隻烏漆描金茶盤立在床榻旁,小心翼翼地余光瞄了一眼窗外,那裡玉簪含羞帶辱、珠淚漣漣,已經被她趕來的老娘帶著出了院門。
她腹內不禁嘆了口氣,玉簪還是忒心急了,雖說大奶奶如今確實是有孕在身不方便伺候大爺,可是那東跨院可還有兩個姨娘在呢,哪裡輪得著她一個太太身邊的丫頭?
瞥著那黑漆漆的藥汁,王悅寧眉頭皺也不皺,接過手來一氣灌了下去,玉璧忙將茶盤裡擺著的蜜餞果子遞了上去:“太太,大奶奶吩咐廚房給您備了紅棗糯米粥,您看可要用上一碗?”
搖搖頭,王悅寧聲音喑啞:“這幾天元春都在哪兒?”
玉璧忙答道:“大奶奶說,要姑娘幫著一塊理家,因此姑娘全隨著大奶奶分派事務,看賬冊子呢!”
侍奉主母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還能不知曉她的脾氣?凡事只要拿出大爺和姑娘來,保管火氣全消!
果然,王悅寧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點點頭讚許道:“倒還不錯——玉璧,八錦匣子取來,把裡頭那支八寶喜鵲登枝的簪子給大奶奶送過去!”
“是,太太!”玉簪忙應承下來。
王悅寧又一次落進黑甜鄉。
“哎呦我的好姑媽,這可是咱們賈家的大喜事兒吶!”
喜事兒?什麼喜事兒?王悅寧聽著這陌生的笑語,有些懵懂愣怔地抬頭看向立在一旁那渾身彩繡輝煌、神仙妃子般的俏麗少婦。
只見那柳葉眉、丹鳳眼的華服女子掩口脆生生地笑著,髮髻上綰著一枚朝陽五鳳掛珠釵悠悠蕩盪,顯得別有風情:“大姑娘做了皇妃,姑媽您不就成了皇上的丈母娘?哎呦呦我的心肝兒哎,侄女兒可是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王悅寧雖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心頭卻也一跳,皇妃?丈母娘?
她想問問清楚,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出口的話完全不對心:“鳳丫頭胡說了——什麼皇上的丈母娘?眼見著娘娘在宮裡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咱們可不能給她拖了後腿呢!”
那自稱侄女兒的少婦忙道:“是呢,侄女兒一心只為姑媽和娘娘高興,一時間竟忘了忌諱!真是該打、該打!如今只待娘娘誕下龍子,日後好處風光自然是說不盡呢!”
鳳丫頭、侄女兒?王悅寧突然想起金陵那邊的消息,記得大哥的嫡女閨名便喚作熙鳳,今年也有十五六歲了,難不成便是她?
只是並這熙鳳尚未許親,怎麼地竟梳了婦人髮髻?眼錯不見間,王悅寧恍恍惚惚又到了一處。
只見得一所大園子,花繁柳茂,奼紫嫣紅,細細瞧去,卻皆是取了通草綾羅綢紙等物,紮成柔瓣細蕊,裁出碧葉嫩芽,精緻非常;再有珠簾繡幕,桂楫蘭橈,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遠可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鐘鳴鼓響,香煙繚繞,好不奢華熱鬧。
王悅寧心中只慨嘆人間哪曾見得這般世界,欣羨不已,瞧見不遠處逶迤而來的儀仗,她心下一愣,自己莫不是闖入哪家貴人的宅所了?她慌忙只尋了個偏僻角落躲下,偷偷覷著。
瞥見那金頂金黃繡鳳版輿上下來的麗服女子,端麗姣好,王悅寧頓時如遭雷擊,瞠目結舌,這、這樣貌,不正是自己的寶貝女兒元春麼?雖說元春如今才十二歲,可是眉眼輪廓是騙不得人的!
“賢德妃娘娘萬福金安”
眼見著兩旁眾人皆是跪伏在地,請安不迭,各色各樣的聲響混雜著不斷地往耳朵裡鑽,王悅寧只覺得心跳如鼓般難以抑制,手心早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她神思恍惚地跟隨著一干人等緩緩在園中走過一遭,乃有個白面無須的內侍太監在旁恭請升座受禮,王悅寧便懵懵懂懂地隨波逐流地跟著一眾女眷們自東階升月台上排著班,所有人竟彷彿全沒瞧見這兒有個格格不入的中年婦人似的。
茶已三獻,賢德妃降座後,自去側殿更衣,翩然重登車架不知欲往何處去。王悅寧失了魂,仍舊是合著一堆人往外而去。
待她清醒過來時,入目之景便是那被稱為賢德妃的女子執著兩位華服婦人之手暗暗對泣,口呼“祖母”、“母親”,王悅寧定睛一瞧,其中那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赫然正是已逝的婆母賈史氏!
她悚然一驚,只覺得背後一股寒氣直竄到頭頂。
“那旁立著的是誰家親眷?怎生瞧著如此眼熟呢?”賢德妃收住了淚,反來勸慰兩位長輩,余光突然瞥見邊上呆呆立著面色不定的王悅寧,仔細端量半晌,心中止不住疑惑,出聲問道。
此時,滿室老老少少循著賢德妃手所指方向看過去,也是詫異不已:“我等委實不知這位是何人?卻也覺得眼熟哩!”
其中已有兩個聰穎靈慧的人兒,悄悄地朝立在賢德妃手下第二位的中年美婦看去。
王悅寧如夢初醒一般,對上賢德妃便出聲呼喚道:“元春兒,我是你母親呀!你怎麼不認得我了?”
“這是哪裡來的瘋婦!”賢德妃聽她言語,忿然怒道:“本宮是一品榮國府之嫡女,出身高貴,母親乃金陵王氏嫡女,又哪裡冒出一個母親來?快些來人,將此瘋婦給叉出去!掌嘴!”
話音方落,便見兩個粗使僕婦進來兩邊架住王悅寧,不管她掙扎力氣,直接便帶了出去。
王悅寧眼睜睜看著蒲扇似的巴掌朝自己揮來,火辣辣的痛感在兩頰蔓延開來,她一聲痛呼出聲,那兩個粗使僕婦手下不察,竟叫她掙脫開來,直直地便穿過一群不設防的太監宮女,衝撞得儀仗七零八落。
“捉住她!”聽見身後凶狠而壓抑在喉嚨裡的呼喊聲,王悅寧驚忙之下也顧不得別的,扯著裙擺彷彿無頭蒼蠅般四下亂撞,眼前燈影幢幢,鼻尖滿是香燭煙火的燎燒氣味刺鼻,她只覺得腦袋嗡嗡地越發暈眩起來。
玉璧急急匆匆地進了屋子,瞧見榻上王悅寧額頭上冷汗涔涔,不時發出一聲悶哼,不由得大驚失色,她明白這是被魘住了,趕緊上前來,擰了冰涼的帕子擱在王悅寧額頭上,一邊晃著她的手臂:“太太!太太!”
王悅寧猛地睜開了眼,盯著床頂上藕荷色撒花帳子半晌不曾挪開視線,良久後,她緩緩地轉過臉來,看著床榻邊滿面焦急的玉璧,疲倦地開口道:“怎麼了?”
玉璧慌張地收回手來,想起自己要說的事兒來:“回太太,西院姑娘奪了大奶奶給大姑娘的白玉簪子,現下里正在大奶奶院子裡鬧呢!”
即便是躺在病榻上,此時的王悅寧渾身氣勢也容不得人小覷:“你們大奶奶臉皮子薄就是了,怎麼你們也不懂?她正懷著身子,去叫人把那小賤人拖到前院書房去!告訴老爺,要是趙依若不能教導,那就索性不要教養了!”
見玉簪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面,王悅寧頹然地複又合上眼皮來,想著方才夢中種種景象,不由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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