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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第146章

  僅僅是和希蘭待了一晚, 所羅門就對人生失去了泰半的興趣。

  雖然對方本人確實是提爾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但所羅門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多少迦南人的特質。

  迦南商人能言善辯,擅長交際,而希蘭最擅長的是眼睛流水,像是一個會走路的壓水井;即使是那些不做生意的迦南人,也能對地中海周邊的國家如數家珍,然而提爾王儲連提爾的姐妹城市西頓在哪裡都不清楚;棋類或跟數字有關的益智游戲在迦南地一直很流行,希蘭昨天晚上看著他和塔瑪玩了三盤九子棋,唯一的感想是「你們為什麼要把小石子沿著黑線挪來挪去?」

  塔瑪只和希蘭相處了小半會兒, 尚未對這位小王儲的本質有太深刻的認識,所以只是含蓄地表示:「希蘭真是一個性格天真的孩子啊。」

  後者似乎把這當作了稱贊,摸著後腦勺不好意地笑了。

  真不敢相信這個人的年齡居然比他還大。

  所羅門算是能理解阿比巴爾王為什麼要把他交給埃斐撫養了,雖然不知道阿比巴爾王為什麼要欽定這種不太像迦南人的繼任者……據他所知,迦南神極少干預國王對自己繼承人的決定,但既然阿比巴爾王什至不惜冒著被老朋友當眾鞭撻(?)的危險也要把他送到埃斐身邊,說明他真的很中意這個兒t子,即使目前看來性格並不合適,還是希望他能夠成長為合格的繼承人。

  這倒是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押沙龍, 塔瑪的兄長,也算是他的兄長。

  押沙龍曾經也像現在的他一樣,蒙受埃斐的養育之恩。這位兄長以他出眾的姿容,無暇的體魄,美好的氣質,以及慷慨仁慈的性格而受到以色列百姓的喜愛。他是大衛最疼愛的兒子,或許也是唯一被大衛視作「兒子」的存在。

  所羅門從未真正見過他, 但從他對旁人反應的觀察來看,他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缺少猶太民特質的人, 然而這恰恰是他廣受愛戴的理由之一。

  「你看起來很累。」

  所羅門揉了揉眼睛,但遏制住了後面的那個有欠儀態的哈欠:「我這麼累的原因,猊下不應該最清楚了嗎?」

  「是嗎?你們年齡相仿,我以為你們會成為好朋友呢。」

  是嗎?我以為他才兩歲呢……不過所羅門也只敢在心裡抱怨一下,看見埃斐正打算出門,他便想起今天是她許諾再去看望歸棲者們的日子,連忙跑過去拉住她的衣擺:「您要去悲傷屋嗎?」

  「你想跟著一起去?」見他點了點頭,埃斐掀起了一邊的眉毛,「如果你是想記住他們的樣貌,這麼做是沒有用的。若真有其他國家的臥底試圖蒙騙你,雅威會通過啟示提醒你,若你本人不在場,即使你向手下的大臣交代過他們的形貌特征,也極少有人能判斷出他們的身份。」

  他感覺自己藏在寬大袖沿下的手指瑟縮了一下——神啊,他怎麼會忘記這件事?他是以色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歸棲者是以色列的情報機構——也許今天過後,立刻就會變成「前·情報機構」,那麼這些歸棲者們對他而言就是叛國者,他對去悲傷屋的事表現得那麼熱情,怎麼可能不招惹懷疑?

  「我沒有……」他囁嚅道,「我沒有想傷害他們,我只是……想知道您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埃斐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神情並不嚴厲,但在所羅門看來就是一種審視,他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如同火燎般拂過皮膚,幾乎能聞到汗毛燒焦的氣味。

  好一會兒過去,埃斐才收回視線:「看來是我誤會你了……」她牽住他的手,「抱歉,剛才說了傷人的話。」

  「沒、沒什麼……」所羅門甚至有點受寵若驚,倒不是因為對方道歉了——事實上,埃斐經常向別人說抱歉,但往往是因為她做對了,而她認為自己能做得更好,並非她的判斷出現了什麼問題。

  他們穿過集市,再度來到悲傷屋前,這一次開門的還是獨眼,但屋子內聚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些看起來風塵僕僕,也許是不久前才趕到的。

  所羅門親眼看見一個人把自己濃密的棕色卷發從腦袋上摘下來,露出一頭幾乎是貼著頭皮的黑色短發,然後對方又用海水洗了把臉,於是臉上那些像是生了病才會得的紅色瘢痕也消失無蹤了,對方從一個得了重病而神態萎靡的老流浪漢變成了一個面色健康的青年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了解埃斐口中「即使交代了形貌特征,也極難判斷身份」的說法是怎麼回事。

  埃斐走路時腳步很輕,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她一寸寸地往前挪,他們看起來不像是碧藍海水下的游魚,也不像是輕盈滑過天際的海鷗——這些經常被用於形容神秘的歸棲者們的詞彙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硬要說的話,他們看起來可能更像擱淺的魚,又或是被剪掉了羽毛的鳥。

  「你們今天齊聚於此,應該已經知道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屋子裡鴉雀無聲,在這種靜謐的氛圍下,這個柔和而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念誦悼詞,「我相信你們也做好了准備。」

  她的視線從屋子裡的每一個人身上流淌而過:「如果你們想繼續留在這裡,以歸棲者的身份度過余生,請舉起你們的手。」

  沒有人舉手——或者說,更像是沒有人作出反應。雖然他們身處同一個房間,但他們像是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所羅門聽見了她的嘆息:「那麼打算離開這裡,不想再作為歸棲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請舉起你們的手。」

  依然沒有反應……所羅門並不意外,他猜這也是埃斐剛才嘆息的原因。

  「我不明白,猊下。」開口的是一個男孩,因為他眉目間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機靈與狡黠,所羅門對他印像頗深,如今那裡只剩下了悲傷,「為什麼您要問我們這些呢?無論我們留還是走,樂意還是不樂意,如果您下令,我們都會遵從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埃斐說,「我並不是在通知你們,只是在詢問你們。」

  「我們也不知道,猊下。」一個有著淺色頭發,容貌英俊的男人回答,所羅門上一次並沒有見到他,或者他當時偽裝成了其他模樣,「我這兩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後隨便躺在哪條街的角落,期待有一個人用刀把我捅死,但那些人只是拿走了我的錢——兩錫克爾,我的命居然不如這點東西值錢。 」

  「過去的我們即便流浪在外,也只是表面如此……在內心深處,我們知道哪裡是我們最落魄時也能回來的地方。」年邁的老人說,「而這處最後的歸所也不再能為我們提供庇護了,悲傷屋真正成了我們的傷心地。」

  「我們確實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們躺著,閉上眼休息。」機靈男孩說,「也許您期待著我們的答案,可我們之中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答您,猊下,我們只知道自己無家可歸了。」

  「我們哪兒也不想去。」一個神色憔悴的年輕女人說,「我們想像現在這樣,活得自由而有尊嚴,可您現在要將這些收回去了。」

  「我從未給你們自由和尊嚴。」埃斐搖了搖頭,「這是你們與生俱來的權利,並不是從我這裡得來的。」

  「可只有您這麼說。」男孩說,「在遇到您之前,我只是市井街頭的一個小扒手,靠偷竊別人家裡的一點米面為生,不識字,也不被任何人賞識,哪一天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我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曾經是什麼東西。您現在當然能說服我們,但當我們離開這間屋子,回到真實的世界,現實又會告訴我們,這些權利是源自高貴之人的恩賞,或是源自神明的贈予。」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著他,神情很溫和,「但這正是我希望你能克服的,西倫。」

  男孩的眼眶肉眼可見地發紅了:「……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埃斐說,「我還知道你喜歡把玩灌木叢裡那種有漂亮甲殼的昆蟲,我知道哈摩莉吉擅長給織物染色,年輕時是村裡最好的女工,羅丹曾經是一名游吟詩人,為約押將軍譜過曲子,哈蘭打造過連非利士人都贊嘆不已的獵弓,喜歡在弓下掛一枚野獸尖牙作為幸運的標志,雅雷俄珥金的第一次交代在一名大貴族的馬廄裡,對像是一個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寡婦……」

  「猊下。」所羅門之前看到的那個黑色寸頭,皮膚黝黑的男人發出了微弱的抗議,「我明白您無所不知,但您到底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埃斐坦誠道:「你喝醉之後會喊那位女士的名字。」

  英俊男子,也就是羅丹作了補充:「即使當你把臉埋在自己的嘔吐物裡時,我們也能聽到你的呻/吟——'噢!米拉尼,我將永遠無法忘卻你卷曲的長發,下垂但美麗的胸脯,和你那汗津津的熱胳膊'。怎麼樣?伙計們,我是不是學得很像?」

  「一模一樣。」哈蘭評價道,如果不是他瞎t了一只眼睛,又身陷陰影,所羅門覺得自己能把對方眼中的笑意看得更清楚。

  埃斐後面又陸陸續續地說了幾十個人的名字,所羅門在心裡記了數,房間裡有三十多人,而埃斐說了近五十個人的名字,這其中或許還有曾經是歸棲者,但在執行任務中不幸身亡的人。

  「你們並不是生來只會服從命令的工具。你們有喜愛的東西,也有憎惡的東西,你們或多或少在無意中暢想過屬於自己的未來,只是你們沒有意識,你們也有過夢想,只是你們也沒有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了,覺得那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她說,「可這不是我把你們帶回來的原因。如果哪一天我試圖教會你們爬樹,那不是為了讓你們把蜂巢裡的蜂蜜偷回來給我,而是為了讓你們從更高的地方去看這個世界。」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

  「因為山就在那裡——還記得這句話嗎?人類為什麼要漂洋過海,為什麼要攀登高峰?因為這是我們的本性,是獨屬於人類的浪漫。或許有些人無法理解,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未知對人類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此迫切地去尋求那無限的智慧——但你們應該知道,僅僅是因為這世上還有這雙腳尚未踏足過的土地,而山和海就在那裡,等待著我們去探尋。」

  霎時,整個屋子裡悄然無聲,所羅門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緊促而清晰,猶如鼓點。

  直到肺葉開始抽痛,他才發現自己專注到忘記了呼吸,緩緩地吁了口氣,嘗試平復著胸口那股陌生的情緒。因為長時間的肌肉緊繃,他感覺身體僵硬,稍微一活動身體,骨骼就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

  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不是一直都活著,而是剛剛才從骨頭上生出了血肉之軀。

  「重要的不是你們選擇去或是留,而是——這是你們想要的選擇。」埃斐說,「現在我再問一次,如果你們想繼續留在這裡,以歸棲者的身份度過余生,請舉起你們的手。」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回應。

  他察覺到了埃斐神情中的猶疑和短暫的失落,但她還是繼續道:「那麼,不想再作為歸棲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請舉起你們的手。」

  第一時間,所羅門只感覺一片陰影從頭上投下。

  他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只只高舉的手臂——這一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第147章

  「為何您要找那麼多不同國家的工匠呢?」烏利亞對此感到費解, 「提爾的工匠是世上最好的工匠,如果連他們都做不出來,恐怕您就算跋山涉水也找不到其他能制作這些的人了。」

  「首先,我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我要求他們做的東西很難。」埃斐說, 「你應該也看到了,我為此畫了詳細的制作圖,包括不同部位的拆分,對需要嵌合的部位做了詳細說明,即使是那些還在為師父打下手的學徒,也該知道如何制作。」

  烏利亞的表情顯得更奇怪了:「那何不將委托全部交給提爾的工匠呢?這樣也無需勞煩您每天去集市尋找合適的人選了。您白天需要出門,晚上還要親手繪制設計圖,我很擔心您的身體健康。」

  「因為我需要保密性,烏利亞。」埃斐解釋道, 「這也是我畫了拆分的原因,不同的部位我會交給不同國家的工匠來做, 防止他們知道設計圖的全貌。至於我的身體狀況……不必太擔心,相比我以前擔任宰相時的工作量, 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我以為您只是想找人做一些農具?」

  「目前是這樣,但對於一些優秀且有職業操守的工匠,我們可以達成長期合作,這算是一個篩選的環節。」埃斐嘆了口氣,「另外,我很擔心有些工匠無法理解我對一些細節如此設計的原因,尤其是農具這種常見的東西,也許他們會擅自越過我,按照自己的習慣進行簡化。不如讓他們保持無知的狀態,把它當作不知名的小物件來制造。」

  「您會不會多慮了?提爾的工匠們經驗豐富, 應該不可能……」

  「舉一個例子。」她將其中一張羊皮卷軸展開,推到烏利亞面前,上面畫的並不是拆分圖,而是一個完整的物件,「雖然你是行伍出身,但應該也認識這是什麼吧?」

  「呃,一個钁頭?」烏利亞遲疑片刻,「當然,它的造型和我印像中有些微差距,但看樣子應該是用來刨土的工具。」

  「沒錯,它是一個钁頭。」埃斐點了點頭,「你印像中的钁頭長什麼樣?」

  「和這個很像,但沒有那麼復雜,在一根很長的圓棍上嵌一塊寬扁的鐵片就行了,您畫的圖把鐵片設計得太窄了,這樣一下子要多刨很多下呢。」烏利亞說,「如果您只是想要钁頭,甚至不需要特意花錢去委托工匠,只要1錫克爾,住在農田邊的人家就會賣給您好幾把。」

  「我知道普通人家用的钁頭長什麼樣,但那對我而言還不夠好。」她點了點羊皮紙,「第一,荒地的土質太硬了,為了方便深耕,我們需要窄一點的钁頭,第二,如果木棍和鐵片的嵌合處是圓的,那麼钁頭使用時就會很容易轉動,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求木柄嵌合的那一段得削成一半橢圓,一半方形,這樣鐵片和木柄的咬合會更緊實。」

  「另外,因為松土時的受力基本都集中在嵌合處,所以我要求工匠在這裡再焊一塊很小的鐵片,一來分散了頭部壓強,二來可以在這裡塞一塊木楔,填滿鐵片和木柄之間的縫隙,進一步防止鐵片的松動。」

  「除此之外,你應該也知道钁頭一旦經常鑿偏,手指就容易脹痛,掌心也會因為木柄的摩擦而起泡,所以我將木柄的橫切面設計為橢圓形,這樣即使耕種者出了手汗,也不會握不住柄。」

  說罷,她留了一些時間給烏利亞消化這些信息,慢慢將羊皮紙重新卷了起來:「如何,現在你還覺得我們應該去農田邊的某戶人家那裡花1錫克爾買幾把普通钁頭嗎?」

  「請原諒我的無知……」烏利亞嘆了口氣,「天哪,我少年時也經常做農活,可從未想過這些。」

  「無妨,這並不是你的專長,何況本來也只有少數人才會去鑽研生活中的竅門。」埃斐說,「至少你現在知道為什麼钁頭的木柄不該做成圓形了——所以只要願意學習,這終歸不是什麼難事。」

  這也是為什麼她在和阿比巴爾解釋農耕改革時只提及了輪耕和深耕,而未提及更深層次的內容。

  例如不同農作物的耕種深度與農作物本身的根系分部息息相關,又例如土壤較黏適宜深耕,土壤沙化嚴重適宜淺耕,秋耕宜深,春耕宜淺……關於耕種糧食,其實有許多細節上的技巧,但這些她都沒有提到。

  百姓們能接受的知識是有限的,一旦超過了某個閾值,讓他們感到麻煩,就會打消他們遵循新方針的決心。

  秋耕宜深,應該有多深?春耕宜淺,怎樣才算淺?普通人是沒有這種概念的——然而上位者應該為這種無知去責怪百姓嗎?不能,因為百姓們從未有過得知這些知識的途徑。

  某種事物的改革和優化是一個非常消耗精力的過程,當人們辛苦一天只是為了溫飽的時候,上位者不該要求他們花費額外的精力去鑽研這些。

  或許她應該辦一個……學校?用來供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學習知識,不一定要學什麼高深的東西,只是教他們怎麼更好地耕種,如何防止牲畜間爆發傳染病,對數學有一個入門性質的了解……

  這個念頭只出現幾秒就被她打消了。她不是某個國家位高權重的人物,只是一個撫養著三個孩子的普通人,現在她要做的就是盡快建完打谷場,有一個安穩的住所。雖然她和烏利亞可以長期風餐露宿,但總不能讓孩子們總住在驛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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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時候該出門了。」她將羊皮卷軸放到口袋裡,「今天孩子們也拜托給你了——對了,如果希蘭今天又哭了的話,你不必太慌張,他哭累了就會自己去睡覺的。」

  ×××

  「我有一個問題,塔瑪。」

  塔瑪轉動著手中的石子,臉上是苦思冥想的表情——她馬上又要輸了,但還在垂死掙扎:「一定得是現在嗎?」

  「沒有用的,三角區已經被我占據了,馬上就會變成我的雙殺局面。」所羅門無情地說道,「無論你怎麼下,我都必吃你一子。」

  「嗚……」

  「不要灰心,塔瑪!」希蘭——這個根本看不懂他們在「用小石子玩什麼游戲」的人,出於某種讓人難以捉摸的原因(也可能只是沒什麼事做),一直在他們下棋時圍觀,「雖然你現在戰績依然是全敗,如果不是耶底底亞故意放水,連十回合都撐不過,但我依然很看好你。」

  塔瑪臉上的表情更沮喪了,所羅門瞥他一眼:「很有效的安慰。」

  「是吧!」希蘭興高采烈地說,「父王也總是說我會成為一位有親和力的王。」

  看來阿比巴爾王已經瞎了,他心想。

  「塔瑪,我不知道你是否經歷過那種……」說到這裡時,他遲疑片刻,決定在用詞上更謹慎一點,「奇妙的境地。有一個人在你面前講話,聲音並不響,但清晰得像是在你耳畔說的,周圍也有其他聲音,但你聽不見,你只聽得到那個人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

  而且很響亮,如鼓點般急促,他在心裡默默補充了後半句話,但每一擊都沉甸甸的,讓人全身發抖。

  塔瑪的視線還落在棋盤上:「和猊下有關吧。」

  聞言,所羅門的手指瑟縮了一下,差點把越線把二環的棋子推到三環去,好一會兒過去,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不光是有時覺得自己只能聽到猊下的聲音。」塔瑪繼續道,「甚至懷疑猊下是否真實存在,懷疑自己只是在和一個幻想出來的,會在乎你、關心你、認同你的幻像相處。」

  「所以你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嗎?」

  「不,塔瑪沒有。」她淺淺地笑了一下,「但塔瑪知道誰和耶底底亞有過同樣的經歷。」

  「誰?」

  「塔瑪的哥哥押沙龍。」塔瑪說,「哥哥幾乎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在塔瑪七歲時,哥哥跟塔瑪說,直到猊下撫養我們近半年的時候,他都在懷疑猊下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存在。」

  所羅門聽說過很多有關這位兄長的傳聞,大多數都是在形容他美好的外貌,或者溫和敦厚的品性,以及他在約旦戰場上的英勇,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那可真是……夠奇怪的。」

  「塔瑪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她說,「但奇怪的是,哥哥的理由在那時神奇地說服了我,讓我覺得他的這種懷疑或許是有理由的——耶底底亞,你真的相信這世界上存在一個人,會珍視著你的一切感情,認同你的價值,會為你的成功而喜悅,為你的失落而悲傷,不認為你的喜悅是可笑的,也不認為你的淚水是廉價的。」

  所羅門感覺自己的心跳再一次急促起來……又來了,那無法控制的,每一擊都令人身心顫栗的感覺。讓他感到彷徨,感到手心發熱。同時,他還為這陌生的改變感到害怕。

  「當你描述一個在別人看來只是無稽之談的夢想時,她卻相信你的夢想會成真。她相信你有朝一日會在雲端漫步,相信有一天你對摯愛之人的祝福能夠跨過廣袤的海洋傳遞給對方,相信有一天你會住在星星和月亮上……說真的,誰會相信人能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呢?一位以智慧聞名整個國家的賢者,卻願意發自肺腑地相信這種幼稚又荒謬的願望,如果她不是我們幻想出來,聊以自/慰的幻想,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又怎麼會存在這樣矛盾的存在呢?」

  「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希蘭搔了搔臉頰,「好天真的想法……這真的是黑鞭宰相嗎?」

  塔瑪好奇地看著他:「黑鞭宰相?」

  「是——是猊下!我是說猊下!」希蘭似乎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們之間男人的約定——指他膽敢在塔瑪面前用這個稱呼,他就揍他——訕訕地笑了起來,「這兩個詞真是像啊,我都不小心嘴瓢了,哈哈!」

  「是這樣嗎……」塔瑪看起來沒有懷疑,大概以為提爾當地有什麼特殊的俚語,「總之不用擔心,耶底底亞並沒有患上什麼奇怪的病,只是你因為很喜歡猊下,才會有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喜歡……嗎?」所羅門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這樣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塔瑪安慰道,「因為大家都很喜歡猊下,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感情哦。」

  「誒?耶底底亞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嗎?」可能是覺得自己終於抓到了他的小辮子,所羅門覺得希蘭臉上的表情比平常還要洋洋得意,「我可是第一天就發現了!」

  所羅門狐疑地看著他:「是嗎?」

  「當然。」希蘭說,「因為你看,當聽到我說會被送到猊下的床上當成寵物玩弄,耶底底亞一點也不抵觸欸——啊痛痛痛痛!為什麼忽然打我,我明明沒有用錯稱呼啊?」

  他甩了甩手掌,漫不經心地回答:「延遲執法而已。」


第148章

  幾天後,他們預定在比布魯斯舊址的居所終於落地了——誠然,離埃斐預期中的那種規劃井井有條的農場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們至少不必在驛站裡過夜了。

  新房子很寬闊,盡管和奢華還掛不上鉤,但也極大地慰藉了幾個孩子的心,光是看他們臉上興奮不已的神情,很難想像他們不久前還住在金碧輝煌的王宮裡。

  埃斐對此略有感慨,但也被他們的活力感染, 能稍稍打起精神了。

  她帶著他們參觀未來的新家:「這裡是客廳,我預留了一個壁爐的位置。主要是用來鞣制皮革,也可以在暴雨天用來烘烤衣物,防止它們受潮發霉。另外,只要架起鍋,就可以把這裡當作一個小廚房,炊煙會因為熱蒸汽的作用向上沿著煙囪流到屋外,唯一的缺點是盜賊可能會順著煙囪偷摸進屋,所以睡前要記得把煙囪上的防盜網落下來鎖住。」

  「雖然現在問這個問題好像有點晚了。」希蘭抓了抓頭發, 「以後不會要求我去給羊或者鹿剝皮吧?」

  埃斐上下端詳他:「那你擅長處理其他家畜嗎?」

  對方回答得也很誠懇:「給雞和豬喂食算嗎?」

  「那你知道怎麼從豬的糞便裡獲取蠅蛆作為雞的飼料嗎?」

  「呃……」希蘭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能不能考慮直接把糞便丟掉?」

  埃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所以前面的這些你都不知道?」

  「是的。」

  「那很好。」她微笑道,「說明你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學。」

  男孩霎時露出了如喪考妣的表情:「嗚……這難道就是為了保持名節而付出的代價嗎……」

  然後,埃斐又帶著他們參觀了地窖。地窖的入口藏在一塊暗紅色的舊地毯下面,踩在上面時木板會發出嘎吱的聲響。

  「地窖的門鎖不是靠鑰匙打開的,而是要轉動牆壁上的這個燭台……」哢嚓一聲,地窖因為木頭的彈性而略微翹起, 「這是一個復雜的齒輪結構,為了不讓人察覺到開鎖的真正方式,連環鎖的架構都藏在樓梯裡,所以這個樓梯下沿也是中空的。」

  她敲了敲樓梯的背面,發出了只有空木頭才會有的咚咚聲。

  所羅門遲疑片刻:「我以為這裡只是一個農場?」

  「雖然本質上是一個地窖,但如果有強盜上門,這裡也是供你們躲避危險的地方。」埃斐說,「當然,這只是第一層保險,地窖下還有別的隱蔽設計,跟我一起下樓,我會一一展示給你們。」

  下到地下一層後,她用油燈點亮了牆壁上的火把:「既然是地窖,這裡自然會用來儲放葡萄酒和一些比較t珍貴的物品。地窖的門鎖雖然結構復雜,但本身依然是脆弱的木質門,有斧頭、釘錘一類的重型兵器就很容易被破壞,依然存在強盜會破門而入的可能性……」

  埃斐撩起一幅灰暗破舊的、已經被蟲蛀壞了錦織,錦織的後面藏了一個門洞,寬度剛好可供一人通過,對成年人而言有點窄,但對於孩子們還算是便於活動。

  「所以我在這裡還留了一個暗門,等你們下了地窖,就躲到門洞後的房間裡。」她說,「強盜們是為了劫掠錢財和物資而來,看到地窖裡的美酒和珍寶,多半就會滿足而歸,不會再去刻意找你們。」

  既然她當初選擇了不和任何國家產生聯系,自然也要考慮到不受任何國家庇佑的後果。

  雖然阿比巴爾的承諾會成為她的保障,但這畢竟只是法律層面上的,這座農場不在提爾境內,也不會有提爾衛兵在附近巡邏,在想到進一步的防守措施前,她先得為這些孩子們留好退路。

  除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安全問題外,她還預留了兩個房間,一個是日後用於萃取花露的蒸汽房,另一個則是用來給布匹染色的扎染坊。

  雖然她心中最理想的盈利方式更接近早期的銀行,但她一來沒有足夠的本金,二來在脫離以色列前宰相的身份後,她還沒有在迦南海岸的貿易領域累積什麼名譽,需要一段時間經營自己的關系網。

  但這都是之後的事了,接下來要帶孩子們參觀的是他們的房間。

  「塔瑪暫時先和我睡在一起。」她摸了摸女孩的頭發,「這是出於一些特殊的考慮……很抱歉,如果一年後狀況良好的話,會考慮給你一個單獨的房間,在此之前就忍耐一下沒有私人空間的時光吧。」

  「沒關系。」塔瑪抱住她的手臂,「塔瑪喜歡和猊下一起睡。」

  「嘖。」

  埃斐愣了一下:「耶底底亞?」

  「沒什麼。」男孩回以溫和的微笑,「剛才有東西卡在齒縫裡了,所以發出了不雅的聲音,實在是不好意思。」

  埃斐點了點頭,並沒有把這個小插曲太放在心上:「耶底底亞,希蘭,你們倆在年滿十六周歲前先住在一起。」

  希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所羅門:「呃,是指我十六周歲,還是指我和耶底底亞一起十六周歲的時候?」

  「……你十六歲的時候,會和耶底底亞分開住。」

  所羅門嘆了口氣:「你是傻瓜嗎?你十二歲,我十歲,我們不可能一起到十六歲的。」

  「誒?是嗎?我以為只要耶底底亞努力一下就好了。」希蘭雙手合十,「如果是耶底底亞的話,一定做得到的吧?」

  所羅門移開了視線:「請別這樣看著我,很惡心。」

  「嗚啊!太過分了吧!」

  在男孩們拌嘴期間,埃斐已經推開了房門:「考慮到活動空間,我特意讓木匠做了一張雙層床,這樣你們房間就有地方放書桌和儲物箱了。你們可以商量一下誰睡在上鋪。」

  「我!我!」希蘭舉起手,「看起來好有趣,我想要睡上鋪!」

  「雖然很有趣,但客觀而言不是很方便,比如半夜如果想要解手,或者身體極度不舒服的時候,爬梯就成了一種額外的負擔。」埃斐坦誠道,「無論你們兩個最後決定讓誰睡上鋪,都最好再考慮一下。」

  「沒關系!」希蘭飛速回答,「我一點也不介意!」

  所羅門沒有即刻回答,而是先試著搖了搖上鋪支撐架,確定了一定幅度的搖晃會導致床架發出輕微聲響後,才開口道:「我睡上鋪。」

  「可是……」

  所羅門十分平靜地回答:「我不想因為你在半夜自/慰而被床架的搖晃聲吵醒。」

  「誒——?!等、等等一下!」希蘭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大的叉,「我、我才沒有做過這種事!這可是名譽大侵害哦!即使訴諸法庭,法官大人也會支持我的!」

  「你現在沒有,但等你在奇怪的地方長毛之後就會這麼干的。」所羅門不再看他,「可以嗎?猊下?」

  「可以。」

  「不要答應得那麼不假思索啊!」希蘭吸了吸鼻子,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委屈的人,「可惡,你們遲早會為自己誤會了一個正派的人而後悔的。」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猊下?」

  「進來吧,烏利亞。」埃斐回過頭,「怎麼了?有什麼緊急事故嗎?」

  雖然敲門聲很急促,但烏利亞的表情並沒有特別焦慮,更像是一種帶著困惑的憂心忡忡——要做類比的話,就像是天上忽然掉下了一只摔暈的小雞,雖然看起來是免費的意外收獲,但又無法忽視另一個問題——小雞是不會飛的:「應該算不上什麼事故,但勉強應該能稱作是'緊急'吧……」

  她掀起一邊的眉毛:「到底怎麼了?」

  「有一個孩子在農場大門口暈倒了,口中還不斷發出夢囈。」烏利亞說,「最初我以為只是一個剛巧路經此地的流浪兒,可實際靠近查看後,發現他體態康健,手掌雖然有繭,但暴露在外的部位表面沒有任何傷疤,應該是在良好的環境下長的。另外,他的頭發是罕見的金色,而且姿容遠超常人。」

  「金色?」塔瑪好奇道,「是不是希蘭的弟弟來找希蘭了呢?」

  「哈?」希蘭擺了擺手,「少開玩笑了,我才沒有其他金色頭發的弟弟。而且我的金發不是天生的,是接受過巴爾神的祝福後才變成金色的。」

  她的第一反應是塔尼特的生祭對像已經上升到了貴族階層——至少據她所知,出於一些獵奇的目的,不少貴族會從奴隸商人那裡購買有著奇特發色和眸色的外族女人,他們有很低的概率會生下延續了母親外貌特征的孩子。

  盡管埃斐不覺得淺發色孩子的血統就會比黑、棕發色的孩子更珍貴,更得神明的喜愛,但這種想法在貴族之間並不鮮見,或許他們會認為有著淺發和美貌的生祭能令塔尼特女神更滿意。而且道德底線這種東西一旦被打破,最終往往會不可避免地滑坡至一種可怕的境地……這就是為什麼她從最開始就斷定西頓是一個不宜久居的地方。

  「能聽清男孩說了些什麼嗎?」

  「他的聲音很輕,我只能聽懂一些零散的片段。」烏利亞咳嗽了兩聲,「基本都是'請給巴爾神投上神聖的一票',「別打我了塔尼特」,'好想吃烤熟的羊腿'之類的話,夾雜著一些嗚咽……如您所見,雖然是只言片語,但聽起來也足夠詭異了。」

  現場短暫地陷入了寂靜。

  「……真的不是希蘭的弟弟嗎?」

  「當然不是!為什麼會說'別打我了'和'想吃烤羊腿'的就一定是我弟弟啊!」

  埃斐花費了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指把剛才那些多余的沉重情緒掃進心靈垃圾桶裡:「你把那個男孩帶回來了嗎?」

  「是的。」烏利亞謹慎地回答,「考慮到他的來歷著實可疑,所以我先把他關進柴房裡了。」

  聞言,希蘭忍不住咕噥:「巴爾神在上,怎麼漂亮的男孩在你們這裡待遇都這麼差……」


第149章

  在親眼看到烏利亞口中那個「來歷可疑的男孩」後, 埃斐終於被喚醒了久遠的記憶。

  她其實見過對方——數十日前,在西頓的集市街頭,對方以一種讓人費解的熱情邀請她和所羅門成為巴爾神的信徒, 還送了他們兩個做工精致的草環。當時她還以為對方是西頓本地巴爾神廟的預備祭司, 如今卻有些不太確定了……雖然提爾離西頓確實不遠,但只要不是夢游,正常人應該不會從西頓迷路到這裡。

  「原來是他。」所羅門顯然也想起來了什麼,眉頭緊擰, 「猊下,他就是我們在西頓時遇到的那個奇怪的人。」

  「你們在西頓就見過他?」希蘭露出一副不勝唏噓的表情,「難道是循著t你們的蹤跡跟過來的嗎?小小年紀就成為了跟蹤狂,真是可悲。」

  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了所羅門輕飄飄的斜視,莫名地有點心虛——隨即又反應過來,這應該是他有史以來最應該理直氣壯的時候:「怎麼了?我可不是跟蹤狂,當然是有資格說這番話的吧?」

  「確實。」所羅門說,「只是感覺很奇怪,明明只是希蘭,居然說出了這麼高高在上的話。」

  「什麼叫作'明明只是希蘭'啊?!我可是提爾的王太子,整個迦南海岸最強大的國家未來的統治者哦!」希蘭指著自己, 「好久以前我就想說了,除了猊下,你們多少應該對我再尊敬一點吧?」

  「提爾……」床上的男孩忽然掙扎起來,喉嚨裡發出細細的啜泣聲, 「不行……不能去提爾……」

  「他好像對提爾反應很大欸。」希蘭好奇的湊近他,順帶拍了拍他的臉,「喂,小鬼,為什麼不能去提爾?你是用這張臉蛋勾引了哪個有錢的貴婦人,然後被她的丈夫發現了嗎?」

  ……真是正常人難以想像的推理,這就是迦南海岸最強大的國家未來的統治者嗎?

  「他的臉色看起來好糟糕……」塔瑪憂心忡忡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是不是把他搬到床上去休息會比較好?」

  「話說回來,他的臉色明明像石蠟一樣白中帶青,臉頰卻燙得嚇人呢。」希蘭說。

  「耶底底亞,你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什麼惡咒或者邪術的痕跡嗎?」

  「他身上確實有些奇怪的地方……」所羅門說,「我不太喜歡他給我的感覺,但我認為他是無害的。」

  埃斐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額頭——確實如希蘭所說,正發著高燒,嘴唇干裂,但他的臉頰沒有絲毫血色,與這不同尋常的高溫相悖。

  她又查看了一下男孩的眼睛、舌苔和脈搏,眼球正常,眼角沒有古怪的黏膜,舌苔干燥發白,齒縫間有殘留的血塊,但不是疾病導致的出血,更像是咬破了口腔的結果,但最奇異的是他沒有脈搏——這種古怪的情況讓她忍不住反復測試了好幾次,男孩確實沒有脈搏,可他還在呼吸,喉嚨裡還不斷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像是陷入了夢魘。

  不管怎麼說,他的狀況不像是患有傳染病,所羅門也確定了他身上沒有什麼詛咒,暫時可以判定他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損害。

  烏利亞忍不住問道:「猊下,情況很糟糕嗎?」

  「很……難說。」埃斐斟酌了一下,「恐怕還要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確定病情。在此之前,能先借用一下你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烏利亞試圖尋找一個辦法能讓男孩在不太難受的情況下把他抱起來,但被她阻止了。

  「我來吧。」她說。

  當她把男孩抱起來時,察覺到了更多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孩子出乎意料的輕,但不同於因為身體瘦弱才顯得輕的塔瑪,她能感受到男孩發育良好的骨骼和緊實的肌肉,按照他的身高和體格,一個正常男孩的體重應該在100磅左右,可她實際感受到的重量,恐怕還不及這個數字的一半。

  到這裡時,埃斐內心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把男孩從柴房轉移到床上後,他們靜候了約摸一刻鐘,男孩終於悠悠轉醒。

  埃斐上一次見到他時,男孩的眼睛還是一種純淨的藍色,猶如夏季波光粼粼的海面,如今卻蒙上了一層灰調,多了幾分憂郁的意味。但從他飛快掃過的視線來看,他的視力依然保持完好。

  和那光輝燦爛的美貌一樣,男孩身上散發出一種輕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氣質,像是秋收時分熟透的麥穗。這世上有很多人喜歡微笑,但鮮少有人能像他這樣,甫一露出笑容,就讓人感覺春意盎然,一股令人愉快的生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溫情脈脈地握住了離他最近的人的手——那個人是所羅門:「感謝你救了我,善良的人啊,偉大的巴爾神一定會——啊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以色列人!請代我向雅威傳達我的歉意!」

  空氣中有什麼東西破碎了……埃斐心想,這個男孩顯然想營造出一種溫柔卻肅穆的氛圍,然而失敗了,像是身姿輕盈的蜂鳥在覓食時一腦袋撞到了玻璃上。

  希蘭咂了咂舌:「耶底底亞,你怎麼把他嚇到了?」

  所羅門的眉頭鎖得更緊了:「……我怎麼可能知道。」

  「肯定是你內心的邪惡已經具現化——嘖嘖,你已經是一個無藥可救的人了,耶底底亞。」希蘭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別擔心,伙計,雖然耶底底亞冷酷又狡猾,但在猊下面前你是安全的,因為耶底底亞最會在猊下面前裝乖小孩。」

  所羅門沒有回應,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想用抹布把希蘭的嘴堵上。

  不過埃斐沒有太在意,幾乎每一個有眾多兄弟姐妹的家庭都是如此——先來的孩子會在意後面的孩子是否會擠占父母對自己的疼愛,這是非常的現像,而作為這個家庭裡的「家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會厚此薄彼。

  相比所羅門,男孩似乎並不害怕希蘭的接觸,反而雙眼閃閃發亮地盯著他看:「你是提爾人嗎?」

  「沒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啊痛!」在眾目睽睽下,所羅門面無表情地重錘了一下希蘭的後腰——因為後者觸犯了男人之間的約定,即希蘭不能在他們以外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提爾好市民……」

  「是、是嗎?」男孩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所羅門,「那挺好的……」

  「咳咳……」埃斐假意咳嗽幾聲,好讓男孩的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今天早上,你在我們的農場前暈倒了,雖然當時選擇把你帶了回來,但不代表我們對你的來歷全然放心。如果想要獲得進一步的信任,你最好老實交代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男孩低頭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是……可疑的人……」

  「你昏迷時一直在說請信仰巴爾神什麼的。」希蘭問,「難道你是巴爾神廟的祭司嗎?」

  「對!沒錯!」男孩飛快地回答,「我是巴爾神廟的祭司!正在為了收集信仰……啊,為了給巴爾神收集信仰而挨家挨戶地贈送禮物,我的背簍裡有很多漂亮的草環……」

  「你的背簍在柴房裡。」烏利亞說,「不過裡面的草環都枯萎了。」

  「是嗎……」男孩的眉目中閃過一絲失落,「不過沒關系,我很快就能編出新的草環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埃斐身上,「你一定就是這座農場的主人吧!比布魯斯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你和你的家人是新搬到這裡的嗎?不知道你有沒有信奉的神明呢?如果沒有,或者願意供養多個神明的話,請務必了解一下巴爾神……」

  「真是夠了。」所羅門重重地嘆了口氣,「何必再繼續這種拙劣的偽裝呢?巴爾神,你應該不會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形跡很可疑吧?」

  「巴爾神?」希蘭生氣極了,「你不會瘋了吧?耶底底亞,不要隨便看到什麼金色頭發的家伙都當作巴爾神,你知道神廟裡的巴爾神像長什麼樣嗎?巴爾神可是代表著太陽、豐收和風暴的神明,身姿高大英武,是任何人都要瞻仰的人物,才不是這種哭喪著臉的小雞仔呢。」

  聞言,男孩發出了一陣如小動物般嗚嗚的抽泣聲,希蘭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脊作為安慰:「別難過啊,伙計,我承認你長得很好看,有希望成為猊下的寵物三號,不過和巴爾神相比,你當然還是差得遠了點。」

  聽到他的安慰,男孩的哭聲變得更響亮了。

  所羅門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頭看向她:「您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也不算完全不驚訝。」她說,「之前我就多少料到這孩子有點不同尋常,但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神明。」

  埃斐對神沒有什麼特別深入的研究,然而——就像她也莫名掌握著一些記憶中從未學過的知識一樣——她對神也有屬於自己的理解。

  比方說,她知道以色列信奉的雅威和巴爾、伊勒、阿娜特等神明不同,後者基本都是一系列自然現像的具現化,她稱之為「自然神」,雅威卻是某種更趨近人類幻想的產物,它身上寄托著人t類對於一切未知的敬畏。

  這種敬畏的具體體現是雅威降下的神罰更能喚醒人們內心的恐懼,但反過來說,它所能解決的問題也無法超脫人類文明的桎梏——它無法引導人們走向比君主制和奴隸制更好的制度,無法將信徒們口中那「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和傷痛」的醫學智慧傳授給世人,也無法對一些人類進化途中的殘余部分作出解釋,比如人為什麼會有智齒?以及人類明明已經不需要通過豎起毛發對敵人表示恐嚇了,為什麼還保留著立毛肌?

  也許這些認知並不如大衛,所羅門那般深刻,但往往能解決絕大多數她所遇到的問題……但這「絕大多數的問題」,並不包括眼前這位暈倒在她農場門口的迦南主神巴爾。

  「所以他真的是巴爾神?」希蘭看上去快要暈倒了,「巴爾神在上——不對,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是摩特ヾ的惡作劇嗎?」

  「正常的我不是這個樣子的……」巴爾怯生生地回答,「但我現在暫時失去了神格,用成年的姿態很耗費力量,所以才一直保持著孩子的模樣。」

  「失去了神格?」希蘭看起來快要暈倒了,「那是不是說明提爾快要完蛋了?」

  「和提爾這個國家無關。」埃斐解釋道,「對自然神而言,神的力量分為神格和神性,神性是力量的源泉,神格則是神依靠權能可以支配的力量。神明的神格不會毫無來由地喪失,一般只會因為某種原因被剝奪,你最近有何其他神明發生過戰鬥嗎?」

  「我……我向塔尼特宣戰了!」

  「哈?」希蘭似乎是想發出驚呼,但實際聽起來更像是他被嚇得打了個嗝。

  「我不能再看著人們把年幼的孩子當作祭品獻給神明了,怎麼能犧牲無辜的幼小生命為自己謀取利益呢?如果是正派的神明,就應該拒絕這種祭祀方式才對。 」巴爾說,「如果我贏了,塔尼特就要離開西頓返回迦太基,如果塔尼特贏了……呃,她沒要求什麼,打敗我之後也沒有剝奪我的權能,只是讓信徒推平了我的神廟。她好像是那種只要你提出了要求就會回應的類型。」

  神明戰敗後被推平神廟只是正常的流程,意味著這位神明在這座城市裡不再位列主神,但並不禁止信徒們供奉和祭拜,巴爾神也不算是被驅逐,只是他在西頓境內受到的尊崇降低了。

  聽到這裡,所羅門才稍微有了一點興趣:「這種回應的對像也包括了神明?這倒是很有趣,在多神信仰中,除非是血脈相連的神明,或者是夫妻神,否則神明一般很少會回應其他神明的要求。」

  「既然你沒有被剝奪權能,看來神格喪失只是暫時性的?」埃斐詢問。

  巴爾點了點頭:「只要在我的神廟裡修養一段時間,或者等來年的第一場春雨降臨,對莊稼布施祝福之後,我的神格就可以恢復了。」

  「烏利亞近期會經常在農場和提爾之間折返,可以順帶捎你一程。」埃斐說,「等你到提爾後,麻煩代我向阿比巴爾問好。」

  「不行!」巴爾把身體藏進毛毯裡,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灰藍色眼睛,「不能去提爾……如、如果阿比巴爾王得知我被塔尼特打敗了,說不定也會放棄我轉而去供奉塔尼特,這樣的話,我……我……」

  說著,他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淚。所羅門看著他低聲啜泣的模樣,神情顯得有些恍惚:「真奇怪,感覺眼前像是出現了兩個希蘭。」

  「打起精神來啦!」希蘭隔著毛毯用力拍著他的後背,「你好歹也是眾神之王,怎麼能這麼沒有志氣?」

  「可、可我又不是自願的……」巴爾抽噎著回答,「本來王座應該屬於雅姆ゝ,如果不是阿娜特ゞ說我不成為王就要揍扁我,我才不會……後面摩特還把我吃掉了,也是阿娜特幫我報的仇,否、否則我就死掉了……」

  希蘭為難道:「呃,那去向阿娜特女神求救?就像以前那樣?」

  「不要!」巴爾看起來更傷心了,「阿娜特總是罵我沒有用,要是她知道我被別的神明打到失去了神格,一定又會揍我的。」

  ……明明名義上是迦南諸神中最尊貴的眾神之王,可一旦談論起以前的事,好像除了被兄弟揍就是被妹妹揍呢。

  「拜托了,請讓我留在這裡直到明年春天吧。」巴爾懇求道,「只要能讓我留在這裡,我什麼都願意做。」

  埃斐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某種本能告訴她,跟神明沾邊的多半不是什麼好事,但她不能說得那麼直白:「我以前和阿比巴爾談過有關塔尼特的事,他對生祭也持反對態度,所以我認為你不必擔心……」

  「不,猊下!」有人用更大的聲音打斷了她,「我也認為巴爾神應該留下來!」

  她沉默片刻:「……希蘭?」

  「巴爾神現在的確不該回提爾。」希蘭義正辭嚴道,「我作為提爾的王儲也請求您,希望您能給提爾的主神一處安身之所。巴爾神是掌管豐收的神,他干活一定也很勤快!不會給猊下添麻煩的!」

  「好心的孩子……」巴爾先是止住了眼淚,隨後又因為感動而濕潤了眼睛,「怪不得你身上有一種讓我感到親切的氣息,原來是因為我以前賜福過你,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放心吧,巴爾大人。」希蘭也真誠地看著他,「我一定會找到能讓你留下來的辦法。」

  「少鬼扯了。」所羅門冷酷地戳穿了他,「你明明只是想找個人幫忙處理豬糞而已。」


第150章

  最終,埃斐還是同意了讓巴爾留下來——事實證明,如果有兩個壓水井在耳邊一刻也不停歇地哭訴,你很難不答應什麼,但她特意強調,這座農場不會供奉任何神明——「唯一能在這裡受到尊敬的偉大力量只有智慧」,她如此強調。

  所羅門並不喜歡巴爾,對方身上彙集了兩處以色列人最不能接受的特質:一,巴爾在迦南神系中被尊為眾神之王,這對以色列的獨一神雅威來說是極大的不尊重;二,巴爾的地位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從其他神明手中搶奪來的(雖然基本是他妹妹的功勞),這就意味著至高神能被下位者以某種方式拉下王座。

  雖然他不像其他以色列人那樣,覺得除了雅威之外的其他神明都是邪惡的偽神,但也認為這稱得上是一種挑釁。

  但他不會去質疑埃斐的決定,只能樂觀地用對方來年春天就會離開的想法安慰自己……壞消息是,對方現在就足夠令他討厭了。

  這並不是說巴爾有哪裡不好,除了和希蘭一樣有點愛掉眼淚,他表現得堪稱完美——對吃住沒什麼要求,甚至不吃東西也沒問題(當然埃斐還是會要求他一起用餐),對人和善,完全沒有作為神明的高高在上(或者說壓根沒什麼尊嚴),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即使做一些超出他義務範疇的額外勞動也沒什麼怨言。

  除此之外,巴爾對務農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這也是他跟希蘭少數不像的地方。他很擅長處理活禽,會給它們拔毛和放血,他也不介意去處理牲畜的糞便,反而對埃斐提到的把雞糞加入飼料裡喂養豬,用豬糞養蠅蛆,最後再用蠅蛆喂養雞的生態循環很感興趣。

  他知道怎麼完好地扒下牛羊的皮毛,知道怎麼把皮毛鞣制成皮革,還會把邊角料裁成細細的皮帶,把它們和染了色的雞毛一起縫在皮靴上做成流蘇。

  不過對於所羅門而言,巴爾擁有再多優點,也抵不過他身上最煩人的地方——他是一個十足的粘人精,性格熱情到堪稱不知廉恥,喜歡像狗一樣跟在埃斐的身後,追問有關耕種技術的事情,或是捧著那些新造的農具滔滔不絕地說著吹捧性質的話。

  雖然所羅門知道對方的這些話大多發自肺腑,但不妨礙他覺得對方是一個說話肉麻到讓人惡心的家伙。

  今天也是,巴爾跟著埃斐一起去了農田,向她求教該如何給荒廢的田野耙地和起墾……搞得像是他這輩子沒種過地一樣,明明除了埃斐,他就是農場裡最懂農耕的那個,所羅門將這種諂媚又做作的舉動視為一種沒有羞恥心的表現。

  好在他不是這座農場裡唯一為巴爾的到來感到困擾的人。

  「總覺得這幾天猊下都被巴爾霸占了……」塔瑪扒在門縫邊看著遠處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忍不住小t聲咕噥,「現在除了睡覺的時候,塔瑪都不怎麼能和猊下說上話呢。」

  「你大可以樂觀一點。」所羅門說,「至少你晚上還能和猊下一起睡。」

  「如果你們只是想和猊下講話,直接上去打招呼不就好了?」對此,另一尊人間壓水井表達了自己不解,「明明就是走幾步路的事,即使你們不想去收拾豬糞,耙個地、除個草什麼的還是能做的吧?」

  「如果只是打個招呼的話,當然沒什麼問題……」塔瑪嘆了口氣,「但如果只是單純的閑聊,那麼塔瑪不就變成了干活不多,又妨礙到了猊下工作的壞孩子嗎? 」

  「不是什麼人都能像你這樣毫無愧疚感地吃白飯的。」所羅門也想嘆氣,但是遏制住了,「不過術業有專攻,得承認我們在這方面確實不像巴爾那樣能干。 」

  「何止是能干。」希蘭涼薄地說道,「該干的都干了,原本沒打算讓他干的也干了,乖乖承認你們也淪落到了和我一樣吃白飯的境地吧。」

  「塔瑪才不要!」塔瑪站了起來,雙手緊握——當然不是要給希蘭來一拳,但後者還是成功地被嚇得後退了兩步,「塔瑪要證明自己,耶底底亞也一起來吧!」

  雖然不知道塔瑪要干什麼,不過所羅門還是跟著她一起去找了埃斐,希蘭也跟了過來,不過他似乎沒有向埃斐證明自己的意思,只是覺得事情的發展很有趣。

  埃斐對他們突然出現並不奇怪。事實上,所羅門甚至認為對方早就察覺到他們藏在倉庫的門後偷偷窺視他們了。

  「猊下!」塔瑪喘著氣,臉頰像熟蝦一樣漲紅,「請出一道數學題考考我們吧!」

  聽到她古怪的請求,埃斐掀起了一邊的眉毛,但沒有拒絕。

  「可以。」她說,「假如一只半雞在一天半內下一個半蛋,那麼九只雞在九天內會下幾個蛋ヾ」

  希蘭搔了搔臉頰,順應本能地回答:「呃……九只?」

  巴爾的表情中滿是迷茫:「為什麼會有一只半雞和一只半個雞蛋?」

  按照慣性思維,確實很容易得到希蘭口中的答案——但所羅門很清楚這道題沒有那麼簡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片刻後,他就摸索出了題中設置的陷阱,但還沒等他開始心算,身旁的塔瑪就大喊道:「五十四個!」

  「正確。」埃斐摸了摸她的腦袋,「誰是那個聰明的數學小天才?原來是我們的塔瑪小姐。」

  「好耶!」塔瑪發出歡呼,「只有耶底底亞被取代了,塔瑪還是猊下的小天才!」

  所羅門感覺自己的胃袋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重重擊打了一下。

  「雖然不太清楚你們在糾結些什麼……」埃斐揉了揉眉角,神態略顯疲憊,「等會兒我要去一趟提爾,除了希蘭之外,有誰自願報名要跟我一起去嗎?」

  「為什麼我不能去?」希蘭抗議道,「我也很想家啊!」

  「你父親阿比巴爾王說了,只要你一天沒能成為合格的王位繼承人,就一天不能踏入提爾的國境。」

  「可我就是合格的王位繼承人。」

  「不,你不是。」埃斐平靜地回答,「或者說,你還差得遠。」

  「為什麼?!」

  「因為你不僅對自己的能力毫無認知,還在對別人抱怨為什麼。」說完這句話後,埃斐就不再看他了,「塔瑪,和希蘭相反,你是必須和我一起去的。」

  「可是……」同樣與希蘭相反——塔瑪看上去並不想出門,「一定得出門嗎?」

  「沒錯,你是我欽定的。」埃斐又看向他,「耶底底亞,你呢?想跟著我一起去提爾嗎?」

  「當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發現除了不能去提爾的巴爾,最後只有自己被關在家裡,希蘭賭氣地跑開了,巴爾的視線在埃斐和希蘭消失的方向徘徊了好一會兒,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後是埃斐主動開口道:「請去看看他吧,如果他離開農場太遠,也許會遭遇危險。另外,如果是你的勸導,我相信他會聽進去的。」

  聞言,巴爾羞赧地衝她笑了一下,小跑著去找消失的希蘭了。

  埃斐看著他們的背影先後消失在小徑的拐角處,又看了一眼因為要出遠門而忐忑不安的塔瑪,長長地嘆息一聲。

  所羅門很清楚埃斐不讓希蘭去提爾的原因。希蘭的性格太過天真,而且行事不夠穩重,如果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會有心懷不軌的人想要對他下手,嚴重的話也許還會牽連到他們……說到底,現在的希蘭還不值得別人向他托付信任。

  要求塔瑪出門則是出於相反的理由——很顯然,雖然在親近的人面前總是表現得開朗愛笑,但塔瑪還沒有徹底擺脫暗嫩對她帶來的傷害。面對不熟悉的成年男人,她會表現出明顯的恐懼,哪怕是約哈斯那樣有著詩人般溫柔氣質的男性,她也會下意識地回避、躲藏,不敢和對方說話。

  為了方便出行,埃斐特意定制了一間車廂,但駱駝的車套是埃斐自己制作的。

  「我試著做了一個簡易的片彈簧車廂懸架,理論上可以減輕車廂在行路過程中的震動。」她解釋道,「這不是我構想中最好的那種車懸架,不過以現在的冶鐵技術而言,大概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你們都沒少坐過馬車,可以對比一下乘坐的感受,等到了提爾之後再給我反饋。」

  「這個叫'車懸架'的東西也是我們以後要用來賺錢的東西嗎?」塔瑪好奇道。

  「也許。」埃斐思襯片刻,「片彈簧並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埃及那邊也有生產。如果我們真的要這麼做,還得再改進一下鐵器的鍛造工藝。」

  雖然埃斐說得很客氣——「理論上」,但一般當她覺得某件東西可以拿得出手的時候,往往意味著它已經基本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這是所羅門坐過的最平穩的車廂,駱駝腳程比牡馬慢一些,但是性格溫順,步伐穩健,那個叫作「車懸架」的東西正在良好運作中,有效減少了木車輪從石子路上壓過時的震蕩。

  「真神奇,究竟是怎麼做到不震動的呢?」塔瑪試著把腦袋探出窗戶,對車懸架的好奇心削減了她對外出的恐懼,「能夠體驗到這麼有趣的東西,看來出門也不全然是壞事啊。」

  所羅門輕聲道:「塔瑪,你……」

  「怎麼了?」

  可他該說什麼呢?

  別去危險的地方?別在危險的時間段出門?不能永遠對外暴露出軟弱的一面,因為那些惡徒最喜歡侵害的就是軟弱的人?

  可塔瑪一定早就聽過這些了——從她出生開始,無時無刻,所有人都在告訴她同樣的話,告訴她要保護好自己,讓她不要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然而她最後還是被暗嫩傷害了,那是她同父異母的長兄,也再一次證明了那些輕飄飄的、風涼話似的告誡不過是一些無用的廢話,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不會暴露在危險之中,因為生活中的危險無處不在。

  「我在想,等到了提爾之後要不要去探望瑪西亞夫人他們。」他佯裝若無其事地回答,「要和我一起去嗎?」

  「耶底底亞居然那麼喜歡瑪西亞夫人的孩子們嗎?」塔瑪很訝異,「真稀奇啊,明明當初沒有表現得很熱情……耶底底亞內心竟然是一個容易寂寞的孩子,和平常的表現截然相反呢。」

  ……只是建議去拜訪一下而已,到底是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的?

  塔瑪對他的困惑渾然不覺,繼續喃喃自語道:「難道耶底底亞其實也很喜歡希蘭和巴爾,只是平常不會表現出來嗎?」

  所羅門只覺得之前那種胃部被擊打的暈眩感又反湧了上來:「請別這樣,實在是有點惡心。」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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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於是他們再一次來到了提爾的集市。

  盡管在提爾的驛站住了一段時間,但所羅門內心仍對這座城市——也許是整個地中海,甚至整個世界——最繁華熱鬧的景像發出了喟嘆。猶太人是被神選中的民族,可他們的國家在提爾面前黯然失色,以色列既沒有大型良港,也不具備制造遠航船的能力,即使金錢如海潮,也不會流淌到以色列人的腳下。

  經過文明之牆時,埃斐又小心翼翼地帶他們避開了壁畫上有關男女之事的部分。所羅門其實不明白她為什麼對這種事如此謹慎,那不過是交/配,牛、羊、豬都是這麼干的,一雄t一雌糾纏在一起,只是為了綿延子嗣,這種事情上人和牲畜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可在農場裡的時候,他們偶爾也會見到公豬騎到母豬身上,發出嘈雜的叫聲,如果它們興致正濃,可以叫上整整一夜,吵得人睡不著覺,那時的埃斐可沒有什麼反應。

  所羅門本以為埃斐這次是來找工匠驗收什麼東西的,前段時間烏利亞也經常往返於農場和提爾,但主要是采購一些原材料,例如銅、鐵和木材,以及部件被拆分開來的大型器具,但埃斐並沒有在集市停留,而是筆直地穿過了城市的中央地帶,領著他們走到了提爾的港口附近,她這次來是為了采購未加工過的新鮮花卉。

  「為什麼突然要買花?」所羅門問道, 「既然已經千裡迢迢跑到提爾來了,您不考慮購買一些花露和香油膏嗎?」

  「我買鮮花不是為了裝飾,是想大批量地運回農場,由我們自己萃取花露,所以需求量會很大。」埃斐解釋道,「提爾的香料商人最常用來制作花露的方法是浸泡法,這種方法比較適合乳香和沒藥。我打算用別的方法進行萃取,所以要選擇其他的芳香植物。」

  所羅門這才想起來對方之前和他聊過這件事,喃喃道:「原來那時候不是開玩笑啊……」

  「我很少在有關生財之道的事情上開玩笑。」她露出微笑,「我空出了一個房間,那裡以後會作為我們的蒸餾房,你應該會喜歡那裡的。」

  對了,她好像一直誤會他很喜歡花露這種東西……其實所羅門對香料並不感興趣,但他很高興埃斐還記得自己喜歡的東西(即使是假的),也許讓這個誤會一直延續下去也不錯。

  塔瑪明顯被已經琳琅滿目的花卉迷暈了眼睛,但還是努力地像小狗一樣嗅尋(和巴爾不同,這個類比用在塔瑪身上是對她可愛的稱贊),試圖分辨這些香氣的區別: 「它們都好香,我們是不是該每一種都買一點?」

  「這女孩兒說得對,夫人。」攤販是一個看起來二十不到的年輕人,顴骨消瘦,下頜骨長而窄,他一笑起來,下巴看起來就更尖了,像是一條海蛇,更別說他似乎還很喜歡笑了,「聽一聽這可憐人兒的請求吧,這些都是剛從埃及運來的花,不僅美麗,而且新鮮。你不買哪個都會覺得可惜。」

  他說話時的去強調有點油嘴滑舌,不過還稱不上是有惡意,但塔瑪依然瑟縮了一下,本能地揪住埃斐的衣擺,躲到她身後。

  在所羅門印像中,除了烏利亞,她幾乎會這樣躲避每一個比她高大的年長男性,而她之所以不避諱烏利亞,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埃斐忠誠的部下,也因為他還斷了一條手臂。她對烏利亞的信賴中混合著善良本性孕育出的悲憫,以及對他不太具備威脅性的安心。

  埃斐顯然察覺到了她的不安,摸了摸她的腦袋作為安撫:「既然是從埃及運來的,那就稱不上有多新鮮了。」

  「沒辦法,誰叫埃及人有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可以耕種,有尼羅河的庇佑,而且他們愛瘋了這些花。」攤販說,「聽說法老擁有一座單獨的花圃,單獨為法老和大王後制作香油膏哩。相比之下,我們連種麥子和給羊吃草的地方都不太夠了。」

  「確實很遺憾,所以我們也只能擇優錄取。」埃斐從一個陶罐裡抽出一支花,花型不大,有著細密的白色花瓣和黃色的花蕊,轉過身對著他們說道, 「這種花叫作甘菊ヾ,有減輕炎症會和肌肉痙攣的作用。」她將花瓣的部位靠近塔瑪,「聞聞看。」

  「聞起來不像花。」塔瑪坦誠道,「像是藥草加上一點水果的味道。」說罷,她思考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是一種讓人感覺平靜的氣味。」

  「不錯,很多芳香植物會被運用在醫學上。」埃斐說,「而且氣味是很容易使人建立聯想的感知方式,比方說肉汁的香氣,經常能喚醒我們的飢餓感。有些巫醫會利用這種氣味上的聯系,去治療那些飽受噩夢之苦的人,利用植物的香氣喚醒他們對美好事物的聯想,緩解他們內心的焦慮和恐懼。」

  「原來如此。」塔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埃斐又抽出了一枝花,花莖比甘菊要粗壯,上面長著如同麥穗般密集的紫色小花:「這是鼠尾草。」

  這次塔瑪只嗅了一下:「味道好強烈。」

  「一般是用它的葉片進行萃取,上面的花可以曬干做成香包,或者用熱水衝泡飲用。」埃斐從一個小一點的罐子裡拿出一顆綠色的果實,表面有淺淺的裂紋,「這是絲柏,你們對它應該比較熟悉了,它的香氣不重,很適合用來和其他的花香調和在一起。」

  「花的香氣也能調在一起嗎?」塔瑪好奇道。

  「當然。」回答她的是攤販,「埃及祭司總是有各種神奇的配方,雖然我總是不太理解為什麼它們要往香油膏裡加花椒和蜂蜜,但最後混合出來的味道總是棒極了。」

  聞言,塔瑪睜大了眼睛:「花椒?」

  「是啊。」攤販笑道,「哪天他們即使把腌過的羊肉扔進油膏裡,我都不會感到奇怪的。」

  埃斐適時地補充道:「如果你想體驗一下的話,我們也可以買一瓶埃及的香油膏。」

  塔瑪遲疑了一下:「可以嗎?」

  「當然可以!」攤販搶先回答,「好人兒啊,看看那蝴蝶般的睫毛和花瓣似的嘴唇,這樣美麗的姑娘難得還不值得擁有一瓶香油膏嗎?如果我有這樣的女兒,她只需輕啟嘴唇,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塔瑪被嚇了一跳,連忙道:「塔、塔瑪不需要這世上的一切……」

  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所羅門心想,她已經不再害怕這個攤販了,對方比她高也比她強壯,四肢健全,說話時熱情得讓人難以拒絕——這本該是她最害怕的那類人,但她已經沒有再躲在埃斐的身後了。

  就像巫醫會用熏香驅走人們的噩夢一樣,花的香氣使她的情緒鎮定下來,再加上一點點好奇心的驅使,它們混合在一起,驅走了她在面對成年男子時的恐懼。

  最後,埃斐買了一瓶香油膏,和攤販商定了采購花卉的品種和數額,並要求在明天取貨。

  「好人兒啊,鮮花不是美酒,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醇厚的。」攤販說,「如果今天可以,何必等待明天呢?指不定等您明天來了,心儀的花兒早被別人買光啦。」

  「好建議。」埃斐回以微笑,「可惜我知道明天會有一艘來自埃及的商船入港,滿載花卉和各種香料。約納松行會的船以七天為周期,用兩天的時間抵達埃及,停留兩天,然後再用兩天回來,用一天的時間卸載貨物,而明天就是這周期的最後一天。」

  「好吧,您知道得可真清楚。」攤販摸了摸後腦勺,即使說話時依然嬉皮笑臉的,但所羅門能看出他神態中的尷尬——顯然,他把埃斐當成了第一次來提爾的外鄉人,想哄騙埃斐把剩余的花買下,好把貨物清掉,以便明天售賣新鮮的商品,迦南商人在地中海一帶聲譽不高確實是有理由的,「我好像從未見過您,您不是提爾人吧?」

  「我不是。」埃斐說,「只是對這裡的行情略知一二。」

  「莫非您在行會裡有認識的人?」攤販說,「真好,我也想認識那樣的大人物。」

  「稱不上是認識,只是說過幾句話而已。」

  所羅門對以色列和提爾之間的交易所知甚少,但埃斐是以色列對外貿易的主導者,別說是「行會的人」了,過去有資格能與她在一張桌子上交談的,只有那些本地商人中的領袖人物……倒確實是「只說過幾句話」。

  離開港口後,埃斐帶他們去找了約哈斯瑪西亞一家,經過這段時間的經營,他們也在提爾有了一個安穩的落腳處。

  約哈斯先生笑起來依然溫和而柔弱,瑪西亞夫人的身體也變得更臃腫了,然而當他們抵達門店時,她正在擦拭一把長得像鐮刀的彎刀,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它割下什麼人的腦袋。

  「你來得正好。」看見埃斐,瑪西亞夫人爽快地笑了起來,把彎刀插在木桌上,刀尖沒入三寸,所羅門設想了一下那把刀砍在自己腦袋上的場景,畫面中他的腦袋像瓜一樣四分五裂,「來看看你的新武器?」

  埃斐點了點頭,走到桌前把彎刀拔了出來,從她肩膀隆起的肌肉來看,這把刀分量不t輕:「鐮狀彎刀……我還是第一次用這種武器,它們都是這麼美麗的嗎?」

  「可不是哪個國家的工匠都能打造出這種傑作。」瑪西亞放聲大笑,「迦南人或許擅長制造玻璃和給布匹染色,但最懂兵器的永遠是非利士人,而我弟弟正是非利士人中最頂尖的工匠。」

  埃斐試著揮動了幾下,瑪西亞觀察著她的動作,開口道:「這把已經是鐮狀彎刀裡最小的款式了,但對你而言應該還是有點沉,也許傳統彎刀更適合你,刀身輕巧,適合突刺。」

  「我還在鍛煉力量的過程中,以後應該會變得更趁手的。」埃斐說,「不過如果你這兒也有好的彎刀,我也買下。」

  瑪西亞遲疑了一下:「有倒是有,不過最好的彎刀都是波斯人做的。」

  見她如此,埃斐笑了起來:「何必遲疑呢?這也是一筆買賣,即使你不說,我也不會懷疑,讓家裡多一筆收入不好嗎?」

  「非利士人在武器的事情上從不油頭滑腦。」瑪西亞說,「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問一下我弟弟,看看有沒有可靠的波斯工匠能介紹給你。」

  「如果有的話就太好了。」從埃斐臉上含蓄的笑容來看,所羅門猜她已經把這家人列入了「好品質的朋友」名單。

  驗收完了武器後,埃斐還要去鐵器鋪驗收一個叫蒸餾器的東西,考慮到一個熱到讓人暈厥,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走來走去的半裸男人的地方並不適合讓現在的塔瑪去看,所以埃斐把他和塔瑪暫時托付給瑪西亞夫人照顧。

  瑪西亞夫人招待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她特地囑咐約哈斯用白面粉衝了米糊——是的,在這個家庭裡,約哈斯是負責煮飯的那個——加入了一點蜂蜜和奶酪,以及一小塊腌肉,然後端上了一盤熱騰騰的大麥餅。

  從其他孩子們期待的神情來看,這已經是非常豐盛的一餐了。

  「要我說,你們干脆就在這裡過一夜。」她說,「驛站裡人多眼雜,多不安全啊,而且離奴隸商人們的地盤太近了,亞薩和耶米瑪就被他們尾隨過,像是一群聞見味道的野狗。如果你們要摸黑回去,每年的這個時間段都是強盜最猖獗的時候。」

  約哈斯憂郁地說道:「每個人都要為過冬做准備。」

  「從窮人身上搶東西可不叫'過冬的准備'。」瑪西亞毫不掩飾自己上翻的白眼,「那甚至不叫人,那叫水蛭,約哈斯,水蛭才會躲在人身上吸血。」

  「別看不起水蛭……」亞薩難得發出了抱怨,在所羅門印像中,他是一個靦腆內向的男孩,像是他父親的縮小版,另外他還在學習一些粗淺的醫藥知識,保證了日後至少也會是一個赤腳大夫,「水蛭可以被用來吸走淤血,而且老道的巫醫會用水蛭吸食人身上的毒血,然後奇妙的手段煉化水蛭,找到解毒的方法。」

  那種奇妙的手段叫作魔法……所羅門在心裡回答,可惜自從來到埃斐身邊後,他對身上魔力的感知就變得很艱難了,更別說調動他們,現在他能使用的與其叫作魔法,不如說是戲法,空有觀賞性,沒有多少實際的作用。

  當瑪西亞夫人和亞薩為了該把強盜類比為水蛭還是蚊子而爭論的時候,所羅門偷偷打了個哈欠,用余光看見雷納喝完了米糊,卻偷偷把麥餅藏到了衣服裡面,麥餅很燙,他的腹肚的皮膚紅了一塊,但他忍耐得很成功,如果不是他剛巧瞥見了這一幕,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雷納的反常。

  這讓所羅門稍微起了一點興趣,除了看埃斐處理各項工作,以及在內心深處嚴肅批判巴爾神的各種不知羞恥的舉動外,這算是他這段日子以來遇見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果然,晚餐結束後,雷納很快就找了個借口溜出門,盡管嘴上說自己是要出門鍛煉劍技,可他把自己的直刃短劍忘在了桌子上——當然,唯獨沒有忘記帶上他藏起來的大麥餅。

  「耶底底亞!」塔瑪小步跑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青銅鎖,「快看,我成功用鐵針把鎖撬開了!」

  所羅門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這個世界的發展的進度:「做得很好……呃,你為什麼忽然學會了這個?」

  「拉哈特教我的。」塔瑪興奮地回答,「他說我學得很快!」

  噢,拉哈特……他之前就對塔瑪表現得很熱情,不過所羅門懷疑他對所有長相美麗的女孩都很熱情,雖然塔瑪不再害怕比她稍微年長一些的異性是件好事,但拉哈特顯然不是什麼值得托付終身的對像,所羅門覺得自己有義務向埃斐彙報這件事。

  「你們有看見雷納嗎?」帕提走過來問道。

  「雷納出門了。」所羅門回答,「說是要去練劍。」

  「放屁,那個狗屎東西,他明明連劍都沒帶出去。」帕提滿臉惱火,在房間裡反復踱步,像是一個搖晃的擺錘,「他肯定又去見那個柏柏爾ゝ奴隸了,真是見了鬼。就因為他上次鬼鬼祟祟地在奴隸商人的地盤附近溜達,亞薩和耶米瑪才會被他們盯上,他難道一點愧疚心都沒有?他的腦子裡長得都是老二嗎?!」

  塔瑪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好小聲安撫道:「應該沒關系的,雷納先生看起來性格很穩重,應該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難說。」據他觀察,平日裡性格越是穩重的人,發起瘋來就越是難以控制。

  「巴爾神在上,希望他有朝一日也被奴隸商人關到籠子裡去。」帕提氣得都快喘不上氣了,「最好和那個女孩關在一起,讓他們愛來愛去好了。」

  搞了半天,居然是去見心儀的女孩了。

  內心幻想的「為了打倒尾隨自己兄弟姐妹的可惡人販子,遂決定蹲點聯合內應手刃他們」的戲碼徹底破滅了,所羅門頓時感覺索然無味。


第152章

  傍晚, 埃斐返回約哈斯瑪西亞一家,門外駱駝的步伐緩慢但穩重,車輪壓過砂石鋪成的地面, 沉甸甸的, 留下兩道寬而深的車轍。

  所羅門很期待目睹這個「蒸餾器」的真面目,但掀開車簾後,他只看到了一堆黑黢黢的金屬器件,有的圓,有的扁,還有一些又細又長的鐵管,外面包裹著一層皮革,他乍一眼看還以為是生鏽了的撬棍。

  「現在它還不能用。」也許是察覺到了他冷卻下來的熱情,埃斐安撫道, 「這只是一些零散的部件,必須把它們組裝起來,你才能比較清楚地理解蒸餾器是怎麼運作的。 」

  所羅門揪了揪她的袖子:「那我們現在能組裝它嗎?」

  埃斐摸了摸他的發頂,但是拒絕了他:「不行, 得回到農場後再進行拼裝, 否則我們就沒地方放置花卉了。」

  瑪西亞夫人把她在享用晚餐時的建議又說了一遍,埃斐也同意留下住一夜。因為房間不多,亞薩和耶米瑪只好分別搬去哥哥姐姐們的房間,而所羅門則終於久違地又能和埃斐睡在一個房間裡了, 他必須很努力才能不在垂頭喪氣的雙胞胎兄妹前露出笑容。

  同在驛站時一樣,他和塔瑪分別睡在埃斐的兩側,塔瑪睡裡面,他睡外面。大概是因為在車廂裡睡多了的關系,他並不是很困,但為了不打擾到埃斐休息,他只好面朝著床外,盯著一只在蘆葦掛簾上撲閃的飛蛾,心裡則默默地數著羊。

  然而,當飛蛾沿著蘆葦簾繞了一周,磨磨蹭蹭地從窗戶的縫隙裡飛出去,腦海中的農場已經繁育出第一百多只羊羔時,所羅門還是沒有半點睡意。

  「睡不著嗎?」他聽見背後傳來的詢問,一時不知道是該回應,還是該假裝睡著了,直到他聽見塔瑪輕悄悄的聲音,「所以大家都沒有睡嗎?」

  「嗯。」他便也輕聲回應,「我好像在車廂上睡太久了。」

  「塔瑪也是。塔瑪的眼睛好酸,但就是睡不著。」塔瑪迷迷糊糊地回答,「是我們打擾到您休息了嗎?」

  「沒有,只是我剛好也睡不著。」

  因為看不到埃斐的表情,所羅門也很難分辨她的回答是真是假——當然,即使看得到,他多半也搞不清楚——對方總是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不過她今天駕駛了大半天的駱駝,又在港口和集市間奔波,很難想像對方會因為精力太過充沛而難以入眠。

  「既t然大家都睡不著,那就說些有趣的事情吧。」埃斐問道,「你們有什麼想聽的故事,或者想要了解的知識嗎?」

  「塔瑪都可以。」

  所羅門思索片刻,說道:「我想知道提爾的行會是怎麼回事。」

  黑暗中,他聽見埃斐模糊的笑聲:「真像是一個王儲會問的問題。」

  她的話模棱兩可,像塔瑪這樣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她在揶揄千裡之外的希蘭,而這個房間裡,此時只有他知道埃斐真正的言下之意。

  「你們待在提爾也有一段時間了,應該也領略到了提爾的海上貿易有多麼發達,商人行會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建立起來的管理制度——一個可以對提爾的商業貿易進行全方面管控的機構。由當地最大的九個商會牽頭,所以被稱作九聯行會,也叫九戒會,因為行會的九名領袖拇指上都佩戴著一枚寶石戒指。」

  「提爾的商業貿易不該由王來管控嗎?」

  「名義上是如此。」埃斐說,「但王室真正能對九戒會造成的干涉並不多,尤其是近些年提爾農耕歉收,需要仰仗商會用船從埃及進口糧食,如此一來,即使是阿比巴爾王,有時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方說,九戒會家族的奴隸貿易是不需要向王室納稅的。你應該也明白,一旦某個非王室勢力——在稅收問題上有了一定自主權,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阿比巴爾王難道不生氣嗎?」塔瑪問。

  「他當然生氣,只是形勢所迫。稅收是王室尊嚴的底線,等再過兩年提爾的農收恢復正常後,他一定會動手的。」說著,埃斐嘆息一聲,「但在此之前,他還得忍耐。九戒會顯然已經厭倦了和阿比巴爾這樣有主見的君王勾心鬥角……阿比巴爾老了,而他的孩子們已經到了當初他坐上王位時的年齡。 」

  看來阿比巴爾王把希蘭送到埃斐身邊,不光是希望她把兒子教養成一位出色的王位繼承人,也是希望他避開王室最弱勢和動蕩的幾年……

  話雖如此,希蘭看上去就像是九戒會喜歡的那種王儲——立場不堅定,觀點不突出,思維不敏銳,沒能力改變現狀,好操控並且懂得接受引導ヾ,他實在不明白阿比巴爾為什麼會欽定希蘭為自己的繼承人。

  「別輕易質疑別人的決定,以及別人的能力。」也許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埃斐從背後捏了捏他的臉頰,「或許希蘭也擁有著你所欠缺的才能呢?」

  他誠懇地問道:「所以是什麼才能?」

  聽到他的詢問,埃斐可疑地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過去才回答:「暫時還很難用肉眼觀察到……但我相信阿比巴爾這麼做不是沒有理由的,他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王。」

  這個話題就這麼突兀地結束了,然後他們又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些其他的話題,關於迦南人的造船技術,除了浸泡法和蒸餾法之外的萃取工藝,埃及人會把乳香蒸煮後放在嘴裡咀嚼,他們認為這麼做可以去除牙齒上的污垢……也不知過了多久,所羅門稍微萌生出了倦意,而身後已經響起了塔瑪安靜而綿長的呼吸聲。

  「困了嗎?」埃斐扣住他的腰,把他床的內側挪了挪,「小心,不要掉到床下去。」

  他翻了個身,將腦袋埋進埃斐的肩窩,她身上傳來汗水、灰塵、鐵器和一點點花的氣味,稱不上美妙,但所羅門不討厭這種味道,甚至萌生出一股倦鳥歸巢的安定感。半睡半醒之間,他有一種隱隱綽綽的感覺,仿佛他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要一輩子睡在她的身邊。

  「晚上好。」

  他閉上眼睛,在她的低語,他的心跳聲和她皮膚上傳來的溫暖中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當所羅門醒來的時候,埃斐已經離開了。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冰涼的手臂,一股失落的情緒頓時湧上心頭——然而,當他看到對方離開前還謹慎地用毛毯在他和塔瑪之間劃分了一道「防御之牆」時,那種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種微妙的心情取代了。

  他起床的動靜似乎驚醒了原本還在酣睡中的塔瑪:「早上好,耶底底亞……」

  所羅門看著她打了個哈欠:「早上好,塔瑪——別揉眼睛,會把睫毛揉到眼眶裡去的。」

  「真是的……」塔瑪抱怨道,「耶底底亞以前明明是叫'塔瑪姐姐'的。」

  出於禮貌,他沒有哼笑出聲:「那是在你下棋全輸給我之前。」

  走出房間後,他才從瑪西亞夫人那裡得知埃斐一早就駕駛著駱駝車往海港那邊去了,回來的時間視船舶何時入港卸貨而定,但最晚也會在下午回來,好在太陽還沒落山時盡快回到農場。

  和埃斐的強制要求不同,一般人家每天只吃兩餐,所以當他們起床的時候,約哈斯先生的大麥餅還在爐子裡。他拜托他們去集市找出門買調味料的帕提——攤子的位置不遠,可距離帕提出門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多半又和她的朋友們跑去玩捉迷藏了。」約哈斯嘆了口氣,「如果是這樣,請務必把她叫回來,否則我們中午只能吃沒味道的熟面餅了。」

  雖然約哈斯先生只拜托了他,但瑪西亞夫人不在,塔瑪不敢單獨和約哈斯先生相處,請求和他一起出門。

  「可以。」他叮囑道,「但你要拉著我的手,千萬不要亂走,也不要因為看見什麼新奇的東西就跑過去看,明白了嗎?」

  「明明塔瑪才是姐姐……」盡管嘴上如此埋怨,但她還是乖乖照做了。

  這場跑腿之旅並不如所羅門預想中那麼長——事實上,在穿過一條長長的街道後,他們甚至還沒看到那家調味料攤,就先聽到了帕提如母獅般的怒吼。

  「你他媽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所羅門的腳步頓了一下,發現聲音是從一條黑黢黢的小巷深處傳來的。窄小通道的牆壁上長滿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爬蟲出入牆縫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不詳的潮濕氣味。

  所羅門試圖感受其中的恐怖氛圍,但帕提的罵聲毀掉了一切:「你這狗雜種——雷納,你聽到我在說什麼了嗎?你這個沒有腦子的狗雜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所羅門與塔瑪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過去,後者才艱難地說道:「不如進去看一看吧?」

  說實話,他真想扭頭就走,不過現實是很殘酷的:「看來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小巷比他們想像中要深,帕提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不,客觀而言,她的聲音在巷口就很清晰,但隨著他們逐漸接近目的地,慢慢也能聽清雷納回答的聲音了,除此之外,還有斷斷續續的哭聲夾雜在兩人的爭吵聲中。

  最後,他們在一個破落的棚屋裡看到了三個模糊的人影。

  「誰?!」

  所羅門後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帕提橫在他咽喉處的長矛:「是我,耶底底亞。約哈斯先生讓我和塔瑪來找你回去,帕提。」

  「噢,耶底底亞……」帕提悻悻地收回了武器,「抱歉,但是我現在不能回去。我把錢給你,你能代我去調味料攤跑一趟嗎?」

  「可以。」所羅門說,「不過以防萬一……呃,非利士人應該沒有手足相殘的習俗吧?」

  「沒有。」帕提說,「但如果有必要,非利士人誰都會殺,即使是自己的家人……」說著,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旁邊的雷納,「尤其是腦袋長在褲/襠上,甚至不惜危害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混球。」

  塔瑪不安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偷走了奴隸商人的奴隸!」

  「娜比拉是我心愛的人。」雷納臉色陰沉。

  「是啊,一個狗雜種的心愛之人。」帕提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除了這個身份之外,她還是馬格努松商會的奴隸!馬格努松是誰?九戒會的成員!雷納,你快要把我們一家害死了!」

  所羅門試圖從他們的對話中得到更多信息,又覺得自己的耳膜隱隱作痛。

  「你根本不知道娜比拉的遭遇!」雷納憤怒地朝她吼道,「如果我不救她,她會被那些監工折磨至死的!」

  「你該擔心的是你t自己!」帕提用比他更響的聲音吼了回去,並且舉起了她的長矛,「因為你現在就要死了!我要把你的腦袋割下來,縫在那個女人的腰帶上,你們就這樣一輩子在一起吧!」


第153章

  坦誠說, 所羅門完全不想被攪和進這個爛攤子裡——但考慮到約哈斯瑪西亞夫婦是受到埃斐看好,值得深交的朋友,而雷納似乎確實做出了一些足以損害整個家族的舉動, 他只好強迫自己介入這對劍拔弩張的兄妹之間, 看看還能不能做出一些挽救。

  「都冷靜下來。」他說,「雖然我不算確切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像這樣互相指責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在確定帕提的長矛和雷納的喉嚨已經恢復到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距離後,他稍微松了口氣, 「現在,有人能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跟我解釋一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帕提冷哼一聲:「讓那家伙跟你說吧。」

  雷納則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權衡將事情全盤托出的後果,在所羅門的耐心即將耗盡時,他才勉強開口道:「聽我剛才和帕提的對話,你應該多少也了解到一點情況了——沒錯,娜比拉是馬格努松商會販賣的奴隸。在提爾,時常會有沒有定居地的流浪民族來集市表演雜技,順帶販賣他們的那些小玩意兒,我和娜比拉就是在那時遇見彼此的。」

  所羅門端詳了一下娜比拉, 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對方。

  娜比拉有一頭紅棕色的短發,蓬松而干燥,像是鹿的皮毛,身形瘦小,胸脯扁平,鼻翼兩邊和顴骨上有著褐色的雀斑,但在蜜色的皮膚上並不明顯,手臂上有著代表奴隸身份的刺青——平心而論,娜比拉不難看,但他難以想像雷納為她愛得瘋狂的理由,她站在塔瑪面前,就像是一支在朝陽下閃動的蠟燭。

  「所以她那時還沒有被抓去當奴隸?」

  「不,娜比拉那時已經是奴隸了。」雷納嘆了口氣,「她的家鄉在埃及東部,奴隸商人以幫工的名義哄騙她們坐船來迦南海岸,她的姐姐淪為妓/女,妹妹因為年齡合適,成為了獻給塔尼特的活祭,被活活燒死,娜比拉則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在青銅礦場裡日夜勞作,還要忍受監工的鞭笞和騷擾。我們第一次相遇時,娜比拉偷偷從奴隸營裡逃了出來,懇請我幫助她,我就是這樣被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打動了……」

  「怎麼不把事情說清楚?看來你還是有點羞恥心的,知道這件事難以向外人啟齒。」帕提說,「你的老二也被她打動了,你們在雜技團後面的馬棚裡干了一炮,所以自覺有義務娶她為妻——說真的,雷納,我對你要娶誰沒有半點興趣,哪怕你要去雞/奸我都不在乎,可麻煩你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什麼。當人販子尾隨你到家裡,發現亞薩和耶米瑪作為活祭剛好適齡而眼前一亮的時候,你心裡難道沒有一丁點愧疚嗎?」

  雷納的面龐抽動了一下:「那確實有我的責任……可這只是我的錯嗎?」

  帕提快被他氣笑了:「難道還是我的錯嗎?」

  「我不明白,帕提。」雷納說,「有些人把無辜的人騙到遠離家鄉的地方,或者像強盜一樣把他們擄上船,那些人被迫淪為奴隸,被關進牢籠裡賣給貴族,賣進妓院,關在礦場裡干苦工,那些騙子和強盜沒有一個需要受到責難和懲罰,奴隸試圖逃出來,卻必須遭受鞭笞,我試圖幫助被騙的人,對奴隸主造不成一絲傷害,卻要賠上我的家人……帕提,這個世道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他的話像是一擊鞭子,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連所羅門,一時都難以予以回應。

  「如果哪一天……」說著,雷納哽咽了一聲,「如果你……我們重要的人也遭遇了這樣的不幸,我也希望會有那麼一個人,能在他們落難之際對他們伸出援手。」

  誠然,所羅門有諸多理由可以拿來說服對方,比如人天生就有貴賤之分,柏柏爾人在許多民族眼中都是生來就該做苦力的賤民,比如人販子確實是長著人皮的畜生,可他人的錯誤不是你用來為自己辯解的理由……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他可以說上一天一夜,滔滔不絕,片刻不停。

  而且不用他多說什麼,只需走出這個棚屋,雷納的質問就會顯得可笑起來,就好像貴族傷到平民的眼睛只需要賠一點錢,可平民傷害到貴族的一只眼睛,就要被挖去兩只眼睛——同樣的道理,奴隸是奴隸主的財產,不管這些奴隸是怎麼得來的,偷走別人的財產就要受到懲罰,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有什麼好質疑的呢?

  世道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愚蠢的問題,世道一直如此。王朝更疊,王座交替,唯獨「世道」從未改變。

  所羅門如此告訴自己,並感覺自己被說服了——可當他看見娜比拉幾欲落淚的雙眼,看見雷納憤怒中真實的困惑,看到迷茫的塔瑪,和滿臉抗拒,卻回避了兄長視線的帕提。他站在這詭譎的死寂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埃斐。

  如果她在這裡,她會怎麼回答?她也認同這「世道」的真理嗎?如果答案是「不」,她會怎麼做呢?

  好一會兒過去——出乎意料的是,最後打破沉默的竟是塔瑪:「現在糾結於這些問題也於事無補,關鍵在於該怎麼彌補這件事可能帶來的損失。你們家世代經商,應該也有一點積蓄,何不名正言順地從奴隸商人那裡把她買下來呢?」

  「不錯,娜比拉已經在這裡了,木已成舟,真正的問題在於如何盡可能地避免這件事帶來的傷害。」所羅門也略微回神,逐漸能夠理清思路了,「雷納,無論你有什麼樣的理由,你的做法連累到了你的家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好在娜比拉看上去……不像是那種會被拿來獻給哪位貴族的禮物,我想比起一個瘦弱、相貌不顯的奴隸,奴隸商人不會介意小賺一筆。」

  「這不一樣。」帕提的聲音平靜了些許,只是語氣中充滿了麻木和苦澀,「按照提爾的法律,如果有人幫助出逃的奴隸躲藏奴隸主的追捕,那個幫助奴隸的人也要淪為奴隸,何況……」她深吸了一口氣,「九戒會的規矩又是另一回事了,這不僅僅是一個奴隸的問題,而是關乎戒主們在整個提爾,乃至於迦南海岸的威嚴。」

  所羅門很快領會到了他的意思:「比起損失了一個奴隸,他們更不能忍受有人膽敢對他們的財產下手。」

  「沒錯。」帕提說,「如果想懇求戒主們的原諒,勢必要付出那更高的代價,也許從此我們家就要綁死在馬格努松的船上了……雖然能加入行會無疑是一件好事,但母親本已找到人脈好搭上約納松家族的線,因為那位戒主並不經營奴隸買賣,現在提爾正在大批量地向西頓出口奴隸,母親擔心和這種事扯上關系,遲早有一天會反噬我們自己。」

  所羅門看向雷納:「那麼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把娜比拉送回去。」

  雷納的身體顫抖起來,而娜比拉則忍不住低聲哭泣。她的哭聲讓他想起了希蘭,這讓他感覺厭煩,又沒那麼厭煩。

  「我不會這麼做的!」雷納說,「我不會連累其他人,我會帶著娜比拉離開提爾……即使沒了我,父親和母親也有拉哈特,有你,還有亞薩和耶米瑪,請代我向所有人說一聲抱歉,帕提。」

  「那你就滾吧。」帕提扭過頭,「不會有人為你流下哪怕一滴眼淚的。」

  「我、我很高興……」雷納的眼眶微微發紅,「永別了,帕提。」

  「……先別急著道別。」所羅門感覺太陽穴突突作痛,不知道埃斐當宰相的時候是否也過著這樣的日子,不得不整天和一群笨蛋討論未來的發展,「聽我說完,我們假裝是無意發現了逃走的娜比拉,帶著娜比拉以t協助抓捕者的名義向奴隸主討要賞金,既然有幫助奴隸潛逃的懲罰制度,多半也有相應的獎賞制度吧? 」

  帕提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對奴隸商人撒謊?」

  「難道他們還會去查證嗎?娜比拉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商品,只要能順利回來,他們不會在意她是怎麼回來的。」所羅門說,「關鍵是下一步,怎麼把娜比拉買下來。」

  「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娜比拉平常根本不在集市裡被展示販賣。」雷納說,「而且馬格努松的青銅礦已經被開采空了,他打算把這批奴隸轉手賣到西頓,然後用這些錢去造新的商船,運送奴隸的商隊最晚明天就要啟程了。」

  「其實昨天就該啟程了。」娜比拉磕磕絆絆地用當地語言補充,「但莫名地延遲了時間,也許是奴隸中有人告發了我,告訴監工我逃走了……」

  「這幾天街上到處都能見到人販子。」雷納說,「所以我才帶娜比拉躲在這裡。」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今天就能把一切搞定。」所羅門說,「把娜比拉送到奴隸商人那裡後,我們討要賞錢,這裡有兩種結果:我們能拿到賞錢,或是我們拿不到,但結果都是一樣的——通過貼補一點錢來買下娜比拉,這個錢不是給商會的,而是拿來賄賂和我們交涉的那個人販子的。」

  「整個故事是這樣的:雷納在暗巷裡找一個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解決需求,於是遇到了出逃躲藏的奴隸娜比拉,脫下衣服後雷納發現了娜比拉身上的奴隸刺青,於是抓住了她,目的是向馬格努松戒主討要賞錢——這樣既解決了我們為什麼會遇到娜比拉的問題,還解釋了娜比拉為何不是……」

  「其實不用這麼麻煩。」雷納平靜地打斷了他,「娜比拉原本就不是處子,她……」他停頓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在礦場裡遭遇過……一些令人難過的事……」

  所羅門怔了一下——有那麼一會兒,他很擔憂塔瑪對這番話的反應,但又不敢轉頭去看她的表情。

  「那我們先越過這個問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低沉的,干澀的,「等遇到人販子後,無論他願不願意給我們賞金,我們都可以說雷納看上她了,想和他做一筆奴隸買賣的生意,因為我們'可以不要賞錢,還可以再貼補一點',或者'我們為戒主效勞,卻沒能得到相應的報酬,那不如干脆把奴隸便宜點給我們' ——重點是,我們要暗示他明白這個錢是歸他的。」

  「他會答應嗎?」塔瑪對此表示了擔憂。

  「奴隸逃走且死在外面的情況並不罕見,那就是徹徹底底的損失。」所羅門說,「最重要的是,人販子對奴隸商人而言並不是忠誠的狗,而是一群野犬,他們為戒主辦事,但如果有偷偷撈好處的辦法,他們也不會拒絕……」

  他忽然噤了聲——棚屋外,逐漸傳來了幾個人錯落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

  「是……是他們……」娜比拉的面頰霎時失去了血色,「他們牽了狗……他們在找我……」

  雷納笨拙地安慰她:「別哭,娜比拉,我會在你身邊保護你的。」

  「先保護好你自己再說吧。」帕提嘴上雖然冷嘲熱諷,但還是從背後卸下了長矛,「見鬼,我的手出汗了。」

  「都冷靜下來。」所羅門說,「還記得我剛才說了什麼嗎?」

  話音剛落,棚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一腳踹開,幾個包著頭巾,牽著狗的男人走進了房間——盡管做好了准備,但所羅門還是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不去在意那幾只對著他們齜牙咧嘴的狼狗。

  「你們來得剛好。」他低聲道,「我的朋友和她哥哥發現了一個逃跑的奴隸,不知道是不是你們的……」

  幾條狼狗緊盯著娜比拉所在的方向,喉嚨裡發出一陣低吼,雷納必須很努力才讓自己沒有擋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面前。

  然而那幾個人販子並沒有看向娜比拉,反而在他和塔瑪身上來回掃視。

  「你們是兄妹?」其中一個人問道。

  所羅門感到了一絲不妙,伸手將塔瑪拉到身後:「是姐弟,我們的撫養者是阿比巴爾王的故友,此次來到提爾正是為了拜訪他。」

  「嘿,伙計們,這男孩居然說自己的父母是王的故友。」房間裡響起一陣哄笑,「哈哈,王年輕時操了你媽,所以你是王的私生子,你不會還要這麼告訴我吧?一個在破棚屋裡和朋友們玩捉迷藏的王子殿下。」

  某種意義上倒是實話,除了私生子的部分……所羅門如是想道,只是他不能這麼說出來。

  「他們不是提爾人。」男人的同伴說,「甚至不是迦南人,他們的口音聽起來像以色列人。」

  「外鄉人?那麼就好辦了。」男人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他們,「漂亮的孩子,淺色頭發,年齡也適合……想來戒主大人會非常滿意的。」


第154章

  聽到那個消息的剎那, 埃斐感覺眼前忽然有一片白光炸開——很短暫,但她的胃因此而絞痛,她感覺自己似乎花費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現實卻只過去了短短數秒。

  「你說他們不見了……」她聽見自己如此問道,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我很抱歉,埃斐,我也沒想到……」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從對方眼中,埃斐看到了惶恐和畏縮的神情, 或許她應該緩和一下自己的語氣, 不僅因為對方的孩子也失蹤了,也因為此時給予對方更多的壓力,只會讓他更緊張,這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

  然而她做不到,她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冷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切就好像那個早晨,她得知塔瑪被暗嫩誘騙到了他的宮殿, 而當她趕到那裡時,噩夢已經上演。她仍記得房間裡血的氣味和女孩虛弱的嗚咽, 記得暗嫩淹沒在陰影中那洋洋得意的面孔, 記得那張面孔又白轉紅,又由紅轉紫, 最後變成了了無生氣的青黑色,他的眼珠上翻, 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白。她撕下了那張臉上的得意,卻沒能止住女孩的血與淚水。

  「上、上午,我讓帕提去集市跑腿,買一點調味料好下廚。」約哈斯深吸了一口氣,也許是提到了孩子的名字,他身體裡作為父親的部分占據了上風,說話時也不那麼磕磕絆絆了,「但她過了很久都沒回家,我以為她溜去找朋友玩了,就拜托耶底底亞幫我去把帕提叫回來,塔瑪似乎不想一個人呆在房間裡,也跟著耶底底亞一起出門了,然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

  「除了帕提,塔瑪和耶底底亞,雷納也不見了。」瑪西亞嘆息道,「我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像是在推卸責任,但是埃斐,這件事確實也出乎了我們的意料。」

  「現在你們有什麼頭緒嗎?」

  約哈斯搖了搖頭:「我們已經找過所有認識雷納和帕提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

  「有沒有可能是被奴隸商人抓走了?」她問。

  「應該不會,提爾的所有奴隸商人都隸屬於九戒會,阿比巴爾王曾嚴令他們不許抓迦南人,尤其是提爾境內的迦南人。」

  埃斐沉默片刻,說道:「塔瑪和耶底底亞是猶太民,不是迦南人。」

  聞言,約哈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堅持自己原本的想法:「不會的,雷納和帕提也是和他們一起失蹤的,哪怕奴隸商人因為那兩個孩子不是迦南人而有了壞心思,他們不可能連雷納和帕提也一起抓走。」

  「我可能知道為什麼雷納哥哥和帕提姐姐會不見……」

  他們不約而同地扭過頭,亞薩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後,怯生生地看著他們,

  「亞薩?!」約哈斯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究竟怎麼回事?雷納和帕提究竟在哪裡?他們是不是惹上了什麼麻煩?」

  「雷納哥哥愛上了馬格努松商會的一個奴隸……」亞薩吸了吸鼻子,「他每天晚餐後偷偷溜出去,就是為了給那名奴隸送食t物,因為去的次數太多,被那些負責看守奴隸的人發現了,他們還尾隨雷納哥哥找到了我們家。」

  「雷納他……」約哈斯看起來幾乎要暈過去了,「巴爾神在上,雷納怎麼會這樣……那可是九戒會的戒主啊,他怎麼能這麼傻……」

  「那些人想要對我和亞薩下手。」耶米瑪說,「但是帕提姐姐用長矛把他們趕走了。」

  「那群狗雜種想要對你們下手?」瑪西亞站了起來——光是這個動作就令她氣喘吁吁,「他們完蛋了,我要把他們的老二切下來塞進他們的屁/眼裡。」

  她扯了扯嘴角:「'九戒會不可能抓提爾境內的迦南人'?」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亞薩為自己的父親辯解道,「但他們那天盯著我和耶米瑪,不停地喃喃自語著什麼祭品,年齡正合適之類的話……」

  「祭品?給塔尼特神的?」瑪西亞怒罵道,「他們也瘋了?所有人都瘋了!」

  「阿比巴爾王明確反對供奉塔尼特女神,不可能允許九戒會私下偷偷拐賣年幼的孩子用作生祭。」埃斐說,「但不排除他們會向西頓出口適齡的孩子作為活祭品。」

  還有一點她沒有說——在供奉塔尼特女神的問題上,國王與九戒會或許並不是一條心。

  隨著塔尼特女神信仰的傳播,年幼的奴隸相比以往能賣出更高的價格,如果需求還將持續走高,他們甚至可以發展出一條更完整的產業鏈。

  對於那些姿色實在不足,連當娼妓都掙不上什麼錢的女奴,讓她們充當手下發泄欲望的免費工具,不需要避孕,而是讓她們生下孩子並撫養到適當的年齡,再作為活祭品高價賣出,既增加了奴隸買賣的盈利,又讓以前難以用肉/體為他們牟利,干苦活又比不上男奴的商品得以廢物利用,是一舉兩得的結果。

  埃斐從不高估商人的良知,她相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會毫不猶豫地為了更高的利潤犯下世間最卑劣的罪行。

  「我會去找馬格努松的戒主。」說罷,她又制止了約哈斯尋找外袍的動作,「我一個人去就夠了,你應該留下來照顧你的妻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來照顧。」瑪西亞說,「我的兩個孩子正下落不明……何況,如果亞薩說的是實話,那麼就是雷納連累你的孩子一起被抓走的,我不可能強行留下約哈斯,然後兩個人待在家裡什麼也不做。」

  「你們有誰在馬格努松商會裡有人脈嗎?」

  「我們……沒有……」約哈斯艱難地搖了搖頭,「但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請讓我們也幫上一點忙……」

  「如果你真的想幫忙,就像一個稱職的丈夫那樣留在這裡。」她打斷了他,「而不是把自己懷有身孕,隨時都有可能臨盆的妻子留給幾個年幼的孩子。」

  九戒會並不劃分地盤,但有自己的主營地,而且奴隸不同於普通商品,他們會逃跑,會聯合起來攻擊自己的管理者,所以平常需要銬上手腳,關在巨大的木籠裡,所以奴隸買賣在集市有一片專門的區域,位於邊緣地帶,人流量較少,也有足夠的空間放置籠子。

  埃斐不止一次見過這樣的光景:寬闊的空地上,有幾個看守在咀嚼乳香塊,然後將它們投入炭盆裡,圍在盆邊用力嗅聞那夾雜著炭火苦澀的香味——與之相對的是他們旁邊一張張苦澀的臉,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但每一個都皮膚黝黑,骨瘦如柴,頭發結成一縷縷的,像是枯萎的藤蔓植物,他們的脖子、手腳上都戴著鐐銬,皮膚上布滿了燙傷和鞭痕,表情呆滯地看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他們和這個世界隔著堅固的牢籠,像是一群有著人類體態的家禽。

  而耶底底亞和塔瑪現在也許就在遭遇這些……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就讓她忍不住顫栗。

  一個看守抬頭看了她一眼,也許是因為她腰間的黑色皮鞭,讓他誤以為她是他們的同行:「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馬格努松商會在哪裡賣奴隸?」

  「你說馬格努松?」他盯著她的胸脯,仿佛那是她的眼睛,「你的消息未免也太落後了,他們的奴隸商隊今天下午就出城了。」

  「出城了?」她心下一沉,「他們去哪裡了?」

  「還能去哪兒,當然是西頓。」看守遲了好一會熱才將視線對准她的眼睛,「嘿,美人,說真的,你到底是哪一家商會的?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嗎?」

  「恐怕不行。」有人代替她作了回答,「收斂點,小伙子,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無需回頭,她就知道背後的人是誰:「哈蘭。」

  「看來沒能給您什麼驚喜。」哈蘭面露微笑,「好久不見,猊下。」

  故人重逢本該是一件好事,可惜她實在沒什麼心情與對方敘舊:「抱歉,哈蘭,我現在有急事要處理,有什麼事等以後再聊吧。」

  「也許我這裡剛好有您想要的消息呢?」哈蘭低聲道,「如果您想要追尋馬格努松商會的奴隸商隊,即使您現在就追到西頓去也不會有結果,馬格努松現在的情況有一點……特殊。」

  盡管他現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但也足夠用眼神傳遞暗示了:「帶我去你的安全屋。」

  「當然。」哈蘭說,「其實還在老地方,如果您還記得那裡的話。」

  「讓外人得知你的秘密居所並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您將自己歸入'外人'的範疇,就太令我傷心了。」

  哈蘭的安全屋在提爾的內河道沿岸,那裡大多賣的是一些新鮮的海產,所以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股魚腥味。

  他們需要從河岸撐船到一條不起眼的分岔入口,穿過被布滿青苔的牆壁包夾的狹窄水道,水道盡頭是一棟簡陋的茅屋,裸露在外的木頭上有著被蛀食的痕跡,即使是沒有下雨的日子,蘆葦鋪成的屋頂依然會不停滴水。

  當他們進屋後,哈蘭將門關緊,還上了鎖,但他說話時聲音依然輕而低沉,這是歸棲者的習慣——隔牆有耳,哪怕是在你自認為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悲傷屋,因為那裡是一座被改造過的魔術工房,可以從房間內部聽到外面的聲音,但內部的聲音絕不會泄露出去:「一周前,阿比巴爾王雇佣了我去調查九戒會偷偷向西頓出口年幼的奴隸用作活祭的事。」

  即使是埃斐,也沒料到此時會聽到阿比巴爾的名字:「你如今在為阿比巴爾效力?」

  「如果您所說的效力是指他付我錢,我為他辦事,那麼沒錯,如果您是指他得到了我永遠的忠誠,那麼答案是否定的。」哈蘭說,「不過這些目前都不重要,我想您現在應該急切地需要知道馬格努松的奴隸商隊去了哪裡。我今天下午一路尾隨著他們的商隊,他們的確在往西頓的方向出發,但在中途我就跟丟了隊伍。」

  埃斐怔住了:「你?跟丟了隊伍?」

  「是的,我一直和他們保持著50碼以內的距離,但在一處靠近山巒的河道口,我看見一個奴隸看守吹響了號角,聲音三長兩短,明顯是在向什麼人傳遞信號——然後一陣黃沙吹過,阻礙了我的視野,而當黃沙平靜下來時,整個隊伍都不見了。」

  這種發展可超出了她的預料:「黃沙持續了多久?」

  「不算很短,可如果要讓一整個商隊都消失無蹤,時間顯然是不夠的。」哈蘭沉聲道,「而且我勘察了現場,足跡只延續到黃沙出現前他們所停留的地方,仿佛幾十個人就那麼原地蒸發了。」

  「……是魔法。」她站起來,快步朝屋外走,「我得去見阿比巴爾一次。」

  哈蘭跟在她身後:「恕我直言,猊下,即使是阿比巴爾王,現在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

  「我不需要他幫我找到馬格努松的商隊在哪裡,只要把在提爾境內的戒主全部召集起來就夠了。」

  「即使您找到了他們,他們多半也不會坦誠回答您的問題。」哈蘭說,「馬格努松不可能背著其他戒主這麼做,蛇和老鼠的窩也許是相通的,只是您剛巧發現了其中的一個洞口而已。」

  「我會提出一份昂貴到讓他們難以拒絕的籌碼。」

  「猊下,戒主們是整個迦南海岸最富有的人,僅次於提爾王,恐怕您很難……」

  「他們會的。」她說,「沒有t人會不想要自己的命。」


第155章

  所羅門醒來時, 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根本沒睜開眼睛一樣。然而他能聽見水滴墜入淺潭的聲響,能聞見空氣中陳腐的氣息, 以及那若有若無的血的氣味。

  他打了個寒顫,很難區分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那縷似乎隱喻著不祥的血腥味。

  所羅門花費了一點時間,好讓幾乎凍僵了的身體恢復些知覺。他試著站起來,可身上戴著鐐銬,手腳和脖子都沉甸甸的,一動就發出聲響,鐐銬的長度只勉強夠他站起來,沒辦法從原本的位置上挪動哪怕一步。

  於是他艱難地在黑暗中摸索起來,身後是冰冷而粗糲的岩石,摸起來濕漉漉的,正在從他的身體汲取溫度。地上有水坑,感覺像是在某個地勢較低的山洞裡,雨季會有雨水倒灌進來,又因為照不到陽光,水坑便長期淤積在這裡,使得洞穴常年潮濕,散發出死水獨有的臭味。

  片刻過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緩慢靠近, 掩蓋了水滴的聲音。

  「噢,年輕的男孩已經醒了。」對方說, 「很高興看到你這麼健康,這對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非常利好的。」

  沒有聽到所羅門的回應,他便自顧自地回答:「瞧瞧我, 差點忘了,你在黑暗中應該看不見。」

  下一秒,山洞中的油燈倏地點燃,所羅門只感覺無數道白光刺進眼睛,讓他忍不住用手遮擋,等眼睛的酸痛逐漸減緩,他才慢慢放下手臂,透過一層朦朧的淚光,一個人影模模糊糊地映入視野,他看不清晰,但能判斷對方是一個男人,中等身材,但身形肥胖。

  「真是美麗動人。」對方走到一張桌子邊,低頭擺弄起了那些瓶瓶罐罐,「是因為年輕嗎?又或者是家族遺傳?我有幸見過以色列王幾次,能夠想像他少年時也是一個容貌姣好的男孩。命運就是這樣,也許什麼都吝嗇給予,也許會一下子將美貌、權力,以及超然的力量恩賜給某人,多麼不公平啊……你覺得呢?」

  當所羅門擦干眼淚時,剛好對上對方的回頭一瞥。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對方剃光了頭發,膚色較一般迦南人較淺,看起來出身高貴,穿著深藍色的綢衣,約摸有六十多歲了,胸脯像是喂養過很多孩子的婦人一樣略微下垂,上面布滿了詭譎的黑色紋路,以心髒處為源頭,一直蔓延到腹肚和手臂。

  「你很冷嗎?」對方說,「其實你應該感謝命運,當我還沒有那麼老,仍有精力與男孩們玩一些愛的小游戲時,他們唯一能穿的只有金粉——如果那也算衣服的話,相比之下,你已經是一個幸運兒了。」

  「你是誰?」所羅門警惕地看著他,「和我一起被抓來的女孩在哪裡?」

  「耐心一點,小家伙,我只有一張嘴,只能同時回答你一個問題……不過我很好奇,你似乎並沒有發現自己已經不能發動千裡眼了,看來你不常使用它?真是暴殄天物。」老人說,「我敢斷言,如果擁有這雙眼睛的是我,必定會更好地使用它,可惜命運對我總是沒有太多垂憐。」

  他知道他的眼睛……所羅門心底一沉,但努力沒有表現出來,當老人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到他面前,蹲下,然後細細端詳他的臉時,他強迫自己沒有退縮,而是直面對方的眼睛,但對方的下一句話讓他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

  「告訴我,孩子。」對方說,「當神的使者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

  在走進帳篷前,埃斐在心裡默默把目前已有的資料梳理了一遍。

  九戒會中,目前最有權勢的是梅爾卡特沙瑪,是提爾——也許還是整個迦南民族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血統高貴,家族裡出過幾任王後,即使在王權未受掣肘的時候,這位戒主也是阿比巴爾最忌憚的人物。

  埃斐和他有過數次交流,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彼此只能算是熟識,沒有發展出任何友誼。

  梅爾卡特沙瑪戒主最信任的副手是埃格爾茲家族,這支家族雖是迦南人,但出生於撒丁島,名下擁有多個大型銅礦,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為表誠意,埃格爾茲只從梅爾卡特沙瑪商會采購奴隸。為了回報他的盛情,梅爾卡特沙瑪讓埃格爾茲成為了九戒會的二號人物。

  最後是九戒會最不受矚目的異類約納松,唯一不經營奴隸貿易的商會,因為約納松自己就是奴隸出身——他的母親是塞浦路斯一名貴族子弟與女奴的私生子,雖然未得到承認,但得到了一定的教育,因為他是販賣蠟燭起家,經常被其他戒主諷刺為蠟燭匠。

  按照阿比巴爾的說法,如果她和梅爾卡特沙瑪之間的商談未能有結果,約納松可能會是她最好的突破口。

  馬格努松在商會中只算是中流,不上不下,與上流的梅爾卡特沙瑪、埃格爾茲都不親近,與受到歧視的約納松也沒有什麼來往。

  如果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馬格努松是戒主之中最年長的,將近七十歲,即使在壽命相對較長的貴族中也是極為長壽的存在,而且身體狀態良好,仍在操持家族中的大小事務。

  坊間流傳著他的不少古怪傳聞,有人說他贍養了許多漂亮的男孩,喜歡看他們未著寸縷地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這一點得到了哈蘭的認同,因為數年前,他曾在馬格努松的住所外見到過很多因為金屬中毒而死去的男孩。還有人說,馬格努松喜歡食用動物的睪/丸,好使自己「精神飽滿」……埃斐對此持中立態度,比起馬格努松究竟有沒有這種癖好,她更好奇為什麼阿比巴爾會知道那麼多市井八卦。

  最後提供了靠譜信息的還是哈蘭,據說馬格努松在提爾的銅礦已經挖空了,雖然不像埃格爾茲家族那樣住在銅礦上,但銅鐵也算是馬格努松主要的流通商品之一,馬格努松可能打算把手頭的奴隸運到西頓去傾銷,然後造更多的商船,加強和埃及的貿易往來。

  「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嗎?」阿比巴爾憂心忡忡地看著她,「梅爾卡特沙瑪是一條狡猾的老狗。當你位高權重時,他是你最熱情的朋友,當你跌落高位時,他便毫不猶豫地棄你而去。對於這種無利不早起的人,你最好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如果你參與我和戒主間的談話,就必然會'知道'九戒會違背了你的命令,向西頓出賣年幼的奴隸作為塔尼特女神的活祭品。」埃斐平靜地回答,「如果你隱忍,那麼日後王室在九戒會面前就會威嚴掃地,如果你決定殺死個別戒主以示懲戒,意味著你把王室和九戒會原本隱秘的矛盾放到了明面上,然而現在提爾的農耕尚未恢復,如果你和九戒會鬧翻,至少有三成的提爾人會因為缺少糧食而餓死在這個冬天。」

  「呃……好吧。」阿比巴爾抓了抓頭發,「可難道就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了嗎?」

  「你能幫我召集九戒會,就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謝謝你,阿比巴爾。」埃斐頷首,「至於接下來的事……無論順利與否,那都是我應該去解決的。」

  當她走進帳篷時,八位戒主已經在桌邊就坐了,唯獨馬格努松戒主的位置空著。

  這是一張巨大的長方形絲柏木桌,梅爾卡特沙瑪戒主坐在長桌的一端,右手邊坐著埃格爾茲戒主,左邊是斯特靈戒主,以玻璃制品和木飾品為主要業務,也很得梅爾卡特沙瑪的親近。

  但他不夠聰明,時常做出愚蠢之舉,把自己搞得像是一個侍奉恩主的弄臣,而且他的女兒是阿比巴爾在後宮中最鐘愛的女人——同時也是阿比巴爾欽定的王儲希蘭的母親,所以梅爾卡特沙瑪雖然青睞他,但從不對他付出太多的信任。

  埃斐甚至覺得梅爾卡特沙瑪並不是真的喜歡親近斯特靈,只是想要從對方口中摳出一些王室內部的秘辛。

  也許是她的余威還沒有全然消失,梅爾卡特沙瑪把長桌另一端的位置留給了她——同時也無心插柳地把九戒會末位的約納松戒主留在了她的右手邊。

  「很高興諸位願意抽空光臨這裡。」她首先開口道,「尤其是在過冬准備前這麼繁忙的日子,對此我由衷地表示感謝。」

  「您客氣了。」和她擔任宰相時一樣,先開口的是梅爾卡特沙瑪,因為只有他有資格代表所有的戒主與其他勢力寒暄,「許久不見,您還是那麼光彩照人……不過比之我印像中t ,似乎多了些憔悴?聽說您卸任了宰相的職務,想來日子比起過去一定艱苦了許多。」

  真是來者不善。

  盡管已經被阿比巴爾提前警告過了,但她內心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稱不上艱苦,但也只是稀松平常,沒有什麼好多講的……」她的食指輕輕點擊著桌面,「本該如此,直到今天發生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哦?是嘛。」埃斐很確定,梅爾卡特沙瑪已經通過各種渠道知曉了這次談話的目的——但他此刻仍佯裝不知,笑眯眯地看著她,「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您預料不到的事。」

  「我珍愛的孩子們在集市玩耍時,似乎不小心被誤認為是奴隸而被帶走了,那支誤會了的奴隸商隊隸屬於馬格努松家族,九戒會的成員之一。 」她說,「我此次前來,就是為了糾正這個誤會。」

  「那您似乎找錯了人。」梅爾卡特沙瑪說,「馬格努松的奴隸商隊今天下午應該出發前往西頓了,用來……傾銷一些年老體弱,不適合繼續在礦場工作的奴隸,您應該去西頓找他本人才對。」

  「他不在西頓。」她說,「他的商隊在去西頓的途中消失了。」

  「您怎麼知道?」

  「我有一些消息靈通的朋友。」這部分是哈蘭告訴她的,再加上她自己的一點猜測,「除此之外,我還知道馬格努松戒主有一點……特殊,他通過某種奇妙的手段使自己長壽,並且一直保持著的健康,同時也是這種手段,讓他可以使自己的商隊在短短數秒內消失不見。」

  斯特靈發出笑聲:「您真相信這種荒謬的消息?」

  「為什麼不呢。」她凝視對方的眼睛,「想必在場的諸位都從中獲益頗多,既然如此,又何必說這種自我欺騙的話?」

  話音落下,帳篷內霎時陷入了死寂。

  她看著梅爾卡特沙瑪的姿勢由自然靠在椅背上,轉為正襟危坐,最後雙手交疊,左手的拇指指腹緩緩摩挲著右手拇指上的寶石戒指。

  「雖然您不再是以色列的宰相了,但您的消息似乎一如既往地通暢。」他做了一個極為誇張的表情,看起來倒和他一直暗暗嘲笑的弄臣斯特靈有點像了,「對了,我差點忘記——歸棲者,您的小蜘蛛們,想來它們仍在為您精心編織著那張巨大的人際網。在討論那個誤會之前,不妨讓我們先來談一談他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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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歸棲者隸屬於國王, 不是我能談論的。」

  「是嗎?我看事實並非如此。過去我也有幸見過幾次大衛王,他的聰明才智無人質疑,但絕非擅長編織人情的蜘蛛。」梅爾卡特沙瑪微笑道, 「您並沒有貴族血統, 沒了宰相的身份,只是一介平民,可哪個平民能有這樣的消息來源?還是說,您從哪裡啜飲了我們所不知的智慧美酒, 才能如此'耳聰目明'?」

  見她不打算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歸棲者,傳聞他們有千種面貌,除了為以色列王清除政敵之外,還會偽裝成不同國家的民眾,打入宮廷內部,以便獲取該國高層的秘辛——多麼可怕呀,埃斐閣下,如果我們的友誼貨真價實,足以讓我為您犧牲一點生意伙伴的隱私,難道您真的忍心讓我在夢中還要憂慮那些陰影中的眼睛嗎?」

  約納松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 以色列應該有專門的情報大臣。」

  「別說笑了,我的朋友。」盡管梅爾卡特沙瑪仍滿面笑容, 但埃斐能辨別出其中的不悅,「沙得拉舉止得體且善於交際, 是一位天真可愛的人兒,可惜他並不適合這份工作,若讓他去管理蜘蛛們, 多半會把蛛網扯破,如果我有權決定他的位置,多半會打發他去照顧牲畜。」

  「無論沙得拉卿的能力如何,他被王委任了這份職務,這就是王對他信賴的證明。」埃斐的目光從他們每一個人臉上滑過,「不過諸位如果有這種擔憂,在這個誤會解除後,我可以保證大衛——我曾侍奉的君主,不會讓蜘蛛的毒牙傷到各位。」

  梅爾卡特沙瑪嗤笑一聲:「我的好猊下,若您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與歸棲者毫無關系,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與我們保證呢?若您剛才只是開了一個善意的玩笑,實則您與歸棲者的關系比我們想像得都要深……」他意有所指地停了片刻,「那麼這個承諾未免也太吝嗇了。」

  她幾乎要發出冷笑了:「說得像是我在謀求馬格努松的家財一樣。」

  「您並未如此,但不代表您要求的東西就不高昂。」梅爾卡特沙瑪說,「猊下,馬格努松是我們的朋友,九戒會的一員,若我們現在把他出賣給了您,意味著我們打破了行會永遠不會背叛任何人的承諾……除非有相稱的報酬足以讓我們折腰——對我們商人而言,情報是與黃金等價的珍貴之物,您坐擁這世上最大的金礦,卻不願與我們分享,這廉價的誠意是多麼教人傷心吶。」

  一如阿比巴爾所言,梅爾卡特沙瑪是一條狡猾的老狗,她本以為對方只是想要知道歸棲者的成員名單,防止有臥底混入自己的府邸和商會,卻沒想到對方遠比她預料中更加貪婪——他竟想要得到整個情報機構,至少讓它在某種程度上為他效力。

  「既然我來到了這裡,就不曾妄想能夠不付出任何代價地得到我想要的結果。」她低聲道,「不過很遺憾,我無法向各位提供如黃金般珍貴的情報……但我可以提供給各位真正的黃金白銀。」

  話音剛落,會議桌上發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梅爾卡特沙瑪甚至懶得回應,遞了個眼神給自己的副手埃格爾茲,讓他代為回答:「也許在您離開前,大衛王給了您一筆豐厚的酬金,不過您若想用金錢來打動各位戒主,這點小錢恐怕還不夠梅爾卡特沙瑪大人拿來打賞他的僕從。」

  「如果我說那是一大片銅、鐵、鉛、銀礦呢?」

  笑聲霎時止住了,像是吵鬧的鵪鶉被掐住了脖子,即使是梅爾卡特沙瑪,都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露出嚴陣以待的表情。

  「伊比利亞ヾ——位於遙遠的海洋西岸,一塊景色宜人,尚未有太多人發現的礦產豐美之地。」她面露微笑,「雖說只要沿著海岸線不斷向西航行,總有抵達目的地的一天,但算上時間成本和航海業本身的危險性,即使運回成堆的礦石,恐怕還是抵不過其中投入的試錯成本。」

  梅爾卡特沙瑪試探性地問道:「既然您特意提到了,看來您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

  「不錯。」她說,「從迦太基向西出發,可以直通伊比利亞,而且中間剛好有一座島嶼可以供船隊停歇,如果在那裡建造起港口,就能形成一條從黎凡特ゝ到迦太基,再到伊比利亞的固定航道。只要諸位願意幫助我解決這個誤會,讓我的孩子回到我身邊,我會提供一份繪制了詳細路線的航海圖,為諸位收獲財富的光明前路做一些不足為道的貢獻。」

  「海上航道不同於陸地。」約納松敏銳地指出,「對於出航的商船而言,四面八方都是汪洋大海,我們很難辨別具體方向,更不用說做到您所說的'一路向西'了。」

  「約納松戒主說得沒錯,每一次開拓航道都伴隨著危險。」埃格爾茲說,「您該如何保證我們能順利抵達呢?」

  「有一種器具可以保證商船在海上也能辨別方向。」埃斐說,「等事情解決後,我會提供一份圖稿,無論拿去哪一家工匠坊,那裡的手工匠人都能通過圖稿順利地將器具制作出來——斯特靈戒主應該最清楚不過了,您知道我在不同國家的匠人那裡訂購了物品拆分後的零件。」

  「呃……」斯特靈搔了搔臉頰,「是的,我知道您定制了不少東西,就是沒搞懂您究竟想要做什麼。」

  聞言,會議桌上過半的戒主都發出了無奈的嘆息……他居然直接把自己偷看雇主圖稿的事情曝光,整場會議本質上就是她與九戒會的對峙,他忽然爆出這種言論,不僅損害了九戒會的顏面,還讓戒主們在她面前趨於弱勢。

  「您的說法確實很動人。」梅爾卡特沙瑪眼神閃動,但仍保持著警惕,「但這也只是您的一家之言,誰知道您口中的礦產豐美之地是否真正存在呢?更不用說t那個神奇的道中島嶼了。」

  顯然,他很不甘心讓她把控這場會議接下來的走向——同時也意味著她提出的籌款還不足以令他滿意。

  埃斐其實很好奇他究竟還想要什麼,梅爾卡特沙瑪雖然貪婪,但應該也知道馬格努松家族本身可能都不值這個價碼,他到底要怎樣才願意見好就收呢?

  「我現在確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所說的一切。」她說,「但諸位也認識我很久了,應該知道只要我承諾了,就絕不會食言。」

  約納松點了點頭:「一諾勝過千金——是的,我們都記得。」

  「那麼,願我的建議能夠令諸位滿意。」她的語氣沉了下來,「幾個待開采的大型礦產幾乎可以供一座小型城市過上好幾年的康富生活,遠遠超過馬格努松家族本身的價值,無論諸位心裡在想什麼,希望能見好就收。」

  「猊下,我等……」

  「您最好考慮好了再說話,梅爾卡特沙瑪戒主。」她低聲道,「我知道諸位都有自己的心思,而且內心深處是偏向同伴的,否則就不會特意更換位置,好讓我誤以為馬格努松與九戒會的上下游都不親近。」看著梅爾卡特沙瑪臉上越來越稀薄的笑意,她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諸位應該很好奇我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有一些消息靈通的朋友。」

  這是謊言——哈蘭並不知道九戒會平日開會時的入座順序,但是她注意到,當埃格爾茲感到無助,想要向其他人尋求幫助時,先是看向梅爾卡特沙瑪,若未得到回應,便下意識地看向斯特靈的左手邊,但當他的視線與百尼基戒主對上時,又流露出了短暫的恍惚之色,說明那顯然不是百尼基平常坐的位置。

  若她沒有猜錯,百尼基現在坐的正是馬格努松的位置,後者坐在梅爾卡特沙瑪左手的第二位,考慮到斯特靈並非梅爾卡特沙瑪真正青睞的對像,基本可以確定馬格努松是和埃格爾茲同級別的左膀右臂了。

  「我猜他可能與諸位之間進行著某些交易。」她觀察著梅爾卡特沙瑪的表情,「比如說,他通過自己奇妙的手段,令諸位和他一樣得以健康長壽……」

  梅爾卡特沙瑪終於徹底撕下了臉上那所剩不多的得體微笑:「這也是您消息靈通的朋友告訴您的?看來歸棲者的滲入比我想像中還要深。」

  「您誤會了。」埃斐說,「無論過去如何,現在我已經卸任離職,不再是宰相,甚至也不是以色列人,沒有任何能量驅使以色列的情報機構為我效勞。」

  梅爾卡特沙瑪發出冷笑:「您自己相信這些話嗎?」

  其實她說的都是實話……可她又不能直言歸棲者已經解散了。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既然對方已經自動代入了這種境況,她還是想好好利用這張牌的。

  「既然您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已經知道了,那不妨讓我們開誠布公地提出自己的條件吧。」梅爾卡特沙瑪說,「恰如您所說,馬格努松確實用他奇妙的力量與我們共享長壽與健康,您口中的礦產豐美的'伊比利亞'確實令人心動,但再多的金銀財寶也不及我們自己的性命。」

  「只要我的孩子安然無恙,我可以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猊下,恐怕您要求的'安然無恙'和我們能給予的'安然無恙'標准並不相同。也許您要求您的孩子從未受辱,體表沒有任何傷痕,當您從牢籠裡解救他們時,他們依然健康、體面、神采奕奕,而我們只能保證他們沒有缺胳膊少腿,而且沒有被打掉太多顆牙齒。」

  「……那也是我與馬格努松戒主之間的恩怨。」

  「問題就在這裡,猊下,我們並不能失去馬格努松戒主。」梅爾卡特沙瑪說,「如果結果不如您意,導致最後您要從馬格努松身上索取更多代價,恐怕您現在提出的籌碼還遠遠弗如。」

  埃斐逐漸喪失了耐心:「諸位究竟想要什麼,不妨直說吧。」

  「您的這句話真是勝過千萬句甜言蜜語。」他說,「首先,既然您堅持自己不能調動任何歸棲者,那麼請將您那些消息靈通的朋友引薦給我們,如果您願意當我們的……朋友,就不該吝嗇於讓朋友之間也互相認識,不是嗎?」

  聽完他的話,埃斐內心的怒火已經平息了,連與他計較的欲望都沒有,只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嘲弄和戲謔:「繼續。」

  「其次,希望您能將自己永葆青春的秘訣與我們分享一些。」梅爾卡特沙瑪說,「畢竟,這樣才能使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不是嗎?」

  「然後呢?」

  「另外,一點礦產足以點綴這份友誼。」對方說,「伊比利亞——我沒有記錯吧?您口中的礦產豐美之地。當然,真正的朋友絕對不會獨占這些好處,我等將支出這趟探索之旅所有的成本費用,而您只需要用您的羽毛筆在地圖上輕輕一劃,即可坐享紅利,有了這份資本,我等就有合理的原由邀請您加入商人行會,讓落空的戒指找到新的主人。您瞧,盡管我們可能會失去一個朋友,但我們又得到了一個新朋友。」

  「真是有趣。」她扯了扯嘴角,「您居然打算用我的錢來償我的債。」

  他意味深長道:「很多時候,有舍才有得,猊下。」

  她卸下了腰間的鐮狀彎刀,放在桌案上,動作很輕,但因為刀本身的重量,依然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您難道想用兵刃威脅這裡的各位?」埃格爾茲低聲笑了起來,連帶著引起了更多人的笑聲,像是一群被煽動的鴨子,「這裡可是九戒會的地盤— —誠然,約納松戒主確實有點危險,不過等血濺到蠟燭上後,恐怕緊接著要飛濺的就是您的血了。」

  「諸位。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與你們一樣,都是有自己體面的人,所以我沒有急著尋找阿比巴爾王請求他給我正義,而是先將諸位找來,看看有沒有可以和平解決這一切的辦法。」她說,「我能給諸位的保證是——其一,我給諸位的是比馬格努松商會本身昂貴得多的價碼,其二,我不會將諸位私下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告知給阿比巴爾王,其三,一切恩怨僅止於我和馬格努松戒主,不會牽連到九戒會的其他人,我希望能與諸位和平共處。 」

  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慢慢站了起來,將手放在鐮狀彎刀的刀鞘上:「然而現在,我那如珍寶般的孩子們正下落不明,誰也不能保證他們還活著,不能保證他們的身體依然健康完整,不能保證他們沒有受到任何屈辱,而我已經厭倦了等待。為了尊重提爾的習俗,我可以用諸位所熟悉的方式發誓——巴爾神在上,我希望能與諸位和平共處,即使日後情況有變,我能保證,我不會是第一個打破這份和平的人。」

  「同樣的,我發誓——如果我不能現在、即刻、馬上獲悉我孩子的下落,以至於他們沒能健康完整地回到我身邊,我會怪罪到在座的每一個人頭上。巴爾神在上,我將以眼還眼,以血還血,而且我所失去的,必將索求更多,在座的各位都不會例外。」

  她與他們一一對視,最後是梅爾卡特沙瑪,他是唯一沒有避開她的視線的人,但她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了不安。

  「當然,諸位也可以認為這只是一介平民在大放厥詞,也許我根本無法對各位造成傷害,然而……」她說,「一諾勝過千金——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在山岩裡面……」

  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埃斐偏過頭,是約納松戒主。

  迎著其他戒主又驚又怒的目光,他磕磕絆絆地繼續道:「山岩內部有一個洞窟……馬、馬格努松通過魔法的力量,讓商隊可以直接轉移到洞窟內……」他每說一句話,都像是隨時要咬到舌頭,「但、但是從山的背面……懸崖底下,靠海的地方有一處淺灘,那裡才是……才是真正的入口處。」

  「您一定無法想像我此刻有多麼感謝您。」她將鐮狀彎刀系回腰上,「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約納松戒主。」


第157章

  這個洞窟裡別說陽光了, 連微風都難以滲入。

  所羅門有時感覺自己只在這裡待了幾刻鐘,有時又感覺自己已經被囚禁了無數個日月,那個老人偶爾會從他這裡取走一點血,裝進一個t深褐色的玻璃器皿裡,然後將一根點燃的火柴扔進器皿,升騰起或金黃或蒼白的火焰。

  做這些事的時候,老人有時會喃喃自語,有時會和他說話,可如果他反問什麼,對方是從不回答的,也許對方並不是真心想要和他交流,只是需要一個自己以外的聽眾。

  再然後,老人用某種不知名的紅色顏料在地上畫了個法陣,拖著他的鐐銬把他挪到法陣中央。所羅門起初以為那是血,但實際靠近時倒覺得像是某種香料的氣味,有點類似藏紅花,不過他推測那些紅色顏料並非單一的材料組成的,藏紅花只是其中最主要的部分。

  自從位置被轉移到法陣上後, 他就時常精神不振,愈發迷失了對晝夜的判斷, 大部分情況下,他的大腦都渾渾噩噩, 幾乎難以去思考這世上的任何事情。

  在最糟糕的時候,即使老人點亮了油燈, 他依然覺得周圍昏暗而冰冷, 牆壁上跳動的人影,仿佛是過去死在這裡的男孩的幽魂, 他閉上眼睛時,能聽見他們的嘆息。

  不知道過去了過多久——也許是數個日月,也許只是數個小時,老人忽然把玻璃器皿狠狠地摔了出去,驚醒了困倦不已的所羅門,玻璃器皿砸在他身側的岩壁上,但飛濺的碎渣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斑駁交錯的劃痕,鮮血伴隨著癢痛從傷口滲出。

  「抱歉。」老人貌似真情實意地說道,「自從我上了年紀之後,就盡可能地讓自己少發脾氣,以防哪一天怒火將我自己也焚燒殆盡。」他在他跟前蹲下,撫摸著他臉上滲出血珠的地方,仿佛哼著什麼歌謠似的,低聲說道,「漂亮的男孩,可憐的男孩……」

  「你……」他精疲力盡地說道,「你究竟……是誰……」

  「馬格努松,一個世代傳承著神靈血統,古老而榮耀的家族。」老人似是陷入了回憶,這也是對方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真正回答他的問題,「我們是拉伽什王族的後裔,每個人體內都流淌著春雨神尼努爾塔之血。我們起源於蘇美爾,昌盛於巴比倫,即使是阿比巴爾王,在這個偉大的姓氏前也像野狗一樣卑賤,更不用說梅爾卡特沙瑪了,然而……」

  說到這裡時,他的臉色霎時陰沉起來:「烏魯克——那座罪惡的城市,卑鄙的吉爾伽美什王和他的大賢者緹克曼努犯下了有史以來最可鄙的罪行。因由他們的罪過,原初的諸神已然消亡,我們血液中所蘊藏的神性也越來越稀薄。我的先祖想要通過印刻的方式保存神之血,然而人的身軀終是藏污納垢之物,無法永葆這高貴血統的神聖性……」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也越來越焦慮,仿佛又陷入了之前那種魔怔的狀態。

  「我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得以繼承我的魔法才能,難道馬格努松的榮光到這一代就要結束了嗎?不——不!我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這古老的、高貴的血統會永恆流傳!」老人捧起他的臉,死死地盯著他,對方的指甲摳進了他的皮膚,很疼,但在老人近乎癲狂的目光下,那些痛楚也顯得微不足道了。

  「好男孩,漂亮男孩。」由於嘴角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對方臉上的表情甚至不像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從嘴角向外延伸的裂口,「告訴我,和神連接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如果在這裡的是希蘭,這是就該朝對方臉上吐口水了——可惜他的喉嚨干涸得猶如火燎,就連呼吸都會引起陣陣澀痛。

  「想要保留你的小秘密嗎?」老人低聲道,「沒關系,我們總會有辦法知道的。」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所羅門感覺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捅進了他的肋骨之間——某種溫熱、粘稠的液體,沿著皮膚流淌而下,他先是聞到了血的氣味,然後才是姍姍來遲的疼痛。

  所羅門低下頭,看見了沒入皮肉的玻璃碎片。

  「過去那種保守的實驗都失敗了,很顯然,如果我想更進一步,就需要更多新鮮的血液。」老人耐心地解釋道,仿佛認為他理應想要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一樣,「當然,我還是真誠地希望你能活久一點,孩子,如果我再年輕些,你一定會是我最寵愛的那個男孩。」

  真是令人作嘔的甜言蜜語,剛才真應該朝他吐口水的……所羅門恍惚地想道。

  他嚅動了一下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喉嚨只發出了嘶啞的氣音,疼痛在身體上蔓延,他吃力地捂住傷口,然而血不受控制地從指縫間滲出。

  黑暗中,他想起了埃斐,想起了塔瑪,想起了烏利亞,甚至是希蘭。

  一切都糟透了。

  當他再度醒來時,洞窟內所有的油燈都點亮了,幾乎稱得上是燈火通明——應該說,他就正被這突如其來的亮光驚醒的。

  神智緩慢恢復後,所羅門看見老人……不,現在用這個詞去形容他已經不太恰當了,對方的頭頂長出了一茬短發,像是沒剃干淨的胡須,但每一根都是烏黑的,他皮膚上的皺紋和老人斑都減少了,發福的腹肚也不再像裹著水的蛇皮一樣褶皺而下垂,顯示出一股養尊處優的富態中年男人特有的脂粉氣。

  「真是不可思議。」馬格努松看著水坑裡自己的倒影,嘖嘖驚嘆,「這就是春雨的氣息,是生的氣息,尼努爾塔,拉伽什偉大的守護神啊,能再一次感受到您的眷顧是多麼令人榮幸啊……」

  說罷,他快步走到他身邊,像對待小狗般輕輕撫摸他的發絲:「還有你,年輕的男孩,漂亮的男孩,整整兩個小時——你流了整整兩個小時的血,可一點也沒有要死去的跡像,這是何等的奇跡啊!你的神明也眷顧著你,雖然它遠不及偉大的尼努爾塔,但你也是萬裡挑一的幸運兒了。」

  所羅門沉悶地咳嗽了一聲,感覺到了喉嚨裡的血腥氣,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他慢慢摸索著自己仍在流血的傷口,玻璃尖銳的邊緣割開了他的指腹,但在這種情況下,這點疼痛早就無關痛癢了。

  「你正處在一個男孩最美麗的年紀,最是適合被享用的時候。再過幾年,等你身材抽條,頜骨變寬,下巴上長出了胡須,這份美麗也就不復存在了。」馬格努松喟嘆道,「真是令人遺憾,比起女孩,男孩的花期要短得多,一位美的鑒賞家怎能容忍那份美麗因此而消失呢?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不讓他們活過那個時候。」

  「你也要……殺了我嗎……」

  「不,你怎麼會這麼想,我的男孩。」他說,「我從不親手殺死他們,只是附著在他們身上的金屬粉腐蝕了他們的皮膚——噢,我可憐的孩子們,皮膚像爛掉的橘子一樣,頭發也掉了個精光,想起過去與他們嬉戲的畫面,以及床笫之間的恩愛,我便不禁痛苦得要落下眼淚。好在他們至少為這份美麗而短暫地絢爛過,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是嗎?」他拔出那片玻璃,朝著馬格努松的肚臍狠狠地捅了進去,然後在對方被捅傷的地方踹了一腳,「那就親自去和他們說對不起吧!」

  在馬格努松抽搐著身體倒下後,所羅門勉強從對方的腰帶上勾到了鑰匙串,上面有很多把鑰匙,他只能勉強憑借鑰匙的尺寸和材質進行判斷。

  在辨別鎖口的大小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手上沾滿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馬格努松的——也許還有脂肪之類油膩而粘稠的東西,但他強迫自己不去思考這些。

  他的手不停顫抖,幾乎握不住鑰匙,當解開手腕上的鐐銬時,他已經累得幾乎睜不開眼了,眼皮如鉛塊一般沉重。

  就在這時,他感覺腳踝猛地一沉,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向外拖拽,他摔倒在地,然而那個力量依然拽著他的身體向前拖行——是馬格努松,他已經站了起來,並且用魔法愈合了傷口。

  「噢,年輕的男孩,漂亮的男孩,幸運的男孩……」對方依然用那種滲人的,如同被毀了嗓子的吟游詩人般的聲音低吟t道,「我本來想好好對待你的,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麼?」

  他的腳踩在他的傷口上,反復碾壓,所羅門耗盡了全部的力氣才沒讓自己發出哀嚎。

  「真是一個倔強的男孩,是什麼支撐著你如此大膽?你的神明嗎?」馬格努松用力勒住他脖子上的鐐銬,他吐了一口唾沫,帶著血絲,「知道一位美的鑒賞家怎麼懲罰那些不乖的男孩嗎?把他們和狗關在一間籠子裡,如果他們學不會怎麼對自己的主人搖尾乞憐,就得和狗恩恩愛愛了,你也想經歷這些嗎?嗯?好男孩?」

  所羅門喘不上氣,身體越來越沉,白光與黑暗在眼前交錯——然而,當某種蛞蝓似的濕滑觸感從他的肩頸滑過時,他依然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他感覺胃部一陣痙攣,想要干嘔,但肺部的空氣已經被擰干了。

  真惡心……他的腦海中擠滿了這種想法,真惡心……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然而,他聽見了衣料摩擦時簌簌的聲響,看見落在地上的錦織腰帶,某種粗糲的觸感從後頸一路下滑,摩挲著他的後腰。

  腰側的痛楚慢慢減弱了,不僅僅是傷口的疼痛,還有那種令人作嘔的反胃感,腿腳水腫的脹痛,內心的痛苦和羞恥,像是朝陽下的露珠,逐漸消彌了。

  痛苦、悲傷、恐懼、孤寂……這些情緒都一一從他身上剝離,他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曾經在以色列的時候,內心是如此平靜,外界的任何事物都無法撥動他的心弦。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在體內流淌著的充盈魔力,感受到了與神明的聯結,眼前的迷霧也被破除。千裡眼發揮了它的作用,他看見了早古時期在洪水中崩塌的尼普爾主城,看見了身體如河床般干涸裂開的尼努爾塔,看見了馬格努松——這個「古老而榮耀的家族」的開始,繁榮昌盛,以及蕭條衰落,他看見在華美宅邸身著薄紗,翩翩起舞的男孩,看著他們的皮膚在金屬粉末的侵蝕下一點點漚爛,最後屍體被隨便拋到了郊外。

  然後是馬格努松的未來,一個年幼的、瘦小的身影,手裡舉著一塊岩石,借由山岩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背後,這個男人還不知道,死亡的腳步已經朝他逼近……

  「放開他!」

  所羅門倏地回過神,映入眼簾的是倒伏在地上的馬格努松——他的鼻梁被砸斷了,因為呼吸不暢,嘴裡不斷發出只有瀕死的家畜才會有的抽氣聲。然後是塔瑪——高高地舉起手裡的石頭,用力地去砸馬格努松的臉,直到馬格努松停止了呼吸,身體的抽搐也趨近於無後,她依然沒有停下來,像是陷入了某種瘋狂情緒的旋渦之中。

  所羅門就這樣看著她一下又一下地把石頭砸在馬格努松的臉上,看到馬格努松的血濺在她的臉上,直到馬格努松的臉徹底凹陷下去,像碗一樣盛著他血肉模糊的五官時,塔瑪才停下,石頭從她手中滑落,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她表情麻木,好像沒有意識似地擦了擦臉上的血,有些迷茫地巡視四周,當他們的目光對上時,塔瑪忽然怔住了,眼淚就這樣無聲地從眼角落了下來,像是不能自已,又像是如釋重負。

  「耶底底亞……」她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要痛哭出聲哭,「對不起,我……」

  她似乎想要將臉埋進掌心,可看見自己手上的血時,她又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我……」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沒事……」

  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感覺很荒謬——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解釋這一切,解釋自己為什麼一點也不悲傷,甚至沒有什麼情緒上的波動。他的內心是平靜的,猶如死水,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塔瑪看起來如此難過,仿佛她才是被毆打和折磨的那個。

  他是神的使者,是大衛王獻給神的禮物,他並沒有和普通人達成共情的能力。

  「沒關系……他什麼都沒來得及對我做……」他試著擁抱了對方,但這也只是因為理智告訴他,這麼做比言語更有用。

  然而在接觸到對方的剎那間,他看到了過去的畫面——他看見了他的長兄暗嫩,看見對方解開褲帶時臉上暴戾的微笑,看見他將褲帶對折起來,像皮鞭一樣揮舞,他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摻雜著血的氣味,他聽見木床搖動時令人牙齒發酸的吱呀聲,然後是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嗚咽……

  他看著這一幕,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那些被折磨的痛楚,被猥/褻的羞恥,獨自面對罪惡時的恐懼……它們如潮水般朝他湧來,將他徹底淹沒。他咽了口唾沫,品嘗到了齒縫間血塊凝固後的苦澀,終於無法再支撐自己,在這個他試圖給予別人安慰的懷抱中放聲痛哭。


第158章

  在嘶聲力竭地哭過一場後,也許是因為精神上的放松,耶底底亞感覺堆積在身體裡的疲倦再一次席卷而來,他從塔瑪臉上看到了類似的情緒——在一具損毀到連臉的輪廓都看不太清的屍體邊困到差點打哈欠可不是什麼好事,雖然馬格努松死了,但他的手下還在外面,他們還沒有徹底脫離危險。

  這種情況下,把馬格努松的屍體藏起來是而非常有必要的,然而他實在太沉了——一個人如果天天吃鐵砧長大,大概就會有他那麼沉,而且耶底底亞實在不想多碰這家伙一下,所以他們離開前只是帶走了他的鑰匙串,以及桌案上的一盞油燈。

  這個洞窟不像是人工挖掘出來的產物,更像是水流溶蝕山岩後形成的,地面崎嶇不平,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魚腥味。

  耶底底亞一邊小心翼翼地扶著岩壁前行,一邊低聲問道:「話說回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那些人販子沒有傷到你吧?」

  「沒有。」塔瑪也小聲回答, 「他們可能誤以為我是……處子,年幼又相貌出眾的處子奴隸似乎很珍貴,需要和普通的奴隸分開關押,說是要防止傳染疾病什麼的。」

  他強迫自己不去在意對方描述中的某些細節:「但他們還是把你關在籠子裡了?」

  「嗯。」塔瑪點了點頭, 「但因為那個區域的奴隸很少,所以看守也很少,後來外面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守的同伴叫他出去看熱鬧什麼的……大概是覺得這裡關著的都是孩子不太有膽量逃走吧,兩個看守就都離開了,我就趁機用鐵針把鎖打開逃走了。」

  「……鐵針?」

  「拉哈特教會了我一種把鐵針藏在頭發裡又不容易掉的方法。」

  沒想到這家伙都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除了很會說話哄小姑娘外,耶底底亞過去基本把他當作希蘭二號(雖然對方並不經常哭),沒想到對方有朝一日竟會無意中成為解救自己的關鍵人物。

  耶底底亞心裡多少為曾經把他和希蘭相提並論有了些愧疚……盡管如此,這不代表他不會向埃斐報告他試圖用花言巧語挑逗塔瑪的事情。

  埃斐……

  一想起這個名字,便有一股倦意和依戀感湧上他的心頭。

  不知道對方如今在哪裡,是否也因為他們的下落不明而擔憂不已……耶底底亞從不懷疑埃斐的能力,但前提是沒有魔法的參與,即使她能循著奴隸商隊的行徑痕跡找到河道口,也萬萬不會想到他們是被魔法傳送走的。

  樂觀一點的想法是,只要他們能找到能夠逆向傳送的魔法陣,或許就能剛好碰見在附近苦苦搜尋的埃斐……盡管這個樂觀的想法簡直讓人絕望,他們已經在洞窟裡走了一段時間,甚至沒有找到一條有自然光滲進來的縫隙。

  耶底底亞感到身心俱疲,雖然他的傷口因為魔力運作已經愈合了,但之前失去的鮮血並不會回來,他感覺眼皮越來越沉,幾乎分不清岩壁上的油燈是原本就這麼暗淡,還是他兩眼發黑的緣故。

  正當他的腦袋昏昏沉沉之際,背後忽然傳來了一聲驚愕的叫聲,是塔瑪——他猛地打了個激靈,扭頭去看她的情況:「怎麼了?是燈裡的熱油濺出來了嗎?」

  「不是……」塔瑪吸了吸鼻子,難以掩飾聲音裡的嗚咽,「我的腳被什麼東西咬t住了,好疼……我動不了……」

  耶底底亞用燈找了一下她的腳下:「……有點糟糕,是捕獸夾。」

  塔瑪明顯在壓抑自己,但聲音還是顫抖起來:「我會變成殘疾嗎?」

  「倒也沒有那麼糟糕。」他仔細觀察了一下,捕獸夾的鐵齒咬合後間隙很大,雖然也有金屬受潮生鏽導致錯位的關系,但從夾口的焊接處可以看出,兩邊的鐵齒原本就不是嚴絲合縫的……也幸好如此,否則除了魔法和截肢,他還真想像不出還能有什麼更好的結果。

  馬格努松關在內室的奴隸都是年齡不大,尚未發育的男孩,這個捕獸夾看起來倒更像是用來捕捉中等體型動物或成年人的,大概率是為了防止有手下想要窺探自己的秘密而布下的陷阱。

  「光用一只手沒辦法把它打開,塔瑪,能幫我拿一下油燈嗎?」耶底底亞試圖找些話題分散她的注意力,「對了,你來的路上有看到帕提和雷納嗎?」

  塔瑪搖了搖頭:「我一路上都是朝著人聲少的方向走的。」

  耶底底亞發現她不再用自己的名字作主語了,也許過去的那種措辭只是她內心一種無法定位自己的迷茫表現——作為押沙龍,這位完美的以色列王子的妹妹——由於兄長容貌出眾,頭腦聰穎,從小就受到周圍人的矚目,而她在前者的光輝下迷失了自己,心甘情願地成為了兄長的附屬品。

  用名字作為自稱,大概是她將「塔瑪」和本我切割開來的方式。

  他本該為對方找回了本我而高興,但一想到這一切所付出的代價,嘴角的笑容便不免苦澀起來。

  打開捕獸夾後,耶底底亞並沒有把它扔到角落,以眼下的情況,這件東西後面或許還能有其他用處。

  盡管塔瑪表示自己還可以走,不過從肉眼能看到的出血量來看,耶底底亞還是決定把傷口處理好了再繼續前行。

  他把塔瑪攙扶到一個比較隱蔽的角落,叮囑她把腳翹起來,不要讓傷口沾到水——介於他們兩個人都衣衫襤褸,大概縫在一起都湊不出一套比較體面的衣服,他只好回了一趟關押室,好在馬格努松剛死不久,身體還沒有開始腐爛。

  耶底底亞撕下了他的一條袖子,出於對死者冒犯的愧疚,他走之前又在對方的腦袋上踢了一腳。

  他快步返回,前後約摸包扎傷口時,頭頂傳來了塔瑪憂慮的聲音:「我有一件很在意的事,耶底底亞。」

  「如果你是在意我們不應該從死人身上扒東西。」耶底底亞不以為然地回答,「別擔心,我已經用我獨特的方式道過謙了。」

  「……我不是指這個。」她嘆了口氣,「耶底底亞,如果一個人被關在籠子裡很久,是不是就會忘記在籠子外面生活的感覺?」

  耶底底亞沉默片刻:「為什麼忽然問起了這個?」

  「當我用鐵針打開籠子上的鎖後,很擔心有人看到我們逃跑了心有不忿,故意叫喊把看守的人引來,所以就把其他籠子的鎖也打開了,一來逃跑的人越多,我就越容易隱匿,二來也不會有人因為嫉恨而故意破壞我的逃跑行動……但是最後的結果出乎了我的意料。」

  耶底底亞瞥了她一眼:「雖然門鎖被打開了,但他們還是乖乖待在籠子裡,完全沒有要逃跑的打算,我有猜錯嗎?」

  「沒有……」塔瑪看起來心情低落,「可這是為什麼?哪怕是被豢養在籠子裡的鳥兒,看見打開的籠門也會有回歸自由的衝動,他們為什麼連逃跑都不想呢? 」

  她說的是發生在當下的事,耶底底亞卻回想起了悲傷屋,回想起了歸棲者們。

  那一天,房間裡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他們有的高雅得體,猶如經常進出於觥籌交錯場合的貴族,也有的舉止粗魯,在頭發裡發現了一只虱子,隨手就丟進嘴裡咀嚼,可當埃斐最後讓他們決定是否要主宰自己的未來時,他們全都舉起了手。

  「我們或許能惋惜他們沒有去爭取自己的命運,但不該為此責怪他們。」他說,「沒有人教導過他們這些——尊嚴和自由,如果我們處在他們的位置上,大概也不會比他們做得更好。」

  塔瑪看了他一會兒:「你的話很像猊下會說的。」

  耶底底亞不確定這種時候表現出暗喜會不會有點不合時宜,但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聽著真不錯,看來我們倆誰都不會被取代了。」

  塔瑪沒有回答,但從對方別扭的表情來看,耶底底亞猜對方多半在腹誹他是一個斤斤計較的記仇精。

  盡管用布料包扎並不能防止傷口沾到水,但他們還是不得不重新開始的逃跑之旅。他攙扶著塔瑪,兩個人慢慢地往前走,然而他們沒有找到一束屬於大自然的光,沒有一縷流動的海風,仿佛他們被關在一個密閉的陶罐裡,裡面放著被腌制過的死魚。

  他們不僅沒有找到這些,還遇到了更糟糕的情況。在遇到一個岔道口後,耶底底亞憑著直覺選擇向右,但還沒走出多遠,就在道路的轉角看到了一道正在移動的光源,而且從岩壁上越來越亮的反光來看,對方應該在朝他們靠攏。

  他反射性地把塔瑪推到一塊岩石後——這大概是自然形成的岩洞為數不多的好處,人類挖掘的洞穴可不會在道路中間留那麼多崎嶇又遮擋視野的石頭。

  來人腳步緩慢而虛浮,一副剛剛才吃飽喝足的倦怠模樣,也許他臉上不自然的紅暈來看,耶底底亞猜他要不是有點喝醉了,就是剛剛從哪個女奴的臂膀裡醒來,又或者兩者都有。

  他原本期待對方就這樣慢悠悠地踱步往裡走,但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原本系在他腰間的捕獸夾因為皮帶松動而脫落,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誰?」看守試探性地問道,「馬格努松大人,是您嗎?」

  真是見鬼:「塔瑪,你待在這裡,我去把他引開。」

  「耶底底亞……」

  「安靜。」他不得不捂住她的嘴,「我們之中至少有一個要逃出去,記得要去找一個看起來像魔法陣的東西,鮮血能觸發絕大多數的魔法陣,只要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能成功出去,應該很快就能遇到猊下了,另一個人就盡力藏到猊下找到這裡的時候,好嗎?」

  塔瑪還是不斷地搖著頭,發出無聲的抽泣,但情況已經由不得她了(也由不得他自己)。

  耶底底亞故意發出了很響的踩水聲,引誘看守朝他所在的方向走。當看見油燈的光照順滑地從岩壁上掠過時,他略微松了口氣……至少對方沒有發現塔瑪。

  他沒有往關押室的方向跑,而是選擇了岔道的另一邊,關押室是一條沒有其他出口的死路,往那邊跑除了能讓看守發現馬格努松死了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事實證明,人的潛力是無限的——耶底底亞不僅拖著疲憊的身軀跑了很長一段距離,而且很快無師自通了快步踏過水坑時只發出輕微聲響的技能。

  越是遠離關押室,周圍油燈點燃的間隔就越遠,光線也越暗,中途當看守差點要追上他的時候,他在拐角處放了一個捕獸夾,對方毫不意外地中招了,只拖了一點時間,但他野豬一樣尖銳的嚎叫令他感到安心。

  目前為止最令他困惑的,大概是這個天然溶洞的真正大小,他覺得自己已經跑了很長一段路,期間至少經過了三、四個拐角處,但依然沒有看到任何類似通向出口的道路。

  「怎麼回事?」這個聲音令他一驚——因為明顯是從他的正前方傳來的,同時也有另一道光源正在朝他的方向靠近,「可別告訴我,你操完女人後就樂得連走路都能把自己摔死了,示羅米。」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然而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也從背後不遠的地方傳來:「我踩到夾子了,真是見鬼,大人不是只把它們放在最裡面房間的走道上嗎?」然後是輕輕地哼笑聲,「你再跑啊,臭小鬼,你不是很喜歡跑嗎?」

  同一時間,另一個看守也已經走了過來,在昏暗的洞窟中,他手上明亮的火把刺痛了他的眼睛:「這不是大人的新男孩兒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以馬格努松大人的年紀t ,估計這男孩在他旁邊載歌載舞都能睡著。」瘸腿男人扯住了他的頭發往後一拽,耶底底亞感覺整個頭皮都要被對方扯下來了,「看看,臉還腫著呢,估計大人不久前才辦完事。」

  「小心點,對大人來說,賣屁股的可比賣力氣的精貴。」他的同伴皺了皺鼻子,「怎麼有血的氣味?」

  「廢話,你被夾了你也流血。」

  也許是因為光線太暗,也許是血液凝結後的深褐色看起來像是污漬,他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他衣服上的暗色都是干涸了的血。

  耶底底亞默不作聲,不著痕跡地觀察著道路,借由另一個看守的火把,他將前方道路上的障礙和下一條岔道的位置盡收眼底。

  機會只有一次,他這麼告訴自己,而且他必須要做得很好,很好……

  「不過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小崽子,反正被拐來的女奴多半也瘦巴巴的,男孩又有什麼關系呢。」瘸腿男人過來抓他的肩膀,「好了,自由時間到了,乖乖跟我們回去,雖然我不想弄壞大人的小寵物,但你最好……」

  他猛地將油燈砸到另一個看守身上,成功讓對方驚得把手中的火把丟到了地上,火光在水坑中熄滅,洞窟中霎時陷入了黑暗。

  憑借著記憶,他沿著岩壁躲開了正前面的看守,按照之前的記憶往前跑,這一次他選擇跑進了左邊的岔道——盡管他也不知道岔道的盡頭是什麼,只能憑借著記憶和所剩不多的勇氣一路向前狂奔,因為在洞窟裡待了太久,他已經失去了對時間流逝的感知,只知道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越來越慢。

  到最後,他精疲力竭,實在沒辦法再邁開雙腳,每走一步他的大腿肌肉都在痙攣——雖然埃斐曾多次告誡他們,劇烈運動後不能離立刻坐下,但他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只能找了個山岩背後的角落坐了下來。

  耶底底亞在死寂的洞窟裡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有些苦中作樂地想,他今天逃跑的路程也許已經超過從農場到提爾的距離了。

  然而這場追逐戰並沒有結束,他聽見了逐漸靠近的怒罵和腳步聲,耶底底亞很想告訴自己這是他過分緊張產生的幻聽,但事實不會因為他的自我安慰而改變。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連水花濺起的聲響都能驚動他的神經,他甚至感覺他們就在他的鼓膜上走路。

  他現在沒了油燈,沒了捕獸夾,身上唯一的武器是塔瑪之前留給他的鐵針,如果它算得上武器的話。

  至少他能用它扎破對方的眼睛……耶底底亞緊緊握著鐵針,努力不讓手心滲出的冷汗影響到他的動作。神啊,如果埃斐能到這裡,他想,希望她能明白,他曾為自己的自由努力抗爭過。

  岩壁上,兩個重疊的人影逐漸縮短,影子的輪廓愈發清晰,猶如從灰霧中現身的死神。

  正當他在腦海中模擬如何才能准確扎中其中一個人的眼睛時,牆壁上映射的火光忽然閃動了一下,然後牆壁上的影子也隨之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什麼重物接連倒在地上的聲音——哐!哐!聽得他心驚肉跳——以及噴灑在岩壁上的鮮血,猶如羽毛筆蘸多了墨水後隨手揮濺在牆壁上的墨痕。

  在這夾雜著血色的火光下,出現了第三個人的影子,那個人的影子在朝他靠近,他卻聽不見對方的腳步聲,哪怕是水坑被踩中後濺起水花的聲音,也許那就是真正的死神的影子……迦南人是怎麼稱呼他的來著?摩特?

  忽然,耶底底亞感覺眼前一黑,一件披風從他頭上蓋下,他被嚇得打了個激靈,但披風上熟悉的氣味包裹著他,撫平了內心的恐懼,甚至讓他不知不覺松開了手中的鐵針。

  「不要害怕,耶底底亞。」那個聲音甫一響起,就讓他鼻子發酸,「是我,已經結束了。」

  他吃力地想要扯下披風看清她的臉,但被對方阻止了:「別把披風揭開,這裡的場面……不太適合讓你看到。」

  隨後,他感覺身體一輕——埃斐將他抱了起來,隔著柔軟的披風,他死死抓住對方的手臂:「你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我做了夢,你只是我夢中的幻影?」

  「我就在這裡,就在你面前,你沒有做夢。」她輕柔地回應道,「別怕,耶底底亞,別怕……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在他記憶中,埃斐很少用這種溫柔的語氣講話,但他願意相信此刻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將腦袋埋進對方的肩頸,靜靜感受著被對方的溫暖和氣味籠罩著的感覺,像是迷失的旅鳥終於在風雨飄搖的大海上找到了自己的棲息處。

  他的眼皮沉了下來,但是沒有關系——在經歷了漫長的逃亡後,他終於可以不用再逼迫自己,在疲倦中將意識托付給黑暗了。


第159章

  將耶底底亞和塔瑪安置到適合休息的地方後,埃斐才勉強讓自己放松了些許——但還不到全然放松的時候,將人完完整整地救出來只是第一步,還有許多遺留問題需要處理,比如關押室裡那具馬格努松的屍體。

  該點到為止嗎?在她看來, 馬格努松家族本應償還更多,但人有時候不得不做出取舍——盡快回復安寧的生活,還是清算恩怨,讓彼此付出更多血的代價?選擇其中一種, 就注定了要放棄另一種選擇, 世界上很難有兩全其美的結果。

  「猊下。」哈蘭低聲問道,「您還好嗎?」

  埃斐感覺疲憊不已,即使把她擱在灶台上用火烤,她多半都能睡得很香,但這種事沒必要和別人抱怨——她弄丟了自己的孩子,讓惡徒有機可趁,除了馬格努松戒主之外,她是整件事情裡最沒資格抱怨的人了。

  「我沒事。」她揉了揉眼角, 「你有找到雷納和帕提嗎?」

  「都找到了, 但情況恐怕不太妙。」

  「……怎麼回事?」

  「帕提瞎了一只眼睛,因為她在路上不斷辱罵看守的人,還朝他們吐口水。」哈蘭回答,「至於雷納,他倒是身體健全,雖然受了點傷,但不會有長久的影響。不過在我看來,他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去了……那些看守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他和娜比拉之間的私情,故意將她帶到他的牢籠外,幾個人在他面前輪流對她施暴,最後割了她的喉嚨。」

  埃斐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那些犯下罪行的看守還有活著的嗎?」

  「還有兩個活著,你要殺了他們嗎?」

  「沒必要留下這些人的命。」她說,「不過在此之前,用一些手段讓他們感受真正的痛苦……教他們知道,被一刀割開喉嚨是他們所能得到的最慈悲的結局。」

  「如您所願。」哈蘭答應得很快,但隨之又陷入遲疑,「猊下,您真的……沒事嗎?」

  「你不久前才問過我相同的問題。」

  「您今天殺了很多人。」哈蘭說,「當我看見您用那柄鐮狀彎刀劈開第一個人的腦袋時,您的動作還很生澀,飛濺的鮮血使您猶疑不定,當您用它殺死第二個人時,動作看起來仍不熟練,但您的表情逐漸變得堅毅起來,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到第七個人的時候,用彎刀割開一個人的喉嚨對您而言就像是用餐刀切開一塊黃油。」

  「看來我比你想像中更冷酷?」

  「我是雇佣兵出身,猊下,殺死幾個人並不會驚嚇到我。」哈蘭說,「若您的內心此刻有任何彷徨,請不要掩蓋它,否則它遲早將成為您心口的暗瘡。」

  「我見識過死亡,很多人的死亡。」她說,「我以前和大衛一起打過仗。」

  「不錯,但您當時的工作是在後方運籌帷幄,而非親自上場殺敵。看到別人死——即使因你之故,也和親手結束一條生命的感覺相去甚遠。我見過很多人,在殺死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敵人後,驚慌失措得仿佛是自己被奪走了性命。」

  埃斐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覺,仿佛她很久之前,就與王並肩作戰贏下過一場戰爭,那時的她比現在更冷酷,她殺死的人比她拯救了的還要多,但那不是和大衛在一起的事——她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那感覺是如此真實,又如此遙遠……遙遠到令人感覺不真t實。

  她只好如此回答:「如果我表現得驚慌失措,恐怕才會嚇到你。」

  也許是被她的含糊其辭說服了,也許是因為看出了她對這個話題的抗拒,哈蘭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是挑起了別的話題:「馬格努松的奴隸船已經被我們控制了,只要您發令,隨時可以啟航。」

  她輕聲笑了起來:「聽起來就好像我們要渡海去很遠的地方。」

  「我們的確不會去很遠的地方,只是怕不提前知會您一聲,您就要像之前徒手爬下懸崖一樣,再徒手攀回去了。」哈蘭責怪的眼神令她心虛地偏過了頭,「您當時究竟在想什麼?那是何等危險的懸崖峭壁啊。」

  「我只是覺得……」她小聲回答,「大部分情況下,只要是能憑借謹慎和意志做到的事情,我基本都不會失手……」

  哈蘭對此不置可否:「很多僥幸成功了的人都會這麼想——而那些失敗的人都躺在棺材裡,也不用去操心自己會不會失手的事了。」

  這個窩點不光是馬格努松用來存放奴隸和讓手下休息的地方,也是馬格努松的魔術工房,他會將自己看中的奴隸跟脫手賣出的奴隸一起運送,通過魔法轉移到工坊內部,將那些他認為適合成為「素材」的奴隸帶入幽深的關押室,剩余的奴隸則等商船靠岸,運送到西頓。

  這一切都是隱秘的,雖然提爾不禁止商人供奉自己家鄉的神明,但九戒會是一個例外,因為這個龐大的行會影響著整個提爾的貿易市場,王室只允許本地商會成為其中的一員。

  「除了您的人之外,剩余的奴隸要運走嗎?」

  「一起帶走吧。」如果沒有船舶經過,他們大概只能被困在這個地方直到死亡了,「等回到陸地後,解開他們的鐐銬即可,把船上的糧食和水都留給他們……至於他們接下來應該如何度過余生,不該由我們來管了。」

  為了威懾商船的成員,他們殺掉了船長、大副和一部分船員,因此不得不讓幾個身體還算健壯的奴隸臨時充當劃槳手。

  埃斐解開了他們的鐐銬,他們看起來無動於衷,她向他們解釋現在的情況,他們也沒有反應,最後她把船槳塞進他們手裡,他們便對比著其他船員的動作照做— —顯然,他們被「馴化」得很好,是奴隸商人最愛的那一類,埃斐心底很懷疑他們是否還能回歸正常的人類社會。

  當船舶順利駛出後,哈蘭朝她走了過來——盡管他自稱是她的臨時大副,但實際大副該干的工作全都交給了唯一還活著的二副。

  「沒想到您真的會開船。」他發出感慨,「開得還很不錯,這下那個魚頭小子可沒底氣膈應您了。」

  埃斐愣了片刻,才意識到魚頭小子指的是二副,此人身材矮小,皮膚黝黑,身上散發出如同魚內髒般的腥味,其實這在海員身上並不罕見。

  因為馬格努松的窩點附近有一片密集的礁石區,船舶必須得從中穿過才能回到公海,或許是認為船長和大副死後,除了自己沒有人能把船開出這裡,他完全沒有那種性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緊張感,直到船舶順利離開礁石區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找回了畏懼與恭敬。

  「聽說在您抵達之前,馬格努松就已經死了。」哈蘭的聲音幾乎被翻湧的浪花淹沒,「男孩,或是女孩——您覺得殺死馬格努松的人是誰? 」

  是塔瑪……她在心裡回答,雖然耶底底亞衣服上的血跡最多,但從衣服破損的位置來看,那些血大部分來自他自己,只是傷口因為某種原因——盡管她不想承認,但那應該是雅威的功勞——總之,那些傷口已經愈合了。

  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有一些凌亂的、呈潑濺形狀的血跡,但基本分布在腿部以及衣擺,而且很零散,馬格努松臉上的傷口明顯是鈍器多次擊打後的結果,如果殺死他的是耶底底亞,那麼他的雙手以及臂膀處應該會有大片密集的潑濺狀血跡……與之相對的,這些痕跡出現在了塔瑪身上。

  顯然,當一切發生的時候,耶底底亞是面對馬格努松的,而塔瑪則從馬格努松的後方接近,第一擊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將他砸暈,然後連續不斷地用鈍器擊打馬格努松的面部,其實到中途馬格努松就已經死了,但緊張的情緒讓塔瑪直到他的面部全部損毀才住手。

  「那些都不重要。」她說,「耶底底亞失血過多,塔瑪的腳受了傷,我現在只關心這些。如果塔瑪的傷口觸碰到了鏽鐵,就得盡快把她送去西頓交給安赫卡治療才行。」

  「您要直接開去西頓?」

  「不,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我修復了農場附近的船塢,船可以停在那裡,等第二天早上再出發。我已提前叮囑約哈斯瑪西亞一家在農場等我們,方便接回他們自己的孩子。」

  海風潮濕而安靜,海鷗們也不再盤旋了——當災難即將降臨時,動物們總能比人先察覺到。

  半晌過去,船舷外翻騰的水花由灰綠變成了深藍,船首劈開海面,沉重的船帆上繡著馬格努松家的紋樣雙子魚,因為常年的風吹雨打已經發霉蛀黑,哈蘭站在她身邊,長久地凝視著遠方緩緩下沉的落日,晚霞為陡峭的山崖鍍上一層血色。

  「您覺得事情已經結束了嗎?」

  他所詢問的,正是她為之憂慮的,但當別人提起這個問題時,她的想法便不免偏向理性——有時候她真恨這一點:「我答應了其他戒主,一切僅止於我和馬格努松。如果我仍希望自己的話語對他人有力量,就該謹慎地對待自己的承諾。」

  「不僅僅是馬格努松的事。」他說,「我一直向往著您口中描述的國家——安定、富裕、法度完善,我做夢都想成為這個理想國的一員,但現實離那太遠了。猊下,如果您還是以色列的宰相,根本無需與戒主們周旋,只需眉頭一皺,他們便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可現在他們甚至敢公然奚落您,對您的要求推三阻四。」

  「我無心參與這些紛爭,只想平靜地度過余生。」

  「恐怕其他人不會這麼想,尤其當他們從您這裡第一次嘗到甜頭之後。」哈蘭嘆息一聲,「猊下,如果您僅僅需要保全自己也就罷了,可如果您還想保護自己的珍貴之物,就必須回到您應該在的位置。」

  埃斐沒有回答,卻下意識地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她看著暗下的天幕,逐漸有迷霧升騰而起,船帆簌簌鼓動,灰藍色的海面被船槳攪碎成泡沫。

  又過了一會兒,哈蘭再次開口道:「猊下……」

  她疲倦地打斷了他:「哈蘭,我們馬上就要靠岸了,先休息吧,這件事我們今晚過後再說。」

  「不,我不是指這個。」她轉過頭,看見哈蘭正望向船舷的另一側,臉上露出驚愕之色,「猊下,您所說的農場……就是那座正在燃燒的房子嗎?」


第160章

  當船舶靠岸之際,農場已經徹底淪為了一片火海。農田只余下一堆灰燼,池塘被蒸干,他們曾經休憩的主屋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猶如融化的燈芯,濃重的黑霧隨著熱浪向上蒸騰,將原本就烏雲密布的天幕攪得更加污濁不堪。

  當她下船時,哈蘭已經拉開了弓,一支鐵箭破空而出,射穿了一個男人的左眼,男人發出痛苦的哀嚎,手裡的砍刀也掉在了地上——就在幾秒之前,他還打算用它從背後偷襲烏利亞——然而烏利亞發現了他,長矛如毒蛇般從他的手臂滑出,咬穿了男人的喉嚨,剩余的叫聲便這樣隨著噴濺的鮮血一同流盡了。

  當他們真正趕到農場時,最後一個襲擊的歹徒已經被瑪西亞干掉了……是的, 瑪西亞,如果說這些歹徒的出現只是出乎她的意料, 瑪西亞的出現則稱得上是令她頭疼了。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埃斐甚至說不清自己此時心裡更多的是惱火還是疲憊,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快要臨盆了嗎?」

  「我的孩子們都還下落不明,你讓我怎麼安心待在家裡t ?」瑪西亞的回應依然如鐘聲般洪亮, 「而且你應該感激我在這裡!你那半邊手的男人可沒辦法同時對付十幾個人。」

  「事實上,瑪西亞夫人。」烏利亞虛弱地糾正道, 「我本來也殺了將近十個人。」

  「說話注意一點,赫梯人, 我至少兩次在你差點被偷襲時救了你。」瑪西亞說, 「何況我的丈夫約哈斯手無縛雞之力,如果你還要分出精力保護他, 等同於又多了兩個敵人。」

  對於妻子的奚落,約哈斯並不生氣,反而誠懇地回答:「瑪西亞說得沒錯,我暈血,連魚都殺不了,瑪西亞懷孕後,都是雷納或者帕提幫我處理好活食材,我再繼續烹飪的。」

  哈蘭原本在給烏利亞止血,聽到這裡視線又忍不住拐了個彎,在這夫妻二人間游移了一會兒:「你們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非常抱歉,猊下。」烏利亞低下了頭,「在您遠行期間,我沒能守住農場。」

  「這不是你的錯。」埃斐短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光看衣服的樣式,似乎只是普通的山賊強盜,但她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希蘭呢?」

  烏利亞回答:「我讓希蘭和巴爾神……巴爾大人去安全的地方躲避了。」

  聽起來不錯,可她心中莫名地感到不安:「哪個安全的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當時強盜圍住了我們,我只是讓他們往後跑,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烏利亞頓了一下,「您的意思是,他們也許躲到地窖去了?」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濕漉漉的,吸足了海上和洞窟裡的潮氣,「我得去確認一下。」

  哈蘭連忙抓住她的手臂:「您瘋了嗎?那樣的火勢您都要往裡面衝?」

  她幾乎遏制不住怒吼:「可能有孩子還留在那棟房子裡!」

  「他們也有可能不在!」哈蘭用比她更響的聲音吼了回來,「唯一確鑿的是眼前的熊熊烈火,我怎能讓您這樣闖進火場而自己坐視不理?您可能會死在裡面,為一個根本不知道在不在裡面的孩子!」

  「我不會死在裡面!」

  「當然,因為您有'謹慎'和'意志'——您被幸運的滋味衝昏了頭腦,而忘記了自己不過是肉/體凡胎,會受傷,會流血,會死亡!」哈蘭說,「除了躺進棺材裡,有什麼辦法能打消您這瘋狂的念頭?」

  烏利亞說:「猊下,如果您一定要去查看地窖,不妨讓我代您去吧,我也知道地窖的位置。」

  「看來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瘋病在空氣裡傳播。好好看一看你自己,烏利亞,我都不知道你會先被火燒死,還是先流血過多而死。」哈蘭雙手緊握,「聽著,猊下,您日後可以盡情恨我,但我絕不會讓烏利亞——我曾經最親密的戰友,還有您——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像這樣義無反顧地去送死,我不知道您有多少個珍貴的孩子,可他們難道比船上的耶底底亞和塔瑪都要重要嗎?不要讓他們失去您!」

  「不會有任何人失去我,哈蘭。」她看著他,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而我也不會死在裡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得相信我——就像你過去那樣。」

  哈蘭的脖頸上爆出了青筋,像是一只角鸮鼓起了它的羽毛,他努力讓自己不回避她的視線,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冷酷,然而他失敗了……當他迫不得已低下頭時,心底一定很憎恨自己,那是一種退讓的表現。

  「我實在……」他嘆了口氣,「我也希望奇跡會出現,然而那種可能性渺茫得使我絕望……可當我看到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今日恐怕難以阻攔您了。 」

  哈蘭砸掉了水缸的邊,把缸底最後的一點水澆在了她身上,全程沒有再說一句話,但當她離開之際,他又忍不住開口:「您說不會有任何人失去您,還說讓我像過去那樣相信您,希望您不會食言。」

  「我從不食言。」她回答,「還記得嗎?一諾勝過千金。」

  這種時候,過去對房屋梁木結構的高要求竟成了一種先見之明——若是尋常的茅草屋,火燒到這種程度早就坍塌得不成形了。

  她彎下腰越過已經倒下的木門,甫一進屋,便感覺到一股滾燙的熱氣舔過皮膚,她幾乎聞到了汗毛燒焦的氣味。如今已是秋冬之際,就在不久之前,她還覺得潮濕的衣服吸附在身上讓人瑟瑟發抖,如今卻已經熱得難以忍受了。

  堆在隔壁倉庫裡的牲畜糞便在燃燒後發出令人暈眩的味道,夾雜著干草的澀苦在空氣中蔓延,灑落的木屑和灰塵填滿了客廳火爐邊的坩堝,樓梯已經被燒毀了,沒有燒完的殘骸堆積在地窖的門上,往日暗紅色的舊地毯已經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破布。

  她將袖子包裹在受傷,勉強將那些殘骸清理干淨,但還是在看見被大火燒得通紅的蠟燭台時遲疑了片刻——僅僅是幾秒過去,火焰舔舐濕木時的劈啪聲漸漸轉輕,木梁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難以再負荷自身的重量,仿佛一個被大火吞噬之人的哭嚎慢慢變為了虛弱的哀吟。

  已經沒有時間了……她握住了燭台,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她感覺纏繞著手掌的布料已經被炙熱的高溫融化了,像熱蠟一樣黏在她的手上,她聽見血肉被烤焦時滋滋的聲響,煙塵在彌漫,吸入肺腑時如火燎般干澀。好在樓梯的破損還不至於損壞這個暗門的結構,那清脆的開鎖聲大抵是她今天唯一能感到些寬慰的東西。

  當她把自己的手從燒紅的燭台上撕下來時,一層皮肉被留在了上面,但此刻已經感覺不到什麼痛楚了。下到地窖後,空氣不再灼熱到能夠燙傷人的肌膚了,但空氣變得更加稀薄,她穿過還沒有被點燃,依然散發出陳腐氣味的木櫃,撩開被霉蟲蛀褪了色的舊錦織。

  「猊下?」巴爾的聲音從隧道的另一頭傳來,「太好了!希蘭他……他的情況很不好……他的臉色發青,呼吸聲也越來越弱了……」

  火還沒燒到這裡,多半是一氧化碳中毒了:「上面發生了火災,你有辦法把火滅掉嗎?」

  「對不起,我……我現在力量太弱了,什麼事都辦不到……」巴爾吸了吸鼻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強維持一下希蘭的身體狀況……」

  「那你能把他從裡面運搬出來嗎?」她說,「這個隧道的大小對我而言活動起來有點困難。」

  「有點難……」他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等您進來後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甕聲甕氣的,埃斐當時還沒能明白那代表著什麼,而等她沿著窄小的隧道匍匐著爬進內室後,真相才以一種遠遠超乎她預料之外的面貌殘忍地展現在她面前。

  她盯著巴爾——有那麼一會兒,她幾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每一個字從喉嚨裡擠出來都是那麼艱難:「你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巴爾的兩條手臂不見了,灰撲撲的短袖隨著錦織掀開後吹拂的風打了個旋,但那看起來不像是被人砍下來的,裸露的肩膀兩側也沒有看到類似傷口的切面,而是有點膠質的軟肉,他就像是一個用雪堆成的小男孩,在火焰的高溫下失去了人的形狀。

  「如果使用力量過度的話,就會變成這樣。」巴爾露出困擾的微笑,看來這種變化至少不會讓他感到疼痛,「你應該盡快把希蘭帶出去,他很虛弱,需要盡快得到治療。」

  她大致檢查了一下希蘭的情況:臉色蒼白,但嘴唇殷紅,呼吸虛弱四肢有輕微的抽搐,皮膚上出現了紅腫和水皰——確實是一氧化碳中毒,除了讓他立刻呼吸到新鮮空氣,沒有什麼急救手段可以是她當場能夠做到的。

  埃斐站了起來:「上面的火勢已經很大了,我們得盡快……」話音未落,她感覺眼前發黑,大腦如斷片般倏地恍惚了一下,「我……抱歉,我有點走神了,我負責把希蘭運出去,你跟在我後面出去。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都要緊緊地跟著我,明白了嗎?」

  「我也希望如此。」巴爾說,「可您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猊下,再這麼下去,您和希蘭都會死在這裡的。」

  怎麼今天好像誰都在說她會死在火場裡……埃斐沉沉地嘆息一聲:「別把體力浪費在悲觀的抱怨上。」

  「我很抱歉。」他說,「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給您添麻煩。」

  說著,他t有些笨拙地靠近她,將額頭抵在她燒傷的手臂上,一股清涼的感覺滲過皮膚流入四肢百骸——這種舒適本該令她喟嘆,如果不是巴爾的身體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的話。

  她干澀地開口:「你在做什麼?」

  「別擔心,即使我在這裡消失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在天上的神殿……」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起來,「當然,也許會被從王座上趕下去,也許阿娜特得之一切後會把我揍一頓……但那無所謂,我並不會死,只是會受傷而已。」

  「你還會回來嗎?」

  「聽到您的挽留真令人高興。」他面露微笑,然而他的身體逐漸褪去色彩,笑容也消融在了空氣裡,「也許會吧。另外,請代我向希蘭道歉,我是他的神明,給了他祝福,最後卻沒能保護他,可我仍希望他能成就偉大之事……我原本也該這麼祝福您的,但沒有我的祝福,您已經是一位偉大的人了。」

  這就是他與他們的告別。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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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等埃斐出火場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烏雲如同倒扣的海洋,在這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掀起浪濤,狂風呼嘯,裹挾著海水的鹹腥——一切的一切像是某種不祥之兆,她卻感覺到如釋重負。

  當她再一次被新鮮(盡管夾雜著焦苦)的空氣環繞時,甚至感覺自己久違地被這個世界擁抱了,即使是它最冷酷的部分,也令她感受到了生的氣息。

  「猊下!您還好嗎?!」哈蘭立刻過來扶住她的肩膀, 卻不小心按破了她手臂上灼傷的水泡——不算很疼(相比其他疼痛的部分而言),反倒是哈蘭仿佛被火燙到了似的,猛地收回了手,「該死, 您現在看起來糟透了……」

  埃斐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既然能有幸活下來,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她將希蘭放置在地上,因為巴爾的賜福,他的情況沒有繼續惡化,但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在哈蘭的協助下,她將希蘭的身體完全仰臥,解開了他的上衣,然後將他的後頸托起來,確保呼吸道完全暢通後,她捏住希蘭的鼻子,開始朝他的唇齒內吹氣。

  最重要的是時間和容量的控制。

  埃斐觀察著男孩的胸口,確認胸廓已經抬起,便松開手讓他自然吐息,她聽著氣流從他的嘴唇和鼻腔內滲出,胸廓已恢復正常,但空氣只是從他的肺腑流走了,沒有後續,希蘭的呼吸依然沒有恢復正常,頸動脈還在跳動,但很微弱。

  於是埃斐開始按壓他的胸口,每一下都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在這期間,她時常擔憂自己是否會按斷希蘭的肋骨——然而他的胸口全程其實只是下沉了五釐米,只會偶爾略淺,基本不會再深了,這就是她精疲力盡的結果。

  然後是新一輪的人工呼吸,大容量的吐息和長期的肌肉緊繃令她頭暈目眩。中途哈蘭提出過要代她進行急救,被她婉言拒絕了,雖然她看上去只是在不斷地往希蘭的嘴裡吹氣和按他的胸口,但其中有許多需要注意點的細節,比如按壓的深度、頻率,吹入空氣的容量和時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情況惡化。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輪,希蘭終於開始自行呼吸了,頸動脈搏動也逐漸趨於正常,埃斐看著他的眼瞼跳動了幾下,遲緩地睜開了眼睛,迷茫地看著她,仿佛剛剛才在這個世界誕生。

  「猊下?」他眨了眨眼睛,「您怎麼了……像是篝火堆裡睡著了一樣。」

  埃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有心情笑,但她確實笑了出來,還揪了揪他有些燒焦的發尾:「你看起來也不賴。」

  「以及……咳咳……」盡管依然很虛弱,但他裝模作樣的架勢可一點沒有削減,「雖然在這個時候提這個有點微妙的煞風景,不過想來您一定能理解我此時的心情……呃,可以先提前告知我一下,剛才那個貼著我的嘴唇應該不屬於那位看上去凶神惡煞的獨眼大叔吧?」

  「別說那麼失禮的話。」她面不改色地回答,「這是哈蘭,你應該和他道一聲謝的,他以前可從來沒親過小男孩,為了救你,他做出了很大的犧牲。」

  「等等!為什麼是他作出犧牲……咳咳咳咳……」因為呼吸太急促,他成功地嗆到了自己,「您一定是在騙我,對吧?我剛才可沒有感受到什麼扎人的胡須,或者中年人嘴唇的死皮之類的……」

  「你剛才失去了意識,也許這混淆了你對外界的感知。」

  「不、不會吧?!」希蘭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我的初吻……年輕的提爾王儲的初吻,就這麼交代給了一個中年大叔嗎……」

  「猊下。」哈蘭適時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我能理解您心底的負面情緒壓抑了太久,需要從其他人身上尋求一些樂趣,但這種玩笑對於這樣年幼的孩子而言還是有點太過了。」

  希蘭充滿希冀地看著他:「所以剛才猊下說的只是……玩笑?」

  「是的,王太子殿下。」哈蘭回以微笑,「剛才對您施展急救的是猊下,我本人對這方面並不擅長,所以不用擔心,您的初吻並沒有被一個糟老頭子奪走。 」

  「太好了……」他松了口氣,「大叔——呃,哈蘭先生,我不是對你有意見。說真的,光看外表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個超級厲害的人,不過我只能把我的安危托付給你,而不是我的嘴唇。」

  「我很……感激,殿下。」哈蘭咳嗽了兩聲,表情仍很嚴肅,但埃斐還是聽出了他在極力忍耐笑意,「不過事情還沒有完全落下帷幕。如您所見,猊下,暴風雨的預兆已經非常明顯了。」

  埃斐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熊熊燃燒的農場:「哪怕現在就出發,恐怕也很難在暴風雨到來前趕到提爾或西頓了。」

  「是的,只能說幸好我們選擇了開馬格努松的商船過來。」哈蘭說,「其他人已經被轉移到船艙內了,包括約哈斯夫婦,如果眼下沒有什麼事是您必須要立刻解決的,請盡快跟我一起去船艙避雨吧。」

  「我明白了。」她看向希蘭,「還能自己走嗎?」

  「能。」希蘭說,「就是感覺地摸起來有點軟,然後腦袋很沉,有點想躺在地上。」

  「還是我帶您回去吧。」哈蘭說。

  「噢!不愧是我光看外表就能感覺到超級厲害的大叔。」希蘭看了看四周,「話說回來,猊下有看到巴爾嗎?他是跟我一起躲進地窖的。」

  巴爾……她感覺嘴裡泛出苦澀:「有關巴爾的事……說來話長。」

  「好吧。」希蘭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答道,「反正他是神嘛,神明大人能有什麼事呢。」

  等他們抵達商船後,埃斐發現那些被抓來的奴隸還站在甲板上,眼神呆滯地望著天空,但對於烏雲和狂風,他們沒有任何反應,這些暴風雨即將到來的預兆沒能在他們心底掀起一點波瀾。

  希蘭不認識他們,可能都看不出他們是奴隸——在王宮,即使是灑掃的宮僕,至少也是身形勻稱、穿著體面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暴風雨就要來了,他們為什麼還站在這裡?不去船艙裡躲著麼?」

  哈蘭低聲道:「滿打滿算,船艙的確可以容下所有人,但恐怕您在下面很難待得舒服,船艙的透氣性很差,您會感覺自己住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鍋爐裡。」

  「住在鍋爐裡,總比待在甲板下聽著暴風雨把上面的人一個個吹死要好吧?」

  哈蘭看向她:「您認為呢?」

  「讓他們一起到船艙裡避雨吧。」埃斐說,「我們只是要度過暴風雨而已,時間不會太長的。」

  對方既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很尋常地點了點頭——但他臉上那仿佛早就料到了的神情,讓她感到了一絲羞赧,盡管她也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

  如哈蘭所言,讓所有奴隸都進來後,船艙內顯得異常擁擠和悶熱,能夠聞到各種氣味的二氧化碳,其中最多的是死魚和腐肉的氣味。

  有那麼一會兒,埃斐感覺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t都是海藻,因為生長得太過旺盛而讓海洋產生了富營養。

  盡管船艙已經很擁擠了,但她還是盡可能地想讓懷孕中的瑪西亞能夠有一個相對舒適的環境。

  埃斐很不贊同對方挺著大肚子跑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認對方幫了不少忙——即使烏利亞寶刀未老,但他也沒辦法同時對付十四個人——也許當他年輕氣盛,身體依然健全的時候可以,但歲月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他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老去了,也許比他自己預想得更快。

  如果瑪西亞沒有來這裡,當她回到農場時,大抵只剩下了一座廢墟和兩具焦黑的屍體。

  帕提被安排在了她身邊……客觀而言,她認為這不是一個好主意。瑪西亞現在連正常走路都氣喘吁吁,更不用說要額外照顧一個孩子了,但瑪西亞堅持如此,而她又怎能要求一個母親遠離自己虛弱的女兒呢?所幸這樣也方便了約哈斯同時照顧妻子和孩子。

  當她去查看瑪西亞的情況時,對方面色灰敗地對她說:「我知道帕提的右眼瞎了。」

  事實上,不僅僅是「瞎了」這麼簡單——據其他奴隸所說,她的右眼被一個人販子用勺子硬生生地挖了出來,被遮掩在布條下的是一個凹陷的空洞。

  「帕提,我的小女孩……」瑪西亞說,「她是最像我的孩子,一個真正的非利士人——堅韌勇猛,能揮舞長矛,也能拉動巨弓,在哪裡都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現在她卻成了半個瞎子。」

  失去了一只眼睛,不僅僅是視野變得狹窄,也意味著帕提失去了深度知覺,意味著她無法再對世界建立一個立體的感知,她會時常分不清物體與自己的距離,她眼睛對光的感受會產生變化……

  誠然,帕提還有機會用她心愛的弓和長矛,哈蘭就是很好的例子——獨眼,箭術依然高明,但那需要漫長而痛苦的復健,需要有把自己打碎然後重塑的決心。

  「我承認雷納做了蠢事,也願意償還代價,可戒主們索要的代價實在太沉重了……」瑪西亞哽咽道,「雷納,他現在不過是一具活著的屍體,而帕提……我的帕提……」

  她不得不停了一會兒,才能止住幾欲落下的眼淚:「如果我跪下懇求阿比巴爾王,他會給我正義嗎?」

  「如果你的正義是指法律,恐怕提爾的法庭不會支持你的要求。」埃斐輕聲道,「娜比拉是馬格努松的奴隸,按照提爾的法律,幫助奴隸逃跑者也將淪為奴隸,他的子女完全可以指責雷納和帕提兩人一同私藏了馬格努松商會的奴隸。」

  這甚至不是最糟糕的情況,以馬格努松家族的地位,只要跟法庭打一個招呼,也許約哈斯瑪西亞一家都會淪為奴隸,因為他們是一家人,都有私藏娜比拉的「嫌疑」。

  在提爾,除了國王的利益之外,沒有什麼比戒主們的需求更重要——而國王的利益基本不需要到動用法庭的程度,所以戒主們的利益得失就是法庭判斷正義與否的最高標准。

  「你說得對,我究竟在想什麼……」她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跪下懇求阿比巴爾王以換取正義……多麼天真的想法啊,就好像我的膝蓋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一樣。」


第162章

  暴風雨來臨後, 哈蘭就關掉了船艙和甲板之間的進出口,船艙裡所有的油燈都被熄滅了,避免本就拮據的空氣被無意義地消耗。

  耶底底亞坐在角落裡,同烏利亞、塔瑪和希蘭坐在一起——埃斐並不在這裡,她守候在懷有身孕且臨近產期的瑪西亞夫人附近,防止意外發生。他倒是不討厭和烏利亞一起待著,可若只能選擇一個成年人留守身邊,他更希望那是埃斐。

  周圍一片漆黑,他連人的輪廓都看不清,卻能感覺到自己被無數的人包圍、擁擠著,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人的身體散發出鹽和汗水的氣味,塔瑪和烏利亞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以及希蘭的衣服和發絲上若有若無的焦苦……

  很難想像他現在居然是情況最好的那個——至少看起來如此,雖然他臉色慘白得像死人,衣服已經被血浸成了深褐色,但至少沒有在體表留下什麼傷痕,哪怕是希蘭,手臂上也被大火燙出了好幾個燎泡。耶底底亞偶爾不小心碰到他,他便哇哇大叫,因為被煙熏啞了喉嚨,發出的聲音像一只被掐住了脖頸的鴨子。

  「耶底底亞。」被掐住了脖頸的鴨子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如果你害怕的話,我允許你拉住我的手。」

  耶底底亞很想埋汰他, 但實際開口時說得非常含蓄:「你又不怕我壓到你燙傷的地方了?」

  「怕。」對方說, 「但我是多麼愛你啊,耶底底亞,我最好的朋友,我寧可忍受疼痛也要撫平你內心的恐懼。」

  真惡心,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他這時候應該往對方身上吐口水的……不過耶底底亞還是沒有推開對方靠過來的肩膀,如果馬格努松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試煉,那麼他最顯著的成長大抵是對某些傻瓜同齡人有了一絲額外的悲憫。

  過了一會兒,船身開始搖晃,起初很輕微,如同隨著漣漪被推向河心的葉片,但那葉片很快便枯萎了,被狂風與浪濤絞城了蒼白的浮沫,雨水劈裡啪啦地砸在甲板上,四周的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海水的氣味沿著罅隙滲進船艙。

  在黑暗中,他感受到了塔瑪瑟縮的肩膀和希蘭不停絞動的雙手——後者這麼做時偶爾會蹭到他,但這時候他就不會發出鴨叫了——顯然,和對方那收放自如的眼淚一樣,他也很善於在自己認為適當的時侯發出家禽的聲音。

  耶底底亞倒沒有很害怕,不過他也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是無力的,遠不如彼此依偎在一起尋求溫暖來得有用(雖然現在船艙裡也夠熱的了)。他放松背脊,感受著雨水叩擊甲板時的震動,幻想著一只生活在海底的巨大章魚循著暴風雨的召喚浮上水面,用它柔軟卻粗壯的觸手緊緊地抱住了船舶,它的擁抱是如此用力,以至於整個船身都在打顫,相互擠壓的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同哀吟。

  他自認為這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但不太適合與旁人分享,如果埃斐在他身邊,或許會稱贊他的想像力,然而他身邊只有一個彷徨不安的小女孩,一只發出焦味和鴨子叫聲的小男孩,以及一名傷口比箭靶上的箭孔還要多的退休老將軍……這麼形容也許不太合適,畢竟對方還是他母親的前夫。

  半晌,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哭聲(聽起來像是一個孩子),但那如嬰兒哭啼般短暫的聲響,如同濺到了干草堆的火星,霎時整個船艙都被點燃了,安靜的呼吸聲變成了令人心碎的啜泣,這種悲傷的氛圍讓沉浸在想像中的耶底底亞不免有點挫敗。

  正當他考慮應不應該出聲安慰不知是否也在忍耐嗚咽的塔瑪時,鴨……不,希蘭忽然開口道:「伙計們,我得和你們說一件嚴肅的事情。」

  他說得很正經,語氣很認真,但耶底底亞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忍不住想笑——可能對方就是擁有這種在壓抑氛圍下使人發笑的才能。

  而且他知道,希蘭有在緊張時不停說話的習慣,雖然他語速飛快,吐詞流暢不咬舌,語調也沒有一絲顫抖——但耶底底亞感受得到他輕快語氣下的不安,也許對方只是想要驅散這僵滯到令人窒息的氣氛。

  「我很樂意聽,但那最好真的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他回答。

  「不要耍貧嘴,耶底底亞。」希蘭嚴肅地批評了他,「你感受不到我的認真嗎?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人,如果不是我現在看不清你在哪裡,我肯定會把手指插/進你的鼻孔裡,用以表示自己對你此刻輕慢態度的不滿。」

  塔瑪咕噥道:「這樣可太不文雅了……」

  「伙計們,雖然你們和我沒有血緣關系,但你們就像我真正的家人一樣重要,這就是我在經過慎重地考慮後,打算把這件事分享給你們的原因。」希蘭的聲音很輕,如果不是t離得足夠近,他的話語幾乎要被密集的雨聲和潮水般的啜泣淹沒了,「你們……呃,接過吻嗎?」

  「……認真的?」耶底底亞頓時覺得無趣極了,也許一開始對希蘭抱有期待本來就是他單方面的過錯,「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情況?我們跟一大群人擠在一個又悶又熱的船艙裡,外面就是呼嘯的暴風雨,而你卻打算跟我們聊一些諸如'接吻是什麼感覺'這樣無關痛癢的事情?」

  希蘭顯然很不滿:「嘿!這可不是什麼無關痛癢的事情,那可是我的初吻呢。」

  「除非你親的是一頭母牛,否則我半點興趣都沒有。」

  希蘭已經十二歲了——雖然他們的年齡在埃斐眼裡和那種剛學會走路的嬰兒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但對世上的大部分人而言,再過兩到三年,他們就會陸續成為其他人家眼中適合的婚配對像,尤其是希蘭這樣已經被欽定為國家未來繼承人的存在。

  耶底底亞猜他在剛斷奶的年齡多半就被各路女人和她們的女兒熱吻過了,如果對方膽敢在這種情況下講一些「我十歲時和宮中女僕不得不說的故事」 ,他就把對方的手指插/進他自己的鼻孔裡。

  雖然他是這麼想的,但塔瑪似乎不嫌棄這種話題,甚至有點興致勃勃:「希蘭親過別人嗎?」

  「客觀來說,不是我主動親的。」他感覺到希蘭抓了抓頭發,語氣聽起來有點尷尬,「啊哈,那時我還迷迷糊糊的呢,猝不及防地就被親了好幾十下,讓人怪不好意思的。」

  好吧,所以果然是「我十歲時和宮中女僕不得不說的故事」——雖然這個話題還沒展開多久,但耶底底亞已經感覺到無聊了,只想盡快結束它並且回歸到對深海巨怪的幻想中:「是的,聽起來真不錯,我想你接下來肯定想獨自一人安靜地回味這段往事。」

  「別這樣嘛,耶底底亞,你難道一點也不好奇女人的嘴唇親起來是什麼感覺嗎?」

  「哈,'柔軟濕潤像蜂蜜一樣甜美'?要不要我撥動豎琴給你配一段旋律?」

  「那倒沒有,她的嘴唇很干燥,呼吸裡有一種煙火的苦味,還有一點海水的味道,像是干涸的眼淚。」

  「所以對方是在廚房打下手的?」

  「怎麼可能?」在一片漆黑中,他莫名感受到了對方驚異的視線,「你在說什麼呢,猊下怎麼可能在廚房打下手?」

  聞言,耶底底亞感覺自己的大腦有片刻的空白——那只海怪終於絞碎了船身,連帶著他為數不多的理智也消失殆盡,他感覺舌頭在嘴裡滑來滑去,但發出的聲音不像是他自己的:「你剛剛……說什麼?」

  「啊?」希蘭愣了一下,語氣莫名羞赧起來,「就……那個,猊下的嘴唇干燥又苦澀,就像……」

  「你是不是把夢境和現實搞混了?」塔瑪打斷了他,她的聲音裡有和他一模一樣的驚訝。

  「怎麼可能,我像是會說這種胡話的人嗎?」希蘭不滿地回答,「就是今天剛發生的事情,要是懷疑我撒謊,你們盡管去問猊下好了。」

  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降臨了……耶底底亞第一次體會到了五內俱焚的感覺。

  雅威在上,他毫無理由地被卷入了這場災難,淪為商會的奴隸,被馬格努松折磨,還被捅了一刀,在精疲力盡的情況下和兩個看守展開了一場漫長的追逐戰,才好不容易等到了埃斐的救援。然後他們坐在商船裡駛回農場,卻沒能躺在家中熟悉的小床上休息,而是在這個臭烘烘的船艙裡躲避暴風雨。

  命運多舛的一天即將落幕——至少他是這麼安慰自己的,而希蘭——這個他完全沒有顧慮過什麼的家伙,居然在最後猝不及防地給他的腦袋來了一下。

  「當、當然,這件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實際相處之後,我發現猊下看起來對小男孩似乎沒有什麼特殊的興趣……」對方居然還在用這種令人作嘔的扭捏語氣跟他講話,「不過畢竟是我嘛,年僅十二歲就有了這樣的魅力,真是令人苦惱——啊啊啊!耶底底亞你干什麼?!」

  「為什麼?」耶底底亞忍不住揪住希蘭的衣領,用力把他的腦袋按在牆上,「憑什麼是你?你知道我今天經歷了什麼嗎?而你居然只需要在農場的地窖裡睡上一會兒就能得到一切?這一整天只有你什麼忙都沒幫上,命運怎麼能這麼不公平?」

  「安靜!」他聽見了埃斐的怒吼,如同母獅的咆哮。

  她居然為了希蘭吼他?耶底底亞感覺外面的暴風雨就是他內心此刻的寫照,他這輩子都沒有過那麼想掉眼淚的時候。

  「哈蘭,把燈點上。」他聽見埃斐繼續道,「然後准備一些布料給我,衣服或者舊毛毯,什麼都行……瑪西亞看起來快要分娩了。」


第163章

  幾個小時前——

  當哈蘭將門鎖住後,船艙徹底暗了下來,四周很安靜,除了不可避免的呼吸聲外沒有半點聲響,船艙內又黑又悶熱,但仍在埃斐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為了把奴隸全部安置到船艙裡,他們用盡了一切能用的手段,成年人蜷縮著腿坐在地上,年幼一點的孩子或消瘦矮小的年輕人則坐在吊床上,以節省空間。

  在船艙還沒暗下來的時候, 她瞥了一眼,那些吊床上的孩子就像是被釘子定在木板牆上的,船舶一搖晃,他們便團抱在一起, 從彼此身上尋覓溫暖與安全感,也許是因為身體脆弱, 沒有經歷過太多折磨,他們的精神狀況看起來竟然比那些成年的奴隸好上一些。

  片刻過後,她聽見了哈蘭的腳步聲,他穿著一雙鞣革長靴,因此雙足落地時比一般人更輕:「看來黑暗也阻止不了你健步如飛。」

  哈蘭低笑:「看來我還沒把過去的一些技巧忘個精光。」通過蠟燭熄滅後殘余的溫度和氣味辨認前進的方向, 這是每個歸棲者都要經歷的訓練。

  片刻過去,她又聽他說道:「您似乎並不高興。」

  「我可不記得歸棲者的訓練裡還包括'夜視'這一項。」

  「我的確看不清您的臉, 但我能感覺到您內心的不安。」哈蘭說,「雖然在這個船艙裡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但好歹也是一處安全的避難所, 我把船上的所有纜繩都系在了船塢上,不必擔心船被吹跑的可能性, 馬格努松的奴隸們溫順又安靜,不必擔心發生躁動,相較於之前的情況,事情至少已經告一段落。我本以為您會如釋重負,如今看來卻只是愈發憂慮了。」

  「告一段落嗎……」她嘆息一聲,「可就我看來,這不過是另一樁麻煩的開始。」

  哈蘭壓低了聲音:「看來您認為那些人不只是普通的強盜?」

  「他們是強盜。」那些襲擊者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身上布滿傷疤,一看就知道是以劫掠他人為生的——可盡管他們吃不飽、穿不暖,用的卻是精煉鍛造的鐵刃和用皮革包裹作為護手的刀柄,如果是普通的山賊強盜,即使打劫商隊得到了好武器,也不會長久地留在身邊,大多會在入冬前買掉好有一筆額外的收入,用來購置過冬的衣物和糧食,「但有人雇用了他們,並且給了他們報酬和武器。」

  「所以您覺得會是哪一位戒主?」他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意外——也是,她踐踏了戒主們的威嚴,讓他們顏面掃地,身份地位也不如過去那般強勢,或許他早就料到九戒會不可能善罷甘休。

  「梅爾卡特沙瑪。」最有嫌疑的,「還有他的左膀右臂……前提是斯特靈不知道希蘭也在我的保護之下,不過說到底,他的嫌疑終究比埃格爾茲小一些,最大的可能性也是為了向梅爾卡特沙瑪爭寵獻媚。」隨即是短暫的沉默,「最後就是約納松了……倒不見得是他對我懷有惡意,只是他違背了戒主之間一致對外的規則。作為'叛徒',若他希望重新在九戒會裡獲得一些權利,就有必要彌補當初在會談時擅自向我屈服的過錯。」

  「那您呢?」哈蘭如此問道,「您也要做些什麼彌補當初在會談時的'過錯',來重新獲得一些權利嗎?」

  「不。」她回答,「如果權利是靠別人施舍得來的,那就等同於沒有。」

  「那您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哈蘭低聲道,「只是那條路恐怕與您期望的相去甚遠。」

  她當然知道——如果說之前的情況還讓她有猶豫的余地,在農場被強t盜襲擊,被大火燒毀之後,她其實就沒有其他選擇了……然而那個選擇是如此沉重,被她苦澀地咽了回去。

  最後終結了這場對話的是瑪西亞的痛吟——很輕,輕易就會被船艙裡其他奴隸的聲音淹沒,但對埃斐而言,這聲呻/吟就如同一擊重錘砸在她的太陽穴上。

  「瑪西亞?」她問道,「怎麼了?開始陣痛了嗎?」

  「痛了有一會兒了,但不嚴重。」瑪西亞回答,她的聲音很壓抑,或許她這輩子都沒那麼文雅地說過話,然而痛苦就像洪流,無法單純地靠意志去堵塞,「別擔心,要論生孩子,我比這裡的所有人都有經驗——啊啊啊啊!該死,真正的非利士戰士絕不會在一群瘦弱的雞仔面前慘叫……」

  埃斐不可遏制地顫栗起來——如果他們此時是圍聚在一間溫馨的房屋裡,這一切還不至於叫她六神無主,然而他們待在一個黑黢黢、臭烘烘的船艙裡,連點一盞燈都顯得拮據,更不用說外面還下著暴風雨了。

  「約哈斯先生,請遞給我幾條毛巾……」周圍的哭聲令她感到頭痛,忍不住怒吼道,「安靜!」這是卑劣的遷怒,一部分的她感到很抱歉,但她實在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控制自己,「哈蘭,把燈點上,然後准備一些布料給我,衣服或者舊毛毯,什麼都行……瑪西亞看起來快要分娩了。」

  雷納和帕提擠在瑪西亞身邊,各自握住母親的一條手,約哈斯也想要靠近自己的妻子,但被對方一頓怒罵:「靠近我做什麼?你忘了自己暈血嗎?!快點滾一邊去!」

  「可是……」約哈斯吸了吸鼻子,「這種時候我怎麼能不待在你身邊?愛的力量一定會令我神志清醒的。」

  「我每次生孩子時你他媽都那麼說!」當哈蘭點燃油燈後,埃斐看著瑪西亞的口水濺到了她的丈夫臉上,「然後你每次都他媽地暈倒了,最後還是雷納照顧的你,快點走!別在這裡給別人添亂了!」

  她適時地介入道:「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約哈斯先生。」

  火光在這個中年男人濕潤的眼睛裡閃動,他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等約哈斯離遠一些後,瑪西亞又小聲說:「其實他在這裡也不全然是壞事……至少我罵他的時候聽上去不像是在哀嚎。」

  「你沒必要壓抑自己,其他人會理解的。」她從哈蘭手中接過毛巾,瑪西亞顯然很清楚她要做什麼,艱難地抬起腰,方便她把舊毛毯墊在她的身下。

  誠如瑪西亞所說,她很有經驗,而且她已經生過很多次孩子,胯骨和產道都處於足夠寬松的狀態,然而劇烈搖晃的船身,木甲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在漆黑狹小的船艙內微弱的燈火……一切的一切都讓她神經質地感到焦慮,如果不是哈蘭提醒,她差點讓燈油流到手上。

  「猊下?」

  等她緩過神時,塔瑪、耶底底亞和希蘭竟不知何時悄悄溜到了她身後,她不免責怪地看了烏利亞一眼,對方不該在這種時候那麼慣著他們,任由他們到處亂跑。

  耶底底亞拉了拉她的袖子:「有什麼是我們能幫忙的嗎?」

  「你們……」她頓了一下,「你們可以站起來,形成一道人牆,我需要一個相對隔離的空間。」雖然她一直認為情況危急之時很多舊規則都可以打破,但讓瑪西亞在眾目睽睽之下分娩,對她產後的精神狀況是有害的。

  很快,陣痛就頻繁和嚴重到瑪西亞再也無法忍耐了,她的慘叫就像一把錐子,每響起一次,埃斐就感覺太陽穴像是被扎穿了一樣疼。她竭盡全力沒有讓自己的手顫抖起來——巴爾神在上(如果他真的只是回到了神殿的話),讓她千萬別因為顫抖而將所剩不多的燈油灑出來,否則就讓她被熱油燙死好了。

  「呼吸!」她說,「不要咬緊牙關,瑪西亞,你的產道打開得很順利,但是你要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瑪西亞嘶啞地喊道:「我他媽地就在這麼干!」

  「那你做得很不錯!」埃斐回應道,「你可以盡情地罵出來,罵髒話可以減輕疼痛!」

  「是嗎?」希蘭壯著膽子大喊道,「好的,那真他媽的對!」

  然後是耶底底亞不堪忍受的回答:「猊下是讓瑪西亞夫人罵,不是讓你!你這個蠢貨!」

  聞言,瑪西亞放聲大笑,笑聲中夾雜著精疲力盡的呻/吟。不知是不是因為油燈的關系,她的臉看起來完全失去了血色,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血和羊水浸濕了她身下墊著的舊毛毯,因為潮濕和擠壓,形成了一小灘血泊。

  生命和死亡的氣味就這樣交織在一起,在這個漆黑狹小的空間裡蔓延。

  雷納和帕提的手都被她捏得又青又紫,雷納忍耐著沒有吭聲,沉默地用袖子為母親擦汗,帕提卻忍不住哭泣起來,並不像是因為疼痛,更多的是對於母親不得不在這種情況下分娩的恐懼。

  「別哭!」埃斐不得不呵斥道,「難道你要讓自己的母親在這種情況下安慰你嗎?擦干眼淚,去安慰她!去鼓勵她!」

  「說得沒錯……」瑪西亞劇烈地喘著氣,「一個真正的非利士女人……能夠贏下所有戰爭,包括產床上的……啊啊啊啊!!」

  伴隨著她的慘叫,船身也開始劇烈搖晃,隨著暴風雨的加劇,木甲板發出一陣咯咯聲,如同凜冬時節,人們被凍得瑟瑟發抖時會發出的聲音。因為這劇烈的晃動,甚至有人直接從船艙的一邊被拖到了另一邊,整個身體砸在了牆壁上。

  「請拿去吧。」埃斐回過頭,發現約哈斯正背對著她,遞過來了兩條剛剛撕下來的袖子——他的袖子。她看不清對方的臉,但能夠想像對方此刻臉上勉強而苦澀的微笑,「我也只能幫上這點忙了。」

  她很快領悟了對方的意思,為了防止瑪西亞受到船身搖晃的影響,她讓塔瑪幫忙拿著油燈,將衣服上的兩條袖子撕了下來,把瑪西亞的手腕和牆壁上的兩支蠟燭台系在一起,並囑咐雷納和帕提一起幫忙固定住她的身體。

  「我看見孩子的頭了!」她全程都沒有做什麼需要耗費力氣的活計,此刻卻氣喘吁吁,「堅持住,瑪西亞,很快就要結束了……很快就要結束了…… 」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昏暗的船艙,悶熱而稀薄的空氣,到處彌漫著的汗水、羊水和血水的氣味,她的衣服也因為汗水濕透了。

  中間她為瑪西亞換了一次坐墊,身上沾了一點血,如今也已經凝固結成了塊——這幾乎是唯一能讓她感覺到時間還在流逝的存在,連慢慢露出身體的嬰兒在她看來都像是從未變化過一樣。

  在長時間保持高度精神集中後,其余的事物無法再勾起她一點點的反應,她的身體在流汗,嘴上再不斷地鼓勵瑪西亞,一副很亢奮的樣子,可她的內心麻木了,除了疲憊之外一無所有。

  然而,當那個滿身是血,柔軟而瘦小的東西即將從母親精疲力盡的身體裡滑出時……她的身體忽然顫動了一下,像是忽然從夢魘中醒了過來,灰燼被某種生的力量重新點燃。

  如同某種預兆一般——生命的第一聲啼哭,在這個充斥著悲傷與痛苦的房間裡響起了。

  「猊下。」塔瑪用毛毯蓋住瑪西亞的身體,然後摸了摸她的手背,「您還好嗎?」

  「我沒事。」

  「你可真是把大家折騰慘了,小東西。」希蘭說,「為什麼小嬰兒就不能像莊稼一樣,種在地裡然後自己長出來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一定是傻瓜樹的果實。」

  「嘿!忘恩負義的家伙,你剛剛緊張到把指甲摳進我的手臂裡的事情,難道我有到處嚷嚷嗎?」

  耶底底亞翻了個白眼:「是啊,多虧你幫忙保密,現在全船艙的人都知道了。」

  埃斐用火燒過的刀切斷了臍帶,用舊衣服把孩子包裹起來,除了砸落在甲板上的大雨和木板擠壓的聲響,整個船艙裡異常的安靜,她把孩子放在瑪西亞身邊,這個強悍的、堅韌的、同時也疲憊不堪的女人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恬靜的微笑。

  看著這一幕,她心頭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衝動。

  她不應該讓這孩子出生在一個用來關押奴隸的艙裡……她不會讓任何一個孩子再出生在這種地方。


第164章

  暴風雨逐漸平息了,澆灌在甲板上如槍擊般的雨聲變得輕柔而稀疏,船舶順著海浪微微起伏,但不再像之前那t樣顛簸得能把人從一邊摔到另一邊了。

  又過了一會兒,等外面徹底安靜下來後,哈蘭打開了船艙的出入口(就像他在幾個小時前鎖上了它一樣),雖然暴風雨已經結束了,但黎明尚未到來,只有一道稀薄的月光照進船艙裡,空氣中仍有著雨水和濕木頭的味道,但與船艙裡汗水、血水所散發出的惡臭相比,幾乎稱得上是沁人心脾。

  經過半個晚上的折騰,疲憊的產婦和孩子們都酣然入睡了,埃斐卻感覺自己出乎意料的清醒。她走出船艙,站在船舷邊眺望農場所在的方向,腦海中浮現出一片焦黑的廢墟——眼下的災難已經過去了,但被燒毀的家園仍被留在那裡。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沒有想像中那麼悲傷,也沒有什麼劫後余生的慶幸,暴風雨停息了,烈火熄滅了,可有些事情才正要開始。

  埃斐就這樣看著白色的浮沫在停歇的船槳邊蕩漾,看著濕漉漉的海鷗在礁石上啄食一塊貝殼,看著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海平面被染成了玫瑰色,風吹干了她的汗水、她衣服上沾染的血和羊水,還有從火場裡帶來的一絲焦味。

  半晌,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在靠近, 沒有回頭,她便問道:「傷口已經徹底處理好了嗎?」

  「是的。」烏利亞答道,「哈蘭用火燒過的刀背幫我焊好了傷口,他的技藝比起過去沒有半點退步。」

  盡管已經退伍很多年了,但他的回答裡依然有曾經作為將士的風範——說話一板一眼,連上峰沒有提及的地方也要詳盡報告,他曾因這種為人處世的態度受到士兵們的仰慕,但也因此被自己的妻子拔示巴拋棄,因為她嫌棄他的古板和無趣(至少明面上是這麼說的),無法如年輕的牧羊王那樣點燃她生命中的熱情。

  「也許您現在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說。

  「我與九戒會結下了仇怨。」埃斐簡略地回答,「顯然,他們並不打算善罷甘休,我也是。」

  「我以為您更喜歡和平的生活?」

  「誰不喜歡呢。」她說,「可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烏利亞——如果那所謂的和平是其他人施舍給我的,那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收回這份和平——把自己命運的主導權交給一群居心叵測的上位者,就像給自己的脖頸戴上鐐銬,如果你讓自己淪為家畜,就不該期待別人會來尊重你。」

  烏利亞沉默片刻,說道:「無論如何,我都支持您的決定。」

  「謝謝你。」埃斐低聲道,「我仍在考慮自己該做到怎樣的程度……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無論最後結局將走向何方,這都會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決定。」

  等天徹底亮了之後,她將奴隸和孩子們托付給了哈蘭,自己則和烏利亞去了一趟農場,試圖找一找有沒有什麼還沒被燒毀的東西。最後,他們找到了幾件被壓在木板下的舊衣服,一袋用剩下的銀幣(被燒壞了幾枚),家禽與牲畜都被燒焦了,烏利亞勉強從它們焦黑的屍體上割下了幾塊還帶著點肉色的部分。

  田野完全被大火摧毀了——這片曾經被某位神明勤勞開墾,播種和施肥的土地,如今只剩下了一抔灰燼。也許是風向的緣故,柴房反而沒有被燒得那麼徹底,埃斐在房間的角落裡找到了一些剩余的種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發芽,只能說是聊勝於無。

  在這期間,她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巴爾。他待在這裡的時間不長,但工作總是認真勤懇,農場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有他生活過的痕跡……但這些痕跡輕易就被付之一炬,而他自己也消失了,仿佛從未來到過這裡一樣。

  當太陽升到頭頂時,幾輛駱駝車慢慢悠悠地從不遠處駛來,埃斐認出了其中一只駱駝身後拉的車廂——那是她的車,只是被她遺落在了提爾。駕駛駱駝的是一名她不認識的年輕人,穿著稱不上華貴,但也十分體面,看上去應該是某一位貴族的使者。

  駱駝車在他們跟前停下了,年輕人從車廂前座上一躍而下,眼神輕飄飄地打量著她:「想來您就是埃斐猊下了。」

  僅僅是對方輕佻的態度,就讓她把阿比巴爾從名單上劃除了,同理還有約納松,一個總是被其他戒主嘲弄為蠟燭匠的家族,不可能培養出這樣趾高氣揚的下屬:「梅爾卡特沙瑪?還是埃格爾茲?」

  「當然是尊貴的古老之血,梅爾卡特沙瑪家族。」年輕人並不避諱,還笑臉盈盈地看著她,「聽說您是以色列的宰相——噢,抱歉,我忘了,應該是'前宰相'。我正奇怪您為什麼看起來如此狼狽呢,現在倒是解惑了。」

  為自己當了一條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埃斐莫名感到了一絲熟悉。

  「看來你幫忙送來了我的駱駝車。」

  「您的車?」年輕人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瞧瞧我,差點忘了——不錯,偉大的戒主梅爾卡特沙瑪大人讓我把您的東西送來,您前天走得太急,把重要的東西都落在提爾了。」

  年輕人命令其他僕從掀開車廂的垂簾,一股陳腐的氣味撲面而來。

  這兩輛駱駝車,一輛放著已經干枯、褪色了的花,一輛放著她定制的蒸餾器的拆分零件,然而它們已經被蒙上了一層暗紅色的鐵鏽。

  僅僅兩天時間,是不可能讓鐵器鏽成這樣的——甫一聞到那股鹹澀的氣味,埃斐就知道,梅爾卡特沙瑪一定沒能參透蒸餾器運作的原理,於是惱羞成怒地把它們扔進海水裡浸泡,然後特意派人把已經被鐵鏽蛀壞了的零件送了回來,連帶著已經干枯了的花朵一起用來羞辱她。

  「我的貴主不惜派我千裡迢迢來到這裡,送回屬於您的東西,貴主還托我轉告您,這美麗的鮮花與精工制造的鐵器與您正合適……」話音未落,年輕人的笑容倏地僵住了,聲音幾乎變為了尖叫,「等等,您的隨從想干什麼?!」

  在其他僕從反應過來前,烏利亞率先一步將斷矛架在年輕人的脖子上:「只需您一聲令下,我就割開這個無禮之徒的喉嚨。」

  埃斐沒有即刻回答,而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看著他臉上輕浮的神態一點點褪去,只剩下驚恐與慌張,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不要對梅爾卡特沙瑪戒主的使者這麼無理,烏利亞。」

  烏利亞點了點頭,毫無異議地收回了斷矛。

  「對於剛才失禮的舉動,我感到非常抱歉。」她說,「請代我轉告梅爾卡特沙瑪戒主,我很感謝他送來的禮物,很快我就會送上比這豐厚得多的回禮……一點小小的心意而已,請他務必笑納。」

  ×××

  「她真這麼說?」

  「千真萬確!」瑪施故作謙卑地將話又重復了一遍,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約納松之前就見過他的那點把戲了,盡管他很意外埃斐竟然就這樣低頭了,但也知道瑪施的表演中有刻意誇張的成分。他對此感到很惡心,無論如何,那位閣下都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他不願見到這樣除了有一張好皮相外只會讒言媚主的家伙,去隨便輕賤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可現場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笑得花枝亂顫,仿佛見到了世上最有趣的滑稽戲,無論他們的表現是真是假,都極大的滿足了梅爾卡特沙瑪的虛榮心……約納松敢保證,對方早就在自家府邸把這段話聽過無數遍了。

  梅爾卡特沙瑪很早就派人去找埃斐的麻煩了,在私下享受了幾天成功羞辱對方的樂趣後,才佯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把自己年輕的親信帶到會議上,向所有人宣告:他贏得了這場較量的勝利,埃斐——這個曾以智慧聞名於整個黎凡特的女人,以色列王最為信賴的左膀右臂,如今也不得不向他——梅爾卡特沙瑪低頭。

  「真不敢相信,那位宰相大人居然屈服了。」

  埃格爾茲咳嗽了一聲:「恕我提醒,斯特靈大人,是'前宰相'。」

  「沒錯,看我差點忘了。」這也是老把戲了,但他們似乎總玩不膩,「但也太了不起了,連阿比巴爾王都做不到這種事,梅爾卡特沙瑪大人卻做到了。」

  「梅爾卡特沙瑪大人當然能做到。」埃格爾茲朝自己的貴主微笑,「您能做到,而國王做不到——這是世界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了。」

  約納松覺得t這種虛榮心荒謬至極。當對方還任職宰相時,梅爾卡特沙瑪在她面前,就像瑪施在他面前那樣諂媚,哪怕當埃斐失去地位上的天然優勢後,依然能憑借自己的才能與九戒會坐在一張桌子前談判,足以證明她是值得九戒會深交的朋友,而梅爾卡特沙瑪能做的只是在她忙於解決馬格努松時在背後偷偷捅她一刀,除了「卑劣」二字,他想不出其他形容詞來評價這種做法。

  當然,他是沒有資格說這些話的——准確地說,短時間內他都沒有權利在會議上發表任何言論,因為他是其他戒主眼中的背叛者,一個讓九戒會威嚴掃地,骨子裡依然低賤的蠟燭匠。

  「你真是太謬贊了,埃格爾茲戒主。」梅爾卡特沙瑪撫了撫自己的胡須,「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讓九戒會在世人眼中仍保有顏面,這是我能為行會的各位所能做到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您的謙虛快要令我落淚了。」埃格爾茲說,「我不得不說,您捍衛了在座所有戒主的尊嚴——在有人不知廉恥地損害了它之後。」

  一時間,約納松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有些埋怨埃斐居然就這麼低頭了,否則他至少還能從這些人外厲內荏的嘴臉中尋求一些慰藉:「埃格爾茲大人說的沒錯,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別對我們的老伙計那麼嚴苛,埃格爾茲戒主。」梅爾卡特沙瑪說,「我相信約納松戒主以後不會再犯的,除了知道該怎麼做蠟燭之外,人總得記住一些別的東西,不是嗎?」

  約納松只能低聲下氣地回答:「我會謹遵您的教導。」

  「很好。」對方滿意地點了點頭,「讓我們來討論一下以後的事吧。關於那位前宰相口中神秘的伊比利亞,以及她永葆青春的秘密……」

  梅爾卡特沙瑪的聲音忽然卡住了——約納松看著他突然麻木地睜大了眼睛,低頭望著自己的酒杯,眼瞳急劇縮小,原本紅潤的面頰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為了慘白。

  離得最近的埃格爾茲戒主明顯也被他的反常嚇了一跳:「梅爾卡特沙瑪大人……?您怎麼了?」

  梅爾卡特沙瑪並沒有回答他,仍目光呆滯地望著酒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臉色愈來愈青,嘴唇愈來愈紫,他嚅動了一下嘴,暗紅色的鮮血從嘴角溢出,滴進了酒杯裡。

  他仍這樣端坐著,保持著身為古老之血,九戒會威嚴的捍衛者,令以色列前宰相都不得不屈服的高貴之人的姿態,只是已經沒了呼吸。

  他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了。


第165章

  盡管約納松總覺得自己現在有必要表現出一些惶恐與驚訝,但現實是——當他看見埃斐,這位諸多戒主口中「身為以色列前宰相」的女人,正坐在他臥室的香柏木椅子上,泰然閑適地眺望窗外不遠處的葡萄藤架時,約納松意識到,這世上大概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教他驚奇了。

  「下午好,約納松戒主。」她禮貌地同他打了招呼,仿佛是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一樣, 「請坐下吧, 上次相見,已經是許多天以前的事了。」

  在寬大的衣袖下,他得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才沒能在說話時打顫:「好久不見,猊下,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做的嗎?」

  他沒有問有關梅爾卡特沙瑪的事,就像他也不會問對方是怎麼悄無聲息地潛入這裡的。

  「您太客氣了。」她微微一笑,「聽說這幾天九戒會很忙……抱歉, 現在似乎不能用這個稱呼了, 也許還是用商人行會更好一些。」

  約納松明白她的意思——馬格努松家族的後代中沒什麼值得期待的繼承人,梅爾卡特沙瑪家族倒是人丁興旺,但有不少成員都出來主張了自己的繼承權,包括梅爾卡特沙瑪戒主的幾個孩子,他本人的兄弟,甚至是他妻子的兄弟,因為內部的權力鬥爭,這個血統高貴,歷史悠久的家族如今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無論如何, 兩位戒主接連死亡,如今商人行會的頭目只剩下七人,短時間內恐怕也不會有人能補上,自然不好再稱作「九戒會」了。

  「梅爾卡特沙瑪戒主的事,我感到很遺憾。」她說。

  約納松心裡只想冷笑,但他是萬萬不敢表現出來的——巴爾神在上,不久之前他還在心裡嘲諷梅爾卡特沙瑪在對方勉強諂媚得和奴僕沒什麼區別,結果自己現在也沒有好到哪兒去:「梅爾卡特沙瑪戒主是被毒死的。」

  「我知道。」埃斐將葡萄酒倒進玻璃杯裡,兩杯都是半滿,她將其中一杯推給了他,「泣血之女——相傳魔女會在夜晚拜訪那些還未結婚就將身體獻給了心愛的男人,最後被對方拋棄的女人,她們的眼淚可以煉成劇毒,死者體表不會有任何腐敗潰爛的地方,只會在嘴角流下一抹鮮血,魔女取下那滴血讓女人飲下,身體即可恢復純淨,變回處子……不過據我所知,這東西實際上沒有那麼神奇,人們總是對魔法相關的事物有諸多聯想,可那不過是一種無色無味毒藥。 」

  連王宮的驗屍官都沒能搞清楚梅爾卡特沙瑪是中了什麼毒,而她竟然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梅爾卡特沙瑪死狀,甚至是毒藥的名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雖然也不值得驚奇就是了。盡管大部分戒主出於某種莫名的自尊心而不願承認現實,但他們口中的「以色列前宰相」確實在眾目睽睽之下輕易殺死了九戒會的領頭人。

  約納松努力想露出微笑,但嘴角的肌肉只是僵硬地抽動了兩下:「看來您對魔法和毒藥都很了解。」

  「我本人對魔法的了解實在淺薄,只是恰巧有一位對魔法頗有造詣的朋友。」她搖晃著酒杯,「不管怎麼說,魔法都是難以捉摸的危險之物,馬格努松戒主因此而死,和他頗有交情的梅爾卡特沙瑪戒主很快也步了他的後塵,實在是令人唏噓。」

  說到這裡,她仿佛意有所指地朝他點了點頭:「不嘗一嘗這酒嗎?產自西頓的一座葡萄園,據說是那裡最頂尖的佳釀。」

  約納松看著杯中暗紅色的液體,仿佛是梅爾卡特沙瑪的血,又或者是他的血:「非常抱歉,比起酒,我更喜歡飲用蜂蜜水……」

  「您有一座儲藏著各種美酒的地窖,大人。」

  他的背後滲出了冷汗:「我已經不年輕了,是時候去喜歡一些不會讓我頭暈目眩的飲品了。」

  「少量的酒能讓您的身體暖和起來。」她說,「何況,冬季和暴風雨很快就要來臨了,一點溫暖能幫您不為這狂亂的寒冷所傷。」

  他真心希望對方沒有任何潛台詞,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亂想:「我以為凜冬的風暴已經在幾天前結束了。」

  「是嗎?」她露出一個故作迷茫的微笑,「可在我看來,它才正要開始呢。」

  她的語氣很溫和,但約納松的手已經顫抖得把葡萄酒晃了出來,暗紅色的液體滴在他的褲子上,卻讓他想起了那天下午悄然死去的梅爾卡特沙瑪,也是飲下了一杯葡萄酒,他以為那是佳釀,實則是泣血之女。

  「猊下。」他幾乎遏制不住哽咽,「我知道您憎恨九戒會,但我從未對您有過冒犯,那日在會議上,也是我主動坦言了您孩子的下落,雖然我沒能阻止梅爾卡特沙瑪戒主雇佣強盜襲擊您的農場,但您難道不認為,我值得比梅爾卡特沙瑪戒主更好一些的結局嗎?」

  「別太緊張,約納松戒主。」她笑了起來,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您不會覺得我特意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毒死您吧?」

  「您不想要我的命?」

  「不,正如您剛才所言,在那天的會議上,您幫了我很大的忙。」她說,「而且我當時也說了,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我從不食言。 」

  「當然,當然!一諾勝過千金!」他語速快得像是被燙到了嘴,「那您今天特意拜訪,是為了……」

  「我之前就與您說了,冬季和暴風雨很快就會到來。」她慢條斯理地說道,「梅爾卡特沙瑪家族陷入內亂,短時間內無法有一個確定的人選站出來主持大局,而馬格努t松家族後繼無人,很快就會落寞,恐怕難以繼續在商人行會擁有一席之地了。如今領頭人的位置空了出來,想必各位戒主內心對這個位置多少都有自己的想法。」

  「既然梅爾卡特沙瑪戒主不在了,那麼按照能力與家族名望,繼承這個位置的應該埃格爾茲戒主。」

  「他登不上那個位置。」

  聞言,約納松心裡咯噔了一下:「埃格爾茲戒主……也要步上馬格努松戒主的後塵了嗎?」

  「當然不會。」她低聲道,「只是他的精神狀況不太穩定,這樣的人很難作為領袖……總之,他不會出現在候選人的名單上。從我的角度來看,商人行會的新領袖應該更年輕,更有才能,不是仰仗先祖積累的財富,而是靠自己的能力掙得了地位——加上我本人的一點點私心,畢竟誰不希望行會裡話語權最大的人是自己的朋友呢?」

  約納松沉默片刻:「您是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沒有領會錯您的話……」

  「我希望您能成為商人行會的代表人物,約納松戒主。」埃斐放下酒杯,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平靜地看著他,「如果您接受我的提議,您就會坐上那個位置——當然,前提是您願意相信我的話。作為交換,在馬格努松家族被商人行會除名後,我有一個推薦的人選,一支歷史悠久的家族商隊,規模不大,但很有能力,子嗣也很優秀,在一些貴人的幫助下,很快就會成為行會的中流砥柱。」

  「……您還真是毫不掩飾想要利用我的打算。」

  「當一個人所處的位置還不足以保護自己的珍貴之物時,身上還有值得別人利用的地方,其實是一件好事。那意味著你或許還有和別人談判的資格,否則你唯一能得到的答復只有拒絕。」她嘆息一聲,「約納松戒主,您難道甘心當一輩子'蠟燭匠'嗎?」

  他當然不甘心,但一個人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的……盡管如此,他的野心還沒有膨脹到膽敢覬覦行會領袖之位的程度,也許其他戒主說得沒錯,雖然他有了自己的商會,而且規模不小,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那個貴族和奴隸的私生子,那個塞浦路斯的小蠟燭匠。

  「如果我說……很遺憾……」他艱難地開口道,「我會有什麼下場?」

  「約納松大人,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才會讓您如此不尊重我?ヾ」她有些責怪地看著他,「如果您不點頭,接下來什麼都不會發生,只是我不得不去尋找其他朋友而已……而且我也能理解,這些只言片語還不足以讓您忽視其中潛藏的巨大風險,我不會要求您即刻給我答復。凜冬的風暴仍在繼續,審時度勢地選擇自己的下一步該如何投資不是什麼壞事。」

  她將葡萄酒一飲而盡:「不過,如果您對我的提議有所意動……在適當的時候,您會見到我的。」

  在埃斐離開前,約納松說道:「即使梅爾卡特沙瑪戒主和埃格爾茲戒主都不存在,也該由斯特靈戒主擔任領袖的職務,您應該知道,他是希蘭王子的外祖父,而希蘭王子是阿比巴爾陛下中意的繼承人,接受了巴爾神的賜福得到了一頭金發。」

  「他確實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因素。」埃斐說,「如果你登上那個位置,斯特靈戒主會聯合部分家族形成一股新的勢力與你對抗,他會對你的每一個提議提出反對,對你任何想要交好的暗示嗤之以鼻,他會公開對你的仇人表示喜愛,對你的朋友表示憎惡。只要你在會議上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便會胡攪蠻纏,讓會議遲遲難以有確鑿的結果,他會將行會分割成兩個陣營,導致你們的會議效率低下,陷入黨同伐異的狂熱中,難以像曾經那樣擰成一股足以對抗王室的力量。」

  約納松咀嚼著這長長的一段話:「您和陛下想必都很滿意。」

  「於我而言倒沒什麼。」埃斐的背影倏忽消失在門後,唯有余音繚繞,「他放任梅爾卡特沙瑪雇人放火,差點燒掉了自己最大的底牌,如今沒出什麼事,已經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獎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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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下午,埃斐終於清點完了從提爾運來的物資——十輛駱駝車和兩輛馬車,其中有四輛駱駝車來自王宮,六輛來自斯特靈商會——仿佛無法忍受自己在這方面被別人專美於前,阿比巴爾又追加了兩車的份額,四匹駿馬拉著滿載食物和衣物的車廂飛馳而來,反而比駱駝車到得還早。

  「至少暫時不缺過冬的食物了。」耶底底亞嘆了口氣,「可惜房屋要搭建成型還得等很久,沒想到馬格努松的商船居然會成為我們的避難所。」

  原本負責協助她清點貨物的是塔瑪, 然而她可憐的女孩因為傷口感染被送去了西頓, 交由安赫卡進行治療,耶底底亞則在她離開後全面接手了她的工作。

  經過幾天的時間,他們在被燒毀的農場邊搭建起了幾個草棚,在白日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臨時作為休息的場所, 但夜晚就有些難熬了,基本還是得回到船艙裡才能勉強抵御寒冷。

  她摘下了那些奴隸身上的鐐銬,給了他們糧食並允許他們在船艙過夜,像對待普通的工人那樣對待他們。讓他們去工作,他們就開墾農田,搭建房屋,讓他們吃飯,他們就把分發下來的馕餅吃了,讓他們休息,他們就坐在草棚裡眺望大海。

  他們彼此之間從不交流,似乎也沒有表達自己的欲望——只有一次,埃斐在入夜前聽見一個年輕人在唱歌,算不上多麼動聽,但透露出愜意,察覺到她的視線後,歌聲就停止了,從此之後她再也沒聽見過那個年輕人唱歌。

  相對而言,年幼的孩子們就稍顯活潑一些,閑暇時會在田野裡捉小蟲子,或是到海岸邊散步撿海星和貝殼玩,但當看到她時,他們的第一反應是下跪,以及僵硬拘謹地微笑。

  「您不對他們說些什麼嗎?」耶底底亞問道,「就像您曾經對歸棲者們一樣,說些鼓舞他們的話。」

  「歸棲者和他們不同。」埃斐回答,「前者已經見識過了這個廣袤的世界,他們的內心本就充滿熱情,我只是引導他們把這種熱情釋放出來,至於後者……他們的心是枯萎了的花,比起修剪枝葉,我得先讓他們活過來。」

  雖然鐐銬被摘下了,但在內心深處,他們依然是那個被關在牢籠裡的奴隸……奴隸商人馴化奴隸的手段實在可怕,她必須讓他們回到真實的人類社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人,才能考慮下一步的事。

  片刻過去,雷納敲門進來:「聽說您有事找我,猊下。」

  約哈斯瑪西亞一家已經返回提爾,帕提跟著塔瑪一起被送去安赫卡那裡治療了,雷納卻自告奮勇地提出想要留下,他本人頗有才能,在母親懷孕後,作為父親的副手積累了不少經驗,幫了許多忙。

  埃斐欣賞他的勤快和能力,但也很清楚他正在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想要以此為由遠離自己的家人——因自己而奔波受累的父母,受他連累而瞎了一只眼睛的妹妹,以及在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後,最終依然慘死在他眼前的娜比拉,他無法面對這一切,只能假裝自己沉浸在對工作的熱愛中。

  「我叫你來,是想對你這幾天的幫助表示感謝,你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雷納。」

  「這都是我該做的。」雷納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盡管受到了稱贊,但他臉上沒有任何喜悅之色,「除此之外,我實在無以回報您的恩情。」

  「你會有其他機會的……」她輕聲道,「但不是在這裡。不管怎麼說,你的家在提爾,你不可能躲在這裡一輩子,雷納。」

  「我……」他的聲音變得干澀起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資格回到那裡。」

  「我很想安慰你,雷納……但現實是,我無法代替你的家人給你答案。」埃斐的食指輕輕點了點桌面,「不過我依然會提供你一種選擇——回到提爾,並為我辦事,我可以保證你們家將得到與付出相等,甚至更多的回報。」

  耶底底亞歪了歪腦袋——這是他最近才有的一個習慣動作,埃斐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確認他沒有患上什麼頸椎疾病,應該只是單純認為自己這麼做比較討人喜歡,他大抵也到了善於運用年t齡優勢和相貌為自己博取喜愛的時候了:「我該離開嗎?」

  「你可以留下。」

  他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生怕她反悔一樣:「那我要留下。」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她的目光落回雷納身上,「九戒會如今空出了一個位置,雖然提爾有不少人蠢蠢欲動,但最後那個名額會屬於你們,區別是負責作為家族代表出席的你還是你父親——誠然,約哈斯先生是一個和善的好人,他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但很難成為一個好的商會領袖,所以我個人還是更傾向你負責代表家族商會出席會議。」

  「可我們家連商會都沒有,只是一支小小的商隊……」

  「以後會有的。」埃斐輕聲打斷了他,「你的家族將進入商人行會,位列戒主之席,並長久地為我效力——這是你的母親瑪西亞夫人向我請求正義的代價。這份承諾我已經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很快也將實現,現在輪到你的家族兌現的承諾了。」

  「我……我不知道……」他的回答越來越艱難,「請原諒我,猊下,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和那些奴隸商人們和平共處……也許我會壞了您的事… …」

  「約納松戒主會成為你同一陣線的伙伴,他的家族不經營奴隸買賣。」她說,「我明白你內心的痛苦,雷納。你之所願不過是希望一個無辜的女孩能過得更好,可為此你付出了自己,自己的妹妹,還連累了自己的家人,你的善意為所有你愛的人帶來了災難,你感到迷茫,疑惑做一個冷漠的人是否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看著對方的肩膀顫抖起來,眼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

  「過去我和你有過一樣的掙扎——我希望能過上平靜安定的生活,厭倦了世俗的爭鬥和紛擾。馬格努松死後,我也曾萌生過讓一切恩怨都於此停止的打算,然後有一群強盜找上門來,將我的家付之一炬。」她說,「不要把某些事情搞混了,雷納,你如今的遭遇並不是源自你身上的善,而是因為你沒能抵御別人的惡。」

  埃斐將一枚戒指放在桌子上,向雷納的方向推了推。這是馬格努松的戒指,上面原本雕刻著雙子魚,如今已經被工匠磨平了。

  「現在我給你可以抵御惡的力量。」她說,「當然,前提是你打算去面對它。客觀而言,雖然很消極,但逃避也是一種抵御惡的手段,只是你一旦選擇逃避,那麼命運的主動權就交到了別人的手裡,那麼最糟糕的情況是……有朝一日你會無路可逃。」

  雷納看著那枚戒指,很久都沒有說話。

  直到他的神情再次恢復死寂,直到他的眼淚在臉頰上干涸,雷納才慢慢地拿起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

  「為您效力是我的榮幸。」他啞聲道,「雖然不知道您許諾了母親什麼,但我由衷希望那剩下的一半正義也能早日兌現。」

  「不需要太久。」她說,「等你到提爾的時候,消息應該已經傳開了。」

  ×××

  埃格爾茲是帶著疲倦入睡的,沒有叫任何女奴過來為他暖床,今天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各種情態的女人,大多數都掛著眼淚,還有一小部分面上佯裝哀愁,暗地裡卻想與他調情,大多是梅爾卡特沙瑪那些風韻猶存的情人,知道自己失去了依靠,努力想要尋找下一個靠山,否則她們多半要在妓院裡度過余生了。

  他對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沒有興趣,不過別人的女人總能帶來另一種樂趣,如果對方恰巧是你曾需要謙卑討好的對像的女人,那種樂趣就更濃厚了。

  作為梅爾卡特沙瑪戒主生前信賴的副手,埃格爾茲這幾天頻繁拜訪梅爾卡特沙瑪家族,除了表面上的情誼外,也是為了搞清楚這個家族如今的情況,到底是應該繼續侍奉下一位梅爾卡特沙瑪的家主,還是干脆踢掉對方,自己坐上九戒會之首的寶座……從這幾天梅爾卡特沙瑪家族內部的分裂動蕩來看,後者顯然是一條更好的出路。

  埃格爾茲躺在床上默默向巴爾神作了一遍禱告,祈求梅爾卡特沙瑪家族的內亂永不停歇。他對埃斐沒有什麼特別的愛憎,但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成了幫助他更進一步的關鍵人物,等他成為九戒會的新領袖,倒是可以考慮不計較她曾讓九戒會威嚴掃地的冒犯行徑。

  一夜過去,他睡得很沉,沒能如他希望的那般在夢中看見自己被其他戒主圍擁奉承的場景,但也不必著急,梅爾卡特沙瑪曾經享受過的權力和待遇,他遲早都會擁有。

  因為天氣寒冷,雖然已經醒了,但埃格爾茲還是閉著眼睛在床上磨蹭了好一會兒,睡意朦朧之中,他感覺身後有一個柔軟的身體緊挨著他,多半是珍珠房的哪個小雀兒按捺不住自己,晚上偷偷溜到他的床上來,想要博取寵愛。

  他摸了摸背後那軟綿綿的手,帶著一點濕意,而且很涼,空氣中有著血的氣味,大概是那個女孩來葵水了,埃格爾茲暗暗決定整個冬天都不再讓這個女孩侍寢——等他睜開眼後,如果那女孩的容貌不足以讓他心生憐憫,那麼她就可以跟梅爾卡特沙瑪的那群老情人一起滾去妓院了。

  然而,當他轉過身打算呵斥那個女孩時,引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血淋淋的臉。

  與其說那是臉,不如說那只是一個破碎了一半的腦袋——曾經是臉的地方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被揭下了一層皮,眼珠、鼻子和嘴唇支離破碎地嵌在醬色的血肉,其中一只眼珠已經爛了,另一只則剛好對著他的眼睛,配上一半的嘴唇和幾顆牙齒,像是在朝他微笑。

  而埋在床單下的是一具腫脹的身軀,沒有腦袋破損得那麼嚴重,但青白色的皮膚上分泌出一層黏膩的油脂,粘住了毛毯,他剛剛摸到的是死屍的左手,同樣腫脹而潮濕,手指頭像是爛掉了的葡萄,指甲像石頭一樣發灰。

  那是死去已久的馬格努松戒主。

  埃格爾茲的大腦一片空白,霎時失去了對一切事物的反應,只是感覺胃袋緊縮,耳膜隱隱作痛——那是他的尖叫。


第167章

  距離那天慘痛的遭遇已經過去了數日,農場的修復已經初步成型,耶底底亞看著毛驢拖著鐵犁緩慢地從田野的一邊走到另一邊,不遠處有孩子正在往土裡埋冬小麥的種子,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是不是好久都沒有見到巴爾了。」他說。

  希蘭原本正在給海螺撓癢癢,好讓它打開貝殼露出裡面的海螺肉,聽到他的話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好像是欸……嗚哇!好險,差點被夾住手指了,如果我殘疾了就是你的錯啦!」

  「雖說巴爾是神明大人,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不過為什麼突然不告而別呢?」塔瑪嘆了口氣,她腳上潰爛的部分已經被治好了,但還沒恢復到可以行走自如的程度。

  「根本沒必要擔心,可別看他在你們面前是那種樣子,真正的巴爾神可是眾神之王,一場小小的火災而已,他才不會放在眼裡呢。」

  塔瑪輕輕笑了一聲:「也是……不過他不在的話, 還真是有點寂寞呢。」

  「是啊。」希蘭說,「巴爾神在的話, 有人可以種地做飯, 處理雞糞和豬糞,還可以看耶底底亞被氣得跳腳的樣子。」

  「……我可沒有被氣得跳腳,以為我和你一樣嗎?」耶底底亞冷哼一聲,「和神明住在同一屋檐下本就是一件荒謬的事。迦南的諸神總是草率地表現出自己的喜怒哀樂,毫不掩飾自身性格中卑劣的一面,半點超脫於世俗的神性也沒有,不過是一群有著強大力量的人類而已。」

  希蘭翻了個白眼:「哈——確實,喜歡傳播瘟疫,心胸狹隘,把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神明全稱作偽神的雅威肯定充滿了神性吧,我們以色列人的神真是太偉大啦!」

  「不要因為這種事情而吵起來。」塔瑪無奈地搖了搖頭,「猊下不是說過嗎?只要不會傷害到別人,選擇信仰哪位神明是每個人自己的自由……猊下本人就不信仰任何神明,你們難道也要為此去指責她嗎?」

  真是一個狡猾的家伙——當她搬出埃斐的旗號時,他們就已經潰敗了。耶底底亞搖了搖頭,希蘭則攤了攤手,這個話題就算過去了。

  「話說回來。」塔瑪說,「你們知道猊下最近都在籌劃什麼嗎?」

  「誰知道。」希蘭繼續回去撓他的t海螺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回道,「反正農場的範圍看起來比以前寬闊了不少,都快變成一座村落了,看上去要建不少房子。」

  「猊下應該是想收容馬格努松所有的奴隸。」耶底底亞沒有說的是,埃斐同時還在進行一件更危險的計劃——推翻並重新構建商人行會的內部格局,而商人行會是提爾,甚至整個迦南海岸的經濟命脈,她正在做一件會影響數個國家的大事。

  他最近一直跟在埃斐身邊,後者並沒有刻意回避他……或許她也意識到是時候讓他們離開像牙塔,去見識一下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了。

  耶底底亞就這樣參與了她計劃的全部過程,先是死去的梅爾卡特沙瑪,然後是因受驚而精神失常的埃格爾茲。這期間她還離開過一次——按照她的說法,「去和下一任商人行會的領袖聊一聊」,在商人行會內部最動蕩的時候,她的口吻平靜得仿佛這個位置早已被命運欽定了。

  「為什麼不直接殺死埃格爾茲呢?」在得知埃格爾茲患上瘋病的消息後,他這樣問道,「您完全可以像對待梅爾卡特沙瑪一樣,讓他在眾目睽睽下死去,證明您能殺死一個戒主,就能殺死第二個。」

  「這世上有許多方式可以讓你展示自身的力量,殺死你的敵人是一種不錯的手段,但不是最好的那個。」埃斐回答,「也許這會讓你很意外,不過即使是在農場被放火焚燒之後,我都沒有確定是否該讓梅爾卡特沙瑪提前出局——雖然很讓人挫敗,但我們有時不得不與一些願意合作的壞人為伍。」

  「可您最後還是這麼做了。」

  埃斐點了點頭:「他太短視,又自視甚高,我不會與這樣的人合作。如果他足夠聰明,那天就應該派他手下最會察言觀色的人過來。若我表現得失魂落魄,他的手下就可以恩威並施,強迫性地讓我交出他想要的東西;若我滿腔怒火,他就該以退為進,先試探事情有沒有轉機的可能;若我表現出不合常理的冷靜,則應該放低姿態,委婉地表示他的主人願意付出一點代價來讓恩怨'到此為止'……可梅爾卡特沙瑪沒有這麼做,他選擇派一個愚蠢的家伙過來對我冷嘲熱諷— —踐踏我的尊嚴,讓我卑躬屈膝地侍奉他,這是梅爾卡特沙瑪唯一願意與我'合作'的方式。」

  埃斐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這似乎是她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耶底底亞以前也見到過,但從未如此像最近這段時間一樣頻繁。

  「至於埃格爾茲,他只是梅爾卡特沙瑪的一條狗,尚不如他的主人那樣罪孽深重,無需以性命抵債。但他資歷足夠,又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到梅爾卡特沙瑪家族的支持。如果他繼承了這個位置,九戒會就依然是那個可以聯合起來對抗王室的龐大勢力,阿比巴爾不會想看到這樣的畫面,我也一樣。」

  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但每一句話都有令人顫栗的力量。耶底底亞知道,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個安居鄉野向他們教授知識的導師,但也不是曾經輔佐大衛登上王位的以色列宰相,是比那更深沉,更有力量的東西… …那是統治者的氣息。

  「您想成為王嗎?」當他回過神時,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他感覺身體僵硬,掌心滲出了冷汗,久違地找回了過去在對方面前感到惶恐不安的日子。

  埃斐倒是沒有什麼特殊的情緒——假使她有,至少也沒表現出來:「我還在……考慮未來的路,但你看起來似乎很不希望我這麼做。」

  他的拇指不自覺地去摳食指的指節,片刻的躊躇後,他還是決定繼續這個話題:「成為王的話,會失去很多東西。」

  「無論你處在什麼位置上,都會失去很多東西。」她說,「有的人即使遭受了羞辱也得默默承受,有的人即使跪碎了膝蓋也無法換來正義,有的人必須看著心愛之人在自己面前承受屈辱直至死亡……身份的改變只是讓人所承受的痛苦有所不同,但不能撫平痛苦本身。」

  說罷,她長久地凝視他,忽然嘆了口氣,朝他招了招手:「到我這裡來,耶底底亞。」

  耶底底亞沒什麼猶豫地照做了,他看著埃斐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他——那一瞬間,他的心跳簡直快得嚇人——他該回抱她嗎?還是該保持不動?如果他什麼反應都沒有,會不會顯得太刻意了?

  「幸好你和塔瑪都沒有事。」他聽見了她的嘆息,「否則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耶底底亞心底很雀躍,但又覺得自己在這種悲傷的氛圍下感到高興有點不太合適,內心對自己很是譴責:「沒關系,我不會有事的,神明會庇佑我。」

  「如果雅威真的如此眷顧你,那麼從最開始它就不該讓你淪落至那種境地。」她說,「但是沒關系,雅威沒有做到的事,我會做到。」

  ………………

  「巴爾神不在,猊下也不在。雖然人變多了,但氣氛反而變得好冷清哦……」希蘭推了推耶底底亞的肩膀,「可以回神了,耶底底亞。」

  被他這麼一推,耶底底亞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你干嘛?」

  「沒干嘛,就想看你會不會摔個屁股墩。」

  「這種不文雅的措辭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耶底底亞拍了拍他剛才碰過的地方。

  希蘭抗議道:「喂喂,好過分啊,我難道是什麼髒東西嗎?」

  耶底底亞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突然變得那麼有自知之明,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在希蘭把掏出來的海螺肉扔到他臉上之前,塔瑪打斷了這場幼稚的戰爭:「都停下!」

  她看向他,自從經歷了馬格努松的事情後,她就變得很有長姐風範了,「雖然希蘭故意逗你生氣是他的不對,但他剛剛的做法也是出自關心。耶底底亞,從剛剛開始你的臉色很蒼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什麼事情使你憂慮嗎?」

  他遲疑了一下:「我……」

  「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和我們分擔。」塔瑪說,「我們是家人啊,不是嗎?」

  多麼狡猾啊……耶底底亞愈發堅定了這個認知。她都已經這麼說了,他又怎能不對他們坦言?

  耶底底亞低嘆一聲:「如果有一天,猊下成為了王,你們會感到……」他頓了頓,咽下了不安二字,「感到不適應嗎?」

  「誒?難道猊下其實是哪個國家的王室遺落的公主嗎?」希蘭抓了抓頭發,「到底是什麼樣的國王和王後才能生出這種可怕的存在……好想見識一下,說不定長著兩個腦袋和四只手呢!」

  耶底底亞也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解釋這件事:「別胡思亂想了,這只是我的一種假設。」

  「還說別人胡思亂想,你的假設本身就夠胡思亂想了。」希蘭想了想,「雖然這個想法很奇怪,不過感覺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吧?反正猊下以前發話也沒有人敢忤逆,所謂王不就是這樣說一不二的存在嗎……噢,對了!等我登基為王,就把耶底底亞發配去清理豬糞。」

  耶底底亞決定不去理會這個人間壓水井的看法:「塔瑪,你呢?」

  「我嗎?」塔瑪愣了一下,「猊下以前為父……為大衛王效力的時候總是工作到很晚,但大衛王本人多數時候都很清閑,如果當上王能讓猊下也清閑下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連塔瑪也由衷地為埃斐成為王而高興……難道感到不安的只有他嗎?

  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憂什麼——有什麼好擔憂的呢?那本該是他感到幸福的時刻,埃斐的雙臂圍繞著他,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窩,她的嘆息從他的耳畔流過,她說自己無比慶幸他最終平安地回到她身邊……

  對她而言,他是如此重要的人,她甚至還承諾會比神明更好地保護他,這樣難道還不夠嗎?

  「耶底底亞?」他聽見了塔瑪的聲音,語氣中充滿了關切,「你真的沒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他試圖回以一個微笑,卻看見對方眼神中的憂慮更深了。

  於是他的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埃斐擁抱著他的那一幕,他仍記得對方柔t和的吐息、溫熱的皮膚和有力的臂膀,試圖從中尋覓一些溫暖與安定。

  可那股毫無來由的失重感籠罩了他,他感覺自己在下墜,深淵裡燃燒著地獄之火。


第168章

  約納松很少收到梅爾卡特沙瑪家族的私人邀請——事實上, 在此之前他只收到過一次請柬,因為其他戒主對約納松商會不經營奴隸買賣的事情感到不安,作為商人行會的代表, 梅爾卡特沙瑪只好親自出面解決這件事, 代其他戒主評估一下他是否會成為商人行會的一根倒刺。

  他仍記得,梅爾卡特沙瑪起先是柔聲細語,聽到他拒絕後,語氣又變為恩威並施,直到他被逼到退無可退,不得不將自己的身世全盤托出,對方才松了口氣似的,露出滿意的神情,客氣地讓他離開了。

  從此以後, 「蠟燭匠」這個名字就同他如影隨形,成為了戒主們之間諸多老掉牙笑話中的一個。

  約納松對梅爾卡特沙瑪沒什麼怨恨,後者和九戒會的很多戒主一樣,因為高貴的血統,他們天生就擁有者龐大的資源,也理所應當地比別人更容易成功——盡管戒主們更喜歡把這種「成功」全部歸結於他們自己。約納松很羨慕他們,甚至稱得上是嫉妒,但他的發家也建立在那位不知名的貴族生父提供的一筆善款之上,本質上他們沒有什麼不同。

  負責接待他的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婦人。雖說梅爾卡特沙瑪的癖好獨特,喜歡熟齡,生育過孩子的女人(如果是精力旺盛的美艷寡婦就更好了) ,但眼前的人並不是他的情婦,她形如枯槁,頭發是精鐵一樣的灰白色,過分干癟的面頰突出了崎嶇的顴骨,顯得病懨懨的,不過她的身份比那些普通的情婦更加重要。

  約納松不記得她的名字了,但她在這裡擔任一種叫作制酒師的職業。

  作為海上民族,酒水對迦南人是必不可少的樂趣,這個女人擅長將不同的酒混在一起調制出全新的口味,她的才能使得梅爾卡特沙瑪家族的晚宴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引領著提爾貴族階級的時尚潮流,他有幸喝過她調制的蜂蜜酒,加入了淬煉的海鹽和另一些他不知道的香料,口味獨特而醇厚,令人難以忘懷。

  他本以為對方會帶他去見前任梅爾卡特沙瑪戒主的兒子,或兄弟,或任何一個正在為爭奪家主之位而絞盡腦汁的人,然而對方領著他走進一條隱秘而幽靜的小徑,仿佛要帶他走進梅爾卡特沙瑪戒主生前的秘密花園……

  正當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女人推開了門——戒主們之間另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以色列前宰相——正坐在他們上次見面時差不多的位置上,無聲地對他微笑。

  他先是驚異地看盯著埃斐看了一會兒,又驚異地盯著那個灰白頭發的女人看了一會兒,感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光怪陸離,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場夢。

  可惜現場有這種想法的僅有他一人,那灰發女人不僅不驚訝,反而十分敬重地稟告:「猊下,約納松大人已經到了。」

  「辛苦你了。」埃斐朝她微微頷首,目光隨即落到了他身上,「幾天不見了,約納松大人。」

  「好久不見……」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要拔腿就跑,然而當他艱難地走進房裡時,聽見灰發女人從外面關門的聲音,他又由衷地感到後悔,「今天過後,我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因為什麼事情而驚訝了。」

  「我以為您上次就是這麼想的。」

  約納松噎了一下:「好吧,我得承認您完全拿捏了我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平緩了情緒,「您這次找我又有什麼事?」

  「您大概已經忘了,約納松大人。」她平靜地說道,「上次分別時我曾說過,如果您對我的提議有所意動,在適當的時候,您就會見到我。所以並不是我有事找您,而是您有事找我。」

  我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但約納松也無法反駁這句話,自從得知埃格爾茲陷入癲狂後,他對埃斐的畏懼又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程度。

  梅爾卡特沙瑪死後,其余的戒主面上不說,私下卻誠實地增加了身邊的守衛,認為這樣就能抵擋刺客的暗殺——確實,埃格爾茲沒有死,但他的遭遇遠比被刺客暗殺這種權力鬥爭中常見的戲碼更可怕。在守衛們的重重包圍下,埃斐派出的人能夠把馬格努松的死屍送到埃格爾茲的床上,悄無聲息地讓他與屍體共度一晚,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到這件事,這可比刺客走到埃格爾茲床邊對他的喉嚨劃一刀要可怕得多。

  「確實是我有事找您。」他嘆了口氣,「您說的不錯,我不想一輩子當別人口中的蠟燭匠,如果現在還沒有太晚的話,我仍希望能得到您的友誼。」

  埃斐回以微笑——禮貌性的那種,看得出她並沒有為此而高興——也是,既然她都引導他來到這裡了,大概早就篤定這一次能聽到自己想要的答復:「我從未收回過。」

  「您的話真令我安心。」約納松說,「不知道我是否有地方能為您效勞,作為……友誼的見證。」

  「說來慚愧。」她低聲道,「您應該也知道,我的農場被燒毀了,而冬季又近在眼前……」

  「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急忙道,「物資,食物,過冬的衣物,修建房屋的工人……但凡是您想要的,應有盡有,約納松商會願竭誠為您服務!」

  即使是面上一直波瀾不驚的埃斐,似乎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約納松也知道自己現在簡直諂媚得沒法看,不過他和梅爾卡特沙瑪不同,沒有什麼難以放下的自尊心……說白一點,再沒臉沒皮的日子他都經歷過,只要對方別半夜把誰的屍體丟在他床上,讓他去舔對方的鞋子都無所謂。

  對梅爾卡特沙瑪雇強盜燒毀農場的事情冷眼旁觀,是目前他身上唯一的污點,如果只需要投入金錢就能洗清這個污點,對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片刻過後,埃斐才開口道:「您很熱情……當然,我很感謝您的熱情,不過如果您以後要坐在更高的位置上,讓別人適當領略您的冷漠會是一種好的選擇。」

  又過了一會兒,她繼續道:「我很感謝您的幫助,不過既然是朋友,我也不會讓您無止盡地付出,當我的領地恢復正常秩序後,也許我會和您在一些有關金錢的業務上展開討論,確保雙方的付出都能得到切實的回報。」

  「回報?」約納松搔了搔臉頰,「噢,抱歉,我是說……哈,我以為您只是想單方面地利用我呢。」

  聞言,埃斐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我正坐在這裡,約納松大人,而且聽得見您說話。」

  他有些破罐破摔地說道:「反正扯謊也會被您識破,既然如此,那麼隱瞞還有什麼意義呢?」

  「有時我們總得說一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謊言。」她說,「另外,有一件事我恐怕得先提醒您……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的交易,我與您之間的對話沒必要一字不漏地交代給阿比巴爾。」

  他愣了一下:「我以為您和阿比巴爾王是同一陣營的?」

  「阿比巴爾是我的朋友,這點沒錯。」她說,「但當人處在某個位置上時,很難像過去那樣對自己的朋友保持坦誠。我不打算做什麼有害於阿比巴爾事情,但他沒必要什麼都知道。」

  約納松內心掙扎了一會兒——大概半分鐘不到吧,確實是字面上的「一會兒」,心裡就決定了倒戈的對像:「我能體諒您的難處,所以您具體希望我向阿比巴爾王隱瞞哪些事呢?」

  埃斐端起酒杯,淺啜了一口:「您可以自己看著辦。」

  「……您的回答可太教我為難了。」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大人。」她笑了起來,這一次的笑容中的確有被取悅了的意思,「別太緊張,等那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您會發現欺瞞一個人比您想像中容易得多。」

  ×××

  離開梅爾卡特沙瑪府邸後,埃斐起身前往提爾的巴爾神廟,一位祭司在門口等待著她,盡管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對方表現得很尊敬,因為她是阿比巴爾王親自點名的「客人」。

  提爾巴爾神廟和西頓的制式相差不遠,只是在規模和新舊程度上有所區別,提爾是後來崛起的城市,神廟總體而言比西頓t更新一些,建造上吸取了前人的經驗,在合理範疇內擴大了神殿的長寬,沒有重蹈西頓的新巴爾神廟因為神殿太寬而封不上屋頂的慘劇。

  但無論是哪個神廟,本質上都沒能脫離一些讓她感到疑惑的地方——人們為什麼那麼熱衷於為一個肉眼無法辨識,可能根本沒有具體形體的存在造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築。

  「我曾經的國家並不信仰巴爾神。」她說,「現在我遷家到了其他地方,可惜那裡土地有限,沒有給巴爾神建造神廟的空間。」

  「如果您住的村落沒有供奉巴爾神的條件,也可以用一座神龕代替。」那位祭司說,「仁慈的巴爾神不會因為這種原因就厭倦自己的信徒。」

  他確實不會,埃斐在心裡回答,他甚至比他的絕大多數信徒都要勤快得多。

  離開時,那位祭司給了她一個草環:「這是巴爾神廟特有的工藝品,只有高等祭司才能掌握草環編制的技藝,每年都有許多信徒不惜花重金請求購買……不過既然您是王的朋友,神廟不會向您收取分文,就請當作是巴爾神賜予信徒的恩典吧。」

  「非常感謝。」埃斐接過草環,簡略地瞥了一眼,「確實工藝精美。」

  可惜不及你們的神。


第169章

  「猊下。」埃斐回過頭,烏利亞正站在她身後,目光看著她的腳下——在請求會見自己侍奉的對像時絕不直視對方,這是赫梯人的習慣,他是一個不輕易因外界而改變自己的人, 「如果您現在有空的話,我希望能和您談一談。」

  「當然。」她掀起一邊的眉毛,「最好別告訴我,又有人因為不會搭腳手架而差點把自己的胳膊夾斷。」

  「不, 村落的恢復建設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烏利亞頓了一下, 繼續道,「如果我還能稱它是村落的話。」

  埃斐嘆了口氣:「我沒指望能瞞過你,但也沒想到你會發現得那麼快。」

  「沒有一座村落會需要五十尺高的城牆,城牆上也不會布滿箭垛。」他抬起頭, 「我很想安慰自己,您只是不希望農村被強盜襲擊的事情再度上演……但安慰也只是安慰,即使我去不在意那些城牆,也無法忽略您那些慷慨的朋友們送來的武器,無法忽略……您正日復一日地變回曾經在以色列的樣子,甚至比那更甚。」

  片刻的沉默後,她嘆息一聲:「……害怕嗎?烏利亞?」

  「在許多年前, 我的性命就是您的了。」烏利亞說,「如果您現在命令我自刎, 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只是……您的前半生幾乎都深陷在陰謀和權力的泥沼中, 並為此疲憊不堪, 好不容易獲得了解脫,如今卻又要主動回到危險之中……也許還有斡旋的余地呢?您總是毫不猶豫地割舍自己的感受, 讓我不得不為您感到憂慮。」

  奇妙的是,盡管烏利亞和哈蘭曾是彼此托付後背的同伴,但他們對她即將做的事反應截然不同——哈蘭期待著她能在更高的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才華,堅信有朝一日她將成就偉大之事;烏利亞則更注重她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幸福,希望她能在脫離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後享受安寧的生活。

  埃斐不覺得這兩種想法有什麼優劣之分,也理解烏利亞的顧慮。

  事實上,她的確有許多選擇,其中最簡單的莫過於接受阿比巴爾的庇佑,受他保護,在必要情況下幫他辦一些事情,她有太多辦法可以向阿比巴爾證明他對她的「投資」是物超所值的,更不用說他心儀的繼承人如今還在她的監護之下。

  可她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把期待寄托在一個比自己更位高權重的人身上,並用自己的余生去向對方證明自己是更有用的那個人。自她有記憶以來,似乎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情,至於證明的對像是大衛還是阿比巴爾,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抱歉,烏利亞。」最終,她如此答道,「我曾與你說過,我決不對別人施舍給我的和平報以期待,也決不會把命運的主導權交給別人……何況,未來是虛無縹緲的,眼下的情況卻切切實實地困擾著我們,而我認為這麼做就能解決這種困擾,這就是我的決斷。」

  「如您所願,就像當初我回答您的一樣,無論如何,最後我都支持您的決定。」烏利亞嘆了口氣,「希望那些擔憂只是一個老頭多余的胡思亂想。」

  「沒有人可以預料未來。」盡管安赫卡曾告訴她,世上存在著能夠窺視命運軌跡的才能者,但她對此報以懷疑,「不過有一件事是我正要做的,也許你可以和我一起見證它。」

  烏利亞沿著她的視線看去——他大概花了一點時間,才確認這個黑匣子似的東西是一座神龕,香柏木上有著精美的雕紋和顏色鮮艷的神明畫像,但也僅僅只有雕紋和畫像:「這是巴爾神?沒想到您打算正式供奉一位神明……」

  說著,烏利亞停了一會兒,從那微妙的表情來看,多半是訝異於她居然要用那麼簡陋的神龕供奉迦南的眾神之王,但他最後的說辭很委婉:「我猜那位大人不會介意的。」

  ×××

  世上最糟糕的事情,做了壞事時被自己的父母抓住。

  當然,巴爾沒有做壞事,阿娜特也不是他的父母,不過單論糟糕程度也不相上下了。

  今時不同往日,自從蘇美爾時期天國隕落,人類與神明之間的那層隔膜就消失了,對彼此的影響也變得更加直接,諸神無法像過去那樣無需付出任何代價便行走於人間。

  要不像雅威一樣從不現身,只是任命自己的人間代行者,要不就創造出一個自己的分/身——美索不達米亞的諸神經常這麼做,但那對當時的神明而言不過是多出一段記憶,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如今神明的分/身卻猶如同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每失去一根都會令神明痛不欲生。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巴爾已經從一開始的心驚膽戰過渡到習慣和麻木了——真好,他確實已經有五分鐘沒有聽到阿娜特講述當年他在摩特面前屈辱求饒,以及她下冥府後如何暴揍摩特並復活他的故事了。

  「你好好回想一下,當初為了讓你登上神王之位,我費了多少功夫?」阿娜特在他的房間裡踱步,以人類的時間換算,她已經走了將近一周,如果是騾子的話大概已經開墾好一塊農田了……

  一想起農田,巴爾的內心就充滿了悲傷——唉,他的冬小麥,他的牧草,他精心呵護的農具,他飼養的小雞(它們都快褪去雛毛了!),還有他收集的貝殼和珊瑚,頃刻間就被悉數燒毀了,人類貴族是多麼殘忍啊,輕易就叫這世上多出了一個心碎的神明。

  「我當初為你找匠神打造雷錘,因為父神不願意承認你而與他爭吵,為了讓母神承認你用金子賄賂她……」阿娜特忽然停住了,狐疑地眯起了眼睛,「怎麼回事?巴爾,我親愛的哥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巴爾吸了吸鼻子,妹妹的視線讓他臉上已經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我在聽。」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被別的神打到喪失神格,還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嗎?」

  巴爾小聲回答:「有,你剛剛不是才提到我向摩特求饒的事情嗎……」

  「真是夠了!你有沒有點自尊心?!」阿娜特惱火道,「你可是眾神之王,有哪個神王是這樣的?恩利爾、安努、馬爾杜克……天國尚存的時候,那些曾經登上過至高神之位的神明可沒有一個像你這樣!」

  是啊,然後他們一個被炸掉了主城,王室滅亡,從此淪為了其他國家的宗教之都,一個被自己所守護的城市烏魯克拋棄……馬爾杜克更是壓根沒有坐上過天國的至高神之位,因為那時天國已經被人類賢者緹克曼努摧毀了,巴比倫人靠著埃努瑪·埃利什ヾ才勉強讓馬爾杜克恢復了往日榮光,但斷了的根是不會再長出來的,再繁茂的枝葉最終也只會慢慢地腐爛。

  「可我不想成為眾神之王。」他看著她,「我也一直都對你這麼說,阿娜特,你應該自己登上這個位置。比起我,父神更青睞你,他甚至親自這樣問過你。」 t

  她看起來更煩躁了,也許下一秒她就會跳起來揍他:「我拒絕了!」

  「是啊,可你為什麼不答應呢?」

  「這難道是我的錯嗎?」阿娜特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咒罵,「還不是因為這可惡的、該死的遠古詛咒!我不可能為我自己爭奪權力,如果我這麼做就會重蹈前人的覆轍,你難道希望見到我被摩特關在深淵裡焚燒嗎?」

  焚燒……這個詞再度勾起了巴爾的傷感,他的眼眶不禁濕潤起來,阿娜特大概以為他是為自己的無能懺悔(其實不是,他早就對自己的無能習以為常了),神態軟和了一些:「你也不必太難過,等到來年的第一場春雨降下,你就能恢復了,但在此之前,你得乖乖聽我的話,不許再背著我偷偷下界……」

  巴爾沒有什麼反對的想法——事實上,他從不忤逆阿娜特的決定,從誕生到現在,他只需要對阿娜特說「好的」就夠了。他讓自己的思緒回到了農場,並且發現自己是如此喜歡這樣的生活,那時的他感到輕松、愉快、無拘無束,每天都在吸收他喜歡的關於農耕的新知識。

  可現在他坐在這張又冷又硬的椅子上(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它),聽著阿娜特說一些他已經倒背如流的往事,她不在意他會辨認多少種子,怎麼確認土壤的濕度,如何清理害蟲,不在意他是如何用豬糞養蛆蟲然後拿去喂雞的——如果他真的告訴阿娜特自己做過這些事,他的妹妹多半會當場暈倒,並拒絕讓他再靠近她——阿娜特不在意任何令他快樂的事,但有些事她沒有說錯,她為他付出的遠遠超過他值得擁有的,服從是他唯一的回報。

  呃……當然,最重要的是阿娜特比他強得多,更不用說他現在身患重傷,她處理他就像抓起一只小雞仔那樣容易。

  「巴爾神在上,我邀請您見證我的誓言……」

  巴爾怔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阿娜特臉上驚惶的神情,才意識到那個聲音並非他因回憶產生的錯覺。

  很有她的感覺——「埃斐」的感覺,她不會對神明說「懇求您」,「拜托」,她只會說「我邀請你」,「我允許你」。

  「我發誓,這片土地上最痛苦的時光已經過去,我不會讓任何一個強盜再踏足這片土地,不會再讓田野歸於荒蕪……」

  「這是怎麼回事?」阿娜特不斷後退,巴爾從未見過她如此驚慌失措的神情,「這是誰的聲音?!」

  「有信徒在向我禱告。」他回答。

  「我當然知道這是信徒在禱告!」阿娜特又氣又急,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混亂又破碎,「但信徒的禱告是這樣的嗎?她就沒差在我耳邊說話了! 」

  阿娜特的反應不是沒有理由的。塵世間,信徒對神明的禱告最終都會傳到神殿,但大部分都很輕微,如同水花飛濺的聲響融進了翻騰的海潮聲,只有高等祭祀和極少數極其虔誠的信徒才能比較清晰地向神傳遞自己的聲音。

  而埃斐——巴爾可以肯定她既不是什麼祭祀,對他也沒有多少虔誠之心,可她的禱告聲響徹了整個神殿,仿佛與他們同在,他甚至感覺整座神殿都在這神諭般莊嚴的聲音下顫栗著。

  「巴爾神在上,我將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長樂安康,我將讓他們找回自由與尊嚴,我保證他們會得到應得的正義——我將不惜一切去捍衛這份承諾,即使我將不得不與我憎惡的人為伍,不得不遠離我曾經的手足之友,即使去撒謊、去欺騙,即使讓我的雙手染上鮮血……」

  他的呼吸不禁加快,就連阿娜特的怒火都不能令他退縮了:「阿娜特,我……對不起,這一次我不能聽你的話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麼?!」

  巴爾很希望自己能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直面阿娜特驚異的怒視,去告訴對方他想做什麼——不是坐在這個冷冰冰的位置上俯視眾生,他的生活是泥土與青草,是孩子們的開懷大笑,是破土而出的幼苗和蹣跚的小雞,一切——一切美好而有生命力的東西,如果這些都消失了,那他的存在又有何價值?

  但他沒有——噢,人類的賢者啊,原諒他吧,他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他只是逃走了,像是一只在貓面前狼狽逃竄的老鼠那樣。他跑出神殿,阿娜特沒有追上他——也許她壓根沒有追過來,他已經沒有余力制造其他分/身了,只能用本體下界,她不相信他敢把自己置於這種危險的情況。

  其實連巴爾自己都不敢相信。說真的,他才在那個農場裡住了幾天?他見識過的高貴之人多如過江之鯽,有些是古老的貴族之血,還有些是國王。他們每一個都比埃斐更虔誠,他們膜拜他,尊敬他,他們也有漂亮且討人喜歡的孩子,他們為他修建宏偉的神殿,而埃斐只給了他一個破落木屋的小房間,他們為他獻上珍饈與美酒,在農場裡他甚至得給別人做飯,而且埃斐禁止孩子們飲酒,哪怕只有外表如此。

  他真是瘋了才會這麼做——而他確定,自己已經毫無疑問,徹徹底底地瘋了。

  巴爾打開了前往塵世的入口,他的牙齒不停地打顫,如果他現在講話一定會咬到舌頭,但在他無用的勇氣被消耗殆盡前,他將自己投入了深不見底的時空甬道。

  距離他上一次穿過這裡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盡管不是他本人這麼做),但記憶依然鮮活,空氣中塵埃浮動,聞起來陳腐而苦澀。聽說這條甬道原本下接冥府,許久以前,古代賢者緹克曼努穿過這裡上達天國,終結了諸神的時代,甬道中仍堆積著天國舊殿的殘骸,猶如美索不達米亞諸神的墓碑。

  越是前行,埃斐的聲音就越是清晰,但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那不只是她一個人的聲音,而是成千上萬個人在同一時間對他傾訴同一句話,他們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才變成了埃斐的聲音,可他們又是誰呢?

  「我將在這片土地上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甬道裡泛起了白光,如同一顆燃燒的天體即將開始最後的爆發,巴爾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下意識地閉起了眼睛,在他眼瞼還未徹底落下時,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與他擦肩而過,他去往塵世,她前往天國——巴爾甚至不確定對方是否真實存在,也許這不過是他恍惚中產生的錯覺。

  然而他確實聞到了血的氣味……死亡的氣味,充滿了悲傷與疲憊。

  當他再度張開眼睛時,盛大的白光已經褪去,血和塵埃的氣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炊煙、大海和剛鋸開的木頭的氣息。

  埃斐正站在他面前,有那麼一會兒,她讓他想起了那道被白光淹沒的影子……這也是巴爾第一次俯視對方,陌生的感覺——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對方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模樣。他莫名覺得很不適應,但也不是討厭,就是有點羞赧的意思,像是男孩們第一次被母親發現在偷偷刮胡子時會有的感覺。

  「我……呃……」盡管遲了一些,但他還是咬到了自己的舌頭,「我聽見你在呼喚我,所以……既然你邀請我了,那我為什麼不來呢?我……我是這麼想的……」

  真是尷尬得要命,他沒指望別人不在這種時刻嘲笑他,而埃斐也確實輕輕笑了一聲,但她的笑聲不會令他感到冒犯,而烏利亞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不苟言笑的,他簡直是他在這世上最喜歡的赫梯人。

  「是啊,為什麼不呢。」埃斐說,「歡迎回來,巴爾。」

  他感覺臉頰發燙發癢,假裝出對旁邊的神龕很感興趣的樣子,好自然地(至少他自認為如此)避開與對方直視:「所以你剛剛提到了要建立一個國家?」

  「你覺得很荒謬?」

  「不!當然不!」他見識過很多國王,絕大部分會讓人很難理解這種家伙為什麼能高居於王座,包括他自己也是——坐在一個不適合他的位置上,「這沒什麼不好的,我只是……很好奇你打算給你的國家起一個什麼樣名字。」

  「蛾摩拉。」

  「蛾摩拉……」他輕聲重復了一遍,「所以t這個名字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文明之城。」

  「這是你家鄉的語言嗎?」

  「不,這個詞是我臨時想到的。」埃斐說,「黎明時分,我看著被染成玫瑰色的海平線,忽然覺得這幾個音節組在一起很不錯。」

  巴爾愣了一下:「可你剛才說那是'文明之城'的意思。」

  「很多年之後,它會變成這個意思的。」她說,「因為我會把蛾摩拉變成這樣,當人們念出蛾摩拉時,腦海中會浮現出我的國家,不是文明孕育了人類,而是人類孕育了文明。」

  如果是別人說出這種話,一定顯得很可笑,但那是埃斐——她總能把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說得像是命運的安排一樣,所以巴爾一點也不覺得可笑,甚至對她描繪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那麼,蛾摩拉的女王。」他小聲道,「按照傳統,我現在應該向你賜福,保佑你的王權恆久不變,不過我猜它除了能把你的頭發變成金色之外不會有其他作用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收容一個沒什麼用的神。」

  埃斐看著他,佯裝很認真地問道:「所以你會耕地嗎?」

  「會。」

  「知道怎麼使用農具?」

  「知道。」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嚴肅,「我還會做飯,還能照顧家禽和牲畜。」

  「那很不錯。」埃斐笑了起來,她的笑容驅散了神殿留給他的冰冷和陰霾,讓他感到安心,「歡迎來到蛾摩拉,巴爾。」


第170章

  「你是不是瘋了?」

  耶底底亞看著巴爾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朝他慌張地擺手:「不、不是的!我沒有什麼異食的愛好,只是這麼做能讓我更好地確認土地表層的水分……」

  「我知道你剛才正試圖把一撮土往嘴裡送,但我要說的不是那個。」

  「真的嗎?」對方看起來真的很感動, 「耶底底亞, 我……我還以為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諷刺我的機會呢,是我先入為主把你想得太壞了,對不起。」

  「……你倒不必為那個部分道歉。」

  耶底底亞感覺一陣頭痛,他沒辦法單純地為巴爾的回歸感到高興——盡管在內心最深處,他也許(可能,大概)有點因為能再次見到對方而萌生出了一絲喜悅,但和塔瑪、希蘭不同,他知道一部分真相,知道這場重聚並不是什麼太值得高興的事,而他不能佯裝成什麼都不了解的樣子,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我知道現在的你就是'真正'的你。」耶底底亞說得語焉不詳,但他知道巴爾明白他的意思,對方仍維持著男孩的外表,但那不過是一副虛假的軀殼, 「另外,雖然我不知道神明雖然擁有力量,卻很少行走在塵世間的真正原因,但我知道這會招致可怕的後果……尤其是對你自己而言,到底是什麼瘋狂的念頭讓你做出了這種決定?」

  巴爾的手指絞在一起,盡管勞作帶來的熱意讓他雙頰通紅, 但他眼底的不安和苦澀對耶底底亞而言依然一覽無余。

  「你都說那是瘋狂的念頭了……」他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一下, 「哪兒還有什麼原因呢?我只是想要這麼做。就像希蘭喜歡收集漂亮的貝殼,塔瑪喜歡被數字包圍,你喜歡……呃,抱歉,我其實也說不清你喜歡什麼,耶底底亞。不管怎麼說,我喜歡待在這裡,與麥子、泥土的氣息為伴,和你們沒有什麼不同。」

  「是嗎?」他說,「可我們不會因為自己喜歡的事物而死。」

  「也不一定會死……」巴爾咕噥道,「為什麼你總是不吝於往最壞的方向去想呢?」

  「如果用本體下界真是什麼輕松愉快的事情,你們迦南神早就滿地跑了。」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以用如此刻薄的語氣講話,「把自己的未來和一個命運未知的新生國家捆綁在一起,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神明選擇用真身降臨,意味著它將自己獨一無二的恩寵賦予了這個國家,神明與某個特定國家產生過強聯系的結果,就是它和其他國家的聯系變得稀薄。雖然以巴爾的地位,應該不至於完全接收不到從其他國家供奉的信仰,但相比他仍端坐於神殿的時候,信仰的供給肯定減少了很多。

  除非蛾摩拉很快就能變成和提爾,以色列相同規模的國家,巴爾才有可能重現往日的輝煌……他幾乎是孤注一擲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一件基本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上。

  巴爾的視線從自己左腳移到右腳:「雅威曾經也這麼做過,以色列現在不也很好嗎?」

  這倒是一個有力的反駁——考慮到埃斐作為王的資質遠比掃羅和他的父親大衛傑出得多:「這不是一個對等的例子,你現在做的事情更像是埃及的至高神阿蒙突然打算拋棄法老和他的子民,選擇讓柏柏爾人當它的寵兒。」

  對方似乎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那種場景,然後打了個寒顫:「聽起來真可怕。」

  除此之外,以色列供奉的是獨一神,意味著不會有其他候補神明覬覦著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巴爾卻不同,迦南人供奉著多個自然神,他的王位原本就得來的很勉強,又有很多地位相近的兄弟姐妹,更不用說他的信眾如今還遭受到了外來神明塔尼特的侵蝕。

  「看來你現在終於能理解我為什麼會說你瘋了。」耶底底亞說,「你應該趁著事情還沒有變得太糟糕之前盡早回去。」

  「變得太糟?」巴爾垂著腦袋,「我不確定,耶底底亞——坐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低頭看所有人,離什麼東西都很遠,接受他們毫無意義的贊美,然後朝他們微笑……也許露出一點牙齒,偶爾應付一下因為那個又硬又冷的座位而嫉妒你的兄弟姐妹,還有比那更糟糕的情況嗎?」

  「有,那就是你死了——徹底湮滅,然後隨風消散,然後曾經嫉妒你的兄弟姐妹裡有一個坐到了你曾經坐的位置上。」

  「有什麼關系?讓他們去坐好了,反正我也看不到。」

  「自暴自棄解決不了任何事。」

  「我沒有要解決任何事。」巴爾看著他,神情中充滿了困惑,「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堅持要我回去,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你討厭我……」

  「我確實討厭你。」他在「確實」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是啊,可你現在的話聽起來像是在關心我。」巴爾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笨拙的樣子會讓他聯想到希蘭,這讓他此刻不耐煩的情緒微妙地加重了,「但我對現狀已經很滿足了……是擁有永恆的生命,但一輩子做不開心的事,還是擁有短暫的生命,但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我在這兩者之間做出了選擇,僅此而已。」

  在他開口反駁之前,巴爾打斷了他:「那你呢?耶底底亞,如果是你會怎麼做?」

  「……你覺得我會需要去考慮什麼'我到底該不該發瘋'之類的問題嗎?」

  「你是雅威的寵兒,以色列未來的繼承人。」巴爾看著他——坦誠說,耶底底亞沒有料到自己的身份會在這一刻被對方揭露,雖然他也沒指望對方能蠢到看不出來,巴爾只是有點像希蘭,又不是真的希蘭,「等你的父親大衛王去世,而你又成長到足以承擔為王的責任時,你就會回到自己的國家。你會坐在代表至高權力的王座上,你的大臣們會滔滔不絕地贊美你,以期得到你的眷顧,所有美麗的女人都會向你獻媚,祈求得到你的愛……」

  他似乎描繪了一幅美妙的未來景像——然而耶底底亞一點也不高興,他已經開始後悔——甚至是惱恨自己輕易挑起了這個話題。

  巴爾繼續道:「但以色列離蛾摩拉並不近,你和猊下可能幾年都見不上一次面,也許很多年後你們就會淡忘彼此……」

  「我才不會淡忘猊下!」然而他的內心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麼肯定……他知道「耶底底亞」不會,可他不會一直是耶底底亞,他真正將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名字是「所羅門」。

  他艱難地回憶著曾經在以色列宮廷裡生活的歲月,他在那裡生活了十年,但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值得珍藏的記憶。他才認識埃斐多久?可與她相處的時光已經像水蛭一樣吸走了那十t年間的記憶。

  有時他甚至覺得「所羅門」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他很難把自己帶回到那個名字裡——但那不是真的,他就是所羅門,是大衛王獻給神明的禮物。就像巴爾說的那樣,有朝一日他會回到他的國家(真正的國家),作為一個統治者君臨至高的王座。

  希蘭多半還能經常見到她,因為提爾和蛾摩拉很近,而他只能孤零零地待在一個遠離她的地方,也許很快她就會將他遺忘,「耶底底亞」這個名字很快會成為她腦海中一個褪色的符號……

  但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如此輕易地屈服於對方的想法:「人都是渴求快樂的,但是……」沒有但是,他根本不想這樣,他不想離開她,「我們都有與生俱來的責任……」

  不,一想到希蘭有可能取代如今他在埃斐心裡的地位,他就感覺痛苦至極,某種瘋狂的情緒在他的身體裡流淌,像是細微的電流,令他忍不住顫栗。

  但他強迫自己說下去:「使得我們有時不得不舍棄某些快樂,但那是值得的。」

  謊言,他寧可去死也不想見到這一幕。

  巴爾似乎沒看出他內心的掙扎——至少表面上如此,耶底底亞覺得自己以後很難再小覷對方,把他當作一個大號的希蘭了,他有一種笨拙地觸及到他人內心最脆弱之處的才能:「可我也在履行我的義務呀。我和我的信徒們待在一起,與他們一起生活,體會他們生活的酸甜苦辣……無論快樂或悲傷,我希望能和他們一起度過。」

  「或許吧。」耶底底亞決定放棄這個話題,而且越快越好,他現在只想趕緊從這個地方——從對方那看似溫和無害的微笑前逃走,但他也不能讓自己看起來真的像在逃走,所以他站著平復了一下呼吸,在腦海中尋找著可以體面離開的理由,比如說他忽然想起還有什麼重要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謔,真巧,你們倆都在這裡。」

  ……啊哈,真巧,他還沒來得擺脫面前的大巴爾,就從身後迎來了小巴爾。

  耶底底亞避開了希蘭想要拍他肩膀的手,遭到了對方的抗議:「嘿!干嘛表現得像是我很髒一樣?我才洗過手欸!」

  「我不想和狡詐又貪婪的壓水井有接觸。」

  「哈?」希蘭說,「我必須說,耶底底亞,自從你知道猊下吻過我之後,你的嫉妒心就讓你變得特別刻薄。」

  「那才不是'吻'。」耶底底亞糾正道,「那只是一種急救措施。」

  希蘭朝他吐舌頭:「你就這麼安慰自己好了——在你的嫉妒心讓你長出皺紋之前。」

  「希蘭?」巴爾小心翼翼地介入了話題,「你找我們有什麼事嗎?」

  「你妹妹來找你了。」希蘭頓了幾秒,有些遲疑地說道,「呃,或許我該稱呼她為阿娜特女神大人?」

  「阿娜特?!」巴爾的膝蓋止不住地打顫,「她、她怎麼來了……」

  「誰知道,不過她說自己是來找你算賬的。」希蘭聳了聳肩,「准備好迎接女人的怒火了嗎?」

  巴爾看起來快要哭了:「天哪,明明剛才我們還在說事情不會朝著最壞的情況發展,沒想到再過不久我就要死了……」

  「你為什麼會死?」希蘭神情古怪地看著他,「猊下不會因為一片籬笆壞了就判你死刑的。」

  「真的嗎?我……呃,籬笆?」巴爾眨了眨眼睛,「你剛剛說籬笆?」

  「對,阿娜特女神來的時候踩壞了農田邊上的籬笆,身上的火焰還差點燒到倉庫,猊下很生氣,畢竟這裡不久前才發生過火災……」他給巴爾一個「你懂的」眼神,「所以猊下把阿娜特捆起來關進柴房裡了,因為她是你妹妹,所以你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現在你先去見猊下,但明天早上要記得把籬笆修好。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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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如果有必要評選一個「蛾摩拉最佳聖地」 ,耶底底亞肯定會投柴房一票——這個先後囚禁過迦南神系中兩位主神的神聖之所——和它相比,神龕不過是一塊畫著神明半身像的破木板。

  據說阿娜特到來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主要是因為她的美貌和身上纏繞的火焰,但當她被關進柴房後,蛾摩拉又恢復了秩序與平靜,這片土地上生活著一群漠然且懶得把注意力分給任何東西的百姓——至少目前如此,比起一位伴隨著異像降臨的美人,他們更關心土地裡的冬小麥種子能不能順利發芽。

  只有幾個孩子出於好奇心圍聚到了柴房附近, 但這也只是他們娛樂的添頭, 遠遠比不上看螞蟻搬面包屑和兩個大角蟲彼此攻擊來得有趣。

  「阿娜特!」在確認了柴房裡被關著的女孩確實是自己的妹妹後,巴爾忙不疊地穿過人群,「你怎麼會來找我……」他頓了一下,神色變得有些微妙, 「呃,你為什麼會待在這裡?」

  耶底底亞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柴房,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女神——阿娜特,巴爾之妹,巴爾之妻,愛欲與豐裕的女神,並且還是一個處女神……詭異的迦南神系,他們究竟是怎麼履行自身責任的?耶底底亞感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搞明白了。

  「你居然問我?!」阿娜特瞪大了眼睛,雙手插在腰上, 「世界上最凶狠的人」和「世界上受了最大委屈的人」——這兩種南轅北轍的特質毫不違和地同時出現在她臉上,「問一問你的信徒,看看她究竟對我做了什麼!」

  誠然,她長得很美麗,稱得上是風姿綽約,不過在耶底底亞看來,對方還沒有美到足以讓所有人為她神魂顛倒的程度。他很肯定幾年後的塔瑪相比她不會有任何遜色之處,更不用說現場就站著一位真正的女人——蛾摩拉的女王,盡管她從不以美貌聞名,但那只是因為她在其他方面的才能實在過分有名。

  何況他原本就對迦南人的神明詬病頗多,他們不過是一群有著特殊力量的人類,甚至比一般人更加情緒化,比如巴爾性格中那過多的感性,而阿娜特……至少目前看來,她不過是一個被與生俱來的美貌和血統寵壞了的小女孩。

  「她?」巴爾愣了一下,「噢,你是說希蘭?他只是長得很漂亮,但他是男孩。」

  「我當然知道那個金頭發的小鬼是男孩!」阿娜特翻了個白眼,「父神在上,他簡直是一個縮小版的你,空蕩蕩的腦袋裡除了愚蠢無余一物,而且更聒噪… …」

  「注意你的言辭。」埃斐陰沉地開口道,耶底底亞注意到她的發尾有輕微蜷曲——灼燒殘留的痕跡,「阿娜特小姐,你不僅未經允許就擅自踏足我的國家,毀壞我的農田,對我和我的部下大放厥詞,現在甚至還打算羞辱我照顧的孩子,我想你應該不會樂觀地認為自己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輕易地離開這裡吧?」

  她的聲音猶如一只無形的手抽走了阿娜特的骨頭,後者呻/吟了一聲,顫抖著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喉嚨裡發出小動物受傷般的抽泣聲。

  「猊、猊下……您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巴爾表情看起來並不像是被激發了憐愛之情,或者說,他看起來像是撞到鬼了。

  「我能對她做什麼?」埃斐難得流露出不耐之色,「如你所見,我只是和她說了幾句話。」

  「也許是在這之前……」

  她加重了語氣:「在這之前我也什麼都沒做。」

  「是的,我們都可以為猊下作證。」烏利亞適時地開口道,「這位女士忽然從天而降,渾身燃燒著熊熊烈火,為了防止火焰點燃干草,哈蘭把水缸扣到了這位女士的腦袋上——這也是整個過程裡唯一稱得上有些失禮的舉動,然後她用神力把哈蘭甩到牆上,並揚言要殺死他,這才驚動了屋子裡的猊下。」

  「對一副老骨頭來說可真是不容易。」哈蘭嘆了口氣。

  烏利亞點了點頭:「而且您應該也看到了,巴爾大人,阿娜特女士雖然被關在這裡,但既沒有戴上鐐銬,也沒有被繩索捆住手腳——當然,我們短暫地束縛了她一段時間,但確定她不再具備攻擊性後就為她解綁了,我認為蛾摩拉已經盡到了應有的禮節。至於您的妹妹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被關在這裡……其實我們也很意外。猊下出來之後,只是勒令她立t刻住手,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她就忽然癱倒在地,虛弱地抽泣起來。」

  「可惜她身上消散的火星還是點燃了一部分農苗。」哈蘭補充道,「很高興我們最終在火勢擴大前成功阻止了它。」

  「就是那個女人!」阿娜特的聲音聽起來既惱火又傷心,這讓她的怒罵聽起來像是在放聲大哭,「她……她肯定用了什麼邪惡的魔法!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感覺渾身失去了力量……父神在上,只要她發出命令,恐懼就如暗潮般將我吞噬,她一觸碰我,我的身體就像被地獄之火焚燒一樣灼痛… …」

  這種情況倒是很罕見,耶底底亞一時間也很難想出一個解釋。

  埃斐確實是蛾摩拉之王,對這片土地擁有統治力,而且巴爾神是用本體降臨的,這種情況有點類似於神明選擇了自己的人間代行者,此時整個國家就像是一個獨屬於王的魔術工房,除非國家遭到侵略,或王權遭遇叛變,使得王的統治崩壞,否則王可以拒絕一切不願意見到的客人。

  這種強制力理論上也作用於神明,只要對方的力量弱於這片地界的守護神。

  巴爾雖然是名義上的眾神之王,但阿娜特的力量真的弱於巴爾嗎……?

  而且這種強制力的影響也僅限於「拒絕」,除了美索不達米亞遠古時代的極少數例外,從不存在人類能夠懲罰神明的情況,除非神明是在借人之手鏟除自己的仇敵,在整個過程中,人只起到了工具的作用,這種關系當然不適合用於埃斐和巴爾……事實上,巴爾才比較像是那個「工具」,一個會自己種地的鋤頭。

  「很高興我們在討厭彼此上達成一致。」他很少聽到埃斐如此不悅的聲音——多數情況下,即使她心裡不太高興,面上也很少表現出來,「巴爾,雖然我敬重你,但不代表我對你的親人就有多余的忍耐力,你妹妹的到來已經給蛾摩拉添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而且她……那些不太體面的表現容易招致誤會。無論她來這裡的原因是什麼,我希望你能盡快處理好這件事。」

  巴爾小聲回答:「好……」

  「另外,關於你妹妹將為此付出的代價……」

  「我來做就好了!」

  埃斐嘆了口氣:「你何必如此溺愛她?」

  「'溺愛'和'阿娜特'同時出現在一句話裡,聽起來真有點恐怖。」巴爾咕噥道,「其實和溺愛無關,但除了戰鬥和愛欲之外,阿娜特什麼也不擅長。您讓她煮飯,她會燒掉廚房,您讓她開墾農田,她多半會對騾子發脾氣,您讓她編制織物,她能把手指和絲線纏成死結,您讓她去撿美麗的貝殼和珊瑚……呃,這她倒是做得到,但我認為您還是別太期待她對'美'的判斷力。」

  聞言,埃斐詭異地陷入了沉默,阿娜特對此大為不滿:「什麼意思?你不會在心裡認為我是廢物吧?!」

  「……不,我只是在感慨瑪西亞夫人的珍貴,非利士女人都是了不起的存在。」埃斐嘆息一聲,「那麼巴爾,考慮到你與肇事者之間的親緣關系,如果她現在願意安靜且體面地離開,我可以免除一部分代價——相對的,她造成的損失將由你來彌補,對此你有什麼想要申訴的嗎?」

  巴爾搖了搖頭:「沒有。」

  「很高興你們兄妹中至少還有一個是明事理的。」猊下揉了揉眼角,語氣中透露出疲憊,「你可以送你的妹妹離開了,如果你們還有其他事宜需要處理,麻煩在遠離蛾摩拉的地方解決它……另外,阿娜特小姐,下次拜訪的時候,你需要先敲門。」

  於是巴爾就帶著自己仍在抽噎的妹妹離開了村落,出於某種好奇心,耶底底亞偷偷跟了上去。

  阿娜特明顯是在忍耐著兄長的溫情,走出一段路後就甩開了對方的手,越是遠離埃斐,她的力量似乎就恢復得越順利。當他們走到蛾摩拉地界邊緣的時候,她鮮紅的發梢又燃起了火焰,眼中殘存的淚水也被燒干了,在撿回了破碎的自尊心後,她又變回了那個盛氣凌人的女神。

  「該死!該死!該死!」她咒罵道,「可惡!混蛋!如果不是為了來找你,我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那群看到了我醜態的凡人,遲早有一天我要把他們的眼珠子都挖出來!」

  巴爾耐心地勸道:「你不要再去招惹猊下了……」

  觀察到現在,耶底底亞發現這對兄妹幾乎是彼此的反面:巴爾多愁善感,阿娜特暴躁易怒,巴爾除了戰鬥什麼都會一點,阿娜特除了戰鬥什麼都不懂,巴爾想的比說的多,阿娜特說的比想的多,不知道這對兄妹拼湊在一起能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腦子。

  「誰要去招惹那個女人?!」阿娜特的反應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貓,「我不會再踏進那個破村子一步!等著瞧吧,以後就算她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眷顧她的!」

  「可你剛才還說……」

  「干什麼?有了新靠山之後,連我說什麼話都要管了嗎?」阿娜特冷哼,「反正她現在也聽不到,我說說都不行嗎?」

  這不就是單純的嘴硬嗎……耶底底亞心想。

  「反正我以後再也不會管你了。」她說,「我已經為你承受了太多屈辱,以後不會再付出更多,你就這樣自生自滅去吧,巴爾。」

  巴爾小聲道:「可又不是我讓你跪坐在地上哭得像小姑娘一樣……」

  「你說什麼?!」阿娜特一步步逼近巴爾,發尾拖曳著的火焰如同一條紅色的長鞭,「我難道是閑得無聊才用分/身下界跑來找你的嗎?如果不是你做了那麼危險的事情,這種剛誕生的小國家根本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巴爾下意識地後退,直到退至有籬笆的地方——他是蛾摩拉的守護神,回到自己的地界上似乎能令他感到安心:「所以你是來……勸我的?」

  「當然。」

  「……呃,用拳頭勸?」他咽了口唾沫。

  「當然。」阿娜特活動了一下雙手,對自己的兄長露出了殘忍的笑容,「這倒是提醒我了,巴爾,我好不容易下來一次,難道就要這樣帶著失敗和屈辱回去?既然你就在……」

  話音未落,阿娜特的鼻梁忽然發出了哐當一聲,仿佛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上。

  「該死!」阿娜特抓狂道,「你居然敢還手了?」

  「父神在上。」巴爾習慣性地發出嗚咽,「我什麼都沒做!」

  「那我的鼻子是怎麼回事?!」

  巴爾吸了吸鼻子——耶底底亞不太想把眼前的情況形容為「他變得勇敢了」,不過他確實像那種平常被鄰居家的孩子欺負,然後找到了媽媽的小男孩,他的聲音是如此理直氣壯:「因為你沒有敲門。」


第172章

  蛾摩拉開始建造城牆了。

  盡管耶底底亞很早就知道埃斐並不打算只是管理一個村落, 但直到人們在外圍壘起高牆,蛾摩拉才算是真正脫離了偏僻村落的軀殼,逐漸有了一個國家的樣子。

  他強迫自己忽略心底的不安——城牆很好, 他告訴自己, 城牆能夠保護這片土地不受強盜的劫掠,讓流離失所的人們真正有了屬於自己的地方,蛾摩拉已經是一個國家了,國家就應該有自己的城牆。

  除此之外,他還注意到城牆的走勢並不是他料想中(同時也是最常見)的圓弧形,在某些部分呈現出明顯的棱角,讓牆體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為此他還特意詢問了負責監督這項工程的烏利亞,烏利亞稱其為「棱堡」 ,但他也不是很清楚這些棱堡的作用,只說那是埃斐手稿上特意標明的設計。

  一聽到那是埃斐特意設計的,耶底底亞不免生出了濃厚的興趣,決意要破解其中究竟有什麼秘辛。

  最近他一直待在城牆附近觀察瓦工砌磚, 以及他們如何調制灰泥, 據說這是埃斐在埃及人的配方上又做了改進的成果,灰泥干透後不會因為體積縮水而讓牆體出現縫隙。另外, 蛾摩拉的牆體比他在以色列和提爾見到的稍微窄了一些,也許是為了彌補這一缺陷, 城牆砌到三分之一時會在灰泥裡橫埋一根長鐵管,用於加固牆體。

  觀察城牆壘砌的過程給他提供了不少樂趣,也讓他短暫地忘卻了不久前還困擾著他的事——關於王位,關於以色列,關於他和埃斐之間必將發生的離別。

  大t衛不年輕了, 但身體狀況還不算很糟,無論未來會有怎樣的變數,也是很多年後的事了,他沒必要讓那些遙遠的煩惱困擾當下的自己。

  一天下午,耶底底亞正在清點從提爾運送來的銅鐵礦——他攬下了幾乎所有對接物資的工作,這樣他就有足夠的理由一直待在城牆邊——忽然聽到了馬蹄疾走的聲響,因為要拖拉沉重的貨物,他最近見到的都是駱駝車,他好奇地抬頭瞥了一眼,有人正騎著一匹灰色的馬輕巧地穿過擁擠的駱駝車隊,最後慢慢地停在他眼前,馬的皮毛在陽光下油亮發光,散發出騰騰的熱氣,讓他確認了那不是什麼灰色的鬼影。

  「抱歉。」等對方翻身下馬後,耶底底亞發現自己不得不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到對方的臉——即便如此,他也什麼都沒看清,因為對方將臉藏在了兜帽下,「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工作,小伙子。」

  至少從聲音判斷,對方的年齡其實並不大,不過耶底底亞決定不去計較對方對自己稱呼的問題:「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遞求見函就冒昧打擾,實在不好意思。」從措辭和口音就聽得出來,這名青年應該是貴族出身,「我是來找母親和妹妹的。」

  耶底底亞點了點頭:「能知道她們的名字嗎?我應該可以告訴您她們在哪兒。」

  「你知道?」

  「我知道蛾摩拉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們入住的房屋位置。」耶底底亞不太喜歡和別人說這些,感覺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記憶力——只有希蘭才應該干這種事,熱衷於向別人吹噓自己為數不多的優點,不過他理應在客人面前保持禮貌,「我正洗耳恭聽。」

  「誒?噢,好的。」對方慢了一拍才回過神,「抱歉,我只是覺得……你很了不起,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事實上,他比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耶底底亞很想這麼告訴他,但對方的語調中有種奇妙的輕柔感,讓人如沐春風,很難對他真的生氣: 「您過獎了。」

  「我的妹妹叫塔瑪,母親的名字是埃斐。」青年說,「我其實不太確定她們是不是住在這裡。因為一些原因,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聯系了……」

  對方的回答如同一擊重錘砸在了他的身上,連帶著之前那種故作輕松的自我欺騙都破碎了——耶底底亞突然感覺肺腑抽痛起來,昔日的不安如岩漿般迸發濺射,他能感覺到那股灼熱感在他的血管裡發出滋滋的聲響,如同被烙鐵親吻的皮膚。

  他咽了口唾沫,感覺到了喉嚨腫痛:「……押沙龍?」

  「你認識我?」青年摘下兜帽,露出了草綠色的長發和那漂亮的臉——和塔瑪如此相似,但在那之上,他的容貌就如同升起的朝陽,熄滅了塵世黯淡的燭火。他長久地打量他,過去的記憶姍姍來遲:「所羅門……?沒想到你也在這裡。」

  他本以為對方會面露惱怒——因為一個意料之外的陌生人搶走了自己的位置,讓他感覺受到了冒犯——與之相反,押沙龍愉快地笑了起來,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件事。

  「很高興見到你,所羅門。」他的眼神中總有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溫情,這讓別人即使沒有特別喜歡,至少也不會討厭他,「希望我妹妹沒有給你添麻煩。 」

  耶底底亞可以確定,那並不是對方故作大方的偽裝,只有接受了良好教育,從小沐浴在親人之愛中的人才能有這種寬容與仁厚……是了,他是被埃斐撫養長大的,不用從任何人那裡偷走對方的位置。

  「現在我叫耶底底亞。」他生澀地回答,「塔瑪沒有添什麼麻煩……應該說,她幫了我很多。」

  「看來我們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一位不得了的人。」押沙龍點了點頭, 「也許你能帶我……我是說,如果這不打擾你的工作……」

  「當然。」耶底底亞感覺舌根泛苦,但他把它們咽了下去,「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找她們。」

  穿過尚未竣工的城牆,他注意到押沙龍在不停打量這個新生的國家,無論蛾摩拉日後將變成如何模樣,現在的它與以色列都相差甚遠,不過押沙龍仍為自己所見到的一切而感到驚奇。

  「星形要塞……」他聽見對方的喃喃,「所以她真的建造了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國家。」

  「星形要塞?」

  「就是那些設置了棱堡的城牆。」不同於認知停留於字面意義的烏利亞,押沙龍對這個詞似乎格外熟悉,「因為有很多面向不同方向的棱角,所以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進攻,城牆上的弓箭兵都可以從敵人的側後方進行攻擊,互相掩護。」

  他頓了一下,神情似是陷入了回憶,「不過她當時雖然提出過這個設想,又覺得現在的戰爭還沒發展到需要這種要塞的時候ヾ,沒必要特意拆掉已有的外牆重新搭建……結果一有機會還是用上了,果然還是念念不忘啊。」

  耶底底亞努力掩飾語氣中的苦悶:「您很了解她。」

  「不,恰恰相反,我時常為自己年幼時對她的話太過草率而後悔。」押沙龍回答,「那時的我年輕氣盛,又自視甚高,以為自身的能力已經成長到了足以解決世上任何問題的地步……有許多微言大義,她明明與我說過,但被我拋之腦後。」

  然而他的這位兄長也才二十歲,正是他口中「年輕氣盛」的時候。

  耶底底亞依稀記得,押沙龍在半年前被大衛派去約旦戰場了,如今會出現在這裡,說明戰爭已經告一段落……所以他來這裡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單純想要和自己的養母、妹妹見上一面?他是大衛最鐘愛的兒子,不可能長久留在蛾摩拉,也許他是想接她們回去團聚?

  她們會跟他回去嗎?

  不,塔瑪也許還有可能,但埃斐是絕不會再回以色列了,她如今背負著比過去更多的東西,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情做決定,這就是作為一國之王要付出的代價。

  如果埃斐沒有成為女王……耶底底亞不得不問自己,如果押沙龍再早來幾天,如果他們當初沒有被馬格努松商會的人掠走,如今見到押沙龍——這個在她的注視下成長得如此卓越的孩子,她的回答會是什麼呢?

  「耶底底亞,塔瑪讓我跟你說……喔噢。」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回了他的神志——對方是希蘭,耶底底亞一點也不意外,畢竟他看上去就像是會在這種場合出現並做出誇張舉動的家伙,「你身後那個金光閃閃的東西是什麼?」

  耶底底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問得真有禮貌。」

  好在押沙龍並不生氣:「是嗎?不過我認為你才是金光閃閃的那個,小家伙。」

  聞言,希蘭捻了捻自己的金發,若有所思地點頭:「有道理。」

  「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你剛剛好像提到了塔瑪……」押沙龍輕輕咳嗽一聲,「你也認識我妹妹嗎?」

  「你妹妹?」希蘭上下打量他,「所以你是塔瑪的哥哥……另一個有道理的說法,你們確實長得很像,就像漂亮王子和漂亮公主。」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高地,「如果你要找塔瑪的話,她在紅屋——就是屋頂刷成紅色的那棟屋子,跟猊下在一起,可能是在彙報工作什麼的,你最好在門口等一段時間。」

  「非常感謝。」押沙龍說,「你先回去處理自己的事情吧,所……耶底底亞,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不要讓我打擾到你工作。」

  與對方告別後,耶底底亞的視線就這麼隨著對方的步伐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對方消失在道路的轉角處。

  希蘭也站在他身邊沒有離開,半晌過去,才故意矯揉造作地用尖細的嗓音開口:「噢,我可憐的耶底底亞~」

  「不要忽然發出雞的叫聲,很惡心。」耶底底亞說,「下次你抑制不住自己的時候,可以找個我不在的地方。」

  「很難,如果你不在這裡,我怕自己會幸災樂禍地笑出來。」希蘭反唇相譏,「畢竟某人自尊心受挫,壓抑不住嫉妒又覺得自己很卑劣的表情真的是特別有趣。」

  「……你能不能隨便找個灌木叢爬進去然後死掉?」

  「我確實該去找個灌木叢了。」對方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這裡站久了容易沾上喪門犬的味道。」


第173章

  「哥哥!」塔瑪像小鹿一樣, 一頭撞進兄長的懷抱裡—t—埃斐知道她最近身手敏捷了不少,但還是第一次知道她跑得如此之快。

  「看看我找到了誰?」押沙龍先是緊緊地擁抱了她,然後彎下腰親吻她的額頭, 「這位美麗的小淑女究竟是何人?噢, 原來是我可愛的小妹。」

  塔瑪咯咯直笑,埃斐幾乎記不得上一次見到她這樣放聲大笑是在什麼時候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的笑聲:「我真想念您。」

  「我也想你,塔瑪。」押沙龍打量著她,「你比我印像中高了不少。」他比劃了一下, 「雖然我很想像以前那樣把你抱起來,小妹,但你看起來變沉了。」

  塔瑪翻了個白眼,但沒真的責怪他:「您應該說我像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

  「你在我心裡永遠是一個小女孩。」押沙龍笑了起來,但笑容中很快流露出苦澀, 「太好了,我還以為……」他再次擁抱了塔瑪, 這次喉嚨裡溢出了嘆息,「我差點永遠失去你了, 小妹。」

  埃斐看著他的嘴唇不停嚅動,卻沒能說出一個字,適時地開口道:「看來以色列和約旦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是的。」與她視線交彙後,押沙龍的神情又輕快起來,「一場毫無疑問的勝利,大馬士革的親王被我送上了絞刑架,以色列也將長久地擁有這座城市。作為獎賞,父王賜予了我希伯倫,我本想……」他頓了一下,「我本想在慶功宴後接您和塔瑪一起去希伯倫,我希望能與您分享我的榮耀… …然而亞希暖和她的兒子毀了這一切,她遲早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塔瑪離開了他的懷抱,顯得有些惴惴不安:「哥哥……」

  埃斐輕輕咳嗽一聲,再一次打斷了那種氛圍:「你能在這裡待多久?」

  「一兩天吧。」押沙龍嘆了口氣,「抱歉,我也希望能陪伴您和塔瑪更久……」

  「我明白,你還有一座城市需要管理。」

  「就像您一樣。」押沙龍看著她,「坦誠說,我一路探尋著您的蹤跡,唯有這件事是最不令我意外的。」

  從他的眼神中,埃斐讀出了其他的意味,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目光落到塔瑪身上:「看來蛾摩拉今晚需要空出一張床……塔瑪,我能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嗎?」

  「當然。」塔瑪雀躍地回答。

  目送他們的小女孩離開後,押沙龍有些惆悵地說道:「其實塔瑪說得沒錯,她不是那個喜歡跟在我身後的小女孩了。」

  「人總會長大的。」埃斐說,「當你看到她工作的樣子,就會驚訝於她究竟擁有怎樣的才能。」

  「我能領會您的意思。」押沙龍嘆了口氣,「我也很高興見到她有所成長,畢竟世事難料,我不能總是陪伴在她身邊,但我沒想到最終促使她成長的原因會是……」他無意識地抽動手指,像是一個掐緊的姿勢,「暗嫩,願他的靈魂在地獄裡焚燒。」

  「抱歉……」埃斐的心沉了下去,「我本該提前意識到這些的。」

  「這不是您的錯,誰能料到他會做出這種肮髒的行徑?若要說有什麼遺憾,大抵是他死得太痛快了,不足以償還他的罪孽。」押沙龍沙啞地說道,「好在需要還債的人不只有他一個。亞希暖,她背後的耶布斯人,還有……」

  說到這裡時,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埃斐看著他的喉嚨顫動了一下,咽下了剩下的那個名字,如同咽下了破碎的玻璃。

  「你也恨大衛。」她指出。

  「我不該恨他嗎?他甚至……趕走了您。」押沙龍垂下眼瞼,「當我高興地騎著馬穿過以色列的大道時,本以為會在道路的盡頭見到您贊許的眼神,以為塔瑪會在王宮裡期待著我的禮物,可最後我等到的是什麼?」

  「我同父異母的兄長侵害了我的妹妹,我最敬仰的人被逐出了她幾乎奉獻了一生的國家,而我的父親在那個冰冷的宮殿裡為我召開慶功宴,以為我會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暢快地與他痛飲美酒……這就是我半年在戰場上用血汗換來的一切。」

  埃斐甚至無法安慰他——這種情況下,語言是如此蒼白。難道她就忘得了那個下午嗎?

  盡管她認為以如今的境況不應該奢求太多,但當夜晚到來,噩夢從黑影中生出,猶如彌漫的瘴氣。有時她躺在床上,看著從窗框縫隙裡滲進來的月光,想像著塔瑪或許也有這樣的經歷,在許多人安然入睡之時,她的女孩是否在往昔的回憶中瑟瑟發抖?

  「您不贊成我嗎?」她聽見押沙龍脆弱的聲音,「我從未想過讓您失望……可是……」

  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了——她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但和押沙龍一起咒罵大衛顯然不是什麼好選擇:「這無關乎我的想法。」她指出,「你知道大衛愛你。他和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作為一個父親,他簡直是糟糕透頂,但你是他心中唯一真正的兒子。」

  「也許是吧。」押沙龍苦笑道,「盡管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種說法了……或許您也是,否則您這時候應該說'但你們兄妹是他心中真正的孩子',他也曾說自己愛著塔瑪,可當他理應作為父親出面保護她時,他什麼都沒有做。暗嫩之所以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許僅僅是因為您在那裡,如果您當時和我一同奔赴戰場,當我們凱旋時,您認為父王會允諾我們,讓暗嫩付出血的代價嗎?」

  他不會……埃斐對此心知肚明,在作為一個父親之前,大衛首先是以色列的王,最終的結果或許不會有什麼改變,暗嫩將命喪她手,大衛不忍心處決她,但也不會留下她。他誰都想顧全,最後失去了一切,這就是獨自坐在那張冰冷的金色椅子上最後會得到的下場。

  或許他們的分道揚鑣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預兆——當初她堅持要改革朝政體制,大衛則因為貴族和雅威的壓力回絕了她。在他的執政生涯中,大部分時間都樂於接受她的建議,但那極少數的拒絕,每一次都極具力量。

  大衛當初憑借與其他國家的雇佣兵合作打敗了掃羅,盡管距離掃羅倒台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但當時的隱患一直遺留到了現在。這源自猶太民需要其他民族的武力保護,但內心深處又極其排斥外族的矛盾心理。如今的以色列是一個建立在大衛個人魅力之上的松散聯盟——意味著只要出現同樣具備領袖魅力的存在,以色列的政局就很容易受到衝擊。

  押沙龍如今就是這樣一個角色的絕佳候選。他如此年輕,有能力,也有功績,在大衛逐漸老去的情況下,他在諸多繼承人之間備受矚目。能有這種局面,是他本人的才能和大衛有意放縱的結果。

  大衛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這點,但他還是把希伯倫給了押沙龍。

  雖然大衛極少吐露自己隱秘的計劃,但埃斐多少猜到了他想干什麼——她仍記得對方告訴她,雅威選定了自己鐘愛的孩子,但那不是押沙龍時,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燒……記憶猶新,宛如發生在昨日。

  無論她認不認同大衛的做法,如今他們都已經沒有回頭路,她唯有盡可能地確保對方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這種「順利」的前提是這對父子之間微妙的平衡不被打破……由於暗嫩的罪行,這種平衡已經變得如蟬翼般脆弱了。

  ……該死,哪怕她離開了那個位置,居然都擺脫不了要為對方操勞的命運,希望某個牧羊人會在他本應辛勤工作的下午醉醺醺地反芻自己的嘔吐物。

  「押沙龍。」埃斐直視他的雙眼——很早以前,她曾稱他為「她的男孩」,而對方早就過了被這麼稱呼的年紀,「我的建議對你而言還是有意義的嗎?」

  「當然!」押沙龍睜大了眼睛,神情中滿是懊惱,同時還有點受傷,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一些,「永遠如此。」

  「我知道你有了你的幕僚,你的……智囊。」將那些人與「智慧」二字聯系在一起讓她產生了片刻的不適,「他們給你建議,告訴你應該怎麼做,而我不過是一個說話嚴厲,總是活在自己過往驕傲中的老女人……」

  「請別這麼說……」押沙龍的氣勢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他將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幾乎是在懇求,「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說這些話的……」

  埃斐感覺t胃袋緊縮,她很少以感情作為籌碼去脅迫什麼人——卑劣地利用一個人溫柔的天性,以及孩子對長輩的信賴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這種感覺令她作嘔。

  她咽下了那種苦澀:「那就答應我,押沙龍,不要與大衛為敵,相信他絕不會做出有害於你的事……無論誰對你說什麼,都不要動搖這個想法。」

  押沙龍沉默片刻:「是因為事實確實如此,還是因為比起我,父王更重要?」

  他還在抵抗,埃斐想,如果想要打消他的念頭,她還需要更多的……傷害,這並不難,她輕易就能傷害他,盡管這種傷害建立在他對她的敬愛和信賴上。

  「所以你確實不再信任我了,對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偽裝成失望的語氣,「你可以欺騙所有人,但你的反應總比言語更誠實。」

  「不……」他再一次低聲下氣起來,「我只是……對不起,我在說賭氣的話,以後不會再這樣了。猊下,我來這只是想為了讓您和塔瑪開心,我……我帶了禮物……」

  「不需要任何禮物,僅僅是你出現在這裡就足夠了。」這是實話——如果那個話題從未被開啟,這句感慨本不該暗含著謀算的滋味,「我想念你,我的孩子。」

  「我也是。」他嚅囁道,「在大馬士革時,我總是夢到您和塔瑪。」

  「就像塔瑪不再是你身後的小女孩一樣,押沙龍,你長大了,早已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有一座城市等待著你去治理,許多人把自己的希望和未來寄托在你身上。」她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頂,淺綠色的長發在她的指縫間流淌,「做一個好的管理者,照顧好你的子民,這才是你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放任自己沉浸在陰謀和猜疑中,很容易會忘記自己的初衷……不要犯下這種錯誤,我希望我能為你驕傲,好嗎?」

  「當然。」他的聲音仍很輕,但已經恢復了些許輕快的活力,「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您教出了一位怎樣優秀的學生。」

  問題已經解決了……她心想,至少暫時如此。

  不知道大衛打算為他的豪賭做到怎樣的地步。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手中的籌碼比她想像中更多了。


第174章

  「猊下?」

  門沒有完全關上——蛾摩拉還沒有執掌禮節之事的司儀,所以當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時,埃斐會讓紅房的門半掩著,提示外面的人可以隨時進來向她彙報工作。

  但巴爾還是局促地站在門外, 也許是與性格強勢的妹妹相伴了太久, 他很不擅長在未得到明確允許的情況下做任何事。

  「進來吧。」

  巴爾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埃斐看著他,金色的發絲在陰影中也如沐浴月輝般泛出光亮,昭示著這副皮囊下的靈魂並非常人……盡管她有時會忘記這一點,就像她有時會忘記耶底底亞並非那孩子真正的名字。

  「那個……」他顯得很局促, 「關於您的孩子……啊,我是說那個叫押沙龍的年輕人,如果您有空的話,我想和您聊一些有關於他的事。」

  「可以。」埃斐頷首, 「把門關上吧。」

  巴爾點了點頭,繼續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其實他完全沒必要這麼做,不過埃斐知道,當他感覺自己在做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時,很難不做出相應的行為,注定了他是一個不適合撒謊的人……神明。

  「猊下。」巴爾絞著手指——另一個他在陷入焦慮時會有的習慣性動作,「我不清楚您是否知道,我是說……也許您應該已經知道了,但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她靜靜地看著他,片刻過去才開口:「你想問我是否知道押沙龍並非被雅威選中的人。」

  巴爾睜大了眼睛:「所以您確實知道?」

  「我知道。」她說, 「在耶……所羅門出生的那一天,雅威向大衛降下了神諭,宣布這孩子將是王獻給他最好的禮物。」

  「所羅門……」巴爾輕輕重復了一遍,「被神欽定,意味著他命中注定將成為以色列未來的王。為什麼大衛王還要讓他隱姓埋名地在遠離以色列的地方生活,還要讓自己的另一個孩子成為偽造的繼承人呢?」

  雖然她有意向巴爾隱瞞耶底底亞的真實身份,但也不意外對方能自己猜出來,早在他們第一次接觸的時候,他就能瞬間判斷出耶底底亞已經有了信仰的神明,或許諸神之間存在著什麼常人難以想像的溝通方式。

  「押沙龍並不是什麼偽造的繼承人。」她聲音中的戾氣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巴爾露出了膽怯的神色,這是不對的,他沒有任何理由被她遷怒,「他是大衛最中意的孩子,在所羅門誕生之前,大衛一直將他當作王儲培養,即使到了現在,他也沒有放棄這種想法。」

  「所以……」他語氣中的小心翼翼讓她感到愧疚,「大衛王依然打算讓那個年輕人繼承自己的位置?」

  「他希望如此,也在為此努力。」她盡可能地平復自己的情緒,「不過,既然我已經離開了以色列,也只能祝福他能夠如願以償。」

  即使押沙龍對自己王權的威脅性已經高到了如此程度,他依然給了押沙龍一座城市去管理,讓他看上去更像是「內定的繼承人」,算是他利用雅威欽定繼承人的規則漏洞的一種利用。

  「即使是神明,也不能無視既定的規則任意行事,這點你應該再清楚不過。」她說,「雅威是以色列的獨一神,擁有超然的地位,但也不代表它不受任何限制——或者說,它需要遵從的東西可能恰好與你們相反。」

  「是這樣嗎?」巴爾搔了搔臉頰,「我對這方面不太了解……應該說我根本沒見過雅威,」

  「雅威的權威一部分源自於它遠離塵世的特性——猶太民稱之為'神性',它身上寄托著人們對於未知力量一切的想像,這種想像是它強大的根源。」

  「我的信徒們難道對我不好奇嗎?」巴爾忍不住抱怨,「太缺乏上進心了!我還有許多種編織工藝品手法,我還能把羊毛捻得很細,用針勾出鏤空的精美花紋,他們難道都不想學嗎?」

  「你是有型的,包括你的兄弟姐妹,你們幾乎都誕生自某種能被人們肉眼看見的自然現像,這在某種意義上……削弱了你們的神秘性。」埃斐說,「不過多神信仰的有趣之處,在於一個隕落國家的主神也許會在其他國家的信仰中以另一種姿態存續,原生的信徒和新生的信徒之間不會產生太多矛盾。獨一神信仰則恰恰相反,即使本質上是同一存在,一旦神明本身被另一群信徒以另一種方式解讀,就會產生和原生信仰偏差極大,但同樣狂熱且排外的宗教,兩種教派是不能共存的。」

  「雅威不能出來勸勸他們嗎?」巴爾說,「他們是雅威的信徒,肯定會聽它的話吧?」

  「很可惜,它不能這麼做,如果它要指明自己的宗教領袖,意味著它認可那一方對它存在的解讀是絕對權威,不容置疑的,這種確鑿性有損它的神秘。也許當境況窘迫時,它將不得不這麼做,但這對它而言是萬不得已的最下策。」她說,「也意味著國家的統一對雅威而言很重要,同時還要保持它遠離世俗的神秘性。神的存在是為引導世人,王的存在是為了整理世人——至少在以色列是如此,除非國家出現了嚴重的錯誤,否則雅威並不會親自出面干涉。」

  在大衛的統治結束前,除非他本人犯下了什麼重罪,否則雅威不會降下神諭宣告以色列的新王,以防年輕的繼承人威脅到父親的地位,動搖王權——這是大衛與耶底底亞的生母拔示巴結合後,結合曾經掃羅的經歷而領悟的一個道理,也成為了雅威不便宣布自己決定的最大問題所在。

  「當初,在大衛引誘拔示巴之前,拔示巴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為了烏利亞的名譽,她隱去了他的名字,「因為與大衛偷情,拔示巴懷上了王的孩子,他曾想借計召回拔示巴的丈夫與她同床,以便掩藏這段過去,但對方沒有落入他的圈套,他便把拔示巴的丈夫送到最危險的戰場上,交代其他人讓他死在那裡。」

  「……好糟糕。」巴爾露出了嫌棄的表情t ,「如果西頓王或者提爾王敢這麼做,我就要用雷劈他了。」

  「是的,糟糕透頂。」埃斐很認同這個評價,「雅威使他失去了與拔示巴的第一個孩子,以懲戒大衛犯下的過錯,然而在這種情況下,雅威卻選擇讓大衛和拔示巴的第二個孩子成為王位繼承人,坦誠說,這是一個……讓人很難理解的決定。」

  「盡管拔示巴並不是唯一通過轉嫁成為大衛妻子的,但大衛與亞比該的婚姻是受到雅威認可的,某種意義上,她的孩子在出身上並不占優勢——除非那個孩子有明顯遠超其他繼承人的地方,使得大衛有不得不選擇他的理由。聽到這裡,你應該也有所察覺了,雖然雅威有最終肯定權,但它在這件事上非常被動,必須等大衛將繼承人作為禮物獻給它,它才能首肯大衛的'欽定'。」

  這也成了大衛有操作之余的突破口——作為對雅威緘默的回報,大衛自然也不會吐露自己對繼承人的選擇,但他的態度,他的安排,他毫不掩飾的偏愛,讓以色列的貴族們自覺地偏向押沙龍。

  「押沙龍的祖父基述王與以色列關系十分友好,僅僅是看出身,他也是十分有力的王儲候選。」埃斐的聲音越來越低,「有不少貴族在他身上付出了大量的成本……一旦這些成本全部沉入海底,以色列的政局將會發生劇烈動蕩,也許最後將演化為分裂和內戰。」

  雅威當然不會想見到這種局面,但大衛沒有犯任何錯誤,他將自己國家的一部分托付給了一個宅心仁厚且有能力的人,使得自己治下的百姓生活幸福安康。雅威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對大衛表達不滿,指責對方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把國家托付給一個赫梯雇佣兵的前妻之子。

  即便忽略作為養母的偏愛,埃斐也堅信押沙龍登上王位後只會比掃羅和大衛做得更好,他將成為比這兩位神所欽定的國王更優秀的存在,而雅威是無法反對這種「正確」的,大衛就是以這種方式在默默反抗著雅威的安排。

  「如果情況真會變得那麼嚴重,為什麼雅威不出來干涉呢?」巴爾看起來還是很困惑——多半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說的算是風涼話,因為迦南諸國在這方面格外有余裕,所以很難理解雅威這種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的神明的困擾,「明明自己的國家都要分裂了……就算再怎麼不樂意也應該出面了吧?」

  「為什麼你會覺得以色列要分裂了?」

  「誒?您剛剛不是說……」

  「因為我告訴了你,所以你知道王座之下流淌著暗湧。」埃斐說,「可脫離我們剛才所說的一切,對於那些不知曉實情的以色列人而言,這或許是建國以來最順利的一次權力交替——繼承人很優秀,並且得到了現任統治者的喜愛,不必像掃羅時那樣通過內戰即可過渡到新的王權……既然這是眾人期盼的結果,為什麼不放任它成真呢?」

  既然雅威不能反對這種「正確」,那麼放在它面前最好的選擇,就是隱瞞它曾選擇所羅門的事,認可押沙龍作為王位繼承人的正統性,如果它不想放棄自己原先的選擇,大可以將所羅門安排為純粹的宗教領袖,例如神廟的至高祭司,它仍可認定他為它的人間代行者,與王權達成平衡,甚至些微地凌駕於王權至上,但並不影響王權本身。

  大衛幾乎快要在這場對抗中成功了……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的話。

  就像以色列整個國家的關系一樣,大衛和押沙龍之間這種建立於親緣和信賴之上的關系,因為暗嫩出現了裂痕。

  「原來如此……」巴爾似乎想要搞清楚這其中的邏輯關系,但片刻就放棄了,「可我還是覺得好麻煩。」

  「不必多慮,以色列確實是一個由奇怪的統治者管理著,被奇怪的神明眷顧著的奇怪國家。」埃斐嘆了口氣,雖然傾訴了那麼多,但她的內心沒有半點緩和,「從那裡離開或許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

  「可您看起來似乎很憂慮的樣子,我以為您還懷念著以色列呢。」

  「憂慮?」

  「是的。」巴爾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您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皺著眉。」

  埃斐怔住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也許吧。」雖然並不是因為懷念以色列。

  剛才巴爾的詢問再度浮現在腦海中——這同樣也是她的疑問,大衛究竟為什麼要把耶底底亞送到她身邊?

  同樣是將自己的孩子托付給她,埃斐從不為希蘭感到焦慮,她知道阿比巴爾是希望她能把他教導成優秀的王,可大衛又是為了什麼呢?

  如果只是想要讓雅威的寵兒遠離政權中心,應該有許多種辦法,而他選擇了最糟糕的那種,將耶底底亞——這個押沙龍最大的競爭對手送到了押沙龍曾經的養母身邊……一旦押沙龍知道了真相,埃斐甚至不敢想像這對父子最後會走向什麼結局。

  難道大衛認為她能潛移默化地打消耶底底亞對繼承王位的念想?或者將他養廢?

  不,雖然她的故友在許多方面都算得上是徹頭徹尾的爛人,但他了解她,知道她絕無可能這麼做。

  誠然,她愛押沙龍如愛她的親生孩子,然而耶底底亞也不是那種能讓人討厭的存在,他有著一個孩子值得討人喜歡的所有優點,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盡管遠遠不及她撫養押沙龍的時間),但彼此也有了感情,她不可能為了其中一個孩子而去摧毀另一個。

  她很少會看不清大衛的想法……希望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第175章

  「我很無聊, 耶底底亞。」

  事實證明,希蘭永遠能在他心情最不好的時候給他找麻煩:「去豬圈找你的同伴。」

  希蘭無視了他的嘲諷,如果一只公雞被掐住了嗓子但堅持要打鳴, 多半就會發出這種聲音:「我很無——聊——」

  「盡管再大聲一點好了,讓整個蛾摩拉都聽見你的抱怨。」耶底底亞幾乎要被他氣笑了,「做點別的什麼事情去打發你的時間,而不是待在這裡像豬一樣拱別人的後背。」

  「別這麼說嘛。」希蘭衝他擠了擠眼睛,耶底底亞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對方是在故意模仿小狗的眼神——他通常用這種眼神來向埃斐博取憐愛,埃斐無法拒絕小狗,以及任何與它們相近的東西——來嘲弄他如今的境況,「在這種乏味的日子裡,你是我唯一的快樂來源了,耶底底亞。」

  「有什麼辦法能讓你閉嘴?」

  「不要那麼暴躁,耶底底亞。」希蘭說,「我們都很焦慮,只是排解的方法不同。你喜歡一個人在角落裡生悶氣,也許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流下嫉恨的眼淚,而我喜歡待在什麼人身邊不停的講話,兩者之間沒什麼高下之分。」

  很難想像這種頗有智慧的話語居然是從希蘭的口中說出來的,不過耶底底亞依然作出了糾正:「我沒有流眼淚。」即使他臉上有任何水漬, 肯定也是對方絮絮叨叨時不小心濺到他臉上的唾沫。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忍不住用指甲摳了摳掌心:「所以你為什麼焦慮?」

  「唔……因為漂亮王子?」希蘭揪下一根雜草, 用它的長莖打了個結,「正常人在他面前都會有點挫敗感吧?」

  滿打滿算, 押沙龍目前也只在蛾摩拉待了半天, 但已經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這裡氛圍。

  他與耕地的百姓自如地談論下一季的收獲,與那些在田地裡赤腳奔跑的男孩們一起抓昆蟲逗樂, 給那些因他的美貌而在周圍徘徊,又因為害羞而不敢搭話的小女孩梳頭發,當他與上了年紀的老人交談時,總是屈下膝蓋,從下往上與他們對視,好不讓對方受到壓迫感。

  明明他們生活在這裡的時間更長,但押沙龍的表現就像是從小生活在這裡一樣,他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魅力,當耶底底亞入夜返回居民區時,能夠從各種各樣的人口中聽到有關於他的事,即使不知道「押沙龍」這個名字,也會稱他為「那個漂亮的年輕人」。

  耶底底亞倒不會為了這點事情而困擾:「你一直生活在猊下身邊,居然還沒習慣這種事嗎?」

  「這不一樣!」希蘭說,「猊下是猊下嘛。」

  「你的反駁完全是一t句廢話。」他習慣性地諷刺了一句,又有些不情願地繼續道,「不過我理解你的意思,猊下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存在。」

  相比之下,押沙龍終究只是一個「和她在某些方面很像的人」而已,雖然這並不妨礙對方給他帶來的困擾……應該說,相比希蘭那些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煩惱,押沙龍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氣質,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熟悉感,才是讓他最難以釋懷的地方。

  耶底底亞長長地嘆了口氣,失去了任何談話的熱情:「快點走開,去找塔瑪玩吧。」

  「塔瑪和漂亮王子在一起,我才不想試圖參與進那種親親一家人的快樂氛圍裡呢,會顯得我像一個傻瓜。」希蘭說,「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因為他們真的是一家人……唯一讓我意外的大概是連你也這麼沮喪,你和塔瑪不是親姐弟嗎?」

  「同父異母。」耶底底亞說,「但在離開以色列之前,我們沒有什麼交際。」

  「是嗎?看來全世界的王室都差不多。」

  他頓了幾秒:「你剛剛說什麼?」

  「干嘛露出那種表情?」希蘭聳了聳肩,「我又不是那種什麼都搞不清楚的糊塗蛋,只是有時候不說而已。」

  事實上,耶底底亞感覺「希蘭居然不是一個糊塗蛋」可比「押沙龍歸來」這種事情嚴重多了,但如果他明顯表現出自己的驚訝,對方又會太過得意——另一種意義上讓人感到不爽的場景,所以他盡可能地不動聲色:「所以塔瑪不和你玩,去和押沙龍玩了,你覺得很嫉妒?」

  「才不是呢,只是因為……」說到這裡,希蘭遲疑了一下,他的臉上有一種耶底底亞熟悉的表情——那種矛盾於是否要袒露自己內心最脆弱的一面的不安,「好吧,因為我在王宮裡的時候沒什麼朋友。我的兄弟姐妹們大部分都討厭我……不過我都不放在心上,他們是一群無聊的家伙。雖然也不是沒有人親近我,但我知道他們這麼做只是因為父王欽定了我作為他的繼承人。」

  耶底底亞給了他一個敷衍的假笑:「也許他們接近你只是因為更容易產生優越感呢?」

  「怎麼可能?我是父王所有孩子裡長得最好看的那個。」

  「你不可能拿這種東西誇耀一輩子。」他說,「美貌如同被摘下的果實,短暫的甜美過後就會迅速腐爛,決定一切的是比那……更永恆的東西。」

  「比如說?」

  「比如智慧。」

  「真像是你會說出來的回答……」希蘭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真了不起,這個糊塗蛋終於意識到剛剛回答問題的不是他了,「呃、漂亮王子?」

  「晚上好。」押沙龍輕快地同他們打了招呼,「介意我參加你們的哲學談話嗎?」

  哈,哲學談話——在耶底底亞看來,跟希蘭討論世界的奧義就像給騾子唱情歌一樣(雖說用騾子這樣沉默寡言卻勤懇耐勞的美好生物來類比的確非常不妥),唯一的收獲只會是沮喪。不過當押沙龍屈膝坐在他旁邊後,那些多余的嘲弄和抱怨都彌散了,那種悵惘和不安再度浮上心頭。

  反而是希蘭開啟了話題:「你不在屋子裡和塔瑪一起玩嗎?」

  「她是一個成熟的姑娘了,很難有心情忍耐兄長的溫情。」押沙龍嘆了口氣,「何況,如果我在裡面繼續待下去,萬一她叫我給她梳辮子該怎麼辦?」

  「你不擅長給人梳辮子嗎?」

  「'不擅長'是一種委婉的說法。」押沙龍說,「我第一次給塔瑪梳頭的時候,因為一些連我自己也難以解釋的原因……總之我的手指和她的頭發纏在一起變成了死結,最後侍者不得不剪掉了塔瑪的頭發,她帶著斑禿的後腦勺和對我的憎恨度過了一個月,於是第一次變成了最後一次。」

  「……喔噢。」

  「很丟人,我知道。」押沙龍朝他們眨了眨眼睛,「不要把這個故事告訴別人,好嗎?」

  「當然。」希蘭搔了搔臉頰,「實際上,我們應該也不會和塔瑪討論起斑禿的問題……唔,暫時。」

  「非常感謝。」押沙龍說,「所以現在我有了你們的秘密,你們也有了我的秘密……我想我們的秘密應該都會很安全。」

  盡管耶底底亞此前一直嚴厲地、幾近苛刻地告誡自己,押沙龍是他該遠離,排斥的對像,但此刻他很難不應這位兄長的俏皮話而放松下來。押沙龍有著和埃斐的類似特質,雖然展現的方式南轅北轍,但他能從對方的微笑中看見後者的影子,這種相似感讓他很難真正討厭對方的接近。

  「為什麼不待在房間裡?」對方貌似不經意地開口,「當然,今晚的夜空很美……不過現在已經是初冬了,考慮到健康問題,我們還是不要留在外面吹冷風比較好。」

  耶底底亞保持著緘默,希蘭則不能忍耐這種沉默——他身體裡長著熱衷與氛圍唱反調的反骨,按照他本人的說法,當周圍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時,他就會忍不住想放聲高歌:「呃,關於這個……畢竟你和塔瑪在屋裡……我、我是說,你們是一家人,對吧?感覺我們待在那裡會顯得很奇怪。」

  「為什麼?」耶底底亞知道他臉上的困惑是偽裝的,只是為了不使他們難堪,「難道你們梳頭發的技術比我糟糕嗎」

  「不知道,我沒干過這種事……」希蘭有些遲疑,不過耶底底亞認為他不會去實踐它的,除非他下次想在墳墓裡跟他們聊天,「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們,難道你看到我們不會覺得難受嗎?因為我們搶占了你的位置之類的……我以為你會更喜歡我們留在外面。」

  耶底底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認為自己說得太直白了嗎?」

  希蘭衝他翻白眼:「哈,真希望有一個說話委婉的人在這裡,可惜他的舌頭被貓叼走了。」

  「所以這就是你們待在這裡的原因?」押沙龍輕聲笑了起來,「別太擔心,小伙子們,我已經過了那種會因為父母有了新孩子而嫉恨的年紀。」

  「過了那個年紀……」耶底底亞重復了一遍,「所以您以前有過?」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猊下那樣生而知之。」他說,「在我們的母親去世後不久,有段時間我很嫉妒塔瑪——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太傻了,她當時不過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除了哭和笑之外什麼都不知道。可我還是對她惱恨不已,我討厭她總是占據猊下的視線,討厭晚膳進行到一半時,她忽然嚎啕大哭,讓猊下不得不去看顧她,而把我丟在餐桌邊,我討厭當早課結束後,回來看到猊下抱著她輕聲哼著搖籃曲……」

  「啊哈。」希蘭裝模作樣地挖了挖耳朵,「聽著真讓人熟悉,是不是哪個我認識的人呢?」

  耶底底亞偷偷踢了一下希蘭的腳踝,後者朝他吐舌頭。

  「當母親死後,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孤獨,彷徨,不安,我感覺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猊下,但猊下不僅無法全心全意地陪著我,她能給我的關注甚至不如從前。」押沙龍說,「好在即使是那個時候,我也知道因為這種原因對猊下發脾氣是不妥的,她總是很忙……當你真正心系一個國家時,很難有放松的時候。唯一的放松方法是把怒火轉移到父王身上,畢竟抱怨父王不會讓人有什麼愧疚心。」

  耶底底亞必須咬住舌尖才能勉強讓自己不笑出來:「但您最後還是找到了讓內心平靜的辦法。」

  押沙龍笑了笑:「人最後總是要和自己和解的。」

  「有什麼契機嗎?」

  「契機麼……很難說。」他說,「也許你們會覺得那時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以至於感化了當時還不懂事的我……然而那個過程很平淡,你們聽完後多半會很失望。」

  「我會謹慎地發表評價。」耶底底亞盡可能不動生色地回答,「但您得先說才行。」

  「好吧,既然你們這麼想聽……」押沙龍聳了聳肩,「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父王因為飲酒過度在後花園裡睡了一宿,醒來後連續病了好幾天,猊下一如既往地接過了他的工作,忙碌得很難抽出時間來看望我和塔瑪,出於想要博取稱贊的虛榮心和些微的t責任感,我主動接過了照看塔瑪的工作。」

  希蘭問:「然後你們相處出了感情?」

  「不。」押沙龍說,「事實上,我一直堅信讓某個人討厭嬰兒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派那個人去照顧嬰兒。」

  耶底底亞躊躇了一會兒:「這看起來不像是要和解的樣子……」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雖然有僕從們的幫助,但事情沒有因此而變得太容易。」押沙龍笑了起來,「當我感覺自己差不多要變得有點神經質的時候,猊下終於結束了工作,有時間來看我們了。雖然我第一時間就見到了她,但那是因為我剛好也在塔瑪的房間,這種認知讓我感覺很難受……然後猊下走了過來,抱起了塔瑪,也抱住了我,安慰我說辛苦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這樣同自己和解了。」押沙龍說,「所以我才說這是一個無聊的故事。沒有發生什麼峰回路轉的情節,也沒有淚水和感動,當時我靠在她的肩窩裡,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像嘆息一樣從我耳邊淌過……聽起來如此疲憊,我知道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因為我當時也幾乎精疲力盡,所以我知道能夠克服內心的戾氣而去愛別人,對別人溫柔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所以我決定也去愛她所愛的一切,好減少一些她的負擔……當然,塔瑪是我的親妹妹,愛她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我的決定也沒有多麼偉大,只是單純履行了作為兄長的義務而已。」

  「其實也沒有那麼無聊。」希蘭評價道。

  「是嗎?看來我還有一點講故事的天賦。所以你們現在願意回房間待著了嗎?」

  「……你跑出來就是為了這個?」

  「也有些別的原因,但這個最重要。」押沙龍說,「另一個問題是,客房好像有點不太夠,而烏利亞閣下和我都是成人,睡在一個房間裡有點太擠了,所以得委屈你們其中一個……」

  希蘭用此生從未有過的反應速度回答:「我可以和烏利亞擠一個房間!」

  還沉浸在押沙龍故事中的耶底底亞慢了一拍,當他緩過神時,迎上的是押沙龍溫和的目光:「是嗎?那看來你就是我今晚的室友了,耶底底亞。」

  耶底底亞硬著頭皮回以一個微笑。

  得找個機會把希蘭干掉。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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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當耶底底亞回到房間時,押沙龍已經洗漱過了,他倚著床頭,曬黑的皮膚上散發出溫熱的水汽,淺綠色的長發沿著肩頭散落,被燭光染成了金色——耶底底亞看著他,甚至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的千裡眼回來了,出現在他眼前的其實是年輕時的大衛。

  那種奇妙的幻想很快就消散了,但先前面對押沙龍的不適與無措依然存在, 他拘謹地同對方打了招呼, 直到爬上雙層床,對方的臉在眼前消失,他才終於感覺松了口氣。

  俄而,下床鋪的蠟燭被吹滅了, 房間陷入了黑暗。

  他很困,也很累……耶底底亞如此告訴自己,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睡一個好覺,無論今天發生了什麼,夜晚不應該用來考慮白天的事。

  但理性上的認知並不能幫助一個人順利入睡,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即使有意放輕了自己的動作,但床柱發出了輕微的咯吱聲,他聽見押沙龍的聲音從床下傳來:「睡不著嗎?」

  就當耶底底亞考慮自己是應該撒謊還是坦誠相告, 還是先為自己打擾到對方休息而道歉時,押沙龍繼續道:「其實我也是。」

  好吧, 至少「道歉」這個選項可以從名單上劃去了。

  「真奇怪,在大馬士革的半年裡,我以為自己已經養成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睡著的習慣。」對方的聲音很輕,讓耶底底亞有點分不清他是在對自己說話,還是單純地喃喃自語,「在最糟糕的時候,我睡在冰冷又硌人的碎石地上,部下的鼾聲對我而言不過是搖籃曲,可現在躺在柔軟的床鋪上,蓋著散發出皂香的被褥,周圍如此安靜,我卻睡意全無……或許過分安逸的生活偶爾也會令人不安吧。」

  耶底底亞想起了對方被派去約旦戰場的事:「恭喜您打了勝仗。」

  「謝謝。」

  即使看不見押沙龍的臉,他也能聽出對方對這個話題的興致不高:「明明是滿載著功績與榮耀凱旋的,為什麼感覺您並沒有很高興呢?」

  「也不是完全不高興。」押沙龍說,「贏了總是會高興的,但那種感覺並不會持續很久,短暫的喜悅就會被更多的厭倦感取代,戰爭總是如此……當然,我也有不少天生對打仗滿腔熱情的部下,寧可在戰場上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想安穩地多過哪怕一天,他們認為這種生活會讓自己生鏽。」

  「多半是赫梯人吧……」

  「聰明的孩子。」他能想像對方此刻臉上的微笑,押沙龍說話的方式和埃斐有點像,但是更溫和,「但我不會去評價他們的生活作風,他們都是勇猛的將士,為以色列付出過血與汗……只能說我並不是這樣具有活力的人。」

  「那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耶底底亞少見地感受到了舌頭的笨拙,「呃、我是說……在戰場上的生活……」

  「很難具體描述。」好在押沙龍並不在意他的磕絆,「其實我已經有點記不清了,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我總是在不停地做出決定,但又好像一直都過得渾渾噩噩……火、鮮血和死亡,那是我腦海裡僅存的景像。」

  隨即又是一陣沉默,唯一能讓耶底底亞確信對方沒有睡著的原因,是黑暗中低沉的嘆息。

  「許多年以前……」押沙龍說,「先王掃羅的舊部聯合了戰敗沒多久的非利士人向以色列宣戰,立誓要奪回天選之王應得的寶座。」

  他不知道押沙龍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件事,但他直覺這件事最終會和埃斐有關,這將他本就不多的睡意一掃而空。

  「您是說真王血脈之戰?」

  「有些人是這麼稱呼的。」押沙龍似是喃喃,「很難想像他們寧可絞盡腦汁,只是為了給某場戰爭起一個響亮的名字,而不是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很少有人清楚內情,雖然當時負責統帥大軍的是將軍約押,但真正擔負著擊敗反抗軍使命的人是猊下。」

  聞言,耶底底亞愣了一下:「我……我第一次知道……」

  他的眼睛無法窺視埃斐的命運軌跡,所以對這場戰爭的了解並不比其他人更多。

  耶底底亞確實知道埃斐參與了真王血脈之戰,作為督軍——這是大衛給她的頭銜,但在大部分人的認知中,當時她所扮演的角色不過是一個軍需官,否則宮廷文書應該將她的名字位列首位,而不是記載於約押以及幾名將領之後。

  自從大衛不再親自掌兵後,這幾乎是以色列打過最漂亮的一場勝仗,相比死傷慘重的反叛軍,以色列一方最終僅有五十多人犧牲,真王血脈之戰使得大將軍約押接連晉升,很快便彌補了自烏利亞殘疾後就一直空缺的位置,成為了大衛最信賴的愛將。

  「在大軍出發前,猊下向朝政會議申請了一筆巨額款項,用於擴充以色列軍的戰後醫療團隊。」說著,押沙龍頓了一下,「那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即使是父王都對她的要求有所遲疑,更不用說其他大臣,'她已經瘋了'已經是他們口中最委婉的說法了。」

  他很篤定地回答:「猊下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自己的理由。」

  「能聽到這樣的回答真是令人高興。」押沙龍說,「猊下堅持戰爭導致的死亡率主要源自外傷的不斷惡化,很多士兵並不是直接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傷兵營裡。」

  「如果士兵們能得到適當的治療,以免他們的傷口感染化膿,同時遏制疾病的傳播,她有把握大幅度降低軍隊的死亡率,為此她需要組建更專業的醫療團隊,培養一批熟練的後勤護工,並且需要足夠的藥物和其他醫護用品。盡管代價昂貴,但她堅信這是值得的,並且會使以色列長久受益。」

  押沙龍話語中的悲傷t令人動容,但耶底底亞知道這場爭論的結局——因為其他大臣的竭力反對,即使是有心偏袒埃斐的大衛,也不得不拒絕了她的要求。

  「但在真王血脈之戰裡,以色列軍隊的犧牲人數確實很少。」他試圖讓談話的氛圍變得輕松一些,「我想猊下在其中一定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是的,盡管那很艱難。」押沙龍嘆了口氣,「既然得不到足夠的預算款項,那就只好無止盡地壓榨自己內部的人。在戰爭期間,她一直睡在傷兵營的帳篷裡,入夜後必定要拿著油燈巡視一圈傷員後才會去休息,她的所有親信幾乎都同時干著幾人份的活計,待遇卻不比一個普通士兵好多少,她更是把自己的待遇降到了幾乎和戰俘相等的地步……等猊下回到王城時,已經消瘦得讓我幾乎無法認出她,這才是那場光榮之戰背後真正的故事。」

  然而他們只把她當作一個軍需官……耶底底亞感覺肺腑絞痛。

  「不僅如此,當他們回到王城時,只能走在軍隊的最末尾,不配享受任何功勞與榮耀。雖然猊下也參加了作戰會議,對軍隊的部署作出了指導,而且負責了所有的軍隊供給分配,但約押認為她沒有親自領兵,拒絕將她列入將領之列。」押沙龍的聲音越來越嘶啞,「還有貴族在背後詆毀她,認為她當初提出的那筆預算款項可笑至極,甚至嘲弄她是以色列國庫的小偷,想把猶太民寶貴的財富送進迦南人的錢袋。」

  該死……當初掃羅在世時,怎麼沒趁著發瘋把他們一起帶走?

  「雖然以色列贏了,但那段時間我過得一點也不高興。」押沙龍說,「我那時還埋怨過猊下,認為她不該參加那場戰爭……距離父王戰勝掃羅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太久,那群大臣已經過慣了安逸的生活,幾乎忘卻了猊下當初在父王的起義軍中擁有何等威望。她當時就應該放手不管,好教所有人知道這個國家沒了她連一場漂亮的勝仗都打不了,讓那些小人失去詆毀她的機會……」

  他感覺喉嚨腫痛,舌根分泌某種苦澀的東西:「猊下不會這麼做的。」

  「雖然你和猊下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你已經很了解她了……至少比那時的我好很多。」押沙龍再一次嘆息,這一次比之前更綿長,也更低沉,「我曾和猊下談論過這個問題,當時猊下只是告訴我,她不想為了一時的爽快而吊死自己。」

  這很像是埃斐會說的話,耶底底亞試圖構想那個場景,盡管他很難想像埃斐瘦到脫形的模樣,但她一定緊緊箍著她的長發,她的神態裡總是蘊藏著一種悲天憫人又溫情脈脈的意味,他想像著自己待在那樣的她面前——他可以一輩子都待在那裡,他感覺自己不需要除此以外的任何東西。

  「猊下希望我把這件事拋之腦後,但我心裡其實一直記著它,記得她的付出怎麼被埋沒,以及她當初承受的屈辱。當父王將約旦戰場托付給我時,我既緊張又激動,渴望著能在戰場上為她掙回榮耀。」

  耶底底亞勉強安慰他:「您確實做到了。」

  「也許吧……我只是打了勝仗,但我不確定那對她而言是否等同於榮耀。」

  押沙龍的語氣有點多愁善感,這讓他想起了希蘭。

  這可不是一個好征兆,倒不是說他會因此而討厭或看不起對方,畢竟他沒有表現出的那麼討厭希蘭(也許根本稱不上討厭),但他素來認為希蘭身上的一切都是自己需要引以為戒的。

  然而押沙龍——這樣一個由埃斐撫養成人的孩子,身上居然都有與希蘭類似的地方,這也許意味著某些獨屬於希蘭,而他有所欠缺的特質是為埃斐所認同的,一想到某個人間壓水井擁有某些他所不具備的討人喜歡之處,耶底底亞就感覺頭皮發麻。

  「在約旦的這半年經歷,其實並不如我最開始設想的那樣。」押沙龍繼續道,「當然,如果你只看宮廷文書或者詩人們的歌謠,你會覺得這場戰爭和以往那些滿載榮耀的戰爭沒什麼區別,但對我而言並非如此——只有死亡,無窮無盡的死亡。」

  「有些人死在戰場上,但更多的人死在傷兵營裡,無人看管和照顧,只能等傷口化膿潰爛,在高燒中死在某個冰冷的夜晚,有些人因為喝了髒水而生病,但無力起身,只能躺在屎尿中離開了人世。有人專門負責扒下他們的衣服,把它們分發給下一批會死在這裡的人,因為無法處理腐爛的屍體,他們只好把死去的人送去焚燒,骨灰像雪一樣籠罩了整座軍營。」

  耶底底亞沒有回應什麼,他知道對方也不需要,他只是想要傾訴

  「我見到許多母親失去了兒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年輕人失去了兄弟,他們原本只是一群忙於務農的普通人,被猝不及防地推上了戰場,也許還沒搞明白自己的國家究竟為什麼突然陷入了戰火,就匆忙離開了人世。」押沙龍嘆息道,「為此我幾乎心力交瘁,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猊下的那句話背後的含義,明白她究竟承受著什麼,那些她寧可舍棄尊嚴也要捍衛的東西……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想要回到她身邊。」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耶底底亞知道那些未盡的話語是什麼。

  押沙龍回到以色列的時候,埃斐已經卸職離開了,連帶著塔瑪一起,她曾經的居所仍然空置,但沒有她的痕跡。當一個人不得不穿行在狂風暴雨中時,心中總是寄希望於那個永不陷落的港灣,而現實帶給他的只有失望。

  以色列的王宮還矗立在那裡,但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巴爾的話不合時宜地在耳邊響起,他說:「但以色列裡蛾摩拉並不近……」

  住口,他告訴那個聲音,別再說了,但那個聲音依然繼續:「你和猊下可能幾年都見不上一次面,也許很多年後你們就會淡忘彼此……」

  不。

  「您不想帶猊下和塔瑪回以色列嗎?」他問。

  「有很多事並不取決於我單方面的意願。」押沙龍笑了起來,「即使我希望如此,她們也不會同意的。何況蛾摩拉也很好……雖說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感到很驚訝,猊下最初來這裡就是為了建立一個國家嗎?」

  「其實猊下最初只是想當一個普通的農場主。」

  「然而她現在成為了女王,所以我猜這期間發生了一些插曲?」押沙龍說,「生活在這裡的人——原諒我的失禮,但他們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百姓,有很多明顯不是迦南人的外來者,而且他們看上去更疲憊,身上的舊傷也……令人忍不住多想。」

  耶底底亞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解釋他們和馬格努松的恩怨,只好簡略地說:「他們曾經是提爾一個經營著商會的家族的奴隸,現在那個家族已經消失了,猊下順帶收留了那些奴隸,她認為如果要保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就有必要把這裡變成一個真正的國家。」

  「原來是這樣……聽起來很不錯。」

  「您不會覺得可惜嗎?」耶底底亞忍不住問道,「如果沒有蛾摩拉,也許猊下和塔瑪會選擇跟你回去呢?」

  「其實我現在感覺內心很平靜。」押沙龍說,「因為這就是猊下會做的事——雖然父王變了,以色列變了,連我也變了,唯獨猊下沒有變,她依然願意將世人的幸福凌駕於自己之上。正確的事總是充滿了疲憊和遺憾……可無論她在哪裡,處在怎樣的位置上,都從未改變自己的決心,只要知道這一點,對我而言就足夠了。」

  押沙龍的語氣仍是一貫的溫和輕快,然而他的聲音愈來愈輕,愈來愈低,像是一聲漸行漸遠的告別。

  「耶底底亞。」他聽見他說,「請代我照顧好她們。」


第177章

  當窗外透進第一束曙光時, 押沙龍就醒了。今天是他返回以色列的日子,但還遠遠未到他該起床的時候——每當他t對某件事情的到來感到分外緊張時,就會醒得特別早, 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 即使是在他最疲憊不已的時候也是如此。

  為了不打擾到其他人,押沙龍就這樣仰面躺在床上,並且盡可能地少翻身,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盡管睡不著,也很難考慮什麼事情。就在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下,他總覺得而自己剛才好像做了什麼夢,但回憶不起什麼具體的內容,只記得他醒來時胸口發悶,眼角有著尚未蒸發的熱淚。

  此刻,押沙龍竟然不期地想起了猊下,在他尚且年幼之時,猊下還保留著一個奇怪的習慣,她會在床頭擺上墨水、羽毛筆和莎紙(或羊皮紙,這只取決於她手頭有什麼),方便及時記錄下自己夢見的內容。

  雖然准備周到,但她很少獲得什麼有效的信息,紙上留下的通常都是一些意義不明的詞彙。押沙龍還記得其中幾個,比如「冥灘」、「開羅爾物質」、「赫」與「卡」(很簡短,但它們似乎是一對意義相照應的詞) , 「思想鋼印」ヾ之類的。

  猊下試圖剖析過這些詞彙, 尤其是「思想鋼印」——准確地說,是對「鋼印」這兩個字的追溯最為長久。

  經過漫長的研究, 她認為所謂「鋼印」其實就是字面上的含義,是一種新型材質的印章,而「鋼」這個詞的含義即是指如今逐漸普遍的鐵器還可以被進一步煉化。

  她依循某種設想,命令鐵匠將鑄鐵打成薄片,放在炭火上燃燒,確實使鐵器的表面變得更堅硬了,但因為這種鍛造方式的成本過高,朝政會議最後只允許她實現了最初的設想——做一個用鋼材制造的以色列國璽。

  一想到朝政會議……應該說,一想到以色列,押沙龍就不免郁郁寡歡。他當然不討厭自己的母國,可一想到自己日後注定了要在這群討厭家伙的幫助下治理國家,對未來的期待多少降低了一些。

  倒不是說以色列的大臣們都是酒囊飯袋,他們之中的某部分其實頗有才能,但他們不會是他在生活中樂於去結交的那類人——圓滑、精明,以功利作為道德的唯一標尺,對任何會損害自己利益的政策都有一套委婉但堅定的回絕方式。

  猊下曾評價他們「是一個國家可以依靠的存在,但與他們待久了只會被吸走熱情與活力」……這話確實不錯,他如今才二十歲,卻感覺自己提前衰老了。

  在這種昏昏沉沉的憂慮中,外面的天色逐漸亮了起來。他聽見上床鋪輕微晃動的聲音,猜測耶底底亞已經起床了。

  過了一會兒,男孩從爬梯上慢慢下來,打了一個哈欠,他的頭發濃密而蓬松,亂糟糟的,但並不難看,反而有種動物似的柔軟。

  這孩子不過才十歲,比塔瑪還小呢……這也讓押沙龍愈發困惑於父王送他到猊下身邊代為撫養的原因。

  起先他以為是烏利亞的緣故,因為他先隨猊下離開了,父王出於愧疚,給了烏利亞一個由拔示巴生下的孩子,但在和烏利亞實際交談過之後才知道事情並非如此……這讓整件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押沙龍和耶底底亞——那時他還叫所羅門——並不熟悉,由於其生母拔示巴與王那段有違道德的結緣,這位年幼的弟弟似乎有意遠離人們視線,一直過得很低調,與猊下更沒有什麼往來。但押沙龍知道,盡管大衛經常有一些放蕩不羈的舉動,但許多看似荒誕的決定下往往別有深意,他之所以會這麼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已經答應了猊下不會違逆父王,也不會質疑她的建議(後者本來就是不可能的),猊下以她本人的信譽為父王作擔保,他除了相信似乎也別無選擇……但不代表他心頭的疑雲會就此消解。

  「閣下?」耶底底亞略帶困惑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我臉上有什麼令您在意的東西嗎?」

  「沒什麼。」他緩過神,「像塔瑪一樣稱呼我為兄長就好了,家人之間沒必要用'閣下'這麼尊敬的稱呼。即使在剛見面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那麼疏遠吧? 」

  耶底底亞沒有回答,神情裡看不出贊同,也看不出排斥,雖然只有十歲,但他已經能把自己的情緒收拾得很好了。

  「當然,也不是說我們需要迫切變得親密起來。」他朝男孩眨了眨眼睛,「會按照讓你安心的步調來的,別太擔心。」

  稍作打理後,押沙龍便打算去向猊下道別。當他抵達紅屋時,猊下正在給塔瑪梳頭——坦誠說,他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塔瑪,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讓這場離別變得太傷感。

  「你要啟程了?」猊下問道。

  「我也想多留幾天,可惜時間不等人。」他佯裝抱怨,「為什麼神不能把希伯倫挪到這附近來呢?」隨後,他的目光落到塔瑪身上,「別擔心,親愛的小妹,我想猊下是不會把木梳交給我的。」

  「哼,那是當然的,兄長在這方面毫無信用。」塔瑪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起來,但那不自然的鼻音出賣了她,「而且塔瑪才不會因為失去了幾縷頭發而哭鼻子。」

  「當然,我們的塔瑪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他張開雙臂,「介意在分別前來一個擁抱嗎?」

  聞言,女孩的眼睛閃爍起來,抬頭看了猊下一眼,後者微微頷首,她才離開板凳,像小鹿一樣撞進他的懷裡。她比他記憶中高了近一脛,腦袋已經可以頂到他的肩膀了。

  押沙龍真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著她成長,可惜命運很少會讓一個人完全如意。

  「我會想念您的。」

  他咽下了那聲嘆息:「我也是,我的小妹。」

  相對塔瑪,猊下的告別則簡略得多,這也是押沙龍所希望的,在與塔瑪擁抱後,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有一部分留在了這裡……今天的他實在無法再一次承受這種溫情脈脈的告別。

  「去成就偉大之事吧。」猊下說。

  很簡短的一句話,但押沙龍感覺自己的心跳因此加快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一個男孩的聲音:「是!」

  他是獨自一人騎馬出來的,自然也要獨自一人騎馬回去。

  猊下和塔瑪站在未建完的城牆下目送他離開,他沒有回頭,但知道她們正看著自己,並為此背部發熱。

  押沙龍始終沒有回頭,以防內心那不願離開的軟弱攫住他——但當他走進一片林立的海岩時,知道她們已經看不見他,那種孤寂感突然變得痛苦忍耐了。隨著他逐漸遠離蛾摩拉,遠離他最摯愛的家人,他聽見了骨骼生長的咯咯聲,聽到了肌肉被撕扯的聲音,身體裡那個熱血沸騰、心跳加速的男孩已然不在。

  他就這樣穿過了提爾,穿過了西頓,穿過了一個又一個他認識或不認識的城鎮和村落,最後回到了以色列——他的母國,他的誕生之地,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周圍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直到他抵達王的謁見室,依然覺得自己離家很遠,內心的寂寥揮之不去。

  父王顯然不可能知道他內心復雜的感受,用他一貫愉快又輕浮的笑容與他打了招呼,就好像他從未離開以色列,從未丟下其他賓客爽約了自己的慶功儀式一樣。

  押沙龍看著他,總感覺整個世界光怪陸離,到處都充滿了令他費解的事情,但大衛的下一句話打破了那種古怪的氛圍:「所以你見到她了?」

  他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是。」

  「她看起來怎麼樣?」沒等押沙龍回答,父王便自顧自地繼續道,「啊哈,傻問題——她肯定過得比在這裡好多了,起碼不用在朝政會議上盯著一群滿臉褶子的老頭看,聽他們吵架,然後假裝自己很在意他們在吵些什麼。」

  押沙龍眉頭緊蹙:「無論如何,您不該管自己的大臣們叫'老頭',父王。」

  「我明白,這就是為什麼我事後總會向神祈禱,請求它原諒我的過錯。」

  「可您下一次還是會……」

  「反正以色列人每天都要做禱告,怎麼能不物盡其用呢?」父王聳了聳肩,他身上散發出酒的氣味,「塔瑪呢?她還好嗎?」

  僅僅是聽到他提起這個名字,就讓押沙龍湧起一股戾氣,但他已經答應猊下絕不與父王為敵,只好勉強回答:「她很好……沒有為過去所擾。」

  大衛眨了一t下眼睛,沒有回答,但眉宇中那股嬉皮笑臉的輕浮感褪去了,罕見地有了一絲沉重,然而他的歉意並沒有熄滅押沙龍的怒火,只是令他愈感疲憊: 「……我很意外您還在乎這些。」

  「埃斐,或者塔瑪?」

  「兩者皆是。」他說,「很難想像一個拋棄了她們的人,居然還會關心她們如今過得怎麼樣。」

  指責自己的父親並沒有讓他心裡好受些,畢竟他曾發自肺腑地敬愛對方,將他和猊下的期許視作自己畢生的願望,那些孺慕之情絕無虛假……然而過去的感情到如今不過是為欺騙和痛苦助燃的薪柴,他無法忘記塔瑪的遭遇,無法忘記猊下為這個國家效力了幾十年,最後卻如蒸發般消失了,仿佛她從未來過。

  大衛長久地打量他,直到他有些頭皮發麻,才輕飄飄地挪開了視線:「聽說她建立了一個國家。」

  「蛾摩拉……猊下的國家叫作蛾摩拉。」盡管沒有再對視,但押沙龍還是忍不住偏過了頭,「我以為您早就該知道了,您的情報大臣沒有在您耳邊低語嗎?」

  「沙得拉會愛死你的,你大概是世上唯一會真心相信他掌管著歸棲者的那個人。」對方嘆了口氣,仿佛很憂愁的樣子,但因為他迷茫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像是喝醉後懵住了,「就原諒我吧,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個年邁體弱的老家伙,最多只能舉起一個豎琴那麼重的東西,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耳聰目明了。」

  他的回答讓押沙龍心頭泛酸:「您還沒有這麼老。」

  「別難過,小伙子,誰都會變老的……噢,埃斐除外。」父王說,「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的,有關烏魯克王吉爾伽美的故事嗎?」

  押沙龍不知道話題是如何突然跳到這裡來的,但還是決定不去和一個半醉的人計較談話邏輯的問題:「記得。您說吉爾伽美什王和他的宰相緹克曼努建立了弒神之塔,是神代斷絕的元凶。」

  「是啊,真是一個了不得的家伙。」

  「……為何您的口吻聽起來暗含敬佩?」

  「為什麼不呢?」父王笑了起來,「如果巴比倫的記載沒有錯,吉爾伽美什大概是一個半神混血什麼的,而且是主神安努的寵兒。他只需要漂漂亮亮、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個座位上,隨便找幾個女人生下繼承人,作為王的職責就算是圓滿了……可你也知道他後來做了什麼,他大概是自古以來最愛給自己找麻煩的王了。」

  押沙龍沉吟片刻:「有傳聞說,他這麼做只是想討大賢者緹克曼努的歡心,後來她成為了他的妻子。」

  「也許吧。自古以來,有智慧的漂亮女人總是很容易誘使她們的國王失心瘋。」父王撇撇嘴,「但如果把這件事純粹當作一個男人送給女人的禮物,就未免太煞風景了。一個國家毀了自己的立根之本,卻沒有被命運毀滅,反而成為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的霸主,這種事情難道不有趣嗎?」

  押沙龍咳嗽了幾聲:「您現在的發言有點危險。」

  「哈哈,別擔心,我確實有點頭腦不清醒了,但還沒瘋到那個程度。」父王說,「可是你看,整件事就像是人這個族群走到了某個決定命運的路口:人類有沒有辦法擺脫神明獨自生存下去?究竟是人類離不開神明,還是神明離不開人類?又或者他們都彼此需要,或者彼此都不需要?當時的烏魯克人做出了決定。很多年之後,又有一個新生的國家出現了,它的統治者同樣不打算依靠任何神明生存下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眉頭緊蹙,「這和猊下有什麼關系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誰知道呢。」父王慢吞吞地說,「不過你聽不懂也很正常,我可能有點喝多了……也可能沒有喝多,只是到了會說瘋話的年紀,誰知道呢。」

  押沙龍扶住了他有些搖晃的肩膀:「所以您認為猊下會成為第二個烏魯克王?」

  「別說笑了,她當然才不會成為第二個誰,她就是她自己。但每過一段時間,總是會出現那種優秀過頭……會領先於整個時代,並且去改變時代的人,命運注定了她會成為那種人……」父王的聲音愈來愈輕,「真糟糕,我可沒辦法成為那種家伙,我只適合當一個……過客……」

  說罷,父王就徹底沒了聲音,回應他的只有平緩而綿長的呼吸——他睡著了,一半因為酒精,另一半源於他年紀漸長後逐漸失去活力的身體,他的父親確實不再年輕了。

  押沙龍傳喚了僕從,讓他們協助他將父王搬到床榻上去,隨即離開了謁見室,那個突如其來的話題隨著父王的酣睡被中斷了,但那些話語還在他的心頭縈繞。

  他總覺得那些顛三倒四的話語裡別有深意,但很難捕捉到其中的關鍵——對方一定還有什麼重要的信息沒有告訴他,但他也沒指望父王會坦誠相告,就像他也不會去追問猊下為什麼堅持讓他不要和父王起衝突一樣。

  押沙龍抬起頭,眺望遠方緩慢西沉的太陽,內心久違地平靜下來的同時,一個奇妙的想法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來。

  或許他也在見證某個歷史性的瞬間呢?


第178章

  當雷納走進房間時, 約納松幾乎感覺自己的鼻尖發酸。

  「巴爾神在上,你終於來了。」他真誠地握住了對方的手,「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 我什至想給你來一個熱吻。」

  「這就不必了。」雷納禮貌地將手抽了回來, 「猊下托我轉達她的問好。」

  理論上,綠眼家族是由這名年輕人和他的父親約哈斯共同負責的,但近兩年已經很少看到約哈斯出現在公共場合(盡管他在名義上是這個家族的家主),雷納已經基本被視作是整個家族的代理人,平日一直戴著像征綠眼家族孔雀石戒指,代替他的父親出席戒主大會。

  「就只有問好嗎?」約納松的腦袋脹痛不已,「阿比巴爾陛下這幾天頻繁地召見我,聽說猊下打算擴建蛾摩拉的港口,這是真的嗎?」

  「算是一部分的真相。」

  「……所以另一部分是?」

  「除了港口之外, 猊下還打算繼續擴建城牆,讓城市主體和港口真正地連接起來。」雷納說, 「蛾摩拉的人口越來越多了,土地外擴是必然的結果。」

  「讓摩特把我帶走吧。」約納松發出了呻/吟, 「你讓我怎麼跟阿比巴爾陛下解釋這件事?雖然蛾摩拉的港口擴建後會成為提爾最大的威脅,但這不過是諸多問題中最小的那個,因為那位女王其實還想把西頓和提爾之間的陸上交通直接截斷?」

  如果他在王座前被憤怒的阿比巴爾就地處決, 希望那位女王知道那究竟是誰的錯。

  雷納不溫不火地回答:「既然猊下把這項工作全權委托給了您,這件事當然也任您自由定奪。」

  五年過去,他已經不是那個做什麼都緊張到手心發汗的青年了。約納松見證了他的成長,偶爾也會感到惶恐,這個年輕人體內沉睡著令人不安的復仇之火,他是女王的劊子手,只是手裡不拿刀而已。

  「另外,據說那位女王收留了一批從海外來的走私犯,甚至容許雞/奸者和貝合者ヾ成為蛾摩拉的合法公民。」約納松壓低了聲音,「這是真的嗎?」

  「他們之中有一些是猊下的舊部,剩下的只是猊下贊助的藝術家。」雷納並未被他的緊張感染,神情依然平靜,「這沒什麼好多說的,蛾摩拉畢竟是工藝之都。如果他們確實才華橫溢,又沒有什麼嚴重的犯罪前科,猊下並不會干涉他們和誰上床,只要對方年齡足夠且出於自願。」

  「那位女王可能不在乎,但不代表其他國家的統治者也不在乎,收容這種性變態者實在有礙她的聲譽……」

  「這是猊下的決定,並非您與我可以置喙的,至於那些'其他國家的統治者',以我本人卑微的見解,或許他們應該先管好自己國家的事情。」雷納溫和地打斷了他,「如果您想要問的事已經結束了,那麼接下來我想和您切談一下有關蛾摩拉和提爾之間引渡條款的事情。」

  「引渡條款?你應該找大法官或者外交大臣……」

  「正式的邀約將在日後上呈給阿比巴爾王,整個過程則由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和提爾的法庭繼續推進。」雷納輕輕咳嗽了一聲,「不過t因為各種原因,猊下對提爾的司法系統……並不是那麼信任,為了會談能順利進行,猊下想讓您提前接觸一下大法官。」

  約納松遲疑了一下:「您是指……賄賂?」

  「不,猊下只是希望法庭方面知道這個條款實際代表了什麼,以及她只打算賦予它多少分量。」雷納說,「恕我直言,貴國的大法官……他的頭腦有點不太清醒,似乎不知道什麼才是他分內的事。」

  約納松的一部分記憶被喚醒了,隨之是一聲嘆息:「是上一次合作審查的時候……」

  「不錯,那時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裁判長的行為,讓猊下極為不悅。願您確保他能認識到外交是兩國友好交流的渠道,而不是為了讓他有機會對其他國家的法律指指點點。」雷納說,「出於禮節,以及與阿比巴爾王的情誼,猊下暫時不打算對提爾的大法官人選做出什麼干涉,但這種情況不能一直持續下去。 」

  「應付阿比巴爾陛下的質問,和讓大法官學會閉嘴。」約納松喃喃道,「這甚至不是二選一……我當初到底為什麼上了這條船。」

  雷納提醒道:「您現在是九戒會的領袖,提爾最顯赫的人物之一。」

  哈,年輕人……約納松想道,女王當初確實許諾說他不會繼續當一個蠟燭匠,但是巴爾神在上,他當時只不過是想活命而已。

  ×××

  耶底底亞花費了一點時間來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是什麼?」

  「如您所見,小殿下。」耶米瑪回答,「一座浮雕。」

  「我,知道,這是一座浮雕。」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浮雕上的猊下站在傳統意義上應該是阿娜特站的地方。」

  「小殿下,我在浮雕後面的銘文中寫得很明白。」耶米瑪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仿佛她在跟一個傻瓜講話,「因為在這座浮雕上,猊下代表著巴爾神在人間的妻子,蛾摩拉崇高的母親……」

  「這就是問題所在。」耶底底亞說,「首先,猊下並不是什麼人的妻子。其次,猊下和巴爾沒有半點男女上的關系。最後,猊下並不是什麼該死的'巴爾在人間的妻子'。」

  「拜托,小殿下,您不是在場唯一知道猊下感情狀況的人。」耶米瑪說,「這只是一類像征性的手法,一種藝術的隱喻,意味著猊下的權力是受到巴爾神認可的,就像大衛王自稱是雅威的使者,法老自稱是拉蒙的人間代言人……」

  「藝術可不是誹謗和造謠的免罪牌。」他說,「猊下說過,唯一能在蛾摩拉受到尊敬的偉大力量只有智慧。」

  「是了,求您去宗教裁判所告我吧。」耶米瑪留給了他一個後腦勺,「現在麻煩您離開我的工作室,每次您來除了給我添堵以外沒有半點益處。」

  耶底底亞基本上是被掃地出門,不過他習慣了,也不在乎。他和埃斐所供養的這群藝術家們相處得一點也不好,大部分情況下,負責他們的都是希蘭,他只是偶爾代班,但幾乎每一次都會以令人印像深刻的失敗而告終。

  他推開房門後,縮在毛毯裡的希蘭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也是耶底底亞今天被迫去應付那群討厭鬼(至少他這麼認為)的原因,因為希蘭病了。

  在黎凡特的盛夏患上重感冒,很有這人一貫的風格。光是被對方瞧上一眼,耶底底亞都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裡充滿了病菌。

  這麼多年來,蛾摩拉的城牆都已經外拓了兩次,但所謂的「王室宮殿」依然是當初的幾座小房子,唯一的區別是外面的籬笆變成了石磚牆。他對寬敞的住所倒沒有那麼執著,但還是希望埃斐能意識到他們已經不是當初的小男孩了,需要有一些獨屬於自己的空間。

  希蘭吸了吸鼻涕,眼睛紅腫而濕潤,和他脆弱的外表不同,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很有精神:「你要不要去洗個臉?」

  「哈?」

  「因為你看起來碰了一鼻子灰。」

  「還有精神講你那無聊的冷笑話,看來明天你就不需要我代班了。」耶底底亞差點被他氣笑了,幾年過去,希蘭依然是最能挑戰他容忍力的存在,「好在亞薩很快就要從西頓回來了。據猊下所說,安赫卡在信裡的原話是'有資格自稱為我在魔藥學方面的繼承者',這是很高的評價。」

  「真好,我終於又能品嘗到那些味道古怪的藥水了。」希蘭露出作嘔的表情,「看得出他確實從魔女那裡學到了很多,比如怎麼讓魔藥喝起來像是鼻涕和痰的混合物。」

  「如果你腦袋裡能少一點這種惡心的念頭,治療的過程會輕松很多。」他沉默片刻,「另外,雖然書信中沒有直接提到,但猊下認為安赫卡已經有了離開西頓的打算,也許再過不久就會來信希望遷居到蛾摩拉境內,她希望你能提前著手准備這件事。」

  「西頓已經變得那麼糟糕了?」

  「那裡早就已經是整個黎凡特的奴隸貿易中心了。」耶底底亞說,「本地商會甚至會雇佣強盜和海盜擄掠附近路過的商隊,並將商隊成員也俘虜為奴隸……從各種意義上,他們都已經瘋了。」

  「真不想承認這種地方是提爾的兄弟國家。」希蘭嘆了口氣,但氣還沒吐完,他就咳嗽起來,然後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毛毯裡,「我們是不是應該隱晦地提醒猊下,她說過我年滿十六歲時就會讓我們分開住,可如今我都十七了。」

  「難得你能說出這種有意義的建議。」盡管耶底底亞還是幫他換了頭上的濕布,但不妨礙他為此抱怨,「我可不想和一個能在夏天感冒的家伙睡在一個房間裡太久,更不用說還要被迫照顧他了。」

  希蘭咕噥:「你以為這是誰的錯?」

  耶底底亞差點把濕布甩到他臉上——出於教養,他忍耐住了,但還是忍不住發出冷笑:「看來是我用刀逼著你半夜溜出房門吹海風的。」

  「我也想好好地待在房間裡睡覺啊。」對方因為肌肉酸脹而發出哀吟,「要不是因為某個人晚上實在太吵,我也不至於淪落到跑去睡在干草堆上了。」

  「睡覺時會打呼嚕的人可不是我。」耶底底亞說,「如果連最基本的呼吸聲都忍耐不了,某個人最好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嬌生慣養了。」

  希蘭翻了個白眼:「是啊,我真應該再聾一點,這樣就可以假裝我的上鋪之所以晃得咯吱響,是因為外面的風太大了。」


第179章

  一道暗影罩住了他的腳踝。

  「羅丹?」

  羅丹抬起頭,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那個在悲傷屋有過幾面之緣的男孩——當然,「男孩」這個說法已經不適用於如今的他了。羅丹並不掩飾自己打量的視線,從對方長而豐盈的白發,褐色的皮膚,到那張在昏暗的隧道中依然出眾的面容。

  漂亮的孩子……但絕不會是猊下的孩子。初次見面時或許還不明顯,但隨著對方年歲漸長,羅丹終於從他臉上窺見了一絲熟悉的舊影,他長得很像烏利亞的前妻拔示巴,那個美麗、虛榮又野心勃勃的女人。

  耶底底亞也任由他打量, 直到他收回視線,才開口道:「有找到你想要的東西嗎?」

  他回以微笑:「我只找到了一張美麗的臉。」

  「猊下說過,你有一雙鷹的眼睛,和一條銀舌頭ヾ。」耶底底亞說, 「據說你可以僅憑雙眼觀察就辨認出對方出生於何地,家世如何,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她總是很信賴你。」

  羅丹撥動了一下琴弦:「這種說法就太誇張了, 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吟游詩人, 善於分辨向哪位老爺獻媚才能得到更多賞錢而已。」

  「猊下還說過,你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 一旦要開始說胡話,就會下意識地撥一下琴。」

  他的微笑凍結了幾秒,最後嘴角耷拉下來:「猊下真是的,不要隨便揭人家的短嘛。」

  好在耶底底亞沒有繼續追究下去的打算,只是將油燈舉高了一些:「請隨我來。」

  隧道暗而狹長, 油燈的火苗都明明滅滅,猶如風中殘燭, 羅丹感覺袍子因為汗水而吸附皮膚上,像是身體上長了一層膜,周圍悶熱而潮濕,令人喘不過氣,不過他經歷過更糟糕的情況,還不到t難以忍耐的地步。

  最令他意外的反倒是耶底底亞,即使腳下沒有任何光照,對方也能輕巧地避開因岩層滲水而積起的水坑,他對道路非常熟悉,顯然出入過許多次。油燈在他的皮膚上照出一層細密的薄汗,但他神情冷靜,氣息平穩,似乎並不為這惡劣的境況而困擾。

  「我猜我應該不是第一個被你從這條隧道領去見猊下的人?」

  「猊下的舊部基本都是從這條暗道進入王宮的。」耶底底亞回答,「尤其是歸棲者,你們之中有不少在其他國家創造了一番……偉業,在妥善地處理好你們的身份問題前,不太方便讓你們在公眾場合路面。」

  「啊哈,雅雷俄珥金——他的運氣好像總是特別差。」羅丹笑了起來,「可憐的人兒,誰能想到索多瑪的王太子最後會死在情人的肚皮上? 」

  耶底底也嘆了口氣:「我不認為外鄉人私自干涉他國統治者的政權是一件能讓人笑出來的事情……雖然你們似乎熱衷於此。」

  「你很難責怪他。」羅丹聳了聳肩,「雅雷俄珥金原本只是想阻止現在的索多瑪王繼位,那家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暴君。他不僅嗜殺,而且喜歡強迫對方的親屬目睹死者被肢解的過程,他還勒令那些親人一定要歡聲笑語,否則就連他們一起殺死。」

  他察覺到耶底底亞的腳步頓了一下:「這樣的人也能成為王嗎?」

  「您的語氣裡似乎充滿疑問?索多瑪和蛾摩拉離得並不遠,難道在您印像中,那裡是什麼良善之城?」

  對方沉默片刻,低聲道:「……不,我聽說索多瑪有食人的習俗。」

  「客觀地說,那並不是索多瑪的習俗。」羅丹說,「只是那裡的百姓也沒有別的東西可吃……曬干的泥巴餅和屍體,他們大部分時間還是靠前者充飢的,但泥巴無論怎麼烹飪都不會變成真的糧食。」

  「那裡的百姓難道不會想推翻他們的王嗎?」

  「暴君也是君主的一種姿態。何況許多時候,人們更容易向他們恐懼的人屈服,而非他們愛戴的ゝ。」羅丹嘗試著婉轉一點,可惜沒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嘲諷的欲望,「您認識猊下,又來自以色列,對這種事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耶底底亞偏頭瞥了他一眼:「也許是我記錯了,你其實是一條貓舌頭,會因為好奇心旺盛和自制力匱乏而把舌頭伸進熱湯,最後燙著自己。」

  「我不討厭您威脅我的樣子。」他說,「會讓我想起猊下。」

  對方沒有回答,羅丹看得出他正試圖隱藏自己的笑容,但並不成功……哈,年輕人。

  其實他有一點沒有說,對方剛才的樣子還讓他想起了大衛(甚至比想起猊下更多),不過他本能地感覺這個類比並不會讓對方高興,一個聰明的吟游詩人總是懂得在恰當的時候閉嘴。

  走出暗道後,他們走進了一個酒窖,葡萄發酵後的芬芳令人陶醉……不過如果這就是王室酒窖,未免也太過狹小和陳舊了。

  蛾摩拉每年的產酒量並不多,但聞名於整個黎凡特,或者說這個國家出產的任何東西都與其他地方不同,無論是玻璃器皿、寶石工藝品,還是美酒、果醬、奶制品,花卉萃取後的精油和純露——尤其是後面兩者,即使羅丹近年來一直浪跡於地中海中西部的諸多小島,也知道這些東西叫埃及的王室發了瘋,蛾摩拉的商船從埃及進購新鮮花卉的價格低得令人發指,就是為了優先於其他國家的商會拿到貨物。

  雖然這個國家面積不大,自立國以來也沒有過去多久,但所有人都相信女王的寶庫裡累積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財富。

  羅丹也是這麼相信的,當猊下還是宰相時,人們就為她能從石頭中攥出金子本領而稱奇——雖說這只是一種比喻,但實際情況也相差無幾了——如果她對高利貸沒有那麼憎惡,在貴族中應該會多出不少朋友,不至於在朝堂上如此孤立無援。

  然而當走出酒窖後,他既沒有見到想像中的輝煌宮殿,也沒有見到傳聞中流淌著葡萄酒的池塘和裹著金箔的女王塑像——事實上,他甚至花了好一會兒才接受自己確實走進了蛾摩拉王宮,而不是一塊單純被高牆圍著的……幾棟平房。

  「不適應光線嗎?」

  「不,我只是……」羅丹艱難地說道,「猊下就住在這裡?」

  「猊下住在紅屋裡。」耶底底亞耐心地解釋道,「當然,以前那裡只是用來辦公的地方,但猊下認為既然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要耗費在那裡,不如干脆住在那裡。經過簡單的擴建後,現在紅屋已經是謁見室和女王寢宮了。」

  「……噢,所以這是已經擴建過了的樣子。」羅丹干巴巴地回答,「真好,猊下在成為女王前是不是睡在棕櫚樹的葉子上?」

  耶底底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掀起了一邊的眉毛,這倒是一個像是猊下會做的表情——「聽聽你剛才說了什麼傻話」,差不多是這種意思。

  紅屋裡面的模樣看起來比它從外面看起來好一些,但也不足以讓它好過羅丹記憶中任何一個國王的寢宮,除了一塊顏色暗淡,周圍有蟲蛀痕跡的提爾地毯,和散發出溫馨香氣的蠟燭,房間裡唯一美麗的風景是他們永葆青春的猊下。

  「辛苦了,耶底底亞。」猊下說,「代我轉告哈蘭,我得晚一點才能去校場,他不用太早把帕提叫過來。」

  待耶底底亞關上門後,猊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莞爾一笑:「花的時間比我預想中長了一些……許多年過去,看來你已經不太適應那些又黑又窄的小道了。」

  無論是過去在以色列的居所,還是在提爾的悲傷屋,猊下都特意設計了方便隱秘進入的暗道,歸棲者們大多也由此出入,所以當蛾摩拉的信使用密函告知他暗道的出入點時,羅丹並沒有太過驚訝,因為這算是某種……傳統,就像有些人用膳前要洗三遍手一樣,猊下不能忍耐任何事情沒有備用方案,這也是她為數不多的一種堪稱神經質的習慣。

  「是啊,這五年來我變了不少,您卻一點沒變。」羅丹嘆息一聲,「還是住在悲傷屋裡,只是把房頂刷成了紅色。」

  「那是黏土磚本身的顏色。」猊下說,「只有好磚才能有這樣漂亮又勻稱的深紅色,而且相比埃及的泥沙磚,蛾摩拉的磚不容易堿化,這是一種工藝上的進步。」

  她的語氣聽起來十分驕傲,而且是發自肺腑的……否則很難理解她為何能耐心地向別人解釋自己為什麼喜歡住在一間鋪著發霉地毯的磚房裡。

  「另外,蛾摩拉在各種方面的開支並不少。」猊下繼續道,「有五所向全民開放的救濟院和兩座學府,以及其他公共設施的維護費用,擴建城牆和港口,贍養軍隊的費用,各種雜項支出,以及一些……政治上的開銷,這些都需要錢。」

  「救濟院和學府是什麼?」

  「用來治病的地方,和向民眾傳授知識的地方,兩者都不收受任何費用。」說著,猊下臉上又露出了那種難以遏制的微笑,「蛾摩拉的嬰兒夭折率只有兩成,你知道嗎?而且十個人裡至少有七個識字。」

  雖然他早有准備,但在聽到這句話時,他的內心仍感受到了震撼……即使是在富裕的埃及,學習文字也只是宗教人士和部分貴族的特權,一個國家有近七成的人識字,真的存在這種可能嗎?

  但在震撼之余,他也感到了一絲不安——顯然,猊下正試圖造就一番遠遠領先於這個時代的偉業,但她的子民們真的能理解她所要做的事情嗎?蛾摩拉的百姓似乎都接受過一定的教育,可羅丹很懷疑他們是否清楚自己接受了怎樣的饋贈,又是否能夠明白女王給予他們的慷慨之物是比其他君主擁有的金碧輝煌的王宮更偉大的東西。

  「我知道您對於衣食住行上的享受並不注重,您的廉潔正是許多人愛戴您的原因。」羅丹說,「我也沒有建議您坐在用黃金和像牙制成的王座上……但您已經是一國之王了。而以我周游列國的經歷看來,比t起自身生活的好壞,他們判斷一位王是否了不起的標准,往往是他們的宮殿和神廟是否宏偉,他們的寶庫裡堆放了多少金幣,他們有多少人的軍隊,以及他們有多少妻子、情人和孩子。」

  猊下沉默片刻:「……幾年過去,你似乎悲觀了不少。」

  「人到了一定年紀總是容易多愁善感。」羅丹回答,「這五年來令我悲傷的事情,不比過去二十多年來得少。」

  「我以為邁錫尼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邁錫尼?那裡確實不錯,您真該看看他們練兵的場景,十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扎堆在一起,壯碩的肌肉上蒸騰著熱汗。」羅丹找回了一點開玩笑的能力,「雖然蛾摩拉禁止奴隸貿易,但如果您想要在紅屋裡養幾個男人,斯巴達的漢子們會令您滿意的。」

  猊下眯起眼睛,幽幽道:「羅丹……」

  羅丹在那充滿威懾力的視線下咳嗽了兩聲:「開玩笑的,猊下,玩笑而已。」

  隨即是一段漫長的靜默,這期間羅丹數次想要開口,但最後都咽了回去,銀舌頭變成了真的「銀舌頭」,他感覺軟齶冰涼,舌頭硬得發麻。

  半晌,猊下才開口道:「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說這些話的人……當然,言辭多少都有差異,有人講得多一些,有人講得少一些,但內容本質上沒什麼不同。 」她頓了一下,「五年前,我的那些話……抱歉,我沒料到結果會是這樣。」

  羅丹的舌根發苦,很久以前她放他們自由,鼓勵他們去尋覓夢想,可最後除了失望,他們一無所獲:「那怎能是您的錯?並不是所有人都失敗了。您瞧,西倫就成功當上了船長,也許他已經如願抵達世界的盡頭了,哈摩莉吉在基述也是受人歡迎的大夫。我們也並不覺得那是什麼錯誤的事,它只是失敗了,出於一些令人傷感的原因……可我們大多只是感到失望,而非後悔。」

  「很多歸棲者最後還是回到了我身邊。」猊下低聲道,「也許我最初根本不應該讓你們離開。」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猊下,但我回來只是希望有人能告訴我,過去我堅守的那些事不是沒有意義的。」羅丹說,「蛾摩拉是一個好國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這個國家能長久地持續下去……但在很多地方,我見到過太多類似的悲劇。愛戴之人和恐懼之人,人們總是更容易冒犯前者,因為本能讓他們知道自己更容易從對方身上獲得寬容,而他們對仁善之人的感懷總是姍姍來遲,也是這個原因。這個國家值得很多東西,但請唯獨不要以您自己為代價。」

  「我……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它甚至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猊下長長地嘆息一聲,「我並不討厭住在更大的房子裡,或者躺在更柔軟的床上,只是不太迫切於得到它們。而且蛾摩拉不是為了統治而建立的,它的誕生是基於某種……更平凡的理由。」

  羅丹朝她擠了擠眼睛:「很難想像您會安於什麼平凡的生活。」

  「別把話說得太滿,年輕人。」她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如果沒有發生某些事情,我本該當一個農場主的。」

  「但您還是走上了這條路,也許命運已經注定了您不會平凡。」

  「或許吧。」她喃喃道,「盡管我已經習慣了去管理一個國家……但成為王則是另一回事。坐在這個位置上對我是一種陌生的感受。我可以妥善地'為惡',但暫時還不想把它用在我的子民身上。」

  「可您應該也知道,王應該統治自己的國家,而不只是管理。」

  「你說的沒有錯,只是……我還在考慮除那之外的事情,不僅僅是作為王。」

  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溫柔——銀舌頭,是時候發揮你的作用了:「也許我能有幸聆聽您的煩惱?」

  「並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只是一些無聊又多余的想法。」猊下說,「事實上,我沒有樂觀地認為蛾摩拉會一直存在下去。幾千年前,那些被神權庇佑著的王也堅信自己的統治會是永久的,但歷史證明了一切。王朝總是會覆滅,無論它曾經多麼輝煌……可即使一個國家滅亡,也總會有一些別的東西被繼續傳承下去。」

  「很久之後,幾十年,幾百年……也許是幾千年?我也不敢確定,可如果……我是說,或許存在某種可能,當人們再度回首翻看他們的歷史時,他們會看到我的國家——蛾摩拉,一座文明之城,曾為讓它的每個子民都能安居樂業而努力過。」她的聲音很輕,「我想像著……他們會驚嘆,並為之驕傲。」

  聽到她的描述,羅丹感覺胸口發熱——他多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感覺了?那麼多年過去,那麼多冰冷的現實,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相信這種話了……可即便內心震顫,他也不會像曾經那樣輕易地將熱情流露於外:「他們會的。」

  他不得不咳嗽幾聲,才能平復語氣,「我還有一種樂觀的預感,所有關於您的傳說中,最受歡迎的會是我寫的版本。」

  聞言,猊下掀起了一邊的眉毛:「我會期待的,但它們最好是一些正經的故事。」

  「我也希望如此。」羅丹坦誠道,「不過以我的經驗,賣得最好的多半是女王艷情史。」


第180章

  「疼疼疼——」帕提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在安赫卡閣下那裡究竟學到了什麼?虐待傷患嗎?」

  「我有幸學到了一門蒸餾高濃度酒的技藝,才能給那些帶著外傷居然還去海邊洗澡的糊塗蛋治療傷口炎症。」亞薩放下了刮刀,「而某位哈蘭將軍的大弟子,自稱天天在校場刻苦訓練,居然被每周只鍛煉兩次的猊下打成了喪門犬,究竟是誰的人生比較失敗?」

  「那不公平。」帕提說,「我怎麼可能真的對猊下動手呢……」

  「可猊下也沒有對你下死手。」清理完化膿的部分後,亞薩用鉗子從煮沸的鍋爐裡取出一塊軟布,吸走剩余的膿水, 「不妨老實承認自己吃了敗仗,烏利亞將軍經常也說猊下是他見過雙手劍用得最好的。」

  帕提咕噥:「你可真沒有非利士人的精神。」

  「雖然通過考核的方式慘痛了一點,但如今你已是王女鐵衛,別再像以前那樣鬧孩子脾氣了。」亞薩嘆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上任?」

  「明天。」帕提拍了拍腦袋,「對了, 你還沒看過我的雄獅勛章和鋼劍!」

  「我對那種東西沒有興趣……」

  「你怎麼能沒有興趣?」帕提瞪了他一眼,「那可是用鋼鑄造的劍,整個蛾摩拉也只有七把!每一把劍的名字都會被載入宮廷文書,哈蘭師父的'怒濤',烏利亞將軍的'守誓' ,雅雷俄珥金閣下的'正義'……我已經決定好了,我的劍要叫'灰眼'。」

  「真了不起。」亞薩敷衍地回答, 「把你寶貴的灰眼藏好,我可不希望哪天在某個集市的銷贓處看到它。」

  「啊哈,這麼對我冷嘲熱諷真的好嗎?」帕提眯起眼睛, 「除了猊下和兩位殿下,以後我就是王女殿下身邊最近親的人了,某個人如果想近水樓台先得月的話,是不是該表現得稍微謙遜一點?」

  聞言,亞薩手裡的鉗子差點滑進鍋爐裡:「你、你在說什麼傻話!我才沒有……」他的聲音愈來愈輕,「以我的身份,怎麼可能伴隨王女殿下左右?只要能看到殿下幸福的樣子,我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正室的話確實沒可能,但當情夫還是有機會的吧?你有一技之長,挺高的,長得還行,平常衝澡時脫下衣服也不難看。」帕提上下打量他,「不過,如果你想吸引王女殿下的目光,最好把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鍛煉得再明顯一點……唔,你怎麼沒有胸毛?這樣脫掉衣服後容易顯得沒有男子氣概,安赫卡閣下有沒有能促進體毛生長的藥水?」

  亞薩勉強按捺著在姐姐面前掩住胸口的衝動:「請別再說了……我對王女殿下沒有任何冒犯的念頭。」

  「是啊,我已經瞎到那種程度了。」帕提翻了個白眼,「你盯著殿下背影看的眼神就像你這輩子沒見過其他女人一樣。」

  …………

  「阿嚏!」

  「塔瑪,你也感冒了嗎?」

  「…t…我沒有感冒,希蘭,我只是鼻子有點癢。」塔瑪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不想表現得太惹人嫌,最好別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期待別人生病。」

  「嘿,我怎麼會惹人嫌?我一直是蛾摩拉除了猊下外最受歡迎的人。」

  「耶底底亞肯定不這麼認為。」

  「耶底底亞'不認為'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說他一直不肯承認猊下吻了我——不止一次,但一次都沒吻過他,他也不認為我下面的尺寸比他優越,堅持那是年齡問題。」希蘭說,「他還說夏天感冒的人都是傻瓜,但我知道他只是嫉妒我可愛,得到了猊下更多的關心。」

  塔瑪不打算對前兩個問題作出任何評價,只是糾正了一點:「可猊下關心你確實是因為你感冒了。」

  「我又不否認。」希蘭抱怨,「但這也不妨礙耶底底亞表現得像一個刻薄的怨婦……」

  羅丹適時地咳嗽了一聲,好讓兩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原諒我的失禮,王女殿下,希蘭殿下,雖然我不介意多聽一點這方面的事,但我們此行的目的恐怕不是這個,二位剛才提到的內容也不適合出現在猊下的正統列傳上。」

  「抱歉。」塔瑪嘆息一聲,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讓我想想我們剛剛講到哪裡了……」

  「您說到黎凡特銀行目前有三十多名雇員。」

  「三十八名,准確地說。」塔瑪說,「只有在學府的算學課上拿到優等的學生,才有資格在結束學業後申請加入銀行。雇員的基礎薪酬很普通,但根據個人的業務成果,每名雇員都能從銀行的總收入裡抽取一部分作為酬勞。」

  羅丹挑起眉毛,舔了舔干涸的羽毛筆:「這種雇佣方式聽起來倒是很有趣……我本來還奇怪為什麼這些雇員們工作起來都那麼熱情。」

  「大家的工作能力都很出色,所以最後的薪酬差距並不會很多。」塔瑪補充道,「如果按照平均薪酬的話,每名雇員基本都能養活年邁的父母,兩個兄弟姐妹,自己的妻子、兩個孩子和一條狗。」

  「……呃、抱歉,狗?」

  「養狗在這兒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塔瑪解釋說,「蛾摩拉人口密集,又是貿易場所,狗可以幫忙看守攤主的財產和盯防小偷,而且有些貨物在蛾摩拉是禁止流通的,鐵衛隊為此訓練了一批獵犬專門用來搜尋走私犯。」

  希蘭聳了聳肩:「猊下認為需要一些特定的事物讓人們對蛾摩拉產生聯想,而獵犬迅捷、忠誠、團結且有秩序,很適合作為蛾摩拉的像征……雖然我覺得猊下只是單純喜歡狗。」

  「還是說回銀行的事情吧。」塔瑪頓了一下,「當然,請不要忘了在記載中加入關於狗的內容。」

  羅丹笑了起來:「我發誓不會錯漏一個字。」

  「很好。」她微微頷首,「除了雇員的薪酬之外,黎凡特銀行還有其他特殊之處。我知道其他國家也在嘗效仿我們的運作方式——無意冒犯,但那只是一些拙劣的模仿。不是讓一群會算賬的錢幣販子坐在同一個房間裡就能被叫作'銀行'的,除了收受兌換貨幣的酬金外,黎凡特銀行的核心業務主要是承兌彙票,存貸款和純淨贊助……」

  「抱歉打斷一下,王女殿下。」羅丹意有所指,「您確定這種……國家機密級別的消息也要告訴我嗎?」

  「只是一些眾人皆知的事情罷了,稱不上什麼機密。」塔瑪露出微笑,「無論是哪項業務,都建立在銀行和女王絕對的信譽之上,並不是什麼人開具的彙票都能在各國流通,存款和貸款也是如此。至於純淨贊助……黎凡特銀行有時會向一些尚未有資產積累,但有商業計劃的人提供一筆無抵押貸款。」

  「無抵押?那如果對方失敗了該怎麼辦?」

  「這筆錢最後會石沉大海,成為記錄上的一次壞賬,所以必須十分慎重地選擇提供贊助的對像。」塔瑪說,「普通雇員是無權決定這種事的,所有純淨贊助的申請最終必須上交到我這裡,由我本人判斷是否可以放款……盡管如此,也有不少次最終成壞賬的情況,但猊下認為這種風險是值得承擔的。」

  「有想法的年輕人會源源不斷地湧向蛾摩拉。」羅丹喃喃道,「而銀行的認可會讓年輕人在拿到贊助後更容易獲得成功,當他們功成名就之後,猊下又有恩於他們……蛾摩拉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迅速崛起,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把金幣和銀幣堆積在寶庫裡落灰並不會使財富增多,必須得讓它們流動起來。」說話太久讓塔瑪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掩飾不住她的愉快之情,「如果你要為黎凡特銀行寫一個單獨的章節,可以把這句話作為全文的引子。不過猊下原話的措辭更鄭重一些,我想您可以根據書面語言適當修飾。」

  「您大可以相信我。」羅丹回答,「即使在歸棲者裡,我也是模仿猊下說話最好的那個。」

  在旁邊圍觀許久的希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他這次來只負責給羅丹引路,而塔瑪的工作內容是他最不感興趣的領域之一,僅次於「跟巴爾一起坐在宗教審判所旁聽」和「耶底底亞晚上究竟在上鋪做什麼」。

  「你們大概要聊到什麼時候?」他說,「我好困……貿易這種東西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聊。」

  「真不敢相信我會從一個迦南人嘴裡聽到這種話。」塔瑪嘆了口氣,「你先回去吧,我會帶羅丹閣下去下一個地方的。」

  「簡直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甜蜜的話。」希蘭說,「如果耶底底亞能學到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塔瑪長嘆一聲,像驅趕小狗一樣朝他揮了揮手:「快走吧。」

  等希蘭離開後,羅丹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笑容:「真有趣,大殿下說話的口音聽起來像是提爾貴族。」

  「他的確……出身權貴,但這在蛾摩拉沒有任何意義。猊下是蛾摩拉的唯一統治者,也是我們的撫養者,我們則以各自的方式向猊下效勞,沒有人可以例外。」塔瑪說得很含糊,「雖然希蘭看起來很不靠譜,但他確實——討人喜歡,或者說很有魅力?他總是能在各種社交場合大展身手,經常在猊下分身乏術的時候負責和其他國家的來使交涉。

  「哈,好吧。」羅丹搔了搔臉頰,「看來我有點誤會他了。」

  「無妨,他本人也很喜歡在別人對他毫無期待的時候突然做出一些令人驚喜的事。」

  「我不是指這個。」他的聲音聽起來愈發尷尬了,「也許是外貌的緣故?我起初還以為他為猊下效力的方式是……咳咳,在床上的創造力之類的。」

  「什麼?!」

  「老實說,我其實是有點失望的。」羅丹說,「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構思有關'女王的金發雙胞胎男妓'的故事……」

  塔瑪感覺一陣頭暈目眩:「不是這樣的!巴爾……巴力爾暫且不提,希蘭的身份和耶底底亞沒什麼不同。」

  「誒?那位小殿下也是猊下的男妓嗎?」

  「不!」塔瑪幾乎要發出尖叫了。

  看到她的反應,羅丹忍不住放聲大笑:「別太緊張,王女殿下,我只是在開玩笑——至少關於小殿下的部分是開玩笑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可能。」

  塔瑪感覺自己的心跳終於平緩了些許,雖然她很感謝這個話題就這麼過去了,但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你會覺得耶底底亞不可能?他也很漂亮,容貌並不遜於希蘭……是因為年齡嗎?」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羅丹說,「另一個原因是小殿下和他的生母——您應該知道是誰吧?那位美麗而虛榮的娼婦拔示巴。他們長得太像了,雖然小殿下美貌非凡,但我想猊下不可能對這種長相感興趣。」

  「看來你對自己的話很篤定。」

  「當然,你能想像猊下騎在一個男版的拔示巴身上嗎……」羅丹看著塔瑪的臉,不自覺地收斂了聲音,後者以一種極為克制的表情,對他輕輕搖頭,他才確定了對方剛剛並沒有開口說話。

  「為什麼不轉過頭來和我打個招呼呢?」那個聲音繼續道,「貓舌頭閣下。」

  ……噢。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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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我長得一點也不像我母親。」

  「又來了……」希蘭打了個哈欠, 「難道你就沒有什麼其他有意義的事情做嗎?」

  「我理解你的憂慮,耶底底亞……大概。但你好像有點陷在自t己的情緒裡難以自拔了,整個上午你幾乎都在重復這件事。」塔瑪說, 「巴爾神在上, 我也希望我能給你一些慰藉,但客觀來說,你確實長得不太像父親。」

  耶底底亞眉頭緊皺:「那也不意味著我需要被別人評價成男版的母親。」

  「哈,誰知道呢。」希蘭說, 「說不定你穿上裙子後會發現你們長得像孿生姐妹。」

  「希蘭……」塔瑪嘆息一聲, 「你只是把情況變得更糟了。」

  「說得好像他平時就沒有擺著這張怨婦臉一樣。」希蘭回答,「我覺得你應該承認這已經是常態了,塔瑪,你腦海裡那個聰明伶俐的小弟弟已經長大了— —當然,沒有那麼大——他還是在煩惱一些很多年前就在煩惱的事,只是因為他已經過了那個擠擠眼睛就能顯得很可憐的年紀,導致他那顆脆弱、敏感又善妒的心越來越難以隱藏了而已。」

  耶底底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聽得到。」

  「我知道,所以別太傷心, 耶底底亞。」希蘭說, 「'長得和某個人很像'是你目前所有需要煩惱的問題裡最不重要的那個。」

  耶底底亞終於決定放棄這個話題,至少是希蘭在場的時候:「我還有事要去宗教裁判所處理, 先走了。」

  「可喜可賀。」希蘭朝他眨了眨眼睛,「希望神聖的法庭能保佑你晚上不要做什麼奇怪的夢。」

  「……你怎麼還沒有找個灌木叢爬進去然後死掉?」

  耶底底亞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像是落荒而逃。

  好在猊下已經答應了他們——或者說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承諾,現在他已經不用和希蘭再擠一間房了,但這不意味著他就能徹底把對方從自己的生活中掃地出門… …也意味著那些該死的怪夢笑話還要伴隨他很久。

  人果然不能輕易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別人, 尤其是那種嘴上沒有門鎖的傻瓜。

  不過羅丹的話依然困擾著他,耶底底亞很少考慮相貌上的事情——如果一個人每天都能聽到糊塗蛋同伴為自己長了一副好看的皮相而洋洋得意,很難不產生「美貌這種東西真是廉價啊」的想法。

  他對自己的外表有著極為客觀的認知,知道當自己和塔瑪、希蘭同時出現時不會落入下風,他一直認為這就足夠了。自有記憶以來,能讓他感受到某種美之威能的人只有押沙龍……然而後者遠在千裡之外,能傳達給埃斐的唯有書信上的寥寥數十字。

  在蛾摩拉生活的五年,幾乎讓耶底底亞忘了拔示巴長什麼樣(他連大衛的樣貌都快想不起來了),沒想到他有一天居然會因為這種理由想起對方。

  雖然塔瑪和希蘭在這件事上並沒有給他什麼有用的建議,但有些話他們說得沒錯,他已經因為憂慮這件事而浪費了太多時間。在作為耶底底亞之前,他還是女王的輔佐官,她信賴的副手,有許多公務需要處理。

  近期西頓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有不少無家可歸沿著迦南海岸四處流浪,蛾摩拉作為離西頓最近的國家之一,流民遷徙的數量僅次於提爾。

  埃斐已經同意接納他們,前提是他們性格穩定,願意以勞作換取報酬,且無嚴重犯罪前科,擴建蛾摩拉也是為了讓流民們暫時集中在城市外沿,防止盜賊和尋釁惹事者妨礙到市場經商和蛾摩拉百姓的日常生活。

  盡管已經有了相對完善隔離舉措,但蛾摩拉最近的犯罪率依然有顯著上升,這也是他今天必須去宗教裁判所和巴爾見一面的原因。

  宗教裁判所落座於蛾摩拉西側,正對著東側的紅屋,自從擴建完工後,埃斐就把原本在王宮境內的巴爾神龕挪了過去。依循國法,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需要同時精通神學與法律,由於蛾摩拉境內並沒有建造專門供奉巴爾的神廟,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相當於其他國家神廟的大祭司。

  耶底底亞一直認為這個設計很有趣,王權位於日出之處,而神權則坐落於日落,也奠定了蛾摩拉的整體基調:神權只能作為王權的附屬,神明只是蛾摩拉文明的一部分。

  當他抵達宗教裁判所時,剛好有一場案件庭審正在進行。

  因為蛾摩拉在貿易上的繁榮,宗教裁判所要處理的案件大多都與此有關,這次也不例外,耶底底亞稍微聽了幾句被告的辯詞,就知道這是一場因為買賣雙方契約問題產生的糾紛。

  相對於其他國家,蛾摩拉的庭審程序要復雜和嚴格許多,當事人和證人都需要先進行神聖宣誓,將手放在審判席的太陽之眼石雕上,向蛾摩拉的主神巴爾承諾自己的話語絕無半點虛假,聽上去像是一個純粹儀式性的環節……如果不是他們宣誓的對像就坐在法庭邊上的話。

  看到他來,巴爾朝他眨了眨眼睛:「耶底底亞?」

  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巴爾神的外表年齡是和他們同步增長的,如今也成了少年的姿態,同十五歲時的希蘭幾乎一模一樣——更准確的說法應該是希蘭長得像他。

  而據埃斐所說,如今的希蘭幾乎是阿比巴爾王年輕時的翻版,這讓耶底底亞一直困惑於巴爾究竟是專門找了外貌肖似他的繼承人當國王,還是被他賜福後,繼承人就會不可避免地長成他的模樣。

  一想起「外貌相似」這個詞,耶底底亞就難免陷入那種壓抑的情緒泥潭中。當他勉強緩和過來時,審問席上的證人正在呈述證詞:「是的,裁判長大人,我在晚上聽到了他們的爭吵聲,以拉確實說過今年香柏木價貴,他打算以每根20錫克爾的價格收購……」

  話音剛落,太陽之眼發出一陣耀眼的金光,證人猛地抽回了手,因為手掌的燙傷而嚎叫,這意味著他背棄了自己的承諾,在法庭上吐露了謊言。

  人們向神明祈禱,代表他們將己身托付於神明,無論身體或心靈。借由庭前宣誓,巴爾能夠感受到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辨別他們的話語虛假與否,以及極少數情況——如果巴爾認為當事人雖然說了謊,但情有可原,或者踐行法律會使無辜者受懲,使惡徒獲利,他就會以裁判總長的權力中斷庭審,與另外三位裁判長召開會議,經過全面討論後再決定如何處理案件。

  裁判總長身份特殊,一般坐在庭審席右側邊緣,方便隨時離場。耶底底亞看著巴爾一路小跑著過來,然後捶了捶自己的後腰——仿佛他真的會因為久坐而腰酸背痛一樣,然後小聲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猊下有事托我代為轉達。」他也壓低了聲音,「這裡不太方便。」

  巴爾點了點頭:「我們去會議室說吧。」

  作為近兩年才落成的建築,也是蛾摩拉最常對外展示的建築,宗教裁判所不僅占地面積大,各種裝潢都很齊全,可以與埃及法老的小型別宮相媲美,僅次於蛾摩拉用於展示各種藝術品的不朽之殿……

  想到這裡,耶底底亞多少能理解埃斐的舊部們初次見到蛾摩拉王宮(至少名義上如此)的驚愕,整個國家最華貴的兩座建築都是女王平常基本不會用到的地方,而她本人的衣食起居和日常工作竟然是在一棟簡陋的舊房子裡度過的。

  即使是作為她摯友的阿比巴爾王,也難以理解她為什麼甘願忍受這種生活,時常打趣她為「陋室王」。

  看著巴爾將會議室的門關上並落鎖後,耶底底亞才開口:「你對西頓的情況了解多少?」

  「我已經感知不到西頓了,也不知道西頓的王室和貴族瘋狂到了何等境地。」巴爾嘆息一聲,「但那些從西頓逃到蛾摩拉的無家可歸之人……他們痛苦依然能傳遞到我這裡。」

  塔尼特雖然不像雅威那樣強調自己是唯一神,但西頓似乎已經沒有了可以容納其他神明的余地。巴爾本人的神廟,妹妹阿娜特的神廟,甚至是父神和他兄弟的神廟都已被悉數推倒,塔尼特女神終究還是成為了西頓唯一供奉的神明。

  巴爾搖了搖頭,似乎想把腦海中多余的愁緒驅趕出去:「猊下對西頓有什麼想法嗎?」

  「猊下確實在考慮一些對策。」耶底底亞說,「雖然我們和西頓還沒有什麼利益上的直接衝突,但蛾摩拉離西頓實在太近了,如果西頓的匪幫實力過分猖獗,負面影響遲早會蔓延到這裡t……事實上,潛伏在那裡的歸棲者傳來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西頓本地的某些商會似乎不想再承擔繞過蛾摩拉運送奴隸至提爾和洗扁的額外成本,他們買通了幾名海關官員,打算將奴隸偽裝成普通貨物,從蛾摩拉港走陸路運送到目的地。」

  「所以是要把他們送到宗教裁判所進行審判嗎?」巴爾露出困惑之色,「聽起來只是普通的奴隸走私罪和貪污罪……按照正常的庭審程序判處絞刑不就行了嗎?」

  「確實如此,但這只能暫時性地解決問題,只要蛾摩拉還坐落於西頓到提爾的必經之路上,隱患就不會徹底消失,因此猊下還有更近一步的想法… …」他頓了一下,「但手段稍微有些激進。考慮到西頓曾經也是你庇護著的國家,猊下還是想先征詢一下你的意見。」

  「想要征詢我的意見?」

  「是的。」耶底底亞看著他,「你對把國王吊在絞刑架上有什麼看法嗎?」


第182章

  「所以巴爾答應了。」希蘭說。

  埃斐勒住韁繩,控制著駱駝繞開一處沙坑:「你聽起來一點也不驚訝。」

  「老實說,他有拒絕過什麼人嗎?」希蘭小心翼翼地模仿著她的動作,他的視力在黑暗中有所下降,因此很少在夜晚外出,埃斐很擔心這種情況最終會發展成長期的夜盲症,最近一直在監督他食用魚油和動物肝髒,「相較於這種事——您居然沒選擇帶耶底底亞出門這件事反而更讓我驚訝。」

  他們正在前往西頓的路上,為了避免與奴隸商隊正面相遇,埃斐決定趁著夜色偷偷潛入西頓,然後在黎明到來前離開。為了防止奴隸逃跑,西頓王頒布了嚴格的宵禁制度,入夜後極少有人會在街上走動,她已經傳信給了潛伏在西頓的歸棲者,讓對方在城門口接應他們。

  「提爾與西頓是姐妹城市,而你是提爾的儲君, 了解西頓的真實情況是你的職責。」埃斐回答,「這是迦南人內部的事, 沒必要讓太多無關人員牽扯進來……你很想與耶底底亞為伴?」

  「那倒也不是。」希蘭笑了起來, 「只是想看看他現在的表情。」

  他們沿著蜿蜒的河道前行,月光在河面上融化,銀色的漣漪隨著干燥的晚風被推至遠方,一些稀疏的枯枝從石縫中生出,也許在春季還有過幾片綠葉,但僅剩的活力已經被酷暑的熱氣蒸干,樹皮干枯剝落,樹枝交錯映下的影子漸短又漸長,幾只毒蠍窸窸窣窣地將自己埋進沙子,倏忽消失在視野中。

  在漫長的沉默後,希蘭突然開口:「雖然現在問這些好像有點晚了……不過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潛入西頓?如果有些什麼想知道的,像以前那樣讓歸棲者把消息偷偷傳到蛾摩拉不就好了?」

  「作為我給予幫助的回報,埃洛拉裡奧ヾ同意讓我進入塔尼特大神廟的主殿。我打算親眼見識一下那位傳聞中全知全能的女神。」看看她究竟是怎樣讓半個黎凡特的人都變成了瘋子和惡魔……她咽下了後半句。

  「埃洛拉裡奧……」希蘭咕噥著把這個名字重復了一遍,「我還是不明白,既然我們都要處決國王了,為什麼不干脆征服西頓?埃洛拉裡奧是一個墨守成規的家伙不錯,但很不好相處,我不覺得他會乖乖讓西頓被蛾摩拉控制。」

  「我並不打算殖民西頓。」埃斐說,「另外,埃洛拉裡奧許諾五年內都不會收取蛾摩拉商會的關卡稅,雖然王室已經墮落至此,但西頓的地理位置依然優越。就像蛾摩拉截斷了西頓和提爾之間的必經之路一樣,西頓也位於蛾摩拉通往以色列和約旦的要道上,和西頓的新王保持友好對我們不算是壞事。」

  「又或者——您還有另一種選擇。」希蘭拖長了尾音,「讓西頓成為蛾摩拉的一部分,這樣就再也不會有其他國家攔在蛾摩拉經商貿易的要道上了。」

  聞言,埃斐掀起了一邊的眉毛:「作為提爾未來的王,你確定自己希望見到這種情況?」

  「唔……如果我是父王的話,這時候應該已經愁得掉頭發了吧。」希蘭用一種奇妙的輕快語氣回答,「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反正我還沒坐在那個位置上,就讓父王自己頭疼去吧。」

  五年過去,她居然把提爾的王儲教成了這樣……埃斐心中忽然對故友生出了一股遲來的愧疚。

  她輕輕咳嗽了幾聲:「作為一個國家,蛾摩拉還很年輕,不適合進行大規模的戰爭。我也不打算讓你父親兩面為難……」然而僅僅是蛾摩拉再度擴建城牆和港口的消息,就已經在提爾掀起了巨大波瀾,阿比巴爾每天都要捏著鼻子被朝政會議至少唾罵三次,「而且經過多方消息的核實和評估,西頓的狀況很有可能比外界猜測的還要糟糕,像這樣已經危如累卵的國家,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徹底覆滅,然後重新建造,但這樣就要和西頓全面開戰,可如果想循序漸進地進行改善,蛾摩拉要付出的代價就太高昂了。」

  還有一點她沒有提及——雖然西頓的立國時間晚於比布魯斯,經濟地位也已經被提爾取代,但它仍是許多迦南人心中迦南文明真正的發源地。

  如果選擇吞並西頓,無疑是在向其他國家宣告蛾摩拉想要成為迦南諸國的主導者,盡管她本人也是迦南人,但她曾經是以色列的宰相……讓迦南文明的發源地淪落到一個侍奉過猶太之王的人手中,這是迦南人絕對無法接受的。

  這也是她此行決定將希蘭一起帶來的原因。一來,她有必要向提爾未來的統治者展示自己並無此意,二來,她也有意考驗希蘭,看看他是否能像他的父親那樣拒絕塔尼特的誘惑。如果西頓的情況日後不斷惡化下去,提爾勢必將取代西頓成為迦南人真正的主導,而希蘭……他必須要有承擔那份重擔的決心。

  「總之,雖然埃洛拉裡奧讓人很難抱有期待,但他已經是我們目前能擁有的最優選。」

  「只要其他候選人都是瘋子和弱智,一個正常人也能脫穎而出,真是廉價的'最優選'。」希蘭忍不住嘲弄,「如果我的兄弟姐妹們也能讓我過得那麼容易就好了。」

  埃斐嘆息一聲:「等你見識到西頓如今的樣子,就會後悔你現在的話了。」

  等他們真正抵達西頓時,雅雷俄珥金早已在城門口等候迎接。雖然大門已經落鎖,但西頓的城牆年久失修,有很多城磚剝落坍塌的缺口,這些地方往年是要定期修繕的,但陷入瘋狂的西頓已經被內部的各個勢力分割,除了那些被大型奴隸商會或商隊占據的地方,普通百姓居住的區域幾乎已經破落到與荒廢無異。

  市井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但埃斐還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空氣中那種苦澀的味道,聞起來像是血、汗水和篝火燃燒後的塵煙。道路上還有尚未清理的火葬堆和焦黑的屍體,她看見一截從灰燼裡伸出的手,只有三根指骨是完整的,多半是一個奴隸。

  身後的希蘭久久沒有說話,好一會兒過去,她感覺到對方正在慢慢地靠近她,他的手指收攏,蜷縮在她的手中,緊貼著掌心,似是在凄冷的夜晚乞求一些溫暖:「這裡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能理解希蘭的失望,無論從歸棲者口中聽到多少有關西頓淪落的消息,他始終都沒有把情況想像得太糟糕——無論怎麼說,那可是西頓啊,每一個迦南人心中永遠的故鄉,也許它蒙塵了,不再耀眼了,但他從未想過這片古老而美麗的土地有朝一日會變成這樣的人間地獄。

  埃洛拉裡奧如約為他們打開了塔尼特大神廟的側門。從外表上來看,塔尼特大神廟和埃斐記憶中在提爾見到的巴爾大神廟沒什麼區別,但當那扇石門在她面前敞開時,她看著月光漸漸湮沒在神廟漆黑的廊道上,莫名有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您確定要進去嗎?」雅雷俄珥金顯然也有和她類似的感受,從最開始她決定啟程來西頓時,他就不贊同她的打算,「我雖未直面過這位女神,卻見到過太多人因她而陷入瘋狂……誠然,我相信您的意志堅如磐石,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您無需讓自己立於危牆之下。」

  「未知才t是這世上最危險的東西。」她說,「若我永遠躲著她,才是讓自己立於危牆之下。」

  相比於門外,大神廟內部要溫暖許多,埃斐不確定這是因為走廊牆壁上點燃的蠟燭,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但這股暖意並未真正傳遞給她,只是令她不寒而栗。

  希蘭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她能感受到對方內心的驚惶,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示安慰。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妙的甜香,像是花逐漸萎謝後散發出的味道。隨著他們漸漸深入,那種氣味越來越明顯,但不再像是萎謝的花,變得更加潮濕,像是漚爛的腐肉。

  最後,他們來到一扇紅漆大門面前,雅雷俄珥金一邊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一邊解釋道:「這便是生命神殿,也是塔尼特神廟的主殿,唯有至高祭司和王室成員有資格進入。埃洛拉裡奧特地強調了主殿內部現在是安全的,所以我猜裡面可能設置了什麼危險的機關。」

  埃斐的嘴唇動了一下,正欲回答,但當大門向兩側敞開,露出神殿內的景像時,她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所有未盡的話語都消彌了。她本能地擋在希蘭面前,用披風蓋住了他的腦袋。

  「猊下?」她聽見他顫抖的聲音。盡管沒有用雙眼看到,但他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黏膩,聞到那血氣味……血、肉與死亡的氣味,那是披風無法為他阻擋的。

  「待在這裡。」她說,「不要動,也不要看任何東西。」

  雖然名為「生命神殿」,但整座大殿裡沒有半點生命的跡像。地上滿是屍體,但不同於他們在街上見到的,他們身上並沒有受到過火刑的痕跡,有的沒有手腳,有的沒有頭顱,還有的被剝去的皮膚,露出腐爛的血肉。地毯已經被/干涸後的血染成了深褐色……即便如此,腳踩在地毯上時依然有粘稠而濕潤的水聲。

  在大殿中央,有幾個高高立起的肉堆,埃斐花費了一點時間,才辨認出肉堆上方的身影屬於幾個女人,她們的上半身勉強還留有人的身形,長了六對乳/房,除了胸口的那對之外,剩余的乳/房就像衣服上的紐扣一樣沿著她們的肚腹成對生長,融化的眼球如同淚水,在她們的臉頰上留下了兩道漆黑的淚痕。

  她們的下半身則變成了深海烏賊般的軟體生物,一部分觸角盤踞在神殿的石柱上,另一部分吸附著地面,用來維持平衡,大多數觸手因為宿主的死亡而干枯了,曾經接觸過的地方留下了淡紅色的分泌液,在風干後變成了一層肉色的膜。

  他們像是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子宮之中。

  「這是……巢之母?」雅雷俄珥金的聲音因怒火而顫抖起來,「這居然是真的?他們居然將人變成了怪物,只為讓她們產下更多嬰兒?」

  希蘭想要扯下頭上蓋著的披風:「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要動!」埃斐喝止了他,「我說過,不要看任何東西!」

  「可是……」他的手顫了一下,「我不明白,巢之母究竟是什麼?」

  「那是流傳在西頓市井的一個傳聞。據說西頓王向塔尼特許願,想要讓塔尼特神廟的女祭司可以無窮無盡地產子,塔尼特回應了他的願望,將他獻上的女祭司變成了名為巢之母的怪物。巢之母無需與男人交/媾,只要食用足夠的血肉,腹中就能孕育出新的生命。」雅雷俄珥金說, 「我對此早有耳聞,但這實在是……西頓有許多聽起來荒謬至極的傳聞,我曾對其中幾個不置可否,現在看來也許是我太想當然了。」

  「她們死了。」埃斐說,「至少看起來如此。」

  「這對她們而言是一種解脫。」雅雷俄珥金悲哀地說道,「盡管她們極有可能也曾為看見那些無辜的孩子在火中焚燒而興奮不已……不知道她們當初將他人的痛苦當作美酒痛飲時,是否能料到自己會有如此下場。」

  「當人類在錯誤的時段被賦予了錯誤的禮物,就會有這種結局……」

  埃斐怔了一下:「你們有聽見那個聲音嗎?」

  「那個聲音?」雅雷俄珥金問,「您是指我在大殿裡的回聲,還是……」

  「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讓她感到熟悉的女人的聲音……

  「它賭錯了。」那個聲音繼續道,「若這一次失敗,它將一無所有。」

  她恍惚了一下,眼前的事物分離,又重合、又分離……如此反復,金碧輝煌的穹頂似乎正在下落,數千根紅色的蠟燭同時點燃,照亮了彼方巨大的塔尼特神像,神像腳下衍生出長長的暗影,不斷朝她靠攏。

  雅雷俄珥金和希蘭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但她已經聽不見了,到處都是人們的啜泣聲,此起彼伏,交織在一起猶如淚水的海潮,海水從頭頂澆灌而下,將她淹沒。

  在黑暗降臨之前,她聽見了一聲嘆息。

  ………………

  當埃斐睜開眼睛,周圍漆黑一片,唯有一束月光透過穹頂的玻璃窗映射下來。

  她不確定自己在哪裡……但無論如何,不像是在塔尼特神殿裡,因為四周空無一物,沒有巢之母,沒有七零八落的屍體,沒有血肉的氣息,也不見雅雷俄珥金和希蘭的蹤影。

  「你終於來了。」那個陌生的聲音響起,「然而已經太晚了。」

  埃斐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妥,因為她完全無法辨別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事實上,那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她無論退向何處,都好像只是在靠近對方。

  有什麼東西正慢慢從黑暗中現身——那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鴉羽般漆黑的長發,琥珀色的雙眼,羊乳般白皙的皮膚。

  埃斐從未見過對方,但看著對方的臉,她莫名萌生出了某種熟悉感……緊隨其後的則是難以言說的荒謬與恐懼,不是因為昏暗的環境,不是因為這凄清的月光,也不是對方的容貌中有什麼令人感到驚悚的地方……

  她不應該出現的,可如今她就站在她面前——僅僅是因為這個事實,就讓她顫栗不已。


第183章

  「塔尼特。」她念出她的名字。

  「他們這麼為我命名。」塔尼特回答, 「但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無論你腦海裡對我有什麼奇怪的認知。」埃斐按捺住想要退後的衝動,這種感覺對她而言是陌生的, 「我們之間可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熟。」

  「你知道這是謊言。」塔尼特看著她, 「你認識我,你熟悉我,你能感受到我,你知道構成我的一部分也曾是你的一部分。」她慢慢地靠近,落足時沒有任何聲響,猶如灰霧中的幽靈,「盡管你拒絕,但當我接近你時,你感覺自己的一部分又回來了。」

  塔尼特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甚至以為對方的手指會這樣融化,然後滲進她的皮膚裡——這樣的場景並沒有發生, 但她幾乎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她的胃袋因為冰冷而緊縮, 她的舌根分泌出某種溫熱而黏膩的東西, 那讓她感到惡心。

  可她還是懷念它。

  盡管她感到惡心,可完全抵消不了它為她帶來的那種感覺——悠久的, 美好的——與她環顧蛾摩拉時的心情似曾相識,但那種感覺更綿長, 像是投注了她的一生。她所有的恐懼、彷徨、警惕……都在這段令人眷戀的舊時光中消融了。

  「你感覺到了。」塔尼特說。

  「一部分是。」埃斐的語氣平靜下來,雖然她的胃仍因不適而抽痛, 「也只有一部分是。」

  「它失敗了。」塔尼特前言不沾後語地繼續道, 「它以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你,但最後它只是創造了我。」

  埃斐既不知道「它」是誰,也不知道塔尼特感慨言下之意——而她最無法忍受的就是對方明明有事要告訴她,又要拋給她一大段不明所以的話: 「看來它最大的失敗在於沒有賦予你像正常人那樣的表達能力。」

  「這一世對它而言是最關鍵的時段,成敗只在一夕之間。它希望能夠給人類一條退路,即使你失敗了,這場對抗依然能進行下去。」塔尼特回答,「然而,我只是具備了你的智慧,並沒有具備你的知性。我不會去引導人類,我只是回應他們的要求。我對人類沒有感情,當他們如群星般閃耀,踐行正確之事時,我的心中不會有喜悅與欣慰,當他們走入歧途,自甘墮落時,我也t不會有怒火與哀悵。」

  「而結果如你所見——當一個族群在不恰當的時間點接受了不恰當的禮物,情況就會變成這樣。」

  「所以活祭不是你要求的?」

  「當杯中之物滿盈時,何必要在意灌入杯中的是清水還是美酒?」塔尼特說,「他們將活祭獻與我,僅僅是因為那的確是最高規格的祭品,於是我接受祭品,並滿足信徒的願望,僅此而已,無論他們的願望是善還是惡。」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難以遏制自己的戾氣,「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還是孩子……接受這種祭品難道不會讓你惡心嗎?」

  「為何你如此憤怒?」塔尼特神情中流露出困惑,這也是這場對話中她第一次顯露出類似人的情緒,「幾千年前,同樣有一場奇跡發生在離這不遠的土地上。人類建造起高塔,決定對抗這注定被神圈養的命運,一座城市幾近隕滅,數萬人在那次抗爭中死去,但沒有人為此抱怨,那甚至成了日後他們都引以為豪的事。」

  「……我聽不出這個故事裡有任何能為這些罪過辯解的地方。」

  「人類是可以為了某個看似不可行的目標毫不猶豫獻上生命的族群——正是因為如此,你們才能成為這顆星球上唯一能夠孕育新抑制力的存在。」塔尼特說, 「生命是人類能獻上的最高規格的寶物。過去與當下唯一的區別,僅僅是因為他們的願望不再崇高了,然而人的願望與生命本就沒有必然的聯系。」

  她大可以嘲弄她……本該如此,可是當她直視對方的雙眼時,只看到一具漂亮的軀殼,除此之外只有她自己的倒影,其余空無一物。

  剎那間,埃斐胸口的怒火就那麼消失了,只剩下了滿腔的疲憊與空虛,她知道向對方發泄任何情緒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塔尼特本身並沒有愛與憎的能力,她只是將他人的愛憎如實倒映出來而已。

  「生與死本身只是自然循環中的一部分,而犧牲他人的生命換取自己的利益,只是最廉價不過的暴行而已。」她低聲道,「為了達成遙不可及的目標,不惜讓自己化為燭芯,也要將世界點燃……真正使生命可貴的,是寄托於生死之上的信念。」

  「我……」塔尼特遲疑了片刻,「我無法完全領會你的意思,顯然我們在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不過,這也許就是我無法像它所期待的那樣成為你的原因。」

  埃斐仍不清楚她空中的「它」究竟是誰——但古怪的是,她心中對這個疑似是罪魁禍首的家伙沒有任何好奇心和探索欲,仿佛本能地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並不重要:「如果你對'寶物'的認知只有生命,為什麼特地要求用更年幼的祭品?」

  「我從未要求過。」塔尼特說,「但培育一個成年人需要花費十幾年的時光,而剛出生的嬰兒只需要等待一年。客觀來說,我可以理解他們為何會選擇後者,就像他們也認為三頭牲畜比一個奴隸的孩子更值錢一樣……做出抉擇後,所謂緣由也不過是語言的編織。」

  「所以你的失敗是可以遇見的。」她的語氣裡沒有什麼譏諷,只是陳述事實,「你收受了一堆糟糕的獻禮,然後為一群爛人實現了他們愚蠢的願望。」

  「它認為人類會祈求從我這裡得到知識與道義。」塔尼特回答,「但當一個族群對世界的認知仍處於混沌未明的狀態時,他們並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獲得的究竟是什麼,比起那些無形的理念,他們更渴望近在眼前的有形之物。」

  「……很難想像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做錯了。」

  「我並不在乎你口中的對與錯。」塔尼特垂下眼簾,「當我誕生時,它並沒有賦予我這樣的機能,因為它認為這應該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但事實證明它錯了,而且也不夠幸運——你最終選擇了巴爾,而非我,它終究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如果它希望我選擇你,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引導我們相遇?」她嘖了一聲,「至少目前看來,但凡你們之中有一個做事能直接一點,都不止於淪落到這種境況。 」

  「抑制力對現世的干涉是有限制的。」塔尼特說,「不僅僅是抑制力本身的問題,也因為它現在還太過弱小,不足以與它的敵人相抗衡,所以只能永遠落後於敵人一步。一旦它擅自越界,它的敵人就能報復更多……如果情況沒有發生改變,它就只能永遠沉默下去,將希望托付給虛無縹緲的命運。」

  「然而,現在你出現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所以它的敵人已經有所動作了。」

  「是,而且做得非常聰明。」塔尼特點了點頭,「因為你的存在,如果雙方可以將信息毫無保留地交代給自己的使者,它就能獲得優勢——它的敵人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有意避開了這種情況。在一切都朦朧不清的狀態下,它的敵人能夠憑借信息差占據上風。」

  「所以你也只能給我一些……」她頓了一下,「朦朧不清的暗示?」

  「至少目前如此。」塔尼特嘆息一聲,「蛾摩拉的女王啊,小心,你所愛之人會帶給你死亡之吻。」

  ×××

  押沙龍收到了國王的傳喚。

  這道詔書是毫無預兆的——大衛命令他即刻返回以色列,讓他不得不推遲了近期在希伯倫的一切行程安排。

  然而當他身披夜色,風塵僕僕地趕回王宮時,除了客套性的招呼,大衛甚至沒和他多數一句話,只是讓他跟著自己一起前往聖壇,而且特意囑咐不能帶任何侍從。

  押沙龍幾乎耗盡了自己的素養,才沒有對自己的父親破口大罵。他匆忙地將佩劍和身上的一些飾品都卸了下來,聖壇是不允許攜帶任何金屬制物的,因為神明的居所必須保持靜默,連身為國王大衛都得摘下王冠,以顯示自己是雅威謙卑的僕人。

  當他們抵達聖壇時,押沙龍已經幾乎精疲力盡,但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單就在道路的盡頭等候,迫使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與他們問好。

  向來慈祥的撒督朝他頷首示意,拿單則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掃視他,嘴唇嚅動許久,卻一言不發,雖然他與拿單一向不親近,但對方反常的行為還是引起了他的懷疑。

  好一會兒過去,拿單才開口道:「這事不成。」

  「我已經決定了。」大衛低聲回答,押沙龍很少聽見父親用如此嚴肅的語氣說話。

  「你的決定毫無意義,這事並不由國王定奪。」拿單說,「即使你勉強推進,最終也只會一無所獲,還會招致禍患。如果你想耍小聰明,以違逆神的指示,總有一天你將不得不用愛子之血來洗刷自己的王座。」

  押沙龍感覺喉嚨緊縮:「恕我打擾這場對話……父王,您突然叫我回來,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麼?」

  「撒督和拿單會為你施行膏油禮,引導你傾聽神的啟示。」大衛說,「今晚過後,你就是以色列的王儲了。」


第184章

  膏油禮只是王儲繼任儀式中的一部分, 按照正常的流程,押沙龍應該在日出之時從王宮的正門乘坐像征一國之王的金色馬車,在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單的護送下離開以色列, 前往基訓泉, 並用那裡的泉水清洗身體,然後再返回聖壇,才會輪到施行膏油禮。

  現在父王不僅省去了前面的步驟(盡管對方承諾這部分在今晚過後會立刻補上),在那份詔書下達前,父王還未正式向外界昭告自己打算欽定他為繼承人。

  若他猜的沒錯,除了父王之外,知道他今晚要接受膏油禮的人也只有撒督和拿單了。拿單顯然不贊同父王這麼做,至於是不贊同父王居然略過了神聖的儀式,還是不贊同父王選他為繼承人……從剛才的對話來看,押沙龍更傾向是後者。

  而另一位——相比拿單,他與撒督關系更近一些。盡管對方始終保持緘默, 可從對方低沉的嘆息中,他聽出了更復雜的深意。也許撒督對他並不像拿單那樣反對, 但也明顯心懷憂慮, 他那靜默卻憂愁的眼神,甚至比拿單那毫不掩飾的拒絕更令他不安。

  相對西頓、提爾為主神修建的神廟,雅威的聖壇要簡陋許多。倒不是因為以色列國庫空虛到連為上帝建造居所的錢都拿不出來了,而是他的父親大衛在t年輕時收到了神諭,因為大衛的王位是通過向同胞發起戰爭得來的,他使許多與他同為猶太民的人流了血,所以不能以雅威之名建造殿宇ヾ ,這一神聖而偉大的任務須由他的下一位繼承人來完成。

  不知雅威當初降下神諭時,是否料到了大衛的繼承人會帶著滿身的塵灰和汗水來向它請求啟示。

  押沙龍也很驚訝自己現在居然還有苦中作樂的心情……如果猊下也在這裡,或許會拍著他的肩膀,感慨他確實有所成長了吧。

  一股馥郁的香氣喚回了他的注意力(以及跪下太久膝蓋傳來的酸痛),當他抬起頭時,撒督已經站在了他跟前,他的影子比本人先到一步:「請閉上眼睛。」

  押沙龍順從地照做了,但依然能感覺到光影在臉上交錯,他聞到了沒藥、菖蒲和肉桂的氣味,以及橄欖油黏膩的觸感。

  他曾聽撒督講過,受膏之人會從膏油中聞到令人懷念的味道,仿佛回到了造物主的懷抱中。

  但這些氣味沒能令他想起任何親近的人——他的小妹聞起來像是初蕊綻放的鮮花,他的父親是青草、汗水,以及發酵後略顯酸澀的葡萄酒,猊下則是被曬過的麥子和豐裕的泥土……而膏油只是膏油,它只讓他想起那些喜歡在身上塗抹香膏和花露的貴族,他們之中大部分還是埃及人。

  押沙龍並不覺得自己回到了造物主的懷抱,反而生出了一股離對方越來越遠的迷惘。

  塗抹完膏油後,撒督開始低聲呢喃什麼,押沙龍沒有聽清,但塗抹在他額前的膏油變得越來越冷,像是在吸食他皮膚上的熱意,當冷到極致的時候,他竟有了一種被灼燒般的痛楚。

  他必須極盡克制才能勉強掩飾此刻的痛苦——如果在這種重要的儀式上時態,一切就都結束了——然而他的後背滲出冷汗,淚水不受控制地在眼角分泌,幾乎無暇再去思考別的事情,連撒督口中的頌詞也變得朦朧不清。

  在極度的煎熬中,他不知道儀式度過了多久,不知道頌詞是何時停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不再感受到透過眼瞼的光與影,他感覺自己在下墜,雖然不知道最終將墜落何方,但在這個離造物主越來越遠的時刻,他終於久違地聞到了那些令人眷戀的氣味……盡管與之相伴的還有火焰的焦苦,以及血的腥氣。

  ………………

  當押沙龍再度睜開眼睛時,彼方的天際已經隱約有了亮色。他發現自己站在衛城的城門口,和許多百姓圍聚在一起,但他們沒有一個認出他,甚至不曾注意到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來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出聲,但他的話語猶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人群中掀起了波瀾,歡呼與慶賀此起彼伏,人聲如浪潮般從四周襲來,推搡著他。

  一輛金色的馬車從擁擠的道路上緩緩駛過,每往前一寸,那一處的人群便向兩邊退去,似是摩西當年帶領族人們逃離埃及時分開的海面。車廂敞開著,沒有頂棚,這樣設計是為了讓百姓們更好的看清車上坐著的人,好讓他們將以色列未來統治者的面容印入腦海。

  車上坐著的並不是他,卻是一個令他感到熟悉的人。

  棉白色的長發,黝黑的皮膚和銅金色的眼睛……押沙龍記得這張臉,記得這孩子叫耶底底亞,但更早一些的時候,他的名字還是所羅門。

  眼前的人顯然比記憶中更年長,神態也不復從前。耶底底亞很少笑,但時常能從他身上感覺到生機盎然的快意,而車上的人——也許他應該稱呼他為所羅門——盡管仍然微笑著,眼神卻顯得很冷漠。

  馬車前行得很慢,剛好能讓年紀漸長的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單跟上,和在聖壇前為他受膏時不同,此刻他們臉上洋溢著誠摯的喜悅。他怔怔地目送他們離開,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明明不久前他還在聖壇前接受膏油禮,但剎那間整個世界就天翻地覆。他年幼的弟弟仿佛在一夜間又長大了幾歲,並且千裡迢迢從蛾摩拉回到了以色列,取代他成為了王儲……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押沙龍不自覺地向王宮的方向走去,擁擠的人群絲毫沒有妨礙到他,他直直穿過他們的身體,仿佛陽光穿過塵埃。四季也隨著他的腳步不斷變化,從深秋回到了盛夏,天色愈來愈亮,溫度愈來愈熱,吵鬧的蟲鳴逐漸取代了人們的歡呼聲,拂面的微風中有了海的味道。

  當他走進王宮,直抵謁見室時,時光已經回溯到了初春,爛熟的果實變回了花苞,昆蟲的鳴叫聲也輕了下去。他推開門,見到了一個比他記憶中更年輕的父王。

  父王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眉頭緊擰,似是沉思。約押將軍(同樣比他記憶中年輕一些)跪在他面前,等候王的指示。

  半晌,父王開口道:「我心意已決,押沙龍將是這場戰爭的統帥,在大馬士革,沒有人的話語權比他更高。」

  「我明白您對押沙龍殿下的期許。」約押顯然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但是陛下,殿下實在是太年輕了,他甚至沒有打過一次仗。」

  「他會處理好的。」父王對此不置可否,「另外,不要輕易讓他離開戰場,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內不要回到衛城。」

  押沙龍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他們是在討論以色列和約旦的戰爭……可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送走了約押之後,父王又召來了他們的乳母,叮囑道:「這半年裡,如果押沙龍出現在王宮,千萬不要讓他和塔瑪接觸。」

  所以父王是有意在那段時間將他送走的,而且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建立功勛,也是為了避免讓他見到塔瑪。可這是為什麼呢?那半年裡,王宮究竟有什麼事是他不方便出面的……

  押沙龍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一個許久未曾提起的名字忽然浮現在腦海中。

  一個死人的名字。

  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父王有什麼理由這麼做?除了讓塔瑪受到傷害,讓他損失一個兒子,讓王室又背上一個醜聞外,父王什麼也得不到,他甚至還為此失去了他的摯友,他最信賴的部下……也許還是他這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

  父王總是任意而為,但他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可你心中真的如你所說的這般相信他嗎——另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大衛為何把所羅門送到猊下身邊?為何他對猊下決定建國一事毫不意外?為何他要如此匆忙且簡陋地立他為王儲?為何撒督和拿單誰也不看好他?

  他正欲開口,想要把一切都問清楚,可周圍倏忽燃起了熊熊烈火,父王的身影如同燒焦的羊皮紙般蜷曲、崩裂,最終化為灰燼,被蒸騰的煙霧衝向上空。他趕緊從謁見室裡逃了出來,感覺身體從未如此遲鈍過,步履沉重如鉛,僅僅幾步就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王宮在他身後崩塌。

  押沙龍抬起頭,望見坍塌的城牆和一望無際的廢墟,往日肥沃的田野被大火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焦土,死亡在空氣中蔓延。

  腳下的泥土柔軟而潮濕,浸透了人們的血與淚。周圍空無一人,但到處仿佛都能聽到人們的哭嚎和慘叫,他站在這片已經被摧毀的、空寂的土地上,竟再度體會到了那種被人潮擠壓和推搡的感覺。

  這裡不像是以色列,以色列沒有這種形狀崎嶇怪異的城牆……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座城市擁有這樣三角形構造的城牆,這裡是……它是……

  押沙龍彷徨地四處巡視,視線最終落在了唯一沒有被毀掉,依然矗立著的城門上,一個黑色的人影吊在大門的正上方,隨風輕微晃動,像是枯枝上的最後一片落葉。

  他眯起眼睛,想看清那究竟是誰,一個男孩從他身邊走過,停在了他跟前不遠的地方,他長得更像是他記憶中的耶底底亞,但頭發是深金色,眸色中那種銅質的金屬光澤更強烈。他的年齡與耶底底亞相仿,神態卻更像是所羅門。

  「就是她嗎?」男孩像是在對周圍某些看不見的人說話,「觀測確定,屍體尚未開始腐爛,人形仍保持完好……但還是得小心,不要讓她的頭脫離身體……同意,這是可以避免的,沒必t要進行額外的修復……」

  男孩抬起手,掌心閃爍著淡藍色的光,繩索倏地斷裂,城牆上的人影在一股無形力量地控制下緩緩落地,在押沙龍看清對方之前,男孩將一塊披風蓋在屍體上。

  他聽見男孩喃喃自語道:「看來不穿衣服的時候,女王和娼妓也沒什麼兩樣。」

  聽到男孩的話,他突然感覺肺腑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聽見自己的骨骼哢哢作響,感覺到血的甜腥湧上喉嚨,肌肉因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淚水滾燙得好似蒸發後的水汽。

  他跪倒下來,想要捂住臉放聲大哭,可除了不停湧出的鮮血外,他沒有在脖頸以上的地方摸到任何東西。


第185章

  押沙龍睜開眼睛時, 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他的一部分仍留在那個夢裡。

  透過床幃,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人影,不知道那是誰。他張了張嘴,舌根的甜腥已經隨著夢醒而消散了,徒留干燥與苦澀,像是烈火燃燒後的痕跡。喉嚨裡流出的聲音令押沙龍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此虛弱,像是微風拂過後樹枝搖曳的簌簌聲,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覺得自己真如夢中那樣沒了腦袋。

  床幃掀開了,那個人背著光,看不清面龐。對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掌心溫暖而潮濕,指腹有著常年撥動琴弦留下的薄繭……押沙龍認出了他,但拒絕去想那個名字。

  「還是很燙。」他聽見對方說, 「你還需要更多休息,押沙龍。」

  「不……」他搖著頭,光是這個動作就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我必須……」

  「休息。」對方將杯子遞到他唇邊,他嘗到了熱羊奶的膻味,夾雜著一絲苦澀,像是某種藥草的味道, 「現在沒有什麼比那更重要。」

  押沙龍竭力抵抗,但肉/體的軟弱出賣了他,從床幃外滲進來的月光如霧氣般彌散,周圍再一次暗了下去。這次的夢裡沒有火也沒有血……唯有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

  中間他又陸陸續續地醒來了幾次,每一次意識都渾渾噩噩,幾乎下一次醒來時就會忘記上一次醒來後的場景,但他記得每次睜眼都能看到床幃外的影子,他不知道是否每一次都是大衛,但一時又想不出這個時候除了他還有誰會這麼做。

  如果猊下還在以色列的話,她會照顧他的……還有塔瑪,他的小妹,那個甜美可愛的小姑娘……如果那件事沒有發生,她們本不會離開他的……如果沒有那件事……如果沒有……

  幾乎湮滅的記憶霎時浮現在腦海中,連帶著痛苦和恨意。押沙龍盯著停留在床幃上的一只飛蛾,翅膀閃動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在夢中沒有見到飛蛾,但這只飛蛾讓他想起了夢中的熊熊烈火。

  「醒了?」床幃外的大衛問道。

  「是的……」他感覺舌頭僵硬得像是一塊死肉,「父王。」

  「你現在說話聽起來像是喝醉了一樣。」大衛撩開床幃,「我喂給你的是羊奶,沒錯吧?」

  「我很好,父王。」他麻木地回答,第二次說出這兩個字時已經沒有那麼艱難了,「我這樣躺著有多久了?」

  「整整三天。」大衛嘆了口氣,「你在受膏時暈倒了,然後就一直高燒不退,還總是說些讓人聽不清的夢話……幸好現在溫度降下去了,撒督說再這麼燒下去你會變成老傻瓜的。」

  撒督當然不會這麼說話,但那已經不重要了:「所以儀式失敗了。」

  「……是我有欠考慮。」大衛拍了拍他的手背,「設身處地想一想,跳過基訓泉洗禮這一步確實不太好。一個滿身汗臭的小伙子來問你討要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東西——換作是我也不會答應的。等你的身體恢復之後,我會舉辦一場完整的王儲繼任儀式。」

  舉辦一場完整的王儲繼任儀式……但不一定是為他。

  押沙龍扯了扯嘴角,想要回以微笑,但那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太難了:「我期待著,父王。」

  「只要別氣餒就好。」說著,大衛微妙地頓了一下,「雖然儀式失敗了……但你昏迷時一直在呢喃著什麼,神有在夢中向你托付什麼啟示嗎?」

  聞言,押沙龍的心跳停了一拍——他該如實回答嗎?向大衛袒露自己的憤怒與不安,質問他究竟是不是對方真正想要的繼承人,質問他在五年前是不是故意把他調去約旦戰場,故意使塔瑪淪落到那樣危險的境地,好有理由驅逐猊下,質問他為什麼要讓所羅門化名為耶底底亞,並將他送到猊下身邊,他是否料到了那個男孩未來會成為猊下的滅頂之災?

  他相信如果自己此刻問出口,對方也會如實回答的……但那之後呢?

  事情不可能就這樣過去,大衛也許會殺了他——過去他絕不可能相信這種事,但現在他已經沒有回避的理由了——盡管在得知這一切後,他早已心如死灰,甚至隱隱有了用死亡尋求解脫的渴求,但一切還沒有結束,危險還潛伏在他最愛的人身邊,無論他今夜是生還是死,都得先想辦法把最關鍵的信息告知給猊下。

  「我確實夢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場景……內容很晦澀,令人難以理解,如果這就是神的啟示,恐怕我暫時還無法領會神想表達的含義。」他謹慎地醞釀著回答,「我是第一次遭遇這種情況,神啟裡發生的場景都是未來必然會發生的嗎?」

  大衛搔了搔臉頰,神態竟有些像他年輕時的模樣:「差不多吧。」

  「連您也不確定?」

  「反正它目前沒有出錯過,至於未來……誰知道呢?」

  「……您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希望它出錯一樣。」

  「誰不想看點有意思的東西呢。」大衛笑了起來,他的笑容中總是有一種爽朗、輕快的意味,即使日益老邁,他仍時常能流露出年輕人般的生機,正是這種魅力讓他將一群松散的勢力凝聚成了一個國家——他的父親大衛,除了猊下之外,父親一直是他最渴望成為的人(私生活的部分除外),他曾經是多麼憧憬他,尊敬他……

  可他的父親不會將死亡送到猊下身邊,更不會把他的小妹留給暗嫩——那是大衛王做的,在那個位置上,父親的稱謂或許已經變成了一個虛名。

  但是萬一呢……押沙龍忍不住告訴自己,也許那根本不是什麼神的啟示,只是一場古怪但毫無意義的噩夢,並不是因為他還無法割舍對父親的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因為這個——但仔細想想,整件事裡還有許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畢竟,父王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不是嗎?如果他希望立其他孩子為王儲,又或是想要殺死猊下,完全沒必要那麼大費周章,也許他不該……起碼應該給父王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當然,押沙龍也沒有天真到會把夢中的一切如實交代。他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事到如今,他的命運如今已經不僅關乎他自己,也關乎他所愛之人,為了猊下和塔瑪,他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得三思而後行。

  「我聽說您當初和拔示巴夫人……共浴愛河時,神曾借先知拿單之口告誡您,它會為您的不端之舉降下懲罰。」

  「啊哈,'聽說'——我以為這已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包括我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的事。」大衛聳了聳肩,「神諭就是這樣,會通知你的多半都是壞消息。比如你做錯了什麼,你身邊的人做錯了什麼,你的子民做錯了什麼,比如為什麼你還不停止這麼做,為什麼你還不去阻止他們那麼做,你再不去阻止我就要用靴子狠狠地踢他們的屁股了……噢,最後一個是我幻想的,不過我一直希望能親眼看見這一幕。」

  押沙龍很想報以笑容,但他實在沒心情這麼做:「所以當您身邊有壞事降臨時,神都會給您指示?」說到這裡時,他忍不住吞咽唾沫,掌心不斷滲出冷汗, 「那麼……關於塔瑪的事呢?」

  房間裡突然陷入了死寂。

  他們長久地對視,僵滯的、緘默的……押沙龍仔細觀察著對方的神態,確認自己不會錯漏任何一處細節。

  最後是大衛率先結束了這場眼睛上的較量,他避開了他的視線——有些僵硬的反應,但並不意味著他的罪名就落實了,也t許是因為他不願輕易回想起那件事,也許他只是為自己的疏忽感到難堪。

  「神沒說什麼。」大衛回答,「它也不是什麼事情都管。」

  「暗嫩的罪行違背了血親之間的倫理關系,幾乎是以色列立國以來王室最大的醜聞。」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語氣不變得咄咄逼人,「對神來說,這難道不比和別人的妻子發生關系更重要嗎?」

  「神的啟示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大衛說,「它不會直接告訴你任何事——還記得拿單當初是怎麼向我轉告神諭的嗎?他先是說了一個又臭又長的故事,奢望你能從他那堆無聊的廢話裡自行領悟真諦,而最後你好不容易揣摩到了一點意思,他就會甩下一句'你就是那種人!',好像我能茅塞頓開都是因為他的表達能力有多麼好一樣。」

  「這不是我們正在討論的東西……」

  「它不是。」大衛打斷了他,「因為我之前就已經回答了那個'我們正在討論的東西',而答案是'沒有'。對於塔瑪的遭遇,我也感到很痛苦,押沙龍,但它確實沒有告訴我任何事。」

  押沙龍感覺胸口一陣陣抽痛:「您能向我保證嗎?」

  「我保證。」大衛擁抱了他,「別想太多,我的孩子。如果我提前獲得了啟示,你覺得我會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依然無動於衷嗎?」

  在這個熟悉的懷抱中,押沙龍聞到了青草、汗水,以及發酵後略顯酸澀的葡萄酒的氣味,他回抱了對方,試圖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短暫的、溫情脈脈的氛圍裡。

  但當他閉上眼睛時,腦海裡又浮現出了父親緊抿但偽裝成了微笑的嘴角,他下意識撫摸後頸的動作,不自然的語調,以及那突然間不再年輕,泄露出蒼老與疲憊的眼神……

  都是謊言。

  ×××

  「猊下?」房間裡的光線亮了一些,是塔瑪剪了燭芯,「您感覺好一點了嗎?」

  事實上,埃斐感覺糟透了——但她不會直接說出來,這樣只會讓她的小姑娘多出一些不必要的擔心:「已經好多了……但看見你端著安赫卡的藥進來時,突然又有點不好了。」

  聞言,塔瑪咯咯笑了起來:「安赫卡大人是故意把藥調成這麼苦的,她認為這樣能讓您長記性。」

  埃斐對此不置可否:「我唯一記住的只有下次要克扣她在魔藥材料上的預算。」

  距離她從西頓回到蛾摩拉已經過去了近半個月,雖然她設想得很好,但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當她脫離塔尼特制造的幻境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如果她再晚一點趕回蛾摩拉,大概全國上下都要知道他們的女王帶著大殿下半夜偷跑到其他國家去了。

  雖然最終還不至於淪落到舉國皆知的程度,但塔瑪和耶底底亞還是不可避免地知悉了一切,兩人都對她的決定抱以不贊同的態度,只是側重點不同。塔瑪認為她不該輕易深入西頓這樣危險的國家,耶底底亞則對她決定帶上希蘭——「而不是其他更有用處的人」,他當時這樣強調——這件事很不高興。

  埃斐這輩子都鮮少有感到心虛的時候,但她無法抵抗這兩雙責怪的眼睛。

  更不用說她回來後還生了一場大病。後來雖然逐漸好轉,但一直沒能徹底痊愈,時常有復發。

  據安赫卡所說,這並不是受寒導致的疾病,而是某種惡性魔力的殘留——多半是和塔尼特接觸後留下的後遺症,需要隨著時間慢慢恢復,或通過某種契機拔除。

  好在她本就住在紅屋,即使不方便多走動,也不過是把公務從謁見室搬到臥室的區別。

  她燒得最嚴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姑娘守候在床邊泣不成聲。

  自那之後,埃斐已經淪落為了這個名義上是「王室」的家庭裡地位第二低的人——最低的是希蘭,因為他不僅幫忙隱瞞了埃斐打算潛入西頓的消息,還和她一起偷偷出門。

  埃斐喝完藥後,塔瑪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片刻後才開口:「您看起來很累。」

  「你看起來也是。」埃斐摸了摸她的臉,「抱歉,這段時間讓你們負擔了額外的工作。」

  「與工作無關,猊下。」塔瑪遲疑了一會兒,「我……我不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我感覺心裡很不安寧。」

  她說得很模糊,但埃斐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因為她也有類似的感覺,甚至比塔瑪更早。

  從西頓回來後,她就對塔尼特的那些話耿耿於懷——你所愛之人會帶給你死亡之吻——以及談話中提及塔尼特創造者的敵人的那些小動作… …即使在她病得最嚴重,渾渾噩噩到幾乎分不清白晝與黑夜的時候,那種不安也一直如影隨形。

  想到這裡,埃斐沉沉地嘆了口氣:「其實我……」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這場談話,烏利亞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猊下,您醒著嗎?以色列的歸棲者傳回了重要的情報。」

  埃斐的手指痙攣了一下:「快進來!」

  當烏利亞推開門時,一陣晚風吹進房間,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蛾摩拉靠海,夜晚有強風並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但這一次,埃斐莫名有種預感,這冰冷的感覺似乎是某種不祥之兆。

  「以色列怎麼了?」她嘶啞地問道。

  盡管剛才在門外時顯得很焦急,可當真正來到她面前時,烏利亞竟突然陷入了沉默,仿佛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處說起。

  然而他看著她——不知為何,僅僅是看到對方悲傷的眼神,埃斐就感覺喘不上氣。

  「猊下……」她看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顯得很不真實,但他的聲音確實流淌到了耳邊,「押沙龍殿下發動了政變,希伯倫現在應該已經和衛城開戰了。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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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人一旦到了某個年紀, 就很容易想起年輕時的事情。

  在夢裡,大衛看見了二十多歲的埃斐——事實上,她看起來一直是這個年紀, 實際在夢裡可能已經四、五十歲了, 不過大衛也說不准……誰知道呢?也許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對方就有五十多歲,只是他不知道罷了,他的宰相是一個眼睛裡藏了許多故事的女人。

  他們在下九子棋,一種從埃及傳來的游戲, 埃斐修改了一些游戲規則, 當一方只剩三枚棋子時,可以不再遵循只能移動到相鄰位置的限制,自由地在棋盤上飛來飛去,使得優勢方收尾的難度高了不少。

  大衛一向不理解摯友這種熱衷於給游戲增加難度的嗜好, 但考慮到他在這類游戲上基本也只有敗仗可吃,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份善意的饋贈。

  「對於那個孩子……你難道不會覺得傷感嗎?」棋局進行到一半時, 他聽見對方的嘆息,「你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剛失去孩子的人。」

  她說的是他和拔示巴的第一個孩子, 先知拿單口中的「罪孽之子」, 神罰那個孩子在未出事前便離父母遠去,以懲戒他的過錯。

  「所以你之前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好父親,真是讓人感動。」他隨便將棋子挪到某個空位上,「我還以為你和拔示巴關系很差呢。」

  「無論如何, 看到一個孩子還未出世就要代自己不負責任的父母受過,總是令人傷感的。」說罷, 她又吃掉了他的一顆子, 棋盤上黑子僅剩兩顆,又是他輸了。

  大衛已經輸成習慣了, 心裡倒沒有多少沮喪:「你這樣老媽一樣的性格可不適合成為王啊。」

  埃斐將棋子收起來,不慍不火地回答:「我本來也不會成為什麼王。」

  不,你會的,他在心裡回答,你注定會擁有一個國家,一座閃閃發亮,如明珠般點綴著整個黎凡特的文明之城……但在故事的最後,你將同它一起覆滅。

  不過,當時的他並沒有想那麼多,年輕的他有許多天真而樂觀的想法,對於抵抗自己既定的命運充滿了雄心壯志,尚不知道自己將來會為這件事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有些抱怨地開口道:「話說回來,神啟這種東西為什麼總是姍姍來遲呢?如果神不贊同我的做法,只要在我看見拔士巴的時候輕語一句'嘿,大衛,你不能這麼做哦,那個女人可是有丈夫的',難道我會違逆它的要求嗎?」

  「還記得五年前基色的牧場突然大規模荒漠化的t事情嗎?」

  「記得。」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件事,不過大衛還是接過了話茬,「尤其記得基色總督當時哭喪的臉,'嗚啊,求求您了大王,再這樣下去基色的羊全都要餓死了啦'。」

  「我記得那任基色總督當時應該表現得……更體面一點。」

  「他只是假裝成鎮定的樣子,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了他真實的內心想法。」

  埃斐放棄了在這件事情上和他斤斤計較,繼續道:「事後經過調查,牧場荒漠化的原因是那年春季,基色的牧場主為了保證母羊懷孕時不被野狼騷擾,阻止了大規模的獵狼行動。狼群被肅清後,羊、野兔等草食動物因為失去了天敵,開始大量繁殖,很多食草動物又有食根莖的特性,導致牧草的生長速度完全趕不上動物啃食的速度,這是牧場大面積荒漠化的主要原因,其次則是牧場主私下違背了法令,沒有限制羊群的放養區域,使牧草失去了恢復期……」

  數量過多的羊群還好處理,羊毛和羊肉總是一筆財富,仍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野兔就有點讓人為難了,它們的繁殖速度堪稱驚人,行動矯健,而且喜歡在地下打洞,不僅會和牛羊搶食,還對基色剛鋪成沒多久的公路產生了巨大破壞,經過一年多的針對性治理才慢慢恢復。

  埃斐放下一枚棋子,新的一局開始了:「如果將世界視作一個更龐大的國家,生活在這世上的物種其實也在遵循著某種既定的規則,相比人類國度的法律,這種規則更隱晦,但它使得不同物種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當人——這裡假設我們是相比羊、狼和野兔更高等的生命,當我們按照自己的想法擅自去干涉其中的一方時,有時並不會得到我們想要的結果。」

  大衛搔了搔臉頰,隨後才想起輪到自己落子了:「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和我們剛才談論的內容好像沒有什麼關系啊……」

  「就像人之於牲畜一樣,假設雅威——你們口中的造物主,相對人是更高等的生命,我猜它也已經為你們制定了一條它所滿意的道路——通常稱之為'命運'。從它的角度而言,無論是神諭還是神罰,本質上都是為了讓人類不從這條道路上偏移。」

  雙方各自的九枚棋子很快就下完了,這次是大衛先吃下一子,但還沒等他高興多久,埃斐就用黑子堵住了他的另一條路,原本完美的陣型瞬間崩潰了。

  「然而,當一件事仍處於混沌未明的狀態時,擅自干涉不一定會得到好的結果。」埃斐慢條斯理道,「就像剛才提到的基色一樣,如果基色總督當時沒有越過衛城擅自決定獵狼,也許我能……朝政會議能看出其中的不妥,並予以駁回,但基色人不一定能領會其中的真意,甚至可能因此心生埋怨,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不足以讓他們預見這個決策會導致的惡果。」

  大衛有些感慨:「除非真的吃到苦頭,否則總會抱有僥幸的想法……這也算是某種改不掉的惡習吧。」

  聞言,他的摯友忍不住嘲弄了一句:「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可真是不容易。」

  大衛不僅不生氣,還朝她拋了個媚眼:「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天天說給你聽。」

  埃斐無奈地搖了搖頭——但無奈並不妨礙她吃掉他的棋子:「說回剛才的話題吧。干涉混沌未明的局勢不一定能達成自己想要的結果,還有可能損害自身的權威性……相比之下,在錯誤出現後進行修正卻要簡單得多。」

  「簡而言之,就是'吃到苦頭後教訓才會記得更深'的意思吧?」他沉思著,像彈銀幣一樣把玩著手中的棋子,「假設我什麼都沒做錯,最終卻出現了事情的發展逐漸偏離命運軌跡的情況——有沒有可能存在這種情況呢?」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埃斐回答,「很多有學識的人喜歡用棋局推演現實的局勢,但我很難贊同這種想法……至少不完全認可。人不同於石子,有血肉,有感情,亦有欲望和軟弱之處,並不會完全按照你為他們安排的道路前進ヾ,但有時這稱不上是什麼錯誤,只是某種混沌的局勢下必然會產生的偏差罷了。 」

  「如果是你的話……」大衛輕聲問道,「如果你處在神的位置上,為了讓自己欽定的命運不會出錯,但又要保持自己遠離塵世的崇高性,同時還得確保下達的啟示不會有損自己的權威——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麼做?」

  埃斐掀起了一邊的眉毛:「認真的?我以為你們猶太民最不喜歡的就是讓我這種外人妄議你們的造物主呢。」

  「拜托,我的好宰相。」他差點翻白眼了,「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好吧,既然連猶太之王都這麼說了。」她的食指輕輕點擊著桌面,「如果是我的話……」

  ………………

  「陛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從睡夢中喚醒,「陛下,請醒一醒。」

  大衛花費了一點時間睜開眼睛,又花費更多的時間讓雙眼聚焦,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老邁真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約押?」

  「是我,陛下。」約押點了點頭,「大軍還在等候王的指示呢。」

  夢境消散後,現實中的記憶漸漸湧回腦海。

  不久之前,以希伯倫為首的南方城鎮紛紛宣布叛變,押沙龍僅用了幾天就帶領叛軍攻進了衛城,讓他不得不暫時撤離王宮——雷厲風行的作戰風格,難怪能讓約旦大軍鎩羽而歸,如果被叛變的對像不是他自己,大衛或許會為他而自豪的。

  這幾天北部的軍隊陸續抵達,逐漸有了能和南部叛軍抵抗的資本,擁王軍駐扎在摩利亞山附近,勢要奪回神聖的王都,約櫃此刻也在他手中,不知道這場內戰最終會持續多久……

  在約押的陪伴下,大衛走出帳篷,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了,許多年前,他也是這麼站在摩利亞山上,遠遠眺望彼方的耶路撒冷,也是在這裡,他收到了啟示。神告誡他須專心侍奉它,因為他越是遠離他的造物主,死亡天使就離他的所愛之人越近。

  他曾抵抗過,妄圖違逆造物主為它的子民們命定的軌跡……但事實證明,它的啟示到目前為止全都應驗了。想到這裡,大衛忽然感覺所有事都乏味極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想對約押說:「隨便你怎麼辦,小伙子,就算你要去找妓/女我也無所謂。」

  但他沒真的這麼說——盡管這世上的一切都令他郁郁寡歡,但他也還是有那麼點念想的。如果要做個比較的話,他大概比夢中提到的那個基色總督更可悲一點,因為對方一旦吃到了苦頭,得過教訓便不會再犯,而他如今幾近遍體鱗傷,但還是忍不住對未來抱有期待,真是荒謬至極。

  或許他可以活捉押沙龍,然後找個機會讓他溜走,他可以去投靠他的外祖父基述王……或許更近一點,他可以去找埃斐,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他的……

  「切斷希伯倫和衛城的供給線後,找個機會把叛軍引入以法蓮森林,」他說,「不必穿太重的盔甲,以方便行動為主,他們只擅長在平原地勢作戰。讓士兵們在皮膚上塗抹綠色的藥膏,有益於隱藏,而且可以防止森林裡的毒蟲叮咬。」

  「是,陛下。」

  「另外,如果押沙龍親自帶領軍隊作戰……看在我的份上,對那個年輕人溫柔一點。」他壓低了聲音,「記住,他的命是與你維系在一起的。」

  約押沉默了片刻,多半以為這是他的威脅——其實不然,大衛只是純粹地在陳述事實。在那次啟示中,他看見這位年輕的將軍割下了押沙龍的頭顱,但很快他自己的頭顱也會咕嚕嚕地滾落在王宮的石板地上,大衛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只記得將約押的腦袋割下來的是一把鐮狀彎刀。

  送走約押後,大衛又慢慢走回帳篷,衰老猶如沙漏,會讓生機連續不斷地從身體裡流失。

  在自己的軍隊面前,他不能表現得太過虛弱,但當陽光褪去,回到篷布遮蓋下的陰影中時,他感覺又累又倦,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他不在乎耶路撒冷,不在乎什麼神啟,甚至不在乎雅威。他倒在鋪蓋上,聞t著空氣中塵土的氣味,感覺肺腑漸漸干涸了,視野再一次暗了下去。

  這一次,夢中的時間沒有回溯太久,他看見自己坐在謁見室裡,但是神情恍惚,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國璽上的紅泥被陽光曬化,沿著拇指流淌到掌心,像是傷口滲出來的血。窗外有人竊竊私語,聲音並不響,但清晰地就像是在他耳畔說話一樣。

  「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其中一個聲音低聲道,「可憐的塔瑪公主……那可是和她有血緣關系的親兄長……」

  「真是史無前例的醜聞。」另一個聲音回答,比前一個更低沉,飽含怒火,「血親間的亂/倫……埃及人的肮髒行徑,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在我們的王室內部發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

  「反正那位王子也不可能繼承大統了。」第一個聲音說道。

  「也許應該將塔瑪公主暗中處理掉,反正她已經被毀了。若陛下還清醒,就該明白這件醜聞決計不能宣揚出去,而死人是最不會講話的……現在已是深秋,凜冬總是很容易帶走那些身體虛弱的可憐人。」

  「猊下不會答應的。」

  「她有什麼權力干涉這件事?」後者冷哼一聲,「她連自身都難保。」

  隨即場景變換,他仍拿著國璽,但窗外的人影消失了,約押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種讓他感到煩躁的聲音說道:「我明白您對押沙龍殿下的期許……但是陛下,殿下實在是太年輕了,他甚至沒有打過一次仗。」

  「他會處理好的。」他看見自己擺了擺手,「另外,不要輕易讓他離開戰場,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內不要回到衛城。」

  當時並不是傍晚,可他看著窗外的太陽緩緩下沉,血紅色的光拖曳著人影愈來愈長。白晝將盡,房間裡不只有他一人,可他總覺得周圍空蕩蕩的——像是她帶著塔瑪離開後的很多個傍晚一樣——孤獨在他心中蔓延。

  他看見另一個自己拿起國璽,想要在那張委任的詔書上印章,他衝過去,想要阻止他,想要將國璽從對方手中奪走,但一陣刺目的白光閃過,像是驟然炸開的烈日,他手上既沒有國璽,也沒有融化後的紅泥,只有一顆白色的石子,年輕的埃斐坐在他對面,他們正在下棋。

  「如果是我的話……」她說,「既然我占據著信息上的優勢,不妨利用這一點。我可以給你透露一些關於未來的消息——內容是破碎的,沒有具體關聯,但足以讓你產生一些錯誤的聯想,當你以為自己正在有意識地避免這種情況時,實則是踏入了我預先編織的陷阱。當你事後意識到這一點,也無法對我有任何責怪,因為我提供給你的消息都是真實的,只是你自己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嗚哇,好可怕。」他假裝打了個寒顫,「如果以後我得罪了你,麻煩直接用鞭子抽我。」

  「在這個信息不便於傳遞的時代,巧妙利用手頭的信息優勢,有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這就是我為什麼總是跟你強調以色列應該擁有一個真正的情報機構……」埃斐敲了敲桌面,棋盤上又只剩下兩枚白子了,「看來這一局又是我贏了。」


第187章

  「陛下。」

  上帝啊——盡管他已經不怎麼相信它了,只是習慣使然——押沙龍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兩個字。

  自從他率領軍隊長驅直入,全面占領了衛城與王宮後,那些沒能逃走的貴族們就立刻改口,尊他為以色列至高無上的王(不久之前,這個稱謂還屬於他的父親大衛),仿佛這樣能使他高興,他的部下們反倒慢了一拍,才跟著他們一起尊稱他為陛下。

  其實押沙龍並不在意他們怎麼稱呼自己,真正令他感到厭煩的是登上王座後的一系列麻煩事。所有人好像忽然不會處理工作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定奪,長篇累牘的公文堆在桌案上像是一堵高牆,其中至少有一半會讓他感覺「但凡動過一點腦子都不該有這種想法」。

  比如有人建議他成立一支特殊軍隊去屠戮那些抗議他篡位的普通百姓,「直到衛城的每一個水溝裡都流淌著反對者的血」 ,那個人如此寫道,認為這樣才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押沙龍不知道這麼做能不能「儆」到誰,但他腦海裡已經浮現出猊下揮舞著鞭子把他抽得滿王宮逃竄的景像。

  每天都有人提出類似的愚蠢想法,一開口就是「陛下這……」 , 「陛下那……」 ,像是一□□ /配期的公鴨在他耳邊啰嗦不停,押沙龍不得不耐著性子婉拒他們,他們之中大多是以色列南部的大貴族,這場叛變發動得太急迫,現在他需仰仗他們的力量,不方便直接朝他們發脾氣。

  好在這次向他覲見的是他在希伯倫的心腹之一,至少讓押沙龍牽動嘴角時不那麼艱難了:「怎麼了,亞希多弗?」

  「您這幾天一直忙於公務……」說著,對方遲疑了一下, 「以至於在其他方面有所耽擱。我等認為如今時機恰當,您可以試著去先王的後宮走動一下。」

  「亞希多弗……」押沙龍感覺太陽穴的抽痛愈演愈烈,「我以為你是來給我減少一點麻煩的。」

  「按照祖訓,先王的繼承人也將繼承先王的後妃ヾ。」亞希多弗說,「而且您登基為王的當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亞希暖絞死,讓她背後的耶布斯人膽戰心驚,這對您與本地的貴族們交好並無益處,如果您親近幾位妃嬪……」

  「在我還沒有對你發怒之前,見好就收。」他陰沉地打斷了對方,「我不是為了睡我父親的女人才發起戰爭的,多加……類似的言論,我以後都不想再聽見。」

  他看見對方倉惶、不知所措的面龐——年輕人,押沙龍想,盡管對方實際上還比他年長一歲。他拾回笑容,輕聲安撫了幾句,直到對方臉頰上重新有了血色,才送對方離開。

  大門闔上後,整個大殿又只剩下押沙龍一人。他特意沒有讓宮僕在一旁服侍,好讓自己久違地獲得些許寧靜。

  攻入衛城的過程比他想像中順利,他熟知衛城的守衛軍布局,輪換時間,以及軍隊中層中有哪些人容易被收買,哪些人貪生怕死,哪些人對現狀忿忿不平,渴望機遇……最重要的是,現在王室對各方局勢的情報似乎不像過去那麼敏感了。

  看來他猜得沒錯,猊下離開後,以色列最重要的情報機構「歸棲者」出了大問題。

  「猊下……」押沙龍喃喃道,「現在一定很生氣吧。」

  雖然這麼說,但當他想起對方時,首先想到的還是對方沉靜的、墨水暈開似的微笑。

  他看著由香柏木搭建而成,雕花上貼有金箔的大殿穹頂,忽地回想起猊下曾經是怎麼牽著他的手來到王座前——他的母親瑪迦當初也喜歡這樣牽著他的手,但猊下的手掌要粗糲一些,那是戰鬥與勞作留下的痕跡。

  當時有關他會繼承王位的消息就已經成為了大多數人的共識,但猊下並沒有提到這些,王權對她而言似乎從來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旦坐上那個位置,就會感覺周圍的一切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嘆息一聲,「押沙龍,如果有朝一日……你也處在和你父親相同的境況下,永遠別忘了自己是為了什麼而甘願忍受孤獨的。」

  某種意義上,他還不算真正坐上了這個位置,但已經提前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他從未感覺和自己的部下們開會是一件那麼令人厭煩的事情,他懷念希伯倫,懷念那裡綿延的田野和在泥土路上成群結伴的孩子們,他懷念大馬士革,懷念熔爐點燃後空氣中的燥熱和市井嘈雜的打鐵聲,他甚至懷念蛾摩拉——哪怕他只在那裡待過兩天,但那裡有高聳瑰麗的星形要塞,有猊下和他的小妹……

  他唯獨不懷念衛城。

  他在這裡出生,並長大成人,但僅僅離開了六年不到,這裡對他已經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的父親也變成了一個讓他陌生的人……不知道當他攻破衛城時,對方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不,別去想這些……他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任何會動搖自己的東西。

  當押沙龍回過神時,已經下意識地雙手合握,作出了祈禱的姿勢。他並不想向雅威祈求什麼,但t一時又想不出其他可以寄托希望的神明,只好遵循本能的指引:「猊下,我不奢望能獲得您的原諒,只願您能相信我的話……我從不覬覦王位,也不渴求權力,我的所作所為不出於任何自私的念頭……」

  在起兵之初,押沙龍就有意封鎖了消息,雖然以猊下對整個黎凡特情報的掌控力,恐怕很難隱瞞太久,但能拖到現在這一步就足夠了。如果猊下提前得到情報,一定會在他率北上之前介入,如果連她都選擇站在他的對立面……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狠心繼續下去。

  「拜托了,請賜予我戰勝命運的勇氣。」他喃喃道,「即使要讓我下地獄也好……只要讓她們獲得幸福就足夠了……」

  ×××

  「耶底底亞。」塔瑪嚅囁道,「我有一個請求……」

  耶底底亞面無表情地拒絕了她:「想都別想。」

  「可是……」

  「沒有'可是',塔瑪。」耶底底亞說,「我想你應該早就做好覺悟了——在你因為心軟而不小心讓猊下成功潛逃的時候。無論是國務還是銀行業務,都是蛾摩拉的重中之重,你和猊下不可能同時離開,既然猊下走了,你就得留在這裡。」

  「我很擔心以色列的情況……」她說,「耶底底亞難道不擔心嗎?」

  「我會抽時間擔心的——在我解決這些之後。」他指了指桌上堆積如山的公務,「雖然我不想表現得太冷酷,塔瑪,但現實就在眼前,僅僅是擔負猊下的那部分工作就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了,不可能再額外分擔你的工作,而希蘭是一個寧可把時間花費在數螞蟻上,也不願意花費在數銀幣上的人,如果你不介意在回來之後看到蛾摩拉全面破產,或者航運業徹底癱瘓,你大可以放心離開。」

  真難想像埃斐還是以色列宰相時的生活……怪不得當初時常有她拎著鞭子追著大衛滿宮跑的傳聞,不管是真是假,耶底底亞試著代入了一下自己,感覺沒有用鞭子把對方絞死已經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相信猊下吧,她會處理好一切的。」這是他此刻能給出的唯一安慰。

  盡管暫時安撫了塔瑪,耶底底亞並沒有感到更輕松,不只是因為他必須擔負埃斐離開後的那部分工作,也因為埃斐的離開——僅僅是這個事實就令他感到疲憊不已。

  三天前,埃斐重演了那次西頓之旅,在入夜後趁著守衛輪值之際,偷偷騎馬離開了蛾摩拉。

  誠然,在其他國家,統治者是可以隨便爛醉一整天並且還有一堆人幫忙收拾爛攤子的——但蛾摩拉並非如此,女王的突然離開對這個國家不啻於天災。耶底底亞這三天沒有睡過一次好覺,如此也不過是勉強把局面維持在「不會出很嚴重的錯誤」的程度。

  哪怕是在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裡,埃斐離開的事依然困擾著他。自從得知押沙龍叛變的消息,她原本慢慢好轉的病情再一次加重,除了高燒之外,幾乎吃不進一點東西,整日都在昏睡和嘔吐中度過,這也是他們都反對她親自前往以色列的原因。

  由於埃斐的執拗,耶底底亞原本甚至考慮過同意讓塔瑪代替她奔赴以色列的提案……沒想到在付諸實踐之前,對方居然拖著那樣一副身體,再次瞞著他們偷偷離開了。

  當得知這件事時,耶底底亞幾乎要被氣笑了,甚至不知道是該惱恨對方的不告而別,還是惱火於那麼多侍衛(包括歸棲者在內)連一個身患重病的人都看不住。

  無論如何,這是她第一次做出這麼不理智的決定……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押沙龍。

  當然,這也很正常,世界上最不需要質疑的就是押沙龍在埃斐心裡的地位了,若不出意外,她這輩子所有不理智的時刻多半都離不開那幾個人,大衛、押沙龍、塔瑪……

  「別再想那麼多了。」耶底底亞拍了拍自己的臉,試圖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之腦後,「還有一大堆工作要解決呢。」

  然而那個問題依然扎根在他的腦海中:如果是他呢?相同的情況,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換成是他的話,埃斐也會為他這麼做嗎?為了他,她也會像這樣寧可拖著病體,寧可讓自己的國家一時陷入混亂,也要將他從絕境中挽回嗎……?

  她會願意為他這麼做嗎?

  會嗎?會吧,也許吧……

  在他將整個下午的時間都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猜想之前,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小殿下。」推門進來的是哈蘭,他這幾天看起來也格外憔悴,「從希伯倫那裡發來了密報。」

  「希伯倫?」耶底底亞嘆了口氣,「多半是請求援兵或者物資援助之類的事情……給我好了,我會在我的權限範圍內進行處理的。」

  聞言,哈蘭遲疑了一秒:「可是那位信使說,押沙龍殿下特意囑咐過,一定要由猊下親自打開這封信,絕不能交由旁人……」

  「然而猊下如今不在蛾摩拉。」耶底底亞打斷了他,「以色列的內戰卻仍在繼續。如果希伯倫那邊不想最後什麼都得不到,最好也別在這種事情上要求太多。」

  哈蘭退下後,耶底底亞拆開封蠟,信的內容比他想像中簡短許多,只有幾行深褐色的字,不像是用普通的墨水寫的,像是干涸了的血,裡面既沒有提到援軍也沒有提到物資,但每一個字都令他膽戰心驚。

  「猊下,抱歉無法詳細解釋其中的緣由,只懇請您相信我,相信您和塔瑪對我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相信此刻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求您的信任。請您殺死所羅門,他是蛾摩拉的災厄,他會毀掉一切。

  拜托了,猊下,如果我真是您愛著的孩子,為了我,也為了塔瑪,請您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

  耶底底亞長久地凝視這封信,直到那些褐紅色的文字在視線中疊成重影,才將信紙揉成團,扔進油燈的玻璃罩裡。

  那些字在火焰中蜷曲、燃燒,最後化為灰燼。

  她會願意為他這麼做嗎?

  會嗎?會吧……也許吧。


第188章

  「那位殿下真的會來嗎?」

  約押看向他的新副官——一個年輕人,眉毛和顴骨上有著戰爭留下的細碎傷疤,但僅僅靠眼神就能看出,他性格中軟弱的一面尚未被艱苦的軍旅生活磨滅。他對這個小伙子印像不深,但對方應該參加過以色列與約旦的戰爭,也許還在押沙龍手下待過一段時間。

  約押能理解對方此刻為什麼還願意對這位反叛的王子保持尊敬,直到南部叛變前,能夠為押沙龍效力一直是許多士兵引以為豪的事情。

  在大馬士革時,他有幸目睹過這位年輕王子率軍作戰時的風姿, 也見過他對待部下時平易近人的一面。盡管他對王絕無二心, 而且已經允諾了王妃哈及,要擁護她的兒子亞多尼雅成為王儲,但也不得不承認,押沙龍能在大衛的所有兒子中脫穎而出, 使以色列百姓的心都歸向他,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他會來的。」他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像這樣決定性的一戰,他不可能假手旁人。」

  不僅僅是因為這一仗至關重要, 也因為那個人是押沙龍。

  如果他真的決定要殺死自己的父親登上王座,那麼他一定會親手結束大衛王的性命——當他決意要去做一件並不體面的事情時,絕對不會為了逃避罪責而躲在城牆和軍隊後面,讓部下代替他去做髒活。

  在戰前,大衛王特意將大批軍隊調去前線,營造出打算攻城的假像,同時暗中將擁王軍秘密駐扎的地點散布出去,故意引誘叛軍過來攻擊王所在的營地。如果叛軍想要奇襲,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以法蓮森林的掩護悄悄繞到營地後方。

  約押已經帶領軍隊在這裡埋伏多日,盡管他們潛伏在王宮的線人還未帶回任何消息, 但馳騁沙場多年的本能告訴他,這場等待不會持續太久。

  雖然一切都在王的預料之中,但既然要讓押沙龍這樣冷靜敏銳的領導者上當,整場戲當然不會做得太假。現在擁王軍的大部分軍隊的確都圍聚在衛城附近,大衛王的營地位置也確實存在,並且防守薄弱,如果他不能在以法蓮森林殲滅叛軍,那麼押沙龍就將帶領軍隊長驅直入,一舉攻下大衛所t在的營地。

  這無疑是一步險招……而這場內戰究竟將以誰的勝利告終,約押自己也說不清楚。

  盡管這次謀反注定了押沙龍未來不可能再被欽定為王儲,讓他所支持的亞多尼雅王子離上位又近了一步,但約押此時心裡並沒有多麼高興。大馬士革最近並不太平,摩押人、赫梯人、非利士人和耶布斯人對耶路撒冷虎視眈眈,更不用說與猶太民積怨已久的埃及人。

  盟友國中,除了提爾王阿比巴爾向自己的故友提供了大筆物資,其他國家都在作壁上觀,等待著新王與舊王決出勝負,與以色列淵源頗深的蛾摩拉則古怪地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約押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此松一口氣。

  「無論如何,這種無意義的內耗必須盡快停止。」他告訴這個年輕人,「擦亮你的眼睛,不管你記憶中的押沙龍是怎樣的人,如今他的長矛只會刺穿你的喉嚨。」

  兩天後,預感化為了現實。

  約押看著站在隊伍前列的押沙龍——對於一軍統帥而言,那並不是一個安全的位置,但他知道,在押沙龍本人看來,自己是有義務站在這裡的,就像幾十年前,他的父親也這樣站在他的大軍前方,帶領他們打敗暴君掃羅一樣。

  上天眷顧他,同時也待他殘忍……約押拉開長弓,弓弦勒進他的指腹,仿佛要將他的手指對半截斷。押沙龍的目光對上了他,對方橫過長矛,銀色的上有寒光躍動。

  戰吼、哭嚎與兵戈相撞的聲響如浪濤般從四面八方湧來,但約押什麼都沒有聽到,一種奇妙的靜謐在他們之間蔓延,雖然他們彼此離得很遠,但對兩名戰士而言,已經足夠近了。

  第一箭被對方的長矛輕易挑開——不是什麼意外的結果,而後也沒有再用弓箭的必要了。約押舉起盾,錯開了對方的穿刺,沉重的一擊,令他虎口發麻,但第二次攻擊比第一次來得還要迅猛,刃口劃過木遁表面,摩擦中生出灼燒的焦味,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知道自己剛剛與死亡擦肩而過。

  王什至希望他留下這位王子的性命……在短暫的間隙中,約押想起大衛王那輕描淡寫的威脅,忽然有了一種想要苦笑的衝動,可當他扯動嘴角時,干裂的嘴唇滲出了血。

  約押退後一步,短刀從鞘中滑出,他有意用盾牌遮掩了動作,但還是被對方捕捉到了——一雙鷹的眼睛——刀刃撞在了長柄上,幾乎讓刀柄從他手中脫落。

  好在這個動作對押沙龍而言也很勉強,他看著對方退後幾步,平緩著呼吸,但目光仍在他身上游走,觀察著他的下一步動作,約押意識到在這種距離下,很難能不讓對方察覺到破綻。

  當銀光從眼前閃過時,約押本能地用短刀抵擋,但刀身被攔腰斬斷——是了,這柄名為「巴拉克」ヾ的長矛是對方就任希伯倫總督時,蛾摩拉女王埃斐贈與他的禮物,矛尖由純鋼打造的,比普通的鐵劍更堅硬……

  「小心!」他聽見有人大聲呼喊,但不是對他。

  當他與押沙龍對峙時,有人繞到了對方身後——很聰明,但還不夠小心,押沙龍沒有回頭,就用矛柄擊退了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對約押而言,這點空隙已經夠他用盾彈開押沙龍的矛,轉瞬之間,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了一個對彼此都過分危險的程度。

  約押將斷裂的半截短刀捅進了他肩甲的縫隙裡,對方給了他一擊肘擊,他感覺口腔裡有腥氣蔓延,似乎有什麼東西斷裂了,不過那不重要,短刀推進得很艱難,但他聽到了押沙龍的悶哼,鮮血源源不斷沿著刀刃流淌到他手上。

  不知道是因為汗還是因為血,刀柄滑得讓他幾乎握不住,刀刃只沒入了一寸,就讓他氣喘吁吁。在這短短幾分鐘內,有無數人在他們身邊死去,但約押幾乎無暇去理會這些——雙方軍隊的統帥居然像兩個雇佣兵一樣單打獨鬥,實在荒謬至極。

  但當押沙龍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用長矛穿透他的肩膀強迫他跪下時,他看著這個年紀輕輕,但已經鋒芒畢露的新王,知道不會再有比殺死他更緊迫的事情了。

  押沙龍確實是大衛王的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的那個……更年輕,也更好。與他相比,亞多尼雅不過是一把腐朽了的木劍。

  「降吧。」押沙龍說。

  「絕不。」約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但他的唇齒間全是血漬,唾沫也是紅的,更像是吐了口血,「神會懲罰你的,押沙龍。」

  「或許吧。」這位向來以美貌著稱的王子看起來也不體面,汗水打濕了他的頭發,發絲結成一縷一縷的,兩鬢和顴骨上細碎的傷口滲出血珠,臉頰上滿是灰塵和泥土。他喘著氣,看起來狼狽極了,但笑起來的時候,仍有著柔和的味道,「可我也有不能後退的理由。」

  「值得你與自己的父親為敵?」

  「它值得……一切。」押沙龍再一次舉起長矛,在不騎馬的狀態下,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最好的武器,但他還是堅持用它,約押猜那對他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你知道,人有時候是不能後退的……」他衝他笑了一下,但神情看起來莫名讓人難過,「我們都背負著比我們本身更重要的東西。」

  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表情讓約押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短暫地與對方共事過,相處得並不好——但也有可能是他單方面的想法,因為後者很少會在乎什麼人。約押不喜歡外族,尤其當對方還在猶太民的國家身居高位的時候。

  他曾多次羞辱她,打壓她,他的行為讓大衛王很不高興,但他的母親洗魯雅是王的親姐姐,如果他為一個外人懲罰他的外甥,母親絕不會善罷甘休(以一種無力但吵鬧的方式),而那個女人最厭煩參與王的家務事,他也因此逃過許多次責罰。

  但約押很少為此竊喜,因為他認為能有這種結果,單純是出於對方的施舍,而當她決定要阻止他——比如當他決定幫大衛王偷偷將烏利亞安排到戰場上送死時,以取悅王時,她可以輕松救下烏利亞,甚至讓王在她面前低頭認錯,甘願吃她的鞭子。

  如果要論他在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絕對沒有人能和那個女人爭高下。他是如此憎惡她,不止一次趁王不在場時管她叫迦南妓/女,故意想讓她聽到。真王血脈之戰過後,他特地讓她走在軍隊的末尾,仿佛她是整場戰爭裡多余的那個人,而那幾乎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看著眼前的押沙龍——美麗的人,優秀的將領,值得尊敬的戰士——他看著這樣的一個人,卻想起了她。

  真讓人惡心。


第189章

  押沙龍用火燒了一下匕首, 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它割開亞希多弗腿上的膿包——他右手的小指在之前的戰鬥中受了傷,動作不免有些笨拙,他看見一小截活物在瘡口裡蠕動, 用刀尖把它挑了出來, 是一條白色的活蛆。

  亞希多弗臉色慘白地看著那條小蟲:「這是什麼東西?!我……我會死嗎?」

  「以法蓮森林裡的一種毒蟲,毒性不強,但會在叮咬人的皮膚時把自己的蟲卵下在瘡口裡……」押沙龍對此不以為然,「你們小時候沒聽過人膚蟲的故事嗎?」

  他聽見對方嘟囔:「誰會給孩子講這種故事……」

  某個遙遠國家的女王就會這麼做,押沙龍在心裡回答。

  當他和塔瑪還年幼時, 猊下給他們講過各式各樣的故事,其中關於以法蓮森林的內容總是令人心驚膽戰。押沙龍印像中最可怕的是一個男人在以法蓮森林被一條毒蛇咬了,回家後渾身腫脹,因為喉管堵塞而窒息死亡的故事。

  他比同齡人早熟一些,知道猊下講這些故事的目的是為了告誡他不要偷偷帶著妹妹溜出宮去森林裡玩耍,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以為那些情節是猊下為了嚇唬他們編造出來的。

  然後他又長大了一些,到了足以在宮內外自由進出的年齡, 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當押沙龍把匕首插回刀鞘時,亞希多弗開口道:「士兵們的狀態越來越不好了,您真的不准備撤回城內嗎?」

  他笑了一下:「先王的軍隊就駐扎在衛城外圍, 不如去問他們願不願意行行好?t」

  「我們可以強行突破,有駐守衛城的士兵掩護, 我有很大的把握能送您平安回去。」

  「送我平安回去……」他慢慢地重復了一遍,「那你們呢?」

  亞希多弗看著他,認真地回答:「這裡的每一個人都願意為您而死,陛下。」

  「可我不希望你們死。」押沙龍說,「我希望你們好好活著,所以別再哭喪著一張臉了,亞希多弗,我們會帶著勝利凱旋的。」

  其實他並沒有表現出得那麼篤定——至少關於「凱旋」的部分,但當他與亞希多弗對視時,看見了對方眼中的信任。

  猊下過去評價他不太會說謊,這樣他日後管理國家時遲早會吃苦頭……事實證明,再高明的智者也會有誤斷,只要時機恰當,所有人都能滿臉真誠地講出一些他們自己都不信的話。

  然而,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他們誰都沒有回頭路了。

  很快,他們就再度遇見了在森林裡埋伏著他們的敵軍——有趣的是,盡管南部軍在名義上被稱作「叛軍」,但軍隊大部分是本國百姓,反倒是號稱「擁王軍」的北部軍隊,其中有不少是赫梯人。

  相比自己的子民,大衛顯然更信賴他們的能力,因為他們大多是曾經與他並肩作戰的雇佣兵的後代。

  押沙龍遠遠打量著他們,相比上次交鋒的時候,他們臉上那面具似的綠色藥膏大多都干涸、剝落,裸露的皮膚上有曬傷和毒蟲叮咬的紅腫,看來這支伏擊他們的軍隊後續補給狀況也不太順利,猶太民對於做生意和放貸的准備確實頗有心得,但很少把這種心思花費在軍備上。

  這一次,押沙龍沒有像之前那樣去找約押單挑。原本他這麼做是想直接擒獲敵首——約押是毫無疑問的排外派,極度敵視外族,幾乎不會允許非猶太民進入自己治下的隊伍,這支伏擊軍顯然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一旦約押戰死,整支軍隊都會分崩離析。

  可惜他有點高估了自己的戰鬥力,同時也低估了對方。

  雖然約押的上位之路令人頗為不齒,但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要在一對一交鋒中戰勝對方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而且他在這場內戰中的地位比約押更高,用自己去消耗對方並不值得。

  他聽見亞希多弗的吼聲:「新王萬歲!」

  其他人高聲應和,兩邊的軍隊同時衝向對方,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彼此撕咬,兵器撞擊時的鏗鏘聲綿延不絕,鳥群四散而逃,投下的黑影好似散開的瘴氣。幾支箭矢從押沙龍的頭頂掠過,發出篤篤兩下金屬撞擊木盾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慘叫,血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

  一個人撞到了他的盾上,魯莽的行為——然後押沙龍才意識到那個人已經死了,當他下意識地將對方甩到地上時,對方的頭盔掉了下來,一個年輕人,也許才十七?或者十八?無論如何,他已經沒了呼吸,被不知道是敵人還是同伴的人用腳踩過,鮮血融進泥土裡,地面變得潮濕而泥濘。

  這場景令押沙龍回想起了那個夢,一絲絕望在胸口升起,但又被他強行按了下去。

  他擋開了一支箭,用長矛刺穿了一個穿著鑲釘皮甲的敵人,擁王軍多著輕裝,防御力很差,但行動靈活,他的部下則大多穿著鏈甲,這為他們抵擋了不少突刺和箭矢,但鏈甲很沉不便於活動,而且消耗體力,周圍人的此起彼伏的喘息聲幾乎蓋過了受傷士兵的哀嚎和呻/吟。

  突然,押沙龍感覺後背一沉,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沿著盔甲的縫隙浸濕了裡衣。

  他回過頭——是安陀提亞,亞希多弗的侍從,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缺了一顆門牙,但笑起來朝氣勃勃,軍隊裡沒人不喜歡他,然而現在那張連被劈成了兩半,他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他,喉嚨上的裂口發出窸窸窣窣的氣流聲,直到他的身體滑落,倒在血泊裡,一動不動了,聲音停止了,他還是看著他。

  押沙龍抬起頭,目光與站在不遠處的約押正面交彙,對方手上的戰斧正淌著血,木盾上擁王軍的金色塗漆已經被/干涸的血跡淹沒。

  他是來找自己的——押沙龍莫名知道,他知道對方渴望他的性命,就像他此刻也渴望著他的性命一樣。他們之中必然要有一個死在這裡,這一天,在這裡,此時此刻……他橫過長矛,以尖刃對尖刃,以血對血,他聽見周圍的樹枝被狂風吹得簌簌作響,好似這片森林的啜泣。

  約押衝了過來,戰斧在空中的軌跡猶如一道銀色閃電,在他打算用盾牌抵擋住這一擊時,一支箭矢毫無預兆地從背後刺入,他感覺手臂痙攣了一下,左手的盾被約押的木盾撞到一邊,斧頭砍進他的肩膀,他幾乎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肌肉因疼痛而糾結在一起,他和約押的臉上都濺上了他的血。

  押沙龍吃力地揮開對方的手,將長矛刺進對方的腰腹。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矛的長度對他揮舞它造成了一點阻礙,但是鮮血潤滑了矛柄,他仍由它在掌中下滑,矛尖深深地刺入皮膚,矛柄轉動,攪動著內髒,他聽見約押沉悶的喘息,知道自己也給對方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就在此時,更多疼痛在他的背後炸開——又有幾支箭扎進了他的後背,他幾乎按捺不住悶哼,箭頭冰冷的感覺侵襲了五髒六腑,痛苦在身體裡蔓延。

  怎麼回事?前方的部隊呢?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看見半個人的身體斜躺在灌木叢裡,那個人也睜著眼睛,和安陀提亞一樣死死盯著他看,好像生前驚愕的情緒仍殘留在這具已經死去的身體上……那是亞希多弗。

  疼痛到達某種極限後,身體似乎漸漸麻木了——不僅僅是傷痛和失血過多,也許還有毒素,不知道是箭矢還是約押的戰斧——滾燙的鮮血黏在皮膚上時變得黏膩而冰涼,視野裡約押的頭盔出現了重影,白光越來越白,黑暗越來越黑。

  有那麼一會兒,押沙龍幾乎感覺不到自己……但是不行,不能停下來……如果他這時候停下來,一切就都完了……

  他竭盡全力推開了約押,將長矛投擲出去,穿透了不遠處一個弓兵的腦袋,當長矛脫手而出的時候,押沙龍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空虛,比創傷帶來的痛苦更深地侵蝕著他,好像與某個重要之人的聯系被切斷了。

  然而,現實沒有留給他太多傷春感秋的時間。發現左手根本使不上力後,他干脆卸掉了盾牌,抽出腰間的匕首,割開了一個想要偷襲他的士兵的喉嚨——後者噴濺的鮮血親吻著他的臉龐,終於讓他感受到一絲暖意——然後隨手從腳下的屍體上拔出一把長刀,再度正面迎上了約押的視線。

  他的身體越來越沉,皮膚下流淌著的變成了鉛水……但是還不能停下,記得嗎?押沙龍,你身上背負著比死亡更沉重的東西,你得贏下來……想想塔瑪,想想猊下,押沙龍……你要殺了他,為了她們,殺了他……

  他沉住呼吸,謹慎觀察著約押的步伐,劍柄依然濕滑,讓他難以握緊,但是只要一擊……真正致命的攻擊只需要一擊……

  忽然,約押的腳步停住了。押沙龍遲了好一會兒,沿著約押的視線向下看去,發現一截紅色的劍鋒從胸口穿出,像鑰匙一樣擰了擰。

  劍是從背後刺進來的,但那裡到處都是被箭矢穿透的傷口,押沙龍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個。

  奇異的是,他沒有體會到任何疼痛,他能感覺到骨骼斷裂的聲音,感覺肺腑在刀鋒的攪動下支離破碎,卻唯獨沒有感覺到痛,只有冰冷和空虛在身體裡擴散,讓他想起了那把脫手的長矛——當時他也有類似的感覺,一種與重要的東西斷開了聯系的悲傷。

  約押走近他,在他耳邊低語:「抱歉了,為了亞多尼雅殿下,我不得不在這裡殺死您……但陛下曾特意囑咐我留下您的性命,至少作為一名父親,他是真心愛您的,希望這能讓您在死前有些慰藉。」

  他離得很近,但押沙龍已經看不清他了,只有白光不斷在眼前炸開,吞噬了視野中的一切。他的身體不再感覺沉重,也不再因失血過多而發冷,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他終於久違地獲得了些許寧靜。

  一絲熟悉的氣味從鼻尖拂過,聞起來像是泥土和太陽曬過的麥子,像是怒放的鮮花,還摻雜著一點若有若無的,青草和葡t萄酒的氣味。

  循著氣味的引領,他似乎感覺到有人影在靠近,他聽見他們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他們的氣味和溫暖包圍著他,他感覺自己融化了,越來越小,從一個傷痕累累的戰士變回了那個小男孩。

  他張開手,想要靠近他們,觸碰他們,想要回到他們的懷抱裡……

  然而一片黑影投下——白光褪去了,那些朦朧的人影也消失了,他們誰都不在他身邊——只有約押,穿著血跡斑斑的鑲釘皮甲,高舉他的戰斧。

  請不要傷到我的頭發……他想告訴對方,她從前最喜歡給他和小妹梳頭。

  可是斧頭落下得太快,未盡的話語化作了噴薄的血霧,在空氣中無聲彌散。


第190章

  「這是一場卑鄙的勝利。」約押聽到身後有人喃喃自語, 「神會為此懲罰我的。」

  又是那小子,約押不太記得他的名字,大概是亞勒或者亞律什麼的,是大衛王為了這次的以法蓮之戰特意撥給他的新副官,也是他所有副官中最年輕的一位。約押仍記得這個年輕人在戰前對押沙龍的崇敬與贊美,然而在不久之前,那個從背後偷襲了押沙龍的人也是他。

  約押對他的懺悔不屑一顧,也不認為這種勝利有什麼卑鄙可言——勝利就是勝利,代表著榮耀與功績。押沙龍或許是一位不錯的王儲候選人(甚至是最好的) ,但他已經死了,那段將王座據為己有的短暫時光成了他此生最後的榮光。

  那些跟隨他的勢力很快也將分崩離析,此後他留在歷史上的名字唯有「竊國者」,人們只會記得他——約押,大衛王的愛將,在以法蓮森林打敗了覬覦他父親寶座的叛徒王子。

  押沙龍的頭顱被他本人的披風包裹著,但當軍隊收整完畢,打算回到營地時,沒有人敢靠近那顆頭。約押在心裡暗罵他們是一群廢物,但最後還是不得不自己拿在手裡。

  不過在回營的路上,他也在暗自後悔不該把事情做得那麼絕,如果放任押沙龍失血而死,或是只割開他的喉嚨,約押至少還有辯解的機會,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有誤傷是很正常的,然而斬下頭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證明他刻意無視了王的命令,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殺死了對方。

  約押倒不覺得大衛王會第一時間聯想到亞多尼雅身上,但在這種敏感的時刻,多少也會懷疑他是否私下勾結了哪一位王子,恐怕他這次殺死叛軍之首的功績,尚不足以與他的過失與私心相抵……王應該不會在這種時候朝他發怒,但等他重新坐上王位後,極有可能通過別的方式找他秋後算賬。

  只能祈禱神早日將大衛王接回身邊,讓亞多尼雅登基為王了。

  然而,在回到營地直面王的怒火之前,約押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埃斐,以色列的前宰相,如今的蛾摩拉女王。

  在這種時候突然見到埃斐,約押心裡五味雜陳,但更多的是一種微妙的戲謔感。

  為她病態而憔悴的面容——數年未見,在他記憶中,對方一直是在以色列時的模樣,年輕美麗,仿佛永遠不為時光所擾,很難想像當他們再度遇見彼此時,對方竟然會以這樣狼狽的姿態現身;也為她的姍姍來遲——有趣的是,她大概只要再早到那麼幾刻鐘,至少能見押沙龍最後一面,可惜命運在冥冥中仿佛早已有了定數,他們偏偏就是這樣錯過了,讓這位女王千裡迢迢趕到這裡,只是為了見一個沒腦袋的死人。

  若是以往,約押大抵會有興致把她拘為戰俘,一同帶回營地敬獻給王,不過現在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女人。雖然埃斐與大衛王分別多年,但約押從不低估她對後者的影響力,有這張嘴在一旁煽風點火,誰知道大衛王會不會一氣之下做出什麼有失賢明的事。

  「如果你來是打算阻止什麼……」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不帶什麼情緒,「那麼你來晚了。」

  那張疲倦而麻木的臉抽動了一下,像是一條垂垂老矣的狗突然被人踢了一腳。

  她花費了好一會兒,好像才真正明白他話語中的含義,但她緘默不語,視線在虛空中游移不定,最後才落到他手中被血染紅的披風上。

  約押看著她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但很遲才真正開口:「那是什麼。」

  那並不是疑問句——顯然,她已經知道了一切,但當真相尚未被冷酷地揭示之前,她還不願意直面它。

  想到這裡,約押突然生出一股厭煩的情緒,看到這個女人心如死灰的樣子,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暢快。對方此刻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很多次戰爭結束後,他不得不親自前往部下家中,告訴死者的親人他們已經陣亡的消息——當然,史官們在記載時會寫作「光榮犧牲」——他們當時的表情,就像是現在的埃斐,那深不見底的悲哀,用多少榮耀和銀幣都填不滿。

  「你知道那是什麼。」他對她沒好氣,至於這種怒火是源自對舊敵的憎惡,還是對自己內心深處那股愧疚之情的惱恨,約押自己也說不清,「我可以施舍你一點時間,讓你見他最後一面,見過他之後,你就走罷。」

  埃斐沒有回答,但當他將那個裝著頭顱的披風交給對方時,對方在沉默中接過了。

  直到披風脫手,約押才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右手有多麼輕松——不應該如此的,那只不過是一顆人頭,可是拎在手裡沉甸甸的,頭顱裡的血已經流盡了,但約押總覺得那顆頭顱越來越沉……比他剛砍下它時還要沉。

  他看著她慢慢解開披風上的那個結,當一縷被血浸濕的發絲露出來時,埃斐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像是某種突發的急性病。她的手指抽搐到連披風的一角都捏不住,但披風還是隨著系結松開而抖落,露出了押沙龍慘白的、血跡斑斑的腦袋。

  她的喘息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沉重,她的另一只手摳進泥土裡,指甲因翻蓋而流血,但她恍若未覺。片刻過去,她的呼吸裡逐漸有了哽咽,淚水止不盡地落到那顆冰冷的頭顱上,她將手指伸進他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發頂,好像在試圖為他梳理頭發,當手指梳到結塊的部分時,她還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動作,仿佛生怕扯痛了對方一樣。

  雖然約押只允諾了她「一點時間」,但沒有人去打斷這漫長且毫無意義的舉動。做完這一切後,她捧起押沙龍的腦袋,輕輕在他額前落下一吻,她最後的兩滴眼淚落在了押沙龍的眼瞼上,在這之後,她的淚水便干涸了。

  埃斐站了起來,但沒有把押沙龍的頭顱交還給他,而是看向了他的副官——又是那個叫亞勒的副官。她的目光在這個年輕人臉上停留了很久:「你可是齊丹塔的兒子?」

  「是的。」亞勒回答,「若您記得,我的父親曾有幸在對抗瘋王掃羅的戰役中為陛下與您效勞。」

  什麼? !他居然是這女人舊部的後代?

  約押又驚又怒,同時加劇的還有他內心的不安。

  是了……他忽地想起,這支軍隊確實由他調遣,但這並不是「他的軍隊」。

  這支軍隊裡充滿了克裡特,非力士和赫梯人,這是在他麾下決不允許出現的,即使他們是父輩與猶太民通婚後的孩子,約押也依然認為他們是外族,尤其是非利士人,他們血液裡殘忍和暴戾的種子,不是通過和一個猶太女人結婚就能洗清的。

  然而,這些人基本都是早年追隨大衛王的雇佣軍的後代,大多受到父輩的影響,仍對這個早已是其他國家統治者的女人抱有憧憬和敬畏,甚至不遜於大衛王本人——這不奇怪,外族人總是狼狽為奸的,但在此時此刻想起這件事,竟然讓約押驟然生出一種孤立無援的惶恐。

  她點了點頭:「請幫我拿好他。」

  聞言,亞勒的臉色霎時蒼白了許多,但終究沒有拒絕對方的請求。將押沙龍的頭顱托付給亞勒後,她便猛地咳嗽起來。

  約押起初沒有感到奇怪,畢竟這個女人現在確實是一副病癆鬼的樣子。她咳得很重,每咳一下都像是要把內髒都吐出來,指縫間很快就滲出了血色。約押看著她,感覺她即使下一秒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但是很快,埃斐咳出的就不只是鮮血,變成了一種烏黑的、帶著惡臭的黏液,她開始嘔吐,黑色的黏液流淌到地上,還有一些模糊的、呈絮狀的血肉,滋滋地溶t蝕著地上的野草。約押可以確定,那些血肉剛剛被她吐出來時還是活物,他甚至看到它們在黏液和膿血的混合物中抽搐了幾下,像是擱淺了的魚。

  「喂,你……」

  約押不禁感到惡心,但更多的是驚恐——因為她吐出的東西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具身體所能容納的,哪怕她體內的每一滴血都是這種黑色黏液,將她的身體像棉布一樣擰干,都不可能淌出那麼多。

  當埃斐停止嘔吐時,那種如霧一般縈繞著她的老態與憔悴已經徹底消失。

  她剛出現時,看上去足有四十多歲,面頰因消瘦而下垂,臉色像是發了霉的橘子,發根油膩地結成一塊,發梢卻似稻草般干枯,那雙智者的眼睛虛浮而疲倦,像是覆蓋著一層灰膜——然而現在,她的頭發恢復了光澤,她的眼神中有著凜冬的冷冽,她重新年輕了起來……好像漸漸變回了約押記憶中的模樣,變回了那個不朽的女人。

  「是誰殺了他?」

  她的聲音很輕,沒什麼情緒,但不知為何,約押感覺自己的心跳急促了起來,他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沒有在對方面前露怯:「是我。」

  「為什麼是斬首?」她說,「戰場不同於處刑,很少能有在戰鬥中完整砍下對方頭顱的機會。」

  「那與你無關!」他強迫自己狠聲道,「道別完了就滾開,別以為自己成為了哪個國家的女王,就不會淪為俘虜。」

  埃斐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長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約押不知道是什麼無形的力量讓他沒有把對方推開,或者干脆甩到地上。他完全可以這麼做,雖然對方現在莫名其妙地恢復了健康,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他比她高出一脛多,僅憑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整個人拎起來——可現實是,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肌肉因酸痛而痙攣,盔甲下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許久,埃斐嘆息一聲:「罷了。」

  她從背後卸下兩把刀——約押很早就看到了,形狀和鐮刀有點像的彎刀,典型的非利士人手藝——但他並沒有很快感受到「她帶著武器」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那兩把鐮狀彎刀和一個快要病死的女人很不相稱,與其說是她帶著兩把刀,不如說是那兩把刀掛在了一個消瘦的、人類形狀的架子上。

  「其實我對你要說什麼不感興趣。」她低聲道,「去對你的神說吧。」

  一道銀光在他眼前閃過。

  不知道押沙龍那時是否也看到了這個……那是約押一生的最後幾秒裡,腦海中浮現的念頭。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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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當埃斐撩開門簾時,大衛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驚訝——盡管她滿身是血,提著兩把長長的彎刀,背後是夕陽的血色,仿佛一位悄然蒞臨的死神,但他並不在意那些。他看著這張熟悉的,同時又陌生的臉龐,心裡唯一的想法是:他們好久沒見過面了。

  「我殺了你的將軍。」她說,「因為他殺了我的孩子。」

  她的話如同一記重拳——大衛幾乎聽到了自己的悶哼, 他以為自己會痛哭, 會五內俱焚,會惱恨約押私下違背了他的命令——然而這些都沒有,他只是覺得有點諷刺,因為他居然妄想過一條錯誤的軌跡最終可能通往一個好結局。

  「我知道。」他如此回答,並且片刻地訝異於自己內心的平靜……也許在更早的時候,他的內心就已經老了,朽了,很難再從這個世界上感受到什麼美好的東西了,他甚至不確定這種所謂「美好的東西」是否真實存在。

  這場戰爭勝利後,他就會在北部大軍的簇擁下回到他的王城,回到他金碧輝煌的宮殿,可他並不感到高興,之前那種對世事都感到郁郁寡歡的情緒再一次在心中彌漫。

  他以為見到埃斐後這種情緒會被消解, 然而她的到來只是加劇了這一切。

  她現在就站在他面前,離得很近,他能感受到她的氣息,能聞到她身上的汗和血,但他好像變得比以往見不著她的時候更加孤獨——大衛知道,今天過後,他們之間最後的那點聯系終於也不復存在了。

  他看著她走到床邊,依然沉默著,慢慢松開手,那兩把沾著血跡的彎刀就這樣掉在了地上。她的指甲裡有干涸的血漬——永遠讓手保持干淨,在大衛記憶中,對方在打仗時總是這麼說,因為她需要為受傷的士兵進行治療——然後,她用這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從頭到尾,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大衛能感覺到她的拇指按在他的喉結上,感覺到她緊繃的肌肉,她手指上鮮血干涸後黏膩的觸感,她身上散發出的熱意,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或許是金屬彎刀殘留在她手掌上的味道,或許是她的皮革護腕被太陽暴曬後的味道,又或許是另一些其他哀傷的,支離破碎的東西。

  她騎在他身上,行軍床因為這過沉的負擔而搖搖欲墜。可笑的是,在他大半的人生中,幾乎都在以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與她繞著圈,假裝好像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好像他挺喜歡她,又對她不感興趣。

  時光就這樣一去不返,他漸漸老到了不會再幻想自己可能與對方有一段情緣的年紀。

  此時此刻大概是他們這輩子有過的,最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肌膚接觸——然而她想殺死他,他也渴望死在她手裡,這就是他們之間能有的最後一點溫情脈脈的時刻。

  埃斐的手指不斷收緊,指關節因為過分用力而顫抖起來,他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暈眩感令他眼前發黑,又有零星有白光炸開,她的臉就這樣在光與影之間不斷交錯。

  在這短暫的靜默中,那張明明滅滅的臉龐變成了押沙龍的,然後變成了塔瑪的,甚至有那麼一會兒,他看見了拿單的臉(很難想像他會在生命的終末回想起一個糟老頭子),對方不贊同地看著他,並且告訴他:「如果你想耍小聰明,以違逆神的指示,總有一天你將不得不用愛子之血來洗刷自己的王座。」

  直到此刻,他仿佛才真正醒了過來,體會到了痛苦的侵襲,就連孤獨和空虛在他心裡蛀出的空洞,在這種痛苦面前都顯得那麼淺。他的眼眶發燙,舌根被那種苦澀的氣味浸透,忽然有了一種想要放聲痛哭的衝動。他甚至覺得,在他流盡最後一滴眼淚時,就可以毫無遺憾地去死了。

  可正當他打算把自己托付給死亡時,感覺喉嚨驟然一輕——埃斐松開了手,兩條胳膊像是沒了力氣一樣,沉沉地砸在床上。她就這樣看著他,一言不發,死寂在他們之間蔓延。

  「當我看到那個孩子的頭顱時……我在心裡默默發誓,那將是我最後一次流淚。」她輕聲說,「即使有朝一日,我將不得不破誓,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說罷,她便起身下床,撿起了地上的刀。

  雖然呼吸又順暢了,但剛剛窒息留下的痛楚依然殘留在身體裡,讓大衛難以起身。他偏過頭,看著她將刀收回背上,啞聲道:「如果你總是這麼心軟,遲早有一天也會吃到苦頭的。」

  「即便如此,那也與你無關。」她說,「我不會問你索要什麼,大衛……但以後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大衛沉默地看著她收整自己,直到她要離開營帳時,才開口道:「耶底底亞還好嗎?」

  埃斐的腳步頓住了,雖然大衛覺得她這時候說「這他媽的關你什麼事」也很正常,但她還是平靜地回答了他:「他很好。」停頓了一下,「但耶底底亞就是耶底底亞,不會成為那些已經離開的人的替代品。」

  「那種事情無所謂。」大衛說,「讓他愛你,埃斐,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只要他還愛你就夠了。」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夕陽的血色透過撩起的門簾縫灑進營帳,倏忽又不見了。

  埃斐離開後,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他派給約押的副官亞勒向他彙報了以法蓮戰役的情況,而約押慘死在埃斐手中,並且軍隊中大多數人都無動於衷的事,在年輕人口中被輕描淡寫地概括為了「約押將軍不幸在戰爭中犧牲」——當然, t是一種「光榮犧牲」,亞勒刻意強調道。

  就像當初大衛率領雇佣軍對抗掃羅一樣,南部叛軍也是一支因為領袖的個人魅力而聚集在一起的軍隊,押沙龍死後很快就作鳥獸散。擁王軍僅僅用了不到一周,就順利攻下衛城。

  那一天,以色列的王都城門大開,他坐在黃金馬車上,在眾人的簇擁下回到他的宮殿。那天太陽很好,陽光照得他昏昏欲睡,周圍士兵和百姓的歡呼聲都沒能把他從這種夢游似地狀態中叫醒。

  往日那些熟悉的景像,沒能在他心裡激起一絲波瀾,他路過廣袤蔥郁的田野,路過為了遮蓋血跡而刷了新漆的城門,路過那些臉色被曬得發紅、蛻皮,懷裡抱著嬰兒的女人,只穿著褲子,拖著扁擔,汗流浹背的男人,還有那些幾乎要被烈陽曬暈,時不時有肉蠅在臉上停留的老人,路過那些在人群中跟著他的馬車向前奔跑的孩子們。

  他們腳下散開的塵土,讓大衛想起,押沙龍年幼時也在這條路上奔跑過,他也有過調皮的年齡,大衛還記得他是怎麼牽著男孩的手,在市井街頭像馬兒一樣狂奔,留下埃斐抱著仍在襁褓中的塔瑪。他沒有回頭,但在腦海中想像著她衝他們翻白眼的樣子,他為此笑了起來……

  隊伍抵達王宮後,撒督過來請求他的指示——於是那幻夢中的場景破碎了,現實如潮水般倒灌,女人、男孩和嬰兒都不在了,這座城市最終只剩下了一個病弱的老人。

  ×××

  當埃斐回到蛾摩拉時,耶底底亞感到五味雜陳。

  自對方離開後,他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她……盡管那封信的出現,讓他短暫地陷入了噩夢般的自我質疑中,可他還是覺得,只要能待在對方身邊,忍耐這種酸澀的感覺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但當他真正見到埃斐——後者的氣色甚至比離開前更好,很顯然,她已經恢復了健康,然而耶底底亞心裡清楚,她的一部分已經被另一個人的死亡帶走了。

  埃斐平靜地同他們依次打了招呼,沒有提起她私自離開的事……當然,也沒有人打算提起。

  她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滑過,最後停留在塔瑪身上。塔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馬鞍上掛著的那個沉甸甸的袋子,臉色倉惶起來,但什麼也沒有說。

  半晌,埃斐嘆息一聲:「跟我到紅屋來,塔瑪。」

  她們在紅屋裡待了很久,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坦誠說,這不關他的事,他和押沙龍之間根本不熟,更不用說後者還曾寫信讓埃斐殺死他了——然而,在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的驅使下,他坐在紅屋不遠處的台階上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暗也沒有離開。

  和他有類似的感覺的還有希蘭和巴爾,他們和他一起坐在台階上,惴惴不安地等候著某種未知的事情降臨……其實巴爾出現在這裡有點奇怪,不過耶底底亞已經習慣了對方擅自把自己劃分到「他們的同伴」的範疇裡(仿佛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而且他一直是他們之中最多愁善感的那個,經常在法庭上因為當事人的遭遇而難過得掉眼淚。

  夜深了,驟降的氣溫讓耶底底亞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他還是冷酷地拒絕了巴爾所謂「擠在一起取暖」的建議。就在這時,一道影子越過了他們——是塔瑪,她垂著眼瞼,面色在月光下蒼白如紙,耶底底亞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仿佛此刻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幽靈。

  「猊下已經睡下了。」塔瑪自然地坐在他身邊,好像完全不奇怪他們為什麼在這裡吹冷風,「她累壞了。」

  古怪的是,她並不如耶底底亞想像中那樣淚眼模糊,聲音喑啞,她的衣襟有點濕,但那顯然不是她的眼淚(他很意外在屋子裡哭泣的人不是她),除了沒有血色的臉頰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她臉上沒什麼情緒。

  因由這種反常,即使是一貫最喜歡插科打諢的希蘭,都罕見地保持著緘默,耶底底亞坐在台階上吹著晚風,毫無預兆地感覺特別冷,牙齒忍不住想要打顫,他按捺著想要搓手取暖的衝動,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剛才拒絕了巴爾的提議。

  好一會兒過去,塔瑪開口道:「我沒有哥哥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晚風從雛蕊的花瓣上拂過。

  然後是一陣細細的啜泣聲——也很輕,像是被火燙著的小貓會發出的聲音。耶底底亞看著希蘭慢慢拍著她的後背,巴爾輕撫她的頭發,終於放棄了抵抗,允許自己融入這種溫情脈脈的氛圍,和他們圍擁在一起。

  塔瑪的手很冷,冷得發抖,可是他的手也不暖和,最後他們只是讓彼此的手一起變冷了。


第192章

  埃斐回來後, 日子一如既往地繼續了下去。

  她依然勤於政務,很快就將她不在時堆積如山的工作處理完了,她照舊每天與其他大臣會面,抽空會見那些幾乎被她溺愛著的畫家和雕塑家,仔細核對學府和救濟院的財務支出,確保沒有任何人敢對這筆款項有貪婪的念頭……唯一的變動是她取消了入夜前的工作安排,將時間花費在了和他們一起享用晚膳上。

  耶底底亞很難違心地說對方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他心裡明白,這件事對埃斐的影響還沒有過去,當她若無其事地問候他們,甚至帶著微笑地同他們交談時,他能感覺到,那張平靜的面孔下有暗流湧動。

  在餐桌上, 他發現埃斐偶爾會走神,像是在刻意放空自己, 以防一不小心落入懷舊之情的陷阱中——被青苔蛀了的木窗框,生鏽的門鎖, 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的房門, 房梁角落糾纏在一起的白色蛛網……

  這一切都與押沙龍無關,但僅僅是那麼一點舊時光的氛圍,似乎就足以勾起她內心的痛苦,當她的目光從塔瑪身上滑過時,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又加劇了。

  耶底底亞不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他不清楚該怎麼排解她的痛苦,甚至不清楚這種痛苦是否是可以被排解的。

  他唯一清楚的, 是內心深處對於押沙龍那愈發深刻的恨意——但到了這個時候,這種恨已經和那封信無關了, 他只是單純地惱恨對方把他重要的人都變成了這樣,惱恨對方不負責任的做法居然能在千裡之外毀掉了他的生活,他不知道押沙龍是出於怎樣的原因做出這些事情的,但他的死讓這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了。

  無論如何,這種情況不能再持續了,活著的人不應該被一個死去之人的影子硬生生地毀掉……對埃斐和塔瑪而言都是如此。

  當耶底底亞腦海中浮現這個念頭時,一種連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勇氣(大概吧),促使他沒有去找兩者之中更好解決的那個,就連從傘沿飄進來的雨水都沒能澆滅他腦袋裡的燥熱,等他回過神,雙腳已經停在了紅屋前。

  更糟糕的是,他連後悔的余地都沒有,因為埃斐並沒有如往常那樣待在紅屋裡,而是坐在屋檐下,仿佛罕見地對蛾摩拉的雨景有了興趣——盡管在這之前的五年裡,她從未在意過下雨,除非雨下得過多或過少。

  她身上披著一條羊毛毯,不是什麼漂亮花哨的款式,邊緣發黃,甚至有可能是蛾摩拉剛剛建立時約納松戒主送來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蛾摩拉的統治者(多半也不像任何一個國家的統治者)。

  看到他來,埃斐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朝他招了招手:「過來啊。」她的視線落到他濕漉漉的衣襟和鞋子上,「你這樣會著涼的,耶底底亞。」

  光是她的微笑,就幾乎讓耶底底亞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原因。他順從本能地走到她身邊,也以一種(在他看來)不太體面的方式坐下,埃斐將羊毛毯分給了他一半,他能感覺到對方溫暖的手臂從後頸滑過,這讓他的肌肉緊繃了起來。

  曾幾何時,她可以很輕易地把他攬在懷裡,而他依偎著她,就像小羊依偎著它的母親——雖然埃斐沒有老去,但他已經長大了。現在她只能堪堪搭到他另一邊的肩膀,而他也早就過了可以對一個女人的氣息和暖意毫不在意的年齡。

  雖然是他主動來找她的,但t當他們像這樣真正坐在一起時,耶底底亞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千言萬語在他腦海中閃過……但當它們湧到咽喉時,要說出它們又是那麼困難。

  最後,先出聲的反倒是埃斐:「抱歉……因為我的任性,前段時間你們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沒關系。」他頓了一下,有些匆忙地補充道,「工作上的事情沒關系。不過,請別再這樣不說一聲就離開了……」

  「不會了。」她說,「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耶底底亞。」

  耶底底亞不確定她口中的「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是指她不會再有這種任性的舉動,還是指這世上不會再有能讓她這麼做的人了。

  一方面,他覺得對一個死人產生這種嫉妒之情簡直可笑至極,另一方面,他又無法真正擺脫這種可笑的想法——就像他知道,從各種意義上,埃斐都不是那種會因為他人的寥寥數語而殺死一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孩子的人,但在內心深處,他又相信「押沙龍」這個名字中蘊藏的力量,足以使埃斐做出她過去從未有過的出格行為。

  「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分憂的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埃斐沒有回答,但她低沉的嘆息長久地在他耳邊縈繞,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或許她只是用沉默將他拒絕於內心的門外了。

  耶底底亞沒有很難過——雖然也不是完全不難過——只是和她相比,那點難過是不值一提的,如果她認為沉默比傾訴更能平復內心的傷痛,那麼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不禁回想起在宗教裁判所見到的審判。

  那些審判之所以令他印像深刻,是因為那不同尋常的氛圍——認罪反而是其中讓人感覺最輕松的一環,當被告坐在席上,開始向神明和裁判官懺悔自己的過去,用言語將過去的自己活生生地肢解之後,痛苦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這種靜默持續了很久,好在還有雨聲的點綴,讓氛圍不至於死寂得令人窒息,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就這樣坐在屋檐下,彼此分享毛毯和溫暖,以及避免分享除此以外的任何東西。

  就當耶底底亞覺得這就是這次無疾而終的談話所能有的最好收場時,埃斐開口了:「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事。」

  她的語氣比想像中平靜,但耶底底亞依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一次輪到他陷入沉默。

  「我沒有很多和失敗相關的記憶。」她說,「當然,這不代表著我過得一帆風順,我打過的仗並不是每一場都贏得很漂亮,我提出的政策至少有一半被朝政會議駁回過,我的付出也不是總能得到別人的認可,連我最忠誠的部下,有時都難以理解我的想法……但在內心深處,無論別人用什麼理由反對我,我都堅信自己是正確的,既然事情客觀存在,那就讓時間來評判我的功過吧。」

  耶底底亞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些,但這倒是解釋了一些事,比如她在以色列時為什麼總能容忍一些人對她的冒犯,而且從不主動向大衛爭取功勞(即使那本就是她應得的),以及她雖然在很多事情上作出了退讓,但在許多與她關系敵對的大臣口中,她與「傲慢」一詞總是緊密相連——她的退讓並非源於認可,而是認為以當下的情況,她有必要屈就自己的同僚,因為他們的認知能力還無法理解她想要做的事情。

  「一件事在剛剛發生的時候,我多半能猜到它的結果,如果我有意介入,基本都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即使有一時的挫敗,我也總有辦法能把失去的部分千百倍地拿回來。」說到這裡,她有些嘲弄地笑了一下,「雖然我總是不以為意,但人其實很難完美達到他們心中想像的樣子,對我而言也是如此……這種順遂的生活,終究還是把我寵壞了,也許是為了懲罰我的驕傲,每一次失敗,我幾乎都會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起初,我完全不能接受這種結果,即使在回到蛾摩拉之後,我感覺自己的一部分還留在以法蓮森林。冥冥之中,我總覺得有許多種辦法可以避免這樣的結局,如果我當初坦誠地把一切都告訴他,如果歸棲者的消息來得早一點,如果我沒有去西頓,就不會患上重病,以至於在趕路時耗費那麼多時間……可我似乎在每個分叉點都錯過了,一個人到底怎麼才能像這樣完美地做錯每個決定?」

  聞言,耶底底亞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

  在來到這裡之前,他滿腹憂慮,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說,但當她內心的洪流被宣泄出來後,那些話語都輕易被淹沒了——怎麼可能開得了口呢?遺憾就停留在那裡,不是旁人用三言兩語就可以驅散的,在這件事情上,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放過自己了。

  「但那不過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她說,「希伯倫的新總督取締了他生前推行過的所有政策,銷毀了所有與他有關的文書記在,而生活在那裡的人們也溫順地接受了,一切都回到了他來之前的樣子,仿佛他從未去過那裡……過去我總是相信,雖然人的血肉之軀會湮滅,但信念是永恆不朽的——可是許多年後,有多少希伯倫人還會記得他?一個人曾經存在於世的痕跡全部被抹去,生前傾注了心血的一切瞬間不再有意義了。如果雅威真如它的寵民所說的那樣心懷慈悲,又怎麼會允許他迎來這樣的結局呢?」

  她的語氣裡甚至沒有太多怒火,她只是陷入迷茫,自我質疑,或許還覺得這片土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很可笑。從押沙龍身上,她或許窺見了未來的某種可能性,這出悲劇可能只是這片土地的一個縮影,類似的事情可能還會不斷上演,如果押沙龍的死亡令她痛苦,那麼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則令她感到悲哀。

  「也許我真的老了,耶底底亞。」她露出慘淡的微笑,「至少比我看起來要老得多。」

  耶底底亞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希望這樣能給她一點被需要的感覺。

  埃斐沒有拒絕,她擁抱了他,聲音很輕,猶如嘆息:「保重好自己,耶底底亞……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把自己放在命運的天平上,至少想一想我。」

  片刻的遲疑後,耶底底亞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種被她的氣息所包圍的感覺裡。蛾摩拉仍在雨幕之中,可在他的世界裡,周圍是那麼安靜,一切的一切都離他那麼遠,唯獨她的存在格外清晰。不久前如幽靈般纏繞著他的嫉意、猜疑和戾氣,都在這個擁抱中消融了。

  一種溫暖而粘稠的想法在他心裡滋生,他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從這種溫暖中離開。盡管他對自己的命運也沒有多少支配權……可是在這一刻,在這裡,「耶底底亞」是屬於她的。


第193章

  兩年後——

  「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雷納可以婉拒其他人, 但約納松是極少數的例外。

  事實上,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最近這段時間被這樣攔住過多少次了——七次?還是八次?總之,整個提爾的上流階層近來似乎都陷入了某種憂心忡忡的狂躁中, 每天都過得像是世界末日。

  雖然自蛾摩拉以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速度崛起後,他們就經常在一些出乎意料的地方顯露出自己的神經質……雷納是非利士人,但出生於西頓,自覺沒什麼資格評價別人是瘋子,不過等阿比巴爾王的身體再糟糕一些,提爾人距離真正發瘋大概也不遠了。

  「如果您指的是我與小斯特靈戒主的事情……」他耐心地回答, 「我與他之間沒有什麼特殊的矛盾。以我個人一點淺薄的想法,他只是對於阿比巴爾陛下近年來不太樂觀的健康問題,以及陛下遲遲沒有對外宣告自己中意的王儲的事感到焦慮而已。」

  其實還有第三個原因,雷納並沒有說出口, 那就是以色列王子押沙龍的結局。

  放在兩年前,不會有人相信押沙龍不會成為以色列的下一任國王。他出身高貴,容貌瑰麗,作為管理者的才能更是毫無疑問——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大衛王最寵愛的兒子,而且這種寵愛幾乎是毫無疑問的偏心,和他相比,大衛王給予其他孩子的那點「愛」可謂是吝嗇。

  然t而人往往很難猜中命運的走向。

  在這種所有人都覺得押沙龍只要在希伯倫靜靜守候,等待大衛王傳位給他就可以成功登基的時候——這位年輕的王子突然叛變, 親手摧毀了原本通向王座的康莊大道,平穩了二十年的以色列王儲之位重新變成了一個未知數。

  希蘭王子的情況和押沙龍有些相似,盡管在各方面都有著顯著的優點,但奠定他們獨一無二地位的基礎仍是王的偏愛。然而,對許多國王來說,押沙龍的結局似乎成為了一種警示——即使是全心全意疼愛的孩子,終究也有可能因為野心而背叛自己。

  在今年盛夏的末尾,老斯特靈離開了人世,年輕的斯特靈成為了新的戒主,他是老斯特林的長子,很早就知道希蘭近幾年來從未在提爾露面的原因。

  一位王子能夠被托付給王最信任的友人培養,這無疑是王的寵幸,但隨著黎凡特的賢者變成了另一個國家的統治者,這種待遇對希蘭而言已經不能算是完全的優勢了,還使他遠離他的親父身邊多年。阿比巴爾王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雖然從未表露過要確立王儲的心思,卻也遲遲沒有把希蘭從猊下身邊接回來。

  為了那個位置,宮廷裡每日都上演著明爭暗鬥,但一切都與希蘭,以及他身後的斯特靈家族無關,小斯特靈會為此焦慮也不奇怪,以這位年輕人脫發的速度,也許再過幾年,他就會和雷納記憶中最早見到的老斯特林差不多了……只不過,沒想到對方會在會議上這麼毫不掩飾地攻訐他。

  「年輕人大多如此。」雷納評價,「很難沉得住氣。」

  「如果只是如此就好了。」約納松搖了搖頭,「九戒會目前的局勢究竟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王室確實樂於看到戒主們兩派對峙,但前提是平衡,而這種平衡恐怕很快就要維系不下去了……陛下的身體狀況確實影響了許多事情,但僅僅是這個原因,還不足以讓他們如此……警惕你。」

  「如果您指的是蛾摩拉。」他說,「恕我直言,一個國家的昌盛與否並不受我個人意志的影響。」

  「無論如何,它客觀存在。」約納松指出,「我私下和許多戒主交談過……事實上,不只是小斯特靈,也包括一些名義上與你同陣營的戒主,他們都有類似的憂慮。」

  雷納對此不置可否:「如果是關於'綠眼家族是不是蛾摩拉安插在提爾的眼線'這個問題,我想您很早之前就該知道答案了。」

  「別說我了,這件事誰不知道?」約納松說,「我要講的是另一件事,有傳聞說索多瑪王向那位女王求婚了。你乃女王親信,我不相信你這裡一點消息也沒有,雷納,她究竟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聞言,雷納花費了好一會兒才把自己從恍惚中拉回來:「所以你們最近表現得那麼神經……焦慮的原因,就是為了這個?」

  「怎麼能說'就是為了這個'?」約納松很是不滿,「這還不夠可怕嗎?那位女王雖然是迦南人,蛾摩拉卻不完全是迦南人的國家,瑣珥因為貿易早就淪為了蛾摩拉的禁臠,如果再和索多瑪王聯姻,摩押人的勢力就將從約旦河延續到迦南海岸,別說提爾了,就連以色列都為此戰戰兢兢,難道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情況?」

  雷納嘆了口氣:「我本以為是因為希蘭王子的事……」

  「那是小斯特靈該煩惱的問題。」約納松聳了聳肩,「誠然,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講,希蘭王子成為王儲無疑是更有利的選擇,不過那也得建立在國家還續存的前提下。索多瑪王是一個野蠻又好戰的暴君,像我們這樣的生意人,最怕的就是這種聽不進人話王了……唉,讓他去跟以色列玩吧。」

  說罷,他又用手肘捅了捅雷納:「最近有許多流言蜚語,聽說索多瑪王在約旦戰場上和押沙龍交手過,稱他是值得敬佩的英雄,還許諾只要女王答應成為他的妻子,他便用大衛王的腦袋當聘禮,為她心愛的義子報仇,可是真的?」

  「除了賺錢、八卦和制造謠言,提爾人難道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雷納都快被氣笑了,「索多瑪王算什麼東西?怎敢覬覦猊下?如果猊下想要以色列償血債,大衛王的腦袋早就被塗上焦油插在長矛上了,哪裡還輪得到他來為押沙龍殿下報仇?」

  「別急著發火嘛,小伙子。」約納松拍拍他的肩膀,「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我只知道,如果哪一天猊下臥病在床,她的繼承人也不在身邊,我不會有任何精力去好奇隔壁國家的統治者會和誰聯姻。」

  「你當然可以這麼想。」約納松說,「因為你屬於一個強大的國家,而且它還在冉冉上升,你所侍奉的王權強健且穩固,所以不必在意其他國家在搞什麼勾當……可提爾的鼎盛已經過去了,這個國家和它的國王一樣在衰弱。有的一國之王或許只是嘆了口氣,但她的嘆息可能會在這片土地上引起風暴。」

  ×××

  作為迦南人的主神,阿娜特在這片土地上見識過許多國家的誕生,比布魯斯、西頓、提爾……它們都曾是點綴著黎凡特的明珠,擁有過獨屬於自己的輝煌時刻,但極盡它們的光輝,依然不免在眼前的這座城市面前黯然失色。

  她穿過形狀古怪卻氣勢非凡的高大城牆,城門為青銅築造,浮雕上刻畫著高居於王座的蛾摩拉女王,頭戴用麥穗編織成的冠冕,兩只立耳獵犬守候在王座兩側,嘴裡各銜著鎖鏈的一頭,鎖鏈中間墜著一枚太陽紋章,像征駐守此地的守護神巴爾。

  士兵們在要塞上來回巡邏,背後的弓箭和銅制鱗甲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山鷹城牆上方盤旋,偶爾停留在懸掛著藍色旗幟的桅杆上。

  外城是蛾摩拉的貿易中心,隨著國力的強盛,蛾摩拉已經逐漸取代了提爾作為黎凡特航運中心的地位,各種用帆布搭成的攤販櫛比鱗次,用本地產的顏料染了色,艷麗的玫紅、海水似的湛藍,青蔥的淺綠,以及如夢似幻的淺紫(和螺骨紫不同,似乎是用某個島嶼上的鮮花染制的)。

  一眼望去,整個市場就像一張巨大油畫布上塗抹的色塊,穿著亞麻布長袍,將自己收拾得干淨體面的蛾摩拉人輕快地在斑斕的色塊中穿行,鐵衛隊則騎著駱駝沿街巡視,除了駱駝糞便以及人們勞作時的汗水,空氣中幾乎聞不到任何不體面的氣味。

  在城門右側,有一棟鑲嵌在要塞裡的房屋,上方掛著一塊塗著金漆的牌匾,便是大名鼎鼎的黎凡特銀行,即使沒有離得很近,阿娜特都能聽見房間裡金幣與銀幣相撞的聲響,以及彙票摩擦時窸窣聲。即使以最保守的想法揣測,整個地中海也有將近有一半的財富這裡流通過,難怪大袞ヾ稱蛾摩拉為連接海洋與內陸的橋梁,半分不假。

  「阿娜特?」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怎麼來了?」

  阿娜特幾乎是下意識地翻了個白眼——巴爾的呼喚依然令她煩躁不已,但她此時的心情已經不同於以往,這種煩躁並不是出於兄長的無能,而是出於某種更復雜的心情。

  誰敢相信那個落魄的農場,有朝一日居然會成為黎凡特的中心?自從巴爾做出了那個瘋狂的決定,就連一向偏愛巴爾的沙帕什ゝ都不相信他還有救……沒想到七年過去,他竟成為了這片土地上最強盛國家唯一供奉的守護神。

  雖然阿娜特知道,即使回到過去,她都不一定有膽量做出那樣的抉擇,但也不妨礙她對這個幸運的糊塗蛋發自肺腑地感到嫉妒。

  或許是背後有靠山的關系,她的笨蛋兄長語氣中並沒有曾經的懼怕,甚至還敢拿她開玩笑:「所以這次你記得敲門了嗎?」

  阿娜特忍耐住了想要揍他或者朝他吐口水的衝動:「想死嗎?」

  「好嘛,開玩笑而已。t」巴爾說,「如果要找我,你應該來中環城的,我平常一直待在宗教審判所。」

  「我對你平常待在哪裡半點興趣也沒有。」其實事實並非如此,自從得知對方多了一項審判與正義的權能,阿娜特簡直快嫉妒瘋了,但她不會在對方面前表露出來,免得對方太過得意,「我只是代沙帕什轉告你一句話,說完就走。」

  「沙帕什?我好久沒見到她了!她也會來找我玩嗎?」

  「……你剛才到底有沒有用腦子聽我說話?」阿娜特嘆了口氣,「她讓我告訴你,小心從地底湧現的火焰。」

  巴爾怔了一下——她剛才是在用原初的語言與他交流,人類是無法聽到的,哪怕是侍奉神明多年的大祭司,也只有在極少數的特定祭典上才能聆聽神用其傳達的教誨。而且不同於在神界的時候,在塵世間,用這種語言交流是會耗費神力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也以原初之語回應:「這是……預言?」

  「不錯。」阿娜特說,「她的權能與你密切相關,除了我和摩特,她對你命運的感知是最強烈的,只要你還沒被蛾摩拉女王溺愛成弱智,就不該輕視這句話。」

  巴爾咕噥道:「我不喜歡預言,多半沒什麼好事發生……」

  阿娜特過去就最討厭的就是他這副扭捏的模樣,一想到他竟然撿漏似地隨隨便便就得到了蛾摩拉,而自己在這裡唯一的待遇是被捆起來丟進柴房裡,平常進城前還得先敲門,就忍不住怒火中燒,只想快點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隨便你喜不喜歡,記得告訴你的飼主就行了。」


第194章

  希蘭已經七年沒有來過提爾王宮了——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提爾毗鄰蛾摩拉,想要找到回去的機會並不難,事實上, 他確實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而多次返回提爾, 眺望過王宮華美的大殿尖頂和巴爾大神廟,但從未生出過想要回到那裡的想法。

  負責為他引路的宮僕裡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比記憶中老了一些,不同於猶如民族熔爐的蛾摩拉,提爾雖然也是民風開放的城市,但王宮的僕從依然身著傳統的迦南服飾……然而,盡管他置身於家鄉氣息的包圍下,卻不覺得提爾就比蛾摩拉更令他親切。

  如果是故人的老去只是喚起了他心中的惆悵,那麼這種陌生感則提醒著他另一件事——流逝的歲月大概確實是無法回來了,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段時光,並不是在這座城市裡度過的。

  不過, 就連他心頭的那一點悵意,在見到自己的父親後也揮發得一干二淨了。

  「好小子。」阿比巴爾王一把抱住了他, 希蘭幾乎聽見自己的骨頭咯咯作響, 「你可真是變了不少。」

  希蘭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勉強按捺住那股被人戲耍了的惱火:「您也是。」

  誠然, 父親與他印像中大不一樣——他毫無疑問地老了,頭發灰白, 而且稀疏了許多,皮膚上布滿了褐斑, 他至少瘦了六石, 但不像是出於勤懇的鍛煉,更像是年紀漸長後慢慢失去胃口的結果, 他的肚皮癟了下去,像一個空了的酒囊,鼻子也不似以前那樣因為肥胖和酗酒而紅到發紫了。

  不過,就像安赫卡常說的那樣,肥胖和衰老都是健康的敵人,在體重恢復正常後,老了的阿比巴爾王看起來反倒比他中年時縱情享樂的模樣好了許多,至少能讓人稍微回想起他曾經也是一位姿容非凡的美男子了。

  希蘭不知道用「精神矍鑠」來形容自己的父親是否合適,但不管怎麼說,他都和信裡「臥病在床,不久於人世」這行字沒有半點關系。

  他揉了揉剛才被父親勒得生疼的手臂,雖然他已經長得比父親還要高了,但被對方攬住臂膀時,他仍覺得自己是一只脆弱的雞仔:「所以您是有意裝病?」

  「人一旦老了,年輕時留下的傷病就像蚊蟲一樣惹人厭煩,只是病重與否的區別罷了。」阿比巴爾王面不紅心不跳地回答,「然而,如果真要等到人都快不行了,才決意去處理那些麻煩事,遲早會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境……很多時候,朋友的教訓也是你的教訓,你要記住這一點,希蘭。」

  對方沒有點名,但希蘭知道他在暗指大衛王。

  據說他已經重病到幾乎無法處理政事了。押沙龍死後,以色列未來的繼承人成為了一個謎,不少王子都蠢蠢欲動,其中四王子亞多尼雅獻少女亞比煞,以美色蠱惑國王,近兩年在宮廷中風頭無兩。

  阿比巴爾王拍了拍他的手:「這幾年,你在她身邊過得如何?」

  雖然至今為止,父親的形像是希蘭見到和記憶中相差最遠的,但僅僅是這個動作,那種分別多年帶來的生疏便煙消雲散。

  「那就要看您想聽哪種回答了。」希蘭說,「禮貌的說法是,猊下是一位好老師,蛾摩拉是一個很不錯的國家,我過得很開心。」

  「那肺腑之語呢?」

  「肺腑之語就是——被黎凡特最有權勢的女人圈養真是爽翻了。」

  「那可真是夠丟人的。」話雖如此,阿比巴爾王的語氣裡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好像一點也不奇怪兒子會被自己的摯友教成這樣,對於他這種毫無志氣的說法也不感到介意,「不過,歲月確實變幻莫測。許多年前,誰能想到過去比布魯斯的舊址會再一次輝煌起來呢?蛾摩拉,文明的泉眼——如果不是為了隱匿你的行蹤,真想去親眼見識一下啊。」

  「雖然我總覺得羅丹的記載有點誇張,什麼'見識過蛾摩拉後,日後任何城市在我眼中都將顯得醜陋'之類的……」他說,「但這輩子如果不親自去一次的話,您一定會抱憾終身。」

  聞言,阿比巴爾王笑了起來:「是嗎?那就趕快滾回來接替你父親的工作,把被圈養的位置讓出來吧。」

  這幾乎稱得上明示了。

  希蘭感到五味雜陳,「意外」反而是這種心情中最稀薄的,畢竟他仍是金發,說明父王沒有讓其他王子接受恩賜。一方面,他為父王對自己的寵愛仍未動搖而高興,另一方面,他心裡似乎沒有為自己即將繼承並統治一個國家感到多麼激動。

  對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件很遙遠的事,盡管他已經比猊下高出近兩脛,即使讓他去睡那張孩提時代的雙層床,大抵也要把腿縮到胸口才能把自己塞進去,但在內心深處,他好像從來沒長大一樣,在卸去外交大臣的工作後,他還是覺得待在猊下身邊,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其實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您為什麼會那麼看重我呢?僅僅是因為母妃嗎?」

  盡管他的生母備受寵愛,但她不是唯一受到過這種寵愛的女人,若要論血統,他也不是最高貴的。以他對巴爾的了解,對方不像是會主動干涉王室繼承權的那類神明——事實上,由於巴爾過分隨遇而安的性格,希蘭很難想像他會去主動干涉任何事,所以對外無論如何解釋,立他為王儲應該是阿比巴爾王單方面的決斷。

  希蘭注意到他的父親喉結聳動,但一言不發,仿佛有話要對他說,最後又咽了回去,最後化作了一聲嘆息。或許對方原本只是想找個理由把這一時刻敷衍過去,但最後放棄了,或許他只是厭倦了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也滿口謊言。

  老人的吐息裡有一種苦味,可能是咀嚼過某種用來止咳的藥草,他知道父親的身體並不像傳聞中那麼差,但也沒有他表現出的那麼好。

  「你還記得自己的十二歲生日嗎?」

  「記得。」他說,「您把我趕出王宮一天,美其名曰'自由的禮物'。」

  「你的每一個兄弟姐妹都有過同樣的經歷。」阿比巴爾王說,「十二歲生日時,我讓你們離開王宮,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真正的提爾——這座養育了你們的城市,回來後再將你們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講給我聽。大多數時候,我會聽到無盡的贊美,提爾是一座偉大的城市,在我的統治下欣欣向榮,百姓們生活富足……也有些經由他人授意,會含蓄地向我暗示自己的母族將商會t和家族土地管理得很好。」

  說到這裡,阿比巴爾王看了他一眼,似是意有所指:「希蘭,你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說的嗎?」

  希蘭回想了一下,突然感覺有點不妙——但說出口的話已經覆水難收,他只好干巴巴地說道:「'人住的地方怎麼到處都是髒水?到底是誰修得爛排水渠,真該拉出去吊死。'」說完,希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來我曾經離絞刑架那麼近。」

  「聽完你的回答後,我幾乎立刻想起了那一天……」阿比巴爾王復而嘆息,神情因陷進了回憶的深潭而恍惚起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幾年?幾十年?當時我還是王儲,大衛則因為掃羅的猜疑而整天往提爾跑,我們都那麼年輕,正是輕狂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埃斐看起來反倒比我們年長一些。在相識的當天,我就帶著他們逛遍了提爾的大街小巷,想要向他們炫耀自己的國家,教他們知道世界的中心究竟是何模樣。」

  「他們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大衛表現得很配合——他一貫很會適應氣氛,驚嘆和贊美如亞嫩河般滔滔不絕,也令我很滿意,但當時我更想聽到的是埃斐的評價,盡管認識不久,我也能嗅到她身上深藏不露的傲慢,知道她是那種難以被取悅的女人。」

  「是這樣嗎?」希蘭面露疑惑,「可是只要蛾摩拉這一年的收成很好,猊下就會很開心……有時看到孩子們在街頭玩棋子游戲,她也開心。」

  「是啊……可惜我當初年輕又愚蠢,總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而等我真正了解她,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阿比巴爾王苦笑一聲,「直到我們分別時,埃斐才說了那天的第一句話。她告訴我,提爾城內的污水長期淤積在貧民居住的區域,使得蟲鼠大量聚集,而貧民本就是最容易患病的群體,如果不考慮治理,提爾遲早有一天會爆發瘟疫……她還說西頓也是一樣,證明了迦南人根本不會設計地下排水系統。」

  「……很有猊下的風格。」

  「我當時很不高興,覺得她是世上最刻薄的女人——很漂亮,但是刻薄。」阿比巴爾王說,「再然後,西頓爆發了鼠疫。」

  見希蘭沒有回答,阿比巴爾王便自顧自地繼續道:「自那之後,我便很少在沉溺在那些溢美之辭裡了。」

  半晌過去,希蘭依然緘默不語,直至阿比巴爾王用眼神詢問,他才抓了抓頭發:「沒什麼,我只是……第一次被別人和猊下放在一起評價,所以有點……」

  「不高興?」

  「也不是,只是……感覺很奇怪。」他說,「即使在群星璀璨的時代,也注定了會有幾顆星星是最耀眼的,就像猊下,還有塔瑪和耶底底亞… …但我不是那樣的存在。」

  「我年輕時也有過類似的想法。」阿比巴爾王說,「有的君王注定將成為整個國家不可磨滅的歷史,有的君王不過是王朝更疊的匆匆過客……我自認為是後者,提爾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國家,可我從未做出超過我父輩和祖輩的偉績,因為這種想法,我對命運做了許多退讓。」

  「可提爾還是黎凡特最強大的國家之一。」

  「與國家無關,她……」阿比巴爾王搖了搖頭,「不,我已經過了該談論那種事的年齡。時間只逝不返,無論我是否後悔,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只可惜……曾經的我總以為失去點什麼也無妨,反正除了那些,我還能擁有許多別的東西。可等我累了,老了,終於有空閑為年輕時的那點遺憾而不甘時,卻已經耗盡了曾經想要追尋美好之物的勇氣。」

  父王握住了他的手:「和我不同,你還很年輕,希蘭。」他看著他,像是在看曾經的自己,「別重蹈我的覆轍。」

  ×××

  希蘭已經離開蛾摩拉好幾天了。

  耶底底亞已經多少猜到了他離開的原因。阿比巴爾王身體抱恙的事情並不是秘密,希蘭今年十九歲,作為一個國家的王都綽綽有余,更不用說被正式公布為提爾的王儲了。在這期間,他也含蓄地問過埃斐,得到了一些隱晦的消息,希蘭此行只是暫時離開,但他最終作為未來統治者返回提爾應該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是不知何時會提上日程罷了。

  不過理解歸理解,這不代表耶底底亞對於自己要承擔對方的一部分工作毫無抱怨。

  相對於塔瑪和巴爾,希蘭的工作是他最不樂意接手的,一方面是因為他不喜歡和其他國家的使者打交道——他不喜歡跟任何笨蛋打交道——另一方面則是那群喜歡往油布上塗顏料和在石頭上磕磕鑿鑿的家伙(美名其曰「藝術家」),他和他們一直相性極差,覺得他們是一群沉溺於幻想且沒有底線的瘋子,不知道猊下和希蘭平常是怎麼容忍他們的。

  好在他找機會把與藝術殿堂有關的工作都丟給了巴爾……唔,反正他們長得那麼像,那麼一方的工作另一方應該也能處理妥當吧?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耶底底亞照舊去紅屋向埃斐彙報這周的進度,以及接下來的工作安排,自從他熟悉並上手各項公務之後,這已經是一個例行公事的環節了,但這一次的彙報結束後,埃斐罕見地留住了他。

  「有一封來自以色列的信,是今天下午寄到的,內容……與你有關。」埃斐的語氣有些遲疑,「雖然你或多或少應該都聽說了,你父親大衛王身體狀況很不樂觀,並已決意要確立自己的繼承人,那個人就是你。」

  她拿出放在抽屜裡的信,向前推了推:「雖然我猜很少有人會拒絕統治一個國家,但這件事還是要由你本人定奪。」

  他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接下來的記憶都是斷片式的——耶底底亞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告別埃斐,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紅屋走出來,好像只是一晃神,眼前的景像就從紅屋變成了自己的房間。

  那封信被他放在桌上,沒有再動過。

  希蘭……當他知道這個消息時,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他們是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的,這是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可是……神啊,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會是我呢……

  夕陽如烈火般照亮了昏黃的天空,整個世界都仿佛在燃燒。

  他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景色,直到落日的最後一線光亮消失在遙遠的海岸線下,照進房間裡暖紅的色調變成了潑灑的血色。

  他感覺有點餓,但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胃口,有點困,但等他躺在床上時,並沒有閉眼,只是看著床幃出神。

  他躺在這麼多年來一直用於放松和休憩的房間裡,卻沒有一點倦鳥歸巢的實感。

  他聽見外面窸窸窣窣的蟲鳴,晚風拂過時樹林搖曳婆娑的聲響,褐色的窗框、深藍色的床幃、織有植物紋樣的桌布、米色的被褥……全部被浸透成了血與火的顏色,一切都顯得很古怪,很不真實。

  或許他還清醒著,又或許他只是清醒著做了一個夢。

  不知不覺中,周圍漸漸暗了下去,是他睡著了嗎?還是單純從這個世界上被剝離了?

  「你的父親大衛將不久於人世。」朦朧之中,他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久違的聲音,平靜但不容違抗,「而你將作為我的人間代行者,回到你的國家,完成你神聖的使命,使猶太人的聖殿在耶路撒冷落成。」

  「為什麼您會選中我呢?」他聽見自己這麼問道,「難道不是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選嗎」

  「一切在你出生時就已經注定。與你的父親不同,你乃神之禮物,神之恩賜,是生而為王的人,命運欽定你將成為以色列最偉大的君主,帶領你的子民走向富饒與輝煌。」

  不知為何,他卻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埃斐決定登基為王時的那些憂慮。

  「我會失去什麼?」他問。

  「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只會得到更多,王權、力量、財富,以及無窮的智慧。」

  「……那'耶底底亞'會失去什麼?」

  「一切。」

  他想了想:「我還t有多少時間?」

  「明天開始,自日出之際,至日落之時,你可盡你所能,享受自由的時光。」他的神回答,「當太陽徹底西沉,耶底底亞就會死去,所羅門將作為王權與神權的繼承人,君臨他的國家。」


第195章

  「猊下……」有人輕輕搖晃她的肩膀, 「猊下,該起來了。」

  埃斐在睡意朦朧中睜開了眼睛,窗外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明亮。起初,埃斐以為今日又將是一個令人郁郁寡歡的陰雨天,等旁邊的人撩起床幃,她才意識到現在僅是日出時分——距離她上床休息只過去了三個小時。

  「耶底底亞……」埃斐疲憊地開口,「現在還不到該起床的時候。」

  「可是太陽出來了。」對方背著光,她只能勉強看清他被晨光勾勒出的面龐輪廓,和他微笑時的酒窩, 「我們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一定得是現在?」

  「對,現在。」他低低的笑聲在昏暗的房間裡回蕩,說不出的孩子氣, 「就在蛾摩拉,我們要玩上一整天。」

  誠然, 他已經完全過了能被稱作「男孩」的年齡,可不知為何, 埃斐總覺得他的語調裡有一種孩子似的、純粹的快樂, 即使在他還年幼的時候,也從未表現得像這樣無憂無慮過。

  再冷酷的心也會被這笑聲融化吧……她有點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 掀開了被子:「給我一點梳洗的時間。」

  雖然身體已經離開了床鋪,但她後續的一系列行為都像是夢游, 直到用冷水洗臉時才真正清醒過來,當她坐到梳妝台前時, 已經徹底緩過神, 想起他們各自都有一堆工作要處理。

  不過,承諾這種東西總是覆水難收的, 何況她心裡明白,耶底底亞不會在蛾摩拉待太久,很快他就要回到自己的國家。對於他反常的行為,埃斐並沒有感到太奇怪,反而為他還願意花費時間來彌補自己童年缺失的任性而高興……等他真正坐上那個位置,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當她走出房門時,耶底底亞正坐在台階上,觀察一只停在花蕊上的蝴蝶,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目光在她的發頂停留了一會兒:「您盤著頭發。」

  埃斐不太明白他為何會在意這個,因為她素來如此,盤發有便於她批閱公文,但她也沒有多問:「我們今天要出門,這樣方便一些。」

  耶底底亞沒有繼續追問,但她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她,蝴蝶已經去追逐其他鮮花了,但他仍在意著她的發髻。

  雖然對方冒然提出了邀請,而她也冒然答應了,但他們似乎都對接下來的行程毫無頭緒——這一點是埃斐走出王宮大門時才察覺到的,因為她發現耶底底亞的腳步停了下來,似是陷入了沉思。

  最後,他有點不負責任地提議道:「我們去集市吧。」

  蛾摩拉生活著一群勤勞善良的人,可即便對於他們,這個時間點也過於早了。埃斐很懷疑他們能在集市看到多少開張了的攤鋪,但她也沒有否決——和耶底底亞一樣,他們都很少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花費心思,所以埃斐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國家有什麼地方是值得游玩的。不過在這個時候去,至少不會導致市場的秩序陷入混亂。

  不出她所料,蛾摩拉的集市此時還稀稀落落的,只有幾個負責大宗貨物的搬運工在忙碌著。他們路過了從塞浦路斯來的青銅、伊比利亞的鐵、鉛礦和艾爾瓦德的雪松木,停留在了幾個裝著香料和干花卉的木箱前,上面用墨水寫了幾個西奈字母。

  一個黑皮膚的年輕人蹲在火爐邊,用一個破舊的火爐燒著沒藥和甘松,聞起來醇厚又苦澀,銅壺滲出的水蒸氣裡則有著蓮花純露的氣味。

  「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耶底底亞說,「很久以前,您曾在提爾的集市裡給我買過一瓶花露,也是蓮花氣味的。」

  「你在攤鋪前站了那麼久,還問我能不能用這個賺錢,好像對這方面很感興趣的樣子。」她打趣道,「結果等我們有了蒸餾房,你卻把這些工作全部丟給希蘭了。」

  耶底底亞吃吃笑了:「其實我原本不喜歡花卉純露,會讓我頭暈……但自那之後,我發現濃郁一點的花香也不錯。」他的目光輕盈地從她臉上滑過,最終落在那幾個西奈文字,但他的微笑有一種奇妙的力量,讓埃斐感覺他仍在衝著她笑,「以後我聞到這股香氣時,會想起您。」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某種類似直覺的東西告訴她,耶底底亞今天的一切表現都是別有深意的,他此刻展現的感情,絕非她記憶中所熟悉的那種,但另一方面,對方表現得如此坦誠,沒有絲毫忸怩,又讓她覺得沒必要胡思亂想,甚至覺得自己此刻的動搖是一種有點羞恥的想法。

  當她說服自己脫離這種情緒的泥沼時,耶底底亞已經和那個燒香料的年輕人說完了話,從他那裡買了一束甘菊。期間,年輕人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們,盡管沒認出他們的身份,但肯定很好奇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一清早就到集市來。

  耶底底亞將甘菊遞給她:「您現在一定頭很痛……很抱歉那麼匆忙地叫您出來,請先用甘菊的氣味緩解一下吧。」

  埃斐接過花,此刻她的內心已經平復了:「接下來打算去哪裡?」

  「我們坐著駱駝出發。」耶底底亞語氣輕快地回答,「經過西頓、艾爾瓦德和提爾,然後沿著海岸線,從亞嫩河流浪到摩押平原,如果途中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就停下來看,如果哪戶人家願意收留我們,我們在他們的干草堆上過夜,走進大城市後,我們可以去酒館,和那裡的人玩棋子游戲,贏一點錢回來。我們先去瑣珥——聽說他們有一種鹹馕餅,是用燒燙的鹽岩石烤制出來的,最後去索多瑪,偷偷潛入他們的王宮,朝索多瑪王的臉上狠狠地打一拳。」

  「如果雅雷俄珥金在這裡,肯定會給你一個熱情的吻。」她說,「所以……認真的?」

  「當然不是。」耶底底亞笑了,「摩押平原太遠了,一天根本到不了那裡,我只是感覺如果這麼做的話,一定會很有趣……」說到這裡時,他看起來有些落寞,但很快又收斂起來,「所以,我們還是去學府吧。」

  於是他們來到了學府,這時的天色已經不像他們剛出門的時候那樣暗淡了,學府裡有稀疏的人影在走廊裡穿行,他們大多負責保養一些古老且破損了的書卷,或者將它們謄抄下來,會申請這些工作的大多是還在就讀中的學生,可用來換取他們在校期間的雜費。

  其中有一個正面撞上了他們,並且認出了他們的身份——是一個瘦小的男孩,十三、四歲的年齡,他急促地喘著氣,好像隨時會犯哮喘病,好在四周靜謐的氛圍讓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尖叫。

  埃斐食指抵唇,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嘴,或者說,更像是要把拳頭塞進自己嘴裡。

  埃斐先是詢問他的身份,得知他是實習古書繪圖員,正在做一些書頁裝飾貼補家用,能夠做這類工作,說明他有相當的繪畫功底。她翻看了幾份重制本,有亞薩的《草藥百譜》和安赫卡的《健康的律法》,都是草藥類的書籍。

  她又問了他老師的名字,發現他是亞薩的門徒——並有幸擔任對方助教的一部分工作,男孩是這麼說的。

  以他的年齡來看,這顯然是不合規矩的,導師助教只有畢業後的學生能夠擔任,但埃斐的目光從他瘦小的肩頭和突出的顴骨上掠過,知道這是亞薩對這個家境貧窮的男孩的一點優待。她和耶底底亞在沉默中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輕輕點了點頭。

  「把這束花帶給你的老師吧。」她將手中的甘菊遞給他,「不必告訴他是我給的。」

  男孩像啄米的小雞一樣點頭,待他離開後,耶底底亞感慨道:「能用求取知識的途徑養活自己,他是一個幸運的孩子。」

  「知識在哪裡都能換取財富。」她說,「理應如此。」

  「那可不一定。」耶底底亞說,「您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應該表現得更自豪一些才對。」

  埃斐身居高位幾十年,早已練就了不輕t易為任何贊美取悅的鐵石心腸,她本想尋常地回以一個微笑,然而他的眼神——看起來那麼真誠,和他的笑容一樣,有一種純粹而龐然的力量,讓她不受控制地陷入某種可怕的動搖中。

  有一股陌生的感情在她心頭縈繞,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離開學府後,他們又去了黎凡特銀行,剛好撞見了一名職員用289張彙票的記錄,打破了銀行之前的最速數票記錄,按照規矩,她將獲得一筆和彙票數量相同的獎金,埃斐親自為她頒獎,女孩高興得幾乎落下眼淚。

  然後是救濟院,他們遇上了剛醒的安赫卡,後者以為他們是來巡視工作的,為自己不得不加寫報告而哀嚎,但在得知他們只是路過這裡之後,又喜笑顏開起來。

  她帶他們參觀了新生兒的觀察室——除非實在不方便挪動,否則蛾摩拉的孕婦都應該在救濟院分娩,防止嬰兒因為細菌感染而夭折。其中有一個孩子是被遺棄在救濟院門口的,安赫卡已經決定撫養他,希望埃斐能給他起一個名字。

  「就叫哈米德ヾ吧。」

  「聽起來不錯。」安赫卡說,「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說不上來。」她回答,「只是覺得有這個名字的人日後會很擅長經商,而且身手矯健。」

  接著,埃斐和耶底底亞穿過集市。這次他們走得萬分小心,和她的子民們玩了一場單方面的潛入游戲。但在中途,她忍不住指點了一個正在玩九子棋並陷入僵局的小男孩——即使是耶底底亞,大概也會為這種情況嘆氣——並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那是一個本地人,很快就認出了她的臉。

  最終,他們艱難地從水泄不通的巷道擠出了外環城,期間至少和一百多個人握過手,回應了幾百次問候,走在田野間的小路上時,他們頭暈又狼狽,像是兩個剛剛結束一場流浪的可憐人。

  「至少我的念想實現了一半。」耶底底亞拍掉了身上殘留的駱駝毛和草屑,「現在就差干草堆,鹹馕餅和打索多瑪王一拳了。」

  他們沿著農田間交錯的小徑一路向前,漫無目的,每遇到一個分叉口就猜拳,誰贏了就朝誰站著的方向走。

  也許是今天耶底底亞身上孩子般的氣質感染了她,也許光是這樣單純地走在一片豐沃的土地上就令她高興,她把路上遇到的所有昆蟲的名字都說了一遍,有些是益蟲,有些是害蟲,有些只生存於本土,有些在其他國家代表著特殊的含義。

  其中大部分是耶底底亞早就知道的,但她每一次開口,他就表現得興致勃勃,好像這輩子第一次聽到這些知識一樣。

  他們最終沒能吃到鹹馕餅,但一戶飼養蜜蜂的人家送給了他們兩塊塗了蜂蜜的面包,他們誰也沒有帶錢,雖然對方也沒有要,但埃斐還是抱著嚴謹治學的態度參觀了對方的養蜂房,並且給了一些建議。

  養蜂的老人緊緊捏著他的帽子,表情肅穆,像是一名授予了勛章的將軍:「我和我的後代都會銘記這一天的,猊下。」

  「我很高興。」她回答,「不過客觀來說,銘記我所說的內容比銘記這一天更重要。」

  當他們走出農田的範圍,太陽已經西斜,雲霧猶如玫瑰色的海浪,在天幕中緩慢流淌,裊裊炊煙沿著每家每戶的煙囪向上升騰,一眼望去,像是林立著一片灰色的海市蜃樓。

  耶底底亞走了一會兒,突然拍了一下腦袋:「啊,忘記去宗教裁判所了。」

  埃斐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他,於是耶底底亞又笑了起來:「好吧,其實我是故意忘記的,今天我們不去做這些讓人傷感的事情,我們要盡情地開心。」

  他們繞路到了鐵衛隊,問他們要了兩匹駱駝,耶底底亞本來想去蛾摩拉港觀看工人們裝卸貨物,但又擔心會引發下午那樣的慘劇,妨礙港口的正常運作,最終放棄了。

  到最後,他們居然真的如耶底底亞之前所說的那樣,沿著海岸線走到了一處偏僻的沙灘,距離蛾摩拉港不遠,但人煙稀少。為了防止在天黑前趕不及回到王宮,他們沒有繼續前行,這場似乎還未開始的公路旅行就這樣匆忙地結束了。

  在大海的彼端,太陽已經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線——這個季節就是這樣,白晝很長,但消失得很快,好像不久前天還亮著,但一眨眼,太陽就從天空中溜走了。

  或許是因為夕陽總給人一種凋零感,耶底底亞身上那種輕快的氣息也被驅散了些許。他靜靜地眺望落日,沒有說話,但那種寂寥的感覺就像是霧氣,從他的身體裡源源不斷地滲出來,像是一支即將熄滅的蠟燭散發的煙霧。

  「這一天過得真好。」他低聲道,「猊下,您高興嗎?」

  「還不錯。」不需要工作的日子總是很不錯,「可惜只是去了一些平常工作時就能去的地方,沒有你想要的干草垛、鹹馕餅和索多瑪王。」

  耶底底亞先是笑了,然後笑聲輕了下去:「關於今天該怎麼過,我想了很久……好吧,其實也沒那麼久,但也足夠讓我苦惱了。」

  他停了一下,神情中有一種哀愁的快樂,「我還有好多事想做,猊下,我想把您喜歡的書都看一遍,然後用一整晚的時間向您講述我的心得,我想乘船渡過愛琴海,親眼見識一下那個水草豐美的伊比利亞,我想騎著駱駝去摩押,看一看死海是不是真的如您所說,能讓所有東西漂浮起來,我想把您提過的事情都做一遍,把您去過的地方都去一遍……我想和您一起這麼做,可惜我擁有的時間太少了。」

  「沒必要那麼著急。」他的表情讓她感到難過,「以色列那邊確實在催促,但沒必要拘泥這麼一兩天……何況,雖然蛾摩拉和以色列離得不近,但我們總有機會再見面的。」

  「或許是吧。」耶底底亞說,「但有些話必須由我親自來說。」

  說罷,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埃斐的心頭一陣顫栗,再度體會到了那種陌生的情緒——她在黎明的集市裡體會過,在清晨的學府裡體會過,在他們悄悄穿過蛾摩拉的大街小巷,雙手交握時體會過,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本能地感到不安和驚惶,像是隱約感覺到將有什麼事情發生,但她已經無處可逃了。

  「我苦惱了很久,想像著我此生能有的最快樂的時光是怎樣度過的——然後我發現,其實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干草堆、鹹馕餅、伊比利亞、死海… …那些都可以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還有蛾摩拉。」他說,「我人生中最快樂,最榮耀的時光,就是能在你身邊,在這座屬於你的城市裡長大,無論以後我得了什麼,都不能與這七年相媲美。」

  他的聲音顫抖著,聽起來幾乎要哭了,他握住她的手:「能把你的頭發放下來嗎?」

  埃斐過了很久才緩過神:「我的……頭發?」

  「對。」他看著她,那麼熱忱、真摯,好像已經決意把自己毫無遺漏地展示在她面前了,「拜托了,把這看作是我的請求吧。」

  埃斐被這種眼神擊中了,幾近被擊潰,仿佛他身體散發出光和熱也點燃了自己。她拆下發梳,捋了捋肩頭的長發,莫名有點緊張:「好了……看起來怎麼樣?」

  「很美……只要是你在場的時候,我從不把目光分給其他人。」他的手撫過她的臉頰,手指沒入她的鬢發,「我愛你,埃斐。」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一瞬間,埃斐感覺自己的肺腑絞在一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同時美好的感覺在她體內流淌,感覺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都被這炙熱的感情浸透,痛苦與喜悅在她的胸口/交錯、融彙,讓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已經燃盡了——而現實中只是過去了短短數秒,可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如此刻這般毫無保留地去回應一個人的盛情了。

  「埃斐。」她聽見他說,「我可以吻你嗎?」

  她的嘴唇嚅動著,想要回答,但所有話語都在喉嚨裡蒸發了,只能點頭。他靠近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以及呼吸中散發出的熱,他親吻她的嘴唇,於是那熱就湧入她的t唇齒間,天色已經暗了,但這個綿長的吻讓她頭暈目眩,眼前泛出白光。

  恍惚間,她感覺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臉頰上滑過,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意識到那是耶底底亞的眼淚。

  吻結束了,他緩慢地離開了她,溫暖的氣息也離她遠去。他朝她微笑著,一種溫煦的、合乎禮節的笑容,在晚霞的映照下,在這張漂亮的臉上,這也是一個美的微笑……但不知怎麼,埃斐的心冷卻了下來,再也沒有之前不能自已的感覺,只有余燼的苦澀在無聲蔓延。

  「怎麼了,埃斐」對方輕聲問道。

  埃斐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片刻後才將目光落到遠方的地平線上,那也是耶底底亞之前一直凝望的方向。

  太陽已經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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