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陳氏帶著三個姐兒趕到陳家的時候,陳珪尚未歸家。陳老太太並馮氏則張羅著家中大小替陳珪預備洗塵。陳老太爺且端坐在正堂上首,裝模作樣的拿著一本書來瞧。只可惜思子之情太過,心不在焉之余,那書拿倒了尚且不知。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開口調笑道:「世人皆贊讀書精湛之人,說他熟知典籍,且能倒背如流。如今外祖父閱覽詩書,雖比不上倒背如流之輩爐火純青,但是能夠‘倒讀如流’,也是極為不易的。」
陳老太爺聞聽尤三姐兒如此打趣,少不得低頭看了眼手中之書,旋即莞爾一笑,只將詩書撂在一旁,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做出此等模樣,憑白叫我的小外孫女笑話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哄堂而笑。陳氏則指著尤三姐兒啐道:「真真是個牙尖嘴利的鬼丫頭。連你外祖父也打趣起來。還不快快給你外祖父敬茶賠罪。倘或再這麼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捶你的肉。」
尤三姐兒嘻嘻的笑了,忙的起身敬茶與陳老太爺,口內則說道:「外孫女兒無狀,還請祖父大人饒恕些個兒。莫要讓母親捶我的肉了罷?」
說罷,仍舊可憐兮兮的假哭出聲。瞧得眾人越發好笑,陳老太太指著尤三姐兒道:「你也得有人治你一回罷了。」
一句話未落,仍舊打趣陳老太爺的道:「叫你裝相,這會子被外孫女兒一語道破了,可還好受?依我說,想兒子便是想兒子罷了,有什麼丟人的。子璋此去一年多,雖說每常來往通信皆按時應晌,可到底不必在家時日日見面的好。即便是心下惦念些個兒,也是尋常之事。偏你愛做出這麼一副模樣兒來。反招兒大家的笑話。」
陳老太爺被陳老太太數落一通,也不以為意。只擺手搖頭,接過尤三姐兒的賠罪茶,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二門上回事人回說「老爺已經進京了,正在門外下車」。
話音未落,陳家眾人早已激動的站起身來。馮氏更是險些失手打碎了手內的茶盞。忙的轉身將茶盞撂在一旁的花幾上,也不顧杯碗歪斜,茶水溢出,忙帶著兒女人等接出大廳。
只見陳珪風塵僕僕的身影早已進了二門。喜得馮氏忙迎上前去,口內剛叫了一聲夫君,視線觸及跟在陳珪身後的一個十六七歲,身著月白武服的姑娘身上,不覺嚇得臉色一白。身形也承受不住的搖搖欲墜。一雙眼睛登時紅將起來。
馮氏忙掩住了心頭湧將出來的心酸苦楚,強撐著笑言向陳珪見了禮,這才問道:「這位妹妹不知是誰?怎麼稱呼?」
陳珪離家一年多,雖然每常與家中通信,但公務纏身之余,也常忍不住思念之情。只好對著家書聊以慰藉。
此刻好容易見到了髮妻小妹兒女姪女,早已按捺不住的撲上來。一時摸摸兒子,一時拍拍女兒,一時又將兩個姪女兒摟在懷中顛了顛,忙的壓根兒就沒聽清馮氏的話。
一時又惦念著老父老母,忙的越過眾人進入廳中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叩頭請安,口內只說「兒子不孝,不能親侍奉在父母身側」雲雲。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多日不見兒子,自然十分想念。陳老太太忍不住淌眼抹淚的將陳珪扶起,摟在懷中心肝兒肉的哭了半晌,陳老太爺雖然不似陳老太太這般真情畢露,然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只握著陳珪的手,不住的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時又命陳珪坐下,待丫鬟獻茶畢,仍命陳橈、陳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給陳珪叩頭。
陳珪笑著叫起,這時才留意到大姑娘,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來這時尤府的嫡長女,不覺笑道:「大姑娘也這麼大了,出落的如此標緻,果然不俗。」
陳老太太聽見陳珪如此說,便接口笑道:「可不是麼。長得標緻,福氣也大。再過兩個月就要嫁進寧國府做國公夫人了。到時候還得咱們家橈哥兒背著她上花轎呢。」
此事陳珪早在家書中俱已得知,此時聞聽陳老太太提及,少不得故作正色地開口調笑道:「這可是個大事兒。到時候可得要橈哥兒吃的飽飽兒的,莫要摔了咱們家大姑娘才是。」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笑出聲來。陳老太太好笑又好氣的點了點陳珪,又點了點陳氏,口內說道:「顯見的你們兩個是親兄妹了。說話兒的口風都是一樣的。」
眾人聞言,少不得又是賠笑出聲。唯有馮氏仍舊惦念著跟陳珪一道兒回來的那位姑娘,縱使勉強露出笑意,臉色兒仍是一片慘白。
陳珪留意著髮妻眼圈兒發紅,面色不好,不免關切的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馮氏見問,勉強笑了笑,搖頭說道:「並沒有什麼。想是方才被風吹了,過一會子就好了。」
說罷,仍舊指著門口兒站著的那位姑娘問道:「不知妹妹姑娘是誰,怎麼稱呼?」
眾人聞聽此言,這才留意到門口站著的身穿月白武服的姑娘。不覺面面相覷,登時心下一沈,皆不說話了。只看著陳珪。
有道是知妻莫若夫,陳珪一掃馮氏滿面含醋捻酸的模樣兒,便知道她是誤會了。不覺哈哈一笑,指著那位姑娘說道:「你們可真是……慣會胡思亂想的,都想到哪裡去了。這是我給咱們家姐兒請的練習弓馬騎射的女先生。之前三姐兒不是說想要學騎馬麼,婉姐兒和二姐兒也都跟著起哄。只是那會子咱們家並也不認得什麼會武藝的姑娘,倘或叫個男丁護院兒來教,傳將出去了也不像。只恐壞了女孩兒們的清譽,所以便作罷了。這次我去江南,偶然識得梁家兄妹,恰好這兩兄妹都是會武藝的高人。現如今她哥哥梁鳳饒已投到了六皇子門下,這位梁姑娘原也要隨她哥哥去的,還是我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才求得六皇子應允,許我帶著她家來,教咱們家女孩兒們的弓馬騎射。」
陳珪一席話落,仍笑著叫過那位梁姑娘。只見那位梁姑娘從從容容,落落大方的走上前來,抱拳見禮道:「晚輩梁紅玉,見過老太爺老太太,見過夫人,見過姑太太。」
陳家眾人沒想到還有這一樁烏龍,少不得賠笑答應。陳珪又命家中小子姑娘們給梁紅玉見禮。三姐兒這才笑眯眯的道:「姐姐叫梁紅玉,原是宋朝一位女將軍的名兒。」
梁紅玉聞聽三姐兒之言,也笑著回道:「那是我們家的老祖宗,倘或有機會效仿先祖,能夠以女兒之身徵戰沙場,報效國家,紅玉也不枉學了這一身武藝了。」
尤三姐兒見梁紅玉笑容燦爛,言談舉止疏闊大方,並不似尋常閨閣女子言笑時扭捏做作,非講究什麼笑不露齒的儀態,心中便覺親近喜歡。忙上前拉著梁紅玉的手兒笑道:「我也想學習弓馬騎射,倒沒有姐姐這麼遠大的抱負。只想著強身健體也還罷了。」
梁紅玉聽了這話,便笑道:「可是練習弓馬騎射可苦的很……」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馮氏已在旁笑道:「快些坐下說話兒罷。走了這麼久,可都累了。快些吃杯茶歇歇。」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上茶來。且似笑非笑的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既是替家中姑娘們請來的女先生,夫君怎麼不早說。白晾著先生在門口兒站了那麼久,哪裡是咱們這樣人家兒的待客之道?」
陳珪聞言,則笑嘻嘻的並不答言。反倒是梁紅玉並不在意,口內只笑言道:「陳大人剛剛回家,自然是要見過父母家人的。我即便是在旁等會子,也是情理之中。夫人莫要這麼說。」
馮氏聞言,少不得又贊了梁紅玉幾句。便命丫鬟們預備熱水洗漱,又命廚房做飯。陳珪聽聞,則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用擺飯了,時間來不及。且讓我梳洗一回,還得入宮面聖去。你們先吃著,且替梁先生預備客房就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驚。陳老太爺忙的說道:「這會子進宮?都要落鎖了罷?」
陳珪無奈笑道:「沒辦法,事情緊急。聖上與太子殿下還等著我們回話兒呢。要不是就這麼風塵僕僕的進宮面聖,實在大不敬。恐怕我這會兒都到不了家。」
陳珪既如此說,眾人也無可奈何了。馮氏忙命丫頭們送熱水,親自服侍陳珪熟悉過,又換了朝服,匆匆進宮面聖。
這裡且不提陳家眾人如何款待梁紅玉。只說陳珪匆匆進宮時,當今與太子殿下,以及朝中諸位老臣已經在勤政殿了。
陳珪剛剛請門口的小太監通報過,洗漱已畢的六皇子也匆匆而至。兩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小太監通傳命兩人進殿奏對。
陳珪與六皇子只得躬身入殿。一時見過聖人與太子殿下,一一的回稟過江南諸事——其實早在兩人回京之前,早已寫好了條陳奏疏稟明此事。此刻當面回奏,亦不過是解答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心中疑慮罷了。
☆、第八十六章
六皇子與陳珪此番奉命下江南賑災查案,包括永嘉帝在內,滿朝文武皆以為此去一行必得腥風血雨,貪官酷吏落馬無數,乃至兩江官場半壁江山皆得改頭換面,甚至永嘉帝都已經做好了英名蒙塵的準備。
哪裡想到陳珪剛到江南之後,便帶著太子殿下的親筆手書和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家信分別拜訪了幾位江南大佬,幾次請酒吃席下來,便已經推杯換盞,化干戈為玉帛,而後又借著「將功補過」之名,遊說兩江官員出財出力,在朝廷賑災錢糧並不寬裕的情況下,鼓動當地官員自掏腰包安置災民,購買土木糧種農具耕牛,著手張羅重建事宜;除此之外,更是舌燦生花,勸說兩江泰半犯事官員還清朝廷錢款,主動繳納貪墨臟銀,揭發主事者以減其罪……
最終除真正罪大惡極赦無可赦的主事者不得開脫之外,其餘官員竟然各有各的推托之詞,雖然奏疏上達天聽之後,這些官員仍舊會因失察之過而受到責罰,但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住了。朝廷和永嘉帝的顏面也就保住了。
這麼一樁震驚朝野,牽扯兩江的大案,竟然被陳珪長袖善舞,四角俱全的做到了和光同塵,米分飾太平,且又圓滿解決了賑災之事的大團圓結局。直叫長安城內擔憂不已的永嘉帝並太子殿下,以及那些想看陳珪笑話兒的朝臣們摔碎了眼珠子。
在永嘉帝並滿朝老臣眼中看來,六皇子與陳珪的這一樁差事著實辦的乾淨漂亮,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局面也讓永嘉帝和滿朝文武頗為好奇,不知道陳珪究竟做了什麼。
然條陳奏疏之上只能將此事前因後果大略寫明,終究不能事無巨細的交待明白。所以此番回京面聖奏對,永嘉帝著重詢問了當中細節——或者說是陳珪的手段。畢竟以六皇子剛直不阿,寧折不彎的脾性,這種和光同塵的漂亮事兒不像他的手筆。
陳珪眼見聖人垂問,心中早已擬好腹稿,當即侃侃而談。忽悠的永嘉帝與諸位朝臣連連點頭稱贊。唯有身處其中的六皇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暗暗罵了一句「騙死人不償命」,不過出於種種考慮,倒是並未拆穿陳珪的謊言。
一時陳珪稟明經過,永嘉帝又向六皇子詢問了各種細節部分。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後又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此番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雖然經過欽差查明,證明涉獵其中的官員五不足一,但終久也暴露了兩江官場有官官相護之弊。爾等須得引以為戒。如今河道總督、蘭台寺大夫與兩江官位多有空缺,諸位愛卿可有賢能舉薦?」
太子殿下與諸位大臣聞言,登時面面相覷。沈吟半日,皆無人說話。永嘉帝見此情形,不覺輕笑,隨手指了指太子說道:「太子為國之儲君,監理國事。由你來舉薦賢能乃分內之事。你先說說罷。」
太子殿下聞聽聖人之言,忙躬身說道:「回稟陛下,兒臣前番舉薦盧煥章擔任河道總督,豈料盧煥章不思忠君報國,反而勾結兩江官員貪墨修河工款,致使河堤崩潰百姓遭難。兒臣識人不清,著實慚愧。豈敢——」
「好了。」永嘉帝擺了擺手,打斷太子殿下的自咎之言,因說道:「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身為人君,需要有識人之明,斷人之才。然偶有失措,也是情理之中。太子……」
永安帝說到這裡,若有所思的停了停,方才說道:「說說你心中的人選。」
太子殿下見狀,只得小心翼翼的報出了自己的人選。這回他倒是吸取了陳珪當年之勸諫,並未舉薦自己的門人。而是考慮到其才幹性情,推舉了一位中立大臣——或者換句話說,乃是永嘉帝的心腹大臣。
永嘉帝聞聽太子所言,也在意料之中。旋即又問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並殿中大臣們的意見。
眾人因立場不同,所舉薦之人自然各有不同。也有窺測聖意而舉薦賢才的。永嘉帝心如明鏡,皆不以為意。
吏部尚書眼見眾位皇子的目光都落在河道總督的位子上,況且聖人也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言置喙。反而上前舉薦道:「啓稟陛下,微臣以為前科探花林如海為人清正,才幹優長,且遇事機敏,可堪蘭台寺大夫之任。」
所謂蘭台寺大夫,其職責跟御史言官差不多。不過同御史聞風而奏的純嘴炮不同,蘭台寺大夫更有檢察之權,所以權柄要更重一些。吏部尚書之所以舉薦林如海為蘭台寺大夫,一則是考慮到林如海乃翰林探花,身份清貴;二則也是考慮到林家乃五世列侯,在江南一帶名望甚高,況且林如海又娶了榮國府長房嫡女賈氏為妻,與兩江官員更是同出一脈……在江南暴出貪墨大案,兩江官員紛紛落馬的敏感關頭,倘若聖人派這麼一位仕宦子弟擔任蘭台寺大夫,應該能夠安撫一下人心罷?
最重要的一點,則是林如海本身的才幹機敏,足以應付這個差事。
果然,吏部尚書話音剛落,永嘉帝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旋即沈吟片刻,竟是允了吏部尚書的舉薦。乃命人草擬旨意,頒發六部。至於河道總督的任命,永嘉帝最後也選擇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恰好就是太子殿下方才舉薦之人。諸位皇子看在眼中,不覺各自思量。
至於六皇子與陳珪則因辦差有功,皆官升一級。六皇子更是從郡王升為親王一爵。至於兩個人回京之後是否還有重任加身……永嘉帝目前倒是沒有什麼表示,只以長途乏累為由,且叫眾人各自散了不提。
眾人見狀,只得躬身告退。魚貫退出勤政殿。
三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了捅出兩江官場一事折損了不少眼線人脈,結果雖然將盧煥章拉下馬來,卻並未撼動太子之位,又不敢同永嘉帝計較。心下正憋了滿心的火氣,眼見六皇子與陳珪跟在太子身後亦步亦趨,少不得百般譏諷的道:「陳大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果然好本事。六弟跟著陳大人耳濡目染,當差辦事也愈發老練了。可見太子殿下調、教有功,也叫我等知道知道,什麼叫會咬人的狗不叫!」
一句話落,陳珪仍舊滿面春風,看不出什麼來。六皇子卻是面色鐵青,目光冷冷的盯著三皇子。
太子殿下見了,不怒反笑,且意味深長的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三皇子幾個來回,口內慢悠悠的說道:「三皇弟如此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才叫孤誤以為有惡犬撲面而來,幾欲擇我而噬。」
「你——」三皇子聞言大怒,尚且未能開口反駁,一旁圍觀的七皇子等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
三皇子礙於太子乃是儲君,且不好跟他爭執什麼。眼見七皇子等人如此,便衝著眾人發火撒氣的道:「爾等笑什麼?」
「哎,三哥你說不過太子殿下,就想拿我們兄弟幾個撒氣,什麼意思?」十一皇子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攔在七皇子的面前說道:「三哥你可別想欺負我們,惹惱了弟弟,到時候不管不顧的跑到父皇跟前兒告你一狀,你也得想想你受不受得起。」
三皇子被十一皇子一句話噎的險些上不來氣兒,不過他到底避諱此事,並不敢叫父皇知道。聞聽十一皇子所言,只得恨恨的冷哼一聲,甩袖子走了。
十一皇子當著太子殿下和諸位皇子的面,朝地下啐了一口,不以為然的嗤笑道:「什麼東西。」
而七皇子則衝著太子殿下和六皇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開口說道:「六哥奉父皇之命去江南辦差,一路辛苦。弟弟早已備好薄酒為六哥洗塵。只不知六哥是否賞面。」
六皇子聞言,則遲疑的看了眼太子。太子因笑道:「實不相瞞,得知六弟與子璋今日回京,孤也在東宮預備了一席薄酒為六弟洗塵。既然七弟也有此意,不妨一道過來。咱們多些人吃酒,也好熱鬧熱鬧。」
七皇子聞言,少不得應允。其餘幾位皇子皆為七皇子馬首是瞻,自然也都笑應了。
唯有十二皇子皺了皺眉,向六皇子說道:「六哥還是先去後宮拜見母妃罷。母妃得知六哥今日回京,一早兒就準備開來了。不但親自下廚做了六哥最愛吃的東坡肉,還將六嫂和小侄子都接到宮里了。就想咱們一家人好好兒的團圓團圓。」
太子殿下聞聽十二皇子所以,只得笑言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竟然忘了淑妃娘娘思子心切。既然如此,六弟還是同十二弟一道兒去給淑妃娘娘請安罷。等明日再來東宮,哥哥給你接風洗塵。」
六皇子聞聽此言,少不得躬身道謝,拜別過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這才同十二皇子返回後宮。七皇子見狀,也只得告辭了。
唯有陳珪同太子殿下一道兒回了東宮。君臣之間行過大禮,各自落座,太子殿下命人獻茶。這才笑問江南之事究竟如何。
陳珪眼見外書房內並無外人,便也不再推脫,登時毫不遮掩的稟明經過。
話說陳珪身負太子殿下的器重和庇佑,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為其背書,更因其八面玲瓏善於遊說人心之故,剛剛抵達江南不久,便於酒戲傾談之下博得了兩江官員的信任和親近。再不復遠在長安時的喊打喊殺。
既解了自己萬人咒罵的困境,陳珪接下來便開始遊說甄應嘉等幾位江南大員,央其出面向兩江官員拉攏作保,不但打消了兩江官員對於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怨懟之情,更是把自己美言成了仗義執言,且又心系眾臣,所以自告奮勇下江南,替眾人善後彌補的好人兒。
這廂陳珪打著奉太子私命替眾人善後的名義安撫遊說兩江官員,那廂六皇子則秉持著鐵面無私的公正嚴明,以朝廷欽差之名嚴查貪墨諸事,兩個人一個□□臉兒,一個唱白臉兒,配合的倒是頗為默契。就這麼拿捏住了兩江官員,順風順水的辦好了賑濟災民的差事。
且叫江南百姓對永嘉帝感恩戴德,兩江官員對太子殿下再無嫌隙。
☆、第八十七章
太子殿下對陳珪的這一趟差事非常滿意。他沒想到陳珪竟然能真的保下江南官場大半勢力——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了壯士斷腕的準備,還以為這次至少得失了大半羽翼的。卻沒想到陳珪口內說的嚴重,真正到了辦差的時候,卻回旋的如此漂亮。
陳珪耳內聽著太子殿下接連不斷的稱贊之語,笑言道:「其實微臣之所以能夠做到如此地步,倒並不是微臣有本事有能力,原因不過是四個字——」
「哦?」太子殿下聞言,饒有興味的問道:「願聞其詳。」
陳珪便笑道:「不過是順應聖心罷了。」
「順應聖心,」太子殿下順著陳珪的話念叨幾遍,若有所思的笑道:「此言何解?」
陳珪見問,口內笑言道:「太子殿下已是心如明鏡,又何必考校微臣。」
陳珪頓了頓,繼續說道:「聖人少年登基,英名一世,如今天命之年,自然是更加的愛惜羽毛。這兩江官場之事,說穿了也不過是吏治不清,官官相護,貪墨勾結,此事既關係到民生國本,卻也關係到陛下的清名……」
「……因兩江官場多為太子門下,所以聖人之前考慮到的則是殿下羽翼漸豐,而這些羽翼相互勾連,欺上瞞下,讓聖人感覺到了危機,所以聖人才會震怒非常。如今太子殿下表明瞭壯士斷腕之心,雖然大失羽翼,卻也是安了陛下的聖心。陛下的聖心既安,自然就會考慮到自己的一世清名……」
陳珪說到這裡,意味深長的嘆息一聲,目光灼灼的看著太子殿下說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句話……聖人已經老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聲音輕的已經細不可聞。然而聽在太子殿下的耳中,卻如晨鐘暮鼓一般,登時撞擊在心上。
太子殿下虎目威嚴的凝視著陳珪半晌,方才雲淡風輕的笑道:「從前只以為陳卿有實幹之才。並不曾想到陳卿也有謀士之略。真叫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陳珪聞言,向太子殿下深鞠一躬,口內則道:「微臣原鞠躬盡瘁,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
太子殿下看了陳珪一會兒,方才笑言起身,親自上前扶起陳珪,君臣二人又談笑了幾句。太子殿下因向陳珪詢問他對六皇子的評價。
陳珪聞言,不由得滿面肅然,正色說道:「六皇子殿下鐵面無私,忠肝赤膽,謀國不謀身,實乃國之幹才。」
「哦?」太子殿下不覺動容道:「陳卿對六弟評價如此之高?」
陳珪便說道:「殿下不知,此番下江南賑災查案,若不是六皇子殿下甘願辦黑臉與臣相互配合,請恕臣言語冒撞——只怕有殿下之親筆書信當面,那些個老油子似的貪官污吏們必也然不會如此輕易的聽從我等所言。這件事情也不會這麼容易的辦妥當了。因此……微臣不得不佩服六皇子殿下。」
身為天潢貴胄,居然能如此剛直不阿,秉持公正,不畏權貴,不畏人脈,不畏人情……陳珪自己做不到這些,但並不妨礙陳珪佩服這樣的人。
太子殿下也不妨陳珪竟然如此贊譽六皇子,不免好奇的笑了笑,因說道:「看來江南一行,陳卿對六弟頗有改觀吶!」
太子殿下可沒忘記這兩人離開長安之前,勢同水火之勢。
陳珪聞聽太子的打趣之言,也不覺失笑道:「當日微臣舉止冒撞,雖是為局勢計、為殿下計,不得不行此舉,終久是陷六皇子於萬難之中。其後被六皇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是微臣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太子殿下聽了陳珪這一番話,笑著用手點了點陳珪。且不再多問六皇子之事,轉而詢問兩家官場幸存官員之品性學問。
陳珪見問,少不得沈吟半日,方才正色說道:「以微臣之見,此次查辦貪墨一案,縱然有人僥倖漏網。然其人品操守,能力才幹皆不堪重用。微臣已將這些官員之姓名背景皆抄錄在冊……」
陳珪說著,便從靴筒內的靴掖中掏出一個小冊子來,恭恭敬敬地遞與太子殿下,因說道:「這裡面是微臣在江南年余,所接觸的官員。其中以朱筆記錄之人,皆是貪墨一案中僥倖漏網之人。墨筆記載之人,則是不肯與其他官員同流合污,或者但有和光同塵之舉,但仍舊稱得上兢兢業業,其治下百姓也對其風評較好的官員……」
太子殿下實在沒有想到陳珪竟然還能細心的想到這些。不覺動容。伸手接過陳珪手內的名冊,細細翻閱開來。
旋即發覺陳珪束手在旁,便笑著將那名冊暫且撂在一旁,又溫言笑問陳珪關於江南賑災的某些細節部分,以及甄應嘉等江南舊臣關於此番查案的態度。眼見時辰不早,且命人備了一席客饌與陳珪接風。
陳珪見狀,少不得感恩戴德的謝過。
彼時正在東宮與太子殿下推杯換盞的陳珪且不知道,與十二皇子相攜而去的六皇子殿下普一入淑妃娘娘的長春宮,還沒來得及與母妃、髮妻、幼子共敘離別之情。已在勤政殿處理完政務的永嘉帝也擺駕到此。並且在家宴之上,還向六皇子詢問了他關於陳珪的評價。
六皇子聞聽聖人垂問,也少不得恭謹應道:「回稟陛下,兒臣以為陳子璋其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務實求是,有機辯之才,亦有忠君報國之心。然其舉止言行過於強求和光同塵。昔年父皇評價三朝宰府轅應星大人,說其才幹優長,秉性忠烈,且有興利除弊之能。而今兒臣觀陳大人,卻以為其有興利之能,卻無除弊之膽。」
永嘉帝聞聽六皇子對陳珪的評價,不覺越發有興趣的問道:「哦?你說陳子璋只有興利之能,而無除弊之膽……為什麼會這麼說?」
六皇子聞言,因說道:「大概是因為陳子璋這個人……過於注重與人交好,不敢得罪人罷。」
「……過於注重與人交好,那就是說這個人的人緣兒好……」永嘉帝若有所思的沈吟片刻,突地笑道:「算了,不提這些。你此去江南一行,也著實受苦了。快些吃一杯酒水吃兩口熱菜,消消乏罷。」
六皇子見狀,只得躬身道謝。
如今只說陳珪在東宮赴過洗塵宴,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出宮回府。彼時陳家上下早已張羅好晚飯宵夜,只可惜陳氏、寶哥兒並三個姐兒等不了這許久,早已回府休息。
陳珪見狀,也只得在馮氏的服侍下用過夜宵,是夜早早便安置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夫妻兩個梳洗已畢且去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陳珪因見了也在上房同祖父祖母說話兒的橈哥兒和婉姐兒,不覺想到了橈哥兒的學業。因說道:「你今年也十七歲了。今年秋闈下場,可有把握考個舉人回來?」
陳橈聞言,忙躬身應道:「兒子盡力而為。」
陳珪便笑道:「你可當真要盡力而為才是。當年我跟你子川叔父吹牛,只說等你考中了舉人老爺,就到他家下聘將他們家的大姑娘娶回家來的。你可要掙點氣,莫要讓你媳婦等成個老姑娘才是。」
陳橈聞言,不覺羞得滿面通紅,仍舊拱手作揖的道:「兒子定當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幹什麼?娶媳婦兒還是考舉人?」陳珪笑眯眯的打趣道。
一句話趣得陳橈耳根子都通紅一片。陳家眾人更是哄笑出聲。陳老太爺指著陳珪笑罵了一句,只說他不正經。馮氏也笑言道:「橈哥兒今年才十七歲,倒還不急。倒是尤家的大姑娘,九月份就要成婚了。咱們身為外家,也該準備起來了。」
陳珪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些都是你們女人家該準備的事情。究竟與我們爺兒們無關。到時候我們只要戲酒熱鬧也就夠了。」
這廂陳珪樂得站乾岸兒。那廂陳氏身為嫡母,卻是忙了個腳打後腦勺。因大姑娘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這日,尤家上上下下日日打點忙亂,卻是連中秋佳節都不曾好生過的。
將將到了九月初四,乃是新婦曬妝之日。尤家的親朋好友,世交同僚皆早早登門,尤老太太、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招待著各家女眷姑娘們入廳上坐。
大姑娘的嫁妝便擺在尤老太太的上房院子里。皆是上等好木頭打就的嫁妝箱籠,外頭塗著一層喜氣洋洋的紅漆。那箱籠或是緊密扣合,上頭系著大紅綢緞,或是大敞四開,裡頭擺著金玉器皿、嫁妝首飾、綾羅綢緞,古玩擺件,在盛秋烈日的反射下,金碧閃爍,彩繡輝煌,十分耀眼奪目。
各家女眷們見了,皆交口稱贊,只說大姑娘的嫁妝豐厚。更有人當著陳氏的面兒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贊道:「大姑娘是好福氣好命格兒,所以才能遇著如此心善慈悲替你周全考慮的嫡母,如今還能嫁到寧國公府當國公夫人。真真是羨煞我們了。」
大姑娘見了,只好低垂臻首,但笑不語。
一句話未落,又有人附和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陳家的女兒教養好。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你們瞧瞧,這尤家太太調、教了大姑娘才幾日,便將大姑娘調、教的這通身的氣派……」
這人只顧著討好陳氏,卻不曾想尤老太太聽了這一番話,心下大不自在。剛要開口笑著岔過話去,只見二門上回事的人匆匆上前,向著陳氏耳語了幾句。
陳氏面上笑容不變,仍舊打發了那人下去。瞅著眾人不留神的空隙,走到尤老太太跟前兒說道:「老太太,門上小子傳報說吳家來人了……說是要給大姑娘添妝。」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撂了臉色。
所謂吳家,便是尤子玉先頭兒那位太太的娘家,大姑娘的正經外家。據說吳氏死後,曾經為了吳氏的嫁妝同尤家好一陣的鬧,結果沒鬧著好兒,兩家差點撕的老死不相往來的。
尤老太太因著這一樁舊事,很看不上這個吳家。所以大姑娘納聘請期之事,壓根兒就不曾同吳家透過口風兒,今兒曬妝也並不曾送請帖的。
豈料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尤家不送請帖,人家也不請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