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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第196章

  得知耶底底亞已經離開了蛾摩拉, 希蘭差點氣得把行李摔在地上。

  「他就這麼走了?」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每一腳都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仿佛上面長著耶底底亞的臉, 「他都沒有和我道別!」

  「耶底底亞也沒有和我道別。」塔瑪安撫道, 「他天亮前就離開了,可能只是不想讓氣氛太傷感吧……而且,據說父——大衛王病得很重,耶底底亞應該是想在局勢發生變動前盡快回去。」

  「誰管他是為了什麼?」希蘭依然忿忿不平,但也不想遷怒塔瑪,只好衝著空氣吐舌頭,「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要狠狠地罵他一頓。」

  塔瑪勉強地笑了笑,但眼神中仍流露出哀愁, 使她不得不避開與希蘭對視:「阿比巴爾王身體還好嗎?」

  「健康得要命。」希蘭翻了個白眼,「他要是認真打我一拳, 我當場就會把血噴到耶底底亞臉上。」

  巴爾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雖然他和提爾的聯系減弱了, 但還是能感知被他賜福過的對像的狀況。希蘭的描述當然有誇張的成分, 不過阿比巴爾在同齡人中也算得上是精力充沛了,至少沒有窘迫到像大衛王這樣不得不即刻召回繼承人的程度。

  抱怨歸抱怨,希蘭還有一大堆累積下來的工作需要處理,只好把對耶底底亞的怨氣化作動力,板著臉去樞密院加班了。

  經過多年的培養,曾經就讀於學府的年輕人在畢業後有不少成為了蛾摩拉朝政體制的一員,部門也相對完善,為他們減輕了不小的負擔——即便如此,希蘭也要連續加班好幾天才能把那些堆積的公務處理完,外交本就是所有工作中最著重於繁文縟節的,有些信件即使不用他親自起草,至少也要從頭到尾檢閱一遍後才能寄出。

  巴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法律同樣是一項程序多余內容的工作,唯一的區別是他無需自己寫卷宗和審判書。

  處理完工作後,他便去了紅屋——許多年過去,女王的居所終於不再只有圍牆是宏偉的了。雖然相比其他富裕的國家,蛾摩拉的王宮或許只能說是落魄(有些家具甚至是從藝術殿堂那裡淘汰下來的),但比起它起初幾年的模樣,至少不再讓人見之傷心了。

  但正當他想要敲門時,一股令人戰栗的氣息從門縫中滲出,讓他的雙腳凍結在了原地。

  有記憶以來,他只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但神力耗盡和瀕臨死亡的痛苦在他的身體裡常駐不散……

  塔尼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該在西頓嗎?不,自從埃斐扶持攝政王主宰政權後,西頓人對塔尼特的狂熱就驟降了不少(盡管依然存在),她來找猊下做什麼?她想對猊下不利嗎?還是說……

  「你可真是一只報災鳥。」他聽見了猊下的聲音,「除了交代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自縛手腳之外,你和你的創造者還有什麼用?」

  「'它'很危險。」塔尼特回答,「讓'它'獲得任何機會,都有可能成為你的致命傷。」

  「真有趣,說得就好像一切都盡在掌握一樣,可如果你的創造者現在居於上風,你就不會來這裡找我了。」他很少聽到猊下這樣毫不掩飾的譏諷,「何況,你與我之間尚有恩怨未結——塔尼特,當時你在我身體裡種下惡種,害我重病不起……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本不會錯過以法蓮之戰,也不會……」

  猊下的聲音在這裡就停住了,但巴爾能感受到她緘默之下痛苦的余韻。

  「你本就不該離開。」塔尼特說,「你的執拗使你錯過了重要的消息。」

  他甚至聽到了猊下用食指點擊桌面的聲音——很響,讓他想起了希蘭腳跟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所以你承認自己當初是故意這麼做,為了讓我留在蛾摩拉? 」

  「是。」

  「我究竟錯過了什麼?」

  「太晚了。」她說,「機會已如月光般從你指縫間流走。」

  「既然你覺得現在太晚了……」猊下壓抑著惱火,「為什麼不在你認為'還有機會'的時候來告訴我這些?」

  「我曾與你說過,現在我的創造者力量弱於'它',若它不先動,我的創造者就不能輕易有動作。」塔尼特平靜地回答,「事實上,若非'它'這次操之過急,我們原本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所以耶底底亞……所羅門的變化是出於'它'的意志嗎?」

  「是。」塔尼特回答,「強行清除人間代行者作為人的感情,這與'它'不輕易干涉人類命運的原則相悖……寧可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也要如此行事,說明'它'認為他對你的感情很危險。」

  「……他已經不是曾經的自己了嗎?」

  「盡管外在沒有任何變化,但在那具身軀之下,只是一個有記憶而無感情的陌生人。」

  猊下沉默片刻:「你剛剛說,今天你來這裡見我的目的,是要允諾我一個願望。」

  「是,這是'它'貿然行動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你的機會。」

  「你能夠修復耶底底亞的感情嗎?」

  「不能。」塔尼特說,「我的力量對比我更高等的存在無效。」

  「你曾說過,若杯中之物滿盈,無論灌入的是清水還是美酒都無所謂。」猊下警惕道,「反過來理解,得先灌滿水杯,才能實現願望,也就是必須先奉上與願望相等的代價。」

  「是。」

  「即使是你主動提出要滿足我的願望,我也必須償付代價?」

  「是。」

  「你的創造者是不是想得太理所當然了?」猊下冷笑一聲,「這基本是在用我的錢,還我放的債。」

  「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只為抓住可以保留一絲希望的可能性。」塔尼特說,「我來這裡,只是為了將這希望的火種托付於你。」

  又是一陣漫長的死寂。

  「除卻你剛才所說的不可逾越的界限,這個願望的上限是什麼?」

  「若代價足夠,便可窮極你的想像。」

  「我能將許願的權限轉給其他人嗎?」

  「可以,雖然它不贊成你這麼做。」

  「它可以有很多想法——如果它只是想一想。」猊下說,「目前來看,你和你的創造者除了給我添麻煩之外,沒有起到任何用處。」

  塔尼特難得陷入了沉默。

  「我決定將這個願望轉移給塔瑪。」

  塔尼特嘆息一聲:「她有你的影子,但不足以代替你。」

  「她是我的孩子,不需要你來評判。」猊下說,「現在你該離開了,不要妨礙蛾摩拉真正的守護神來見我。」

  聞言,巴爾心裡激靈了一下,遲疑片刻後,才輕聲問道:「猊下?」

  「進來吧。」對方回答,「她已經走了。」

  他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塔尼特的氣息確實消失了,但這沒能打消他的心虛和尷尬:「您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在外面的……?」

  「從你的影子映在門窗上的時候。」

  那就是打一開始就知道了……巴爾感覺頭皮發麻,必須費盡全力才能勉強不咬到自己的舌頭:「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感覺到了塔尼特的存在,不、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無妨。」猊下說,「如果我想要隱瞞,就不會放任你偷聽我們的對話了。」

  他躊躇了一會兒:「您真的打算將願望轉贈給塔瑪嗎?」

  「沒錯。」她苦笑了一下,「隨手把麻煩事丟給了自己的孩子t——很不負責任的家長,對不對?」

  「我沒有想忤逆您的意思,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吞吞吐吐道,「但塔尼特的有些話可能是對的,由您保留希望的火種會更加合適。」

  猊下擱下筆,仍是很溫和的表情,難以想像這位女王不久前還在和一個詭秘的神明爭鋒相對——假以時日,塔瑪會繼承並傳承她的意志,或許她最終能達到猊下在以色列時擔任宰相時的水平——但她的撫養者早已更進一步,哪怕容貌未變,她也已經超越了曾經的自己,多年來的執政生涯,使她成為了比過去更超然的存在。

  「近來,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她說,「曾經這件事還沒有令我如此煩惱,但隨著記憶中那些熟悉的面貌逐漸老去,甚至褪色、消失……讓我很難再忽略它。巴爾,如果人們崇拜的對像是一名某種意義上接近全知全能的個體,足以為他們解決一切難題,使他們避開前方道路上的所有錯誤,同時這名個體還是永恆不朽的,幾乎沒有任何普通人常見的困擾——例如衰老引發的病痛和精神不濟。」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不如之前那麼響,但很清晰,讓人難以忽視:「供奉著這樣的存在,和供奉一位神明又有何區別呢?」

  巴爾搔了搔臉頰:「我……我不是很擅長哲學方面的事情……」

  「是嗎?我卻認為這是一件相當現實的事,巴爾。」猊下說,「我拒絕神,並不是單純因為你們有違反常理的力量,而是人們應該明白,權力不能被永恆掌握在某個偉大的個體手中。一個人因踐行正確之事而獲得權力——說起來不難,但實際又如何呢?哪怕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一個擁有辨明是非能力的人,也不能指望那個人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符合道義的,我也不例外。如果人們追逐的只是一個崇高且不會腐朽的軀殼,那麼軀殼之下的是誰又有何區別?」

  「可目前至少也沒有人比您做得更好。」巴爾說,「即使您信賴塔瑪,那麼塔瑪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呢?與其將希望托付給一個不知是否會成為明君的孩子,不如由一個更值得信賴的對像去主導命運的發展。」

  「誰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呢?」她笑了笑,「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人們已經不需要王了。」

  巴爾嚅囁道:「請別開這樣可怕的玩笑……」

  「別太擔心。」猊下收起了笑聲,但語氣仍是溫和的,「蛾摩拉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受過任何天命的國家,而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天命加身的女王——這個國家之所以誕生,是為了給那些良善卻命運多舛的人們一處棲身之所,是為了讓文明更多的可能性在這裡孕育,僅此而已……還是說,你要賦予我們什麼歷史的使命嗎?巴爾?」

  「不、不是的……」巴爾臉頰發燙,「我只是……只是生活在這裡,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明白,巴爾,我明白。」猊下嘆息一聲,「其實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也有我私人方面的因素……雖然我很不喜歡塔尼特和她的創造者,但我能感受到他們沒有對我托付全部的信任。最初我不以為然,直到押沙龍……那孩子的死亡令我驚醒,而耶底底亞……也是如此。」

  「事實是,我並非什麼全能全知的個體,而且遠遠弗如,在個人感情的干擾下,我也會做出有欠考慮的決定。在我再度變得傲慢,認為自身的智慧、信念與權力足以戰勝世間的一切未知之前,我需要把這個國家交給一個更加年輕鮮活的生命。等蛾摩拉的體制和法律更加完善後,我就會把王位交給塔瑪。」

  巴爾怔了一會兒:「那您要去哪兒呢?」

  「誰知道?」猊下用輕快的口吻回答,「也許是乘船穿過愛琴海直達伊比利亞,也許會沿著亞嫩河去往摩押平原,看一看那裡的死海,往南也不錯,我對紅海周圍的國家一直很感興趣,聽說那裡的人們經常使用一種黑色的火油……對了,你知道瑣珥有一種用鹽岩石烘烤出來的鹹馕餅嗎?」

  「是嗎?真讓人期待。」他本來就笑得很勉強,後來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一定會很想念您的。」

  「沒必要那麼急著傷感,離那天還有一段時間呢。」猊下低聲道,「安赫卡告訴我,世界上存在能夠遍覽過去與未來的眼睛……」

  「千裡眼?」巴爾想了一下,「高階位的千裡眼確實能窺視命運的軌跡……」

  「所以的確存在過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巴爾點頭:「在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建造了至高之塔的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就擁有這樣的能力,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未來。」

  「真是乏味的能力。」猊下說,「不過坦誠說,在塔尼特答應為我實現一個願望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如果將世上的所有信息全部納入掌中,是否就能一直做出正確的決定?但仔細想想,那樣的命運該是何等無趣啊,與其如此,還不如寄希望於人類自身的可能性……你看過蛾摩拉新造的艦船嗎?西倫說他要開著它去大海的盡頭冒險,雖然我跟他說過很多遍,這個世界並不像神話中說的那樣像個棋盤……可是想一想,誰知道幾千年後,人們會用他們的雙腳抵達怎樣遙不可及的地方呢?」


第197章

  城門開啟後,所羅門感覺一陣暑氣夾雜著塵埃撲面而來——這大概是這輛黃金馬車唯一不好的地方,難以為乘客抵御那些惡劣環境帶來的困擾。

  受大衛囑托,先知拿單和祭司撒督將親自護送他前往神聖的基訓泉,並為他施以膏油禮。

  有關他將繼承王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以色列,衛城的所有百姓幾乎都圍聚在城門口,馬車每往前一寸,那一處的人群便向兩邊退去,好似船首劈開黑色的海面。

  許多年前, 摩西帶領他的族人們穿過分開的紅海, 也許就是這樣一番景像。

  他們之中從未有人見過他——事實上,在大衛宣布自己定下的繼承人之前,他們甚至不曾與聞他的名字,但此刻他們聚集在這裡,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是他們天命所歸的新王,是因為大衛得到了神諭——在以色列,哪怕造物主只是嘆息一聲,也足以與世上最嚴厲的律法相媲美。

  「雖然您的正統性毋庸置疑,但在宮廷內行動時請務必小心。」撒督低聲道, 「亞多尼雅王子對您的威脅很大……約押死後,洗魯雅公主幾乎將他視若親子,祭司亞比亞他也是亞多尼雅的密友,哪怕您順利登上王位,短期內都請不要放松警惕。」

  「我知道。」所羅門回答,「我還知道他獻了一名少女給父王, 如今是父王最寵愛的妃子。」

  聞言,撒督陷入了沉默,神情中罕見地有了點尷尬,拿單倒很直接,他從不是一個講話留情的人:「不必擔心亞比煞,她沒有外界傳聞的那樣有能量。」說到這裡時,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往日的景像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等您見到就明白了。」

  所羅門仍微笑著,沒有告訴他們,其實這雙眼睛已經見過了。

  大衛已經在基訓泉等候多時,盡管所羅門早就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樣,可實際見到時依然有一種陌生感。七年前,大衛把他扔給烏利亞,讓他離開王宮去找埃斐時已經年紀不小,但舉手投足間仍能窺見年輕時的風采,如今的王座上卻只剩下了一個郁郁寡歡的老人,飽受痛風和膿瘡的困擾。

  他們抵達的時候,大衛正在酣睡,撒督不得不走到王座前,輕聲提醒:「陛下,所羅門殿下已經到了。」

  大衛花了一點時間才醒過來,也許是陽光的關系,他的眼珠看起來有點發灰,嘴唇卻是慘淡的白色,直到他緩過神,臉上再度浮現出令人熟悉的輕快笑容,看起來才不那麼死氣沉沉。

  他不是近幾年才老的,但這種老邁化為實感仿佛是一剎那的事情,早年曾馳騁過戰場的國王多是如此——年輕時光榮的印記在年老後成為了病痛的根源。

  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全程見證膏油禮無疑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每過幾分鐘,他就會讓僕從在他的太陽穴上塗抹一種綠色的油膏,並且服用一種氣味清涼的藥水t(不是很有益於他的健康),才能防止自己因精神不振而昏睡。

  儀式一結束,大衛就在醫師的看護下坐著輦車回去了,而所羅門還得坐著那個沒有遮擋物的黃金馬車繞城一周才能返回王宮。比他更慘的是撒督和拿單,因為他們只能在馬車兩側步行,所幸幾匹馬都訓練得很好,沒有發生以色列大祭司和先知在馬車後苦苦追趕,最後昏死在大街上的慘劇。

  回到王宮後,所羅門終於見到了那位傳聞中的少女亞比煞,大衛最年輕的妃子,大概也是最後一位妃子。

  他和她簡短地交談了幾句,大多是禮節性的招呼,但仍能看出她是一個被王嬌慣著的小女孩,很活潑,精靈古怪,但不討人厭,而且……看起來很眼熟。

  在許多傳聞中,她似乎是用容貌蠱惑了國王的絕世美人——過於誇張的說法,亞比煞無疑是美麗的,但還遠遠不到僅憑相貌就能使他人神魂顛倒的地步。大衛也沒有為她「神魂顛倒」,他從不像男人對待女人那樣碰她,一方面是因為他老了,耗盡了年輕時放蕩的情熱,內心像是一個飽食的人那樣平靜,另一方面,則是他對亞比煞有一種並非男女之愛的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更像是長輩對待孩子的那種慈愛,而這種慈愛是他曾經吝嗇於分給任何孩子,唯獨押沙龍和塔瑪享受過的。

  也難怪撒督和拿單提起這名少女時總是表情復雜……不過他們誤解了一件事,大衛並沒有從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找故人舊影的想法(否則後宮裡早該擠滿一群大大小小的「埃斐」了),只是大衛對於寵愛的孩子向來有一套固定不變的標准:身上有他和埃斐的一部分。

  押沙龍和塔瑪長得像他,但性格像埃斐,而亞比煞長得像埃斐,但性格像他。

  這種標准是毫無道理且壓倒一切的,甚至無關乎血緣,純粹建立在一種難以捉摸的感性上。

  下午,大衛略微恢復精力之後,便召見了他。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他的氣色仿佛好了許多,神情中又有了一些光彩,但所羅門知道,這種情況不過是回光返照,他的人生已經走到盡頭,再無挽回的余地了。

  「你看起來精神不錯。」大衛打量他,語氣有些感慨,「哈,年輕人。」見所羅門沒有回答,只是回以微笑,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小子,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我過得很好,父王。」

  「你當然會過得很好。」大衛不以為意,哪怕問出這個問題的是他本人,「蛾摩拉呢?你覺得那座城市怎麼樣?」

  「蛾摩拉很好,父王。」

  這個問題之後,大衛很久沒有再說話,如果不是有千裡眼,所羅門或許會以為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了。直到房間裡的水甕從半滿滴到了三分之二,大衛才開口:「她怎麼樣?」

  「猊下也很好,父王。」他回答,「一如既往。」

  「所以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聽到這裡,所羅門愣了一下,但還是如是回答:「我吻了她的嘴唇。」

  「是嘛……」大衛有些出神,但片刻便將情緒收了起來,「你知道嗎?所羅門,你真是一個幸運的家伙。」他的語氣又快活起來,仿佛他們是相識已久的平輩人,真要要用拳頭捶一下他的肩膀,但他太虛弱了,哪怕手指微微收攏也會顫抖個不停,「當然了,你們也結不了婚……即便如此,你也已經得到太多太多了。」

  他並不否認:「您說的沒錯。」

  「我太累了,沒辦法指導你什麼,不過該懂的東西,你應該都從她身上學會了,撒督和拿單也會從旁輔佐。至於亞多尼雅……要說威脅,肯定輪不到他,不過洗魯雅確實是一個隱患,要殺要留就由你自己決定吧。」

  「我會謹慎斟酌的。」

  「哼,這就是聰明人的回答?你倒不如撒個謊好了。」大衛闔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什麼重負,「在我走了之後,對她好點。」

  如果他心裡還殘存著哪怕一點感情,此時此刻都會感到悲憫——這個男人,與自己的神明默默抗爭了大半輩子,為此幾乎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最後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上,消極地期盼這七年的感情深厚到足以讓他違逆神為她安排的命運,就像他自己為她做的一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輸了。

  不過,大衛沒必要知道這些——雖然對方萬念俱灰的模樣,並不會在他心裡掀起一絲波瀾,但讓對方在平靜與滿足中走完剩余的人生,是一件客觀上符合道義的事,也不會給他造成什麼麻煩。

  他沒辦法滿足大衛的遺願,但他可以滿足對方的其他要求。

  「我會的,父王。」

  如對方所願,他撒了個謊。

  離開大衛的寢宮後,所羅門在心中問道:「為何我還是無法看見埃斐的命運?」

  「現在還不是時候。」神回答,「你須完成神聖的使命,建造聖殿,使你的子民與神真正聯結在一起,如此方能穿過混沌,看見命運真正的軌跡。」

  ×××

  「您一定得說服猊下。」

  「我會試著……」

  「光'試著'是不夠的,大殿下!」耶米瑪來回踱步,像是一只失去了尾巴的小狗,「這將是前所未有的傑作,所有人都會震驚,並為之臣服!如果猊下沒有同意,就意味著您沒有很好地向猊下闡明這一點。」

  「耶米瑪。」希蘭不得不打斷她,「雖然你的確是猊下最寵愛的畫家……」

  「確實如此,猊下親口說過,我將會在永恆的藝術殿堂裡占據一席之地。」

  「好吧,將會在永恆的藝術殿堂裡占據一席之地的畫家小姐。」希蘭說,「我能體會你創意中的美妙之處,將蛾摩拉的發展史用壁畫的形式展現出來…… 」

  「不錯,等他們見識到真正的文明誕生之牆,就會明白提爾那些粗糙的浮雕不過是藝術中最最粗鄙的東西。」耶米瑪說,「記得強調我會為烏利亞閣下留一大塊位置。」

  希蘭知道她是在暗示烏利亞的健康問題——近來,這位追隨猊下多年的老將軍身體狀況一直不太樂觀,如果能看到自己在畫作上的英勇姿態,也許能帶給他一些慰藉。

  「……拜托了,耶米瑪,讓我說完。」希蘭嘆息一聲,「不管想法是好是壞,既然你說要征用永恆之殿的所有牆壁,我就得先請示猊下的意見,如果猊下最後沒有批准,即使你殺了我也沒用。」

  耶米瑪很響亮地哼了一聲:「猊下會明白的,你們這群家伙根本什麼也不懂。」

  所幸與耶底底亞朝夕相處的這七年,已經讓希蘭寬容到基本不會為任何刻薄的言語而發脾氣了,他耐心地安撫了耶米瑪,然後在對方希冀的目送下踏上了前往紅屋的路。

  「猊下。」經過對方的允許後,他推門而入,「我有一件事要向您請示……」

  「你來得剛好,希蘭。」猊下看向他,「我也有事找你。」

  看來他今天很難不受打斷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希蘭的目光落到在場的第三人身上:「這是誰?我不認識。」

  「您太會說笑了,希蘭殿下。」雷納說,「我們不久前才在提爾見過。」

  「是嗎?我忘了。」

  「這樣太失禮了,希蘭。」猊下說,「他從你父親那裡帶來了重要的消息——繼續吧,雷納。」

  「不行。」他莫名感到恐慌,「我的事情更重要,我要先說。」

  「別擔心,殿下,您不必再做這些事了。」雷納說,「阿比巴爾陛下決定提前退位,您很快就要成為提爾的新王了。」


第198章

  「……大殿下。」雷納長長地嘆了口氣,出於習慣,他仍用著在蛾摩拉時對希蘭的稱呼,「您能不能別再擺出這副表情了?」

  「又怎麼了?」希蘭抱怨道, 「我只是眉頭皺了點,眼角垂了點,嘴角耷拉了點,背駝了點,所以看起來有點不精神而已,不是什麼大問題。」

  「那是因為您不用整天看著自己的臉,殿下。」雷納說,「坦誠說,我本以為您會很高興的。」

  「為什麼?有人會為了自己要連續聞幾天駱駝的臭味而高興嗎?」

  「因為您馬上要成為提爾的王了。」雷納說,「雖然提爾在黎凡特的地位……咳咳, 相較以往受到了一些影響,但依然是一個強大的國家, 而您是這t個國家的掌舵者,是王座的主人, 財富無數, 大權在握,所有人都渴求您的垂簾……」

  他用夢游似的語氣回答:「對對對, 你說的沒錯。」

  「可是您不開心。」雷納指出,「恕我直言, 您的心還在蛾摩拉呢。」

  「為什麼誰都要為這種事情而奇怪?我在蛾摩拉生活了七年——再過幾個月就八年了。」

  「真是出人意料……大殿下,您能允許我袒露幾句肺腑之言嗎?」

  「啊哈, 說得像是你前面還不夠冒犯我一樣。」

  「起初, 我以為最容易離開蛾摩拉的會是您,而最艱難的是小殿下……我什至沒有想過, 有朝一日小殿下真的會離開。」雷納說,「當然,現實已經多次告訴我,人的感性認知往往很不准確。耶底底亞殿下走的時候就像一陣風,離開後便了無痕跡……反倒是對外一直表現得沒心沒肺的您,似乎並不覺得離開蛾摩拉回去繼承王位是一件值得雀躍的事。」

  「這麼直接地說別人沒心沒肺也太過分了吧?」希蘭搔了搔臉頰,但也沒有很生氣,「其實我也沒有料到耶底底亞會離開,他看上去就是那種要一輩子死纏爛打地待在猊下身邊,用棍子打他都不會走的家伙。至於我嘛……」

  他試圖朝他擠眉弄眼,作出戲謔的模樣,但最後很不幸地失敗了。因為自己表現得有點滑稽,希蘭反倒先笑了起來:「我剛剛看起來是不是怪傻的?」

  「……您想聽不冒犯的回答,還是實話?」

  「有沒有不冒犯的實話?」

  「恐怕很難。」

  「那我就不聽了。」說罷,希蘭又噗嗤一聲笑了,「所以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結果,那就干脆不去在乎——至少表現得像是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要在自己的時代大放異彩,而有些人只能淪為他們的陪襯……我不是幸運的那個,雷納。」

  「何必如此悲觀呢?」雷納說,「在我看來,您得到的東西並不比耶底底亞殿下遜色。」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從見到耶底底亞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最後會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無論我怎麼努力,也不過是他成功路上的墊腳石而已。」希蘭說,「我又能怎麼辦呢?總不能在最後用'至少我努力過'之類的話來安慰自己吧?」

  「聽起來確實很像您會做的事。」

  「哈哈,錯了,巴爾才會那麼做——雖然大家經常因為我們長得很像而產生一種我們各方面都很像的錯覺,但巴爾是一個可愛的樂觀失敗主義學家,而我心裡實則功利得要命。」希蘭聳了聳肩,「輸了就是輸了,輸了的人什麼都不會得到,與其不顧一切地去打一場根本不會有結果的仗,還不如在最開始就體面地退場。」

  雷納緘默不語,似乎短暫陷入了某段回憶中,片刻後才回過神:「不會不甘心嗎?」

  「我都要走了,還能有什麼不甘心的呢?」他笑了笑,「何況,都這樣度過那麼多年了——所以勉強再忍受幾天我的苦瓜臉吧,雷納,再過一段時間,我會自己振作起來的。」

  經過數個小時的騎行後,雷納勒住了駱駝,先是抬頭打量天色,隨後又四處張望,仿佛從空氣中嗅到了不妙的氣味。

  「暴雨要來了。」他說,「若您同意,我們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休息一晚,等明天早晨再出發。」

  其實希蘭也察覺到了,今天溫度不熱,甚至稱得上涼快,但濕氣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仿佛他一直在流汗。他本來就不急著回去,要在哪裡賴一晚上也無所謂。

  雷納輕車熟路地領著他來到一個驛站,位置有點偏,裡面除了灰塵和沙子之外,最多的是從房梁上抖下來的木屑,但是——嘿,想開點,至少不是雨天會漏水的草棚屋。

  希蘭挑了一個離火爐最近的位置,原本是想把衣服上的濕氣烤干,結果被煙塵嗆得止不住咳嗽。

  外面還沒有下雨,但已經肉眼可見地陰沉起來,木柱、橫梁、矮桌、地毯……所有東西上都結起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氣溫變得比之前更低了,微風拂過濕漉漉的衣服時,竟然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或許是因為天氣,或許是因為這家驛站距離主道有點太偏了,視野中的景像顯得格外蒼涼,除了滿地的白色沙土、在棚子裡吃干草的駱駝和幾簇稀疏的灌木叢,就沒有其他東西可看了。

  很難形容他此時的感受——耶底底亞離開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呢?那個殘忍的混蛋,居然就這樣輕飄飄地走了……他不該那樣離開的,叫人傷心。

  雖然過去七年裡,他總嘲弄對方是一個小心眼的刻薄鬼,但如果是耶底底亞,肯定會不惜一切地留下來,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和他不同,那是一個從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家伙。

  ……本該是這樣的。

  而猊下——一如既往的冷靜,假設她心裡也有不舍,至少沒有讓別人看出來,對耶底底亞和他都是如此。但希蘭還是隱約感覺到,她似乎變得比以往更豁達了,在工作之余,也很少再掩飾自己溫情脈脈的一面,至於原因是耶底底亞的離開,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他的視線游移著,最後落到了屋檐。外面已經下起了雨,雨勢起初還不大,但雨水綿綿不斷地從瓦片上滴下來,希蘭看著這一幕,忽然感覺難過得要命。

  「希蘭閣下。」為了掩人耳目,雷納換了個稱呼,「您可以去房間休息了,店主人答應提供澡盆和熱水。」

  希蘭沒有回答——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被雨從頭澆到了腳,但他決定不去計較這件事,就像他不去計較身後雷納發了瘋似地叫喊一樣。他騎上一匹灰褐色的牡馬,它顯然很不樂意沾水,但當他揮動韁繩時還是順從地跑了出去,多好的小伙子。

  他就這樣在雨幕中疾馳著,把雷納、提爾和王位都拋之腦後——以及那個被他偷了馬的倒霉蛋,雷納是個好人(大概),他相信對方會代為賠償的。

  雨勢很快就變大了,呼嘯的狂風和連綿的雨聲交織在一起,連往日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都顯得稀薄起來。他能感覺到被打濕後的發絲緊貼著前額,冰涼雨水沿著發梢流到他的眼睛裡,馬蹄踩過水坑時,泥水濺在他的靴子和褲腳上,不過也無所謂,他已經足夠狼狽了,不介意變得更糟糕一些。

  巴爾在上,他連主道在哪兒都看不清,更別說認路了。不知道是怎樣神奇的運氣,竟然讓他順利抵達了目的地。蛾摩拉此時是宵禁時間,城門已經鎖上了,然而負責守夜的鐵衛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臉,就打開了側門。

  他同樣順利地穿過了王宮的正門,鐵衛長官帕提還和他打了招呼,仿佛他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個城市一樣。

  希蘭就這麼一路來到了紅屋,屋裡的燈火還亮著,他敲了敲門,在得到允許後推開了門,雨水和泥漬就這麼留在了紅屋破舊——在蛾摩拉聲名鵲起後,有了一種更好聽的說法,叫「古樸」——但本質上還是破舊的老地毯上。

  這幅場景下,希蘭覺得猊下即使當場把他趕出去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對方並沒有這麼做,只是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有時她會這樣小憩片刻,為了給後半夜的通宵工作補充精力:「怎麼淋著雨回來了?」

  希蘭一聲不吭,雖然平常他總是有一肚子的話可說,此刻卻忽然領會到了語言是多余的道理。他看著她,內心有一股強烈的陌生感,從她蓬松烏黑的長發,被燭光照亮的蜜色皮膚,以及那張籠罩在光暈中的臉龐,忽然感覺頭暈目眩,心跳加速,仿佛被這種前所未有的美好氛圍擊中,不受控制地為她的美所震撼。

  他們住在一起七年,天天見面,可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她長什麼樣。

  「希蘭?」

  他緩過神,沉默地走到躺椅邊,跪坐下來,感覺胸口沉重得嚇人,讓他有些喘不過氣。當他將腦袋擱在她的膝蓋上時,猊下的手指穿過他濕漉漉的頭發,她只穿著普通的亞麻布,但不知為何,這種布料在她的皮膚上好像變得格外柔軟,他能清晰感覺到她皮膚的溫暖隔著輕薄的衣物傳遞過來。

  「我會讓他們把爐子點起來。」猊下說,「在t有熱水之前,你得先去把濕了的衣服換掉。」

  「您不奇怪我為什麼回來嗎?」

  「有許多理由……雖然你我都知道結局會是怎樣。」她說,「但你還很年輕——偶爾逃避一次又有什麼關系?」

  聽到她的回答,希蘭莫名感到生氣,不知道是為她此刻的平靜,還是因為她說了實話,然而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實話——可當她輕撫他的面頰,她的微笑,溫熱的氣息,和那令人神魂顛倒又使人敬畏的美貌,澆滅了他心頭無端的怒火。

  希蘭將手搭在躺椅邊緣,然後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膝蓋——那個瞬間,對方臉上罕見的表情已經讓這次狼狽的旅程變得物超所值了,他又將袍子的下擺往上推了一點,吻了吻她另一側的膝蓋。

  在長袍被推到它平常不該到達的高度前,猊下倏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才後知後覺地從這震驚的一幕中回過神。

  他笑了起來,感到從未有過的得意:「您也猜到這一幕了嗎?」

  猊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的喉嚨又澀又痛,舌頭又腫又脹,不知道現在他是怎麼把話說得那麼清晰的, 「您來教我,好不好?」

  「希蘭——」

  「難道要全怪我嗎?是您說我可以逃避一次的。」他用指甲去刮她的皮膚,「只是這一晚……只要這樣就好了。」

  「……不是以這種方式。」她嘆了口氣,幾乎是以一種愛憐的表情在看他,「何況,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已經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了……希蘭,我的心已經被另一份感情燃盡,如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灰燼。」

  痛苦在他胸口蔓延,但他沒有表現出來:「沒關系。」他親吻她的手指,同樣濕漉漉的,有著從他發絲上沾到的濕氣,「這已經比我起初希望得到的更多了。」


第199章

  三年後——

  「雖然商會領袖在議會中的席位很少, 但他們的財富足以……塔瑪?」埃斐輕輕咳嗽了幾聲,「該回神了,我的好姑娘。」

  塔瑪眨了眨眼睛, 像是一只被水澆濕了腦袋的小貓:「我——非、非常抱歉!我剛才……我不是故意的, 我……」

  「走神了。」她打趣地笑了笑,「墜入愛河的感覺真是讓人醺醉,是不是?」

  「猊下……」她的女孩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但遮擋不住臉上的紅暈, 「對、對不起,我只是偶爾會……我不會讓私事影響到工作的。」

  「你總得要有自己的繼承人。」埃斐收斂了笑意,「何況,女性在這方面確實先天劣勢,如果不想影響你在登基後的統治, 最好在你登上王位前就完成這一步。」

  塔瑪嘆了口氣:「您這樣只是讓我更緊張了……」

  「登基,還是懷孕?」

  「兩者都是——尤其是前者。」塔瑪說, 「就不能讓我作為您的副手,為您效力一輩子嗎?」

  「這個問題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了,塔瑪,答案是'不'。」埃斐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你不比希蘭和所羅門差什麼,既然他們能成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那麼你一定也可以。」

  「希蘭和耶底底亞……沒想到都已經過去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聽到這兩個熟悉的名字,塔瑪臉上浮現出回憶之色, 「他們那邊最近有傳回什麼消息嗎?」

  「錫安已經落成了。」看見塔瑪迷茫的神情,埃斐只好提醒道, 「以色列的新聖殿。」

  「噢,那個。」塔瑪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她的孩提時代幾乎都是在這個信仰雅威的國家中度過的,但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這似乎是一件過於久遠的事情了,「我記得希蘭在這件事裡出了不少力。」

  雖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和蛾摩拉無關,但埃斐還是通過某些「渠道」與聞了有關錫安的消息,比如為了建造聖殿,提爾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以及各種雕刻金銀飾品的手工匠人,比如所羅門要求上帝之家時刻保持靜默,所有香柏木和金銀銅的雕飾制作都是在提爾完成,隨後才被運往以色列。

  聖殿建造完畢後,所羅門就把約櫃從衛城轉移到了那裡,放在兩座黃金智天使的雕塑之間,不過據希蘭所說,那其實是銅像,只是在外面鍍了一層金箔— —所羅門要求所有無法用黃金打造的建築部分都這麼做,以保證整個聖殿看起來都金碧輝煌,猶如天堂蒞臨人間。

  埃斐對於這種奢侈的需求無法理解,但從事後看來,至少以色列的百姓們是滿意的,他們認為這樣使他們的靈魂更容易與雅威聯結在一起。

  「確實如此。」她回答,「當然,這不是沒有代價的,所羅門答應割讓二十座城給希蘭……」

  「二十座城?」塔瑪睜大了眼睛,「不是兩座?二十座?他是不是瘋了?」

  「至少從希蘭信裡的內容來看,這些條款都明確寫在契約書上了。」埃斐說,「不過,如果歸棲者從以色列傳來的消息屬實,這筆買賣並沒有希蘭想像中那麼劃算。雖然名義上是二十座城池,實際上基本都是一些偏僻的村鎮,地處邊緣位置,沒有什麼戰略意義,農業和商貿也很貧乏,經營一番後或許可以發展起來,但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了——最重要的是,雖然那裡隸屬於以色列,但居民大多是被賣作奴隸的迦南人,以及從努比亞和柏柏爾來的外奴,並沒有多少猶太民。」

  「所以希蘭算是……吃虧了?」

  「不算太虧。」埃斐回答,「但也僅僅是如此了,這還沒算上提爾為了幫助以色列建造錫安而推掉其他國家訂單的損失。」

  「希蘭肯定又要在信裡說什麼下次見面要請耶底底亞吃拳頭了。」塔瑪喃喃道,雖然對方每次都這麼發誓,但從來沒付出過實踐,「希蘭當時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不管怎麼說,耶底底亞都不是那種會讓他輕易占到便宜的人……雖然耶底底亞在這件事裡的做法也讓人不舒服。」

  「雖然客觀上是以色列更受益,但這種受益是以一國之王的名譽換來的,很難說是好是壞。」埃斐用食指點了點桌面,「我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塔瑪,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塔瑪嘆了口氣,「耶底底亞……那個位置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我感覺自己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

  她沉默片刻:「他現在是所羅門了。」

  「……是啊,都過去三年了,我也該習慣這麼稱呼他了。」塔瑪苦笑一聲,「自他離開後,我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重逢……現在卻只感覺到害怕。」

  送走塔瑪後,埃斐在紅屋坐了一會兒,但什麼也沒做,很難說是怎樣的情緒在困擾著她——因為塔瑪?她把什麼事都辦得很好,若無意外,她登基後必將以聰慧賢明的名聲流芳百世;因為希蘭?他最近確實對西頓興致勃勃,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提爾的歷代統治者都以自封西頓王為榮……

  因為所羅門?

  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她有一種想要嘆息的衝動。

  埃斐收拾了心情,沿著內環城的側門,也就是歸棲者們經常出入的通道離開了王宮。

  所羅門離開後,她改變了地下甬道的入口——盡管在內心深處,她不願相信對方真的會做什麼對蛾摩拉有害的事情,但理智告訴她,這位所羅門王絕非她能全然托付信賴的對像,希蘭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

  通道的盡頭是蛾摩拉的墓園,出口設置在了祈禱間的一口位置隱蔽的石棺裡。祈禱間的設計特殊,即使是白天,房間裡依然昏暗而靜謐,幾支黯淡的羊油蠟燭是唯一的光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而腐朽的氣息,聞起來像是下雨後長在縫隙裡的苔蘚。

  當她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有另一個人等在那裡了。

  「哈蘭。」

  「猊下。」對方先是微笑,隨即又流露出一絲愁苦,「居然要等您同我打招呼,我才能發現您在我身後,看來歲月待我比我想像中更無情。」

  埃斐不知該如何回答,光是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就讓她感到難過。她想起兩年前的烏利亞——氣若游絲地躺t在床上,瘦得要命,只剩下一層松弛的、布滿褐斑的皮掛在骨頭上,好像逐漸從人褪為了影子。

  生過一場大病後,他的眼睛上蒙著一層霧似的白翳,看不清周圍人的模樣,過得渾渾噩噩,有時連早晚都分辨不清,但還是憑借著腳步聲就能認出她。

  很多年前,這個英勇的赫梯戰士曾數次從絕境中掙扎著活了下來,卻在荏苒的光陰下漸漸枯朽了。

  有天晚上,烏利亞請求她坐在他床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氣色罕見地好轉了一些,她為此很高興。

  他說:「猊下,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騎著馬,舉著長矛。長矛在我手裡是冷的,血流到我手上是燙的,真好啊。」

  對她說完這些話後,他就在那個晚上辭世了,悄無聲息,沒有任何痛苦,在夢裡騎著戰馬離開了。

  哈蘭和烏利亞年紀相仿,近年來身體狀況也越來越不樂觀,很早就退居二線,不再參與歸棲者的任務。他並不將此視作安享晚年——「這不過是慢性死亡」,他這樣評價,盡管無需工作也生活富足,依然很少讓自己閑下來。

  「真不敢相信他已經離開整整兩年了。」哈蘭低聲道,「有時我路過校場,看見帕提訓練新兵,總覺得看見了他。可他們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而且烏利亞十六歲的時候,就比現在的帕提高一脛了……猊下啊,是他們真的那麼像,還是我已經老到了某種地步,只能從一些毫無干系的人和物上尋找對往日的慰藉了?」

  「像也不像。」埃斐說,「帕提永遠不會長成烏利亞的樣子,但她確實是烏利亞的好學生。」

  烏利亞去世後,帕提就成為了新的鐵衛隊隊長——很難想像曾經那個脾氣暴躁,還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女孩能成長到這般模樣。

  埃斐還記得,在授予對方鐵衛隊長勛章的那天,她的表情很沉靜,至少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意氣風發,就在烏利亞去世前不久,她的母親瑪西亞也離開了她,無論她獲得了多少榮耀,她最希望看到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如果你有意願的話……」埃斐開口道,「我有一項工作想要委托給你。」

  「若您足夠信任我。」哈蘭回答得很快,「老狗也還有幾顆牙齒。」

  這句話是烏利亞常說的……她恍惚了片刻,不知為何感覺心裡難以平靜:「你應該也知道,最近摩押人那邊很不太平。」

  「我聽說索多瑪王又向您遞交求婚書了。」哈蘭說。

  「時隔多年才舊事重提,可不像是出於痴心的樣子。」埃斐說,「他施行暴/政,窮奢極欲,還放任自己的心腹大臣放高利貸,連子民的最後一滴血汗都要榨干,政權被推翻也是遲早的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恐嚇和酷刑都不管用了,索多瑪王多半是打算把矛盾轉移到對外。若我答應,以蛾摩拉的富裕,能讓王室的情況緩解不少,若我不答應……他多半會借此機會挑起戰爭。」

  哈蘭冷笑一聲:「要不平穩地得到財富,要不用戰爭略劫掠財富,他的算盤倒是打得精。」

  「雖說以蛾摩拉的兵力,沒必要畏懼索多瑪的軍隊,但能不通過戰爭解決是最好的。」埃斐輕聲道,「我已將雅雷俄珥金派去瑣珥,他會在那裡接應你,瑣珥有一位親王正對老鄰居的土地虎視眈眈……歸棲者這幾年有了不少新血,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還不足以讓我托付信任,你和雅雷俄珥金在這方面都經驗豐富,計劃該如何執行,你們心裡應該都有數……有必要的話,讓索多瑪的王座換一個主人也無妨。」


第200章

  當撒布德受到傳喚時, 第一反應不是感到榮耀,而是冷汗直流。

  作為先王在任時有幸受到信賴的幾位大臣之一,撒布德並沒有如他的同僚亞撒利雅那樣, 在新王登基後平步青雲, 雖然沒有被降職,但也逐漸被擠出了權力的中心。

  不過他也沒有過於沮喪,年幼時,猊下——以色列的前宰相曾評價過他, 「像是一個在出生前就吃飽了的人,很容易滿足現狀。」撒布德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讓他在席間品嘗珍饈佳釀時,他心滿意足,讓他去馬廄給戰馬清理鐵蹄,他也覺得馬兒的身體暖烘烘的,讓人舒服。

  照理說,這種隨遇而安的性格,應該早就讓他養成了以不變應萬變的習慣,可在面對所羅門時,撒布德總是緊張得要命。

  新王既不冷酷,也不嚴苛, 更不會像先王那樣總是開一些讓人接不了話的玩笑(雖然他還挺喜歡那些玩笑的),性格溫和, 舉止得體,但他是撒布德最不擅長應付的那類人——那種仿佛知悉一切, 但把話都藏在心裡的人。

  當他抵達謁見室時,所羅門正在擺弄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物件,有點像秤,但造型要精巧得多,看起來像是某種工藝品。

  「這就是秤。」仿佛讀出了他心中所想,所羅門回答道,「當然,工藝上比一般的雙盤秤精細得多,這是藥理魔女安赫卡改進過的,專門用於稱量草藥的藥秤。」說著,他笑了一下,是那種沒什麼情緒的笑(撒布德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笑容),但總給人意味深長的感覺,「《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書,她在這方面的造詣,確實值得被世人奉為先師。奇妙的是,相同的草藥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或萃取的濃度不同,都有可能從良藥變為毒藥,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失之毫釐謬以千裡吧。」

  撒布德不明白所羅門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但也不會天真地認為他提起這些是毫無緣由的:「有使者說您傳喚我來,不知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分憂的。」

  「你多少應該知道了。」所羅門微笑道,「蛾摩拉成立了一個新的朝政機構,名為議會下院,有權每年向上提交政策意見與草案,為不同的群體設置了席位,其中鄉紳最多,學府和宗教裁判所的代表其次,商人領袖最少。」

  「這不算什麼新奇的制度。」撒布德回答,「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機構,只是席位是由貴族與有資歷的長老擔任的罷了。」

  只是蛾摩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族——除了王女,女王沒有別的血親,與這個身份最接近的是商會的領袖和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所以除了席位的數量分配外,這件事沒有什麼值得外人驚奇的。

  「顯然,那位女王不想重蹈九戒會的覆轍。」所羅門說,「雖然在席位的數量上遏制了商人的勢力,但鄉紳和學者這兩席,其實很容易在商人的蠱惑下產生動搖……真是可惜,她太想在王女繼位前將這個國家打造成型,但即使是蛾摩拉,這一步也走得太快了。」

  蛾摩拉都已經如此耀眼了,難道還不算是成型的國家嗎?

  「作為國家而言,蛾摩拉還很年輕,這個國家的蓬勃生機,大多仰仗於統治者的個人魅力。」所羅門微笑著回答,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而且他的形容還讓撒布德想起了大衛,「不過她會意識到這點的,很快就會有新的監管機構應運而生,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委付給你,撒布德。」

  「我……」他感覺口舌干燥,從未如此緊張過,「請您相信,我將竭誠為您效勞,但是……出於忠誠之心,我不得不勸諫您,如果事關蛾摩拉,我也許並不是最好的人選……」

  「撒布德。」所羅門打斷了他,像是在對一個笨笨的孩子說話,「我知道你曾是那位女王的學生。」

  他臉色蒼白,雖然他原本也沒奢望能隱瞞這一點。

  「撒布德。」對方耐心地與他說話,「你是否堅信造物主是引領以色列走向光明的唯一可能性。」

  聞言,撒布德的氣息平復了些許:「當然。」

  「你是否堅信,雖然我主極少流露言語,但從未停止用它獨特的方式向世人揭示真理?」

  「當然。」

  「世間有神聖的形像存在,自然也有邪惡形像的化身。它們通過畸形的姿態,借助恐怖與肉/欲,以便扭曲和掩蓋真理的面目,同時欣然揭示惡魔可怖的本性,以其恐怖為樂,並從中得到愉悅,於是人們就只能通過那些恐怖的形像中窺見事物的真相。ヾ」

  聽到這裡時,撒布德不免心生遲疑,總t覺得所羅門是在隱喻蛾摩拉的永恆之殿,因為那裡一直以其放蕩的藝術風格聞名,匠人的私生活也一直備受質疑。

  傳聞在永恆之殿,男人可以愛男人,女人可以愛女人,男男女女可以赤身裸體,且面對他人審視的目光,從不以為羞恥,這是多麼可怕的景像啊……撒布德在心裡對埃斐總是保持著一份敬重,唯獨無法理解對方為何在這樣重要的事情上如此輕視。

  所羅門拿出一張羊皮紙,朝他的方向推了一下:「這是一份名單,我命你即刻前往蛾摩拉,將它交給本地最大商會的領袖亞勒腓。告訴他,蛾摩拉的女王日後將在樞密院下成立一個新的監察機構,具體成員就是名單上的這些人,至於該如何利用這份名單,他可自行斟酌。」

  撒布德很好奇所羅門是怎麼知道這些名字的,畢竟按照之前的說法,埃斐甚至還沒開始考慮成立監察院的事呢——不過,哪怕他再傻,也不至於真的開口詢問。

  他謹慎地收下這份名單,簡單地整理行囊後,踏上了前往蛾摩拉的路。

  離開前,所羅門特意叮囑讓他親自去一趟永恆之殿,言語間沒有表露任何喜惡,只是讓他「讓這雙眼睛去評判」。

  抵達蛾摩拉後,撒布德就遵循王的指示,前往位於外環城的商會聚集地。他本以為這次見面會很順利,既然所羅門特意挑中了亞勒腓,也許之前就派人與對方接洽過,已經確定彼此會私下合作了。

  但現實與他料想的完全相反,亞勒腓的副手先是以他沒有預約見面時間為由拒絕了他,而且無視他的多番懇求,直到他願意掏出幾枚銀幣以示誠意後,才勉強同意向亞勒腓報告。或許是那句「是以色列王派他來的」仍保有一些魔力,亞勒腓最終同意讓他進屋,但實際會面後表現得並不熱切,對於那張名單,也顯得很冷淡。

  撒布德再一次確定,他是第一個被所羅門派來同亞勒腓接觸的人,如果不是他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別弄丟那張名單,也許等他走出屋子,對方就會把這張羊皮紙疊起來墊桌腳。

  離開商會的地盤後,撒布德滿腔怒火,感覺自己被耍了,如果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也許會衝到紅屋,把所羅門的計劃向埃斐全盤托出。

  情緒稍稍平復後,他想起所羅門還叮囑他必要去一次永恆之殿,雖然他這時已經對那位王信任全無,但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完成對方交代的事情。

  永恆之殿——撒布德對這個名字毫無好感,但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座殿堂的華美,絲毫不遜於他見過的任何國家的王宮,不知道女王的宮殿又該是何等宏偉呢?

  永恆之殿的主廳沒有火炬和蠟燭,唯一的光源從穹頂的巨大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此時已臨近黃昏,光線昏黃而黯淡,廳堂裡的氣氛比他想像中肅穆得多,許多游人在大廳裡走來走去——當然,都穿著衣服,人們腳步緩慢,悄然無聲,仿佛是在此處徘徊的幽靈。

  撒布德抬頭凝視牆上的壁畫,由於光線昏暗,他無法看清畫作上的一些細節——即便如此,他的心神也已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攫住。

  壁畫上依次描繪了蛾摩拉的建國史:第一幅畫中,女王埃斐戴著用麥穗和鮮花編織成的桂冠,解開了奴隸的枷鎖,選中了命定之地,重獲自由的人們簇擁著女王,猶如孩子圍繞著他們的母親;第二幅畫中,女王使荒蕪的大地重新煥發生機,豐收之神巴爾有感於她的功績,賜予她代表太陽的黃金冠冕,但被女王拒絕,於是第三幅畫中,巴爾將太陽冠冕留在了公義的天秤上,於是女王建立宗教裁判所,使正義與律法的光輝長留於這片土地上……

  兩側的牆壁上,壁畫的順序依次交錯,直到廳堂的盡頭,女王高居於王座,一手持權杖,一手持天秤,膝上橫著一把長劍——那是蛾摩拉獨特的百煉鋼劍,灰毛獵犬守衛在王座兩側。女王雙眼緊閉,好似在休憩,但她的心髒透過了皮膚和衣服,在胸口散發出光芒,金色的顏料即使在昏暗的光照下依然熠熠生輝,猶如神跡降臨。

  撒布德先是不受控制地沉浸在這神聖的氛圍中,他對畫作一竅不通,但仍能感受到隱藏在這筆觸下的美是超乎塵世的,能感受到這壁畫中千姿百態的人們身上煥發出的生機之美,感受到女王那宛如黎明穿透混沌霧靄般的莊嚴之美,感受到這座城市自建立以來眾生百態卻又彼此協調的秩序之美……

  然而,當他從那種微醺般的沉醉中找回自我時,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埃斐離開以色列多年,他心中從未少過對她的敬重之情——但那與他對造物主發自肺腑的憧憬與感恩是無法比擬的。

  即使在埃斐麾下學習,他也從未懈怠過每日禱告,定期前往聖殿將頭發獻給神,當所羅門王舉辦獻殿禮,使主的恩澤溢滿錫安時,他喜悅至極,與有榮焉,認為此後塵世不會再有任何時刻能堪比那奇跡的一幕……可他身處這距離錫安千裡之外的廳堂,卻再一次體會到了當初獻殿禮時的心情。

  撒布德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從永恆之殿離開了。

  主的恩澤是短暫的,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褪色,蛾摩拉的紀元史卻是長久的,也許正如宮殿的名諱那樣,是永恆的。現在閉上眼睛,他腦海中仍殘留著廳堂中的畫面,在那至高的、神聖的位置上,只有女王的形像,而沒有神的蹤跡——多麼大膽啊,塵世的統治者怎能凌駕於不朽的神明之上呢?

  可這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已經令他再也無法回想起那發生在錫安的那一幕……想到他曾一時不察,被邪道的藝術所蠱惑,以至於忘記了奇跡真正的模樣,他就感到一陣恐懼。在起初的幾幅畫作中,男人和女人在摘下鐐銬時衣衫襤褸,裸露身體,當時的他不以為然,此刻卻讓他羞恥得幾乎要落下眼淚。

  逃離永恆之殿後,撒布德凄冷地站在街頭,第一次萌生出了要立刻從這個國家逃走的念頭。他望著滿天星鬥,雙手緊握,默默祈禱起來,懇求主原諒他的過錯。

  過去,他總是為索多瑪那樣君主殘暴,民不聊生的國家距離以色列太近而苦惱,但現在他知道,對以色列而言,沒有什麼比蛾摩拉這樣的國家更可怕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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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沒想到所羅門要結婚了……雖然以他的年齡早該這麼做了,但實際聽到還是有點驚訝呢。」塔瑪的雙手托著下巴,「不知道他會不會邀請我們參加婚禮。 」

  「塔瑪。」埃斐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們要討論的重點不是這個。」

  女孩心虛地笑了一下:「非常抱歉……」

  她們正在討論近期在大半個黎凡特都引起了熱議的話題——當然,不是指所羅門的婚禮——但也相差不遠了,因為與他締結婚姻的是法老的女兒。

  不久之前,法老西阿蒙突襲基色的軍事行動以慘敗告終,不僅沒能傷到以色列軍隊分毫,而且幾乎是從基色落荒而逃,連帶著先前在征戰中繳獲的戰利品一並留在了那裡,如今甚至要將自己的女兒外嫁——對於大部分埃及人而言,以色列不過是由曾經為他們管理錢袋的猶地亞人組成的國家,一群牧羊佬,如今卻不得不將高貴的法老之女作為戰利品的附帶補償贈送出去,這對埃及是前所未有的恥辱,也是以色列前所未有的榮耀。

  「埃及軍隊的進攻顯然過於深入了。」埃斐將一枚聖甲蟲紋章放在地圖上, 「附近完全沒有可以支援的前哨或盟軍,因為行軍太急而沒有設置補給站,埃及軍隊抵達基色時已經鞍馬勞頓……」

  「而以色列的戰車和騎兵早就在基色、米吉多和夏瑣整裝待發,只等著法老的軍隊自投羅網。」塔瑪的目光逐次從地圖的標記上劃過,「雖然剛愎自用是埃及大敗的主要原因,但以色列的應對也……真是了不起的布置,就好像他們早就知道法老會親自率軍突襲基色一樣。」

  說著,她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您覺得……會不會是所羅門重新啟用了以色列的情報部門?」

  「以他對歸棲者的了解,很有可能。」埃斐對比拿雅仍有印像,忠誠且有能力,但缺乏頂尖將領的敏銳嗅覺,t比起調度者,更適合作為服從者,這也是他在大衛時代只能活在約押陰影下的原因之一,這次的軍事調遣,多半是所羅門做出的決策,「說到歸棲者……比起這場聯姻,有另一件事讓我更加在意。」

  「歸棲者竟會使您擔憂?」

  「看看這份情報。」埃斐將羊皮紙卷遞給她,「這是歸棲者從耶路撒冷傳回的,內容是以色列今年的金屬進出口量和以色列軍隊的兵器、盔甲,攻城器械以及新建戰車的數量。」

  塔瑪飛快地閱覽了一遍:「相比前兩年,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埃斐頷首,遞給了她第二份羊皮紙卷:「再看看這個,這是從俄斐和以旬迦別傳回來的情報。」

  「俄斐的黃金開采……」塔瑪失語片刻,「好驚人的數字。」

  「不要太專注於經濟,黃金交易只是一部分。」埃斐說,「還有以色列在以旬迦別的煉銅廠,如果情況屬實,前面那份情報裡,以色列的軍備至少應該是字面上的兩倍……至於那些多出來的部分是賣給了其他國家,還是留存於以色列國內,就不得而知了。」

  「您認為情報出錯了?」

  「也許是更糟糕的情況。」她看著塔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潛伏在以色列內部的歸棲者可能已經死了,以色列那邊只是在以歸棲者的名義向蛾摩拉傳遞假情報。」

  她不傻,也沒有天真到認為所羅門會因為顧念舊情而對歸棲者的存在熟視無睹,而且他對歸棲者的運作模式太熟悉了。為此,這幾年布置在以色列的歸棲者輪換了許多批,前幾年都還算順利,但今年的情報似乎傳回得格外艱難,看來對方已經抓住了其中的竅門。

  聞言,她的女孩沉默了好一會兒:「是嘛……」

  她的反應讓埃斐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是難過:「你接受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您也知道,我已經過了可以感情用事的年齡。」塔瑪露出苦笑,「我已經做好了有朝一日要與他們為敵的准備,所以您不必顧慮我……在作為他們的朋友之前,我首先是您的繼承人。」

  「無關乎感情,當我們的抉擇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時,冷酷就成了一種必要。」她說,「他和希蘭如今已是各自國家的統治者,本就不可能接受其他國家在自己手下安插間諜,只是處理的方式不同。希蘭選擇容忍綠眼家族在九戒會的地位,是出於對提爾和蛾摩拉之間聯盟關系的考慮,而以色列與蛾摩拉要疏遠得多——無論如何,這種軍備增長是極不尋常的,無論是留存於本國,還是被賣給了其他國家,於蛾摩拉而言都是隱患。」

  塔瑪點了點頭:「我會密切注意附近國家的軍備狀況。」

  「給希蘭去一封信。」她說,「告訴他,蛾摩拉的艦隊近期會經常出沒於亞喀巴灣,以便觀察以色列的海上行動,最近他們的一些異動讓蛾摩拉感到不安。這種調度對提爾無害,讓他不必太緊張。」

  塔瑪看起來有些遲疑:「我這麼寫……希蘭會相信嗎?」

  「重點不在於他是否相信,在於我們沒必要這麼做,但還是提前知會了他,證明提爾對於蛾摩拉是值得尊重的。」埃斐回答,「何況,他應該知道,如果我打算對提爾不利,從不需要用這種障眼法。」

  說罷,她拍了拍塔瑪的手背:「緊張?」

  「我怕自己做得不夠好。」塔瑪不自覺地絞著手指,「所羅門在基色打了勝仗,希蘭也讓提爾的艦隊在以旬迦別有了一席之地……猊下,我必須與他們互相爭奪嗎?」

  她口中提到的是錫安城落成的後續——在巡視了所羅門答應割讓給提爾的二十座城後,希蘭果然對這份回報很不滿意,雖然沒有如自己信中發誓的那樣「絕對要揍那家伙一拳」,但他做出了比那更強硬的回應。

  幾日之後,提爾的艦隊就穿越紅海,占據了亞喀巴灣絕大多數的海岸線,並且建立了新的船港。提爾的艦船本就比以色列更多,制造更精良,船員們也都經驗豐富,即使把以色列駐扎在亞喀巴灣的艦隊數量翻上一倍也難以抗衡。

  在提爾介入通往以旬迦別的航線後,以色列在紅海的大部分利潤如今都被提爾占據,希蘭不僅奪回了所羅門本該給他的東西,還順帶緩解了蛾摩拉崛起後提爾在地中海東部愈發邊緣化的貿易地位。

  不僅如此,提爾近年來已經越來越不掩飾想要將西頓納為掌中之物的野心了——誠然,提爾和西頓的戰爭與蛾摩拉沒有直接關系,可蛾摩拉位於提爾和西頓的主要陸上通道之間,一旦西頓淪為提爾的禁臠,蛾摩拉難免也會陷入尷尬的境地。

  「抱著樂觀的想法總是不壞……但客觀來說,這片土地上誕生了太多的國家。」埃斐說,「就像曾經的美索不達米亞一樣,一個繁榮昌盛的國家,人口只會不斷上漲,土地和資源卻是有限的,意味著不同的國家之間必須靠彼此爭搶才能獲得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我做好了准備。」塔瑪低聲道,「我只怕自己並沒有成為王的資質,無法與他們相抗衡,最後……令您失望。」

  「我一直對這點抱有疑問,所謂'成王的資質'究竟是什麼?」

  「會讓國家越來越好的那種人?就像您一樣。」

  「可回顧這片土地的歷史,絕大多數的君王似乎只是幸運地成為了他們父母的孩子,得以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如此,惡徒與蠢貨依然多如牛毛。」她說,「希蘭和所羅門做得確實不錯,但既然索多瑪王那樣的家伙也能坐上那個位置,那麼所謂的'王'也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存在。」

  塔瑪吃吃笑了起來:「若是雅雷俄珥金大人在這裡,肯定會贊同您的。」

  「一定有比'指望現在的國王不會生出一堆蠢貨'更好的辦法來讓國家選擇自己的領袖,只是人們現在還未走到這一步。」

  「您又在說胡話了。」塔瑪說,「但托您的福,我現在沒有那麼緊張了。」

  「你原本也不該緊張。」埃斐撫摸她的長發,「你將繼承的是黎凡特最好的國家,有最高的識字率,最健全的醫療,最嚴謹的軍隊,你的船港是地中海的冠冕,你的艦隊被稱作'不滅的海上要塞',你的銀行將黎凡特過半的財富都收入囊中——最重要的是,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不錯,以色列王娶了法老之女,但那又如何呢?蛾摩拉人可不會把與埃及聯姻視作在黎凡特的無上榮耀,因為蛾摩拉自己就是黎凡特的榮耀。」

  塔瑪輕聲笑了,神情中的緊張也隨之散去,埃斐為她能恢復平靜而高興,但在目送她離開後,一些難以言說的憂慮又湧上心頭。

  無論是軍備猛漲的以色列,還是對西頓虎視眈眈的提爾,她並不是完全沒有壓力——雙方共同生活太久的麻煩之處就在於此,這讓他們互相之間都太過熟悉,想要在利益和情感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她讓安赫卡暗中展開了一項研究,再過不久應該就能得出初步成果了……但要不要輕易動用它,她仍在考慮,假使未來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蛾摩拉能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此外,還有一件事令她憂心忡忡……瑣珥那邊,哈蘭這個月的來信似乎拖得有點太久了。


第202章

  她們都站得很遠, 但出於某種顧慮,安赫卡還是在實驗區域附近布下了結界,防止實驗過程蔓延到其他地方。

  「開始吧。」她說。

  安赫卡點了點頭,讓空氣流入結界,淡黃色晶體物無火自燃,火焰的顏色比普通的稍淺,是一種明亮的橙黃色,滋滋舔舐著濕潤的豬皮,白色煙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漫開來,遮蔽了視野。

  死豬的皮肉在火焰中就像軟蠟,油脂也如蠟淚般從邊緣滲出,倏忽又被高溫燃燒殆盡,即使隔著結界,埃斐依然能感覺到那種灼熱感。

  燃燒結束後,安赫卡一直等到煙霧被地面上的魔法陣吸附干淨,才解開了結界:「這種結晶——也就是你稱之為白磷的物質,燃燒後產生的煙是有毒的,所以事後的處理要更加謹慎一些。」

  現場殘留的痕跡,幾乎看t不出先前那裡躺著的是一頭死了的豬。普通的火焰會將屍體燒焦,但尚能保留人體的外形,而磷火不僅燒光了皮和肉,連骨頭也只剩下了幾塊漆黑色的殘骸,結界內一切能被點燃的東西都只剩下了灰燼。

  「白磷燃燒的火焰似乎溫度更高?」

  「非常高,僅僅是靠近都有灼傷皮膚的風險。」安赫卡回答, 「如你所見, 基本能毀掉一切它能碰到的東西,而且這玩意兒在常溫下也會自燃, 除非把它泡在水裡,否則鬼曉得它哪一天會把我的魔術工房燒個精光。」

  「有什麼能讓它穩定儲存的辦法嗎?」

  「除了泡在水裡,暫時還沒有其他辦法。」安赫卡聳了聳肩,「當然,我們在海邊,缺什麼都不會缺水的,不過'如何儲存'只不過是你要擔心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

  「我看出來了。」埃斐嘆息一聲,「火勢蔓延的情況比我料想得還要嚴重,這還是在無風的情況下,而燃燒後的殘局……也讓人觸目驚心。這樣的擴散速度和殺傷力,一旦使用,恐怕整座城市都會化為灰燼吧,所謂地獄之火也不過如此了。」

  「反過來說,至少對其他國家挺有威懾力的?」

  「恐懼帶來的威懾力是有閾值的。」她說,「如果情況適當,就能使其他國家敬畏我們。當蛾摩拉在交易中占據上風時,他們會容忍,在蛾摩拉尋求合作時,他們會信任,若蛾摩拉願意割讓一部分利益時,他們會感激涕零……可一旦超過這個閾值,恐懼就會使其他國家遠離我們,他們會建立聯盟,盡可能使彼此緊密聯系在一起,確保自己有足夠抵御蛾摩拉的侵襲——我確實對黎凡特過度分化的王權感到困擾,但不至於要犧牲自己好讓黎凡特團結起來。」

  「所以你打算怎麼處理這玩意兒?」

  「暫時先停止研發。」

  「一點都不留?」

  「如果你有其他研究上的需要,也可以保留一些。」埃斐說,「但記得別把學府燒了,復原建築的費用會從你的薪酬裡扣。」

  「別小看我的工坊,好嗎?」安赫卡抱怨道,「不過以我的經驗,有些東西你可以不用,但絕對不能沒有。」

  「白磷/彈確實威力巨大,但它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案……」話音未落,埃斐感覺太陽穴一陣刺痛,眼前似乎有白光閃爍,「安赫卡,之前的醒神劑還有嗎?」

  「有倒是有……」安赫卡有點不太樂意地把一支盛有淡金色藥水的玻璃瓶遞給她,「醒神劑只是能讓人精神振奮,但不能真的代替睡眠,如果想要徹底杜絕這種症狀,你還是多休息一會兒比較好……話說回來,你最近是不是把自己崩得太緊了?」

  「工作只是其次。」如果她會因為幾天熬夜加班就支撐不住,在以色列當宰相的時候,她就該猝死在辦公桌上了,「最近好像……做什麼事都不太順利,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監察院?」

  「嗯……」她嘆了口氣,「原本在我候選名單上的人,不是因為身體狀況突然惡化,難以承擔工作的負荷,就是出於某種不明確的原因從蛾摩拉遷走了,而剩下的人……歸棲者暗中調查時,發現他們近期多少都與商人行會有過密切往來,不管他們有沒有受賄,都必須從名單上劃掉了。」

  「太慘了吧。」安赫卡吐了吐舌頭,「世上還能有這麼湊巧的事?概率堪比我切結晶時有顆碎屑剛好掉進一只老鼠的鼻孔裡。」

  「……讓人印像深刻的類比。」埃斐評價,「不過,很明顯能看出這是有人刻意干涉的結果……唯一讓我不解的是,對方明明有能力得到這樣隱秘的情報,但實際呈現出的效果,仿佛那個人只是想干涉我建立檢察院的進程。」

  安赫卡嘖了一聲:「為什麼要因為敵人沒有坑害自己到底而惋惜啊……」

  「不是惋惜,只是感到奇怪。」她說,「要從蛾摩拉截取情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對方真有這樣的能力,應該知道這份情報有許多讓自己獲益的途徑——但從結果來看,我認為做這件事的人並不聰明。」

  她用指尖輕輕點擊桌面:「一個合理的解釋是,截取情報和安排布局的或許是兩個不同的人,而且彼此並不熟悉,但如果那個人在蛾摩拉沒有更好的幫手,說明對方在蛾摩拉的勢力沒有那麼深,可對方又該如何獲得這樣珍貴的情報呢?」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去苦惱這種沒有意義的事,而是考慮以後怎麼樣更好地保密情報。」

  「……也許你說的沒錯。」埃斐一口飲干了藥劑,感覺到胃袋因惡心而緊縮——不同於澄澈美麗的外表,醒神劑的味道可謂是災難,「直到我躺進棺材裡,都會記得這股味道的。」

  安赫卡都快翻白眼了:「你就不能說點更吉利的話?」

  「如果我現在不是那麼力不從心的話,大概可以吧。」埃斐苦笑一聲,「先是檢察院進展不順,然後以色列的歸棲者又出了問題……真是讓人困擾。」

  「是以色列讓你困擾,」安赫卡揶揄道,「還是擁有以色列的人讓你困擾?」

  「安赫卡……」她無奈道,「你知道的,我不會去愛一具空有熟悉面貌的軀殼。」

  「別那麼悲觀嘛,也許哪天我真能研究出恢復感情的魔藥呢?」說著,安赫卡忽然收斂了笑容,「說真的,你就這麼信任我?」

  埃斐瞥了她一眼:「你都在蛾摩拉擔任學府院長多少年了,到現在才打算問這個問題?」

  「我是說……」她停了片刻,「我知道我弟弟派使者來見過你。」

  「是。」埃斐承認得很干脆,「雖說我早就料到你出身高貴,不過你有王室血統的事還是讓人有些驚訝。」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也知道傳聞裡是怎麼描述我的。」安赫卡打量她,仿佛第一天才認識她一樣,「'災厄的魔女'——你不害怕嗎?」

  埃斐不置可否:「我年輕時,有傳聞說大衛曾將我送到阿比巴爾床上供他把玩,才換取了以色列和提爾的同盟,你相信嗎?」

  聞言,對方放聲大笑:「如果把這句話裡的阿比巴爾和你換個位置,我大概就信了。」

  然後,她的笑聲一點點干涸了,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像是一副褪色了的油畫:「但故事裡的大部分情節都是真的。我是馬耳他島上一個小國的公主,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國家,整個國家最重要的收入是給往來的商船提供暫時停歇的港口……伊比利亞航線開通後,位置大概變得重要了不少吧,反正你現在是我弟弟的大金主,這方面應該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想發動政變奪回王座嗎?」

  「……不要動不動就出講這種可怕的話。」安赫卡的嘴角抽搐起來,「歸棲者在其他國家總是惹麻煩這點究竟是誰的錯,作為女王麻煩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何況,我出生的國家和蛾摩拉不同,只有男人才能繼承王位,如果你是國王的女兒,成年後就要進入巨石廟侍奉神明,終身保持貞潔。」

  埃斐沉默了片刻,神色猶疑不定:「真的不打算發動政變嗎?」

  「壓抑一下自己對這件事的熱愛吧,我的女王。」安赫卡長嘆道,「我對那個位置一點興趣也沒有——當然,對在巨石神廟當鐵處女更沒興趣,當時我只是覺得,為什麼弟弟的生活可以是宴席、美酒和女人,而我只能和一堆醜陋的石頭結婚?」

  「所以你愛上了一名船長?」

  「沒錯,一個迦南人。」安赫卡說,「年輕、英俊,有一艘大船,以及滿嘴的甜言蜜語——最重要的是,他在床上很會來事。我當時才多大?十五歲,女孩最容易犯傻的年齡。我把一切都給了他,期待他能帶我離開馬耳他,到一個我能夠自由生活的地方,恩愛地度過余生……可他最後把我留給了海盜,自己逃走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當你把生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有一個男人會從天而降,把你帶離苦難的時候,你的人生就已經完蛋了。」

  然而t那不過是這位年輕公主多舛命運的開始。在海盜們日復一日的折磨下——埃斐沒敢問那折磨是什麼——安赫卡的身體逐漸產生了異變。

  「雖然我們家族流傳著古老的血脈,但自從神代斷絕之後,魔法就漸漸式微了。我和我弟弟最早都沒有展現出魔法方面的天賦。」安赫卡說,「異變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你能清楚感覺到自己正在變成別的什麼東西,相比之下,疼痛也只是其次了,然後——你知道的,我輕而易舉地殺死了所有海盜。割下他們頭顱的時候,他們的頸椎經常會卡住我的刀,但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就好像我只是在刮魚鱗。」

  「再然後,我開著海盜們的船回到了馬耳他,終於遇見了這輩子最讓人惡心的事。那個爛人不僅很快就找了新的情人,而且謊稱他們的女兒是我生的,以把她送進巨石神廟為條件換取了貴族的身份,還在我父親去世後殺了我的弟弟馬加裡托,篡奪了王位。」

  「所以那個船長殺了你的弟弟……」為了確保慎重,埃斐在心裡默默將這句話又咀嚼了一遍,「我記得你只有馬加裡托一個弟弟?」

  「當然。」

  「那前段時間派使者來和我交談的是誰?」

  「我弟。」

  「但你剛剛說那個船長殺了你的弟弟……」

  「沒錯。」

  「你不覺得……這幾段對話在邏輯上有某些難以解釋的謬誤嗎?」

  「我復活了他。」對方拍了拍腦門,用一種天真的,仿佛在說「哈呀看我忘了什麼」的語氣說道,「差點忘記說了,馬加裡托現在的身體不是他自己的。我回到馬耳他的時候,他的屍體早就在海灘上腐爛了,所以我殺了那個爛人和他的妻兒,用他的屍體當了馬加裡托靈魂的容器。」

  埃斐眉頭緊蹙:「就只是這樣?要讓已經失去活性的身體重新煥發生機,我以為這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魔法真能像這樣毫無顧忌?」

  「復活之術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安赫卡解釋道,「這取決於施術者的魔力,魔法水平,屍體的新鮮程度,亡者本身是否有強烈的生存意志等因素。馬加裡托被仇恨纏繞,所以靈魂很久都沒有消散,而且他還是我的血親,建立於血緣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會兒,似是陷入沉思:「不過,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也就是時代的影響。你應該知道吧?在過去的美索不達米亞,只要能獲得冥界女神的許可,靈魂就能回到身體中,但隨著神代斷絕,冥府之門關閉,這種事情已經難以再做到了。但無論如何,死而復生終究是違背自然循環的,所以自古以來有關復活的故事,大多都沒什麼好結果。」

  「典型的例子就是巴比倫尼亞之王烏爾寧加爾——你還記得吉爾伽美什吧?那個斷絕神代的烏魯克王,烏爾寧加爾是他的兒子。在成為兩河流域唯一的霸主後,他用自己剩余生命的一半打開了緊鎖的冥府七重門,喚醒了長眠的埃列什基伽勒,請求讓他見母親一面,卻被告知對方的靈魂已經湮滅了。你瞧,烏爾寧加爾王付出了壽命,結果卻什麼都沒得到,歷史上尋求復活之術的故事大多會像這樣以悲劇結尾。」

  「可是你成功了。」埃斐說,「這難道不是運氣的眷顧嗎?為何他們要稱你為'災厄的魔女'?」

  「馬加裡托認為我是一切災難的源頭。」安赫卡嗤笑一聲,「至少名義上如此,根本原因是我在殺掉那個爛人前把他閹了——馬加裡托總不能對史官說'都怪我姐姐害我沒了老二'吧?所以還是前面那個理由比較好。」


第203章

  在前往王座的路上,撒督遇見了撒布德——對方仍是老樣子,微胖,敦實,頭發過早地稀疏了,面相稱不上好看,但總是笑臉迎人,有一種坦率的快活勁兒,很難不討人喜歡。

  「撒督大人。」對方笑著同他打招呼,但神情中難掩疲憊。今時不同往日,這名年輕人近來頗得王的重用,足以在以色列的權力中心擁有一席之地了——相對的,也忙碌了起來,「真高興能見到您。」

  「撒布德大人。」撒督微微頷首, 「您最近看起來很忙。」

  「忙碌至極。」撒布德回答,「這恐怕是整個黎凡特近十年來最盛大的一場婚禮了, 我這段時間和埃及使者面談的時間,比和我妻子待在一起的時間都多,等您下次見到我, 多半能聽見我用埃及口音同您問好了。」

  「能在這樣重要的工作中擔當重任,說明王很器重你, 這是一件好事。」

  「這是當然。」撒布德說,「雖然我暫時還沒感受到'好'的部分, 不過'重'的部分已經展現出它的威力了。」

  撒督目送他匆匆離開的背影,不同於比拿雅和亞撒利雅,在當今所羅門較為青睞的大臣中,撒布德是少數他親近並喜愛的。埃斐的學生大多在幾年前的以色列內戰中因支持押沙龍王子而死去,剩下的即便能留下,大多也被邊緣化了,撒布德是極少數曾經在埃斐手下學習過,還能受到王的提拔的幸運兒。

  而且以最近的兆頭,他日後的地位恐怕會達到一個相當高的程度。

  雖然亞撒利雅如今被稱為百官之長,但那只是名義上的,他的職務和權力和先王時期的那位宰相在各方面都相去甚遠。

  撒督認為,所羅門不會讓宰相的地位再像過去那樣重要,但得有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撒布德極有可能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他年輕且有能力,給人以忠厚的印像,也不乏機靈的一面,出身不錯,但家族沒什麼權勢,最重要的是……他是猶太民,不會像曾經的埃斐那樣,越是展現出過人的能力,就越是招惹非議和懷疑。

  思緒至此,撒督長長地嘆了口氣。對於這位過去的宰相,如今的女王,他一直是抱有善意和敬重的。雖然他們理念不同,但對方在各方面展露出的才華,以及她本人的魅力,很難不使人折服。

  不同於先知拿單,他對當下以色列和蛾摩拉之間的態勢只感到憂心忡忡。

  撒督壓下了心頭的情緒,繼續向王座前進,但在大殿門口時,宮僕又轉告他,所羅門並未待在王座上,若他有事覲見,需要去庭院尋找。撒督並未感到意外——相較於他的父親,所羅門相當勤政,但他也非那種會將生活無限投入在工作上的人。

  唯一的問題是所羅門不喜歡隨身跟著僕從,撒督在庭院裡找了好一會兒,才從一片矮灌木後看到了王的背影。

  「陛下,關於您與西阿蒙之女的婚禮,聖殿有幾個迫切的問題需要與您……」他的聲音卡住了,「陛下……?」

  對方扭過頭——毫無疑問,那是所羅門的臉,但是太年輕了——或者說太年幼了,像是一個身形剛抽條的男孩。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的到來並不驚奇。

  「無需驚慌。」所羅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蓋提亞,你應向這位大人行禮。」

  名為蓋提亞的男孩順從地照做了,他問候的聲音也和孩提時的所羅門一模一樣。撒督無法按捺自己的目光在王與男孩之間游移,心中愈發驚惶。他見過相貌肖似的父子,但蓋提亞和所羅門之間已經不僅僅是相似那麼簡單了,那幾乎就是另一個所羅門,只是年紀更小。

  「冷靜點,撒督。」所羅門的語氣像是在安撫一只雷雨天的綿羊。

  撒督遲疑了幾秒,才低聲回答:「請寬恕我的失態,陛下,但您從未對外宣布您已經有了長子。」

  「長子?」所羅門輕輕笑了幾聲,「別想太多,撒督,蓋提亞並不是什麼'孩子',不必過度憂慮……他只是一件普通的失敗作而已。」

  「失敗作?」

  「是啊……如你所見,賦予智慧並不等同於賦予知性。」所羅門說,「無需介懷,我並沒有父王那樣對特定孩子的偏愛。」

  撒督只覺得這段對話進行的沒頭沒尾,但還未等他詢問,所羅門便繼續道:「我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告訴埃及的使者,以色列國王的婚禮上絕不會祭拜外神,若他們不肯同意,這場聯姻就到此為止,至於那些留在t基色的俘虜……我們自有別的辦法可以算這筆賬。」

  這場短暫的會面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結束了,但直到撒督離開庭院,心頭仍籠罩著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問題至關重要,但被他遺忘了的。

  一個稚嫩的聲音叫住了他:「撒督大人。」

  撒督回過頭:「蓋提亞……」他在對男孩的稱呼上犯了困難,最後還是恭敬道,「蓋提亞殿下,您有什麼事嗎?」

  「我知道你是主管錫安各項事宜的大祭司。」雖然外表年幼,但男孩的神情中有一種年長之人的漠然——不知為何,撒督反倒覺得這使他和所羅門看起來更像了。雖然所羅門總是微笑,但那並不代表他很高興,如果卸下那禮貌性的笑容,也許就會像男孩這樣,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太在乎,「我有事想要問你。」

  「請說。」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惡徒?」

  「因為這世上有許多邪惡之物,它們藏在世間的各個角落,時刻想要喚醒人們心中的惡念。」

  「為什麼主會允許他們存在?」

  「人需要鍛煉自己的心性,唯有克服內心的惡,才能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那才是主希望看到的人們的模樣,也只有那樣的人有資格沐浴在主的恩寵下。」

  「所以主不希望人類墮入惡道?」

  「是。」

  「那它為何要讓人類擁有這種機能?」蓋提亞說,「主創造了這個世界,它使魚不能在空中飛翔,使鳥兒不能如獵犬般追逐獵物,若主認為人類墮入惡道後的姿態是醜陋的,那在它創造人類的時候,就不該賦予人類為惡的能力。」

  「假如我養了一條狗,允許它咬所有擅自闖進院子裡的人,那麼有朝一日,它咬死了一個只是懵懵懂懂迷了路的孩童,我也沒有資格指責我的狗,尤其是在我其實有能力建造一個完全不會被任何人闖入的院子的前提下。」

  他看著男孩的面容,腦海中卻浮現出了另一張臉——可他們一點也不像,一個女人,一個男孩,他為何會將他們聯想在一起呢?

  如果此時站在這裡的是拿單,也許有許多方法可以說服對方……但他不是拿單,他已經過了會對什麼事物感到憤怒和受冒犯的年紀。

  「很抱歉。」他說,「許多年前,也有一個人問過我類似的問題,當時的我太過軟弱,沒能給出回答。可我思考了許多年,心中的疑惑只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沉,以至於最初縈繞在心頭的問題,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唯一的答案,大抵是我太過駑鈍,從最開始就不該讓自己走上探尋這一真理的道路。」

  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了解造物主的心中所想,一輩子都有熱情探尋主隱藏在世間的諸多真理,再也不會在擁有智慧的質疑者面前因迷茫而手足無措——但等到青春流逝,他的皮膚干癟了,背脊彎曲了,身軀也難以再支撐曾經的苦行,他卻愈發明白,有些事情在開始前就已經注定了結局,而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真正抵達到神所在的領域了。

  「不負責任的回答。」

  「或許是吧。」撒督回答,「您應該去問先知拿單,他在這方面是比我高明得多的人物。」

  「我問過他,他給出的回答很難令人滿意。」蓋提亞回答,「'因為主認為人類還未到領悟這一真理的時候'和'說明人類用錯誤的理念揣測了主的意思'——除了這幾句話顛來倒去,他什麼也沒有給我,如果造物主認為這樣的人足以在他的子民中擔當賢者的角色,說明主偶爾也會有糊塗的時候。 」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給你答案。」

  「噢?那個人在哪兒?」

  「不在這裡。」撒督抬頭遙望遠處的天際線,「她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

  點燃蠟燭後,哈蘭長長地嘆了口氣,雖然這份報告只是延遲了半個月,但拿起筆書寫密信對他而言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這短短一個月中,接連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是蛾摩拉私下支持的那位瑣珥親王突然暴斃而亡,連帶著他們原本的居所也被清查,這段時間裡,他和雅雷俄珥金輾轉於不同的安全屋,折騰了很久才終於安定下來。

  因為沒有多少物資,他用的墨水還是用薪柴燒剩下的灰摻和了一點深色的泥制成的。

  哈蘭思考了很久,不知該如何動筆,感覺哪一件都是不可忽略的大事,最終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按照時間順序闡述他們這段時間的經歷。

  首先是瑣珥親王之死——這個人雖然年齡大了,但身體保持得相當不錯,在其他同齡的親王之間,他的外在形像是最好的,一個健康的國王總是更容易得到民心,這也是蛾摩拉當初選中他的原因。

  據說他是因為酗酒過度而死的,但在哈蘭印像中,這位親王雖然好酒,但並不是喜歡痛飲之人,以哈蘭作為歸棲者多年的經驗來看,這件事頗有幾分當初梅爾卡特沙瑪之死的味道。

  接著是索多瑪王的軍隊強行闖入瑣珥,屠殺這位親王的所有親信——目的很明確,索多瑪王似乎知道瑣珥親王和他們之間的秘密接觸。瑣珥的兵力並不強,不敢違逆這個住在附近的暴君,只能放任索多瑪軍隊在城內進行搜捕,這也是他們近來顛沛流離的主要原因。

  最後就是索多瑪和以色列之間不同尋常的交易。

  在摩押平原來回遷徙的這段時間裡,哈蘭發現有幾隊戰車會在夜晚從以色列駛向索多瑪。

  起初,他以為是兩國即將交戰,以色列軍隊正在為圍剿索多瑪做准備,但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這些戰車和戰馬都是以色列賣給索多瑪的。

  由於猶太民和摩押人之間緊張的關系,很難想像他們會將這樣珍貴的軍備賣給自己的競爭對手,過去歸棲者傳回的有關以色列的情報也從未提及過這件事,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哈蘭也很難相信這個事實。

  在索多瑪對蛾摩拉虎視眈眈的時候,以色列的這種做法很難不讓人多想,再聯系到神秘死亡的瑣珥親王……

  小殿下,這會是你做的嗎?

  看來你確實在猊下身邊學到了很多,甚至學會用它們來對付你的老師了。

  哈蘭心中感慨萬分,但很快就收起哀悵,用火漆將信封起來。他拍了拍酸脹的雙腿,再一次為自己的老邁而嘆息,起身想去籠子裡找一只信鴿,但還沒推開門,忽然從空氣中嗅到了一絲不妙的味道。

  鞋底有些濕漉漉的,他低下頭,發現有什麼東西沿著門縫滲了進來。

  溫熱的,深紅色的……是血的顏色。


第204章

  「很抱歉,陛下,我們的人沒能阻止索多瑪王。」撒布德硬著頭皮說道,「他怎麼也不願意留一個活口下來……若不出意外,索多瑪的使者應該已經將那位歸棲者的頭顱帶到蛾摩拉了。」

  這和他最初設想的完全不同……按照王賜予的情報, 蛾摩拉安排了兩位歸棲者潛伏在瑣珥,打算秘密扶持一位親王統攝大權,與索多瑪相抗衡,讓摩押人陷入內耗。

  考慮到猶太民和摩押人之間緊張的關系,撒布德認為在這件事情上順水推舟也沒什麼不好,甚至還能有更充足的理由抬高索多瑪采購戰車的價格,但所羅門堅持蛾摩拉的優先度要時刻高於索多瑪——可能時刻高於任何國家——他也只好將這份重要的情報無償透露給了索多瑪王。

  按照當初談好的條件,他們應該先對被捕的歸棲者進行拷問,看看能不能從他們的嘴裡撬出什麼有關女王的機密。如果有,則情報由以色列和索多瑪共享,如果沒有,人質則需交由以色列處理。

  結果,索多瑪王不僅在實施抓捕時就隨手殺掉了其中的一個歸棲者,嚴刑拷打幾天無果後,還惱羞成怒地處死了剩下的那個,整個過程完全越過了以色列,也讓撒布德本想假裝不經意讓歸棲者逃走,將假情報帶回蛾摩拉的計劃化為了泡影。

  「無妨。」所羅門漫不經心地回答, 「只要對計劃整體沒有什麼影響,就隨他去吧,不能指望野狗能像訓練有素的獵犬那樣聰明。」

  撒布德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有什麼煩惱嗎?」

  聞言, 所羅門微微一愣——對他而言是很罕見的表情:「煩惱?」

  「您看起來郁郁寡歡。」

  「是嗎?」所羅門喃喃道,t「也許是吧……死去的歸棲者裡, 有一位是我的舊識。」

  剎那間,撒布德感覺後背滲出了冷汗:「非常抱歉,陛下,都是因為我的無能……」

  「不必這麼惶恐。」對方溫和地回答,「如果我有意要留他的性命,自然會提前叮囑你的,我只是……有點驚訝。」說著,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掌心,「明明已經被剝奪了這種機能,身體卻依然能循著記憶模擬出曾經的感情,真是可怕啊……如果那種感情沒有消失的話,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

  「陛下……?」

  「沒什麼。」王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說回正題吧,畢竟事情還沒結束呢。」

  「是。」撒布德點了點頭,「無論如何,看來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必然會有一戰了。」

  「這是自然——對索多瑪王,她會以眼還眼,以血還血。」所羅門說,「但以索多瑪現在的情況,攻打蛾摩拉不過是以卵擊石。如果蛾摩拉最後入主索多瑪,也就意味著整個摩押地都將落入那位女王手中,對以色列而言就有點得不償失了。」

  「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嗎?」撒布德問,「索多瑪的軍隊人數比蛾摩拉高出一倍還多,哪怕是人海戰術……」

  「那也不過是讓蛾摩拉的弓箭手在戰場上獲得更多榮耀而已。」所羅門說,「索多瑪王麾下的士兵大多是靠著臨時頒布的法典,強行征用了那些本該忙於農耕的百姓,連武器用的都是農具,少數有戰鬥力的軍隊都是花錢聘來的雇佣軍,然後靠著戰爭擄掠來的錢財勉強維持著收支平衡。這也是索多瑪王室的財政明明還沒崩潰,整個國家卻已經民不聊生的原因。」

  「蛾摩拉則完全相反,雖然他們的軍隊規模不大,但都是由真正的士兵組成,擁有正規編制,僅憑俸祿即可養活自己和家人,經受過嚴格的訓練,除了用於作戰的主力軍團外,先遣的前哨部隊,負責治療的醫療團隊和負責物資補給的後勤成員……」似乎是覺得他慢慢垮掉的表情很有趣,所羅門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索多瑪軍隊在蛾摩拉面前簡直不堪一擊?我們還沒提到他們出色的工匠和海上要塞呢。」

  「海上要塞……」僅僅是提起這個名號,撒布德就不由得肅然起敬——也讓他越發確信,如果要使主的榮光降臨黎凡特的每一寸土地,蛾摩拉將會是其中最艱險的一道障礙。

  蛾摩拉的艦隊會兼任東地中海的一帶的護航任務,確保黎凡特的海上貿易順利進行,因此受到許多沿海國家的贊譽。如果因為蛾摩拉陷入戰爭,而導致海盜再度在地中海猖獗泛濫,應該會有不少國家出兵支援。

  原本最需要擔心的是埃及,與蛾摩拉有密切的貿易往來,自身也有相當的軍事實力。好在西阿蒙戰敗後,也連帶引發了埃及的內部動蕩——換句話說,因為不確定埃及究竟會內亂到什麼時候,對以色列最好的情況,就是能抓住機會速戰速決。

  話雖如此,索多瑪真有可能對蛾摩拉產生什麼損害嗎?恐怕傾巢而出也只是傷其皮毛罷了……

  「如果要讓索多瑪顛覆蛾摩拉,還需滿足三個條件。」所羅門說,「一是商會代表亞勒腓的阻撓,他會努力游說其他議會下院的代表和他一起支持女王接受索多瑪王的求婚,希望兩國的爭端以和平的方式落下帷幕。蛾摩拉很少有師出無名的時候,但這一次是例外,畢竟是他們主動干涉了其他國家的政治鬥爭……從公義的角度而言,多少會有些窘迫。」

  「……這麼做會不會太明顯了?」

  「只能怪我們在遠方的朋友實在不太聰明。」所羅門嘆了口氣,「上次行動就基本把自己暴露得差不多了,要是再拖一段時間,估計就要從商會領袖的位置摔下來了吧……好在他和索多瑪王一樣,與以色列的友情並不會太長久,否則真不知道會發生多少令人難堪的事情。不過這件事並不需要你參與其中,接下來的兩項工作才是你需要注意的。」

  「在下時刻整裝待發。」

  「第二個條件,就是不能讓提爾在蛾摩拉和索多瑪交戰時出兵支援。」所羅門繼續道,「你需提前將提爾王引去西頓,並將他困在那裡,我會給你一份西頓親王埃洛拉裡奧的政敵名單,至於該如何利用,你自行決定即可。」

  「但是……」撒布德躊躇片刻,「若真如您所說,歸棲者的蹤跡遍布整個黎凡特,蛾摩拉一方會不會提前得知消息,派兵出面解救提爾王?」

  「我所期待的正是這種情況。」所羅門回答,「蛾摩拉女王近年來一直有將王位傳給王女的打算。為了讓她積累,提爾王落難後,她必會讓王女親自帶兵去解圍。王女自成年後就一直是女王的左膀右臂,所以你在西頓的布局必須謹慎一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哪怕要多投入一些資源也無妨。」

  「是。」

  「最後……」所羅門停了好一會兒,臉上不知為何失去了笑容,「傳信給索多瑪王,除了戰車之外,以色列還能提供一種更加強大的武器,但要以武器同等重量的黃金來換取。」

  「同等重量的黃金?」撒布德大吃一驚,「陛下,這個價格實在是……太驚人了,哪怕我們的使者竭盡口舌之利……」

  「無需多言。」所羅門說,「告訴他,這件武器可以幫他毀掉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只要這一句話就夠了。」

  ×××

  當帕提走進紅屋時,房間裡黑黢黢的,只亮著一支蠟燭,她不得不小心地避開地毯邊緣的縫線和流蘇,以免自己因鞋頭卡在裡面而摔倒,在女王面前失去儀態。

  「行禮就不必了。」猊下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很輕,仿佛輕易就會被晚風吹散,「我這麼晚傳喚你,是有重要的任務要托付給你。」

  她莫名有些緊張——這不應該,自她從烏利亞大人那裡接過鐵衛統領的位置已經過去很久了,別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手足無措,打起精神來,帕提。

  「你應該知道,王宮裡有一個隱秘的酒窖,只有打開特定的機關才能進去。」

  「是的,烏利亞大人生前帶我看過。」

  「那你應該也知道,某副舊錦織後隱藏著一個暗道?」

  「知道,在'豐收神的恩賜'掛畫的後方。」

  「很好。」猊下輕聲道,「這是一道密令,走出這個房間後,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

  聞言,帕提咽了口唾沫:「是,猊下。」

  在黑暗中,她能感受到猊下的目光長久地打量她。好一會兒過去,對方才開口:「沒想到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看來時光也沒有我們想像中流逝得那麼慢,不是嗎?」

  帕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起來:「是啊,與您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我才到您的胸口呢。」

  「那時你還是一個小女孩。」猊下說,「而現在的你已經是一名了不起的戰士了。」

  她本該感到自豪,如果不是對方的語氣聽起來那麼傷感:「您謬贊了,我還有許多需要成長的地方。」

  一段漫長的沉默。

  「你應該知道,不出意外的話,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注定要有一戰。」猊下低聲道,「萬一……我是說萬一,我遭遇了什麼不測,無論用什麼辦法——打暈也好,用藥物迷暈也好,你一定要把塔瑪帶到那個暗室去,保證她的安全,等危險過去後,帶她去提爾找希蘭,他會善待她的。」

  帕提怔住了:「請恕我愚鈍,難以理解您的意思……那只不過是索多瑪,您為何要如此悲觀呢?」

  「一周以前,你會去考慮索多瑪王能抓到哈蘭和雅雷俄珥金的可能性嗎?」

  哈蘭……甫一聽到這個名字,帕提就感覺胸口一陣刺痛,在失去一只眼睛後,正是他和烏利亞幫她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光,盡管不為外人所知,但在她心中,哈蘭和烏利亞一樣是她所尊敬的老師。

  「我不知道是誰告發了他們。」她說,「但我知道,索多瑪王會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他會的。」猊下說,「那麼他身後的人呢?」

  「身後的人?」帕提愣了一下,「萬分抱歉,猊下,我實在想不出您暗示的那個人是誰……」

  「問題就在這裡,帕提。」猊下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當然,有那麼一些名字在t我的名單上,但當對方明顯掌握著比蛾摩拉更多的信息,並且可以輕易掐斷蛾摩拉的情報來源時,那個名字本身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

  「你了解哈蘭。」猊下打斷了她,「抓住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索多瑪王是通過什麼方式做到的,他的短視、他的愚蠢、他的剛愎自用,都不足以使他識破哈蘭的藏身之處,他是這世上最不該在這件事情上成功的那個人——可他就是做到了,就像一個瞎子用蟲網抓住了翱翔的游隼。」

  「如果他背後之人的支持足以讓索多瑪王超越自己,達到過去不可能企及的程度,我自然也不會在戰術上輕視他。」

  「無論那個'背後之人'知道什麼,也不可能瞬間把一群烏合之眾變成一支王者之師。」帕提說。

  「也許吧,但提前想好退路總不是一件壞事。」猊下嘆息一聲,「為了蛾摩拉的勝利,我會不遺余力,但目前來看,很多事情已經脫離了控制,所以我也不能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也許情況還沒有糟到這種程度……」帕提絞盡腦汁,「也許我們能避免這場戰爭?」

  猊下輕聲笑了起來,雖然帕提也不知道對方這種時候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怎麼避免?你也要像亞勒腓那樣,要求我嫁給索多瑪王嗎?」

  「怎麼可能?!」光是設想一下那個畫面,帕提就感覺頭皮發麻,「我們可以……呃,比如花點錢打發他們什麼的?」

  她不過是一介武夫,要讓她來思考這種事情實在太為難她了……

  「蛾摩拉不可能有避戰的理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於外界而言,那不過是區區索多瑪,如果我們在這件事上表現得過於軟弱,只會讓蛾摩拉失去作為地中海霸主的尊嚴……何況,我還有一筆血賬要和索多瑪王清算。」猊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最糟糕的情況……照顧好塔瑪,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好嗎?」

  這是當然的——她的老師在生前完美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從未讓自己侍奉的君主陷入危難,所以她也會做好這件事,她會證明自己是他們值得驕傲的學生。

  可直到帕提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比想像中嘶啞得多:「是,猊下……我會用生命守護王女殿下的安全。」


第205章

  「這不可能。」塔瑪說。

  如果坐在這裡的是她的母親,這個話題就該到此為止了——然而她不是,所以亞勒腓還敢看著她的眼睛大放厥詞:「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殿下,曾經人們也以為猊下的鳥兒們永遠不會被網捕住,可現在他們都死了,被砍了頭,裝進絲綢盒子裡當作禮物送了回來。」

  這個男人惺惺作態的樣子令塔瑪作嘔,難以想像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手腳麻利,滿腔熱忱,任誰也難以討厭的青年。

  那時的蛾摩拉正在擴建艦隊,猊下有意招攬西倫成為這座未來海上要塞的總指揮官,後者也同意了, 於是他曾經主管的商船隊就需要選拔一個新的領導者。亞勒腓當時是只是西倫諸多副手中不太起眼的那個,但他同時還是他們從馬格努松的商船上解救的奴隸之一, 他們都認為這份經歷能確保他不會違背律法偷偷經營奴隸買賣。

  塔瑪記得自己當時也投了他一票,這也許會成為一個讓她這輩子都感到後悔的決定——她真該切下他的舌頭,把他扔進大牢裡與老鼠為伍,可惜戰爭來得太突然了,此時貿然變更商會領袖,只會讓蛾摩拉在貿易上好不容易維持的勢力平衡徹底崩潰。

  「哪怕我的心屬於蛾摩拉,也不得不說, 在這件事上,我們辦得極不妥當。」一位學府代表說道, 「索多瑪王沒有直接攻打我們, 而是選擇先禮後兵,已經表現得非常有誠意了。」

  「正是如此。」亞勒腓說, 「何況,我們何必將索多瑪王視作洪水猛獸?猊下寡居多年,不僅從未有過丈夫,也沒有傳出過私下贍養男人的秘聞。要我說,索多瑪王作為統治者的名聲雖然不好,英勇善戰卻是不爭的事實,說不定在床上也很得勁兒,能讓猊下也體會一番作為女人的幸福滋味……」

  「亞勒腓大人。」她幾乎是在把自己的聲音從嗓子裡摳出來,「注意你的言辭。在議會下院擁有一席之地,不代表你的腦袋不會從脖子上掉下來。」

  「是我失禮了,請您原諒。」他語氣輕浮地道歉——可惡的家伙,如果是猊下坐在這裡,他怎敢用這種語氣說話,「可您也得承認,我說的話並無錯處。」

  帕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如果把戰俘活埋或推進火坑也能算英勇善戰,那我建議亞勒腓大人也去親身體驗一下。」

  「在討論這個問題前,我們應該確信人的本性是難以改變的……而一個人只要變壞了,就很難再指望他變好。」西倫毫不避諱地看著亞勒腓,「而索多瑪王,他的殘暴和貪婪已經不必多說,如果兩國的統治者締結婚姻,意味著索多瑪王每一次犯下暴行,蛾摩拉就得割自己的血肉為他填補。蛾摩拉雖然富裕,但不代表我們有義務為一個強盜無止盡地收拾爛攤子。」

  「西倫大人,您怎可將一國之王比作強盜?」

  「是啊,西倫。」安赫卡放聲大笑,「怎麼能這麼侮辱強盜?」

  她一開口,之前那位暗裡為亞勒腓說話的學府代表霎時噤聲了——雖然席位沒有名義上的高下之分,但安赫卡是學府院長,地位比他們這些普通的導師高出許多,連她都嘲弄了亞勒腓的言論,他們自然沒資格繼續聲援對方。

  「可為了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提爾-西頓聯盟,蛾摩拉也必須盡早做好准備。」亞勒腓立刻換了一套說辭,「若是能和索多瑪聯手,將整個摩押地收入囊中,這份回報難道不比我們此刻失去的更多?」

  「是嗎?」塔瑪冷聲道,「索多瑪國內的財政情況,說是一團糟都太仁慈了,更不用說連年的飢荒和瘟疫,恐怕在得到那份回報之前,蛾摩拉就會被這只水蛭吸干了血……還是說,亞勒腓大人打算用自己的資產去貼補索多瑪的賬本?」

  「財政什麼的先不說……」亞勒腓衝她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仔細想想,畢竟我們的女王不僅擁有永恆的智慧,神聖的軀體更是不朽,索多瑪王這樣的凡夫俗子自然難以相配——噢,願猊下的光輝永遠沐浴著她的國家,好在我們的王室雖不興旺,但還是有一位適齡的年輕女士。就連高傲的法老都決定將自己的女兒外嫁到其他國家,何不讓蛾摩拉也雙喜臨門呢?」

  帕提猛地站了起來:「亞勒腓,你怎麼敢……!」

  「無需為此生氣,帕提大人。」塔瑪說,「亞勒腓大人,無論您是否有意將矛頭直指向我,作為女王代理,如果議會下院投票過半數,我都會將您的提案呈交紅屋,等待猊下定奪這件事。」

  聞言,亞勒腓臉上的笑容霎時褪去了——塔瑪對此不以為然,心裡清楚對方不過是一個聲厲內荏的家伙,故意用這些話逼她發怒罷了。她平靜地掃視會議廳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明面上支持亞勒腓的,還是扭捏地表示自己站中立,實則等同於支持亞勒腓的議會代表,此刻都噤若寒蟬。

  「那麼,贊同亞勒腓大人提議的代表,請舉起你們的右手。」

  沒有人有動作,哪怕是亞勒腓自己。

  顯然,沒人希望去拔老虎的胡須——雖然亞勒腓現在敢毫不掩飾自己的陽奉陰違,但出席會議的若是猊下,他恐怕只會像老鼠那樣卑躬屈膝地懇求女王聽一聽自己的意見。

  上一次會議時,他明顯准備了更多,不僅私下游說、賄賂了許多代表,還特意餓了三天,把自己搞成憔悴不堪的模樣,想以此謀求大法官和剩下幾位學府代表的一些憐憫,結果猊下僅僅是一句「不行」,就讓他的辛苦化為烏有,他用錢買來的「朋友」沒有一個敢為他說話,那場會議就在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結束了。

  「看來本次會議不會誕生新的提案了。」塔瑪微微頷首,「那麼就維持上一次會議的決策,蛾摩拉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做任何退步,在確認索多瑪徹底打消戰爭的意圖之前,各方面的作戰准備都會持續進t行,散會。」

  直到離開會議廳前,她都面無表情,仿佛會議上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煩擾到她——然而,當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遣走了宮僕,把門鎖上後,怒火瞬間如同迸發的岩漿般不可遏制。

  由於年幼時養成了勤儉的習慣,她沒有動那些精美的花瓶和茶壺,只是拿起藤枕往床上砸,每砸一下,她的喉嚨裡就發出那種低沉的、像是母獅發怒時會發出的聲音。

  「他怎麼敢?!」她咒罵道,「亞勒腓,那個可惡的混蛋!等我把他的老二剁掉然後塞進他的屁/眼裡,他就會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幸福滋味了!」

  不光是他,還有和他狼狽為奸的那些家伙——如果鄉紳代表的淪陷只是讓她感到無奈,那幾位被收買的學士則令她痛心疾首,哪怕不是被金錢腐化,他們也是一群在戰爭面前露怯的懦夫。

  哪怕極盡她的想像,也不知道有哪一個國家能像蛾摩拉這樣,給平民同樣多的機遇……猊下一直將學府視作蛾摩拉的榮耀,可她的榮耀現在卻要逼迫她給予更多,哪怕他們索求的其實是她的血肉。

  「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她喃喃道,「等這件事結束後,他們一個也逃不了……」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是羅丹的聲音——塔瑪趕緊把枕頭放回床上,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長發:「當然,請進吧。」

  英俊的中年詩人走進房間,眼睛像羽毛一樣輕輕掃過她的房間,面露微笑:「看來這次會議讓您很不痛快。」

  塔瑪嘆了口氣:「有那麼明顯嗎?」

  「您在神態上偽裝得足夠好了。」羅丹說,「但這張床上還有您砸東西留下的痕跡……我猜是枕頭吧?下次如果把床單的褶皺也處理一下就更完美了。」

  雖然只有三言兩語,但對方語調中那種天生的幽默勁兒還是輕易化解了她的怒氣:「下一次我會贏過你的。」

  「我很期待。」羅丹朝她眨了眨眼睛,「不過很可惜,恐怕很難有下一次了。」他撥動了一下琴弦,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她初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那個年輕又風度翩翩的吟游詩人,「我很快就要離開蛾摩拉,前往邁錫尼。如果您有空的話,不妨送我一程?」

  聞言,塔瑪心頭一顫,但她遏制住了自己的哽咽:「當然。」

  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羅丹和她閑聊起來。

  詩人就是這樣,嘴裡好像總是有說不完的趣事。他們先是聊到雷納,因為他獨居多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壓根對女人沒興趣,所以那些想要諂媚他的人干脆送了一個男孩過去,嚇得他光著屁股就從浴室裡跑了出來,聊到安赫卡偷拔鸚鵡的尾巴做實驗,從此後那只鸚鵡一見到她就會大叫「強盜!強盜!」,聊到亞薩最近寫了一篇學術論文,以論證蝸牛是沒有性別的,它們在交/配後雙方都會懷孕,並表示自己會進一步探索其中的緣由……

  直到看見遠處深紅色的船帆時,塔瑪才忍不住問道:「是猊下讓您離開的嗎?」

  「是啊……還給了一筆豐厚的遣散金,大概是想讓我在邁錫尼度過余生。」羅丹有些感慨,「這麼一想,那些比我資歷更深,或與我同年的歸棲者,好像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人世……也許猊下是希望我們這些剩下的人都能有一個善終吧。」

  許多名字在塔瑪腦海中閃過,她感到喉嚨泛苦,但還是擠出一個微笑:「我會想念您的。」

  「別露出這樣叫人難過的表情嘛,王女殿下。」羅丹語氣輕松地說道,「等我的詩歌在地中海聲名遠播的時候,您可以看著我的作品一解思念之情。」

  「詩歌?」

  「當然,否則您以為我的行囊裡裝的都是什麼?」羅丹說,「我把這幾年在蛾摩拉的手稿都帶走了。有些事情自是不必多說——自古以來,本國人對偉大之人的贊頌永遠是最無趣的,就像英雄王吉爾伽美什的史詩是巴比倫人寫的一樣,有關蛾摩拉女王最好的詩歌自然也不是住在蛾摩拉的詩人寫的。」

  她吃吃笑道:「我非常期待。」

  「您也只能期待了,等我離開後,蛾摩拉最有趣的家伙就變成安赫卡大人的那只鸚鵡了。」羅丹說,「聽說您即將啟程去西頓?」

  「猊下希望由我去解決希蘭的困境。」說到這裡,塔瑪不免有些沮喪,「我原本還無法理解猊下為何如此堅持……但現在我明白了,對其他人而言,我作為統治者的還遠遠不夠。」

  「當你的前任是整個黎凡特都從未有過的優秀君主時,難免會面臨這樣的窘境。」羅丹安慰道,「不必對自己太氣餒,任誰在你的位置上,都不會做得比你更好了。」

  等羅丹登上船後,塔瑪問道:「您不想和猊下見最後一面嗎?」

  「當面說再見就太讓人傷感了,殿下。」羅丹回以微笑,「兩個人如果認識太久就會是這種結果,我還想面向海風瀟灑地唱著歌呢,可不能淪落到在船舷上痛哭流涕……哪怕相隔很遠,只要知道你們在遠方過得很好,我便心滿意足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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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殿下?」帕提說, 「您是不是有點過於緊張了?」

  塔瑪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韁繩,不同於哥哥押沙龍,她並未繼承大衛王在武技上的天賦,無法騎著快馬在起伏的沙漠丘陵上如履平地:「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領兵……你應該知道的,帕提,我沒法像猊下那樣用彎刀砍下別人的頭,我這輩子拿過最像兵器的東西是磚頭和黃油刀。 」

  「黃油刀也是刀。」帕提說, 「用它切開別人喉嚨的感覺和切黃油也差不多。」

  「帕提,你這樣會讓我以後很難面對黃油刀。」塔瑪低聲嘆氣,「抱歉,如果不是因為我,你這時本該留在城裡,帶領鐵衛隊為戰爭做准備的……」

  「什麼?」

  「你忘了嗎?」塔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們馬上就要和索多瑪開戰了。」

  雖然一提起這個名字,她就難免感到不快——索多瑪已經晉升為了她第二討厭的國家,僅次於宗教狂熱時期的西頓。

  「噢,是嘛……」帕提突兀地咳嗽了幾聲,神情似乎有些尷尬,「我不在也影響不了什麼,猊下會統籌好一切的——難道這世上還有比猊下更好的統帥嗎?而且那不過是索多瑪。」

  她忍不住打趣:「還說我呢,你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啊?」

  「你剛才差點咬舌頭。」塔瑪說, 「怎麼了?帕提,你今天好像總是心不在焉的。」

  「我……」對方抓了抓頭發, 「我有點想我弟弟。」

  「弟弟?」帕提有三個弟弟, 「亞薩?拉哈特?還是提克瓦?」

  「當然是最小的那個,德雷說要帶他去埃及轉悠一圈,順便體會一下在船上生活的感覺——天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孩子今年才七歲。」帕提回頭朝蛾摩拉的方向吐了吐舌頭,「而且想拉哈特干什麼?那家伙平常除了騎駱駝拉貨和躺在谷堆上睡大覺,就沒什麼事可做了。」

  在約哈斯瑪西亞夫婦的六個孩子裡,除了年僅七歲的提克瓦,拉哈特確實是相對最清閑的那個。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他繼承了家族最傳統的貿易:運輸和販賣以農產品為主的大宗物品,捎帶一些蛾摩拉特有的工藝品,商隊規模不大,生意不好也不壞,過得平凡而充實。

  真是難以想像,拉哈特年幼時是兄弟姐妹裡最調皮的那個,如今卻是他們之中生活最安穩的。

  然而此刻聽見拉哈特的名字,倒是讓塔瑪想起了另一件事。拉哈特和亞勒腓一樣,都在西倫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他們都是西倫下一任繼任者的有力候選。

  但綠眼家族在蛾摩拉的恩寵已經過於耀眼——雷納是九戒會一員,也是猊下明面上放在提爾的棋子,帕提是鐵衛總長,為猊下統領著她光榮的陸上衛隊,亞薩作為學府中頗有名望的學士,也算是安赫卡的心腹,耶米瑪更是猊下最寵愛的藝術家,在永恆之殿留下了令整個黎凡特都為之驚艷的壁畫《文明降誕》。

  出於這樣的考慮,拉哈特自然就被從候選人的名單上被刪去了。

  其實當時雷納或帕提主動要求的話,拉哈特或許不會那麼輕易t就被淘汰……不過,如果他們是那種會因為權勢和財富而蠢蠢欲動的人,猊下可能也不會那麼信賴他們吧。

  雖然理智上說服了自己,但一想起這件事——尤其是亞勒腓是怎樣一步步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塔瑪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她不想在帕提面前表現得那麼神經質,只好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再過不久就要見到希蘭了,不知道他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嚇一跳……」

  ×××

  臨近入夜,埃斐接受了安赫卡的覲見——名義上如此,事實是這個不拘小節的女人就這麼推門走了進來,好像她也住這兒似的。

  「下次記得先敲門。」她叮囑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安赫卡說,「你把被窩分我一半,讓我在這裡過夜,就不用擔心什麼敲不敲門的事了。」

  「所以你來找我只是為了討論今晚想在哪裡過夜?」

  「怎麼可能?」對方聳了聳肩,「聽說塔瑪已經出發去西頓了,所以我想和你談一談——你最近得好好安慰一下我們的小姑娘,她在會議上被壞東西氣慘了。」

  埃斐嘆息一聲:「我知道,我已經閱覽過會議記錄了。」

  「會議記錄?那天議會書記員不是請假缺席嗎?」

  「名義上如此,那天她其實一直躲在幕後記錄你們的對話。」她說,「我只是想觀察一下,當我不在場,全程由塔瑪主持會議時,其他人的態度是怎樣的。」

  「現在你知道了。」安赫卡撇了撇嘴,「見鬼,塔瑪還特意拜托我保密呢……她認為自己表現得不夠好,不想讓你對她失望。不過要我說,她沒當場掄起椅子把亞勒腓的腦漿打出來,就已經很成功了。」

  「亞勒腓的反應在我的預料之中,有人在背後支持他,所以他現在膽子很大。」埃斐說,「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只是對方的一顆棄子……不過亞勒腓尚在我們的掌控範圍內,與其把他按下去,讓對方去找新的內鬼,不如讓他繼續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活動。」

  「……然後呢?」

  「你指什麼?」

  「你心裡清楚我在指什麼。」安赫卡說,「除了商人和平民代表,這幾次會議表現最爛的就是學府了,雖然我是院長,但我不會袒護他們。如果你有需要……我有辦法讓他們的身體逐漸虛弱到沒辦法再勝任任何工作的程度,而且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很失望?」

  「羞恥——更像是這種感覺。」安赫卡聳聳肩,「如果你想處罰我,我也沒有怨言。」

  埃斐沉默片刻:「你知道,自蛾摩拉誕生以來,從未發生過戰爭,最多只是驅逐海盜,或者在過冬前處理一些山賊和強盜。無論是哪種情況,幾乎都對生活在城內的人沒有任何影響。」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我無意為那些學士辯護,也知道他們之中必定有人是受到金錢的腐化,我不是那種堅信追求智慧之人一定能擺脫物質享受的樂觀主義者——不過,我相信他們這麼做並非完全是因為錢。」

  「不然是因為什麼?他們愛上亞勒腓了?」安赫卡笑了起來,像是在為自己的幽默捧場,「我都不知道那個禿腦袋有那麼大的魅力。」

  「因為他們真的相信這麼做對蛾摩拉更好。」埃斐說,「如果脫離我們的個人感情,如果犧牲少數人的利益就可以讓整個國家都避免戰爭的困擾,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看,確實談不上有什麼錯。」

  「如果你現在告訴我,你真的要去和索多瑪王結婚,我就在你面前自盡——我的血會噴到你的橫梁上,我發誓。」

  「客觀來說,人脖頸的氣管邊有頸動脈,所以喉嚨被割開後血本來就會噴得很遠,和是不是在我面前自盡無關。」

  安赫卡幽幽地看著她:「猊下啊……」

  「一些讓氣氛不那麼沉悶的玩笑而已。」埃斐輕輕咳嗽兩聲,「言歸正題。這只是我對他們想法的一種理解,即使他們會有這種想法本身是合理的,也不代表那就是正確的……他們還不明白,靠別人施舍來的和平就像清晨的露水,輕易就會消彌無蹤。」

  對於那些學者們來說,國家安穩又富裕,他們可以平靜地研究學術,似乎是再好不過的事——但事實是,一旦蛾摩拉在這件事上表現軟弱,日後就會有無數個「索多瑪」出現,同樣的情況將會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總而言之,不斷選擇綏靖的結果,就是到最後退無可退。」她說,「好在……」

  話音未落,門外忽地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還沒等她有所回應,門外的人就闖了進來——是巴爾,神情驚惶,頭發亂糟糟的,鵝黃色的燭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比以往憔悴得多。

  「有火……」他氣喘吁吁,每一下都很吃力,像是一條在海岸上擱淺了太久的魚,「猊下……有火……」

  「什麼意思?」埃斐走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是哪裡著火了?」

  巴爾的嘴唇翕動著,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咽喉。

  俄而,他的身體忽然抖了抖,像是打了個寒戰,又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埃斐看著他的瞳孔微縮,血就這樣從他的眼眶和嘴角流淌而下,沿著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海上……」他艱難地說道,「海上……著火了……」

  每擠出一個字,就有更多的血從他的喉嚨湧出來。埃斐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她將巴爾交給安赫卡:「照顧好他。」

  安赫卡點了點頭:「你呢?」

  「我要去外環城看看。」埃斐喃喃,「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安赫卡……我感覺一切都糟透了。」

  當她走出王宮時,夜幕彼端隱隱的火光和升騰的黑霧加強了那種預感。她甚至顧不及鐵衛隊,直接從他們手中搶了一匹馬疾馳而去。

  在城牆的哨塔上,埃斐眺望不遠處的蛾摩拉港,那裡已經成了一座火海,火光將矮層的雲暈染成晚霞的顏色,橙紅色的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燒,貪婪吞噬著停駐在港口裡的艦船,猶如葬禮上點燃的柴薪將棺柩燃為灰燼。

  火勢已經蔓延到了陸地,空氣中滿是塵煙,干燥而苦澀,被星火點燃的人們絕望地哭嚎和尖叫,像是一支支人形的火炬,有些人忍耐不住痛苦,跌跌撞撞地衝向大海,然而火焰並未熄滅,他們就這樣被燒死在了海裡。

  戰爭開始了。


第207章

  「高熱,腹痛,尿液呈棕紅色,下半身皮膚凹凸不平,能明顯看到血絲狀的血管……」埃斐看著醫療團隊呈遞的病例報告,心漸漸沉了下去,「急性溶血性貧血引起的腎衰竭和彌散性血管內凝血,基本可以確定燃燒物是白磷了。」

  她的目光從安赫卡蒼白的面龐滑過——期間她有片刻的猶豫,但最終還是挪開了視線,對方現在的狀態一定糟透了,但眼下不是顧慮個人感情的時候,他們有許多尚未完成的工作——現在、馬上,刻不容緩。

  「巴爾,感覺好點了嗎?」

  「還好……」巴爾仰面躺在床上, 眼眶和喉嚨裡溢出的血已經止住了,只是臉色依然慘淡。

  起初, 安赫卡讓他服用了多種魔藥,但都沒有任何明顯的效果, 直到蛾摩拉港的火勢逐漸減小, 流血的症狀才有所緩和。

  埃斐猜他的狀態應該和這片土地的情況掛鉤——樂觀點想,至少這意味著蛾摩拉的情況還沒完全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她輕輕撫摸著巴爾的額頭,很燙,即使對方的權能與太陽有關,這個溫度對於他也太高了:「目前的局勢對你而言或許有點難以負荷……但我需要你的幫助,巴爾。」

  「當然。」他虛弱地笑了一下, 「我可是蛾摩拉的守護神啊。」

  「你能撐起一個結界嗎?」她問, 「一個大到可以籠罩整個蛾摩拉的結界。」

  「可以是可以,但那種大小沒辦法持續太久……」

  「結界無需抵擋任何攻擊, 只要防止白磷的燃燒物不污染農田即可。」埃斐回答,「另外,白磷燃燒後形成的磷蒸汽也具有毒性,不要讓它影響到城內。」

  「可是……這樣沒關系嗎?」巴爾有點遲疑,「如果索多瑪再使用那個叫白磷/彈的東西……」

  「白t磷的性質過於活潑,要提取它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雖然不知道索多瑪是如何得到的,但應該不可能有太多儲備。」她說,「何況,以索多瑪王的脾性,如果還有留存的白磷/彈,在軍隊剛上岸就該使用了。」

  「至少我可以防御一部分的攻擊……」

  「如果我們的鐵衛隊連一群臨時被征兵的農民都無法戰勝,那蛾摩拉還是就此滅亡好了。」埃斐說,「盡可能保留你的力量,這場戰爭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但人們的生活依然要進行下去……巴爾,保護好我們的糧食,好嗎?」

  巴爾慎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等鐵衛隊護送巴爾前往宗教裁判所後——他的根基之地,在那裡他能更好地發揮力量——埃斐又將視線落回了在場的另一個人身上:「安赫卡——安赫卡,該回神了。」

  「誒?」對方滿了半拍才緩過神,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啊……抱歉,我……」

  「我知道你現在感覺很糟糕。」埃斐看著她,「但我需要你集中精力。」

  「我很好,可以打倒一頭牛。」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氣,「不過你肯定不會派我去打牛……所以你需要我做什麼?」

  「你能聯系上西倫嗎?」

  「我給了他雙面鏡,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應該——等等,那邊有回應!」

  話音未落,鏡面忽地泛起一陣白光,西倫的臉出現在了鏡子中央:「安赫卡大人?」

  「好小子,你還活著!」安赫卡似乎有點想喜極而泣,但最後按捺住了,「你這條幸運的老狗,最好也給我活著回來。」

  「艦隊的情況怎麼樣?」埃斐問道。

  「猊下?幸好您平安無事。」西倫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但依然眉頭緊皺,「艦隊的情況……坦誠說,很不樂觀。我們至少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艦船,活著的船員裡也有不少人受傷,還有些船員最初症狀不太明顯,也接受了包扎和治療,但情況隨著時間推移變得愈發嚴重,船上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短時間內不要返回港口,盡可能讓船駛遠,直到不會聞見類似大蒜的氣味。」她叮囑道,「白磷——也就是索多瑪軍隊投擲的東西,在燃燒後產生的氣體是有毒的,長期吸入會導致嚴重的呼吸道炎症和骨骼損傷。」

  「尋找最近可以停駐的國家,如果有人被磷火燒傷,一定要盡快用清水衝洗,盡量避免讓磷的粉末沿著血管流經身體的其他部位。磷能自行發光,你們可以暗處觀察傷口,以便確認傷口上沒有任何磷的粉末殘留。」

  「我明白了。」

  「所以昨天晚上究竟是怎麼回事?」安赫卡忍不住問,「有人看到索多瑪軍隊投擲白磷/彈的過程了嗎?是綁在箭矢上,還是用投石車?白磷暴露在空氣中就會自燃,你們應該能看見空中劃過許多道火流星。」

  「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投擲任何東西……」西倫的語氣中也帶著困惑,「索多瑪應該是把白磷集中儲存在一艘舊船上,讓幾個死士負責把船開進蛾摩拉港,然後點燃船只,但因為一些意外,這艘船在運送中途就自己燒起來了,所以守夜的船員很快就發現有一艘橙黃色的火船在靠近。不過火勢蔓延得實在太快了,雖然已經提前吹了疏散號角,那些航速較慢的艦船還是沒能及時離港。」

  這倒是解釋了艦隊沒有被全部殲滅的原因……否則以白磷的破壞力和擴散的速度,能有船員能留下全屍都已經是萬幸

  「處理完傷員後,你們就前往埃及——不必請求法老派遣援軍,補充必要的物資就夠了,然後直接去襲擊索多瑪本土。」埃斐繼續道,「索多瑪軍隊這一次傾巢而出,城內沒有留多少守衛,抵達後看看能否聯系仍在摩押地的歸棲者,等成功攻占索多瑪後,再回來與蛾摩拉彙合。」

  「是。」西倫說,「也請留在本國作戰的您務必小心。」

  「最後……」埃斐有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便收斂了情緒,「若不出意外,你們在前往摩押地的路上,應該會有一些非索多瑪所屬的艦船出來攔截你們,注意他們的船帆和旗幟,及時向我彙報。」

  雙面鏡暗下去了,安赫卡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你已經有頭緒了?」

  「什麼?」

  「那些艦船會來自哪個國家。」安赫卡說,「你看上去好像已經知道了。」

  「具備這樣的海上力量,又因為他國勢力的入侵,導致艦隊不得不從亞喀巴灣撤回,如今正有空攪局的國家……」埃斐低聲道,「除了那個名字,似乎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以色列?」安赫卡有些錯愕,「可是……為什麼?我們和他們又沒有什麼直接衝突,把他們從亞喀巴灣趕走的又不是蛾摩拉。」

  「我有些猜想,但還不確定。」她說,「首先,我們基本可以排除索多瑪王是靠自己的智慧獲得了白磷,同時索多瑪也沒有任何獲得蛾摩拉王宮情報的能力。 」

  「哈,我還不如去相信某些地方的神聖母牛真能拉出金子作的屎,他連運送這些玩意兒都能把自己的船燒著。」

  「那麼勢必有人為他們提供了這些白磷/彈。」埃斐輕輕用食指點擊桌面,「雖然索多瑪必定付出了相當高昂的代價,但真的會有國家願意把這樣危險的武器賣給一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暴戾本性的昏君嗎?既然以色列擁有了提取白磷的技術——無論他們是怎麼獲得的,都該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但現實是,好像有某種念頭驅使他們將支援索多瑪打敗蛾摩拉視作自己的第一使命,為此他們甚至不惜將這個本該被列為最高機密的武器賣給一個性格極不穩定的國王。」

  「這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安赫卡回憶道,「人們都說在錫安落成後,雅威的榮光霎時降臨於上帝之所,現在想起來,很像是神明任命了自己的人間代行者——如果事實就是如此,那麼我似乎明白以色列為什麼能獲悉白磷的提取和儲存方式了。」

  「據說在遠古時期,人間代行者並不罕見,神明經常將供奉自己國家的王命名為人間代行者,王代神明行使統治與支配的權力。不過自尼普爾被洪水摧毀,大氣之神恩利爾的人間代行者尼普爾王慘死,外加神代斷絕,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少了……類似的情況可以參照埃及,但那種權能的賜予也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了。」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場戰爭背後的原因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安赫卡說,「也意味著敵人比我們預料的更加可怕。」

  ×××

  「陛下!」撒布德興衝衝地向所羅門報告,「我們的線民傳了情報回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已經悉數焚毀了!」

  王的反應沒有想像中那麼愉快——事實上,他看起來神情懨懨,言語中流露出倦怠:「沒有悉數焚毀,索多瑪的船只在運輸中途出了些問題,讓一部分戰艦和運輸艦幸存了下來。」

  王冷淡的態度澆滅了撒布德的熱情,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安,所羅門疲倦地朝他笑了一下:「不必擔心,我對索多瑪王本來也沒有多少期待……只是這段時間睡得不太好。」

  撒布德輕聲安慰:「不管怎麼說,這也是蛾摩拉自建國以來最受挫的時候了,願這份捷報能令您安心一些。」

  「如果要把希望寄托在索多瑪身上,那可真是很難讓人感到安心。」所羅門笑了起來,「你的消息來得太晚了——距離這份情報送到你手中,至少也過了三、四天吧?索多瑪很快就會成為強弩之末……雖說'強弩'這個詞多少有點高估他們了。」

  「把昂貴的白磷用如此浪費的方式耗完,結果連蛾摩拉最外層的城牆都沒能攻破,現在這個國家已經徹底運作起來了,哪怕索多瑪的軍隊沒有被當場殲滅,等蛾摩拉殘余的艦隊補充完物資,攻占他們的大本營,索多瑪王日後恐怕只能當乞丐王了。」

  盡管已經習慣了王總能知悉一切的事實,但撒布德仍好奇道:「您何必如此悲觀?索多瑪王在戰場上也算威名赫赫,否則不會成為摩押地的一方霸主。」

  「再瘋的野貓又如何與母獅相t搏?」所羅門說,「倒也沒必要抱怨,索多瑪王的愚蠢亦是他被選中的原因之一,他也確實完成了預想中的結果……不過他的上限也只能止步於此了,剩下的工作就由以色列代勞吧。」

  說罷,他將一張空白的羊皮紙展開,讓羽毛筆吸飽了墨水:「讓比拿雅來見我。另外,通知商人們,近期以色列的艦隊基本不會開往紅海,以防他們囤積太多導致糧食腐爛……」

  撒布德看見所羅門的另一只手拿起剪刀,以為對方是想把燈芯剪亮一些,他正想表示自己可以代勞——然而,那把剪刀居然直直插進了所羅門的右手,從手背穿透到掌心,將他的手釘死在桌案上,鮮血隨著墨水一同浸濕了羊皮紙,也淹沒了他在紙上寫下的字。

  撒布德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尖叫——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所羅門的冷靜,撒布德看著他的左手僵硬地松開剪刀,然後緩慢活動著手指,仿佛在確認那只手是否還屬於自己,心裡覺得這一幕簡直荒誕至極。

  等左手的指關節變得足夠靈活後,所羅門才將剪刀從右手上拔下來,用魔術愈合了傷口。

  撒布德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為何能表現得這樣漠然——當自己的右手被剪刀貫穿,當冰冷的尖刃刺破他的皮膚,穿透他的血肉和骨骼時,他連最輕微的抽氣聲都沒有——任何人受到疼痛都該有反應,可是所羅門沒有。如果不是那張羊皮紙上新鮮的血跡,還有腦海中殘留的眩暈感,撒布德可能會以為那一幕只是自己幻覺。

  片刻過後,他聽見對方的嘆息:「真是讓人不得清淨。」

  「陛下……?」他開口時,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沒什麼。」所羅門輕描淡寫地回答,「一些陰魂不散的舊時光罷了。」


第208章

  「你再走神的話, 我就偷偷往你的坐騎腳上扔小蟲子,讓它把你摔個倒栽蔥。」

  塔瑪回過神,並且下意識地露出了無奈的笑容——他們已經數年沒碰過面了, 看起來都比過去老了一點——或者說成熟了一點, 但相處時仍是過去的味道,尤其是希蘭,很難想像他就是那個從以色列身上啃下了一大塊血肉,讓自己的艦隊在紅海上所向披靡的提爾王。

  「如果我摔了個倒栽蔥, 」她說, 「我就用馬鞭抽你坐騎的屁股,讓它把你甩進灌木叢裡。」

  「真惡毒。」希蘭朝她吐舌頭,然後放聲大笑,「不過這樣才對, 打起精神來嘛,你真該好好看看自己的臉, 像個苦瓜。」

  「我……「她沒能說完,剩余的話化作了嘆息。

  營救希蘭的過程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甚至可以說是一波三折。

  他們花費了數日才勉強擺脫了那堆爛攤子, 塔瑪是第一次處理這種情況,此刻只覺得身心俱疲, 大概也只有希蘭這個原教旨主義的樂天派還能提得起精神了。

  「拜托,塔瑪。」希蘭說, 「你嘴裡呼出的苦味都要讓我哭泣了,再過一會兒, 我就會忍不住在提爾設立一個苦瓜節來紀念你。」

  「我有點不安。」塔瑪說, 「沒有什麼原因,我只是……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但說不准是什麼。」

  「我聽說了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的事。」希蘭不置可否,「說實話,沒什麼好擔心的,索多瑪算什麼東西——反過來說,如果蛾摩拉真的這麼不堪一擊,整個黎凡特哪輪得到索多瑪來撿漏。」

  「大殿下……我是說提爾的王上。」帕提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對著盟國的繼承人這樣光明正大地表達侵略的野心,會不會不太妥當?」

  「會比'有機會的話,我想當你們繼承人名義上的父親'更不妥當嗎?」

  「……請恕我收回自己剛剛的話。」

  「能不能別再提這件事了?」塔瑪抱怨道,「總是讓我回想起一些糟糕的記憶。」

  「你是指有一天清晨發現我從紅屋裡出來,衣衫不……」

  「在我後悔來西頓救你之前,求你閉嘴。」塔瑪說,「太久沒見,我都快忘記你是一個怎樣的混蛋了。」

  「別這樣嘛,我還是很感激你來救我的。」希蘭說,「雖然我也知道猊下是為了你,而不是我……對了,要不要我給你頒發一個榮譽徽章?做成胸針的樣式,這樣你回國的時候,整個蛾摩拉都會知道你是提爾王的大恩人——噢,不過徽章只能是鍍金的。」

  「你干脆摳門死好了。」塔瑪斜了他一眼,「不過你應該也察覺到了,這件事很不正常。」

  據希蘭所說,他起初是收到了以親王埃洛拉裡奧為首的溫和派遞來的信函,請求他蒞臨西頓,成為他們的攝政王。

  希蘭對此並不懷疑,自從宗教狂熱的破滅後,西頓的狀況一直相當萎靡,埃洛拉裡奧親王又是猊下扶植的勢力,除了奴隸貿易之外,在其他領域都與蛾摩拉有密切的經濟往來。

  從提爾的角度而言,西頓的像征意義永遠大於其實際利益,與蛾摩拉共治並不是什麼不可接受的事。

  但等他實際抵達後,發現情況有點出乎他的預料——先前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的西頓內部忽然陷入動蕩,埃洛拉裡奧親王的政敵和神廟中的一部分祭祀指責他出賣了自己的國家,辜負了先王對他的期許……雖然希蘭很懷疑這東西是否存在過,畢竟埃洛拉裡奧當初可是親手把對方送上了絞刑架,但分裂還是不可避免地開始了。

  不出兩天,兩派的關系就變得劍拔弩張,希蘭起初有過調解他們之間關系的打算,但隨著政治鬥爭不受控制地上升到了暗殺和武力衝突,他也從中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可惜當他想要離場時,整個西頓的局勢已經不允許他這麼做了。

  「那群家伙就差拿一個喇叭在我耳邊大喊'有人指使我們這麼干'了。」希蘭說,「等你帶著軍隊介入,一切看似要好起來的時候,埃洛拉裡奧突然就那麼死了——誰會相信那是個巧合?顯然,那個人沒打算要我的命,但要把我留在西頓,只是我們還不知道對方能從這件事裡獲得什麼好處罷了。」

  「暫且不考慮對方能從哪裡受益,僅僅考慮誰有理由盼望你受難——這樣有什麼頭緒嗎?」

  「你真想知道?那可是一張很長的名單。」希蘭聳了聳肩,「我那一堆除了添亂毫無意義的兄弟姐妹,一些欠著提爾外債的小國,一群跟我不對付的大臣……不過我猜他們會更盼望我死在西頓,而不是讓我吃點苦頭後被什麼人順利地救出來。坦誠說,若非知道猊下不會特意讓你受苦,我都快以為西頓之旅是猊下給我設的局了。」

  他忽地停住了,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剩下的嘛……哈,最好不是他,否則我真要衝去錫安往那家伙的臉上狠狠來一拳。 」

  「你每次都那麼說,但從不付諸行動。」

  「當然不能輕易這麼干。」希蘭說,「一定要出其不意,否則就看不到那張震驚又滑稽的臉了。」

  對方腦海中想必浮現出了和她相同的名字——塔瑪如此想道,可他們誰都沒有真的說出口。

  他們就這樣在一片虛偽的祥和中返回了提爾,塔瑪很想表現得更英凜一些,可惜她實在太累了,光是握緊韁繩就已經臨近極限,她朝在街道兩邊簇擁著他們的民眾微笑,但掩飾不住疲憊,心裡只求希蘭不要擺什麼洗塵宴,她只想快點回到猊下身邊,同時又惦念著希蘭許諾的那枚勛章——倒不是她對這種空有其表的東西有什麼迷戀,只是希望自己回到蛾摩拉的時候,能光明正大地把它扔在亞勒腓臉上,好讓那張嘴不敢再口吐妄言。

  雖然希蘭允許她在王宮內不必下馬,但多日來的顛簸還是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自己的兩條腿走路,他們穿過花團錦簇的庭院和令人瞠目結舌的奢華宮殿(這在蛾摩拉是看不到的),身後有一大群僕從亦步亦趨,讓塔瑪感覺自己過去七年活得像是漁村裡曬網的野丫頭。

  唯一讓她感到慰藉的是雷納,多麼熟悉的老面孔啊,但還沒等她打招呼,對方便火急火燎地搶開口:「猊下有囑咐您轉達什麼消息嗎?」

  「消息?」

  「您果然還不知道。」雷納嘆息一聲,「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間的戰爭已經t打響了。」

  聞言,塔瑪感覺自己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代她開口的是希蘭:「你現在的表情可不太好看……戰況不樂觀嗎?」

  「很難下判斷。」雷納回答,「但有消息說海上要塞已經覆滅了,而且蛾摩拉一直在守城,很難想像那位女王的作戰方案會如此保守。」

  「你說的是索多瑪?那個'索多瑪'?」希蘭嘖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我在夢裡都不會見到的場景。」

  「很遺憾,但事實的確如此。」雷納說,「事情發展到現在,可以說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戰爭發生多久了?」

  「將近一周。」

  「猊下沒有向你遞話?她的小鳥們呢?」看到雷納遲疑的神色,希蘭的語氣不免急躁起來,「拜托,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別再想什麼托詞了,歸棲者到底有沒有傳消息給你?」

  雷納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看到他的反應,塔瑪臉色蒼白,內心的恐懼幾乎化為實體——她很少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她知道它很真實,就像火焰灼燒皮膚的痛楚一樣真實。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我得回去!」

  「你瘋了!」希蘭拽住她的手,「你現在回去干什麼?就靠那幾十個衛兵?你能不能順利見到猊下都是個問題。難道要等你被索多瑪軍隊抓住,當作俘虜逼猊下就範,你才肯後悔?給我兩天時間,等我整頓好軍隊,我們就一起回去。」

  那就來不及了——她心裡的那個聲音尖叫道,等到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放開我!希蘭!」

  「放開你,然後讓你去發瘋嗎?」希蘭惱火不已,「你非要逼我說出這些話?知道被索多瑪抓住的結果是什麼嗎?能順利落到索多瑪王手裡都算是你最好的結局了,那些家伙會先把你大騎特騎,等他們心滿意足地穿上褲子,就把你的喉嚨一割,或者把你賣作奴隸……你真要讓猊下見到這一幕嗎?」

  「王女殿下,我個人也不贊成你這麼做。」雷納說,「請冷靜下來,您應該待在更安全的地方,比起現在出於一時衝動而回去,明顯有更好的方式來處理眼下的問題。」

  「放開我……你不明白,我必須……求你了,希蘭……」她不知道如何向希蘭解釋這種感覺,甚至也覺得自己簡直不可理喻——從小到大,塔瑪從未這樣任性過,她為自己感到羞恥,幾乎有哭泣的衝動,只能無力地開口,「帕提,履行你作為鐵衛隊長的職責,護送我回到蛾摩拉。」

  帕提點了點頭,向前走來,塔瑪稍微松了口氣,盡管那種酸澀感依然在胸口蔓延,希蘭則眯起眼睛——下一秒,周圍所有的提爾守衛都拔出劍,將他們團團包圍。

  「帕提。」他沉聲道,「看看你手裡的灰眼ヾ,蛾摩拉的七柄鋼劍,每一柄都承載著榮耀,還記得猊下將它賜予你的時候說過什麼,而你又承諾過什麼嗎?」

  「我記得,大殿下。」帕提回答,「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作為王女鐵衛,我將竭盡全力守護我所侍奉之人的安全。」

  塔瑪只感覺後頸一痛,意識瞬間墜入黑暗之中。


第209章

  將昏迷的塔瑪安置好後,帕提收拾了行囊——說是「行囊」,其實只有一把劍,一個牛皮水囊和一匹馬。希蘭試圖像挽留塔瑪一樣挽留她,但就像他那時未能勸住塔瑪一樣,他也沒有留下帕提。

  「和王女殿下不同,我是鐵衛長,還有應盡的義務要去完成。」她說,「如果沒有去西頓的話, 我此時本該在蛾摩拉指揮陸上衛隊, 如今也只是回到本就屬於我的位置上罷了。」

  「你最好是。」希蘭說,「如果你只是為了躲避塔瑪的追殺,那就很遜了——當然,毫無疑問, 她醒來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

  帕提很累,但還是笑了:「那您可得為我求情才行。」

  「我會勸她不要在大殿殺你——去庭院裡殺好了, 順便埋掉,不要讓血濺在我的香柏木柱子上。」

  「那也不錯。」帕提說, 「至少意味著我們又見面了,殿下。」

  聞言,希蘭收斂了笑容:「真的不打算留下?你連那幾十個衛兵都沒帶走,光是你一個人回去,又能改變什麼?」

  「我說過,大殿下——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習慣了這麼稱呼您——我還有未盡的義務。」她回答, 「如您所說,蛾摩拉的七柄鋼劍,每一把都承載著榮耀……能為履行自己的職責而死,對於一個鐵衛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帕提翻身上馬,長劍系在腰帶上,沉甸甸的,但這重量使她心安,古老的本能仍在她的體內流淌,這個強悍的民族永遠知道怎麼用敵人的鮮血來證明自己。

  父親,母親,請在諸神身邊看著我吧……她在心裡默念,我會像一個非利士人那樣驕傲地走上戰場。

  「如果真的遇到了最糟糕的情況……」她離開前,希蘭開口道,「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

  帕提想了一會兒:「請您轉告王女殿下,若我沒能活著回來,請將勛章和灰眼同我一起下葬,就像我的老師烏利亞那樣。」

  ×××

  「情況怎麼樣?」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埃斐瞥了她一眼:「重要的那個。」

  「好吧。」安赫卡撇撇嘴,似乎在為她沒有回應自己的幽默而可惜,「好消息是,農田淨化的成果還算不錯,學府檢測了十六個區域的土壤,其中十二個區域的磷酸已經回到了可以種植的水平——當然,那些尚未收割的農作物肯定沒辦法繼續食用了,但如果戰爭能順利結束,我們應該不會錯過春種。」

  雖然巴爾及時撐起了結界,但白磷的燃燒物早在大火未熄滅之時就隨著熱氣和海風擴散開來,不僅波及了田地,還污染了附近的水源,結界只不過是阻止了情況的進一步惡化。

  冬季的谷物顯然只能白白浪費了……好在蛾摩拉的糧食存量還很樂觀,埃斐當初是以遭遇災害年,至少兩個季度歉收為標准制定了存糧的國策,哪怕缺少一季的糧食,蛾摩拉百姓也可以繼續生活。

  反倒是和其他國家簽訂的那些糧草交易,恐怕很難及時履行了。哪怕他們最後反過來攻占了索多瑪城,也不知道其中得到的好處,能不能抵過這數十筆違約金的虧損……其實她心裡清楚,多半是不能的,索多瑪連「棄之可惜」這四個字都算不上,但勉強補回來一點零頭,總比純粹的虧損要強。

  埃斐嘆息一聲,繼續問道:「壞消息是?」

  「巴爾最近使用力量過度,剩余區域的恢復工作可能要延遲一段時間。」安赫卡回答,「我見到他的時候,十次裡至少有七次在流鼻血。」

  「怎麼會那麼嚴重?」

  「他又不是雅威那樣的獨一神,把自己釘在一個不怎麼信仰神明的國家上,又沒辦法從其他迦南國家那裡收到信仰,最終就會是這種結果。」安赫卡說,「真是瘋狂的決定——可他若不是本體降臨,蛾摩拉的農田至少會有數年無法耕作,即便他眷顧你也是如此。如果你真想補償他,考慮給他那個破舊的神龕重新塗個色好了。」

  埃斐抱有懷疑:「這麼做……會有什麼用嗎?」

  「沒有,但他會很感動。」安赫卡聳了聳肩,「說真的,沒必要那麼困擾,如果他真是為了得到什麼好處才下界的,就不會選擇一個落魄的小農場了。」

  短暫交談過後,安赫卡便與她分別。雖然情況已經基本穩定下來,但她們各自還有許多工作需要處理。塔瑪和帕提不在身邊,一時又沒有人能完全勝任她們的職務——至少意味著她和烏利亞、哈蘭確實把他們的學生教得很好,埃斐有些苦中作樂地想道,可惜她們兩人的工作暫時只能由她本人代勞了。

  仔細想想,自從體制逐漸趨於完整,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忙碌了……「由奢入儉難」的確是一句至理名言,當她還在以色列為大衛效力時,這種生活幾乎是她的常態,如今她卻會時不時為此感到抱怨了。

  埃斐離開皇宮,前往外環城,沿著樓梯盤旋而上,那天遮掩了整個夜幕的濃煙已t然消散,留下一地狼藉。要塞的加固工程已然結束,空氣中還有硝煙和塵埃的味道,投石車屹立在城牆上,像是一個又一個瘦長的人影,向海岸眺望,曾經灰藍色的海水被灰燼染成了黑色,艦船的殘骸漂浮在海面上,有些被衝上了岸,和那些被磷化物毒死的海魚一起被風干。

  最初幾天,百姓們陷入恐慌,任憑學者們好說歹說,也聽不進一句勸導,哪怕糧食還有剩余,也經常有人趁鐵衛隊不注意,偷跑到燒毀的蛾摩拉港上收集死魚作糧食,每天都有病患因為中毒而被送入救濟院,埃斐不得不出台嚴格的懲罰制度,以免增加不必要的醫療負擔。

  檢查完倉庫和投石車後,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離開城牆,就被匆忙的信使叫住了。

  「猊下。」男孩氣喘吁吁,看上去不過八、九歲,也許更小,可能是在蛾摩拉出生的,「大人們已經到場了,拉結爾女士請求您盡快過去。」

  她點了點頭。這場戰爭的走向和她預料的並未相差多少,整個國家在初期有過一陣混亂,突如其來的戰爭讓許多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未能正常發揮自己的能力——自建國以來,蛾摩拉一直是黎凡特最安全的國家,向來牢固的心理防線被陡然打破,讓那些習慣了和平的人瞬間被推至崩潰邊緣。

  但經過數日的調整,蛾摩拉已經逐漸適應了當下的局勢,這座國家機器也重新開始運作起來,最糟糕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接下來應該會越來越順利。

  索多瑪從以色列那裡采購了大量戰車,但蛾摩拉高踞堅城,沒必要與對方正面衝突。而且據她觀察,索多瑪的後勤支援堪稱災難,士兵們的糧草時常供給不上,導致索多瑪軍隊不得不經常分出一些小隊去劫掠附近的村莊和路過的商隊,有時甚至連附近盤踞的山賊團伙都不放過——在殺人放火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出了如聖人般眾生平等的態度。

  連士兵都得化身強盜才能勉強養活自己,就更不必提那些戰馬了,戰車在戰場上雖然強悍,但如果沒有馬來拉動,也不過是一堆漂亮點的破銅爛鐵。等西倫帶領艦船抵達索多瑪,索多瑪軍隊的心氣和狀態也應該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蛾摩拉就可以轉守為攻,兩面夾擊徹底殲滅索多瑪軍隊……

  可事情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埃斐強迫自己將那些悲觀的想法拋之腦後——無論她心裡有多少憂慮,都不該在她的臣民面前表現出來。

  蛾摩拉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學府為蛾摩拉提供了大量有能力的年輕人,但他們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溫室中度過,面對戰爭的風暴難免有些軟弱,為此她必須表現出強硬的一面,逼迫他們成長。

  相對於不確定戰爭是否會發生時的焦灼和不安,等戰火徹底燃起,兩個國家再無妥協的余地後,那些原本搖擺不定,在內心深處偏向綏靖的代表也堅定了立場。雖然塔瑪、帕提和西倫不在國內,但議會下院的整體氛圍比戰爭前倒是有所好轉。

  「……所以我們處置了兩個抬高貨價的商會,並降低了他們在蛾摩拉銀行的信用評價,以防這種特意囤積貨物以謀取暴利的惡行繼續下去。剩下的部分,亞勒腓大人應該會在他的報告中陳述。」

  「很好。」她記得這個叫埃爾妲的女孩,曾經以289張彙票的數票速度打破了蛾摩拉銀行的記錄,當時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三年過去,她已經是塔瑪信賴的副手,有資格在塔瑪離開時代她參加會議,「亞勒腓,你這邊怎麼看?」

  他當然不敢有任何意見——看著對方臉上戰戰兢兢的笑容,她的心裡已經不會掀起任何一絲波瀾,亞勒腓心裡應該也知道,戰爭結束之後,自己多半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做法,猊下。」對方勉強地回答,「他們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想著發戰爭財,我也為他們感到羞恥。」

  「最好如此。」事實上,埃斐已經決定事後以叛國罪的名義將他送上宗教裁判所,但沒必要讓他現在就知道,她還需要他做點實事,「我希望你能更嚴格地管理商會勢力範圍的各項事宜,你坐在這個位置上,應該明白自己的職責。」

  亞勒腓訕訕道:「當然,當然……」

  然後是亞薩的報告,雖然安赫卡還在宮內,但她近期被她安排去處理農務相關的事宜,醫療隊的工作暫時由他處理。埃斐一直很看好他,也知道他心中愛慕塔瑪,可惜綠眼家族在蛾摩拉已經受到太多眷顧,她也只好將他從王婿的名單上劃去了。

  「我們已經找到了能夠治療磷中毒的魔藥配方,外敷和內服同樣有效——尤其是外敷,效果是最顯著的,很好地阻止了磷化物中毒導致的傷口潰爛。」亞薩說,「不過內服藥目前只能治愈那些吸入了磷蒸汽,有輕微咽炎症狀的病患,證明藥物在患者體內並不能很好地被吸收,關於該如何緩解重度磷中毒患者的病情,醫療隊目前有以下幾個方案……」

  一陣嘈雜的聲響打斷了亞薩的報告。

  最關鍵的地方被打斷了,讓安赫卡有些不悅:「怎麼回事?」

  外面沒有人回應,噪音變得更加清晰了,這次他們聽到了兵戈相撞的鏘鏘聲,以及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哭嚎,血的腥氣和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味從門的縫隙裡滲了進來。

  「怎麼回事?」有代表顫抖地問道,「那些慘叫聲是什麼?」

  是敵人攻進來了……埃斐發現她沒有想像中那麼驚惶,她知道命運的腳步已經逼近,它在嗅尋她身上血的氣味,或許很久以前它就這麼做了。

  她剛站起身,安赫卡便拽住了她。

  「你在干什麼?別做傻事!」她暴躁地說道,「你連彎刀都沒有帶,出去了又能做什麼?快點躲起來,我們從窗戶走,我的工房還能…… 」

  「待在這裡。」埃斐平靜地打斷了她,目光緩慢地掃過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哪怕是亞勒腓,「你們所有人都是如此,待在這裡別動,他們要的是我。」

  她擦干了安赫卡眼角溢出的淚水:「如果你還惦記我們的情誼,就代我照顧好塔瑪。」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在這緊要關頭,她的話語還有決定一切的力量。她在一片死寂中離開了座位,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她感覺腹肚猛地一痛——埃斐低下頭,一支箭沒入了她的身體,然後是第二支箭、第三支…先是在她的胸口,接著是肩膀、腿、膝蓋……

  起初很疼,但隨著傷口越來越多,疼痛也隨之消彌了,變成了某種粘稠、潮濕的溫暖。

  她的右眼也被箭矢穿透了,只好勉強睜著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張有些陌生的臉。

  或許是失血過多,讓她的大腦遲鈍了一些,緩了片刻,她才想起那是比拿雅,約押死後,他成為了以色列的將軍。他的神情比想像中更加震驚,可能沒料到她會是第一個出來的人。

  她聞見空氣中刺鼻的氣味,知道她派遣去看守地下通道的鐵衛全部死在了燃燒的白磷/彈中。那條她留給塔瑪撤離的求生之道,如今變成了燃燒著橙黃色火焰的棺木。

  因為喉嚨腫痛得厲害,埃斐忍不住咳嗽起來,越來越多的血淌到地上。她的眼珠上翻,看著上空不斷蔓延的黑色濃煙,忽然感覺格外難過。她想起了烏利亞,她將他葬在那裡,願他的靈魂長久保護著暗道的秘密,可現在敵人從他的墳墓前踩過,在他面前焚毀了他的國家。


第210章

  塔瑪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時代,那時的她又瘦又小——奶媽說,那是從母親肚子裡帶出來的毛病,注定了她的身體不會太健康——而且腳步輕盈,像貓兒一樣,現在她也努力這麼做,但不如曾經那般容易了。

  醒來之後,她沒有驚動任何人,確認最後一個看顧她的僕從離開之後,她躡手躡腳地從床上起身,床架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令她膽戰心驚,好在這點聲響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她找回了自己的靴子,確認藏在裡側的匕首還在——沒人知道它的存在,自然也沒有人把它收走。

  她既t沒有去找帕提,也沒有去找任何一個鐵衛。塔瑪心裡明白,他們誰也不會幫她,只會任由希蘭把她軟禁起來(在蛾摩拉的時候,他們可沒有那麼聽他的話) ,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塔瑪從未來過提爾王宮,這裡的構造令她感到困惑,更不用說還要躲避夜晚巡邏的衛兵了。於是她只好隱蔽在角落,在一名宮僕路過時用偷襲了對方。宮僕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因為身體顫抖得太厲害,塔瑪得非常小心地控制匕首,才不至於讓刀刃劃開她的皮膚。

  「帶我去馬廄。」她低聲威脅道, 「挑最偏僻的那條路去,如果在路上撞見了別人,我就割了你的喉嚨。」

  女孩恐懼的啜泣令她羞愧——天知道,塔瑪一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的事,但這幾天她也有過不少出格的舉動,再多出一件也無妨。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曾經用石頭從背後砸死了一個男人……情況不可能比那時更糟了,不是嗎?

  趁著衛兵換崗的時間,塔瑪裹挾著宮僕離開王宮,順利抵達了馬廄。

  她很快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匹馬,棗紅色的毛發即使在夜晚也能輕易辨認,她故意將女孩推搡到柵欄上,看到對方的袖子被劃破,她在心裡默默說了一聲抱歉,但還是努力用這輩子最凶狠的語氣說道:「如果你敢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就割了這條喜歡說閑言碎語的舌頭,明白了嗎?」

  對方捂著嘴,一邊流淚一邊搖頭,這是一句無力的威脅,但用來恐嚇一個小姑娘已經足夠了。

  塔瑪沒有急著騎馬,畢竟她還沒有離開提爾的城內。她牽著韁繩,貼著牆慢慢前行,雖然對提爾的地形不熟悉,但塔瑪知道提爾最近在模仿蛾摩拉的星型要塞改造城牆,增加了不少新的防御性建築。

  猊下曾說過,西頓淪為提爾的禁臠只是時間問題,唯一的區別是和平過渡還是武力統一。塔瑪不知道西頓的未來究竟如何,但提爾顯然已經為此做好了准備。

  謹慎地避開巡視衛兵的夜燈後,她果然找到了一個未完工的箭塔。穿過零落的木架後,她站在提爾的城牆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哥哥從以色列出發,第一次奔赴蛾摩拉的時候,是否也有和她同樣的心情。

  塔瑪翻身上馬,揮動韁繩,夜晚的沙漠如此靜謐,唯有孤獨的馬蹄聲永不停歇,她感受著拂面而過的晚風,第一次如此想念自己的家。

  ×××

  「以色列就打算給我這個?」

  比拿雅回過神,努力想找回自己恭敬的態度,但在索多瑪王面前,這實在太難了:「索多瑪的王啊,吾王已經如您所要求的那樣提供了援助,也幫助您順利攻占了蛾摩拉,不知您還有何不滿?」

  「我跟你們說過什麼?要活的女王!」索多瑪王冷笑,「看看你給了我什麼爛東西,不僅是個死人,而且還滿身箭孔。怎麼,怕我的老二找不到洞嗎?搞得我連操她屍體的興致都沒了。」

  他的言語令比拿雅感到惡心,但沒必要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和對方起衝突,他聽著索多瑪王叫來士兵:「來人,把她扒光,塗上焦油,然後掛到城門上去,如果蛾摩拉的小王女再不出來,她的母親就只好與火共舞了。」

  「何必如此冒犯死者?」比拿雅忍不住開口,「無論如何,她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王。」

  「她是一個女人,女人本就不應該為王。」索多瑪王對此不置可否,「如果她當初願意張開雙腿迎接我,與我親熱,如今還能享受金錢、美酒和珠寶——可她傲慢地拒絕了,自以為足以匹配這尊貴的地位,如今卻淪為了亡國之君。」他瞥了一眼被蓋在白布下的屍體,嗤笑道,「她若是有所不滿,盡管反抗好了。 」

  他的神情如此自滿,仿佛他全憑自己的力量攻占了這座城市——然而他的戰車和武器都是從以色列賒賬買下的,他的士兵餓得只能去劫掠山賊,或者與馬搶食,他多日來的戰果只有在第一天趁夜偷襲時燒掉的那幾百艘艦船,從那之後就再未傷過蛾摩拉分毫,如果不是以色列派兵從暗道潛入蛾摩拉王宮,他的軍隊連在附近幾公裡內扎營都做不到。

  比拿雅從不質疑所羅門的命令,可看到這一幕時,他不免懷疑命運所做的昏聵決定,哪怕蛾摩拉的覆滅是主欽定的結局,又為何要讓那位賢明之人敗在這樣一個家伙手下?簡直荒謬至極。

  好在按照王的計劃,索多瑪很快也將面臨它的末日,他無需再忍耐這個家伙太久。

  一攻破城門,索多瑪的軍隊就開始在城裡燒殺搶掠。地位高一些的雇佣兵率先闖進黎凡特銀行,在金幣的海洋裡喝了個爛醉,有的人衝進宗教裁判所,將裡面的審判官全部拖到外面斬首(沒有在審判所裡殺人,這也許是他們對神的最後一絲尊重),然後釋放了監獄裡的所有犯人。地位低一些的士兵則去搶奪農民的家畜和糧食,他們將老人和男人按在化糞池裡淹死,侵犯他們的妻子和女兒,一些年幼的男孩也沒能逃脫魔爪。

  比拿雅毫不懷疑,那些沒能被分配到女人和男孩的低等士兵,也許連羊和狗都會強/暴。

  索多瑪人唯獨對永恆之殿裡的東西沒有興趣,但這不意味著他們會放過它……最終,這座雄偉的殿堂被澆上焦油,付之一炬。

  蛾摩拉自建國以來不過數年,作為一個國家來說相當年輕,而它的隕落卻是如此之快。若非比拿雅見證了它的誕生和滅亡,幾乎都要以為那座曾經被譽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不過是世人的一場夢。

  他知道王不會留下蛾摩拉——以色列離它太遠,這麼做最後只會便宜提爾,但看著這座昔日恢弘壯麗的城市在一群強盜手中化為焦土,即使是這世上最冷酷的人也會為之心碎吧……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愁緒:「比拿雅大人,我們抓到了一個漏網的鐵衛。」

  比拿雅回過頭,見他的部下拖著一個女人過來,她渾身都是血,每被往前挪一寸,地上的血痕便延長一寸。她的頭發看起來亂糟糟的,因為血和汗而結成一縷一縷,看不清臉,但應該很年輕。女人瞎了一只眼睛,但剩下的那只好似野獸之眸,滿是戾氣。

  無疑,她受了重傷,但憑借比拿雅多年征戰的經驗,他知道對方身上的血大多是別人的。

  「這瘋女人殺了我們幾十個人,母熊也不過如此了。」士兵抱怨道,「請您看看她胸口的雄獅勛章,這女人好像很有身份,也許她會知道王女的下落。 」

  盡管他這麼說,比拿雅的目光依然先落在了她的劍上:「一柄鋼劍……你可是蛾摩拉的鐵衛總長帕提?」

  對方不回答,他便繼續道:「你的國家遭受戰火時,我並未看到你。」

  「那時我不在蛾摩拉。」她啞聲回答,「否則就不會有這場對話了,因為我的手裡會提著你的腦袋。」

  他阻止了一旁想要呵斥她的部下:「蛾摩拉女王已死。」

  她悶哼一聲,臉上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

  「你侍奉的君主死了,你效忠的國家也覆滅了。」比拿雅說,「你很有能力,若你願意交出劍,向以色列宣誓忠誠,相信王會寬恕你的罪過。」

  「以色列?」對方緩慢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對她而言似乎有點難以理解,「哈……原來是以色列……哈哈,居然是以色列……」她嘶聲力竭地大笑,笑聲裡又夾雜著哽咽,淚水和鮮血混在一起,在她臉上流下兩道渾濁的淚痕,「為什麼是你……小殿下,為什麼那個'背後的人'偏偏是你?」

  「王會惦念你們舊時的情誼。」他說,「交出劍,你就還有一條生路。」

  對方衝他露出一個暴戾的笑容,她咧開嘴時,比拿雅能看到她齒縫間凝固的血塊:「好啊,帶我去見他——好好看看我是怎麼送你的君主去冥府的,哈哈!當然,我會對你們慈悲一點,當我把你們的腦袋插在尖刺上時,我允許你挨著你的王,這樣你就可以一輩子守著他,看著他在地獄之火裡焚燒!哈哈哈哈!」

  比拿雅搖了搖頭,她甚至連偽裝一下的想法都沒有……和她的老師烏利亞一樣,如果沒有善於謀略的高貴之人庇佑,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淪為宮廷陰謀的t犧牲品。

  不過他也沒什麼資格看輕別人,若沒有王的諄諄教導,他並不比這個女人聰明多少。

  「據說你是烏利亞將軍的學生。」他說,「蛾摩拉有七柄鋼劍,每一把都有自己的名字,你老師的劍名為'守誓',你的劍叫什麼?」

  「灰眼。」

  他打量著她那只瞎了的眼睛:「好吧,帕提閣下。你未能守護你的王,也未能守護你的國家,若蛾摩拉的王女還活著,說明你也拋下了王的繼承人。作為蛾摩拉七柄鋼劍的主人之一,你可以說是一事無成……但我能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你在死前重拾榮耀的機會。」

  她朝他吐口水,但比拿雅並不在意。他將她帶去一座僥幸未被焚毀的宮殿,索多瑪王讓人在那裡用籬笆做了一個簡陋的圍欄,把王宮飼養的戰犬關在裡面,讓士兵站在籬笆外對它們射箭,以此取樂。

  索多瑪王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覺得這個醜女人可以抵消你的罪過,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他對此充耳不聞:「此人名為帕提,乃蛾摩拉女王生前親自任命的鐵衛總長。」

  「我對什麼狗屁鐵衛沒興趣,除非她知道王女在哪裡。」

  「您自從攻破城門後,在殺敵一事上尚無建樹。」比拿雅說,「相信比起'差點被自爆的魔女殃及而亡'的記錄,'在與鐵衛總長一對一的較量中大獲全勝'更像是一位以勇武聞名的王應有的功績。」

  聽到他的話,索多瑪王明顯有些惱羞成怒,但也確實起了興趣——沒能親手捉拿女王,想要對魔女施暴時又差點被炸死的經歷,讓這位一向自視甚高的暴君相當挫敗,急需一個找回自尊的機會:「可她是一個女人……戰勝一個女人有什麼光彩的?」

  「不必讓史官注意那些細枝末節。」他暗中觀察索多瑪王的表情,知道對方已經意動,只缺臨門一腳,「他們只需知道,您光明正大地打敗了蛾摩拉的鐵衛總長即可。」

  「很好!」索多瑪王放聲大笑,「看來猶太人裡也不盡是些討人嫌的家伙。」

  當索多瑪王去取戰錘時,帕提盯著他:「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

  「你的老師烏利亞曾有恩於我。」比拿雅說,「何況,我只是把你帶到機會面前,你得親手抓住它。」

  他讓士兵將劍還給她。

  「索多瑪王雖然殘暴又剛愎自用,但他的武技絕非等閑。哪怕你僥幸占據上風,若不能一擊致命,他的護衛也有可能在他陷入危險時出手阻攔。」他對她說, 「機會只有一次,若索多瑪王殺了你,則是你死,他活;你殺了索多瑪王,他死,你也得死,但至少你死前帶走了另一條命。 」

  帕提接過劍,神情肅穆,在走進圍欄前,他聽見對方低聲喃喃,仿佛在對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我發誓,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直到她翻身越過圍欄,比拿雅才注意到她走路跛行,右腳似乎受了重傷,這似乎讓她獲勝的可能性更渺茫了,但比拿雅看著她鎮靜的神情,絲毫不為周圍下流的口哨和辱罵聲所動搖,知道這場勝負的走向還不到明了的時候。

  從口音判斷,她應該是一個非利士人,身形也比一般女人高許多,但在黑熊般高大的索多瑪王面前,她就像那些死去的戰犬一樣無力。

  索多瑪王穿著重甲,他的戰錘平常人用兩只手才能勉強拿起,可他用單手即能揮舞,還能空出一只手拿盾,而帕提只穿著尋常衣物,連一件皮甲都沒有,她雙手緊握鋼劍,手臂上尚未干涸的血沿著她的劍刃往下滴。

  戰局最初也確實體現出了他們之間的差距。索多瑪王揮舞鐵錘,每往前走一步,周圍就激起一陣塵埃,猶如一座移動的巨山,塔瑪連招架的能力也沒有,只能疲於躲閃——無論她平常是否以矯健著稱,那只跛腳都不可能支撐她靈活閃避了。

  「只會逃跑嗎?」索多瑪王嘲弄她,「蛾摩拉女王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允許女人像男人這樣穿褲子、拿劍,因為她們除了像狗一樣逃竄,半點用處都沒有。」

  帕提沒有回答,在周圍越來越嘈雜的起哄聲中,她找到機會,閃避到索多瑪王的視覺死角,刺出一劍,但可能受到了單眼的影響,這一劍砍在了盔甲上,索多瑪王轉身重重錘向她的劍刃,「鐺」的一聲——鋼劍未斷,但幾乎要從她的手中脫出。

  她急速後退,才勉強避開了索多瑪王的第二擊。

  局勢對她很不利,不過比拿雅注意到,她一直有注意控制自己的位置,防止被索多瑪王逼到死角,他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烏利亞教導的痕跡。

  贏吧,年輕的戰士,他在心裡默念,不要墮你老師的威名。

  仿佛聽到了他的禱告,帕提忽然旋身揮劍,她的左肩毫不避諱地與索多瑪王的鐵錘撞在了一起——剎那間,血色的霧氣蔓延開來,比拿雅幾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乍看之下,她近乎一半的身體都被擊碎了,血肉模糊,即使他久經沙場,見識過許多血腥的場景,眼前的一幕依然令他震驚不已。

  可帕提沒有死,也沒有停下——仿佛有某種更崇高的意志不允許這具身體止步於此,她舉起劍,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那柄劍最終刺進了索多瑪王的咽喉,從他的後頸刺出,她將劍柄擰了擰,鮮血噴湧而出,濺在她的臉上,也洗刷了鋼灰色的劍身。

  索多瑪王眼珠上翻,白色的泡沫混合著鮮血從嘴角溢出,他的身體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巨山倒塌了,四周塵埃飛揚。帕提的身體也搖晃起來,然而她將劍插進土地,讓自己勉力維持著單膝下跪的姿勢,終究沒有徹底倒下。

  她就這樣停止了呼吸。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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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雖然對希蘭抱有怨念, 但塔瑪沒有忽視他的告誡。若她在戰火區被索多瑪俘獲,只會給猊下帶去額外的麻煩,所以她避開了正門和蛾摩拉港, 繞道去了安息墓園。

  剛抵達目的地,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草地上有被人粗暴踐踏過的痕跡,腳印很多,而且很亂。顯然,有一支軍隊在這裡搜尋過什麼,也許是索多瑪的士兵在翻找陪葬品。

  塔瑪心中不安,特意去檢查了烏利亞的墓,幸好墓碑附近的草坪相對平整,也沒有近期被挖掘過的跡像,這讓她松了口氣,慶幸於故人沒有受到這場戰爭的驚擾。

  她走進祈禱間,轉動牆上的蠟燭,石棺門甫一打開,就有一股古怪的氣味撲面而來,不復塔瑪記憶中的陳腐、潮濕,像是被霉蟲蛀過的緞子——不,不再是那種味道了,聞起來像是大蒜,又像是燒焦了的木頭,伴隨著煙塵吸入肺葉,讓她的喉嚨如火燎般蟄痛。

  塔瑪知道祈禱間哪裡放了打火石, 但她擔心這氣味和沼氣一樣, 遇火就會燃燒爆炸,只好摸黑走了進去, 好在這條暗道她至少走過幾十次,對於裡面的構造早已熟記於心,即使沒有光照也能順利前行。

  越是走向暗道深處,那股氣味就越強烈,痛楚像是劇毒一樣侵蝕著五髒六腑,她的眼睛也被這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熏得腫痛起來。因為沒有光線,她對時間流逝的感知逐漸模糊,直到在牆上摸到熟悉的浮雕紋路,才終於松了口氣。

  門鎖開著(不知為何),使她不必在黑暗中摸索開關,她推開門,蒼白的陽光刺痛了她的雙眼,塔瑪感到疲憊不堪,還是強忍著暈眩的失重感,把眼淚擦干,然而眼前的景像幾乎抽去了她的所有力氣——

  記憶中矗立著宮殿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片廢墟,過去碧草如茵的庭院(巴爾曾帶著她、希蘭和耶底底亞在這裡種下了王宮的第一棵樹),已經化作了焦土,為了方便灌溉而留下的溝渠被鮮血填滿,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死去的人,有些被割開了喉嚨,有些五髒六腑全淌在外面,衣服被血水和屎尿浸濕,還有些幾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大火吃掉了他們的臉、手和腳,只剩下了一個黃色、覆蓋著一層硬皮的肉繭,被一層風干了的淋巴液包裹著。烏鴉和肉蠅圍著他們腐爛的屍體打轉,伺機而動。

  戰t犬大多是被劍和長矛刺穿的,死去的鐵衛都被扒走了鱗甲,赤條條地躺在地上,黑色的眼珠看著白色的太陽,人的腦袋對著狗的腦袋。

  她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朝紅屋的方向走去。空氣中彌漫著糞便、血肉與烈火的氣味——毫無疑問,他們都已經死了,但塔瑪耳邊不斷響起他們的呻/吟,他們尖叫和哭嚎,聲音裡充滿了仇恨,從四面八方襲湧而來,圍擠著她,推搡著她。

  塔瑪渾身顫抖著,想要痛哭,卻發現肺腑已經干涸了,喉嚨裡發不出任何聲音,等到看見只剩下殘骸的紅屋,才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擠出一點力竭的哽咽。

  如果不是時光無法倒流,她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十三歲,回到了猊下帶著他們跟隨綠眼商隊,在比布魯斯遺址暫歇的日子。那時的比布魯斯也如眼前這般,但他們決定在這裡住下,先是建了農場,然後是城鎮,最後造就了一個國家……結果許多年過去,這片土地終究還是變回了一片廢墟。

  農場……對了,農場!

  塔瑪劇烈地喘著氣,強迫自己重新站起來,找到了那個古老的地窖。酒窖上方是王宮儲存谷物的倉庫,裡面已經被索多瑪軍隊翻得一團亂,但地窖的入口依然安穩地沉睡在發霉的地毯下,她啟動機關,聽到陌生而熟悉的開鎖聲,孩提時的記憶突然擊中了她,讓她的鼻子酸澀起來。

  因為長久未被使用,地窖裡滿是灰塵和蛛網,她咳嗽了幾聲,走到了那副「豐收神的恩賜」前,朝著掛畫後的隧道裡喊道:「猊下……猊下,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我是塔瑪,您還好嗎?」

  隧道的另一端沒有回應,這也許意味著暗室裡並沒有人……但塔瑪不肯甘心,她挪開掛畫,小心翼翼地爬進隧道——這是為年幼時的他們設計的,對於身體抽條後的她有點狹窄。

  房間裡果然沒有人……盡管進來之前她就有所准備,但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心裡還是格外失望。

  雖然沒能遇見猊下,但塔瑪在這裡找到了幾個牛皮袋,裡面放著一種特制馕餅,通過特殊的方式抽干了水分,又干又硬,並不好吃,但能存放很久,對於那些常年奔波於海上的船員而言是非常好的存糧。幾個小的袋子裡放著金幣和銀幣,全部刻著提爾的紋樣。

  皮袋下壓著一封信,信封被蠟封住了,裡面的信紙因受潮有些發軟,但字跡仍清晰可見,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猊下的字。

  「塔瑪……」

  光是看到這兩個字,塔瑪就幾乎要落下眼淚。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極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此刻你心中一定充滿了迷茫與痛苦,我真希望這時能陪伴在你身邊,可是我已經做不到了……抱歉,請原諒我這個糟糕的母親。

  你應該發現了我准備的錢和食物,食物是你被迫藏在這裡時要用到的,但離開時只需要帶走一小部分,想辦法乘船去邁錫尼找羅丹,你應該記得他住在哪裡。

  不要去提爾投奔希蘭,他是一個好的朋友,但他首先是提爾的國王,不要賭他以後能不能頂住大貴族們和商人行會的壓力,人總要為未來做好最壞的打算,你要一直記住這句話。

  不用強迫自己復興國家,也不要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花費在復仇上,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地度過余生。

  答應我,讓時光帶走你的悲傷,在邁錫尼城,你要做一個快樂的女孩。 」

  讀到最後,她已經泣不成聲。

  好一會兒過去,塔瑪才慢慢地止住眼淚,然而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視野一直模糊不清,讓她幾乎分辨不出淚水有沒有被擦干。她胡亂抹了抹臉,按照猊下的囑咐將錢和一部分糧食帶上。

  可能是這座已成廢墟的城市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塔瑪離開時沒有遇見任何一個士兵——應該說,沒有遇見任何一個活人,死亡的氣息籠罩著這座曾經被譽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連海風吹過罅隙的聲響聽起來都像是啜泣。

  也許時間確實在輪回,不知道當初的比布魯斯人看著自己殘破的國家時是怎樣的心情。

  塔瑪嘆息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悲傷和疲憊,她感覺呼吸變得愈發困難,渾身隱隱作痛,她撩起袖子,發現皮膚上布滿了紫紅色的瘢痕……是暗道裡那股氣味導致的嗎?還是灰塵引發的過敏……不管怎麼說,得盡快找一個醫生才行,但在離開前,至少要再看一看這座城市……

  她拖著沉重的身軀,慢慢走到蛾摩拉的城門前——沉重卻美麗的青銅門。索多瑪燒毀了蛾摩拉的建築,劫掠了城裡的所有財富,卻沒能毀了這座大門。塔瑪抬頭仰望門上的浮雕,希望能將這一幕永遠留存於心中,關於女王和她的獵犬,她的王座和桂冠,還有巴爾……

  她渴望遇見巴爾,但沒能見到他的蹤影……可他是神明,不是嗎?他不會死的,無論對方是因為什麼理由而消失,她都希望對方安然無恙。

  正當塔瑪恍惚之際,城門上方一個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先她以為那是一面破碎的旗幟,但當她靠近之後,黑影在視野中漸漸具化成了人的身軀。

  她越往前走,那具身軀就越清晰,她看見對方渾身赤/裸,發青的皮膚暴露在外,看見對方長長的黑發,看見對方身上密集的箭孔,幾乎把整個身體弄得支離破碎,她看到對方的臉,被/干涸了的血覆蓋著,只露出發灰的眼珠和蒼白的嘴唇……

  不……不……不……

  「猊下……?」她顫抖著開口,「這不可能……」

  你知道這是真的——城門上的人看著她,似乎在和她說話,你知道那就是我,這不是夢,塔瑪,我們誰都沒有睡著,你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終於無法再支撐自己,痛苦地、絕望地倒伏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塵土飄進她的嘴裡,但她毫不在意,指甲因為摳進地裡而滲出鮮血,她也渾然不覺,只有淚水不停地落下,融進泥土裡,很快便消失不見。

  「太晚了。」她聽見背後響起一個聲音,「你來得太晚了。」

  塔瑪抬起頭——那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黑色長發,琥珀色的眼睛,面容與她印像中任何一個國家的人都不太像,但此時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對方是誰,也不在乎她要說什麼……她只想去死,除此以外別無他求。

  「你還有一個願望尚未實現。」對方說,「雖然局面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好轉了,但承諾就是承諾,承諾應該被履行。」

  塔瑪感到迷茫:「願望……?」

  「是的,只要在我能實現的範圍內,只要你能支付足夠的代價。」女人說,「這個願望曾經屬於你的母親埃斐,但她選擇將許願的權力轉移給你。」

  她的心跳加速:「那麼……我、我想復活猊下……」

  然而女人搖了搖頭:「她的靈魂並非誕生自這個世界,如今她與阿賴耶的契約已斷,很快就要回到她的起源之地,沒有人能把她帶回來。」

  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那麼蛾摩拉呢?可以把蛾摩拉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可以。」女人看著她,聲音中沒有任何情緒,「但你已經一無所有,無法支付達成這個願望所需要的代價。」

  聞言,塔瑪慘淡地笑了一聲,然後猛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她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她看著鮮血沒入泥土,忽然有一種這片大地在蠶食她的錯覺。

  「我想知道真相。」她嘶啞地說道,「索多瑪究竟是怎麼打敗蛾摩拉的?」

  「他們得到了以色列援助的戰車和白磷/彈。」女人回答,「通過千裡眼,所羅門王獲悉了提純和儲存白磷的辦法,並將它賣給了索多瑪。索多瑪用它燒毀了蛾摩拉的艦船,但至此之後未能有突破,於是所羅門遣將軍比拿雅帶領軍隊送來新的白磷/彈,燒死了守在暗道中的鐵衛,並且通過暗道潛入王宮內部,他們本想活捉她,卻沒料到她會第一個從會議廳裡出來,導致她被亂箭射中而亡。」

  「所羅門……」她的肺葉抽痛,「為什麼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所羅門是大衛王獻給神的禮物,自誕生之時就被賦予了能看到過去t與未來的眼睛,注定會成為雅威的人間代行者,將雅威的恩惠帶回以色列。」女人說,「在作為耶底底亞存在時,人類的感情使他失去了這項能力,當作為人的機能被收回後,這雙眼睛被重新啟動,他是雅威在地上的影子,他用雅威的眼注視這個世界,他的口只為轉達雅威的意志,他代雅威治理著它的人民,猶如牧犬管理著羊群。」

  「我還是不明白……這和蛾摩拉又有什麼關系?蛾摩拉離以色列很遠,也從未和以色列產生過矛盾,將以色列的艦船從紅海趕走的也不是我們,為什麼他們恨蛾摩拉勝過提爾?」

  「因為這是她的國家。」

  「……這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回答。」

  「你的撫養者埃斐並不僅僅有這一個身份。」女人繼續道,「在千年之前,她曾是烏魯克的大賢者緹克曼努,輔佐英雄王吉爾伽美什建造了哀悼之塔,致使天國崩塌,神代斷絕,開啟了人類文明的時代,你所認識的'埃斐'是她的轉世,盡管已經忘卻了前塵,但她的使命從未變過。」

  「你的意思是……」塔瑪艱難地開口,「猊下所在的一方想要繼續推進神代斷絕,而雅威想要將神的權威帶回人間,所以他們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是這個意思嗎?」

  「是。」

  「那為什麼雅威要把所羅門送到猊下身邊撫養?」

  「那無關乎它的意願,是大衛王的決定,他希望所羅門對她產生感情,拒絕雅威為他安排的結局。」

  「可是猊下死了。」

  「是的,他失敗了。」女人無悲無喜地回答,「很顯然,人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沒有選擇權的,我認為這是人類在對抗神代的過程中需要認識到的一點,如果這場抗爭還有後續的話。」

  「所以……」她的心徹底冷卻了,「所羅門密謀了這一切。」

  「是,他的眼睛能令他洞悉一切。」女人說,「歸棲者很好,但無法與那雙眼睛抗衡。」

  「他幫索多瑪王抓住了雅雷俄珥金和哈蘭,讓他們被索多瑪王殺死?」

  「是。」

  「他讓軍隊踐踏了烏利亞的安息之地,放任弓箭手殺死了猊下?」

  「是。」

  「他知道他們會扒下她的衣服,讓她毫無尊嚴地掛在城牆上?」

  「是。」

  聽到這裡,塔瑪甚至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中有一種冷靜的瘋狂,每笑一聲,就有更多的血從她的喉嚨裡湧出。

  「我是不是快死了?」她問。

  女人點了點頭:「你剛剛在地下通道裡吸入了太多白磷燃燒產生的氣體。」

  塔瑪既不感到意外,也沒有感到恐懼:「你究竟是誰?」

  「塔尼特。」

  「塔尼特……」她咀嚼著這個名字,「我記得你,那個被西頓供奉的邪神。」

  「我本身並無正義與邪惡之分,只是回應人們的要求。他們供奉代價,我便實現願望,僅此而已。」

  視野中的景像變得越來越暗,某種冰冷的液體從眼角流淌而下,不似眼淚般鹹腥而滾燙。塔瑪感覺喉嚨泛癢,忍不住低頭嘔吐起來,黑色的黏液不停從她的眼睛和嘴裡溢出,像是被稀釋了的泥水,散發出死亡的苦澀和腥臭。

  「我給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值那麼一點錢,也許你只能實現一部分,我不在乎。」仇恨勉強支撐著她的意識,「我詛咒他,詛咒所羅門和他該死的神!我詛咒今天蛾摩拉遭遇的一切,有朝一日都會報應在它的子民身上!」

  「他們毀了蛾摩拉人的家,所以他們也會無家可歸,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流浪,像水蛭一樣靠吸食其他國家的血為生,他們以血為生,所以終將付出血的代價。蛾摩拉人受到的折磨,他們只會遭受更多,蛾摩拉人受到的痛苦,會在他們身上百倍償還!」

  「還有所羅門——那個肮髒的、下賤的狗雜種,雅威以為他會為它帶來榮耀,但以色列終將在他的手裡分崩離析。我會殺了你,所羅門,傾盡我的一切!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我會割開你的喉嚨,讓你的血濺在你的王座上!」

  她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也感知不到任何東西,她知道死亡的腳步已經追上了她,疼痛慢慢褪去了,她的胃裡升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覺。

  她將身體蜷縮起來,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猊下並不是她的母親,但哥哥說過,猊下曾親自為母親接生,雖然日後她知道了嬰兒並不是一出生就能睜開眼睛,但她依然堅信猊下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塔尼特對她撒了謊,她知道猊下是不會離開的,她很快就會見到她,只要靜靜地等待……一直等待下去……


第212章

  聽到部下的報告時, 希蘭幾乎要被他們的無能氣笑了。

  「我對你們找了多遠,怎麼找的半點興趣都沒有。」他說,「一個此前從未來過提爾王宮的人,居然能從我的衛兵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溜走——這種場面究竟有多可笑,應該不用我多說了。如果找不到她,你們也沒必要回來了,如果她死了,你們就一起去死。」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他們膽怯的樣子只讓希蘭感到厭煩, 也許他當初就不該讓帕提離開,否則現在也不至於連一個可靠的幫手都沒有。

  但希蘭再惱火,也不會把責任全部歸咎於他們,他更責怪自己,恨自己離開了蛾摩拉太久,幾乎忘了對方在那副溫柔的皮囊下究竟是一個多麼大膽的家伙— —過去他稱之為「膽識」 ,現在他決定改口為「在奇怪的地方執拗到讓人怒火中燒的驢脾氣」。

  「都滾下去吧。」他說,「下一次你們彙報工作的時候, 我只想聽到結果。」

  他已經厭倦了這樣無頭蒼蠅一樣的搜尋,更不用說不斷從蛾摩拉傳來的噩耗。據說王宮內部似乎發生了一場大火,因為戰爭的關系,沒有人敢靠近那一帶,但升騰而起的黑煙幾乎遮蔽了蛾摩拉上方的天空,令人無法忽視。

  有人說索多瑪王抓住了女王,砍下了她的腦袋插在尖刺上, 有人說他先奸/污了她, 然後把她給了自己的部下,還有人說索多瑪人把她吊在城門上, 強迫她看他們處決俘虜,甚至還有一模一樣的傳言版本,只是故事的主角變成了王女……

  各種或真或假的謠言,讓希蘭的心情從一開始的氣血攻心漸漸變為了麻木,他已經受夠了整天被這些流言蜚語包圍……提爾大軍已經整頓完畢,蛾摩拉的戰況究竟如何,很快就能一見分曉了。

  「提爾的王。」

  希蘭頓了一下,內心為自己沒能察覺到有人靠近而訝異。他抬起頭,一個女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悄無聲息,但出現得如此理所當然,仿佛是這個房間裡的幽靈。

  她很漂亮,黑頭發,琥珀眼睛,五官裡有一種異國風情,不過希蘭不在乎,他小半輩子都在跟一群漂亮的人一起生活。客觀來說,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是漂亮王子,可是他死了,第二名是他的妹妹,鬼知道她現在去哪兒了,希望她不要像她哥哥那樣隨便死在什麼很遠的地方,因為他還要揍她一頓。

  「誰送你來的?」他溫和地問道,雖然他心裡其實很生氣——尤其當他想到某個蠢蛋部下認為送一個女人來到他眼前,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他就更生氣了,「我會砍掉他的頭,讓你在去冥府的路上也能有個伴。」

  「你需要去見她。」對方說,「她誕下了一對雙子,血與火,血的孩子屬於你。」

  如果她的頭發再亂一點,就非常像一個瘋子了:「你究竟在說什麼?」

  「她的詛咒,她的願望……」她說,「全部都實現了,意味著一切還沒有結束。」

  瘋言瘋語……希蘭想道。

  盡管如此,他的心跳不自然地加快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風吹過,將所有門窗都關了起來,似是某種不祥之兆。那個幽靈般的女人眨眼間消失無蹤,她的影子卻在地面不斷蔓延。

  他被逼到角落,無路可退,眼睜睜地看著暗影吞噬了整個房間。

  在墜入黑暗之前,希蘭聽見了一個人的嘆息,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那聲嘆息讓他很難過。

  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裡浮動著香甜的氣息。他回到了那天晚上,雨聲從窗戶的縫隙間滲進來,他將她t的裙子往上推,她先是阻止,很嚴厲,但最後同意了。

  那天很冷——大概吧,畢竟下著雨,但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對方皮膚上散發的溫暖,記得自己如何撫摸她、撩撥她,使她為他尖叫(罕見的失態,但他為此很自豪)。快樂結束後,他躺在她身邊,並不急著入睡,可她將手掌覆在他的眼瞼上,聲音輕如晚風:「睡吧,希蘭……」

  於是他在夢中睡著了,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大雨已經結束,河道被烈火烤干,地面上布滿了裂痕。

  他見到一個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脖子以上空無一物,身體卻依然在動,和他記憶中那些被砍掉了腦袋後血流噴湧的人不一樣,男人的血流得淅淅瀝瀝,好似紅色的眼淚,他沒有腦袋,但似乎在抱頭痛哭,沒有嘴巴,但希蘭聽到了他的哀鳴。

  不知為何,這樣怪誕的景像,在他心中沒有掀起半分恐懼。

  他問:「你是誰?」

  「一個失敗者。」對方哀求道,「請不要傷到我的頭發。」

  「可你連腦袋也沒有。」

  「是啊。」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哀愁,「我想念她,還有我的小妹……她以前最喜歡給我和小妹梳頭。」

  話音剛落,男人忽地消失了,好似一縷被風吹散的青煙,然而他腳下的血泊仍在不停擴大,像河水一樣潺潺流向遠方,似乎在為他指引道路。

  他沿著鮮血的河流不斷前行,在盡頭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巴爾?」

  他震驚於對方此時的模樣——曾經燦金的秀發變得干枯而蒼白,澄澈的雙眼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翳,對方緩慢地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動,便有黑色的瘴氣從他的唇齒間滲出。

  「希蘭?」對方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溫暖人心了,「你還活著?真好。」

  他想要觸碰對方,卻只是穿過一團霧氣:「怎麼會……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火。」

  「火?」他感到困惑,「什麼火?是什麼人的名字嗎?還是凶手的某種像征?」

  「到處都是火……」巴爾喃喃,「火在海上燃燒……還有從地底湧現的火……沙帕什告訴了我的,可我什麼也沒能阻止……希蘭,為什麼我總是那麼沒用?」

  「我怎麼才能幫你?」他為對方的話感到難過,「要做什麼才能把你變回來?」

  「回不來了,希蘭,太陽已經沉下去了。」巴爾說,「帶著我最後的光走吧,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你的故事還將繼續。」他握住他的手,在皮膚相觸的一瞬間,巴爾的手化作金色的光粒,沁入他的皮膚,「記住,光輝所及之處,黑暗的眼睛無法窺視。」

  說罷,巴爾也消失了,在他手中留下了一塊雕刻著眼睛紋樣的石頭——太陽之眼,希蘭記得它,在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當事人和證人必須將手放在太陽之眼上,承諾自己的話語絕無虛假,若他們吐露謊言,就會被太陽之眼灼傷。

  希蘭繼續向前,這一次的旅程格外漫長,夢中的時間不會流失,但他感覺自己像是走了一個世紀,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圍彌漫起了大霧,讓他辨別不清方向。

  一只小狗從迷霧中走了出來,脖子上套著項圈,牽繩的另一頭被它叼在嘴裡。最古怪的是,它身上插著很多箭,傷口不再流血,附近的皮肉已經腐爛發白,但對方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受重傷,像一只無憂無慮地幼犬那樣嗅尋他的鞋子,衝他搖尾巴。

  希蘭伸手從它嘴裡取出繩子,小狗便帶著他向前走,就好像牽著它的人是個瞎子(盡管也相差無幾了)。他們走過漂浮著黑色船骸的海岸,走過滾燙而干涸的焦土,走過一片長滿雜草的墓園,走過焦黑色的殘垣斷壁……

  他以為自己會抵達蛾摩拉,但最終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農場——和那座宏偉的城市相比,它是多麼簡陋啊,可一看到它,他的心中便有一種倦鳥歸巢的平靜。

  繩子不知何時斷了,腦袋上插著箭的小狗跑去追逐蝴蝶,跑進灌木叢裡倏忽不見。

  「希蘭。」

  他回過頭,看到了塔瑪,和巴爾一樣,她身上散發出奇怪的黑色瘴氣,像是被一場由內而外的大火所燒傷,皮膚上布滿了紫紅色的瘢痕。雖然他已經打定主意,等下次見面時要好好教訓她一頓,但看見對方憔悴的微笑,那些怒火霎時變得不值一提。

  「塔瑪……」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握起來像是死人的手,「你生病了嗎?」

  「希蘭。」塔瑪說,「見到你真好。」

  「我也是……」隨著歲月回溯,他好像也變回了年幼時那個愛流眼淚的小男孩,「見到你好,我就……我就很開心,塔瑪。」

  塔瑪仍微笑著,目光卻開始渙散,她的目光越過了他,仿佛穿越時空,看向了遙遠的過去。隨後,她的皮膚開始變得潮濕、柔軟,逐漸失去了形體,好像一個漂亮的陶俑倒退回了陶泥時的模樣。

  「希蘭,過去從未消逝。」她說,「它甚至從未過去ヾ。」

  她就這樣在他眼前融化了,褪去人形,留下一灘黑色的泥水,和一個在襁褓中的孩子。希蘭如有所感,俯身將孩子抱了起來。當他抬起頭時,那個詭秘的異國女人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

  「你究竟是誰?」他問。

  「塔尼特。」女人回答。

  「那個讓西頓陷入瘋狂的邪神?」

  「我本身並無正義與邪惡之分,只是平等地回應人們的願望。」塔尼特說,「你得到了巴爾剩余的力量,已經成為半神,作為得到饋贈的代價,你需將這個孩子視若己出,撫養長大。」

  「……不用你多說,我也會這麼做。」他沉默片刻,「這孩子……是塔瑪的嗎?」

  「是她的……延續……」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可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斷斷續續,須臾便彌散在風中,希蘭有種預感,這個夢快要結束了,「命運的雙子……一個將……索取鮮血,才能平復……痛苦……一個將延續……火種……她將重鑄……王座……」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嬰兒,又瘦又小,正恬靜地酣睡,手裡緊緊握著一顆紅色的種子:「既然你說'雙子',那還有一個孩子呢?」

  塔尼特沒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顆種子,吞咽下去,希蘭看著她將手放在小腹上,仿佛那裡已經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

  …………

  「陛下……陛下……?」

  希蘭慢慢醒了過來,雖然眼睛已經睜開了,但他還是花費了一點時間才真正緩過神。

  「陛下?您還好嗎?」

  「我沒事。」然而他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潮濕的布料吸附在皮膚上,黏膩而冰涼,像是死人的皮膚,「讓人把浴池裡的水准備好,我要沐浴。」

  「是。」他的僕從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那個孩子……」

  希蘭頓了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依然維持著夢中那個握著東西的姿勢,但手中並不是紅色的種子,而是刻著太陽之眼的石頭。

  他怔怔地看著這孩子,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他知道塔瑪已經死了:「這是……提爾的王女,我的孩子。」


第213章

  「觀測所,表示異議。」蓋提亞腦海裡的聲音說,「據觀測,偽神塔尼特帶走了海上要塞剩余的艦船,意欲在西地中海建立起新的帝國。王應該將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去在意一個死人。」

  「管制塔,附議。塔尼特的組成術式未明,且自身意志模糊,具有高度不穩定性, 極有可能誕生規劃之外的偏差。」

  「窺覺星,對王的決定表示贊同。王為勝利所付出的代價仍在持續,如果王的機能未能恢復正常,作為人理修正式的吾等,也將無法繼續探究人理的課題。」

  蓋提亞已經厭倦了同伴們的爭論。魔神柱是所羅門為了推進人理正確進化而編織的術式,但這種意見上的分歧似乎也證明了一件事——身為「全能者」的所羅門,其造物並未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全能。如果人理修正式是完美的,魔神柱們對同一課題的觀測與理解應該在整體上趨向一致,僅在可預計偏差內存在差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內部出現了意見截然不同的多種陣營。

  事實上,自從所羅門因違t反規則受到懲罰,機能陷入紊亂後,蓋提亞對於「全能者」的定義也產生了懷疑。

  蛾摩拉毀滅, 女王慘死後,所羅門的靈魂和軀殼的排斥反應進一步加重, 時常出現意識與身體反饋完全撕裂的情況, 如果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作為人間代行者的機能也會受到影響。

  在他看來,如果所羅門引導的未來是正義且正確的,且世上所有的問題都有與之對應的最優解,那麼對方根本不該讓自己面臨如此兩難的境地——人類是不完全的族群,所以他們在發展文明的階段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作為試錯的成本,而神的使者擁有洞察過去與未來的權能,為何還是無法避免這種情況呢?

  不過,作為魔神柱的主導意識,他還是出面平復了爭論:「王的機能無法正常運作,就無法引領人類走向正確的命運,主的恩惠便不能重返人間,吾等應將修復王的身體機能為第一要務。除了回收女王外,吾等還需切斷巴爾與迦南人的聯系,防止它的力量繼續流向提爾王希蘭。」

  「提爾王已成為半神。」生命院·斯伯納克說,「一個繼承了偽神力量的國王坐擁整個迦南海岸最強大的國家——毫無疑問,會對以色列和王產生威脅。」

  「以目前的情況,再度掀起戰爭是不明智的。」他說,「以色列不曾正式介入戰爭,但並非沒有任何損失。」

  如果說戰車買賣還算是賺到了錢,那麼向索多瑪提供白磷就是一筆徹頭徹尾的爛賬。

  以色列需要索多瑪去攻打蛾摩拉,但窮盡索多瑪的財力,也不可能擔負得起那麼一大筆費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定金基本等於以色列能得到的所有報酬,外加他們為了在海上支援索多瑪放棄了部分紅海貿易線的利潤……

  距離那場來得太快——同時也結束得太快的戰爭,已經過去了數日,但僅僅是走到城門口,蓋提亞就能感受到那種頹敗而哀傷的氣息。在這片廢墟之上,再熱烈的陽光都顯得慘淡,每塊石頭下的罅隙裡都藏著亡者凄涼的啜泣聲,和老鼠啃食焦木時窸窸窣窣的聲響混雜在一起。

  這座曾經輝煌的城市,最終成為了數以萬計蛾摩拉人的墳墓。

  他抬起頭,看向城門上那個輕微晃動的黑影:「就是她嗎?」

  肉眼觀察,那不過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女人——當然,確實也已經死了,不過蓋提亞還是感覺一股失望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但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見到比這更好的,而不是一具略微腫脹的屍體和兩顆渾濁發灰的眼珠。所羅門以她為概念創造了他——然而蓋提亞確信,曾經使這具身軀美麗而崇高的東西,已經隨著這座城市一並被葬送了。

  「觀測確定,屍體尚未開始腐爛,人形仍保持完好。」生命院·斯伯納克回答,「但還是得小心,不要讓她的頭脫離身體。」

  「同意,這是可以避免的,沒必要進行額外的修復。」

  蓋提亞用魔術切斷了繩索,讓屍體緩慢降落。她身上的焦油已經風干,以正常人死後的腐化速度來看,只有這種程度的腫脹已經堪稱奇跡了,不知道是阿賴耶在創造這具軀殼時使用了特殊的方式,還是巴爾溢散的一部分能量延緩了屍體的腐爛。

  他將披風蓋在她的身體上,隔著布料,那種冰涼的觸感仍然清晰。

  蓋提亞看著她布滿了屍斑和傷口的身軀,心裡有一種古怪的念頭,他將布料往下挪了一點,她的胸脯——本該柔軟的地方,是母親用來哺育孩子的地方,如今也變得冷而僵硬了,他靠近她,試著像孩子吮吸母乳那樣做,但只嘗到了死亡的味道。

  什麼也沒有發生……蓋提亞想,這個女人大概確實不會再回來了。

  「無意義的行為。」窺覺星·亞蒙說,「從你的思維中檢測到了不符合術式構成的異常反應,確認王的機能紊亂是否對你造成了影響,蓋提亞。」

  「沒什麼。」他喃喃自語,「看來不穿衣服的時候,女王和娼妓也沒什麼兩樣。」

  ×××

  毗蘭已經被宰相撒布德召見過三次了,但每次秘密談話結束,她都感覺頭皮發麻。

  一周前,她被上面調去了一處別院——「侍奉一位特別的女士」,撒布德大人是這麼說的,而她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王評價她「老實、勤懇,且善於保守秘密」。

  毗蘭當時既為王的稱贊而高興,又為這話語中隱晦的含義而略感惶恐。

  雖然對方語焉不詳,但毗蘭確信這位身居別院的女士其實是王的情婦,因為她曾多次見到所羅門王在這裡留宿——事實上,幾乎是每個夜晚,第二天早晨才會離開。

  她不知道王為什麼要隱藏她的存在,但這位女士的異常之處是顯而易見的。

  她從不外出(也不需要外出),活得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毗蘭把水遞到她嘴邊,她就喝水,把食物給她,對她說請用,她就吃東西,洗漱時也乖乖任人擺弄,如果不要求她做什麼,她就坐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庭院,視線隨著太陽位置而挪動,好像看得到東西,但如果有蝴蝶從她眼前飛過,又或者有蜜蜂在她附近打轉,她也沒有反應,與瞎子無異。

  就這樣過去了一周,她從未見過對方說話,也不知道她侍奉的對像叫什麼名字。王不允許任何人晚上留在別院,所以這位女士在床笫間是否也如此沉默,就不得而知了。

  毗蘭回到別院,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雖然她喜歡院子裡宜人的景致,但一邁進這裡,她就感覺太陽的溫度被吸走了,蒼白的光照讓整個院子看起來像是褪去了顏色,仿佛已經被世界遺忘。她不曉得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除了王殿和錫安,這裡幾乎是所羅門王平日最眷顧的地方了。

  她推開門——沒有事先問候,反正那位女士也不在意(她不在意任何事)。和料想中一樣,對方正坐在窗邊凝視外面的風景,偶爾有肉蠅停留在她的臉上,她也渾然不覺。

  有時候,毗蘭甚至會懷疑她其實已經死了……不過也只是想想,對方有呼吸,有溫度,而且無論如何,她的身體至少能動,哪怕是死氣沉沉地動。

  毗蘭將她帶到梳妝台前,曾經她還會先開口請示,但現在已經輕車熟路了,知道只要牽著她,她就會跟著走。毗蘭拿起梳子,慢慢打理那頭烏黑的長發,王隨時都有可能過來,所以她每次都會盡可能將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誠然,女士很美,但毗蘭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麼魅力能使王神魂顛倒,連新婚不久的法老之女都拋之腦後。

  恍惚間,毗蘭聽見了什麼東西墜落的聲音,等她後知後覺地低下頭,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除了負責對方的衣食住行外,撒布德大人交代給她了兩個任務:保守別院的秘密,以及確保藍寶石項鏈系在這位女士的脖子上……然而它現在掉在了珠寶盒裡,她本想摘下那條金項鏈,卻不小心解開了藍寶石項鏈的鏈扣。

  「非、非常抱歉,女士……」

  她慌忙地想要把它拿起來,卻發現細鏈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鏽,與此同時,女士的臉龐忽然灰敗起來,脖子附近的皮膚浮現出大片紫紅色的瘢痕。毗蘭被這種景像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冷靜。」

  竟然是王——她連門被推開的聲音都沒有聽到,更遑論他的腳步聲了。

  所羅門王平靜地朝她笑了一下,從她手裡取走了藍寶石項鏈,走到女士身後,將項鏈戴了回去。

  「你戴著它真美。」所羅門王輕輕撫摸女士的面頰,「答應我,別讓它離開你。」

  女士沒有任何反應,幸好王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側頭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神情並不嚴厲,甚至顯得有些親昵,仿佛是在對熟識的朋友說話:「不要對別人提起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好嗎?」

  王的神態猶如春風拂面,但毗蘭只感到害怕,竭盡全力才沒讓自己在回應時唇齒打顫。

  「幫她沐浴吧。」王低聲道,「另外,把她的指甲修剪一下,她不喜歡它們留得太長。」

  毗蘭慌亂地點著頭,等她心驚膽戰地走回梳妝台時,發現那些紫紅色的瘢痕已然消失,女士的臉上又有了血色,項鏈上的鏽跡也不t見了。


第214章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邪惡?」埃斐並沒有理會,但蓋提亞還是自顧自地繼續道,「是主創造了它們嗎又或是已有的事物結合在一起所孕育的謬誤?即使主沒有創造惡,若主認為它們是應該被厭棄的,為何又要允許它們存在?」

  埃斐仍沒有反應, 復活之術使這具軀殼重新煥發生機,她的傷口愈合了,皮膚有了溫度,能夠從食物中攝取能量……但也僅止於此了。所羅門決定用創造魔神柱的方法修復她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錯誤——事實一再證明, 即使他的眼睛已能窺視對方命運的軌跡, 也無法很好地應對與她有關的問題。

  蓋提亞的目光落到她的肩膀上,曾經的箭傷已經痊愈,但留下了猙獰的疤痕,昭示著復活之術並未完全成功。

  對所羅門而言,這算是一個陰差陽錯但也令人滿意的結果,他需要一服安慰劑來平息舊時光留在身體裡的痛苦與怒火,同時還能讓「安慰劑」本身不那麼危險……但對於他,這種結果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一切使生命鮮活而耀眼的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還在苟延殘喘的空殼,這樣的生命又有何意義呢?

  「附議。」生命院·斯伯納克說, 「這樣的復活之術是失敗的,將生命的價值取走,而徒留生命本身,無疑是一種醜陋的結果,王不應該為此滿意。 」

  「否定。」廢棄孔·安杜馬利烏士駁斥道, 「讓主此生最大的敵人徹底復活,本身就是極其愚蠢的想法。王為熄滅灰燼付出了代價, 若又要為了彌補代價而復燃灰燼,只會陷入無謂的惡性循環。一些短暫的犧牲是為了更長遠的未來。」

  「這些短暫的犧牲使女王的軀殼仍在日益崩壞。」生命院·斯伯納克指出,「魔術可以修復腐爛的軀殼,但無法阻止這種惡化,再多的魔力也無法填補靈魂的空洞。如果情況持續惡化下去,恐怕在等到更長遠的未來前,這具軀殼就會先行湮滅。」

  「或許將她做成魔術人偶才是最好的選擇。她生前本就不朽,作為素體的資質只會更好。」

  「否定。」生命院·斯伯納克說,「身體的意識是遵循本能的,不會對沒有靈魂氣息的東西產生反應。否則王根本無需花費心思復活女王,正是因為知道虛假之物無法輕易騙過本能,王才做出了如此判斷。」

  聽到這裡,蓋提亞忍不住開口:「難道現在的她不是虛假之物嗎?」

  不是抱怨,也不是惱怒,他是真心想要尋求一個答案——然而他的同伴誰都沒有回答,哪怕是斯伯納克。

  近段時間,他似乎一直被這種期待落空的沮喪感包圍,他對埃斐失望,對所羅門失望,對其他魔神柱失望,甚至對造物主失望。有許多疑問在他心頭懸而未解,但無人能為他解答。命運只留給了他一個對什麼都回以微笑的王,一個除了活著一無所有的女人,一群總在爭論不休的同伴。

  「現在只能期盼王能在她的各項機能徹底壞死前讓她誕下子嗣,看看血脈相連的孩子是否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其他魔神柱還在那個問題上糾纏,「如果失敗了,我們依然需要這個孩子作為修復或重新建立與女王聯結的媒介。」

  「但女王的子宮一直沒有胎動。」廢棄孔·安杜馬利烏士說,「遵循自然法則制造生命是被動的,王應該試著重新啟用古老的魔法……」

  蓋提亞受夠了這個話題,決定不去在意同伴們說了什麼。他握住埃斐的手,她的手掌柔軟而溫熱,失去了生前那層薄繭,變成了真正的、養尊處優之人的手,這讓他感覺自己距離真實的她更遙遠了。

  他逼迫自己將那種感覺拋之腦後,就像他把同伴們的喋喋不休拋之腦後一樣:「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主,想要使自己的造物美好無瑕,那麼在創造它的同時,我也將提供給他們與之相匹配的物質和精神養料,而不是任由他們在這個善惡未明的世界中自我放逐……你覺得呢?」

  然而對方只是靜靜凝視著窗外的景色,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說話啊……」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幾乎是在哀求她,「為什麼不回答我?」

  「蓋提亞。」他的一位同伴提醒道,「你應該知道,她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了。」

  是啊,她死了——耶底底亞也死了,許多所謂死了的人至今仍在持續不斷地影響著活人的世界,也許生或死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也許有些東西直到死後方才開始展現它的威力,也許……也許……

  也許就像所羅門說的一樣,那些陰魂不散的舊時光。

  「嘿,魔術王的寵物,我們打個商量怎麼樣?」

  蓋提亞微微一怔,他確定這不是任何一個同伴的聲音——古怪的是,他似乎也是唯一聽到了這個聲音的人。

  「你是誰?」他在心中問道。

  「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對方說,「現在這位客人需要你幫一點小忙……比方說,帶著你的觸手朋友們裡離這間院子遠一點,給女王和她的客人留些私人空間。」

  他對此不置可否:「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唔……」對方似乎陷入了苦惱,「因為大哥哥我會給你的主人帶來一些大麻煩?」

  就在這時,觀測所·佛鈕司提示道:「魔術工房附近檢測到了陌生的瑪那波動。」

  蓋提亞比它感知得更加清晰,但在回應之前,他的本能已經先行一步,屏蔽了其他魔神柱的感知功能——無論這個決定正確與否,他心裡清楚,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種做法辯駁——是了,虛假之物無法輕易騙過本能,虛假的理由也是如此。

  「是嗎?」他平靜地回答,「那就去看一看吧。」

  ×××

  走過石板地時,梅林感覺那些石頭在烤他的腳。

  「你真該看看我為你受了多少苦。」他吐了吐舌頭,感覺把行頭全部穿上的自己像個老傻瓜,不過在看到摩根時——現在該稱她為「埃斐」了,他還是很快打起了精神,隔著觀景窗衝她熱情地打招呼,「 Dydh da ヾ ~猊下,看到未來的老朋友有沒有感覺很親切?」

  對方紋絲不動——顯然,無論是盛夏的暑氣,還是眼前這位莫名其妙的魔術師,都沒能令她困擾。不過梅林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冷淡,自顧自地走進她的房間,給了她一個貼面吻:「我也想念你。」

  說罷,他又握住她搭在窗台上的手,自娛自樂地捏著她的手指:「我們真應該一起拍張照片然後發給亞瑟……啊哈,騙他說我們在海邊度假怎麼樣?用來解釋你為什麼曬黑了……還有頭發,讓我們想想用什麼理由來解釋你的頭發……」

  事實上,不光是膚色和發色……她的眼睛也變得更幽暗了,仿佛蘊藏著某種鬼魅的力量,再強烈的光照在那雙漆黑的眼珠裡都黯淡起來。就像這座別院,景色宜人,但被死亡的氣息籠罩著,難免顯得暮氣沉沉。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真是糟透了……我知道這段時間你過得很不好,但沒想到會如此嚴重。」

  梅林輕輕撫摸她的臉龐——如果在不列顛,她早該用眼神警告他了。雖然對方此刻展現出了罕見的溫順,但他並未感到愉快。

  他低聲道:「跟我一起離開吧,猊下。這個時代的使命已經結束了,你的未來屬於獅心堡的至高王座,而不是這個狹小的院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國家的子民正等待著他們的女王。」

  梅林引導她站起來,她沒有抵抗,沉默地順著他右手施力的方向前行——但僅僅邁出一步,他就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妙。

  一陣冷風忽地拂過庭院,樹梢簌簌作響,鮮紅的法陣在他腳下乍現,猶如熊熊烈火,霎時照亮了整個房間。

  「這可真是……」梅林沉沉地喘了口氣,將舌根的血腥味咽了回去,「不愧是鼎盛時期的魔術王,真是強大到讓人煩躁啊……」

  要在這個時代親自帶走她,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嗎……?

  「沒有受到邀請就擅自登堂入室,還要帶走別人的妻子。」門外的所羅門面露微笑,「夢魔都是這麼沒有教養的生物嗎?」

  「真有臉說啊,雅威的牧羊犬。」看來回到現代後, t又有新的理由去嘲弄某位醫生了,「你以為這種虛假的平靜會一直持續下去嗎?有些鳥兒… …籠子是關不住的。」他的目光最終回到埃斐身上,喃喃自語,「當它們飛走的時候,你心裡其實知道,把它們關起來是一種罪惡ゝ。」

  所羅門並未回答,只是慢慢將埃斐的手從他手中抽走。

  「本體不在這裡嗎……真可惜,看來沒辦法殺掉你了。」即使說著這樣的話,對方依然戴著那副仿佛已經嵌在他臉上的慈悲微笑,「再見了,夢魔。」

  法陣的紅光愈發刺眼,梅林能感覺到自己與這個時代的聯系正在被切斷,烈火灼燒著五髒六腑,他的舌根泌出某種苦澀而黏稠的東西,嘗起來有血的味道。

  真是糟糕透頂。

  梅林再一次確認了——他果然不喜歡這個時代。和這裡相比,連沉悶潮濕的不列顛雨季都顯得那麼溫情脈脈。

  「我真的很喜歡在別人臉上看到這種勝券在握的笑容。」他說,「因為當他們笑不出來的時候,往往意味著故事開始有趣起來了。」

  ………………

  希蘭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夢中驚醒,然後發現自己冷汗淋漓了。

  自從蛾摩拉覆滅後,他一直噩夢連連。他夢見陷入火海的城市,夢見人們的尖叫和哭嚎,夢見巴爾在焦黑的殘垣斷壁中徘徊,好似迷了路的幽靈,夢見如蠟燭般融化的塔瑪,臉上流下黑色的蠟淚……他夢見過許多和蛾摩拉有關的人和物,但還是第一次夢見猊下。

  可夢中的猊下為什麼會和所羅門在一起?

  據他所知,自從耶底底亞以這個名字登基為王之後,他們就再沒有過聯系。不同於提爾,蛾摩拉和以色列連貿易往來都少得可憐,幾乎是兩個完全陌生的國家。

  希蘭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那裡似乎還殘留著猊下皮膚的溫度……如此真實。

  純粹的臆想會有這種真實感嗎?

  他想要起身,但那個夢吸走了他全部的氣力,讓他只能像一條擱淺了的魚那樣倒在床上。

  夕陽透過窗戶的縫隙滲進房間,希蘭看著被染成深紅的床幃,腦海中卻浮現出了那個鮮紅的法陣——他不知道法陣有什麼用,但能隱隱感覺到其中不祥的意味。

  看來他得親自去一趟以色列了。


第215章

  在走進王殿前, 希蘭收斂了神情中的哀愁,撿回了記憶中沒心沒肺的笑容——他擅長這個,如果他能做到表裡如一, 如今大抵就不會如此困擾了。

  希蘭做好了准備,但當他真正在王座前見到故人的面龐,記憶霎時如潮水般襲來,猊下、塔瑪、耶底底亞、紅屋,他們的農場……他感覺自己輕易就被擊潰了,好在那個笑容還沒有徹底垮掉,他擁抱了對方,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將苦澀咽了回去。

  「看看你。」希蘭說,「笑得像個傻瓜,結了婚的男人都是這樣嗎?」

  如果我是你,就會因為自己的狗嘴吐不出像牙而羞愧地把舌頭切掉……如果是耶底底亞的話,一定會這麼回答。

  希蘭期待著這一幕,可惜所羅門只是笑了笑,那種符合傳聞中「聖明賢君」形像的端莊微笑:「許久不見。」

  他的反應讓希蘭感到陌生。雖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提爾和以色列一直保持著合作——好的,也有壞的——但希蘭本人也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蛾摩拉覆滅後,他沉浸在哀慟之中,卻收到了所羅門與法老之女大婚,以色列與埃及正式成為盟友的消息。他恨所羅門的冷漠,怪他對故人之死無動於衷,當著使者的面將請柬燒成了灰。等情緒漸漸平復後,他又不免嘲弄自己的感情用事——他們先是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然後才輪到他們自己。能讓高傲的法老低聲下氣地用姻親求和,乃是以色列自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榮耀,他有什麼資格要求對方將私人感情置於整個國家之前?

  只是……

  希蘭看著所羅門,內心百感交集,過去的時光確實不會再回來了。

  「看來那個位置讓你變得無趣了。」他聳了聳肩,「大忙人,介意抽出點時間給我嗎?就我們兩個。」

  所羅門點了點頭,低聲對身旁的僕從說:「都退下吧。」

  待僕從將門從外面關上後,希蘭才開口:「我本來沒打算在你新婚燕爾的時候來打擾你,耶底……」他感覺舌頭像是被蟄了一下,「所羅門,但這件事很重要。」

  所羅門頷首:「請說。」

  「你應該知道蛾摩拉發生了什麼——都快過去大半個月了,哪怕你的線人坐的是牛車,也該把消息傳回來了。」他盯著對方的眼睛,「她們都死了,所羅門。」這個名字在嘴裡有一種生澀感,仿佛他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講話,「整個城市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了廢墟。」

  「我很遺憾。」所羅門說,「好在索多瑪王也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聽說他是在睡夢中被燒死的。」

  他說的是大約一周前發生的事。據說索多瑪王花光了國庫裡的最後一枚金幣,只為從某個神秘人手中購買一種奇特的物質,名為「秘火」,這種火焰可以在海上燃燒,索多瑪大軍便是用它殲滅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

  索多瑪王為之狂喜,他命人將剩余的秘火全部放進他的私人寶庫——寶庫在他寢宮的正下方,想來索多瑪王晚上必須要枕著它們睡覺才肯安心。

  他多半沒有料到,這些秘火會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地帶走他自己的命。

  「那是他罪有應得。」說到這裡時,希蘭幾乎控制不住言語中的戾氣,「但我沒有在蛾摩拉找到猊下的屍體……你也了解猊下,很難相信她真的會死在索多瑪王手中。」

  「你認為她會來以色列投奔我?」所羅門回答,「從距離上看,如果她想避難,不該優先選擇提爾嗎?」

  「沒錯,可提爾離蛾摩拉有點太近了,索多瑪軍隊也會想到這一點。」希蘭發現自己的語調比他想像得還嚴肅——他可真是越來越會一本正經地說胡話了,「或許她會從西頓繞道,然後來你這裡,畢竟她當初也是這麼帶著塔瑪躲避了亞希暖的追殺。」

  所羅門搖了搖搖頭:「抱歉,我沒見過她。」

  「確定嗎?你真的沒見過猊下?」

  「如果我收留了她,也沒必要瞞著你,不是嗎?」所羅門說,「若你只是想問這個,傳信給我就可以了,沒必要親自跑一趟。」

  他感覺胸口微微發燙:「我只是……不親耳聽到,就不甘心……」

  「蛾摩拉已經消逝了,過去的事情無法挽回。」所羅門拍了拍他的肩膀,「願你能早日找回內心的平靜,希蘭。」

  希蘭忘記自己是怎麼離開王殿的,等他回過神時,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疑似庭院的地方,四下空無一人。

  他松開衣領,拿出太陽之眼——為了方便攜帶,希蘭將它做成了項墜。他剛才在王殿裡感受到的並非錯覺,石頭上的紋路此刻正流動著熠熠鎏光,散發出灼人的熱意。

  「巴爾的注視下,謊言無處遁藏……」他喃喃道,「你的舌頭才應該被切掉,所羅門。」

  所羅門說謊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猊下其實還活著?

  雖然這還只是一個猜測,可他依然忍不住雀躍起來——猊下不僅是蛾摩拉的統治者,還是以色列先王的宰相與摯友,這樣重要的存在,所羅門不可能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若猊下尚在人間,她一定就在王宮裡。

  正當希蘭陷入思考之際,一道影子延伸到了他的跟前。

  「提爾的王,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希蘭抬起頭,差點被眼前的景像嚇了一跳:「耶底底亞?」脫口而出後,他才意識到不對——雖然長得很像,但眼前的少年是金發,即便耶底底亞再青春常駐,也不可能幾年後還是十三、四歲的模樣,「你是……呃,所羅門的孩子?」

  不應該啊,除非耶底底亞十歲的時候就能搞大別人的肚子,還是說猶太民都長得那麼早熟……?

  不過,少年眉目中那種帶著聰明勁兒的刻薄感可真是跟他父親年幼時一模一樣。

  「我侍奉王,僅此而已。」和耶底底亞模樣肖似的少年說,「沿著左邊的小徑向前,走過冷泉,就會看見一t座別院。那裡是王宮的禁區,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雖然你是王的朋友,但沒有王的手諭,也不能擅自靠近,請離開吧。」

  希蘭總覺得對方的話聽起來有點奇怪,本來他都不知道那裡有一座別院,即使路過了多半也不感興趣,但經過對方的一番嚴厲警告後,他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謝謝你的提醒。」希蘭說,「我來得太匆忙,沒有把正服穿上。萬一不幸被某個不認識的侍衛打死,作為王的結局也太悲慘了。」

  「別院沒有侍衛把守。」少年說,「所以我有義務提醒任何靠近的人不要走錯路。」

  「原來如此。」他假模假樣地點了點頭,「小伙子,你看起來可真夠年輕的,所羅門那麼喜歡雇佣童工嗎?」

  「我不是童工,王相信我的能力。」

  「看出來了,所以你現在要去見你的王?」

  「是,我擔負著重要的職責,需要每日向王彙報工作。」

  「噢,看來你確實很受信賴。」希蘭摸了摸這個金發耶底底亞的腦袋,想起當年他們在紅屋的時候,心裡感慨萬分,「所羅門在王殿裡,去找他吧。」

  確認對方走遠之後,希蘭立刻沿著少年剛剛指明的方向一路前行,果然看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在茂密的樹林間,它顯得如此不起眼,可一想到所羅門將他微笑下的秘密藏在這裡,希蘭就不由得拿出嚴陣以待的態度。

  他剛踏進院門,就迎面撞到了一個女人——在對方發出尖叫前,希蘭已經反射性地打暈了她,感謝烏利亞早年夾槍帶棍的諄諄教導,字面意義上的。在心裡禮節式地說了一句抱歉後,他把對方扔進了一旁的灌木叢裡。

  希蘭本以為自己至少需要花時間搜尋一番,但僅僅是跨過了院門,他就看見了她——好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以為這張臉只會在他夢裡出現了。

  他的手心滲出了汗,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接近她,害怕她只是思念之情映射出的幻影,又害怕對方不過是一個長得和她有點像的年輕女人。他緩慢地、謹慎地靠近她,將手輕輕放在她的手背上,唯恐她會像湖面上的月影那樣破碎,好在她的皮膚很緊實,並且是有溫度的,直到這時希蘭才松了口氣,他本該感到高興,卻止不住地哽咽起來。

  「太好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你還活著,終於還有一個人活著……猊下,我……」

  希蘭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看著對方臉上古井無波的表情,他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猊下?」因為慌張,他的指甲無意識地摳進了她的虎口,可對方沒有絲毫反應,「您怎麼了?猊下,為什麼不說話?我是希蘭啊……您不記得我了嗎?」

  這一次,他的確聽到了第二個聲音——但那不是猊下的聲音:「已經是第二次了……那孩子真是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希蘭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但這張熟悉的臉,已經無法在他心裡掀起任何懷念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距離感,以及無窮無盡的怒火。

  他朝所羅門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塔瑪真該親眼看見這一幕,看看他是一個多麼言出必行的男人——然後揪住他的領子:「你對猊下做了什麼?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以色列在那場戰爭中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哪怕如此狼狽,所羅門臉上依然保持著平靜的微笑:「她還活著,這不是很好嗎?」

  「活著?你管這叫活著?她的'活著',是她欣欣向榮的國家,是她安居樂業的子民,是港口川流不息的船舶和填滿糧倉的麥子,是那些孜孜不倦的學徒和救濟院裡平安長大的孩子……是塔瑪,她本該看著她登上王位的……」他不想在所羅門面前表現出任何軟弱,但淚水遏制不住地流淌而下,「看看她……耶底底亞,看看你把她變成了什麼樣……」

  聞言,所羅門的手輕微顫抖了一下。他起初可能想甩開他,可最後放棄了,此時對方臉上終於流露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但不知為何,希蘭並不覺得對方是被他打動了,與其說那是動搖的眼神,不如說是對某種東西感到不快,仿佛他不是很滿意自己身體剛才展現出的消極反應。

  「看來你是要帶走她了。」

  「當然。」

  「好啊。」對方語氣中的從容超出了他的想像,「去吧,希蘭,帶她離開吧。」

  希蘭雖然有點情緒上湧,但還沒有傻到會相信事情真能進展得如此順利:「……你還有什麼陰謀?」

  「沒有什麼陰謀,只是一些客觀的現實。」所羅門說,「她的身體機能是在靠我的魔術支撐著,一旦離開我,身軀就會失去活性,逐漸開始腐爛,直到死亡……即使知道了這些,也要帶她離開嗎?」

  希蘭感覺剛剛那一拳好像拐了個彎,砸到了他的胃上:「總比留在這裡當你的傀儡要好。」

  「有趣。」他溫和地說道,「在討論生命的價值時,你滔滔不絕,但當觸及生命本身時,你又露怯了……希蘭,既然你已經做好了眼睜睜看著她死去的准備,為什麼不現在殺了她呢?干淨利落地結束她的生命,難道不比看著她日復一日地腐爛更好嗎?」

  希蘭感覺自己的嘴唇像是黏在了一起。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松開所羅門,艱難地向後看去。猊下依然倚窗而坐,對不遠處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反應。

  她已經死了,希蘭……所羅門是一個混蛋,但他說得沒錯,讓痛苦就此終結吧。

  他走到她身邊,雙手慢慢地扼住她的脖子,她死了,只是屍體還在動,他告訴自己——可她的脈動、氣息,她溫暖的皮膚,被勒住咽喉後紊亂的氣息,無一不令他觸動。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雙手還是顫抖不停,氣力就像沙漏,隨著時間一點點地從他的體內流走。

  說些什麼啊,猊下……哪怕是對他感到失望也好……

  希蘭的胸口又熱了起來,即使隔著厚重的布料,他也知道太陽之眼此時正在發光,但不同於以往的是,這次石頭的熱意並沒有讓他感到灼痛,似乎有某種暖流在身體裡湧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暖流沿著他的手掌傳遞給了對方。

  她的眼睛微微閃動——正當希蘭想要確認那是不是他的錯覺時,她的嘴唇也嚅動了一下。他感覺心跳漏了半拍,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動作,好讓所羅門無法看到她的臉。

  猊下的嘴唇一張一合,很遲緩,像是一個半睡半醒的人的夢囈。很顯然,她並沒有完全回來,這點微乎其微的神智也無法維持太久……但僅僅是這樣就足夠了。

  她沒有發出聲音,但希蘭理解了她的意思。

  「去守誓之地。」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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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空氣中的水汽像汗一樣吸附在皮膚上,令人感到不適。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不久就會下起大雨——如果在海邊生活久了,就會知道這不過是大海陰晴不定的諸多面孔之一,它的愛與憎都是強烈的,賜福於人時也將帶來痛苦,猶如液體的火焰。

  希蘭騎著馬,在部下們面前表現得專心致志,腦海中卻浮現出往日的景像。

  他想起那個暴風雨的夜晚,猊下帶著他們躲進奴隸船裡,船艙又悶又熱(就像現在),瑪西亞夫人分娩時憤怒的嘶吼比外面的風暴還要駭人(強悍的非利士女人),空氣中滿是血和汗水的氣味,帶著一點發絲被燒焦的味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和塔瑪、耶底底亞——那時他還是耶底底亞——握著彼此的手,互相依偎。

  提瓦克就是在那一夜來到人世的,那個天真可愛的小男孩,尚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個偉大國家誕生的契機。

  「陛下。」他的部下悄聲提醒, 「快下雨了。」

  「我知道。」

  「您不打算暫停行程,去找一處地方避雨嗎?」

  「前面不遠就是蛾摩拉了。」

  「可蛾摩拉已經被燒成了……」對方頓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驚慌——如果一個人的舌頭突然被鳥啄走了,大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在下的意思是t… …現在的蛾摩拉恐怕,不是那麼方便避雨的地方……」

  希蘭感覺胃袋沉甸甸的, 仿佛喝了一碗隔夜的肉凍湯, 好在他還沒有可悲到會為了一句話而遷怒別人:「我知道蛾摩拉已經毀了,但很久以前, 那裡還只是比布魯斯的廢墟時,過往的商隊也會在那裡停歇,沒道理你們就不行。」

  對方忐忑地退下了。離開以色列後,他就讓大部隊先回提爾,只留下了幾名他最信任的精銳。他們都是生在海邊,長在海邊的迦南人,自然也察覺到了暴雨的臨近,但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決定——在自己的國家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是許多統治者期盼的結果,但希蘭現在寧願雷納在這裡,至少能陪他說說話,而且幾乎不在意他是否會因為自己的話生氣。

  自從在以色列見到猊下後,他心頭就湧動著一股強烈的躁動,越是靠近蛾摩拉,那股躁動就越是激烈,不知道塔瑪當初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以為那是一個未曾經歷過戰爭洗禮的小姑娘的執拗,她預感到了災禍的到來,可他們誰也沒相信她。

  希蘭內心五味雜陳,但這種模糊的悵然,很快就隨著蛾摩拉的慘況變成了實質的痛苦。蛾摩拉覆滅後,他不止一次派雷納到這裡尋找是否有幸存者,但從未親自來過,好像只要不親眼目睹,蛾摩拉美好的模樣就會一直留存在他心中。

  但隨著大片焦黑的廢墟映入眼簾,他心裡的最後一絲僥幸也消彌了……這個國家被摧毀得如此徹底,就好像它從未誕生過。

  他讓其他人在城牆下避雨——不滅的星型要塞,幾乎是整座城市唯一還算完整的建築。

  「真了不起。」他的一名部下試了試牆體的強度,「整座城市都被焚毀了,城牆還依然堅固……如果不是內部發生了火災,蛾摩拉應該還能抵御更長時間吧。」

  希蘭心裡只是冷笑,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後捅了一刀,或許蛾摩拉早就把敵人殲滅於海上了,根本不必抵御什麼。

  「你們就在這裡駐扎。」他說,「我還要去一個地方——我自己去。」

  聞言,他的部下們都惴惴不安起來,其中一個年長的,在他身邊侍奉最久的侍衛開口:「這樣的傾盆大雨,您還要獨自行動,太不安全了,請至少讓一個侍從陪您一起吧。」

  「沒必要擔心。」希蘭拿出了難得的耐心,不是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是單純認為解釋這件事是值得他花費時間的,「我很熟悉這裡,每一條小路,每一條溝渠,它們各自都通向哪裡……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他輕車熟路地繞著城牆走到墓園,因為無人打理,那裡的雜草已經長到了過膝高,草海淹沒了灰白的墓碑,看起來和普通的荒地沒什麼區別……然而,整個蛾摩拉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墳場,與之相比,這座小小的墓園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抱歉,烏利亞。」他低聲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安眠,可是她現在需要你。」

  他拿出匕首,割下了那些雜草,然後將它們的根掘出來,方便繼續深挖,因為下雨,泥土變得潮濕而松軟,但刀柄也因此變得很滑,每當碰到有碎石的地方,刀刃就變得遲鈍而艱澀。

  如果他的部下一起來幫忙掘墳,大概很快就能完成,但這件事必須由他自己完成,不僅因為這是罪惡的,也因為烏利亞的墳墓——那是他、塔瑪和耶底底亞一起用鏟子挖出來的,哈蘭將他的骨灰放下去後,他們又用鏟子一點點把墳墓填上。猊下為他雕刻了墓碑,寫著「一名偉大的戰士,一位優秀的老師,一個忠誠的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他真該把一鏟子砸在耶底底亞的後腦勺上,把他一起埋了——瞧,即使是在這種事情上,一把鏟子也比一把破爛小刀好用得多。但他現在沒有鏟子,也沒辦法把所羅門活埋,而是發了瘋似地用小刀掘別人的墳。

  唉,很難想像塔瑪居然不是他的親姐姐,一個瘋丫頭和一個瘋小子。

  等土層下漸漸顯出骨灰盒的輪廓時,希蘭的手已經在暴雨的洗刷中失去了知覺,雨水讓他睜不開眼睛,他憑借著感覺在黑暗中摸索,卻不小心被冰冷的刀刃割傷——守誓,蛾摩拉的七柄鋼劍之一,即使已經長埋地下數年,依然如此鋒利。

  其實烏利亞不常使用它,他擅長馬上作戰,習慣用矛,只有當他認為場上的敵人值得他的敬意時,才會用守誓應對。

  所羅門並不是那樣的敵人……相比自己的長眠被打擾,這件事大概更讓烏利亞感到生氣。

  希蘭取走了劍,隨即又看到了骨灰盒上鑲嵌的雄獅勛章,和普通鐵衛佩戴的勛章不同,烏利亞的雄獅勛章和鋼劍一樣,不會因為濕氣而生鏽,被雨水洗去了泥土後,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

  帕提也有一枚,唯有光榮的鐵衛總長才有資格佩戴——當初離開提爾時,她請求他將她的勛章和劍一起下葬,那是她最後的遺願,可他現在連她的屍體在哪兒都沒找到,他只記得雷納回來時麻木的臉,仿佛他也死在那裡了,回到提爾的只是一具空殼。

  他將骨灰盒重新埋起來,此時雨勢終於減小,讓他不必面臨一掀開眼皮就像有一整個瀑布傾瀉進眼睛裡的窘境。

  小心翼翼地將墳墓填平後,希蘭站了起來,骨頭又僵又酸,在他起身時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他慢慢吐了口氣,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墓碑上的那行字,因為長久沒有人維護,凹槽裡的金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偉大的戰士」和「優秀的老師」都褪去了顏色,只剩下了「忠誠的朋友」。

  希蘭靜靜地看著那行字,好一會兒過去,才低頭把臉頰上的水跡擦干。

  ×××

  通常情況下,示巴女王是絕對不會在這種寒酸的驛站落腳的——然而命運有時不會給人太多選擇的余地,她被迫忍耐著干草房頂滲下來的雨滴,忍耐著散發出酸木氣味的地板,忍耐著一些陰暗縫隙裡傳來的令人不安的滋滋聲……她懷疑那是老鼠或大型昆蟲啃食木板的聲音。

  正當她為自己忍受苦難的毅力而自豪,准備在房間裡等待僕從將水燒熱時,卻在門的另一側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看著他留在地板上的水漬和泥腳印,她腦袋裡的最後一根神經終於也被擰斷了。

  「你又是誰?!」她抓狂道,如果是老板記錯了房間號,他就等著賠償到傾家蕩產吧!

  「冷靜,示巴女王。」對方摘下了兜帽,露出一頭燦金色的短發,以及——那超乎常人的美貌,示巴女王見過不少漂亮的人,但很少有像他這樣,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能讓一間陋室蓬蓽生輝,「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雖然對方長得賞心悅目,不過一聽見「交易」兩個字,她就立刻提起了警覺:「在發出要約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自報一下身份?」

  「希蘭,提爾王希蘭。」

  示巴女王渾身一震——不,窮極她的想像力,也不敢想像黎凡特的新霸主居然會和她相遇在這個破落的小房間裡。

  不過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那頭金發在暗淡的燭光下依然顏色鮮亮,顯然不是反射了蠟燭的光照,而是發絲本身在發光,那是受過神明恩賜之人才能擁有的奇跡。

  「我知道你此行是為了去以色列拜訪所羅門王。」他說,「我希望你能幫我辦一件事。」

  既然他能出現在這裡,仿佛早就料到她會在這間驛站暫歇,質問對方怎麼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雖然還不能判斷對方的到來是好是壞,但她決定先按兵不動:「先說說看是什麼事。」

  對方將一把劍橫放在桌上,銀色的劍身在燭光映照下泛著攝人心魄的冷光——絕非凡品,任何一個對美有概念的人,都很難不為這樣高超的工藝著迷,但示巴女王只是短暫地動搖了一下,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在以色列王宮裡,有一處立著先知撒母耳塑像的庭院。」對方說,「朝著撒母耳左手方向的小徑一路前行,經過冷泉,走到道路盡頭,你會看見一座偏僻的別院,請把這柄劍交給別院的主人。」

  「我怎麼知道別院的主人是誰?」 t

  「一個漂亮的女人。」

  她不以為然:「這世上有許多漂亮的女人。」

  「在那裡,你可能會看見其他漂亮的人,可能會看見其他女人,但只有一個是漂亮的女人。」他垂下眼瞼,「另外,我知道你對魔術頗有造詣,希望你能用魔術隱蔽自己的行蹤,不要讓任何人看到這柄劍,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聞言,示巴女王意會地笑了一下,從這只言片語中聞到了秘辛的味道:「看來是不方便讓所羅門王知道的事情?」

  「我們起了一點爭執,恐怕他近段時間不會想見到我。」對方輕描淡寫地回答,「如果你能完成這件事,提爾三年內都不會向示巴的商隊征收關卡稅……你應該也知道,如今在紅海上暢通無阻的艦隊究竟屬於誰。」

  哈,多半又是兩男爭一女的戲碼。

  同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示巴女王早就見慣了這檔事,不過她聰明地沒有點破:「真是令人心動的條件——不過很可惜,所羅門王在魔術上擁有遠超任何人的才能,也是我無法企及的,我的魔術必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關於這一點……」對方解下了自己的項鏈,「這是巴爾神的像征'太陽之眼',戴上它,在心中默念咒語,就能庇佑你不會為所羅門的眼所感知。 」

  「真的?」

  「為何有假?」他說,「光輝所及之處,黑暗的眼睛無法窺視。」

  示巴女王陷入了沉思。

  「五年。」她說,「五年內,提爾都不能向示巴的商隊征收關卡稅。此外,同等價位下,提爾必須優先把商品賣給示巴。」

  「可以。」

  看對方答應得那麼輕松,她反倒有些後悔了——看來為了那位「別院的主人」,提爾王完全不介意付出高昂的代價。不過這個時候再要求提高價碼,未免顯得太過醜陋,示巴女王對財富總是來者不拒,但也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

  她點了點頭,將項鏈系在脖子上,契約就算是成立了:「所以咒語是什麼?」

  對方嘆息一聲,仿佛短暫地陷落進了往日的時光中:「過去從未消逝,甚至從未過去。」

  「真古怪。」

  「也許是吧。」他說,「用生命燃燒的光輝是珍貴的……太陽之眼的庇佑只剩下十分鐘,謹慎地使用它,示巴女王。」


第217章

  宴會持續的時間比示巴女王預想得還要長——雖說她還沒有淪落到被葡萄酒灌得走不動路的程度, 但也相差不遠了。

  當酒氣從胃裡反湧,衝得她雙頰發燙時,她偷偷服用了一些醒神的魔藥……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 這配方出自蛾摩拉的藥理魔女安赫卡, 她的配方藥效確實很不錯,可惜味道總讓人不敢恭維,鼻涕和痰的混合物喝起來也不過如此了。

  「看來我是有點醉了。」趁著醺醉的紅暈還殘留在臉上,示巴女王對其他賓客說, 「原諒我暫時退場,再不出去吹吹冷風,我多半就要做出什麼有失體面的事了。」

  所羅門溫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能理解,請按照您習慣的步調來吧。」

  她走出宴會廳,艱難地將自己從美酒的芬芳、烤肉滾燙的油脂香氣和馕餅出爐後的麥香裡解救出來。

  為了方便行動,她婉言謝絕了所羅門指派僕從跟隨她的建議,假裝不經意地朝庭院走去。直到她回頭再也看不見宴會廳的時候,她的發絲還是不斷散發出酒和肉的香氣,讓人有一種飢餓又饜足的恍惚感。

  難怪連高傲的法老都答應將自己的女兒嫁過來,以色列如今的繁華確實令人艷羨。

  示巴女王想起了所羅門——相比其他人,他在宴會上並不常開口,但舉手投足無不展現出翩翩風度,在一眾王公貴族間仍顯得卓爾不群。如果不是她與別人約定在先,留在這裡多看看他賞心悅目的容貌也是一件樂事。

  思緒至此, 她又不免聯想到了希蘭,一個時代居然同時誕生了這樣一對閃耀的雙子星, 究竟是這個時代的幸運, 還是其他君王的不幸呢?

  能夠同時俘獲這樣兩個男人的心,不免更讓人好奇那位「別院的女主人」究竟是怎樣的絕代佳人了。

  唯一可惜的是——除了恭賀所羅門王與法老之女新婚外, 她行程的最後一站本該是蛾摩拉,黎凡特的明珠。

  然而她來晚了一步,未能目睹這個曾經的地中海霸主最輝煌的時期,也未能與傳聞中的蛾摩拉女王埃斐見上一面。

  強大繁榮的蛾摩拉最後竟然落敗於索多瑪之手,在整個黎凡特都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影響到了紅海周邊的國家,其中也包括示巴。

  她的長老們因此認為女人只能撥弄算盤(他們對「銀行」的認知僅止於此),無法從敵國手中保衛國家,要求她即刻找一位夫婿與她共治。她將拜訪以色列的行程提前,多少也有點想躲避這些紛擾的緣故。

  走到立有先知塑像的庭院後,示巴女王輕輕念誦咒語,太陽之眼在胸口微微發熱。她深吸了一口氣,驅動魔術,朝著先知左手所指的方向走去,那裡確實有一條偏僻的小徑,灰色的石板被塵埃和落葉掩蓋,顯得很不起眼。

  不過示巴女王很快就意識到,除了表面的掩飾,這裡還被所羅門施下了干擾感官的魔術。

  若不是那位女主人的身份太過特殊,就是所羅門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干淨——當示巴女王走到道路的盡頭,感受到圍牆外魔術工房的氣息時,心裡愈發確認了這一點。

  王宮本身就是王的陣地,在自己的陣地裡還要單獨開辟一處新的工房,看來所羅門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

  提爾王啊,如果當初知道你是要坑我下火海,我至少會把免稅期限提高到十年。

  冒出冷汗的同時,大衣內側別著的劍似乎也在散發寒氣……示巴女王本以為這是希蘭的佩劍,希蘭托她把劍帶給對方,是為了讓對方能睹物思人,但現在她也不太確定對方讓她轉交這把劍的目的是什麼了。

  不過事已至此,最後無功而返就太叫人心痛了,示巴女王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退讓,但絕對不允許自己在做生意時吃虧。

  別院裡有一位僕從,示巴女王用魔術暗示她離開這裡去做別的事,此時太陽之眼的有效時間只剩下五分鐘,好在尋找那位女主人並沒有花費她太多的時間——事實上,示巴女王僅僅掃視一圈就找到了她,因為對方就坐在窗邊。

  要說心裡沒有點不失望,那肯定是騙人的。能夠同時令兩個強大國家的君王神魂顛倒,她本以為會是怎樣風華絕代的美人……誠然,那是一張俏臉,但也只是如此了,這位別院的女主人即非傾國絕色,也沒有什麼令人難以忘懷的特質,只是一個普通的、長得漂亮的女人。

  「你好?」她試探性地開口,「我來這裡是受提爾王希蘭的請求,代他轉交給你一樣東西。」

  可對方別說理會她了,甚至懶得看她一眼。

  示巴女王不免有些惱火,不僅因為對方的無禮,也因為太陽之眼的力量所剩不多。她拆下劍身上覆蓋著的羊皮,把劍柄強塞進對方手裡,對方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劍,什麼也沒有說……反正希蘭也沒要求對方必須主動接受,她就當這樣算完成任務了。

  太陽之眼的庇佑越來越微弱了,但剩下的時間應該剛好夠她快步回到庭院……

  「謝謝。」

  示巴女王抬起頭,發現對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落下了眼淚。

  不僅如此,她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示巴女王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種感覺,起初她認為對方不過是一個長得挺漂亮的普通女人,等她走出這個院子,也許就該把對方的臉拋到腦後了。

  可當對方無聲落淚的時候,她蒼白的倦容,眼神中的哀愁,幾乎讓她感到心碎……示巴女王這輩子見過無數女人哭泣時的模樣,既有綿綿細雨的啜泣,也有嘶聲力竭的哭嚎,但沒有一個能像對方這樣牽動人的心腸。

  看對方懷戀的神色,難道她之前的猜測其實沒錯?別院的女主人和希蘭其實是一對戀人,結t果被所羅門橫刀奪愛,軟禁在這裡,心如死灰,此刻見到舊情人的佩劍,心底忽然被喚起萬般柔情,往日的種種記憶在腦海中浮現……

  就在示巴女王沉浸於自己的幻想中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時候,對方已經止住了淚水。

  「謝謝。」她又重復了一遍,聲音略帶沙啞,但很沉穩,「希望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能回報您的恩情。」

  示巴女王平日最喜歡這種自己送上門的肥羊,但此時此刻,她卻不好意思開口回應了。

  從外表上來看,對方應該比她年輕一些,可她身上煥發出的那種超然氣度,那種寧靜的美,真叫人六神無主,當對方面露微笑時,那母親般慈悲而愛憐的神態也令她心顫,讓她感覺只要待在對方身邊,就是一種幸福。

  正當她有些手足無措時,對方開口提醒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您應該離開了。」

  示巴女王緩過神,才察覺到太陽之眼的能量已經低到了令人抓狂的程度。她紅著臉,匆忙地與對方道別,立刻施展魔術強化了自己的肉/體,一路火燒眉毛地往回跑,才堪堪在太陽之眼的庇佑結束前抵達庭院。

  她離開宴席太久了,沒有時間留給她休息,可即使身體又燥又累,她心裡依然殘留著那種寧靜的感覺,等回到宴會廳的時候,她身上的汗水也被風吹干了。

  她與所羅門打了招呼,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觥籌交錯的人群中。宴席上,美酒與烤肉依然散發出美妙的香氣,人們高聲談笑,各種恭維不絕於耳。示巴女王被這繁華而喧囂的氛圍包圍著,腦海中卻回想起了那座別院。

  真是不可思議,哪怕是所羅門和希蘭這樣璀璨的雙子星,在她面前都會顯得黯淡吧……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

  所羅門穿過拱門時,院落裡一片死寂——為了給示巴女王接風洗塵,他比平常來得晚了一些。這個時間點,毗蘭應該早就離開了,房間裡的燈也已經熄滅,說「死寂」倒確實是字面上的意思。

  自從蓋提亞第二次失職,他就不再讓他看守別院了。蓋提亞答應得很平靜,但所羅門很確定他的術式出現了一些問題……也許他當初就不應該在裡面增加關於埃斐的部分。雖然她的命運已經能被眼捕捉,但在應對她的時候,他總是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時間久了,他也有些分不清這種疲憊是某些舊時光的殘留,還是因為她天生便是他的敵人,輕易就能使他苦惱。

  他幾乎每晚都來,但不是每次都會與她行房。她在生前就不會像正常女性那樣有信期,所以他也無法測算她每月最容易受孕的日子,不過指望靠某一次湊巧就能使種子著床,未免也太消極了,以這具軀殼惡化的情況也等不了那麼久……難道他應該啟動古老的魔法,用煉金術培育子嗣嗎?

  想到這裡,所羅門嘆息一聲,推開了門。

  然而下一秒,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重擊了他的胃部,被擊中的地方最初很冷,但很快就有某種暖流溢出,那是他的血。

  他蹣跚著退後幾步,才借由月光看清了沒入他血肉的東西——那是一柄劍,銀色的鋼劍。所羅門從它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魔力,但它對他造成的傷害,似乎遠遠超過了傷口本該有的疼痛。

  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在地上蔓延成了血泊,一只腳從房間裡邁了出來,落在血泊之中。

  「你……怎麼會……」所羅門看著她,晚風好像前所未有地冷,是因為失血過多嗎? 「不,現在問這個……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在觀測未來時,他並沒有看見她恢復神智的景像——可現在它發生了,說明她成功違逆了命運給她的安排。奇跡已經出現(盡管對他而言不是),沒必要再去追究奇跡誕生的原因。

  埃斐並沒有回答,只是拔出了那柄鋼劍,他吃力地捂住傷口,但還是有更多的血流淌出來,劍身上的血跡則逐漸蒸發,仿佛被月光洗淨。

  這時他才看到上面的文字……是赫梯語中的「守誓」,那是烏利亞的劍,第一柄被鑄造出來的蛾摩拉鋼劍。

  所羅門本以為她會給他第二劍,大概率是在他的咽喉上,然而埃斐只是收起了守誓,跨過他的身體,打算離開。

  「我以為……你會殺了我……」他低聲道,「舍不得嗎?畢竟這具身體是……還是說,只要是這具身體,在裡面的是誰,你都無所謂?」

  「如果你死了,我也會死在這裡。」她平靜地回答,「你死了,雅威也能輕易找到下一個傀儡,可對於我……如果一國之王不能滿載榮耀地死去,至少也該死在她應該待的地方。」


第218章

  他夢見了一個灰白的世界, 蒼白的太陽,灰色的海面,焦黑的土地, 空氣中尚能聞到火焰殘留的辛辣和苦澀——白磷的氣味。他如有所感, 意識到這裡是蛾摩拉,但他沒有看到城市被焚燒後的廢墟。

  然後,他看見自己——不,那不是他,那是另一個人,盡管他們很像(某種意義上什至是同一個人),但如果要把他們劃上等號,從各種意義上都是不妥當的,那是一個天真、自以為成熟的男孩,不知道自己身上擔負著何等責任,也不知道平日裡那些酸澀甜蜜的苦惱在這些責任前根本不值一提。

  男孩赤著腳,好像在漫無目的地亂走,又好像是受到某種感召而前行。

  所羅門不受控制地跟著他,不知過去了多久,前面漸漸出現了某種東西的影子……是一片塵封的殘垣斷壁,他看見男孩走了進去,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樣輕車熟路。

  廢墟裡人影幢幢,有的是被大火燒死,渾身黑黢黢的,幾乎看不出人的形狀,有的是被索多瑪的軍隊屠戮,皮膚慘白發青,身體因為腐爛而腫脹,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已死去多時,散發出往日塵埃的味道。他們紛紛以一種死人不該有的熱情同他打招呼,仿佛都認識他,他也回應他們,不說有某種風範,至少看起來很熟練。

  即使是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所羅門對他們也沒有什麼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知道無論過去多久,即使記憶已經被歲月蛀蝕了,只要他看到他們,都像看到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那樣親切。那段時光對他不過是一段慘淡,沒有色彩的片段,對男孩而言卻是真實的……盡管他不明白這種真實為何對男孩如此重要。

  男孩繼續向前,借由他的身體,所羅門看見了蛾摩拉的王宮。在其他國家,這種房子只能用來接待那些不太重要的國家的來使,但在蛾摩拉,它是女王的居所。

  他看見一個女孩和另一個男孩走過來——年幼的蛾摩拉王女和提爾王,但對當時的他們來說,這些身份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他們朝男孩揮手,臉上帶著鮮活而快樂的笑容,男孩小跑著加入他們,此時此刻,似乎有什麼支離破碎的東西重新變得完整了。

  所羅門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去哪裡,也知道他們要去見誰,但他的眼沒有隨著男孩繼續前進,而是永遠留在了原地。男孩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了某種陌生的、別的什麼東西。回到他的同伴身邊後,男孩回過頭來,第一次與他對視。

  「這樣是恐嚇不到我的。」他對男孩說,「畢竟你已經死了。」

  「為什麼不呢?」男孩說,「我就是你的恐懼。」

  「我不會感到恐懼。」

  他有點想向男孩解釋,不只是恐懼,他沒有任何「感覺」,將主的恩惠帶回人間,完成神聖的使命,他就是按照這樣的需求被設計出來的,「感覺」並不會有助於他做正確的事……但這是沒有意義的,男孩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可他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執拗地要求別人去完成那些根本做不到又毫無意義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的任性為別人帶來了多少麻煩。

  他為對方的固執感到費解,可能是因為對方死的時候太年輕了。

  「現在也許不會,但很快就會了。」男孩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你心裡清楚我的話是正確的t。」

  所羅門沒有回答。

  男孩繼續道:「過去從未消逝,甚至從未過去。」

  「……我現在真恨聽到這句話。」

  「不,你不會的。」男孩幽幽地說道,「你沒有任何'感覺',忘了嗎?」

  說罷,對方轉身離開,不復顧他了。

  …………

  「王……」熟悉的聲音從帷帳外傳來。

  所羅門疲憊地睜開眼睛,上腹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痛,他驅動魔術,但疼痛並沒有減緩。

  「我們已經使用過治愈術,並沒有奏效。」蓋提亞說,「總體上看,傷口還是在不斷愈合的,但只能通過肉/體的自我修復慢慢好轉。」

  有僕從掀開帷帳,將一杯溫水遞到他唇邊,干燥的咽喉得到了滋潤,他的目光也逐漸適應了晨日的光照。

  「她呢?」

  「離開了。」蓋提亞誠實地回答(也許是他這輩子最誠實的時候),「馬廄裡少了一匹馬,也許她已經到了離以色列很遠的地方。」

  自從蛾摩拉湮滅後,所羅門天天都在和這具軀殼作鬥爭,但還是第一次有這種身體沉重如鉛的感覺:「那麼你呢?為什麼不去追她?」他咳嗽了幾聲,喉嚨裡有血的味道,「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想見到她。」

  「我不能離開您很遠,除非得到您的允許。」蓋提亞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的術式是這樣設計的。」

  夢裡的諷刺感似乎延伸到了現實。

  所羅門決定不去計較這些,他掀開被褥,對僕從說道:「替我備馬。」

  僕從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他的傷口:「可是……陛下……」

  所羅門只是重復了一遍:「替我備馬。」然後他看向蓋提亞,「你留在這裡,暫時代理我的職責。」

  聞言,蓋提亞露出不太甘願的表情:「您剛剛說您知道我更想見到她。」

  「而你被設計成了會聽我從命令的個體。」所羅門說,「而我的命令是——留在這裡,然後處理我的工作,蓋提亞。」

  他將垂著腦袋的蓋提亞留在房間裡。最後牽馬過來的是撒布德,這個年輕的胖男人氣喘吁吁,臉色漲紅,所羅門本以為他會有什麼諫言要提,做好了拒絕的准備,結果撒布德只是擦了擦腦門上的汗,一副了然的模樣。

  「說真的,陛下,我一點也不意外。」他說,「猊下總是能讓這個國家的王干出一些古怪的事,您不是第一個。」

  所羅門沒有回答,上腹的傷口似乎在滲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揮動韁繩,灼熱的暑氣拂面而過。

  他日夜兼程,時常因為失血過多而陷入恍惚,連自己看過多少次日出日落都記不清。他的傷口在騎行中撕裂,鮮血浸透了布料,對疼痛的感知卻漸漸轉為麻木——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埃斐,使這具身軀的機能正常運作。無須在意其他無關緊要的東西,和那個男孩不同,他只需要做正確的事。

  也不知命運是不是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埃斐啟程的時間並沒有比他早多少,但他好像就是會永遠落後對方一步,他不斷地追趕,不斷地錯過,不斷地被對方拋在身後。等他終於尋覓到埃斐的蹤影時,他們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蛾摩拉附近。

  「等等——!」

  他勒住韁繩,本想這次先對方一步開口,但剛一下馬,就感覺一股暈眩感席卷而來。

  「沒想到最終會在這裡被你追上。」埃斐的語氣有些感慨,「也許這就是宿命吧。」

  好一會兒過去,所羅門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裡就是曾經耶底底亞與她吻別的海岸,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經恢弘而繁華的蛾摩拉港,在離港口不遠的集市,男孩曾經為她買過一束甘菊。

  「自從他離開後,我總是會回想起那一天。」她說,「每回憶一次,內心的愧疚就加深一分——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一天,我會留給那孩子多少時間呢?也許連幾分鐘都不會有。有那麼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那麼多職責需要我去承擔,我的國家,我的子民,還有其他孩子……我能留給他的愛太少了,可他選擇用自己最後的時間,來讓我開心。」

  所羅門看著她,腦海中浮現出了男孩過去的記憶,想起他得知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的絕望,那種無力和凄苦。可當第一束曙光降臨人間時,他擦干了眼淚,向紅屋走去,像一個戰士那樣拿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決意要給她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切。

  他說:「我人生中最快樂,最榮耀的時光,就是能在你身邊,在這座屬於你的城市裡長大,無論以後我得了什麼,都不能與這七年相媲美。」

  「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他的聲音不知為何嘶啞起來,「我可以為了你成為他。」

  這是謊言——逝去的感情不會復返,但如果她需要,他可以扮演這樣的角色。

  在以色列的數年,他在群臣面前扮演睿智賢明的君王,在他國來使面前扮演熱情好客的東道主,在希蘭面前扮演溫情脈脈的故友……他扮演過許多角色,也從不在意真實的自己是何模樣,多一張面孔並不會增添什麼困擾。

  然而埃斐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感覺自己在那種目光下無所遁形。

  「你怎麼可能成為他呢?」她說,「你毀了他的家。」

  說罷,埃斐摘下了脖頸上的藍寶石項鏈,轉身離開。項鏈從她的胸口滑落到地上,揚起些許塵埃。

  所羅門站在原地,目送她漸行漸遠。他知道,此刻任何阻攔都變得沒有意義了……也許並不是她回到了過去,而是過去回到了她身邊。

  地上的項鏈被塵埃鏽蝕,寶石漸漸失去了光輝,變成渾濁的灰藍——蛾摩拉港被大火焚毀的那一晚,海面就是這樣的顏色。

  他看著她的身軀一點點佝僂下來,皮膚逐漸干枯、風化、剝落,她朝蛾摩拉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它,可雙臂須臾便碎成了齏粉,像是一尊破裂的雕像,然後是雙腿、肩膀……最後整個身體分崩離析,如灰燼般被風帶回了那座在大火中死去的城市。


短暫的間章Ⅰ

第219章

  砰——

  梅林低頭瞥了一眼地上的陶瓷碎片:「拿花瓶來招待老朋友, 會不會有點太熱情了?」

  「是嗎?我倒覺得這正與你相配。」加荷裡斯臉上露出他所熟悉的,悒郁又滿含戾氣的微笑,他是摩根所有孩子中唯二繼承了她魔術才能的,並且和他的母親一樣毫無留戀地浪費了這種才能,最擅長的就是隔空抓起什麼東西往別人身上砸——這也是梅林為數不多能和莫德雷德產生共情的地方,「我說過,夢魔和龍不准踏入廷塔哲大學,要轉交東西可以用魔術傳送過來。」

  「拜托, 別對剛剛受了不少苦的同伴說這種無情的話嘛。」梅林假裝抽泣, 「大哥哥我可是工傷哦。」

  「是嗎?也許某個騎士在馬場上踩到香蕉皮把自己的脖子摔斷了也叫工傷吧。」

  還是如記憶中那般刻薄,不過梅林不討厭加荷裡斯,可能因為他在這方面和他母親有點像。

  「別傻在那裡發呆著了,坐標呢?」

  梅林聳聳肩:「這時候就不用我滾出去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 」加荷裡斯仿佛在對一個笨小孩說話,「整件事其實根本不必那麼麻煩,我們只需要等麗塔女士把母親在現世的肉體送過來,靜候她轉醒即可——然而我們現在不得不大費周章地聯系迦勒底,把坐標發給他們,讓他們去尋找能將母親的靈魂引向第三世的聯結,而這一切都是托了某個無能的宮廷魔術師的福,因為他在古以色列被別人像趕流浪狗那樣隨隨便便地踢了回來?」

  「好過分,怎麼說也不能全怪我吧?」梅林小聲抱怨, 「大哥哥我可是客場作戰哦,而且對方還是那位麻煩的魔術王,能做到這樣已經算是很盡力了……」

  「我對你如何解釋自己的無能沒有興趣。」加荷裡斯攤開手, 「坐標。」

  ×××

  「有沒有可能是用來固定那種體積較大的大型武器,像是大劍、長矛什麼的,那類武器沒辦法佩在腰側,所以也只能t綁在背上了,不是嗎?」

  「如果只是為了固定武器,皮革之間的銜接也太復雜了吧?」穆尼爾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臉上露出某種奇怪的微笑,「說實話,我心裡有一個更大膽的想法……」

  達斯頓給了穆尼爾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臉上也有著與他類似的笑容:「我明白,其實我也有。」

  如果可以的話,羅曼一般不會去主動介入這種不明所以的話題——但兩人之間的氛圍實在太過古怪,甚至讓他忘記了自己不久前打算喝完咖啡就去管制室的念頭: 「雖然我很不想問,但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早啊,醫生。」雖然迦勒底現在並沒有晨昏上的概念,但穆尼爾還是堅持通過懷表的時間向他人致以問候(大概是作為英國人的堅持吧),「我和達斯頓在整理倉庫的時候,發現了一些馬裡斯比利所長遺留在迦勒底的舊資料,基本都是公元前地中海周邊國家的文獻研究,我和達斯頓認為裡面可能會找到所羅門的相關記載。」

  聞言,羅曼心神一動。

  「聽起來很有趣。」他說,「能讓我也看一看嗎?」

  「當然可以,本來就是前前所長的資料嘛。」穆尼爾讓出了一點地方給他,「我和達斯頓正在研究這個造型奇怪的皮具……說不定是什麼古代貴族用來綁龜甲縛的道具哦!」

  羅曼僅僅是瞥了一眼,就陷入了沉默——也許是常年被壓在倉庫吃灰的緣故,這些資料的紙質很陳舊,但手繪部分依然清晰:「……這是馬具。」

  「別開玩笑了,醫生。」穆尼爾說,「這玩意兒的結構完全不對稱。」

  「這是給只有單邊手臂的戰士設計的。」羅曼解釋道,「所以需要腿和腳來輔助操縱韁繩,中間那塊可以自由滑動的復合結,就是為了確保韁繩固定在腰間,防止戰鬥過於激烈導致韁繩卡在馬鞍上。」

  「單邊手臂的戰士?」達斯頓搔了搔臉頰,「會有這樣的存在嗎?一般來說,古時因為戰爭而身體殘疾的士兵,如果在戰後僥幸存活,確實有可能淪為草寇……但在山林間行動也不會用到這種東西吧?」

  「也有個別例外。」羅曼說,「大衛王年輕時縱欲無度,且毫無廉恥之心。這個可悲的家伙不僅與部下的妻子偷情,還無恥地把部下派到最危險的戰場上,想讓他死在那裡,真是讓人惡心到想吐——啊、抱歉,有些偏題了。所幸當時的以色列有一位高貴之人出手相救,才保住了那位部下的性命……可惜他還是失去了一條手臂,但在那之後,那位部下仍有在軍中英勇作戰的記錄。」

  「誒——!」穆尼爾敬佩地看著他,「真意外,感覺醫生對地中海的古文明好像很有研究呢。」

  羅曼手一抖,差點把杯子裡的咖啡濺出來:「還、還好吧,只是湊巧對這種偏門的學術領域比較感興趣……」

  事實上,這套馬具最初就是猊下為烏利亞設計的,為了讓獨臂的烏利亞在馬上依然能行動自如,這套馬具的皮革結構後續還被延用在了其他因傷退伍的老兵身上,方便他們日常活動。

  不過有關蛾摩拉的歷史記錄,大多都因為抑制力的修正而漸漸泯滅,少數遺留下來的傳聞,也基本都被嫁接到了他和希蘭身上……

  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幾乎不存在召喚蛾摩拉時代的猊下的可能性。

  正當羅曼打算找個理由把話題敷衍過去時,西爾維亞推開了門,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他們:「你們怎麼還留在這裡?管制室剛才發生了一件大事!」

  也許是他的神情過於詫異,穆尼爾和達斯頓瞬間將有關馬具的事情拋之腦後——謝謝你,西爾維亞,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羅曼在心裡表示了感謝——穆尼爾興致勃勃地問道:「怎麼了?上次是發現了阿特拉斯院的研究室遺址,這次難道是彷徨海?」

  西爾維亞張了張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又把嘴閉了起來,神情古怪地看著穆尼爾。

  穆尼爾被他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西爾維亞說,「等我說完之後,你會心碎的。」

  「哈?」

  「迦勒底收到了一則通訊,對方自稱加荷裡斯。」看到穆尼爾瞠目結舌的表情,西爾維亞嘆了口氣,「對,那個'加荷裡斯'——妖精女王摩根之子,廷塔哲大學之父。他給了迦勒底一個坐標,說只要將英靈召喚系統的範疇限定在那個坐標上,就能召喚出一位特殊的英靈,那位英靈能解決迦勒底目前遭遇的一些困擾。」

  「加荷裡斯公爵?!」穆尼爾面色漲紅,激動得差點咬到舌頭,「天、天哪!我立刻去管制室!」

  「來不及了啦,通訊已經結束了,迦勒底這邊也沒有能反過來聯系到對方的手段。」西爾維亞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你還可以調看管制室的錄像……」

  結果話音未落,穆尼爾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由於這個畫面看起來太具幽默性,如果不是知道前因後果,羅曼可能會以為對方是踩香蕉皮摔到了後腦勺。

  「真暈倒了?開玩笑的吧……」西爾維亞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臉頰,「喂喂,還活著嗎?」

  穆尼爾沒有反應,只是嘴唇偶爾翕動幾下,像是陷入噩夢的囈語。

  「沒辦法了。」西爾維亞站了起來,「達斯頓,你先去召喚室幫忙調整系統吧。醫生,能搭一把手嗎?」

  雖然很在意管制室之前發生的事情……不過以西爾維亞的身板,明顯處理不了穆尼爾這樣重量級的身軀,羅曼也只好先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和他一起把穆尼爾搬到醫務室去。

  但剛把穆尼爾搬上醫療床,空氣中溢散的瑪那就讓他微微一怔——瑪那濃度升高並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說明立香啟動了英靈召喚系統,但這個靈基是……

  羅曼甚至來不及和西爾維亞打招呼,就匆忙地離開了醫務室,向召喚室跑去,期間他至少險些撞到三名工作人員。當來到召喚室門前時,他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但內心的猜測變得愈發篤定……不用開門,他就知道此刻站在召喚陣上的是誰。

  可當他打算用指紋開門時,心頭又忽然湧現出一股膽怯。

  他真的做好准備了嗎?羅曼這樣問自己,去面對自己的罪孽,面對那段最不想回憶的過去……

  「醫生?」正當他猶豫不決時,有人幫他做出了決定——藤丸立香從裡面打開了門,有些意外地同他打了招呼,「真巧啊,我和馬修正打算去找你。」

  「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羅曼醫生。」馬修高興地說道,「前輩剛剛召喚到了一位生前與所羅門有過交集的英靈!」

  羅曼並沒有感到意外:「是嗎……」

  「是那位與所羅門同時代的東地中海霸主,提爾與西頓之王希蘭!」馬修繼續道,「繼大衛王之後,居然又出現了一位生前與所羅門相識的英靈,一定是局勢正在好轉的征兆。而且希蘭王與所羅門曾是摯友,應該會很了解……」

  「別惡心我了,誰和那家伙是摯友。」一個聲音從馬修背後傳出,「到底是哪個眼瞎耳聾的史官記載在文書上的?真應該把他的手砍掉。」

  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羅曼肩膀微顫——冷靜下來,羅馬尼,你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甚至連靈基也沒有,只要不露出破綻,他是不會認出你的……

  「原來如此,真是一個好消息。」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同時也慶幸自己穿了外套,沒有讓別人看出自己背後的冷汗,「西爾維亞剛才來找我,說管制室接到了外界傳來的通訊……」

  然而,當他的目光越過馬修,與她背後的希蘭相視時——那種充滿審視,意味深長的目光,讓他的神情控制不住地僵硬起來。

  「羅曼醫生?」立香有些擔憂地問道,「你還好嗎?」

  「羅曼醫生……」希蘭低聲重復了一遍,語速很慢,像是在咀嚼這個稱呼背後的含義,「真有意思。」

  ……他認出來了。

  羅曼的腦海裡只剩下了這個念頭。

  「你好啊,羅曼醫生。」對方走了過來,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不握個手嗎?」

  真是來者不善——但羅曼只能硬著頭皮照做,在握手時,他感覺希蘭的指甲摳進t了他的皮肉。

  「你手心有不少汗,是身體不好嗎?」希蘭低聲道,「如果是的話,那可就太糟了,畢竟我們可能還要相處一段時間呢……羅曼醫生。」


第220章

  當他在醫務室裡看到希蘭的臉時(他看起來恭候多時), 羅曼並沒有感到太驚訝。

  「你好啊,希蘭王。」他的聲音比想像中要冷靜,「有哪裡不舒服嗎?」

  希蘭打量了他一會兒,古怪地笑了:「雖然我還不確定你到底是哪個,但你要是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那就太可笑了。如果猊下在這裡,她肯定一眼就能辨出你是誰,但對我來說,兩個你都挺惹我討厭,所以恐怕還得由你自己坦白才行。」

  羅曼假裝露出迷糊的表情:「啊咧咧?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呢。」

  太蠢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如果約翰·威爾遜和莫·墨菲ヾ在這裡,肯定會當場把未來十年的金酸莓獎杯都塞進他手裡。

  希蘭嗤笑一聲:「真有你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當縮頭烏龜?」

  「我……」他嚅囁道, 「我該去工作了……呃,在管制室裡的工作……」

  「耶底底亞?所羅門?我該用哪個名字稱呼你?」對方顯然不打算輕易了事, 「噢——看看我, 差點忘了,現在是羅曼醫生, 對吧?羅瑪尼·阿其曼,迦勒底的代理所長閣下, 你可真是喜歡給自己找個官當,雖說演技比起當王的時候退步了不少。」

  羅曼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真難為你看出來了, 希望我工作牌上的那行小字讀起來沒有讓你太絞盡腦汁。」

  他很想立刻結束這個話題,但事實證明他對希蘭實在很難有耐心——同時,整個醫務室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而徹底陷入了死寂。他確信希蘭此時與他有類似的感覺……那種古老的感情再度蘇醒的感覺,盡管這種感覺讓他們兩個人都感到惡心。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希蘭都沒有開口講話,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間裡蔓延。

  有很多故事喜歡這麼寫,「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面對面,敞開心扉地聊了一聊」,然後所有的愛恨糾葛就這樣被抹平了——但現實是無論聊不聊,事情還是一樣糟糕透頂,人生就是這樣,堆積起來的麻煩事到最後總會變成一筆算不清的爛賬。

  如果希蘭足夠聰明的話(雖說他一向不聰明),他就不應該來這裡,這樣就能毫無顧忌地借著滿腔怒火肆意嘲弄他、折磨他,可他還是來了,偏要得到一個答案,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這個答案。

  「無論如何,當下沒有比解決人理燒卻更重要的事情。」他說,「我知道你沒辦法忍受我,等人理恢復後,你想要怎麼解決過去的恩怨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也許我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在迦勒底和平共處。」

  「哼,你總是喜歡把自己假扮成那個明事理的角色。」希蘭不置可否,只是語氣已經無法像剛才那樣充滿戾氣了,「就連布狄卡女王都接受了自己和尼祿身處同一陣營的現實,我當然不會去做那個煞風景的家伙。」

  「很好。」他說,「門在那邊,動動你的腿。」

  「你覺得事情就這麼草草過去了?」希蘭有點被他氣笑了,「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就想躲起來不去面對的。」

  他嘆了口氣:「……你到底想要什麼?」

  「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但那個之後再說,現在我要真相。」希蘭說,「比如說你現在這副鬼樣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迦勒底的前前任所長馬裡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亞在聖杯戰爭中召喚了我,並且取得了勝利。最終向聖杯許願的時候,他選擇得到巨額的財富,並以此為基礎創籌建了迦勒底,而我……」說到這裡時,他不自覺地停了一下,「我選擇作為一個普通人留存於現世。」

  「我沒感覺到你的靈基。」

  「我不是通過單純的肉體澆灌留在現世的。」他解釋道,「現在的我只是一個純粹的人類,沒有任何力量,沒有什麼魔術才能,也不能驅使魔神柱。」

  「那搞出這種爛攤子的家伙是誰?」

  「蓋提亞……准確地說是被封印在我屍骸內的魔神柱,不過我能確定是蓋提亞的意識占主導。」

  「那個金發仔?」

  他給人起綽號的品味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這個稱呼有待商榷,但對像本身沒錯。」

  聞言,希蘭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那你呢?你現在算什麼?」

  羅曼從過去就一直很討厭他這副好像什麼都懂,又好像什麼都不懂的模樣。平心而論,他的臉確實賞心悅目,讓人很難不為這張臉長在一個傻瓜身上感到惋惜。

  「我剛剛說了……」如果你的記憶沒有短暫到連幾秒鐘前發生的事情都記不住的話,金魚腦子——他本想這麼說,但又覺得這種埋怨似的對話只適合發生在親密的人之間,「我放棄了'所羅門'的靈基,現在只是一個沒有力量的普通人,所以也沒辦法直接阻止蓋提亞的計劃,只能通過和迦勒底的大家一起努力抗爭,才有可能阻止人理燒卻。」

  「你才是傻瓜。」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希蘭反唇相譏,「你心裡清楚我在問什麼,只是假裝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到底指望我說些什麼?」他徹底喪失了耐心,「你覺得我該怎麼回答你?'嘿,希蘭,好久不見,我知道以前的我好像做了一些混賬事,但嚴格意義上那不能算是我干的,我也只是一個被命運迫害了的可憐人啊,你要怪就怪雅威好了',或者是'噢,希蘭,我是耶底底亞啊,那些壞事都是所羅門干的,與我無關,所以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當好朋友吧',你想要的就是這個?你認為我可能說得出這種話嗎?」

  「拜托,你剛剛就說了。」希蘭翻了個白眼,「而且聽起來怪惡心的。」

  「算我求你。」羅曼有些破罐破摔地說道,「有什麼辦法能讓你立刻從我的生活中滾出去?」

  「什麼都可以?那你會跪下來舔我的鞋嗎?」

  「……去死吧。」

  希蘭聳了聳肩,隨即又是一陣漫長的靜默,正當羅曼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打算開口的時候,他才繼續道:「所以……你還愛她嗎?」

  他沒有提及那個名字,但羅曼知道他說的是誰。

  坦誠說,他坐在那個又硬又冷的椅子上度過了漫長的作為統治者的一生,在蛾摩拉度過的七年,只在他的人生中占據了極少的部分。他的傳說裡涵蓋了三千則寓言和一千零五首詩歌,他使高傲的法老低下了頭,他的軍隊常駐在米吉多、基色和夏瑣,他的艦隊馳騁於亞喀巴灣的以旬迦別……

  但實際想起它們的時候,他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記得身處那個繁華喧囂的世界時,自己像是一個有肉體的幽靈,周圍發生的事情仿佛都離他很遠,所以也談不上高興或者不高興。

  當他試圖從自己無聊的後半生中尋覓哪怕一點值得被記憶的東西,卻只是想起她和她的國家……然而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美好而鮮活的東西都被付之一炬,於是他再度在漫無邊際的空虛和深不見底的罪孽中墜落。

  羅曼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同意做這些,有時他會感覺自己也許抵抗過,有時又覺得那些抵抗其實並不存在……但那些血與淚都是真實的,那些罪也是真實的。

  他回想起願望實現後,曾經的御主馬裡斯比利對他說的話:「你看起來像是一個找回了腦袋的甲蟲。」

  「……什麼?」當時的他感到困惑。

  「一個找回了腦袋的甲蟲。」他重復了一遍,只是語速變慢了,有種諄諄教導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想到了哈蘭,「因為沒了腦袋,所以感受不到痛,雖然這樣活著大抵也不壞,但甲蟲心裡清楚,沒有腦袋的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穿過刀山,穿過火海,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腦袋,可當它重新變得完整之後,發現自己還在火海裡。」

  他沒有回答,於是馬裡斯比利有點自娛自樂地繼t續道:「哈,如果我在你的時代,說不定能寫出比你更好的寓言故事。」

  有時羅曼會很羨慕吉爾伽美什,羨慕不同時期的他可以將其他個體視作完全獨立的存在……可他做不到,他沒辦法說服自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又或是把責任全部推卸到某種無法抵抗的外力上,然後拋卻負擔地生活下去。

  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他又該如何對希蘭訴說這一切呢?比千言萬語更殘酷的是冰冷的現實——噩夢已經發生,並且不會再有挽回的機會,沒有任何人能代替那個死去的國家原諒他。

  「那些已經不重要了。」他努力不去想起她的面龐,「無論如何,一切已經覆水難收了……」她放下頭發時的模樣,赧然的微笑,閃動的眼睛,以及世界曾在那個瞬間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如此美好。

  「何況,人理燒卻的問題還迫在眉睫……」她的嘴唇,濕潤而柔軟,她的氣息包圍著他,麥子和墨水的味道。

  「個人情感在整個人類的災難面前無足輕重。」她甚至也有一點愛上他了……為什麼……為什麼啊……

  希蘭盯著他——必須得承認,當對方不說話的時候,很容易讓人誤會他是一名富有智慧之人。羅曼在他令人發毛的視線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怎麼在意:「怎麼了?」

  「你隱瞞了一些事。」他的笑容有點詭譎,「你瞧,雖然這個事實讓人作嘔了一點,但我們確實比自己想像中要更了解彼此——我知道你肯定留了些底牌在身上,而且大概率是那種能讓你感覺自己的罪過可以稍微減輕一點的玩意兒。一想到你可能會為自己的犧牲有片刻感動,我就想吐。」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一絲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順帶一提,對自己有誤解的人是你。我一直很聰明,只是不常把話說出來,而你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傻瓜,自以為演技高超到足以騙過所有人,實則拙劣得要命。」希蘭說,「我們來打個賭怎麼樣?如果我能用幾句話擊潰你,你就把真相從頭到尾,一點不漏地倒出來。」

  他心裡不以為然,但沒有表現出來:「光是你的存在還不夠讓人崩潰嗎……」

  「我和猊下做過了。」

  霎時,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死寂……第三次。

  羅曼感覺自己好像體會到了提前衰老的感覺,希蘭吐露的每一個字都是他認識的,但理解這句話似乎變成了此生最艱難的事情。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被艱難地擠出來:「……什麼?」

  「果然——看來那雙眼睛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嘛。」希蘭嘲弄道,「不僅比你更早,而且她是心甘情願的,和你那出卑劣的傀儡戲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當然如你所說,那些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對你而言,沒有什麼比阻止人理燒卻更重要了,對不對?」

  他似乎聽到了某種並不存在的嗡鳴,就像磁帶卡在錄像機裡的聲音,那盒磁帶不停重復道:「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對了,猊下的肚臍旁邊有一顆小痣。」對方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遙遠,「可能是因為平常不會被看到的關系,你提起它的話,她還會有點難為情… …」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噗哈……」希蘭忽然笑了出來,「騙你的。」

  「……誒?」

  「你真該看看自己現在的表情。」對方笑了起來,「總之這個賭是我贏了,願賭服輸——不服就打到你服,明白了嗎?」

  羅曼這才感覺緩了口氣:「真是的,以後別再開這種莫名其妙的玩笑了……」

  事實上,他甚至一瞬間回到了某個夜晚,他們擠在奴隸船的船艙裡躲避暴風雨。當時的希蘭也像這樣,不經意地拋出了一句幾乎讓他五內俱焚的話……他當時就確認了這家伙會是自己這輩子最討厭的人。

  「猊下身上沒有痣。」希蘭輕飄飄地說道,「從上到下,一顆也沒有,那天晚上我好好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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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自從提爾王希蘭到來之後,藤丸立香就陷入了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

  「馬修。」

  「在,前輩。」

  藤丸立香憂郁地用勺子攪動著熱可可——由迦勒底之母(各種意義上)英靈衛宮archer傾情制作,幾乎也是近幾日這位人類最後的救世主所能感受到最後的溫暖了。

  等棉花糖融化了大半後,他嘆了口氣:「在第六特異點遇到的妖精女王摩根小姐,和烏魯克的大賢者緹克曼努,還有蛾摩拉之主埃斐是同一個人,對吧?」

  雖然不理解對方為什麼要問這種早就確鑿的事實,但馬修還是耐心地回應:「是的,前輩。」

  「然後,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字記載裡曾經提到過,緹克曼努是英雄王吉爾伽美什之妻,對吧?」

  「是的,前輩。」

  「然後, 前幾天自我介紹的時候,希蘭說過自己是'女王撫養長大的孩子和她的露水情人', 對吧?」

  即使是對愛恨情仇題材不太敏感的馬修,此時都微妙地嗅到了一絲不妙的味道:「……是的, 前輩。」

  棉花糖徹底融化了,像是白色的浮沫一樣覆蓋在可可上。藤丸立香看著那層化了的棉花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迦勒底,內心的憂郁又加重了:「真令人不安啊。」

  馬修也跟著他嘆了口氣:「是啊……」

  雖說到目前為止,某些可怕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如同神跡一般, 這兩個大概率第一天就會打起來(然後把迦勒底毀掉,把人類的希望也毀掉)的家伙, 現在都還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不過,立香還沒有樂觀到認為他們倆會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也多少能猜到這種平靜的表像下必然有暗流湧動……事實上,他感覺吉爾伽美什和希蘭都在刻意無視對方的存在,如果說後者表現得還算含蓄的話,那麼前者簡直可以說是毫無遮掩,幾乎稱得上是「無聲尋釁」了。

  「食堂的那一幕你也看到了吧?」立香說,「真是讓人捏了一把汗……我當時以為他們真的要打起來了。」

  事情發生在清晨九點四十二分(該時間由穆尼爾提供),希蘭和吉爾伽美什都在食堂用餐——雖說食物並非英靈的必需品,但迦勒底諸位大廚的手藝是不容錯過的——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既然平常都生活在迦勒底,互相之間總會時不時碰上。

  當時的藤丸立香也沒有什麼危機感,只是全心全意享受著下一次特異點之旅到來前寶貴的休息時間……然後他看到吉爾伽美什走向了希蘭的餐桌,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後者。希蘭顯然也感覺到了吉爾伽美什的靠近,但沒有停止用餐,甚至沒有給他一個眼神。

  立香頓時感覺頭皮發麻,好在作為御主的責任感最終壓制了求生的本能,讓他沒有當場拔腿就跑……話雖如此,要讓他主動介入那種氛圍中,他也是絕對不樂意的。

  沉默持續了一陣後,先開口的是吉爾伽美什:「本王聽說,你也是被她撫養長大的。」

  希蘭連眼皮也不掀一下:「差不多吧。」

  吉爾伽美什嗤笑一聲:「哦?從你的相關記載裡可看不出來呢。」

  「本來記載的就是登基以後的事情,彼此都是各自國家的統治者,不能常見面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何況,我又沒攤上一個走運的老爸,能把整個國家連帶著他萬能的宰相一起打包給我。」希蘭不以為然地回答,「總不能無恥地把根本沒發生過的事情都當做真的一樣要求史官記錄在冊吧?」

  喔噢……雖然語氣很平淡,但殺傷性可真是不一般。

  吉爾伽美什似乎對他的譏諷渾然不覺——應該說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完全不在意希蘭怎麼回答:「哼,對於你內心秘而不宣的嫉妒,本王也能理解。」

  「哈?」

  「本就沒有緣分的人,僥幸偷到了一段短暫的時光,得以在她的庇護下長大,但這份牽強的因緣際會很快也隨著時間的磋磨而消失不見,最終淹沒在歷史中,不為任何人所知……實在可悲。即使是本王,在聽完之後,也難免想應景地流下幾滴傷心淚。」

  不,等等!吉爾伽t美什,這段話的掃射範圍也太廣了!離你們不遠的大衛已經臉色發綠了哦,快跟他的頭發一樣綠了!如果這時候他手裡有約櫃估計已經打開了吧?

  「因此,當真正擁有緣分的存在出現面前時,下意識地想要回避他的鋒芒——雖說是懦弱之舉,但本王能夠體恤你這份心情,自然也不會為此責怪或看輕你… …」

  「噗哈。」

  吉爾伽美什眉頭緊皺:「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令人開心的事情。」希蘭微笑著回答,「您沒說錯,吉爾伽美什王,我真的很嫉妒您。」

  「哦?」可能因為沒想到他會回答得這麼誠懇,吉爾伽美什反而有點不自在了,下意識地咳嗽了幾聲,「說來聽聽。」

  「您是如此有自信,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我一直羨慕這樣的人,如果某些事情只存於我的妄想,恐怕我連對別人訴說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說讓人把它寫在紙上了。」

  「你看起來好像有所不滿啊,提爾王。」

  「怎麼會呢?我只是感到惶恐,畢竟您的慧眼看穿了我空虛的內心。」希蘭敷衍地回答,「在我為您的鋒芒而自卑得落淚之前,麻煩讓我先把這盤意大利面吃完吧。」

  ……

  「我能理解前輩的心情。」馬修神情沉重地回答,「當時以為迦勒底馬上就要血流成河了。」

  立香正想回答的時候,休息室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羅曼醫生。因為最近減少了咖啡的攝入量,他近來的睡眠比以往都要多,氣色看起來比往常好轉了不少……但每次見到他,好像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正處在咖啡/因的戒斷期。

  如果要說此時的迦勒底誰最能與他共情,大概就是醫生了吧。

  「醫生今天看起來也沒什麼精神呢。」馬修擔憂道,「您也在為烏魯克派和黎凡特派之間危險的氣氛緊張嗎?」

  「烏魯克派和黎凡特派……那是什麼?」

  「原本是想直接用吉爾伽美什王和希蘭王的……但考慮到對話的隱秘性,以及未來有可能召喚到更多相關的英靈,單純地用名字稱呼存在一定不便,我和前輩最終認為這樣指代是最穩妥的。」

  「他們啊……」羅曼嘆了口氣,「那兩個家伙沒關系啦,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

  「為什麼醫生能這麼肯定啊?」立香抱怨道,「今天早上我都以為他們要打起來了。」

  「希蘭是喜歡拐彎抹角嘲弄別人的類型,吉爾伽美什——至少大的那一個是會把別人的拐彎抹角當真的類型,從功能上來說算是相當互補吧。」

  「嘴上是這麼說的,但醫生不也一直在唉聲嘆氣嗎?」

  「我是在為別的事情苦惱啦。」羅曼說,「不,光是苦惱已經無法形容這種心情了,應該說是'感覺人生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東西了'。」

  「……這麼嚴重嗎?」不會是發現魔法少女梅莉醬其實是八美肉ヾ吧?那樣的話確實挺可憐的。

  馬修努力活躍著氣氛:「我今天遇見了穆尼爾先生,說醫生在管制室午睡時臉上帶著恬靜的笑容,應該是做了一個好夢吧?」

  「啊……那個嗎?」羅曼思考了一會兒,「算是吧。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因為某些原因,我十七歲的時候被迫離開了家,前往別的地方,留下了很多無法彌補的遺憾,但在夢裡那些原因都消失了,所以我也沒有離開,很順利地和我的初戀在一起了。」

  「醫生的初戀?」這可是第一次聽說,立香立刻打起了精神,「然後呢?請再多說一些有關初戀的事情!」

  「多說一些?是指夢嗎?」羅曼說,「然後的話,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要回到自己的家鄉,繼承家業了。他在離開的前一晚跑到她的房間,請求和她共度一夜。」

  ……這是什麼奇怪的發展?

  雖說在夢裡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啦,但不是一直都說夢境是對現實渴望的投射嗎?難道醫生在這方面有什麼獨特的癖好?

  「但那時我也在房間裡,所以我殺了他,夢就結束了。」羅曼的語氣有些感慨,「確實是一個好夢,醒來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能回憶起手上溫熱的感覺……可惜夢就是夢,並不會變成現實,而現實總是那麼令人沮喪。」

  醫生是不是被咖/啡因戒斷逼瘋了?感覺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立香下意識地看向馬修,對方慎重地點了點頭,顯然和他抱有一樣的想法。

  「對了,說回烏魯克派和黎凡特派的問題。」羅曼說,「雖說目前還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但也不能完全放下警惕哦。」

  又變回平常的醫生了……但立香還沒辦法徹底把剛才那個冷靜發瘋版的羅曼從腦海裡趕出去——或者說,對方居然能在這兩種狀態中自由切換,這麼一想好像變得更可怕了:「是、是嗎?」

  「他們現在能保持和平,前提是他們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裡……但如果某個存在介入的話,整個迦勒底都會掀起腥風血雨吧。」

  「某個存在?」

  「一個真正讓所有人都嫉妒的存在。」羅曼嘆息一聲,「等他被召喚之後,你就會明白了。」


第222章

  目前為止,烏爾寧加爾見到了不少「摩根的孩子」,沒有一個討他喜歡,眼前這個也不例外。

  「辛苦你了, 格蕾。」這個自稱「加荷裡斯」的英靈說, 「主廚為你准備了羊奶冰淇淋,在老地方。」

  格蕾的眼睛亮了起來:「配料是……?」

  「我又不是高文兄長,會把所有人的口味都記成土豆泥。」加荷裡斯無奈道,「冰淇淋切片, 淋覆盆子醬和堅果碎, 去吧。」

  在他面前上演了一整出惡心的溫情家庭劇後,加荷裡斯才終於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久仰大名,烏魯克王烏爾寧加爾。」

  「是嗎?可惜本王不認識你。」

  「那種事情無所謂,我在武藝上的造詣本就不如兄長們。」加荷裡斯平淡的回答讓他想起了那個黑鐵砧騎士,他們長得不太像,但給人的感覺很相似, 「歡迎來到廷塔哲大學——不過無意義的繁文縟節就到這裡吧。我邀請你來這裡,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求問。」

  「本王同意過來,是因為那個人造人說這裡能見到緹克曼努,可不是為了回答什麼問題。」烏爾寧加爾雙手抱肘,「她在哪裡?我現在就要見她。」

  「時機未到, 她就不會醒來。如果一具沒有意識的軀殼也能令你滿意,那我也可以現在就帶你去看她。」

  對方說得輕描淡寫, 烏爾寧加爾卻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盡管如此,因為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就發怒, 未免顯得太沉不住氣了。

  他生前並非完全一帆風順, 也不是沒有受到過挫折(某種意義上,他的父王就是這股挫折感最大的來源), 但就是不想在這個時候示弱:「你可以問,本王看心情回答。」

  「你是怎麼知道'引發奇跡的要素'的?」

  「……你在說什麼讓人無法理解的蠢話?」

  加荷裡斯眉頭緊擰:「那就換一個說法吧,為什麼你會知道要抓住紅色的彗星?」

  聞言,烏爾寧加爾腦海中霎時浮現出了故人的面龐,他怔了一會兒,才收回思緒:「西杜麗告訴我的。」

  當時的西杜麗已經上了年紀,盡管她的衰老比同齡人來得晚一點,但終究沒能抵抗住歲月的磋磨:視力和聽力的衰退,背脊佝僂和肌肉萎縮,以及各種衰老帶來的病痛——它們沒有決定放過這個可敬的、辛苦了一輩子的女人。

  西杜麗晚年後,記憶漸漸出現了障礙,以為自己還很年輕,時常會半夜去麥田上檢查土地的情況。她晚上看不到,就用手去感受泥土的干燥和濕潤,用舌頭去感受泥土的鹽堿程度。

  他親自去找她,她卻把他當做父王,然後開始抱怨一些老早以前的事,其中有一些是他從年幼聽到大,耳朵已經磨出繭子的,比如說某個雨夜他們在聽緹克曼努講床前故事時,父王偷偷把她從緹克曼努身邊擠開什麼的。

  雖然不得不半夜從床上爬起來,但烏爾寧加爾對此沒什麼抱怨。他一直很敬重她,同時也羨慕她,尤其當她提及自己年輕時的t往事,他能從中窺見緹克曼努過去的影子。

  「那是她晚年時的事了。」對方並沒有問這些,但他還是忍不住提起,「當時的她記憶紊亂,經常以為自己還活在過去……」

  「阿爾茲海默症嗎?」加荷裡斯沉吟片刻,「不,沒什麼,請繼續。」

  「某一天,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衝進謁見室,不停地說我們要抓住赤色的彗星。」烏爾寧加爾回憶道,「我猜她當時把我當成了父王,她跟父王說話時的語氣和跟我說話不太一樣。我問她這麼做的原因,她也解釋不清,只說她在夢裡聽到了聲音,我問她是誰的聲音,她就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直到暈厥過去,我問過很多次,每次結果都是這樣,漸漸地我就不問了。」

  說罷,他聳了聳肩:「後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我確實在夢裡抓住了赤色的彗星,但那也只是一個夢,我的佩劍並不是用什麼紅色隕石打造的。 」

  但那個夢不是完全沒有益處——至少它讓西杜麗恢復了平靜。

  烏爾寧加爾永遠也忘不了西杜麗聽到這件事時淚潸潸的微笑,那種純真的、卸下了憂慮的神情,她時常在記憶中迷失方向,渾然忘我,但那一次她好像真的變回了曾經的那個女孩。

  「感謝您,王……」她當時太虛弱了,氣若游絲,「果然,恩奇都大人說得沒錯……奇跡是不會那樣泯滅的……」

  烏爾寧加爾不知道她在感謝什麼,甚至不知道西杜麗是否清楚站在床前的是他——但很快他就再也不能知道了,因為西杜麗沒過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像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她是在睡夢中走的,神情恬靜而安詳,沒有一絲痛苦。

  聽完了他的回答後,加荷裡斯似是陷入了沉思:「原來如此……聽到消息的人居然是西杜麗嗎……」

  「都到這種時候了,居然還要打啞謎?」

  「我沒有打啞謎的意思,只是因為你和我最小的弟弟很像——都是那種驕傲得要命,沒辦法忍受別人有的東西而自己沒有,否則就要鬧事的麻煩精。這種情況下,你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烏爾寧加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事不想多說,冷嘲熱諷倒是一點也不少嘛。」

  究竟是什麼支撐著他沒有拔出赤星把這個家伙的腦袋砍掉?

  然而僅僅是環視四周,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緹克曼努……你認識的那個。」他喃喃道,「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嗎?」

  加荷裡斯沉默地看著他,好一會兒過去,才答道:「算不上是長大,她年幼之際便被伏提庚抓走了,但除了卡梅洛特和葛爾城,這裡是她待過最長的地方。」

  說到這裡時,對方頓了一下,低聲念了一句讓他聽不懂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拉丁文,'她的光輝在她離開後依然遍布每一個角落'。」加荷裡斯的聲音充滿了悵意,「母親死後,廷塔哲修道院為她立了一座衣冠塚,這句話是墓志銘……我為她寫的,但那塊墓碑在二戰時被轟炸機毀了。」

  烏爾寧加爾並不能體會他此時的心情,但他能理解對方為何惆悵。她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好像時常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磨滅,不知道是抑制力作祟,還是命運使然,要保留它們總是很不容易。

  父王的史書(雖說是巴比倫人寫的)在九十年代就有了大致的譯本,可關於緹克曼努的部分有不少已經被磨平,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字段,要再等上近兩百多年,隨著盧伽爾班達時期的泥板出土ヾ,人們才能真正確認她的存在,得知她的偉業,而在那之前的時間,她都是一個只有名字卻無實跡的幽靈。

  「母親的聖遺物中,保存最完好的大多是她和陛下共同的肖像畫……廷塔哲修道院從前保留著她絕大多數的單人肖像,但許多都在戰爭中被焚毀了,我看了後人的修復——說實話,還原得不是很像,但我知道他們已經盡力了,還有極少數肖像被慎重地存放在光輝庭院,幾乎和我生前時看到的一樣,但那裡不會對外人開放。」

  烏爾寧加爾對那幾幅被保存在光輝庭院的肖像畫有點感興趣,但要讓他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還不如干脆要了他的命。

  倒是加荷裡斯,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讓格蕾領你去。」

  「怎麼忽然變得那麼……」最好的形容詞是「友善」——但他感覺這樣直說出來,氣氛難免就會溫情脈脈起來——而烏爾寧加爾最不想要的就是這種情況,他討厭和任何「摩根的孩子」變得親近,哪怕只是有那種征兆都覺得惡心,「如果覺得這樣就可以和本王搞好關系,從而讓本王不求回報地幫你們干更多活的話,最好別做夢了。」

  「真是扭曲的性格啊……你究竟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

  加荷裡斯嘆了口氣,然後靜靜凝視著眼前的牆壁,像是在看一幅只有他看得見的畫,也許這裡曾經掛著他母親的畫像……某種意義上也是他母親的畫像。

  這樣的聯想讓烏爾寧加爾的心情有些微妙——尤其是那種從別人身上尋覓「作為她的孩子」的感覺,從眼前的加荷裡斯,從西杜麗,以及更糟糕的——從他的父王吉爾伽美什身上。

  假使他有什麼能跟對方共情的地方,大概就是這種復雜又古怪的家庭倫理關系吧。

  「她的第二次輪回,以阿賴耶的慘敗告終。」加荷裡斯忽然開口,「在那之後,她和這個世界的聯結徹底終止,靈魂回到了她所誕生的原初之地,若無意外,應該不會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關聯。」

  「誰都跟我這麼說。」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可那如果是真的,你就不會站在這裡說些無用的廢話了。」

  「那是母親的選擇。」加荷裡斯回答,「她主動選擇回到了這裡——盡管如此,那時蓋亞的警惕心極高,阿賴耶又遭受了重創,已經無力像過去那樣將她拉進這個世界,所以母親從她的原初之地發出了消息……具體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清楚,但那些消息最後被傳達給了三個不同時代,但生前都與她有過緣分的人,其中包含了能使她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聯結的方法。」

  「等等——」烏爾寧加爾打斷了他,「你說的三個時代,是指烏魯克、黎凡特和……不列顛?按你的說法,不列顛時代的她不是已經回到這個世界了嗎?」

  「不要按照正常的時間順序去理解這種情況。」加荷裡斯說,「那是在我們之外的世界,連維度都不一定相同——當然,我知道你不太能理解維度是什麼,把它當成英靈殿那樣時間軸獨立於一般世界的存在足矣。」

  「……你不會覺得後半句話能被稱作是安慰吧?敢對本王口出狂言,是想死嗎?」

  加荷裡斯對他的威脅不以為然:「不過據我推測,母親當時也不確定這些消息最後會被傳達給誰。從事後來看,聽到消息的人並不一定是那個時代最合適的人。」

  烏爾寧加爾有點不甘心,但也不認為自己就比西杜麗更有資格聽到緹克曼努的聲音:「除了西杜麗之外,還有誰?」

  「我。」對方臉上那種淡然的表情讓他想吐,「還有大衛王——有趣之處在於,我們並不都是在生前聽到消息的。依照你的說法,西杜麗是在晚年聽到的,我則是在二戰後廷塔哲大學重建,格蕾和米斯裡爾家族通過靈脈召喚了我,才得以聽到母親的聲音,而大衛王……他的情況更為特殊,是在被召喚到迦勒底的瞬間聽到的。」

  說罷,加荷裡斯轉過身,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那條消息涵蓋了許多內容,其中有一條是最重要的。」他說,「若要引發奇跡,就要抓住紅色的彗星。」

  烏爾寧加爾怔了一下:「那是……什麼意思?」

  「你的赤星,就像蛾摩拉鋼劍——雖然制作的材料天差地別,但其中的含義是相通的,都是女王蒞臨的證明。」加荷裡斯看著他,「是你抓住了那個轉瞬即逝的機會,將她帶回了這個世界。」

  他的心跳忽然變快了t……在少年時代,烏爾寧加爾有過無數幻想。他為數不多的空閑時光幾乎都用在了閱讀西杜麗的手稿上,那是她記憶衰退後,為了防止自己忘事而撰寫的,但隨著她對現實的認知紊亂,漸漸變成了對年輕時代往事的回憶錄。

  她像寫日記一樣寫著當時發生的事,寫她最初是如何被猊下選中(文字中充滿了小姑娘才有的狂熱),在她的教導下成長,和她的其他學生為伴,同時忍受著父王睚眥必報的嫉妒心,當她出色地完成了某件事情時,猊下的稱贊是如何令她喜悅得落淚,直至最後成為一名受她倚重的輔佐官。

  他把這些手稿讀了無數遍,在心裡把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換成自己,像小偷一樣品味著西杜麗曾經體會過的幸福……偶爾是別人,比如塔蘭特、阿伽和恩奇都,甚至是父王。

  起初那感覺很不錯,令他沉醉其中——但那種「不錯的感覺」很快就變得越來越短,幸福消失後的空虛卻越來越長,畢竟那些幻想不過是泡沫幻影,並不真正屬於他。可隨著時間流逝,與她生前相識的人都陸陸續續地與世長辭,曾經用於消遣的娛樂,在他艱難挨度那段孤獨歲月時,終於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

  ……這也許就是作為小偷的代價。

  但是加荷裡斯——這個他最討厭、嫉恨的「摩根的孩子」,這個自小享受著他從未有過的幸福的家伙,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告訴他,是他將她帶回了這個世界。

  烏爾寧加爾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感到高興,而是謹慎地問道:「你說的是實話,對吧?如果你敢作弄我,我就把這個該死的學校拆掉——絕對比上一次它被拆的時候更徹底。」

  「我看起來像什麼?那種很喜歡和別人開玩笑的人嗎?」加荷裡斯很不滿,「老實說,你是我最不想結交的那類家伙,可能比我那個最小的弟弟還要麻煩十倍……但至少在這件事上,你可以盡情地為自己感到驕傲,這份功績屬於你,沒有人可以奪走。」


第223章

  恍惚中,藤丸立香隱隱感覺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砸在他的臉上,然後骨碌碌滾遠了,他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身下是布滿灰塵的地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他側著臉,發現剛剛掉在他臉上的東西是一顆眼球。

  ……目前為止,他經歷過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特異點,但開場那麼克蘇魯的還是第一次。

  「你醒啦。」

  一個男孩將腦袋探進他的視野——幾乎讓那種若有若無的驚悚感瞬間化為了實質。

  立香僵硬地從他靛藍色的腐爛皮膚上掃過……這真的很難,考慮到對方那個空蕩蕩的眼窩裡還有一只蛆蟲在蠕動。

  希望只是達芬奇親在靈子演算裝置錯裝了什麼東西,不小心把他送到了蒂姆·波頓的電影世界……雖然基本不存在這種可能,但《僵屍新娘》至少比《克蘇魯的呼喚》好點。

  「抱歉。」男孩撿起眼珠裝回自己的眼窩裡, 「我總是冒冒失失的。」

  對方又瘦又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 但藤丸立香還是下意識地用了敬稱:「您太客氣了。」

  男孩搔了搔臉頰,他的皮膚像是漚爛的木頭,立香看著他做任何動作,都感覺他會把自己的臉摳下來:「你說話可真奇怪……不過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其他活著的人了,所以即使是奇怪的人也很高興。」

  所以他對自己的認知是「活著的人」 ,真令人驚喜……立香試圖說服自己相信眼前這個小男孩的話,但對方把眼球裝回去的過程依然歷歷在目。

  通過和加荷裡斯通訊得到了坐標,並成功召喚出希蘭後,大衛主動提供了第二組坐標,但比加荷裡斯的坐標少了一個維度值。

  「不用在意,讓那個值空著罷,只要讓希蘭王和你們一起進行靈子轉移就行了。」大衛當時是這麼說的, 「他就是這組坐標裡的最後那個值。」

  按照醫生的說法,他們將要前往的時代是公元前的地中海。他不是歷史方面的達人,但說起地中海文明,就會想起古希腊,說起古希腊,就會想起熱烈的陽光和碧波粼粼的大海……怎麼說都跟眼前的景像無關吧?

  「恕我冒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您不介意,而且剛巧有空的話,我也許、可能、好像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需要您解答。」

  「好啊。」

  「這裡是哪兒?」

  「我們在船上。」

  「呃……請問是什麼船?」

  「船就是船啊。」男孩輕快地回答,「以前這艘船是用來運送鮮花的,但它們現在都枯萎啦。」

  立香感覺這個回答聽起來有點古怪,雖說男孩本身的存在就已經夠古怪了:「那我們所乘的這艘船在哪兒呢?」

  「在海上。」

  「哪片海?」

  「海就是海,哪有名字呢?」男孩咯咯笑了,「它又沒有媽媽。」

  聽起來很像某種地獄笑話的開頭……不過藤丸立香還是覺得這個答案比「我們在地獄裡」要好一點。

  就在此時,他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前、前輩!」船艙門應聲而倒,身著武裝,手持舉盾的馬修穿過塵埃走了進來,「太好了……幸好前輩平安無事……」

  「馬修!」太好了……終於出現了一個皮膚光潔完整的活人……

  希蘭跟在馬修身後,閑庭信步地走了進來:「在一艘幽靈船上走失後居然還能保持手腳健全,看來master也有點強運在身呢。」

  對方的語調悠閑自在,但藤丸立香注意到,他的視線停留在男孩身上的時間,明顯比他和馬修更長……是生前認識的人嗎?

  「太粗暴了啦。」男孩抱怨道,「木軸斷了的門是很難修的。」

  立香則更關心另一件事:「幽靈船?」

  「雖然只是暫時性的稱呼,但很適合眼下的情況。」馬修說,「前輩有看到船艙外的景像嗎?」

  「沒有,我才剛剛恢復意識。」他的目光微妙地偏移,「然後一睜眼就……看到了這個孩子。」

  直到他提醒,馬修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場還存在第四個人:「抱、抱歉,我太擔心前輩,沒有注意到……」看清男孩的臉後,她不自然地頓了一下,神情愈發緊張起來,「沒有注意到這位……這位是……」

  「小家伙。」希蘭忽然開口道,「你知道自己叫什麼嗎?」

  「我叫什麼?」男孩愣了一下,「我叫……」他似乎陷入了苦惱,「我不記得了。」

  你好,我不記得了先生——不,這種時候玩這類梗就太尷尬了,藤丸立香努力抑制著自己一緊張就想說冷笑話的習慣:「你從小就生活在這艘船上嗎?」

  「才不是呢。」男孩有些埋怨地看著他,「我有家的。」

  「那你的家在哪裡呢?也許我們能送你回去。」

  聞言,男孩的臉耷拉下來:「我不知道。」

  「什麼?」

  「我不知道家在哪裡。」男孩喃喃道,「而且也不可能找到家,這裡只有海霧。」

  「關於這一點……」馬修慎重地說道,「這片海域的情況特別很特殊……僅憑語言很難形容,恐怕前輩只有親自看了之後才能明白。」

  走出船艙後,他才明白馬修語氣中的不安來自何處。

  如同之前所說,這艘船行駛在一片迷霧籠罩的海域。由於是木材建造,船身被霉跡腐蝕得很嚴重(甲板被踩在腳下的聲音令人牙齒發酸),但整艘船的重量依然驚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當船駛過海面時,並沒有掀起任何波瀾——哪怕船其實沒有前行,海浪撞到船板上時也會散成白色的浮沫,但對這片海域而言,這艘船似乎根本不存在,浪花直接沒入了船身,倏忽便消失不見。

  這確實是一艘幽靈船。

  更糟糕的是,這片海霧似乎還阻擋了示巴的正常觀測,另一頭的迦勒底杳無音訊,他們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窘境。

  「另外,我們還在船艙裡看見了不少屍體……」馬修壓低了聲音,「體表腐爛得很嚴重,但還是能看出屍t體遭到過啃食,而且……咬痕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留下的。」

  立香感覺頭皮發麻:「你是說……?」

  馬修點了點頭,表情異常沉重。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希蘭說,「人陷入絕境又沒有食物的時候就是會吃來吃去,只是相比動物多一些負罪感罷了。」

  「所以我們算是那孩子的儲備糧嗎?」

  「master啊……」希蘭嘆了口氣,「你們都沒發現嗎?那孩子已經死了。」

  「可是……」

  「死了——但還在動,這種事情在過去可沒那麼稀罕。」對方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那個男孩沒有危險性,這一點我可以確定。」

  「其實我剛才就想問了,那孩子……是希蘭認識的人嗎?」

  「算是吧。我認識他,但他不認識我……至少不太記得了,他那時候還很小呢。」希蘭停了一下,然後自己反駁了自己,「不過他現在也很小。 」

  檢視完幽靈船後,他們回到船舷,卻發現男孩爬到了桅杆上,無聊地掰著自己的手指——真正意義上的掰手指,把骨頭掰折了,擺成正常人沒辦法做到的姿勢,然後再甩一甩手讓骨頭自己正過來。

  可能是因為甩手的幅度過大,男孩的眼球再一次掉了下來(他懷疑男孩平常就摳自己的眼球玩,時間一長眼窩就被摳松了),砸在甲板上骨碌碌地滾了過來。希蘭撿起了他的眼球,等男孩從桅杆上下來後還給了他,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無論關於他吃過人的猜測真實與否,立香都願意相信他此刻的笑容是天真無邪的。

  「小家伙。」他聽見希蘭問道,「你會開船嗎?」

  「我……」

  「你必須會。」希蘭的語氣聽起來像男孩的長輩,「哪有迦南人和非利士人的孩子會不知道怎麼開船?你想給黎凡特的海上民族們丟臉嗎?」

  「我……」男孩遲疑了一下,「大概會吧。」

  「很好。」希蘭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船舵前,「開吧。」

  馬修小聲問道:「這是一艘人力船,希蘭閣下,請問誰來劃槳呢……?」

  希蘭沒有回答,而是摘下了頸間的項鏈,項墜是一枚樸實的石塊(和他華貴的服飾很不相符),立香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感覺上面的紋路有點像人的眼睛。他將項墜放進船舵上的一塊凹槽裡,竟然鑲嵌得嚴絲合縫,仿佛它本來就該被放在那裡一樣。

  周圍似乎忽然敞亮了起來。

  立香抬頭張望四周,發現大霧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散去,甲板上的霉蛀痕跡依然清晰,然而激蕩的海浪拍打木板,水花濺在船舷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有一股生的氣息被注入了這艘死去已久的舊船裡。

  一切好像又活過來了。

  希蘭對男孩說:「你可以開船了。」

  男孩顯然對眼前的景像感到很驚奇,但比起見到奇跡的激動,更像是被觸動了什麼塵封的記憶,他渾濁的眼睛流露出恍惚之色。

  「我是不是見過你?」他問。

  希蘭並不回答,只是衝著船舵抬了抬下巴:「開船。」

  男孩只好照做,當他雙手握住船舵的瞬間,幽靈船開始緩慢前行,船首劈開深藍色的海面,驅散了最後一縷霧氣,洶湧的浪濤讓船身輕微搖晃,桅杆上的船帆已經被蛀得只剩下幾塊破布,在海風中簌簌抖動,偶爾有幾只海鳥的身影從天際掠過。

  終於有點地中海文明的感覺了,立香想道。

  不知過了多久,視野中漸漸能看見零星的礁石和若隱若現的淺灘,他不是什麼航海專家,但依然記得德雷克在第三特異點的教導,這意味著他們離陸地越來越近了。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已經能依稀看見島嶼的輪廓,也有其他船只出現在海面上,從最開始模糊不清的灰影變得越來越清晰。兩艘船都是兩桅帆船,體積比幽靈船略小一些,船帆是深紅色的,上繡著不知道是狗還是狼的圖騰。

  「停下!」那兩艘船將他們包夾起來,「這裡是海上要塞的巡邏海域,你們為什麼沒有懸掛船帆表明身份?」

  「海上要塞?」希蘭嗤笑一聲,「真正的海上要塞,連三桅規格的大帆船也只是最常見不過的中型護航艦,你們這兩條可憐的小舢板,連當偵查用的驅逐船都夠嗆,還是叫海上碉堡吧。」

  馬修很無奈:「請不要再試圖激怒對方了,希蘭閣下……」

  好在傳話者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他慎重地打量了一下希蘭,回頭向一個似乎是領導者的人彙報了什麼,後者點了點頭,越過他站到了船首的最前方。

  「你可是提爾人?」

  希蘭並不理會他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小伙子。」對方展現出了難得的耐心,「你有貴族的口音,或許在提爾你是個大人物,但這裡是迦太基——也好在是迦太基。按照女王的手諭,除非提爾一方主動攻擊,或犯下了在迦太基需要被處以死刑的罪責,否則我們不會傷害提爾人。升起旗幟,我們就放你們在這片海域裡自由航行,各退一步對我們兩邊都好。」

  對方態度出乎意料地不錯,可惜藤丸立香在腦海裡回憶了一遍,最接近「旗幟」這個概念的玩意是兩條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破地毯。他有點想向對方解釋這點,但又擔心對方因此懷疑他們是海盜,就在他猶疑之際,希蘭已經先他一步開口了。

  「你叫西倫,對不對?」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對方剛才的話,「但這並不是你真正的名字,而是一個官職——任何一個成為海上總指揮的人都會被賦予這個名諱,它源自一位過去侍奉過女王的開國元勛,同時也是迦太基的第一位海上總指揮,曾在女王最弱小的時候庇佑了她。」

  聞言,對方臉上露出了驚愕之色:「你怎麼會……」

  「怎麼會知道這些秘聞?」希蘭輕聲笑了起來,「我還知道,你腳下的這艘船叫小獵犬號……當然,也許現在不叫這個名字了。」

  對方的表情漸漸從驚訝變為了謹慎,立香能感覺到某種箭在弦上的緊張感在雙方之間蔓延。

  「把你的手從劍柄上收回去吧,年輕人。」希蘭平靜地看著他,「過去從未消逝。」

  「……甚至從未過去。」青年鄭重地向希蘭行禮,「我會帶您去見女王的。」

  當對方指揮舵手將航道讓出來的時候,立香悄悄問道:「你認識迦太基女王嗎?」

  「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希蘭聳了聳肩,「見了才知道。」


第224章

  「終於聯系上了……」穆尼爾舒了口氣, 「剛才真危險啊,差點就要徹底丟失你們的存在了。」

  「時間越是回溯,人類史就變得越不確定。」羅曼說, 「畢竟是神明尚存的時代, 神秘依然強盛,迦勒底這邊能夠提供的支援也很有限,你們在那裡一定要萬分小心。」

  「知道了啦,醫生……」靈子通訊另一頭傳回了立香的抱怨, 「這些話已經在出發前重復過不下幾十遍, 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醫生年紀也不小了吧?一定要萬分小心更年期的提前降臨哦。」

  「好、好過分!雖然是實話,但也好過分!」他拍了拍臉,好讓自己打起精神,「算了, 任務以外的閑聊就到此為止,先交代一下你們目前所處的時代吧。你們現在位於公元前9世紀的地中海西岸……」

  馬修小聲驚呼:「誒?」

  「怎麼了?」

  「我們現在正處於一艘古舊的帆船上。」馬修的語氣有些苦惱, 「情況有些復雜,請原諒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之,如今我們正在迦太基艦隊的帶領下,前往他們的國家覲見女王。」

  「公元前9世紀的迦太基,統治者還是女王……」達芬奇沉吟片刻, 「難道是迦太基的建國女王狄多?」

  「狄多?」

  「你沒聽說過也不意外。」達芬奇說,「雖然接連和地中海兩個最強大的文明對峙過,但比起希腊和羅馬,迦太基文明在後世的知名度就要相對遜色一些。據說狄多女王是由迦太基的主神,司掌戰爭與生命的女神塔尼特吞下生命之種後t孕育的孩子……哎呀,真是令人懷念,'女王降生'在文藝復興時期可是相當熱門的題材哦~濕壁畫法最初就是通過破譯迦太基的古籍還原出來的技藝,如果米開朗琪羅在這裡,大概會滔滔不絕地講上三天三夜吧?」

  羅曼只好小聲提醒:「專注工作啦,達芬奇親,工——作——」

  「真是不解風情,我談論的可是人類藝術史的瑰寶欸……」達芬奇撇了撇嘴,但很快又興致勃勃地說道,「對了!等拜見完女王之後,一定要去參觀永恆之殿哦,達芬奇親我會准備好記錄儀的~」

  「永恆之殿?那個只能算野史傳聞吧?」

  「不,一定得有!即使是穆尼爾,也決不允許你否定佛羅倫薩諸多藝術家的夢中殿堂——等等!明明眼前就是見證永恆之殿的最好時機,達芬奇親卻沒有參與旅程……啊,好像已經聽到米開朗琪羅和波提切利ヾ的嘲笑聲了……」

  「迦太基的永恆之殿?」希蘭咕噥,「後世流傳的版本也錯亂得太離譜了。」

  「說著說著又偏題了啦,達芬奇親。」穆尼爾抓了抓頭發,「狄多女王流傳至今的記載並不多,對她的考據大多源自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創作的史詩《埃涅阿斯紀》……」

  ………………

  「所以簡單來說,埃涅阿斯為了復興國家,拋下了深愛他的迦太基女王狄多,狄多女王雖然苦苦挽留,甚至請求他至少給她一個孩子再走,卻沒能動搖埃涅阿斯的決心,最終她留下了迦太基人將永遠與特洛伊人為敵的詛咒,在火堆前引刃自盡。」馬修嘆息一聲,「真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啊… …這就是後世迦太基和羅馬勢不兩立的原因嗎?」

  「確實令人悲傷。」希蘭的表情一言難盡,「居然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真是丟盡了兩輩子的臉。我要是她就直接跳進火堆裡,這樣也不用擔心以後沒臉見人了。」

  「也有考證表明狄多女王和埃涅阿斯的活躍時期至少相差一個世紀。」穆尼爾說,「不過考慮到狄多和埃涅阿斯都擁有神明血統,以現代人的壽命論去證明維吉爾所言為假也很牽強。真相究竟如何,大概只有本人能夠給出解答了。」

  此時,航行在幽靈船左側的小獵犬號靠了過來。

  「馬上就要進入迦太基港了。」傳令官說,「沒有懸掛旗幟的船會被視作敵船或者奴隸船,所以靠港後不要擅自行動,西倫閣下會先行請示女王,在得到女王的首肯後,你們才能下船。」

  幫忙固定船錨的士兵和他們有一下沒一下地閑聊著,迦太基的海軍大多是水手入伍,按照希蘭的說法,「保留著街溜子的習性」。

  「你不會在地中海看到比這裡更繁華的船港了。」他說,「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比迦太基人更懂得在海上馳騁。」

  某種意義上,他的話確實沒錯,這裡是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唯一出海港——然而希蘭只是嗤笑一聲。

  「怎麼了?提爾佬。」士兵揶揄道,「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國家已經是明日黃花了,對吧?」

  「我見過比這裡更繁華的船港。」希爾並不生氣,「它和迦太基的差距,就像真正的海上要塞和這幾條舢板的差距一樣大。」

  「說說看?」

  「黎凡特港。」

  聽到他的答案,對方出乎意料地露出了嚴肅的表情:「確實如此。」不過俄而又聳了聳肩,「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蛾摩拉已經消失了近兩百年,人們對它有各種說法,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所有人都能免費讀書和看醫生,聽起來真是天方夜譚。」

  立香看到希蘭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又過了幾刻鐘,西倫從王殿回來,表示女王答應接受他們的覲見。

  為了防止不必要的誤會,他們把男孩留在船上。男孩看起來很沮喪,下船之後,立香回頭看見他又爬到了桅杆上,明媚的陽光遮掩了他靛藍色的皮膚,他一邊眺望城市,一邊吮吸拇指——孩子氣十足的做法,幾乎讓他忘記了對方極有可能吃過人的事。

  不知道是環境的局限,還是他不太能欣賞迦太基的建築風格,相比在第六特異點看到的拉美西斯二世的宮殿,時代相對更晚的狄多女王反而要簡樸許多。

  她的王宮在城內占據的範圍並不大,宮殿與普通富商的房子看起來一般無二,最重要的是她本人——為了應付迦勒底諸多性格麻煩的王,藤丸立香早早練就了悄悄打量別人而不被發現的技藝。他至少偷瞄了狄多女王三遍,除了冠冕和權杖,她身上沒有一處佩戴了飾品。

  誠然,這無損她的美貌,但對於一位統治者,她的打扮未免太過樸素了。

  他還注意到,希蘭在看到她時有片刻失神。

  「我們見到狄多女王了,醫生……醫生?」他輕聲抱怨,「不會這個時候跑去躲懶了吧?」

  「誒?啊,抱歉!」靈子通訊仍在正常工作,立香能從那陣細碎又嘈雜的聲響中感受到對方的慌亂(多半又是打翻了杯子什麼的),「最、最近一直都沒怎麼喝咖啡,時常會走神呢,哈哈!」

  果然是咖啡/因戒斷症……嘛,也沒有辦法,總比某一天看到對方在管制室裡猝死要好。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希蘭說。

  「塔尼特女神數日前便降下神諭,告知我今天會有一位久遠的故人拜訪。」狄多女王慢條斯理地打量他們,「話雖如此,我卻沒有從你們之間看見什麼'故人'。 」

  「是嗎?」希蘭的語氣中充滿了悵意,「可我認識你,以莉莎——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

  狄多遲疑了一會兒:「你怎麼會……」她的聲音很低,但在大殿裡聽起來很清晰,猶如唱針從黑膠唱片的密紋上劃過,「我從未見過你,但不知為何……一看見你,便有股哀愁湧上我的心頭。」

  「我也很哀愁。」他逐漸收斂了情緒,變回了平日嬉皮笑臉的樣子,「尤其知道你居然哀求一個注定要拋棄你的男人給你留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哀愁得都快吐出來了。」

  「……什麼?」

  「埃涅阿斯。」

  「我的確認識他。」狄多眉頭緊蹙,「但這關他什麼事?」

  「'噢,看在我眼淚的份上,看在我們山盟海誓的份上,因為我這個可憐的傻瓜現在已沒有吸引力了,看在我們的結合的分上,倘使我對你好過,使你快樂過,懇求你,可憐一下這個將被破壞的家,改變你的主意吧!'」希蘭細聲細氣地說道,「'倘使在你走前,我肚裡能懷有一個兒子,如果有一個小埃涅阿斯在殿廳玩耍,使我想起你的相貌,那我也不至於孤苦無告啊!ゝ'——對了,如果你最近有尋死的念頭,我建議你把行程提前一下。」

  「什麼?!」狄多的權杖重重砸在地面上,「埃涅阿斯,那個厚顏無恥、謊話連篇的特洛伊人!他怎敢散布這種謠言,損害我的威名?」

  希蘭攤了攤手:「好吧,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

  「是哪個滿口胡言的吟游詩人寫了這些?」狄多語氣陰冷,「一條只會編織閑言碎語的舌頭,不妨割掉罷。」

  馬修表現得比她還要震驚:「所以您與埃涅阿斯的愛情故事都是假的?」

  「有什麼值得驚奇的?」狄多說,「自古以來,統治者總是很少因為真情而結合。」

  「我聽說你被維納斯的兒子射中了。」希蘭說。

  「丘比特?他確實給我造成了一些麻煩,但埃涅阿斯不是這世上唯一蒙受神恩的人。」女王不以為然,「他長得確實不錯,但他的身份比肉體更加重要。我要得到特洛伊,但需要一個攻打它的理由,如果埃涅阿斯與我結合,為我的夫婿奪回他的國家,一切都順理成章……若非朱諾從中作梗,特洛伊早已成為迦太基的一部分。」

  「好耶!」希蘭忙不疊道,「我支持你往那個狗雜種的臉上狠狠來一下。」

  「不要再火上澆油了……」羅曼有些無奈,「別忘了,你們來到這個時代是有任務在身的。」

  「那是什麼?」狄多眯起眼睛,「有專精通訊魔術的魔術師在遠程支持嗎……光聽聲音,似乎是一t個不太討喜的家伙。」

  靈子通訊裡傳來輕微的嗚咽:「好過分……」

  「不過也是……你們不遠千裡前來覲見,應該不只是為了稟告有人用謠言損害我的名譽吧?」狄多緩步走下台階,一邊摩挲著權杖頂端的紅寶石,一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尤其是你——金發的客人,你不僅有提爾貴族的口音,還長了一張王族的臉……除此之外,你還知道我的舊名。」

  她的語氣中明顯懷有疑慮,但表現得很柔和。

  希蘭笑了起來,神情中的那絲熟稔在眼下的場合顯得很突兀——盡管他自稱從很久以前就認識狄多,但客觀而言,在希蘭統治時期,迦太基甚至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只是迦南人開拓的一片殖民地,他們各自活躍的年代注定了兩者生前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想知道?」希蘭再次取下那枚印著眼睛紋樣的石頭項墜,手指合攏,一陣白光從指縫間泄出,當他再次攤開手時,那枚石頭已經變成了一支盛著紅色液體的玻璃瓶,「不用任何人解釋什麼,喝下它,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狄多沒有回答,但當希蘭將玻璃瓶遞給她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

  立香覺得眼前的這一幕簡直古怪透頂,但兩名當事人似乎都渾然不覺。

  「裡面裝著什麼?」她問。

  「毒藥。」

  「……真的?」

  「當然是騙你的。」希蘭吐了吐舌頭,與其說是在和熟人說話,不如說是在和童年的玩伴玩鬧,「但也相差無幾了,它會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可能還會要了你的命。」

  面對這不靠譜的回答,狄多幾乎要被他氣笑了:「就沒有一點好處?你可真是擅長勸服別人。」

  「可它會讓你想起一個人。」希蘭看著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真摯,「一個很重要的人。」

  聞言,狄多再次陷入了沉默——這一次,沉默漫長到讓整座王殿都變得死氣沉沉。

  正當立香以為她會敲一敲權杖,命令衛兵把他們關進地牢時,狄多擰開了瓶塞,血的氣味蔓延開來,連距離稍遠的馬修都感到了一絲不適,她卻將它一飲而盡。


第225章

  她感覺身體發熱,在噩夢的陰影中,火光透過她的皮膚照亮了四周。她聞見硝煙的氣味,血的氣味,幾乎蓋過了一切——田間的野花、倉庫裡的谷物、鹹鹽的海水、蒸發在艷陽下的熱汗、黃昏時刻升起的裊裊炊煙,一切的味道,家的味道——濃烈、刺鼻,喚醒了熟悉的疼痛。

  不知為何,她有點想哭, 但體內的火燒干了她的眼淚。

  「不是這裡。」她聽見那個聲音——陌生的聲音, 但令她懷戀,「往回走,你的家不在這裡。」

  她在虛無中迷失了方向,只是毫無目的地向前,周圍只有黑暗和灰霧,唯有那個聲音陪伴著她,鼓勵著她。漸漸的,周圍有了光,霧氣中響起了其他人的聲音,嘈雜、但很熱鬧,同樣令她感到熟悉。

  「你又走神了。」

  當她回過神時, 發現有人牽住了她的手——一個身材高挑,草綠色長發的年輕人正衝她微笑。他長得和她很像, 但更加美麗,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氣息。

  她是第一次見到他, 但心裡知道對方很快就要離開了。

  「我的小妹。」他親昵地叫她, 「心裡藏著什麼苦惱嗎?」

  周圍到處都是人,一派車水馬龍的繁榮景像。

  未來的人們肯定難以想像, 曾經有這樣一個國家,點綴在黎凡特漫長的海岸線上,住在裡面的人們都腳步輕快,臉上是無憂無慮的微笑——那是不曾忍飢挨餓的人才會有的笑容,一個能讓所有努力的人都有所回報的國家,才能讓人們擁有這種笑容。

  「我很害怕。」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說猊下(那是誰?)不久前告訴她,等她長大之後,就會將黎凡特銀行全權托付給她。

  「這是一件好事。」青年問,「為什麼要害怕呢?」

  「我不夠好,可能會做錯事……也許我根本沒能力承擔這些。」她難過地回答,「猊下會對我失望的……如果我能像哥哥那樣優秀就好了。」

  是了,當時的她還只是一個習慣了跟在別人身後的小女孩,過去是哥哥,現在是猊下。

  「再勇敢的鳥兒,在初次俯瞰大地時都會感到不安。」他摸了摸她的發頂,「可它們注定要在更廣闊的天地間翱翔——你就是這樣的鳥兒,我的小妹。」

  她極少質疑自己的兄長,但也沒有輕易相信這番話:「真的嗎?」

  「當然。」對方笑了,「要對自己更有信心才行啊——」

  她聽見他念了她的名字,不是狄多,也不是以莉莎,是比那更加久遠的名字……一個被塵封已久的名字……

  ×××

  「終於又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希蘭感慨道,「地中海國家的大牢就是這樣,又濕又熱,再多待一會兒,人身上就該長青苔了。」

  「無意冒犯,希蘭閣下,但這裡最沒資格說這些話的人就是您啊……」馬修摸了摸自己濕漉漉的發梢,語氣難得埋怨起來,「如果您沒有讓狄多女王喝下那種奇怪的東西,害女王當場暈倒,我們也不會被衛兵關進大牢。」

  立香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在心裡默默贊同了馬修。不僅如此,希蘭還拒絕協助他們出逃,但提及他這麼做的原因,他又三緘其口,只是說還不到讓他們知道這些的時候。

  藤丸立香一直是溫和的老好人脾氣,但在這段時間已經充分體會到了同伴當謎語人有多麼挑動一個人的神經。

  他當時破罐破摔地問道:「所以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這個'需要知道這些'的時候?」

  「如果進展順利的話,等我們離開大牢之後,你就會知道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大牢?」

  「正確的時候。」

  有那麼一瞬間,立香願意冒著死亡的風險,只為對希蘭使用一次炎拳。

  「總感覺希蘭閣下說法的方式和加荷裡斯先生有點像呢……」馬修說,「就是那種……咳咳,大英公務員的感覺。明明每個問題都回答了,但又像是什麼都沒說。」

  「你猜怎麼著?」希蘭露出神秘的微笑,「在成為王之前,我是一個外交大臣。」

  離開大牢後,他們便在衛兵的引導下前去面見女王。路上,立香忍不住問道:「狄多女王當時喝下的究竟是什麼?拔出瓶塞的時候,有一股好重的血腥味。」

  「 master ,血當然有血腥味。」希蘭用一種富有耐心的態度回答,大抵以為他在大牢裡餓昏了腦子。

  「所以那只是血?」

  「只是血。」希蘭說,「但那是耶洗別的血。」

  馬修驚訝道:「那位屠戮了大衛家族,蠱惑以色列王祭拜其他神明的妖妃耶洗別?」

  「雖然後世的記載大多只提到了'西頓公主',但提爾和西頓歷來是一體的,即使有時候在名義上分裂了,西頓也依然在提爾的掌控下。」他說, 「而耶洗別……她和狄多存在一種特殊的聯系。」

  立香本以為他們要前往王殿,但衛兵最後領著他們到了迦太基的庭院。狄多女王先是向他頷首致意,隨後目光落到了希蘭身上,忽地笑了起來。她看起來很年輕(雖然實際年齡應該很大了),但這還是立香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與外表相符的笑容。

  「很落魄啊,國王陛下。」

  「猜猜是托誰的福?」希蘭朝她翻白眼——這無疑是失禮的舉動,但狄多似乎不以為然,「另外,你們給犯人的食物真是該死的難吃,雖說也沒辦法,誰叫你們窮呢。」

  迦太基當然不窮,或者說,如果對比的是鼎盛時期的提爾,哪個國家都顯得很窮。

  「小時候,每當看到你和耶底底亞為了一些無聊的事情爭吵,連帶耽誤了工作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耶底底亞」這個名字從她嘴裡說出來時音調很畸形,「我就想過把你們倆關在籠子裡……直到你們冷靜下來,知錯了,才允許你們出來。」

  也不知道是哪個詞戳中了羅曼的痛點,立香從靈子通訊的另一頭聽見了他嗆水的聲音。

  「又怎麼了啦,醫生?」他小聲抱怨,「感覺你都快把茶水噴進我耳朵裡了。」

  「抱、抱歉……」對方說,「剛剛不小心岔氣了,啊哈哈…t…」

  雖然一切都能用咖啡/因戒斷症解釋,但醫生最近犯傻的次數真是越來越多了。

  「沒想到能在這個時代見到你。」狄多嘆息一聲,「雖然故人重逢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但你特意跨越時空到這裡找我,多半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麻煩吧。 」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了你。」

  隨後,希蘭簡略地向狄多說明了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被燒卻的事,她沉思了好一會兒,神情中的疑慮卻越來越多。

  「奇怪。」狄多語氣猶疑,「真難想像那個'所羅門'會做出這種事。」

  「確實如此。」馬修說,「雖說所羅門王在晚年的評價有所下降,但綜合來看,他仍然是歷史上備受認可的賢明君主……」

  「以及可憎、卑鄙、值得千刀萬剮的狗雜種。」狄多女王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馬修的話,雖然內容上幾乎完全沒有關系,「但哪怕我恨他到想要生啖他的血肉,也不得不承認,他沒理由會去做這些。所羅門是沒有動力去主動做任何事的,他沒有喜惡,亦沒有欲望,不過是一具被輸入了目的就會去執行的空殼,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完成雅威交代的使命。這樣的家伙不會主動去毀滅什麼的——無論人類醜陋與否,他都只會置身事外,平靜地看著人類慢慢走向滅亡。」

  希蘭咳嗽一聲:「無論如何,人理燒卻已經發生了,不管所羅門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我們都有必要阻止他……而為了阻止他,我們需要猊下。」

  聞言,狄多遲疑了一下:「猊下並不在這個時代……至少不在這片地區,你也知道,猊下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是碌碌無名之人。」

  「她甚至不在這個世界。」希蘭說,「我們要做的就是將她的靈魂帶回這個世界——確切地說,讓她能找到這個世界。按照加荷裡斯和大衛的說法,猊下會向我們的世界發送讓她和這個世界重新建立聯結的方式,但需要一個錨點,讓她知道這個世界的位置。」

  哪怕是和他一同來到這個時代的藤丸立香,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錨點?」

  「歷史?聖遺物?存在過的痕跡?」希蘭聳了聳肩,「你可以隨便挑一個喜歡的稱呼,但差不多是這麼回事。」

  「'猊下'。」馬修陷入了回憶,「這個稱呼……應該是指摩根小姐吧?」

  立香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哦,烏爾寧加爾和拉美西斯二世都提到過,摩根小姐有三次輪回。」

  第一世是烏魯克的賢者緹克曼努,第二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第三世是不列顛女王摩根勒菲。

  目前依然有許多存疑的地方——比如說狄多為什麼會認識希蘭和所羅門,而且和後者似乎有深仇大恨,比如說希蘭口中狄多與耶洗別的聯系究竟是什麼,還有希蘭、狄多與「埃斐」之間的關系……

  不過,他好像逐漸知道希蘭為什麼總是這樣含糊其辭了。像這樣混亂的時間線,想來摩根小姐所在的世界和英靈殿一樣,都是獨立於正常世界時間軸的特殊空間。

  希蘭或許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這次旅程必然會成功——畢竟摩根小姐的存在,證明第三次輪回最終順利開始了——綜合手頭的線索,他對自己的猜測有一定把握,但他也不知道這個結果具體是如何實現的。

  「不好意思,稍微打斷一下。」穆尼爾突然開口,「我能請教一下剛才提到的'耶底底亞'嗎?」

  「這個名字有什麼特殊之處嗎?」馬修問道。

  「依照文獻記載,'耶底底亞'是所羅門誕生時,雅威賦予他的名字,意味著他是蒙受雅威寵愛的人。」穆尼爾說,「換而言之,耶底底亞大概率是所羅門童年時期的昵稱——當然,既然女王陛下和希蘭閣下生前認識的話,也許您的實際出生時間比學界考證要早得多,確實是和所羅門同一時代的人,但為什麼您對'耶底底亞'和'所羅門'的態度判若兩人呢?還是說,耶底底亞和所羅門確實是兩個不同的人,只是被後世的記載混淆了?」

  狄多沒有回答,神情似是陷入了追憶。

  立香不免為她可能受到了冒犯而緊張——英靈們雖然願意協助迦勒底修復人理,但並非迦勒底的附庸,即便日後熟絡起來,也不代表他們會無底線地滿足研究人員對他們生前經歷的好奇心。

  誠然,他能理解穆尼爾忍不住詢問的理由,敵人太過強大,能夠掌握的信息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直到現在,希蘭和狄多都沒有解釋他們為何熟識彼此的原因,以他和英靈相處的豐富經驗來看,這應該是某種表示婉拒的隱晦暗示。

  半晌,狄多才開口:「究竟是不是呢……哪怕他本人站在這裡,也沒辦法給出答案吧。」她的微笑中有諷刺的意味,眼神卻柔和而哀愁,這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難以捉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最終要為此付出代價,無論他是罪有應得,還是被命運所害,只不過……能夠審判的他的人,並不在我們之中。」

  說罷,她復而嘆息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如果她沒有回來,一切就毫無意義。」狄多說,「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跟你講那麼多毫無意義的廢話了。」希蘭回答,「塔尼特當初跟我說過,當命運的雙子合二為一,當血與火重歸同源,就有誕生奇跡的可能。除了告訴你今天會故人重逢外,她難道沒有給你其他指示嗎?」

  「她沒有交代別的,不過我醒來後,腦海裡確實多了一些東西……雖然不知道它們具體有什麼用,但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天而准備的。」狄多低聲道,「給我一點時間,等我處理完必要的工作,就能全心全意地協助你們了。」

  說罷,她就讓宮僕帶他們去別宮休息,再次見面時,已經是兩天之後。

  這期間,藤丸立香對狄多做了什麼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將自己的妹妹安娜親王召到謁見室,叮囑了什麼,直到黃昏時刻才離開,而且安娜親王在離開時雙目紅腫,聲音嘶啞,明顯是痛哭過的樣子。

  到了夜晚,狄多命人在王宮的空地上堆起柴薪——聯想到她在《埃涅阿斯紀》裡的結局,這實在是一個不太好的征兆。

  他猜希蘭也想到了這點,因此神色格外凝重,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任由狄多籌備儀式,讓悲慟的氛圍蔓延至整個王宮。

  狄多還讓衛兵將男孩帶了過來,他們去船港的時候,他正在吃船艙裡的屍體,這似乎讓衛兵們受到了相當大的精神衝擊。雖然礙於女王的命令,他們沒有當場處決他,但帶他過來的時候都保持著一定距離。

  男孩對他們的戒心毫無察覺,當立香一行人見到他的時候,他嘴邊還有血和腐肉留下的污漬,被風干後凝結成了暗紅色,因為他本就腐爛的皮膚,看起來倒是不顯得違和。

  狄多並沒有因此而厭惡他,反而俯下身,用蘸了熱水的毛巾幫他將臉擦拭干淨:「可憐的孩子,在那之後也沒能活多久吧……」

  「我檢查過船上的屍體。」希蘭說,「雖然屍體都堆積在船艙裡,但應該是死了之後被搬運過去的,船員基本都死於刀傷,多半是遇到了海盜。」

  「海上要塞隕滅後,沒有人為商船護航,黎凡特周圍的海域自然不再安全了。」狄多摸了摸男孩的臉,「聽他們說,你不記得回家的路了,對嗎?」

  男孩靦腆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充滿了好奇。

  衛兵點燃了篝火,在油料的加持下,火勢很快就變得讓人心驚膽戰,黑霧在熱氣的蒸騰下衝向天空,熱浪夾雜著塵埃向四周散開,將人們皮膚上的汗水蒸發為鹽粒。

  狄多和希蘭互相擁抱:「再見了,希蘭……雖然這次重逢的時間很短暫,但我很高興。」

  「我也是。」希蘭說,「再見了,塔瑪。」

  女王的舊名不是以莉莎嗎?

  正當立香為此感到困惑時,狄多已經帶著男孩走到了火堆前。

  「別害怕,你會回想起來的,孩子。」她說,「因為你是和那個國家一起誕生的啊。」

  說罷,狄多松開了他的手,獨自走進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

  火勢愈演愈烈,她的身體須臾便融化在橙紅色的火焰之中。灼燒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但她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唯有爆裂的柴薪和呼嘯的熱t風,幾乎蓋過了周圍的一切聲響。

  在狄多消失的地方,一道明亮艷麗的火焰驟然騰起,猶如氣態的浪濤,衝散了盤踞在上方的煙霧,連夜幕中的星辰也染上了火光。

  烈火如有生命,不斷向上延伸,時而凝聚,時而散開,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拉扯,在半空中化作各種異像:一艘奴隸船,沉甸甸的鐐銬,揮舞的皮鞭,麻木的奴隸……這一幕實在太過震撼,不僅現場的衛兵如坐針氈,緊張得不敢動彈一下,就連在特異點見過許多驚人場面的立香和馬修,一時間都失去了聲音。

  火焰變得越來越猛烈,那些異像也逐漸流露了出戾氣。風暴的咆哮聲撕裂了先前沉悶的氛圍,他們聽見大雨傾盆,聽見浪濤擊打船舷,還有女人分娩時痛苦的嘶吼,夾雜著微弱,但令人心碎的啜泣聲……

  最後的最後,卻是一聲嬰兒的啼哭。

  火焰再度柔和下來,慢慢趨於熄滅,四散的火光像顆粒一樣在空氣中浮動,好似無數只橙紅色的螢火蟲,將男孩環繞起來。

  「真的可以嗎?」一個熟悉的聲音自火焰中響起,「這樣鄭重的事情……」

  「摩根小姐?」他聽見馬修的喃喃。

  「當然。」一個人回答了她,「是您讓這孩子順利來到了這個世界,您就像他的第二個父親,第二個母親一樣。就當是我們夫妻的請求,請您為他取一個名字吧。」

  「這樣嗎……」對方沉吟片刻,「那就叫提克瓦(Tikvah)吧。」

  火光融進了男孩的身體,修補了腐爛的皮膚,他的身體漸漸又完整了,臉上重新有了血色。

  「聽起來一定是個好名字,這是您家鄉的語言嗎?」

  「我……」她頓了一下,「我沒有家鄉,但在一個國家生活過很長時間。在他們的語言裡,提克瓦的含義是'希望'。」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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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藤丸立香在甲板上找了個地方坐下, 灰色的迷霧像薄紗一樣從他的面龐拂過:「所以我們究竟要去哪兒?」

  「秘密!」提克瓦語氣輕快,像是任何一個他這樣年齡的男孩那樣,活潑又好動——事實上,有點過分活潑了,簡直是一條精力旺盛的幼犬,「如果我告訴你,驚喜就不是驚喜了,但不管怎麼說,今天都是一個適合跟老朋友見面的日子!」

  自提克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後, 他們便從迦太基起航了。

  狄多死後,她的妹妹安娜繼承了王位。在送他們離開時,她穿著黑色的長裙,頭戴冠冕,手執權杖,盡管擁有了無上的權力,但看起來死氣沉沉。

  「坦誠說,我有那麼點恨她。」當時的她對希蘭說, 「但不是恨她狠心拋下了我,而是恨她更愛你和那個虛無縹緲的女人,遠勝過愛我。」

  她的語調不掩戾氣,但終究也沒有為難他們。他們順利離開了迦太基港,提克瓦駕駛著幽靈船再次駛入迷霧,不過這一次,男孩顯然對他們接下來的目的地心有成竹。

  「 Master,在想什麼呢?」希蘭問, 「你現在就像那些在船港干完了一天的活後,拎著酒囊在海岸邊晃悠的醉漢。」

  在王系英靈面前翻白眼絕對不是什麼好選擇,可即使理性戰勝了感性,也沒能戰勝本能:「我在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從這種周圍盡是謎語人的環境裡逃出來。」

  「也不是故意要這樣。」好在希蘭沒有生氣,「只是我們要與之為敵的對像……是相當可怕的存在,如果不謹慎處理自己的言行,很有可能被對方抓住破綻。 」他頓了一下,忽地嘆了口氣,「我曾有一位故人——一位富有智慧、心思縝密的光輝之人,就是因為沒能察覺這種危險,而遭遇了滅頂之災。」

  立香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那位故人……是猊下嗎?」

  希蘭只是沉默——但沉默本身亦是一種回答,藤丸立香也沒有追問下去,心裡清楚這個話題該到此為止了。

  迷霧中暗無天日,很難判斷時間過去了多久,但當迷霧再度淡去的時候,天空中正掛著一輪明月,星辰稀疏,但很明亮。

  「終於又恢復正常了……」靈子通訊另一頭的羅曼舒了口氣,「不過有了之前的經驗,這次大家基本都沒有什麼慌亂呢。」

  「好厲害。」西爾維亞發出感嘆,「你們剛剛穿越了四個世紀欸!」

  「四個世紀?」

  「沒錯,根據示巴的觀測,你們現在正位於公元前5世紀的阿提卡地區。」羅曼說,「如果'阿提卡'這個名字對你們而言太過陌生的話,換成'雅典'你們應該就明白了吧?」

  立香抓了抓頭發:「這不是糟了嗎?古希腊時期有名的英傑一抓一大把,我們到底要來這裡找誰啊?」

  就在這時,一道亮光穿透了海面上輕薄的水霧。立香抬起頭,發現有一艘船正向他們靠攏,船舷上的船員提著油燈,衝他們喊道:「嘿,伙計,你們是去雅典嗎?」

  見他們沒有回答,船員提高了嗓門:「要不要一起?這附近海盜多得像虱子,兩艘船同行也方便互相照應。」

  除了桅杆上掛著的深藍色旗幟,他們的船甚至比小獵犬號還落魄一點,在這艘三桅大帆船面前簡直像兒子和父親,德雷克曾經說過,船的桅杆猶如士兵的長矛,也是震懾敵人的一種手段。不過立香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對方船上的人手比幽靈船充足很多,如果真要同行的話,還不知道是誰仰仗誰。

  誠然,僅僅希蘭一人就足以抵擋千軍萬馬……但考慮到對方在迦太基大牢裡擺爛的樣子,立香還是在「信任希蘭」和「答應一起走」裡選擇了後者。

  太陽還未升起,但天幕已經漸漸有了亮色。海面的顏色慢慢變淺,他們先是看到零星的灰褐色礁岩,然後是幾片沙子堆成的無名小島,最後是一排深灰色岩石山脊,山腳下依稀能看見房屋和船港的影子。

  「法利羅沙灣到了。」另一艘船的船長向他們喊道,「怎麼說?兄弟,這裡還是比雷埃夫斯港?」

  提克瓦毫不猶豫地回答:「比雷埃夫斯港。」

  於是他們又航行了一段時間,也許因為這裡是阿斯克勒庇厄斯神殿的所在地,比雷埃夫斯的村鎮看起來比法利羅沙灣附近要熱鬧一些。提克瓦將船停靠在比雷埃夫斯港,但等他們下船後,他自己卻沒有離開,只是默默將船錨收了回來。

  「提克瓦?」立香愣了一下,「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接下來的旅程就與我無關啦!」提克瓦在船舷邊衝他們大喊,「我該回家了,大哥哥。」

  雖然希蘭不曾提起過男孩的過去,但立香多少也能猜到男孩的家人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可以繼續結伴啊,也許……」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也許我們能在這裡找一戶好人家照顧你。」

  提克瓦咯咯笑了:「這裡很好,但提克瓦有家,離這兒有好遠呢。」

  在船港附近燈火的映襯下,立香這才發現他有一雙漂亮的綠眼睛,之前看到提克瓦的時候,他的眼珠都是渾濁的灰白色。

  「再見了,提克瓦。」希蘭向他道別,「可別再迷路嘍。」

  「要一路順風啊,大殿下。」

  「再見,提克瓦。」羅曼醫生也通過靈子通訊和男孩告別,或許是信號的影響,對方的聲音似乎比平常還要低沉一些。

  「再見啦,小殿下。」提克瓦朝他們揮了揮手,帆船緩緩駛離了港口。

  「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那孩子剛剛是不是喊醫生'小殿下'?」

  通訊的另一頭靜默了片刻:「也許是把我認錯成了其他什麼人吧。」

  幽靈船漸行漸遠,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線光亮——破曉時分,清風拂過海面,掀起了燦銀色的粼粼波光,也吹散了最後一絲霧氣。幽靈船猶如一滴在晨曦下消彌的朝露,徐徐融入了這片寧靜而朦朧的微光,消失不見。

  一定是回家了吧……藤丸立香如此想道,不確定這究竟是一種猜測,還是一份不抱期待的祝福。

  「嘿!」

  立香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有人已經在他們旁邊站了很久——一個穿著打扮平平無奇的男人,短發濃密卷曲,皮膚曬得黝黑,看模樣約摸三十多歲,他顯然和他們一起看到了幽靈船消失在黎明下的過程,但表現得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平靜。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的驚異,對方笑了笑:「這沒什麼,我常年在外旅行,見識過不少奇聞異事,這還算不上是裡面最奇怪的。」他的目光掃過他們一伙人,最後停留在t了希蘭身上,多半以為他是他們的話事人,朝他伸出了手,「還沒正式介紹,我叫希羅多德,一個正在旅行的詩人。」

  「希羅多德?!」穆尼爾發出哀嚎,「可惡,先是加荷裡斯閣下,現在又是希羅多德?為什麼我不能進行靈子轉移?我也想見到希羅多德啊可惡!」

  「穆尼爾先生,你吵到我的耳朵了……」

  「喔噢。」希羅多德聳了聳肩,「看來除了幽靈船,你們還有一位幽靈朋友。」

  「希羅多德?」馬修慢了一拍才想起來,「那位西方文學的奠基者,偉大的史學之父希羅多德?」

  「你們大概把我和什麼人搞混了。」希羅多德摸了摸腦袋,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硬要說的話,只是一個喜歡歷史的普通詩人而已。」

  「馬修,立香,你們能和他握握手嗎?」穆尼爾真誠地說道,「這樣回來我和你們倆握手,也算是我和希羅多德握過手了。」

  「我相信希羅多德先生原本是願意同我們握手的。」馬修坦誠道,「但現在他應該不會同意了。」

  雖然這位看不見的粉絲成功用自己的熱情驚嚇到了希羅多德,但他還是好心地邀請他們去自己家作客,只為了多聽一些他們路上遇見的奇人異事。

  立香很感謝他,盡管這不妨礙他在心裡認為對方完美詮釋了「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反過來說,能讓求知欲戰勝對變態的畏懼,這也許就是成為偉大歷史學家的必要品質吧。

  等他們抵達希羅多德的住所時,希蘭揚了揚眉:「這裡看起來可不像什麼家。」

  「確切地說,我真正的家在薩摩斯島的畢達哥利翁。」希羅多德說,「雖然我的家族在畢達哥利翁的歷史也不算長久——我的曾祖父出生在拉科尼亞ゝ,後來才搬到了畢達哥利翁,因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我離開了那裡,並且決定從此四海為家……這裡看起來可能沒有什麼生活氣息,但已經是我最常落腳的地方了。」

  雖然對方說得含糊其辭,但通過迦勒底傳來的資料,他們其實已經知道希羅多德是因為跟隨叔父推翻篡位者失敗而被逐出了故鄉。

  「那是什麼?」

  藤丸立香順著希蘭視線的方向看過去,發現牆上掛著一件樂器,看起來像把梨子形狀的吉他,兩根被鏽蝕了的琴弦下,有一塊太陽紋樣的鏤空。

  「那個嗎?」希羅多德抬起頭,「那是魯特琴,很老了,幾乎用不了,你瞧它還是二弦,現在的魯特琴大多都是三弦或者四弦了。」

  「可你還留著它。」立香說。

  「它是我的一位先祖留下的,雖然已經沒辦法用來彈奏了,但很有紀念意義。」希羅多德說,「你對它好像很感興趣?」

  聞言,立香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希蘭——後者已經走到了魯特琴前,死死地盯著它,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琴面上印的字……」他低聲道,「是你先祖留下的嗎?」

  「是的,雖然是腓尼基文。」希羅多德笑了起來,「我就猜你認識它,你說話有地中海東岸的口音。」

  他衝過去按住希羅多德的肩膀:「你的先祖叫什麼名字?」

  「什、什麼?」

  「你的先祖!」自從被召喚以來,這還是希蘭第一次真正流露出這樣富有威懾力的一面——作為統治者的一面,「留給你這把魯特琴的人!他叫什麼名字?」

  「羅丹!」希羅多德驚慌失措,「他的名字是羅丹!」

  「羅丹……」希蘭怔住了,「果然是他……就應該是他……」

  他臉上那種令人驚惶不安的暴戾漸漸消散了,變成了某種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但並不像喜極而泣,更像是喜悅與悲傷交織在了一起。

  「他一定留給了你什麼東西。」希蘭緊緊抓住希羅多德的手腕,神情幾乎退為了哀求,他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顫抖起來,「拜托了,想想看,除了這把琴,他肯定還留下了別的東西。」

  「我不確定,但是……」希羅多德隱忍著疼痛,盡可能溫和地回答,「我可以找找看。」

  他從房間裡翻出了兩個布滿灰塵的巨大木箱——按照希羅多德的說法,這些都是他的祖先們留下的手記,每代都會交由一位子嗣保管。在畢達哥利翁的政變失敗後,他的叔父有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就將箱子托付給了他。

  「即使沒了命,也要保住它。」叔父當時是這麼告訴他的,「生命是短暫的,是可以替代的,但歷史不會。」

  「其實那位先祖的手記並不難找……」希羅多德邊翻邊咕噥,「因為那是我唯一沒有看懂的手記,所以基本都被我壓在箱子最底下了。後來我四處旅行,見識過許多國家的文字,但沒有任何一種和那些手記對得上。」

  他將一個長筒型的皮革袋從箱子底挖出來,解開上面的細扣,裡面是一疊疊被卷起來的羊皮紙,上面布滿了用藍色墨水寫下的小字,由於長時間貼在一起,不同羊皮紙之間的墨水互相滲透,但只影響了部分字段,大部分的記載只是略微褪色,但字形清晰可見。

  「鏡像體?」達芬奇一眼就認了出來,「唔,讓我看看……居然用了不止一種文字?真是了不起。看來只好先把鏡像字體調整成正常版本才能繼續破譯了。」

  立香等了一會兒,還沒等到答案,就先聽到了穆尼爾的驚呼:「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呃……穆尼爾先生,你還好嗎?」馬修試探性地問道。

  「伙計們(Fellows)。」穆尼爾說,「等人理修復之後,廷塔哲大學瑪格絲學院的傑出歷史學家金獎,我必穩穩拿下——真的,在給我授予獎金和榮譽勛章的時候,默勒校長大概還會忍不住熱吻我,雖然很惡心就是了。」

  馬修小聲道:「自從得知自己錯過了加荷裡斯閣下的通訊後,穆尼爾先生的精神狀態就一直怪怪的呢……」

  「不不不,你們不知道我們剛剛究竟發現了什麼。」穆尼爾說,「如果這份手記上的內容真實無誤,意味著如今的考古學界完全搞錯了一件事——馬修,在你印像中,蛾摩拉的地理位置大概在哪裡?」

  「蛾摩拉?」馬修回憶道,「既然被稱作摩押五城的話,那麼應該在摩押平原一帶吧?」

  「錯,按照手記上的記載,蛾摩拉其實位於現在我們以為是比布魯斯的位置。」穆尼爾說,「准確地說,蛾摩拉是比布魯斯消亡後,在它的遺址上重建的。所以蛾摩拉是一個迦南國家,不僅地理上靠近地中海,並且擁有當時獨一無二的海軍力量,還是當時黎凡特的經濟中心,其繁榮程度甚至超過——不好意思了,希蘭閣下— —超過了當時的提爾,是黎凡特真正的第一霸主!」

  「好厲害……」馬修喃喃道,「狄多女王說得沒錯,如果是摩根小姐的話,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不會是碌碌無為之人。」

  「至於蛾摩拉會被誤認為是摩押國家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它的滅亡源於與索多瑪的戰爭。」穆尼爾繼續道,「此外,蛾摩拉當時的情報網遍布整個黎凡特——當然,這個說法太誇張了,聽起來可信度有點低——外加經濟上的因素,摩押五城中的瑣珥本質上已經為蛾摩拉所掌控,目前學界有關蛾摩拉的多數資料也源自瑣珥的貿易清單……」

  「你們的幽靈朋友這麼快就破譯了那些手記?」希羅多德驚嘆道,「太了不起了!雖然那位朋友說話聽起來像個變態,但還是太了不起了!」

  關於「變態」的部分,藤丸立香認為沒有什麼駁斥的余地。

  希羅多德期待地看著他們:「能讓我看看你們破譯的結果嗎?」

  「當然可以,畢竟本來就是希羅多德先生的東西。」

  馬修將迦勒底的破譯結果用投影展示出來時,希羅多德也沒有太過驚訝,只是感慨:「真是實用的魔術啊……如果魔女們能更專心於研究這樣的魔術,而不是整天琢磨怎麼把客人變成豬就好了。」

  立香自己也挑了幾份手記閱覽。

  「當我親眼目睹蛾摩拉的繁榮景像時——驚嘆之余,不免也有對未來的悲嘆,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任何國家在我眼中都將醜陋不堪。這座點綴在黎凡特漫長海岸線上的宏偉城市,猶如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使得其他國家如蠟燭般黯淡。擁有她的黎凡特是如此幸運t ,與它身處同一時代的國家是如此不幸。」

  「身為整個黎凡特最富有的人,女王用她的財富建造了學府和醫院,讓最普通的蛾摩拉人也能擁有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知識與健康。但她也未放棄對塵世間美的追求,對美的渴望使她建造了永恆之殿。黎凡特,乃至於地中海最才華橫溢的人都彙集於此,以助她尋求這永恆不朽之美。」

  「在所有藝術家中,沒有人比耶米瑪更得女王的青睞。她待耶米瑪,猶如對待自己親昵的小女兒。女王總是喚她「我珍貴的……」或是「我親愛的……」,即使在她因病暫停創作的時候,女王也從未讓其他人受到的寵愛更甚於她。」

  「耶米瑪亦全心全意地回報女王的盛情,她對女王的崇拜,正如最忠誠的祭祀見到他的神靈顯現。創作《文明降誕》時,她數月都睡在永恆之殿的主廳裡,廢寢忘食,以至於女王不得不勒令她去休息時,發現她的皮靴黏連在了皮膚上,只能連皮帶肉一起扯下。在傷口還沒好全的時候,她就偷偷越過衛兵,趁晚上溜進主廳繼續作畫。她心中燃燒著對美的狂熱,抹平了一切肉體上的痛苦……」

  「記載中提到的蛾摩拉議會制度也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它極有可能是古希腊公民大會制度的雛形……」

  另一邊,穆尼爾還在滔滔不絕——好在立香已經養成了隨時屏蔽迦勒底支援人員語音的技能,從容地翻到了下一份手記。

  不同於前面對蛾摩拉風土人情的詳細記載,這份手記基本是這名叫「羅丹」的詩人臨近晚年時對往事的追憶。

  「痢疾簡直要了我半條命。」羅丹的筆跡從這裡開始不再那麼硬挺了,「如果這麼比喻的話,那麼我回到家後,奧森那張哭喪的臉就要了我另外半條命。他說我的手記被偷了,有一個糊塗蛋小偷半夜溜進家裡,把我裝稿子和墨水瓶的皮革袋當作錢袋拿走了。」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意外,不僅僅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大兒子年過三十還是個呆瓜的事實,還因為我早就料到命運會安排一個糊塗蛋干這種糊塗事,這也是我為什麼在前往神殿接受治療前,特意把那本《女王艷情史》擺在了方便拿到的位置上。」

  「猊下在天之靈一定會痛罵我。請別擔心,那個糊塗蛋小偷出門後多半就會因為什麼意外不小心把稿子燒了,所以沒有人會知道我曾歪曲歷史,編造了您年輕時與大衛王、阿比巴爾王一起在床上探討「生命的誕生」這一嚴肅課題的虛構香艷故事——當然,那個關於「再快一點,我強壯有力的牡馬啊」的雙關語,我個人認為寫得極好,它的消亡會是文學史上的一大損失。」

  「很早以前,我就意識到有一種奇妙的、看不見的力量試圖從我這裡奪走一切有關猊下的記錄。有時是一道驚雷,燒毀了我放置稿子的房間,有時是幾只狼或野貓晚上潛入院子,它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除了吃那些沾了墨水的羊皮紙。」

  「令我印像最深刻的是在旅途中遇見的一只獨眼巨人,告訴我只要把裝著稿子的行囊交給他,就可以放我一命。一時間,世界上仿佛沒有什麼比我的手記更有價值的東西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在這樣做,但如果對方不是猊下的狂熱粉絲,那他大抵是閑得沒什麼事干了。」

  「早上醒來,我的視線更模糊了,腦袋清醒過來的時間也比往常更久。我把迪奧尼斯認成了西倫,他今年才十二歲,和剛加入歸棲者時候的西倫差不多大,但遠不及西倫機靈。我撒謊說西倫是我給他起的愛稱,他也信了。唉,我的孩子們沒一個聰明,偶有幾個擅長讀書的,也沒有我年輕時的風趣幽默,如果他們向歸棲者遞交申請書,多半在雅雷俄珥金那關就會被裁掉,更別說哈蘭了。」

  「前一天晚上,我有很強的預感,覺得自己睡著後會做夢,果然如此。夢裡的我還是那麼年輕,雙手強壯有力,即使匕首藏在袖子裡,也不影響我彈琴。雅雷俄珥金又喝醉了,第一百次跟我們講起自己在馬廄裡和一位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寡婦初識風月的故事,雖然他已經講了一百次,並且在清醒時自以為把秘密保護得很好,但我們第一百次哄堂大笑的時候,依然和我們第一次哄堂大笑時同樣興致盎然。」

  「猊下披著一條毯子,微笑地看著我們。滿天神明為證,她的臉在燭光的映襯下多美啊。毛毯是哈摩莉吉染的,她永遠知道猊下最適合什麼顏色。雅雷俄珥金第一百次吐了,不知道第幾次吐到了烏利亞身上,烏利亞無奈地用眼神指責哈蘭——雅雷俄珥金本來應該吐他身上的,但哈蘭敏捷地躲開了,他一向如此,好似身體裡住著一只貓。」

  「多麼美好的歲月啊。可惜夢只持續到了前半夜,然後我醒了過來,淚水浸透了枕頭。擦干眼淚後,我躺了回去,希望那一幕能夠繼續,卻夢見了十多年前,得知蛾摩拉被焚毀的那天……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

  「我泣不成聲,我磨難自己,我痛苦至死,恨自己沒能更久地服侍她。」

  「好長一段時間,我憎恨每一個快樂的人,每一個掛著笑容的人。我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感覺自己死去了,往日能令我感到歡欣的一切都失去了滋味,從此這世間再無任何快樂可言。」

  「我放逐自己,離開邁錫尼四處流浪,打定主意要成為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卻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看到往昔的影子。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變得太老,失去了去憎恨什麼的力氣。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支撐這具身軀的不是什麼廉價的恨意,而是綿綿不絕的,對過往歲月和故人的思念。」

  「親愛的朋友們,我真的很想念你們。希望有一天會有人發現這些手記,發現我們的故事,發現世上曾經有一個如此美好的國家。」

  「謹以此書,獻給我們美麗的光輝女王·埃斐。」

  「你真誠的銀舌詩人羅丹」


第227章

  「閣下。」她聽見有人在說話(對誰?) ,聲音低沉嘶啞,帶著典型的東南亞口音,「您的中樞演算程序中斷了近五分鐘。」

  准確來說, 是四分五十二秒, 她在心裡作了糾正,但沒有表達出來。

  「讓十三區的工作人員去終端庫進行全面排查。」她感覺自己並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但處理問題的時候又很順利,好像她才剛出生, 又過快地老了, 「把報錯數據保留在臨時服務器裡,數據庫返回5.19版本。」

  「是,閣下。」通過對方證件卡上的工作碼,她回想起了青年的名字——黎光政, 越南人,不過國籍的概念在這個時代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死亡擱淺爆發後, 威懾紀元迅速跌入了裂變紀元,磁場發生變化, 曾經的無線通訊手段全面失效, 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變得稀薄,曾經幾乎已經實現了全球化的世界, 再度被迫分裂成了孤立的板塊,原本的國界線也變得毫無意義, 人類只能以時間雨頻發的地帶作為區域之間的劃分線。

  雖然開羅爾網絡的構建挽回了這一頹勢,但過去了的世界終將不會再回來。地區文明的二次融合模糊了舊紀元留下的民族文明,而從根源上就連枝同氣的亞洲文明,基本已經融為了一個整體。

  她頓了一下:「另外,幫我接通鶴崎博士的專線。」

  鶴崎此刻正在第八區的國立監護院修生養息……名義上如此, 其實她是因為擅自使用了被封禁的V裝具,被軟禁在了監護院。作為主腦,她主動聯系對方是一個立場很微妙的決定。

  不過黎光政並沒有質疑什麼,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她將頻道切換到了國立監護院7號房,鶴崎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如果高清屏幕上的投影也算景色的話——看起來幾乎和她上一次見到對方時沒什麼兩樣。接受過長期冬眠的人,即使在冬眠結束後,細胞衰老的速度也比普通人要慢一些。

  「鶴崎。」

  「啊!」鶴崎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羞赧地笑了,「抱歉,我還不太習慣看到你沒有身體的樣子。」

  然而四十二號計劃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和其他執行過「位面移民計劃t」的人一樣,因為不同位面之間的高低能量差,鶴崎也漸漸出現了腦神經衰退,大腦代償功能失效的情況,最常顯現的病狀就是記憶障礙。

  如果說死亡擱淺帶來了什麼好處,大抵就是冥灘帶來的技術爆炸。

  得知人類已經掌握了位面旅行的技術後,三體文明與人類文明達成了互助協議,三體解除了智子對人類的科技封鎖,並協助人類進行位面探索,人類則將三體人納為位面移民計劃的一部分,二向箔便是那次技術爆炸時期的產物。

  她對鶴崎前往的位面有一些了解,據說那裡的人類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事後他們確定該位面的氧氣濃度、光線輻射和地球磁場都發生了一定變化),超過80%的人各自衍生出了不同的特殊能力——他們當然不可能移民到一個遍地都是「超人」的世界,所以那個位面很快就被放棄了。

  好在那個位面的異變本質上是一種溫和的演化,雖然鶴崎很早就表現出了腦神經活性衰退的問題,但症狀一直沒有繼續惡化。

  「今天午睡的時候,我的卡又飄去冥灘了。」她說的是位面探索的另一種常見後遺症,也就是「卡」——即靈魂,無法穩定在「赫」——也就是肉體之中。

  因為不同位面之間的環境可能天差地別,為了防止探索者一抵達位面就即刻死亡,探索者並不是以肉體進行位面穿越的,而是借由冥灘,將靈魂分解為一種不穩定能量,這樣就能讓探索者的靈魂在進入該位面時,根據位面的規則進行調整。

  一般來說,靈魂經過調整後的變化也會體現出該位面的狀況,越是接近原本的靈魂,說明這個位面越適合進行移民。然而通過回收鶴崎冥帶上的數據,那個位面的兼容性已經低到了她不得不在那裡重新轉世為人的地步,而且完全沒有保留本體的記憶,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那個位面並不適合進行移民。

  當然,他們有數以萬計的位面探索者,鶴崎的失敗並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

  「我看到她了,在冥灘上。」鶴崎喃喃道,「她離我很遠,但認出她很容易,那頭鮮艷的紅發,像是荒野裡盛開的玫瑰……她看起來很孤獨,但好在還很有精神。」說著,她輕輕笑了起來,「有精神就好……有精神的話,總能再遇到令人開心的事。」

  她沉默片刻:「真的會讓人開心嗎?」

  「什麼?」

  「毫無記憶地在另一個世界生活。」她說,「然後找到了值得牽掛的存在……但那也只是一時的,當你回到這裡後,現實又會提醒你,你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客觀而言,鶴崎是看不到她的,但她總覺得對方的眼神正在審視自己。

  「所以你也經歷過了啊……」鶴崎輕聲道,「真奇怪,我以為他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所以位面之旅怎麼樣?」

  她沉默了很久,自從成為更信息化的生命體後,她已經很少從純粹的人類視角去看待這世上的一切了:「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但是夢裡很美,不是嗎?」

  「也許是吧。」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抵抗,「雖然具體的內容已經有點記不清了,但感覺自己好像還算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

  「這樣就足夠了。」鶴崎溫情脈脈地看著她,一種無形的情感此刻將她們維系起來,「當你看到滿天繁星時,就會想起有一顆星星上住著你的玫瑰,這樣不是很好嗎?」

  聞言,她不免陷入了憂慮:「可那是一朵柔弱的玫瑰……有很多人自以為愛它,但從不過問它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地做著感動自己的事,致使它被他們的愛所傷。」

  「那就去幫幫它吧。」

  「……這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吧?」對方臉上帶著一種哀愁的微笑,語氣溫柔,「我們耗費終生所追尋的,不就是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嗎?」

  她長久地凝視她,突然意識到了對方眼底的那絲哀愁是什麼……因為她已經回不去了,她的身體狀態不足以支撐她繼續下一次面位穿越。

  「客觀而言,毫無理由地確信自己對另一個不相干的世界是不可或缺的——是一種傲慢的想法。」

  「或許是,或許不是,為什麼總要搞得那麼清楚呢?」對方回答,「有時你出現在那兒,並不是為了達成什麼,只是因為你們在一起時很開心。」

  健康助手的語音恰如其分地響起——昭示著鶴崎今天已經達到了活動上限,應該去休息了。

  與對方告別後,她切斷了將通訊由私人切到公共頻道。

  「我需要使用紅色熱線。」她對接線員說,「替我保留百分之十的演算資源。」

  「是。」對方問,「您需要用義體外出嗎?」

  「不,用開羅爾網絡直連。」她說,「將之前保存的報錯代碼拷貝到原始服務器, Prototype版本。」

  接線員愣了一下:「可是紅岸工程的那批服務器因為數據接口太過古老,已經停止使用了。」

  「我知道。」她說,「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轉接器,於雯。」

  「我感覺好像有一輩子沒聽到過你開玩笑了,博士。」於雯搔了搔臉頰,「所以大腦信息化後也能保留人的幽默感嗎?」

  博士……這對她而言也是一個遙遠的稱呼了。

  「也許吧。」她說,「秘訣在於多補充維生素。」

  「請原諒我收回之前的發言。」於雯說,「您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說些讓人根本笑不出來的冷笑話。」

  熱線電話室位於美國曼哈頓的太古屋內,要獲得它的使用權限,就必須向聯邦控制局提交申請——但那樣太麻煩了,為了不讓可憐的美國公務員多審核一份文件,她決定像往常那樣直接駭入聯邦控制局總部。

  太古屋內的空間和冥灘有相似之處,可以讓靈魂具現化,是為數不多她無需調用義體,就能用實體進出的地方。

  紅色熱線是一個懸浮在空中的透明辦公室,裡面只有一張棕色的沙發椅,一個細腳桌台和一台紅色座機,仿佛在暗示自己並不歡迎第二位客人。

  她能從漆黑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影子,黑頭發、琥珀色眼睛,典型的亞洲人面孔……她在鏡子裡看了這張臉整整二十八年,失去它才三年,但已經能從那模糊的輪廓中感受到些許陌生了。

  紅色熱線是一台古老的撥號式電話,但沒有撥號盤,只有一個黑色的圓形按鈕,按下按鈕後,這通電話只會通向它「注定要抵達」的地方……如果那個世界沒有打算召喚她,那麼紅色熱線就會在響鈴三次後自動掛斷。

  她自嘲地嘆息一聲:「或許這也是種一廂情願吧。」

  她將聽筒放在耳邊,按了一下圓鈕,聽筒裡發出了三次平緩的響鈴聲——三聲都是同樣的長短,但她總感覺它們一聲比一聲漫長。

  哢噠——

  然後是一陣細微的、嘈雜的電流雜音。

  「你(您)是……?」

  不止有一個人回答了她,而且看起來並不在一個地方。他們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讓她很難分辨出電話另一頭的人分別是誰。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聽到了這通電話,這樣就足夠了。

  「我知道你們此刻有諸多疑惑,但先不要問,仔細聽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遺漏。」她說,「不用擔心這通電話會被某種更龐然的力量聽見,即使是神明,也沒辦法聽到位面外傳來的聲音。」

  「第一,想要引發奇跡,就要抓住劃過的赤色彗星。」

  「第二,如果一個人死後未能獲得成為英靈的資格,可以通過一些手段,讓與其有聯結的英靈依憑於己身,從而獲得那個英靈的靈基。」接下來,她報了三個數字, 「這是一組四維坐標,但最後一個坐標值不需要特意輸入,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能維系那段歷史的紐帶。」

  「第三,人類文明將在2016年被毀滅。」她口述了一段公式,「有一個組織在試圖阻止人理毀滅……但人類如果只能將希望寄托於那些早已死去的超越者,同樣的災難只會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彙集全人類的智慧去解開這個公式——我知道這很難,政治、經濟、歷史,以及一堆難以言說的原因,但付出是會有回報的。」

  「只要解開這個公式,t人類就能在命運到來時有一戰之力。」


不列顛·正是希望啟航之時

第228章

  「小公主。」梅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走了那麼久,你難道不累嗎?」

  「還好。」枝葉間滲下的陽光愈發黯淡,微風拂過發梢時, 摩根感覺到了夜晚的清冷, 「你累了嗎?」

  「沒有哦~」被踩過的枯葉堆發出嘈雜的聲響,梅林很快就跟了上來,與她並肩而行,「只是想如果公主累了的話, 我可以背你——不過要在梅林大哥哥的臉頰上'啾'一下才行。」

  「坦誠說, 我已經有點後悔剛才回應你了,魔術師閣下。」

  他們此刻正沿著森林深處的一條小徑前行。梅林並不是什麼稱職的向導,但在森林裡迷失了方向的時候,沿著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基本不會有什麼問題。

  大約一周前,他們從卡美洛特逃了出來——准確地說,是梅林毫無預兆地出現,表示要帶她離開,因為伏提庚即將進入冬眠期,整個卡美洛特將會同白龍一同沉睡。

  摩根並不全然相信梅林,自她年幼時第一次見到對方,便明白這個神秘的魔術師絕非她樂意交結的那類人,但她也能感知到某種異樣的力量正籠罩在王城上空,卡美洛特的百姓變得日益嗜睡,經常農活沒干完就倚著鋤頭睡著了。

  傍晚,她從哨所返回獅心堡時,總能看到田野上佇立著一個個定格的人影,像是用來驅趕鴉雀的稻草人。

  事後,她從梅林口中得知, 那是因為伏提庚布下了能夠凍結時間的結界。龍對時間的概念與人類不同,他所謂的「冬眠」亦比人類理解中的冬眠漫長許多……也許會持續幾百幾千個冬季。

  「伏提庚現在占據著王座。」對方當時是這樣解釋的,「所以他可以對卡美洛特使用權能,直到有一位新的國王取代他,結界才會被解除。」

  「為什麼一定得是國王?」她如此問道,「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擁有繼承王座的權力。」

  「別說那麼可愛的話,我的小公主。」對方嬉笑著回答,「失敗品怎麼可能繼承王座呢?」

  摩根沒有回答,於是梅林繼續逗弄她:「噢,真可憐——看看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小公主心裡是不是很難過?」

  未來還很長,他不會是最後一個看輕她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為此後悔的人。

  現在,他們正在前往康沃爾的路上,那裡由她的母族廷塔哲統治。

  上一代廷塔哲公爵死去後,她的母親伊格琳被強娶,成為了尤瑟王孕育下一位紅龍的母體。同母異父的兩位姐姐,長姐瑪格絲嫁給了統治洛錫安和奧克尼的洛特王,二姐埃莉諾嫁給了加羅德的南特斯王,如今公爵之位空懸——她的乳母說過,唯有繼承妖精之血的孩子才有權統治康沃爾。伊格琳被尤瑟王帶去卡美洛特後,康沃爾由她的弟弟加繆爾代為管理,但他仍無權繼承廷塔哲公爵的名號。

  「別離得那麼遠嘛。」梅林的聲音再度打斷了她的思緒,「附近一帶不僅有狼群狩獵,還有很多山賊和強盜……小公主長得那麼漂亮,如果出了什麼閃失,大哥哥我也會很為難的。」

  光憑語氣,可真是感覺不到對方有半點為難的意思……不過他的話,反倒勾起了她心頭的一絲愁緒。

  「這片土地上容不下十三個國家。」摩根嘆息一聲,「除了卡美洛特,其他國家近年來一直收成欠佳,為了爭奪糧食和土地,就要發起戰爭,為了發起戰爭,就要征用農民和糧食……再這樣下去,百姓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艱難,淪為草寇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居然還有心情為山賊和強盜們辯護,真是游刃有余呢。」

  她沉默片刻:「……你不會明白的。」

  「不要因為這張帥氣的臉就覺得大哥哥我不夠聰明嘛。」對方嬉皮笑臉地說,「如果你告訴我,也許我就明白了呢?」

  「你沒有為人之心,自然也不能對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好過分。」對方假裝受傷地說道,「我好難過啊,小公主有聽到梅林大哥哥心碎的聲音嗎?」

  不知是他滑稽的表演,還是那過分拙劣的謊言,她竟然久違地有了一絲想笑的衝動。

  「你不會的。」她有些戲謔地回答,「說不定在心裡,你甚至還認為我說得挺對。」

  入夜後,他們找到了一間荒廢的木屋。梅林敲了敲門,但無人回應,不知是因為這是一棟廢宅,還是屋主剛巧出門趕集去了。

  木屋後面的空地上用腐朽了的枝條和籬笆搭了一個馬廄,但裡面除了雜草和動物糞便之外空無一物。

  他們繼續探尋,在馬廄旁的一棵櫟樹下,一個瘦削的人影吊在樹梢上,隨著晚風輕微晃動。

  摩根慢慢靠近他,逐漸在昏暗的微光中看清了對方的輪廓——一個男人,約摸三十歲,皮肉腫脹而蒼白,像是一團膨脹的、發出腐臭的面團吸附在人的骨頭上,腐爛的血管在他身上織成了一張紫紅色的蛛網。即便如此,他整個人看起來依然很瘦小,那種過了太多苦日子,被生活壓垮了的瘦小。

  他睜著眼睛,眼珠發灰,眼皮和嘴唇上有烏鴉啄食過的痕跡。

  摩根總覺得他看起來快要哭了,但那只是錯覺。他已經死了,麻繩勒進脖子裡,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是哭泣了。

  「別靠那麼近,小公主,身上會沾到味道的。」梅林走到她身後,替她撣落了衣服上的草屑和蛛絲,「現在還覺得強盜可憐嗎?」

  「他是被當地領主強行征用了馬匹,失去財產後不知該如何過冬,才會上吊自盡的。」

  對方笑了笑:「看來我們的小公主還會和屍體說話。」

  「如果是強盜吊死了他,他們不會留下他的衣服和鞋子。」

  梅林用法杖敲開門鎖後,撲面而來的酒氣進一步證實了她的說法——什麼樣的強盜會無視過冬的衣物、被褥和那一小袋糧食,在屋主的房子裡用麥酒狂歡?但摩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她感到身心俱疲,失去了計較任何事情的耐心:「屋主的房間歸我。另外,我不和男人分享我的床。」

  梅林知趣地點了點頭,第一次沒有試圖逗她取樂:「我守夜。」

  摩根將門關緊,從荊條籃裡的舊衣服上撕下一些布條,將窗戶系在窗框的鉤子上,好讓它在不落鎖的情況下避免被人從外部打開。這個房間很久沒有透過氣了,不僅是縈繞不散的酒味,還有綿綿陰雨滲進地板後散發出的霉味,以及——也許並不存在,但總是在她鼻尖浮動的,淚水鹹澀的味道。

  她倒在床上,床板又硬又潮,被褥很久沒有漿洗過了,粗糙得像是砂紙。閉上眼睛時,摩根總覺得床上長出了無形的青苔,在撓她的腳。她睜開眼睛,發現是一只盲蛛從她的腳邊經過,戰戰兢兢地爬到櫃子的陰影中,倏忽便不見了。

  摩根再次閉上眼睛,感覺身體沉甸甸的,血管裡像是有鉛水流淌,但疲憊至極的身體沒能助她入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折騰到了半夜才真正睡著,但大概才著了兩個小時,房間外一陣讓人無法忽視的動靜就把她的睡意徹底澆滅了。

  她推開門,難得表現出了惱火:「又怎麼了?」

  「吵醒你了嗎?真不好意思。」梅林將劍收回法杖,笑嘻嘻地說道,「我的小公主啊,你怎麼連頭發亂糟糟的樣子也這樣好看?」

  摩根並不理會他的玩笑,目光徑直越過了他,落在那個蜷縮著身體的不速之客上:「他是誰?」

  「誰知道?不是盜賊,就是逃兵。」梅林聳了聳肩,「要我找一個你看不見的地方處理掉嗎?」

  摩根搖了搖頭,仔細打量這位不速之客,一個男人——如果不是那張滄桑的臉,光看身形,他幾乎是一個男孩。對方又瘦又小,背脊佝僂,皮膚黑黢黢的,肋骨的輪廓透過薄薄的皮膚印了出來,仿佛身體被抽干了血液。

  他左手拿著一把生鏽了的小刀,不知道是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右臂從肘部以下空無一物,只有一點點發黑的皮肉耷拉著,像是拖著一截腐爛的魚尾。深色的褲t子上沾滿了干涸的血和糞便,不斷散發出惡臭。

  她猜對方多半是哪位領主征募的農民,在戰場上受了傷,趁著夜晚從營帳裡偷偷逃走:「這附近有治地的領主只有席高男爵,你可是在他的麾下效力?」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兩股戰戰地抱緊了膝蓋,他的神情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在大街上被路過的人踢了太多次的流浪狗。

  「'曾'在他的麾下效力。」梅林代為回答,「利恩斯王近年來一直在對外出征,席高家族的領地如今已經歸他的弟弟納羅統治,領地上的居民自然也屬於他。」

  在他們交談時,男人臉上的表情很迷茫——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大多如此。盡管一些白紙黑字寫明了他們注定要不惜性命地為自己領主而戰,但他們大多連那位領主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為數不多能從對方口中聽到的話是「列隊,衝!」和「為了榮譽!」,盡管這些榮譽除了飢餓、疾病和傷痛之外,什麼也沒能給他們。

  「你可以在廳裡過夜,如果覺得冷,櫃子後面放著地毯。」她對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說,「明天你離開的時候,可以從桌子上拿走你必要的食物。」

  梅林的表情滯了幾秒:「……開玩笑的吧?」

  「看來我在你印像中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榮幸之至。」

  「先不說食物的事,你留他在這裡,難道不怕他半夜割了你的喉嚨?」

  聞言,男人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終究沒有說什麼。

  摩根朝梅林的方向微微頷首:「我理解你的質疑,你可以把食物放在身邊,以防被拿走。」

  「就這樣?」對方笑了起來——他經常笑(甚至笑得有點太多了),但很少像這樣被氣笑,「'你為席高男爵效力?','你可以留在這裡','明天早上你可以拿點食物走',說完這些你就打算回去睡覺了?如果不是他的外表和那只殘疾了的手實在很難討人喜歡,我都要以為你想邀請他去你床上坐一坐了。」

  摩根嘆了口氣:「你希望我說什麼呢?」

  「反正不是這些。」梅林說,「小公主,如果你願意把對我的刻薄分給這個逃兵一半,又或是把對他的寬容分給我一半,你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了。 」

  「誠然,我可以批評他,指責他,乃至於辱罵他。」摩根回答,「但那有什麼用呢?或許不久之前,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民百姓——大多數在戰場上落下了殘疾,流落野外像野狗一樣貪飽貪暖的逃兵都是如此。他們性格淳樸,可能偶爾也有些壞心眼,但不過分,對世界的認知只有自家農田到村口的那點距離……直到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領主拿出征召令,因為他需要一些死了也不可惜的獵犬,便拿著狗鏈子來把他們銬走了。」

  死寂在房間裡蔓延,正當她以為梅林不打算再說話,想要回房繼續休息時,反倒是那個從未開口,仿佛嘴唇黏在了一起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你也上過戰場嗎?」他問。

  「從未像戰士那樣衝鋒陷陣過,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見識。」她回答,「見過許多流離失所的好人,也見過許多罪有應得的壞人……更多的是那些不好也不壞的人,什麼也沒做,但最後還是失去了一切。」


第229章

  第二天早晨, 梅林被殘人逃兵離開時的動靜驚醒了,待對方關上門後,他走到餐桌邊, 發現只少了半塊面包。

  又過了一會兒,摩根也醒了。對於殘人逃兵的離開,她只是嘆息一聲,沒有多說什麼,表示自己打算去水井裡打一桶水用於梳洗。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出於紳士作風——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他主動搭了把手。

  等她把水桶放下去後,梅林轉動轉軸:「你難道不擔心他吃飽喝足後去劫掠別人?他有一把小刀——對全副武裝的騎士們來說,那只是一把生了鏽的黃油刀,但對普通人而言, 一把黃油刀也足夠致命了。」

  摩根慢了一拍才回應:「……什麼?」

  「對於大部分人,開始從死人身上扒東西只是一種征兆。」他繼續道, 「很快他們就將學會從活人身上偷,而當自己手裡拿著可以威脅別人性命的東西時,他們會發現用搶得更快。」

  「你昨天敢用那把藏在法杖裡的劍威脅一個殘疾的逃兵,明天就敢用那把劍威脅我。」摩根嘆了口氣,「別再鬧這種滑坡謬誤ヾ的笑話了,梅林。我不否認有人是這樣一步步淪為了奸/淫擄掠的強盜,可你至少該看看那個人——他的右手殘疾,左手拿刀連上下揮舞都困難,而且身患重疾,從這裡離開之後,他或許活不過三天。」

  「重疾?」

  「他的褲子上都是糞便,明顯有腹瀉的症狀, 糞便如稀水且帶膿血,大概率是患了痢疾。」她說,「多半是喝了生水導致的……如果有良好的衛生條件和不錯的體魄,也許能夠自愈,但以那個人的情況,撐不了多久。」

  她的言語中沒有責怪的意思,但梅林還是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見過不少有遠見卓識的人,摩根並不是其中最伶牙俐齒的那個——事實上,她很少主動表達想法,對於自己的言行幾乎稱得上謹慎,但她每次開口,似乎都能微妙地讓他如鯁在喉。

  梅林還不能完全搞清其中的原因,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位年輕的公主如今成長為了一個與他和烏瑟預料中完全不同的人,而且遠比他們想像得要出色… …對於亞瑟而言,這可算不上是什麼好消息。

  由於這種五味雜陳的感情,摩根讓他幫忙把櫟樹下吊著的屋主放下來,為他下葬時,梅林也只是順從地照做了,沒有多說什麼。

  他們繼續前進,花了近一天的時間,終於在太陽徹底落山前找到了一個有點人煙的村莊。

  梅林找了一戶人家借宿,戶主的妻子顯然很警惕摩根,雖然沒有拒絕他們,但只允許他們在驢棚裡過夜。

  他很肯定,只要摩根稍微施展一下魅力,老洛克(這戶人家的姓氏)和他的兒子小洛克都會求著她住進這棟農舍最好的房間裡——不過他可愛的小公主肯定不會這麼做,那麼這活也只好由他來干了。

  正當梅林打算和老洛克的妻子說幾句俏皮話,並且暗示摩根和他是一對戀人,不會對她的婚姻造成任何不好的影響時,他聽見了摩根的聲音:「這樣已經很好了,非常感謝。」

  ……好吧,出師未捷身先死。

  對於自己要和一頭母驢同眠的現實,摩根表現出了超凡的耐性,甚至在他面露異色時反過來勸他:「只要別太在意氣味,在有牲畜的棚子裡過夜是一個好選擇,它們的體溫能幫人熬過冰冷的夜晚。」

  梅林倒是不介意睡在驢棚裡,但他很在意摩根為什麼不介意睡在驢棚裡。

  入夜後,周圍的農戶家都逐一熄滅了燈火。梅林躺在干草堆上,看著夜幕中黯淡的月亮和稀疏的星辰,忍不住問道:「在卡梅洛特的時候,伏提庚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摩根沒有睡著——當然,哪怕對方睡著了,他也能追到夢裡去問她:「怎麼忽然問這種問題?」

  「你現在安之若素得就像從小一直睡在驢棚裡一樣……」

  「你說話討人厭的程度就像你從小吃泔水長大一樣。」

  「我的錯。」梅林舉起雙手,「如果現在再敞亮一點,你就會看見我正在用法國人的禮儀向你道歉。」

  黑暗中響起了摩根的笑聲——這是不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方這樣笑?

  原來聽見她輕快的笑聲能讓人這樣高興。

  「叔父待我不壞……其實他多數時間都在國王大廳睡覺,從不管事,卡美洛特基本由我管理。」摩根說,「我要求農田輪耕,種植豆科牧草,由宮廷鍛造農具統一向農戶發放,叔父也都采納了,除了不允許我改變卡美洛特現有的布局,他很少駁回什麼。雖然不明白叔父為什麼要將我抓到卡美洛特,但他沒有做過什麼傷害我的事。」

  「目前還沒有——但如果你晚走幾秒,情況就不一定了。」梅林在「目前」兩個字上加了重音,「伏提庚進入冬眠是在為交/配積蓄能量……而在他的計劃中,那個要為他孕育子嗣的母體就是你。」

  「我是他有血t緣關系的侄女。」

  「而伏提庚是龍——相信我,小公主,不要在有關性的倫理問題上相信這種有兩根老二的幻想種。」

  聞言,摩根嗤笑一聲:「你在這個問題上確實有發言權,夢魔先生。」

  梅林一定以及肯定對方在嘲弄他……但他不知為何沒有生氣,反而心跳微微加快,仿佛剛剛被她挑逗了似的。好在光線足夠昏暗,摩根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

  「關鍵在於你的妖精血統。」對於夢魔來說,要擺脫那種令人浮想聯翩(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曖昧氛圍實在是一件難事,何況現在正是夜晚,恰逢他體內非人的那部分占據上風的時候,「伏提庚對不列顛的影響正在減弱,他亟需一個孩子——高貴的幻想種,擁有強大的魔術天賦,最重要的是——擁有控制不列顛的權能,然後將那種權能占為己有。」

  摩根繼承了伊格琳的妖精之血,命中注定將成為康沃爾未來的主人。她已來過初潮,只要在康沃爾的廷塔哲修道院接受洗禮,就能順利覺醒妖精的血統。

  伏提庚想做的事情和當初的尤瑟沒什麼區別,想要借助一個完美的母體孕育繼承了「島之力」的孩子,只不過尤瑟將希望寄托在繼承人身上,而伏提庚打算自己掌握這種力量。

  自古以來,擁有這種權能的一直是龍——妖精與龍並非同源的幻想種,所以不會生出同時具有兩族特征的混血兒,摩根顯現出妖精血統特征的瞬間,就注定了她不可能登基為王。

  相比之下,她的弟弟亞瑟不僅在性別上符合世人對王位繼承人的傳統印像,而且體內流淌著紅龍之血。雖然身份不方便對外公開,但他在外貌上幾乎是尤瑟王的翻版,無需多說什麼,人們自會明白他究竟來自何處。於情於理,摩根都不可能動搖亞瑟的王儲之位……

  真是如此嗎?

  即使是不看好她的梅林也不得不承認,哪怕以最嚴苛的標准來衡量,摩根到目前為止展現出的心性與才能都是一流的,這還是在她從未被作為王儲有意培養的情況下。

  她的父親尤瑟王在這個年紀是什麼樣的?梅林記不太清楚了,大抵還是一個木訥的小孩吧。

  原本送她去廷塔哲家族,一是避免她為伏提庚生下孩子,二是希望她在覺醒妖精血統後能處理一下湖之仙女內部的某些問題,現在卻難免有了一點放虎歸山的感覺。這樣優秀的王室血脈,又繼承了英格蘭境內除卡美洛特外最大的領地……

  梅林只是短暫地渙散了一下注意力,等回過神的時候,他的指尖已經在對方的肚臍附近打轉了。

  ……噢。

  真是讓人尷尬的景像,其實他心裡正在想一些很嚴肅的問題來著。

  梅林努力沒有泄露出自己的慌張——拜托,他可是夢魔,表現得像一個從沒碰過女人的雛雞那樣未免太丟人了。

  「而你,我的小公主,完美繼承了你母親伊格琳的血統……啊痛痛痛!」

  摩根抓住了他的食指,並狠狠地向外掰,梅林幾乎聽到了自己的指骨哢哢作響的聲音。

  她對他的痛呼無動於衷,只是冷哼一聲:「下次再敢對我做出這種輕佻的行為,這根手指就會斷掉。」

  「……真是殘忍的女人啊。」雖然他不討厭帶刺的玫瑰——哪怕那朵玫瑰扎人真的很痛。

  就在這時,從隔壁的農舍裡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摩根當即坐了起來,梅林不得不安慰她:「別害怕,小公主,那是牲畜的叫聲。」

  「是母豬難產了。」摩根作出了更准確的判斷,「我們過去看看!」

  雖然梅林也沒見過母豬產子的過程,但他還是不太能理解摩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激動——在吟游詩人的故事裡,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公主見到白馬王子的時候,或者見到獨角獸的時候,反正不是公主見到母豬分娩的時候。

  不過摩根已經站了起來,梅林總不能放任她一個人在漆黑的村落裡亂走,只好跟著她一起跑出了驢棚。

  除了他們,母豬吵鬧的叫聲顯然也驚醒了附近的不少農戶。有些人家在屋裡亮起了蠟燭,想出門一探究竟,窮一些的屋裡還暗著,但人已經跑了出來,大概也是想去看看熱鬧。

  於是梅林就這樣跟一群湊熱鬧的人擠在隔壁農舍的豬圈旁,一時間不知自己是該感到慶幸,還是該感到尷尬。

  「小公主。」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如果你擔心晚上睡不著,我可以用魔術幫你……」

  「請將這裡交給我。」摩根的聲音蓋過了他,「我有處理這種情況的經驗。」


第230章

  農戶沒有回答,只是眉頭緊皺地看著她——顯然,他並不相信她的話。摩根能理解這種想法,光憑外表判斷,她就像是一個不諳世事,從未體會過世間疾苦的貴族小姐,對於豬的理解大概僅止於餐桌。

  一個湊熱鬧的年輕人代替農戶回應了她:「真的嗎?妞,你不會以為豬是你以前見到的那種放在白瓷盤上的肉塊吧?它們有腳,會哼哼,還會咬人呢!哈哈哈哈!」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但摩根仍盯著農戶,試圖說服他:「畢竟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

  用眼神對峙了幾秒後,農戶最終作出了退讓:「你最好像你說得那樣有本事, 小姑娘。」他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梅林,「否則當我拿起斧頭的時候,你那瘦弱的情人可保不住你。」

  摩根對此已經習慣了——對方不是旅程中第一個誤解她和梅林之間關系的人,這件事可以後續再解釋, 眼前還有更緊迫的問題亟待處理。

  她叮囑農戶去井裡打一盆清水,然後絞了指甲,將手清洗干淨,用羊油塗抹雙手和手臂。

  做好准備後,摩根小心翼翼地靠近母豬, 在最初痛苦的嚎叫後,它已經接近力竭, 只能躺在地上發出遲緩的哼聲。她輕輕按住它的腹部, 肌肉沒有任何顫動……分娩才開始不到一半,母豬就已經停止努責,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像。

  她分開母豬的腿,憑借著經驗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將手慢慢伸進它的產道,周圍接連不斷地響起驚呼和抽氣聲——很好,他們現在該知道她不是什麼只吃過豬肉的小姑娘了。

  「它的產道很窄。」摩根說,「是第一次分娩嗎?」

  農戶似乎還沉浸在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中,慢了半拍才回答:「嗯……這是新買來的,很年輕。」

  「動物懷孕就像人一樣,新手母親通常缺少經驗,需要有人從旁照顧。」摩根一邊摸索著,一邊解釋道,「人用的催產藥也可以用在母豬身上,但代價多少有點昂貴,所以當母豬停止努責……」這個詞對於普通人而言似乎太生僻了,於是她換了一種說法,「所以當母豬難產的時候,就要像這樣把手伸進母豬的產道裡,幫它把孩子拽出來。不過別直接用力推,要像這樣轉動手腕,回轉式地探入……」

  就在這時,她碰到了豬崽的腦袋。

  「原來如此……是兩只豬崽同時被擠出子宮,卡在產道裡了。」摩根大致感覺了一下,確認兩只豬崽的位置都沒有異常後,將其中一只豬崽往回推,然後抓住另一只豬崽的耳朵,直接將它拖了出來。

  看見她手裡提著的小豬,四周圍觀的人就像目睹了什麼魔法一樣,發出狂熱的歡呼聲。

  這似乎是一種善意的認可,然而嘈雜的環境對分娩中的母豬並不友好,聽見母豬哀鳴似的哼聲,她不得不低聲示意:「請安靜下來,你們的聲音會讓這孩子感到不安的。」

  或許是她的勸諫起到了效果……又或許是農戶那高大的身材和他手裡那把黑斧頭帶來的威懾力,周圍很快就重新歸於寧靜。

  等到母豬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摩根才再度將手伸進產道,將另外一只豬崽也提了出來。

  在那之後,母豬開始正常宮縮,順利地把最後一個孩子也生了下來。

  摩根松了口氣,用布將豬崽的鼻子和嘴都清理干淨,再將臍帶剪斷,做完這一切後,她已經接近力竭。她滿身是汗,裙子幾乎被母豬生產時流出的分泌液浸透了,散發出古怪的氣味,但她已經無力去在意這些了,精力過度集t中後,陡然的松弛讓她感覺頭暈目眩。

  「第一次生產的母豬可能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導致豬崽被母豬啃食,所以最好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母豬有要咬豬崽的意圖,必須及時喝止它。 」她說話時覺得自己在夢游——母豬大多都在晚上分娩,照顧它們可真是一件累人的事,「還有一些注意事項……但現在太晚了,也許等明天早上再說吧……」

  農戶點了點頭,鄭重地對她說:「我為之前懷疑你的能力感到萬分抱歉,女士。」

  摩根回以一個充滿倦意的微笑,那種低血糖帶來的暈眩感似乎加重了。這幾天,她時常風餐露宿,唯一的食物是幾塊黑面包,因為擔憂喝生水會導致疾病,對水分的攝入也很謹慎……多日來積累的疲憊,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她站在木盆邊,實在沒力氣再彎下腰,只好衝一旁的梅林攤了攤手。

  對方成功地會錯了她的意思:「小公主,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但要大哥哥我現在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可就太讓人難為了。」

  「……我是讓你幫忙把木盆拿起來。」

  摩根的聲音愈來愈輕,體內的無力感逐漸上湧,幾乎將她淹沒,黯淡的月亮在夜幕中有了重影,星星似乎也比她躺在驢棚裡的時候更多了。人們在她不遠的地方議論紛紛,她卻以為那些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她感覺到了地心引力的沉重,感覺力量像抽絲一樣從體內流走,感覺自己在下墜,但當她即將要倒下的時候,有人扶住了她。

  「……看來你現在不覺得為難了。」

  梅林身上的花香令她更困了,他冰涼的發絲也讓她鼻尖發癢,可她連打噴嚏的力氣都沒有。

  「你現在說話就像小貓打呼嚕一樣。」她聽見對方低沉的笑聲,「坦誠說,這個氣味確實讓人有一點後悔,不過誰能忍心拒絕小公主的投懷送抱呢?」

  遲早有一天,她會把這個像鸚鵡一樣愛逞口舌之利的家伙關進鳥籠裡……摩根恍惚地想道,但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她該去睡覺了。

  ………………

  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時,昨天被黏液浸濕的裙子已經風干了,像第二層皮膚一樣緊貼在她的腿上——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感覺,但僅僅是睡了個好覺,就已經讓摩根心滿意足了。

  ……除了一點點小插曲。

  「好過分啊,小公主。」梅林摸著紅腫的臉頰,小聲抱怨道,「誰會在醒來後對身邊躺著的美男子臉上來一記直拳的?」

  摩根冷酷地回答:「所有未經同意就擅自抱著別人睡覺的家伙都會有這種下場。」

  「因為小公主衣服濕漉漉的,怕你晚上會冷嘛……」梅林咕噥,「大哥哥可是做了超多的思想鬥爭,才克服了對那種味道的抗拒心……結果不僅連感謝之吻都沒有得到,還吃到了拳頭……」

  「人總是要為自己平日的名聲付出代價。」

  昨晚過後,村民對他們的印像似乎有了一些改變……至少對她的印像有了些改變。

  在此之前,他們大概都以為她是哪位貴族家的小姐,被英俊放蕩的吟游詩人勾走了魂,決心跟他一起私奔——這個答案其實對了一半,但一位貴族小姐顯然不可能知道怎麼給母豬接生,所以村民們現在都猜她是某位富農的女兒,被英俊放蕩的吟游詩人勾走了魂,決心跟他一起私奔——成功推翻了原本猜對的那部分,不幸地離真相越來越遠了。

  老洛克的妻子看待她的眼神也完全不一樣了,她在對方眼中不再是美貌惑人的貴族少女,變成了一個年紀輕輕就被男人騙了的可憐女人。洛克太太不僅主動邀請他們晚上在農舍裡過夜,並且以一種過來人的感同身受,以及年長女性對小女孩的天然母性,讓她和自己的女兒愛瑪住一個房間,唯恐她會被這個言行輕佻,看起來道德敗壞的男人(指梅林)哄騙上床。

  倒不是摩根不想澄清事實,但這種解釋實在是蒼白無力,她和梅林在外人眼裡就是同行的孤男寡女,以及——盡管她不想輕易地稱贊梅林(那會讓夢魔太過得意),但對方確實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即使他作為吟游詩人的水平實在不入流,也能輕輕松松把那些年輕女孩哄得心花怒放。

  「……簡而言之就是輕浮男吧。」

  「誒?為什麼忽然就挨罵了?大哥哥我什麼都沒有做!」

  無論如何,她在這個村莊得到了幾分尊敬。不僅因為她有一技之長,也因為她幫助的人——赫爾波,那位身材高大的農戶在當地似乎頗受敬重。他是村裡唯一的鐵匠,講話比尋常村民少了幾分粗魯,摩根推測他過去曾為一位大人物效力。

  第二天,她在對方的請求下再次查看了母豬的情況。

  「泌乳量少只是因為營養不良,在飼料裡添加一些麩皮和豆類,對母豬的產後恢復和催乳都有益處。」她捏了捏母豬的後幾排乳頭,「豬不像牛、羊那樣可以積蓄乳汁,每次泌乳是有時限的,所以最好固定每只豬崽的哺乳位,防止豬崽忙於爭搶而錯過母豬泌乳的時間。前排的乳頭奶水充足,讓那些比較瘦小的豬崽食用,強壯一些的豬崽用後面的乳頭……」

  摩根抬起頭,瞥見幾個躲在一旁偷聽的村民,衝他們笑了一下。

  「不必害羞。」她說,「想聽的話,可以直接站在旁邊,只要保持安靜即可。」

  聞言,幾名偷聽的村民面面相覷,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後還是老老實實走了出來,像學生一樣蹲在籬笆邊聽她講課。

  摩根沒有太在意這個小插曲,繼續道:「這頭母豬配種的時間太早了,可能有產後癱瘓的風險。可以將其他牲畜的骨頭磨成粉末加入飼料,有條件的話可以再加點甜菜,補充糖分。除此之外,還要注意保持豬圈內的干燥,產後的母豬很容易因為感染而引發炎症,導致無法正常分泌乳汁。」

  赫爾波認真將她的話記了下來,發自肺腑地稱贊道:「你的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噗哈——」梅林忍不住笑出了聲。

  鐵匠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對她說:「以你的儀態和氣度,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們這樣的年輕女孩,總是容易被膚淺的外表欺騙。這個男人態度輕浮,也看不出什麼長處,除了一張臉和滿嘴的甜言蜜語外,他什麼也給不了你。回家吧,姑娘,等他厭倦了你,就會隨手把你丟在身後去找別的女人了。」

  「……梅林大哥哥就站在這裡哦,什麼都聽到了哦。」

  「感謝您的勸諫。」摩根回答,「請別擔心,不出意外的話,最後應該是我厭倦了他,然後把他丟在身後。」

  「好過分——太過分了啦!大哥哥我真的要哭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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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為了回報她的幫助,赫爾波答應給她打造一把武器用於防身,雖然借由那雙利眼,他很快察覺到了梅林的法杖裡還藏著一把劍,但他對劍的主人並不信任。

  「也許你的情人劍藝高超。」他告誡她, 「但我見過許多武技卓越的騎士,他們在床上時總是不吝於'突刺',但離開床榻後,他們手中的劍從不會為了捍衛女士的名譽而出鞘。若你的男人不會為你拔劍, 他於你就與廢鐵無異, 不如一把真正的利器,可以握在手中,任由你指揮。」

  這位鐵匠不僅看劍很准,識人也分毫不差。

  對於梅林,摩根有著與他相似的感受,梅林或許會顧及她的生命安危……出於一些功利性的考量,但如果她遭受了刁難和侮辱,不能指望梅林會為她捍衛尊嚴——何況,等待別人來捍衛自己的尊嚴本就是一件屈辱的事,她決不允許自己命運被托付於他人之手。

  下午,她便拿著畫有武器藍圖的羊皮紙來鐵匠鋪找赫爾波。

  「彎刀?」鐵匠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看起來可不像海民,海民的皮膚比你黑得多。」他上下打量她, 「鐮狀彎刀比尋常的刀更沉……雖說終究還是比刀劍輕一些,但你的胳膊看起來可不像是能同時揮舞兩把刀的。」

  她倒是差點忘了這件事:「那就先做一把吧。t」

  「小姑娘,彎刀的柄太窄了,你確實有一雙纖細的小手,但那個刀柄也不夠你握的,即使你勉強握住,也使不上勁。」赫爾波笑了起來,「早知如此,我該從家裡帶幾塊鐵木出來,可惜現在只有黑鐵。要我說,一把匕首就足夠了,或者做一把手杖——當然,不會做得像你情人手裡的那根一樣又笨又沉,揮舞時足夠靈巧,平常你可以用它假裝自己是谷神的女祭司,或是教會的修女,這樣在經過戰爭地帶時,有些領主會因為你的身份而放你通行。」

  「鐵木是什麼?」

  「一種特殊的木頭。」赫爾波說,「只有在茂密的紫杉樹林裡才能見到,和尋常的木頭一樣輕,卻像最好的鐵那樣硬。」

  「紫杉樹林……」她思忖片刻,「難道您曾生活在尤翠(Yewtree)家族的領地內?」

  鐵匠愣了一下,神情中閃過一絲愁苦,仿佛那焦黃了的往日記憶再一次將自己網住了。摩根看著他不自在地撣了撣肩膀,仿佛在撥開看不見的蛛絲。

  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後,她逐漸和赫爾波熟絡起來,早就確認了對方不是本地居民,但關於他的家鄉具體在哪兒,赫爾波一直諱莫如深。

  「抱歉……或許我不小心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說不上是傷心事。」他說,「家鄉算什麼傷心事呢?是了,我出生在海崖堡,我家自我祖父那輩開始便一直忠心耿耿地為尤翠家族服務。艾維大人待我親切,讓我做了克勞德少爺的玩伴。克勞德相貌平平,天生跛了一條腿,但為人宅心仁厚,雖然是貴族,但從未讓自己享樂的欲望凌駕於領地的百姓之上,這理應使他受到愛戴——結果他卻成了海崖堡裡不受歡迎的那個,人們愛他的弟弟阿傑爾遠勝過他,艾維大人也更重視他。」

  「翠之騎士阿傑爾?」摩根對他了解不多,但知道這是因為他有一套墨綠色的鎧甲,以及——武藝高超或相貌英俊,想要在吟游詩人口中占據一席之地,這兩者至少要占一項。

  「看來他那點虛榮的名頭傳得還挺遠。」赫爾波發出冷笑,「不錯,阿傑爾在武藝上有點成就,平日裡慣會說好聽話,也知道怎麼找樂子,而且同你那美貌的情人一樣,長得討人喜歡。要我說,除了酒館裡那些大胸大屁股的女人,他這輩子從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過,可人們只要看他吃肉喝酒睡女人的樣子,就將其視作英雄少年的風流,感到與有榮焉,艾維大人甚至在臨終前把爵位給了他……」

  說到這裡,他嘆息一聲:「我知道,光聽這番話,你一定以為我在嫉妒他。其實我原本以為艾維大人會讓克勞德繼承爵位,然後在遺囑裡寫明阿傑爾依然可以自由支配尤翠家族的錢財,好讓他既可以自由自在當他的風流騎士,又能趴在兄長身上吸一輩子血……這已經是我想像中最壞的結局了,沒想到現實還能比這更糟。」

  「克勞德應該是長子吧?」摩根問,「難道他能心甘情願地交出繼承權?」

  「他當然不甘心。」赫爾波回答,「但那只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得知了他墜崖而亡的消息。當時克勞德和阿傑爾都在霄塔為艾維大人守靈,據說克勞德為了爵位的事和阿傑爾起了爭執,阿傑爾一怒之下說要剝奪他的姓氏,將他趕出海崖堡,克勞德便要將他推下高塔,但因為腿腳不便被阿傑爾躲開,反而使自己墜下了懸崖。」

  摩根陷入了沉默,她無法為了安慰赫爾波而說一些違心話,但也知道赫爾波這個時候最不想聽的就是實話。

  「我不敢相信克勞德會這麼做。」赫爾波說,「或許阿傑爾添油加醋了,或許克勞德只是單純被呼嘯的海風從塔窗上卷了下去,或許……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克勞德在我心裡是一個善良堅韌的人,但他一輩子都忍耐著別人對弟弟的偏愛,嫉妒真的不會衝昏他的頭腦嗎?我無法保證,而且我也知道阿傑爾從不把克勞德放在眼裡,更別說詆毀他了。」

  「我無法面對人們對他的嘲弄和唾罵,無法面對現實……那就只好逃離現實,逃到一個沒有人知道克勞德的地方,他們不知道他可悲的下場,也不知道他在淪落至這個可悲的下場之前,其實一直都是個好人。」

  橙紅色的夕陽照進房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看著赫爾波將臉埋進手掌間,仿佛被這艷麗卻毫無溫度的陽光灼燒。

  等她回到老洛克的農舍時,梅林正在和老洛克七歲的女兒愛瑪玩翻繩。

  見到她,小愛瑪發出難過的嗚咽聲:「我輸了,摩根姐姐……白頭發的大哥哥晚上到床上找你的時候,我不會告訴媽媽的。」

  摩根感覺自己就像從一幅哀傷的油畫中被踹回了現實,內心五味雜陳:「你又和愛瑪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願賭服輸而已,說明我們的小愛瑪是一個講誠信的好孩子。」梅林看著她,「今天回來得好晚,海崖堡的故事有那麼有趣嗎?大哥哥講故事比這還要精彩哦~」

  ……又是「眼」,她真是恨透了這玩意兒:「遲早有一天,我要把那雙喜歡偷窺別人的眼珠子挖下來。」

  「好啊,把它們做成你的耳墜吧。」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千萬別摘下它們,小公主,這樣我的目光可是一輩子都離不了你了。」

  「很美……只要是你在場的時候,我從不把目光分給其他人……」

  舊時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感覺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痛苦在身體裡蔓延。回憶中那種令人心顫的喜悅依然鮮活,那些快樂是真實的,哪怕伴隨著那個年輕人的眼淚——當時的她不明所以,只覺得有一股哀愁在心頭繚繞,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其實是幸福的落幕。

  自那之後,她見過無數次夕陽,但很少會想起那一幕,為何那些景像此刻又突然浮現?

  「小公主……?」等她緩過神時,連梅林都罕見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你還好嗎?」

  「沒什麼。」痛苦的余韻仍駐留於體內,「等赫爾波做好匕首,我們就啟程去海崖堡。」

  海崖堡——顧名思義,位置臨海,但位於懸崖之上的城堡,從地理上不算非常重要,但不列顛的一部分民族受到彼奧提亞人ヾ的影響,會崇拜特定的樹木,附近一帶的人們供奉的是紫杉。有的父母會在嬰兒誕生後前往海崖堡附近的紫衫樹林,將一顆刻著嬰兒名字的卵石嵌進樹皮內,認為未來若是有不幸降臨,死神會將樹中的卵石錯當成嬰兒帶走。

  這樣做究竟有沒有用,摩根並不清楚,但這似乎是紫杉樹容易誕生樹精的主要原因。

  海崖堡並非前往康沃爾的必經之路,摩根本以為梅林即便不反對,也會以此為由在口頭上占點便宜——可對方不僅答應了,而且表現得異常溫順,完全沒有要借此逗她生氣的意思。

  「梅林大哥哥對於有趣的事情總是來者不拒的。」梅林說,「絕對不是被公主剛才奇怪的黑臉嚇到了哦……咳咳,其實有一點啦,不過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有趣。」

  「謝謝。」

  「別那麼客氣,畢竟小公主和大哥哥我是相親相愛的好伙伴嘛。」

  「……」

  「等等——這個沉默太可疑了!我們難道不是在一張床上互相抱著度過夜晚的關系嗎?」

  「哇!」愛瑪立刻捂住嘴,「不行,媽媽說過男人勾引女人是世上最下賤的事,愛瑪不能好奇。」

  「很有洛克太太的風格呢。」梅林笑眯眯地說,「但是沒關系,因為大哥哥是沒有羞恥心的大人,每天晚上做這種下賤的事也完全沒有負擔。」

  「梅林……」

  「好嘛好嘛,開玩笑的。」梅林擺擺手,「不過,為什麼突然決定繞道去海崖堡?就因為赫爾波提到的那件事?你幫他保住了牲畜,他幫你鑄刀,很公平的交易,你並不欠他什麼。」

  她所尋求的惟有真相,她骨子裡刻著對於揭開一切不解之謎的狂熱——可梅林沒必要知道這件事,他會是她旅程中最長久的伙伴,但讓對方太了解自己不是什麼好選擇。

  「我想要鐵木。」摩根說。

  「鐵木啊,確實是珍貴的素材,特性上也很適合你……」對方意味深長t道,「但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吧?」

  見她沒有回答,梅林便也識趣地沒有追問,只是捻起她的發尾,像吹蒲公英一樣輕輕吹氣:「不想說嗎?也是,小公主也到了會有自己的小秘密的年齡了……不過你是知道的,夢魔最擅長讓那些年輕的小姑娘交代自己的小秘密。」

  夢魔可以入夢並且操縱夢境——但摩根感受著那沿著發絲拂過耳畔的溫熱吐息,心裡知道梅林的暗示遠遠不止於此。對方此刻大概很期待她說「我們以後走著瞧」,這個回答有點尋釁的意思,但未免太跟著對方的節奏走了。

  「何必如此麻煩?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她俯下身,與他悄聲耳語,「那個秘密就是……我想對那個天黑之後還賴在我床上的夢魔說'快滾'。」


第232章

  赫爾波很快就打好了匕首——他是一個高明的工匠, 一把匕首對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摩根觀察了他一段時間,他的木工比鑄鐵更好,優秀的匠人都會在某種材料上擁有自己獨特的心得。

  「白天把它穿在腳下, 晚上把它放枕頭下。」他們出發前, 赫爾波這樣叮囑她,「如果有不請自來的家伙悄悄潛入你的帳篷,割他的喉嚨。」

  赫爾波在村落裡是孤居,但以他的年紀, 早該和妻子一起養育兒女了。摩根猜他是結了婚的, 並且有過孩子——大概率是女兒,而且與她年齡相仿,這似乎解釋了為何他待她總是有一種父親般嚴厲的關愛。

  至於他的妻兒為何沒有在他身邊,或許是因為感情問題分開了,或許是因為某些意外不幸去世……她沒有多問,一個人如果想變得善於交際,就應該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

  離開偏僻的村落,來到大道後, 那種遠離塵世的安寧感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十二王的混戰仍在繼續,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一日種不出糧食,人們就會為岌岌可危的資源爭得頭破血流,能夠像無名村落一樣避世的地方仍是少數……盡管如此,枯竭的資源仍是問題。如赫爾波,即便他在村落裡憑借手藝收獲了一定聲譽,但堅鐵終究不能果腹,那一晚她救下的母豬幾乎是他挨度冬季的唯一指望。

  在前往海崖堡的路上,她和梅林路過了兩個被焚毀的村落,一些幸免於火災的冬小麥在成熟前就被粗暴地割走了,泥濘的道路上布滿了深紅色的水坑,到處都有人曝屍荒野,樹梢上停留著一排排渡鴉,藏在樹葉間伺機而動。摩根看著這樣的景像,一時甚至分不清正在凌虐這片土地的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也許最後的答案永遠是兩者都有……她在心裡回答自己,只是眼下這般情況,國王的士兵和強盜也沒什麼區別了。

  海崖堡所落座的村落名為灰翠鎮,因為地勢較高,交通上並不如它的鄰居那樣便利。從路面的車轍來看,應該有不少流離失所的人逃往灰翠鎮,紫杉樹在不列顛被視作死亡之樹,即使是諸王也極少有人膽敢冒犯亡靈沉睡之地。

  「抱歉。」一個陌生人叫住了他們,「請問二位也要去灰翠鎮嗎?」

  摩根打量著對方——身材高大,至少有六英寸,全身都被厚重的鎧甲覆蓋,只能從偷窺的縫隙中看到一雙綠眼睛。他的聲音嘶啞得古怪,不像是度過變聲期後的男人,但也不像是少年人刻意壓低嗓音後的偽裝,如果不是先天疾病,就是因為吸入太多煙塵而損傷了喉嚨。

  「你是哪位領主麾下的騎士?」

  「我只是一介四處流浪的雇佣騎士,沒資格為任何領主服務。」對方說,「一位朋友臨終前托我將他的遺物轉交給他的未婚妻,他是灰翠鎮出生的……近來戰爭不斷,到處都能遇見強盜,也許我們能同行?這樣也方便互相照顧。」

  他自稱雇佣騎士,措辭卻頗有教養,但以旁人的角度來看,她和梅林不過是一個嬌貴的年輕姑娘和一個穿長袍的吟游詩人,對這位雇佣騎士來說只是純粹的累贅,但如果說他心懷不軌,意圖侵犯她——也有可能是想侵犯梅林,考慮到這裡是不列顛——他無需這樣禮貌地提出要與他們為伴。

  「為什麼不呢?」她決定再觀察一陣,「我叫摩根,這位是我的同伴梅林。」

  對方躊躇了一會兒,流出些許年輕人的青澀:「……艾斯,叫我艾斯就好。」

  「很高興認識你,艾斯爵士。」

  「我……我不是什麼爵士……」他小聲回答,「受封的騎士才有資格被這麼稱呼。我雖四處旅行,鍛煉武藝,但自身實力還不夠,尚不足以得到任何一位領主的認可。」

  話雖如此,可他能夠負擔起這樣沉重的鎧甲,說明身體足夠強壯,除了國王冊封的爵士,大多數騎士的實力都參差不齊,以艾斯給人的力量感,不可能沒有領主中意他,而且他所展現出的態度……與其說是謙遜,不如說是一種態度放得極低的自卑。

  是因為臉上有駭人的傷痕?還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疾?

  摩根對他越來越感興趣了。

  同行期間,艾斯展現出了充分的騎士風度,將自己的棕色牝馬讓給了她,自己步行。周圍有狼群和野狗出沒時,他的反應並不比梅林遲鈍。在山路上,有一只烏鴉似乎喜歡上了她的頭發,不停在她附近盤旋,想要啄她的頭皮,只見一道銀光閃過,艾斯已經將烏鴉斬於劍下。

  梅林吹了個口哨:「劍術不錯啊,穿盔甲的小哥。」

  「只是一些微末的技藝……」他謙虛地回答,「還、還有……叫我艾斯就好……」

  「性格很溫順呢。」梅林說,「太好了,如果性格上也以類似的話,從'主人公的同伴'定位來看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機——雖然大哥哥還有美貌和肉體就是了。」

  艾斯明顯沒有跟上他的步調,但還是客氣地表示:「您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也這麼覺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當然,如果在場能有第三個人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

  臨近夜晚時,艾斯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守夜。

  「雖然相識得不久,但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對方說,「在旅途中,請將我視作您的劍吧。」

  「誒——這樣梅林大哥哥的地位不就變得更加無足輕重了嗎?」梅林煞有其事地說道,「沒辦法,既然無法成為小公主的劍,那就只好成為小公主的床了。 」

  摩根看著他:「只要你碰我一下,我就割開你的喉嚨。」

  「好過分!一點擦邊的余地也沒有嗎?」

  「梅林閣下也會用劍嗎?」艾斯問道。

  「一點點啦。」

  「原來如此。」艾斯臉上露出欽佩之色,「會劍術的吟游詩人非常罕見,想必您一定也花費了相當的功夫磨練自己吧?」

  「很遺憾,並沒有花費什麼功夫呢。」梅林回答,「不過也無所謂,比起當劍術大師,還是當奸夫比較有趣。」

  艾斯噎了一下,干巴巴地問道:「那……您有什麼收獲嗎?」

  摩根代替他答道:「沒有。」

  他們找了一處靠近水源的地方落腳。艾斯坐在火堆邊解下了劍帶,用濕布擦拭劍身。

  「要保養劍身的話,應該用礦物油。」梅林提醒道,「你這樣只會讓劍身生鏽。」

  「那太貴了。」礦物油是通過煉金術從火油中提取出來的,價格令人心碎,「請不用擔心,這把劍是永不生鏽的。」

  「世上沒有永不生鏽的劍——除非他們是妖精或矮人所鑄。」

  「但、但是……」艾斯口舌笨拙地回答,「它……這把劍就是不會生鏽,它是我家族的家傳寶物。父親說它在一千多年前就被打造出來了,現在依然熠熠生輝。」他將劍遞得近了些,「瞧,它還有名字!只有那些有名的工匠才會在劍身上留名。」

  月光與焰光在銀色的劍刃上交相輝映,劍身上古老的銘文時隱時現,仿佛在歲月的長河中沉浮——這般精妙的工藝,即使是再外行的人也該看出這把劍非同尋常了。

  但梅林似乎有意要逗他:「我們先前落腳的那個村落,有個男孩養了一條小狗,並且給它取名為'英雄'——一個偉大的名字,是不是?但不妨礙那終究只是一條小狗。名字不過是一個稱謂,能說明什麼呢?」

  艾斯很著急,而他越著急,就越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這不一t樣!」

  「那不妨說出來讓我們聽一聽。」梅林說,「從這把劍的名字開始?」

  聞言,艾斯詭異地保持了沉默,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似乎陷入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窘迫境地。

  「我……」他囁嚅道,「上面的文字很古老,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父親也沒有告訴過我,或許他也不知道……」

  「但你依然深信它是一把有名的好劍。」

  艾斯似乎更加窘迫了:「雖然……但……不知道名字是我的問題,不是劍的問題……」

  「灰眼。」摩根輕聲道,「這把劍的名字是'灰眼'。」

  「摩根小姐認識這種文字嗎?」

  「這是迦南語。」一時間,眼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似乎也鍍上了一層故人的影子,「你剛剛說,這是你的家傳寶物?」

  「是的。」艾斯松了口氣,回答也順暢了許多,「父親還說這把劍曾經丟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是一位先祖踏遍了整個諾斯特魯姆海ヾ才將它尋回的。」

  「你很幸運,這是一把好劍。」她說,「這把劍曾經屬於一位無雙的戰士,雖然年輕,但天資過人,遠超其他同齡人……因為一次意外,她不幸失去了一只眼睛,可她從不停止錘煉自己,最終克服了獨眼的弱點,成為了卓越的劍術大師。女王有感於她的堅毅與勇氣,任命她為鐵衛,並賜下此劍,作為她英勇堅韌的證明。」

  「她?」艾斯似乎對這點很感興趣,「您是說,那位無雙的戰士是一個女人?」

  「不錯。」

  「女人也能成為戰士嗎?」

  「否則這劍從何而來呢?」

  對方不安地絞著手指,好一會兒過去,才輕聲問道:「可否請問……您是怎麼知道這個故事的?」

  他的語氣忐忑又期待。

  「因為我……」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將這句話咽了回去,「我剛好對黎凡特的歷史有些了解。」


第233章

  紫杉與死亡的聯系源於它的長壽和汁液的毒性, 而非它的外形——灰翠鎮附近的紫杉樹林卻不同,不知是因為土壤還是水質,這裡的紫杉樹枝葉稀疏, 樹葉發灰, 雖然仍在發芽抽枝,但看起來與枯樹無異,給人以強烈的不祥之感,灰翠鎮也因此而得名。

  隨著戰爭的到來,這種籠罩在整個村落的壓抑感愈發強烈。

  他們在山路上遇到了三次強盜,其中只有一撥是真正意義上的「強盜」,會擄掠旅人、侵犯婦女,對老人和孩子也毫不留情,艾斯用劍讓他們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另外兩撥人則有些微妙……他們是灰翠鎮本地人,大多是農民和礦工,在鎮上有自己的活計要干,偽裝成強盜是為了嚇退那些想要逃到灰翠鎮來的逃難者。

  利恩斯王是以勇武和暴戾出名的王, 他的弟弟納羅自然也沒有好到哪去——奸/淫燒殺, 洗劫村莊,幾乎可以說是無惡不作。許多百姓都被迫離開了家鄉, 逃往有死亡之樹庇護的灰翠鎮,但灰翠鎮本身也不富裕, 如今逃難到鎮上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小村落能夠容納的上限。

  「真是令人心碎……」艾斯嘆息一聲, 「逃難者們只是希望能有一席之地安頓己身, 村民們只是希望自己本就不寬裕的生活不會變得更糟……明明只是想要活下去,最終卻不得不去傷害別人, 這樣的世道何時才能結束呢?」

  摩根的目光掃過那片枯黃的田野:「無論如何,那都是糧荒結束後的事了。」

  「不僅僅是灰翠鎮,比這更肥沃的土地也出現了歉收。」艾斯說,「人們並沒有變得懶惰,可就是沒有辦法再吃飽飯了。」

  「也許那就是問題所在。」梅林回答,「關於人類太'勤勞'了這件事。」

  真正進入灰翠鎮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化為了肉眼可見的現實:到處都是用干草和樹枝搭成的簡陋帳篷,但能住在裡面的已經是逃難者中比較體面的人了,更多流浪者只能風餐露宿,圍聚在火堆邊取暖。

  他們的食物大多是手指那麼長的小魚,以及泥灘裡拾到的蛤蜊,因為水源被當地人把持著,只能連泥帶蛤一起烘烤,等烤熟之後再把干了的泥巴搓掉,直接下肚,至於這樣會有什麼後果,他們已經無暇去想了——有選擇的人才會在乎這種事情。

  「這個村鎮現在的人數,至少要一座中型城鎮才容納得下。」摩根評估道,「村鎮裡居然沒有多少負責守衛的騎士……這種高壓的情況,任何一點摩擦都有可能演變為村民和逃難者之間的大規模鬥毆,怎麼能不派遣騎士在村裡維持秩序?」

  「也許他更喜歡讓他們留在海崖堡裡。」梅林聳聳肩,「許多領主都有這種愛好,把騎士當作勛章一樣掛在城堡的圍牆上,哪怕他根本用不到他們。」

  「這毫無榮譽!」艾斯憤憤不平,「阿傑爾·尤翠曾是備受贊譽的翠之騎士,理應知道騎士真正的職責是什麼。」

  梅林戲謔道:「是嗎?大哥哥我只認識一名騎士,但他此生最大的榮光是幫自己的主人偷別人家的有夫之婦。」

  「誰?」

  「尤爾費斯。」

  艾斯霎時啞口無言。尤爾費斯是尤瑟王生前最信任的騎士,曾在比武競技上多次奪得頭籌,可吟游詩人們口中提到他的名字,大多是講他在尤瑟王因渴求廷塔哲公爵之妻伊格琳夫人而病倒時,為王尋來了一位大魔術師,使尤瑟王最終如願以償地與伊格琳夫人大被同眠。

  「話說回來,」艾斯後知後覺地拍了拍腦——頭盔,「梅林閣下剛好和那位侍奉尤瑟王的宮廷魔術師同名呢。」

  「是啊,真榮幸。」梅林笑眯眯地回答,「不過有沒有一種可能,比方說我們其實是一個人什麼的。」

  「怎麼可能呢?」艾斯不以為然,「那位大魔術師梅林是尤瑟王時代的人物,對於摩根小姐這樣年輕的女士,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父輩了。何況摩根小姐這樣貌美,怎麼會和那樣的老先生私奔……」他頓了一下,臉上浮現出驚慌之色,「不、不好意思!摩根小姐,我沒有擅自揣測您經歷的意思……請原諒我的冒犯……」

  「無妨。」她回答,「在場有比我更受傷的人。」

  「受傷?梅林閣下嗎?」

  梅林嘆了口氣:「一點點啦。」

  「啊,是剛才對付強盜時受的傷吧?」艾斯恍然大悟,「實在抱歉,當時看到您那樣卓越的劍術,就下意識地以為您沒有受傷。我這裡還有藥膏,請問您是傷到了哪裡?」

  「自尊心。」

  他們繼續向前,很快遇上了一場騷亂。有幾個人圍住了一個攤販,他們雖不比攤販本人強壯,但人數上占優,可當攤販推搡他們,用手指戳他們的胸口時,他們又像是被鞭笞了的馬騾,露出疲憊又驚惶的神色。

  「這個價格完全是鬼扯!」其中一人強撐著說道,「歐文,你這條老水蛭,究竟要吸干多少人的血才甘心?」

  「東西都是有限的,買不起就滾開。賣東西的人是我,價錢自然由我說了算。」老歐文朝他吐了口唾沫,眼角不經意瞥到了艾斯,「嘿,騎士老爺,咱們打個商量怎麼樣?」

  艾斯沉默不語,他便繼續道:「看看這群刁民,以為自己人多勢眾就能從我這個可憐的行腳商手裡把貨物搶走。」

  「別聽他瞎說!他在人們走投無路的時候,用十倍百倍的價格將物資賣給他們,榨干他們的錢,卻只給他們一點面包和幾只蛤蜊。」另一個人咒罵道,「你會遭到報應的,歐文,等到了月圓之夜,樹精會把你這條老水蛭抓走,和死蛆睡在一起。」

  「所以呢?難道我有叫一群人堵住他們,強迫他們買我的東西嗎?」老歐文說,「騎士老爺,幫我把這群刁民趕走,我會給您滿意的報酬的。 」

  「無恥至極!」艾斯怒罵,「你怎麼能這麼做?外面戰火連綿,他們無家可歸,又累又餓,內心充滿了絕望,你卻趁機對他們敲骨吸髓,這樣與外面那些可憎的強盜又有何區別?」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騎士老爺,強盜要他們的錢和命,而我只要錢。」

  摩根拍了拍艾斯的肩膀,以平息他的怒火:「依我之見,你最好把貨物以公平的價格賣給他們。」

  「小姑娘,別以為靠著一張俏臉可以在這裡討到什麼便宜。」老歐文嗤笑一聲,「現在這個村子裡最不缺張開雙腿t換錢的女人。不想餓肚子,就得當婊/子,多過幾天苦日子,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只有對未來仍抱有期待的人才會強迫自己遵守那些約定俗成的規則,比如說用錢買東西,比如說……殺人要償命。」摩根說,「可當人們發現,自己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避免死亡的結局,就會徹底陷入絕望。既然他們已經無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發泄自己的憤怒與憎恨。既然苦日子教會了你如此多的道理,那你應該不會天真地認為,當那些滿腔怒火又無路可走的人們將你的房子團團圍住時,一扇破落的木門能夠守住你和你的貨物吧?」

  老歐文沒有說話,但從他蒼白的臉色和如鯁在喉的表情,摩根知道自己已經說服了他——但老歐文是整個灰翠鎮的縮影,本地居民和外來者之間的關系已經埋下了隱患,徹底引爆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知道你認為外來者打破了村裡平靜的生活。」她提高了聲音,好讓周圍其他人也能聽到,「但這份平靜本就是一種假像。事實是,你們離戰場並不遠,這份僥幸隨時有可能結束。」

  「有朝一日,你們也有可能像他們一樣流離失所,你們會遇到小偷、強盜,亦或是用天價賣給你們半塊面包的商販。無論你現在搜刮了多少錢,未來都有可能被另一個人奪走——就像你現在從他們身上奪走一切那樣輕松。」

  好一會兒過去,老歐文才躊躇著說道:「好吧,我會把價格降低一點……但我的退讓是有限度的!」

  「貨物緊俏,價格比淡季時期略高一些並不奇怪,但永遠不要讓它高到讓別人活不下去的程度。」摩根說,「那些讓別人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自己最後也很難活下去。」

  等騷動平復後,艾斯真誠地贊嘆道:「您說話時展露的威儀真是令人敬畏,摩根小姐。」

  「對於灰翠鎮現在的情況,只是杯水車薪罷了。」她感覺一陣頭痛。如果說阿傑爾討厭逃難者,就應該築起尖刺圍欄,並且安排騎士在必經之道上把守,防止有漏網之魚,但如果說阿傑爾有意幫助逃難者,他的不管不顧又讓整個灰翠鎮變得越來越糟糕。

  梅林聳了聳肩:「如果說兩兄弟之間的齟齬是真是假還有待判斷,那麼老尤翠爵士選了一個廢物當繼承人應該可以一錘定音了。」

  「海崖堡沒有派人維持村鎮的秩序,但村鎮目前還算是在正常運作,這裡應該有其他人在負責管理。」摩根說。

  他們詢問了一位剛才也圍聚在老歐文附近的人,出於對他們幫助的感謝,對方很熱情地回應了他們的所有問題。

  「灰翠鎮目前基本由教會管理。」青年說,「再往前走,那棟有著尖頂和十字架的房子就是,修女赫莎負責主持灰翠鎮一切大小事物。」

  摩根很不想去教會,但確實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了。在教會不僅方便了解當地的情況,艾斯也更容易問到朋友未婚妻的住址。

  基督教雖然在凱撒時代就傳入了不列顛,但地位和勢力都不如本土宗教,信徒數量不多,灰翠鎮的教堂也只是比尋常的村舍大一些。修女赫莎是一位約莫四十多歲的女人,身材消瘦,面容慈祥。摩根對宗教沒有好感,但對方是一個讓人很難討厭的人。

  「您身上洋溢著華貴之氣。」對方溫和地微笑著,「是什麼原因讓這樣一位貴人來到這個偏遠的小鎮?」

  「我和我的同伴是來海崖堡拜訪阿傑爾·尤翠閣下的。」她說,「沒想到灰翠鎮會是這幅光景……不過,氣氛如此緊張,為何沒有見到尤翠家族派騎士在鎮上巡邏?」

  「阿傑爾大人已經很久不管事了。」赫莎女士嘆了口氣,「我向海崖堡遞交過許多次申請,請求阿傑爾大人派人維護鎮上的秩序,或是讓騎士護送商人們運送貨物,但都沒有回應。」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很久了,在阿傑爾閣下的兄長墜崖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海崖堡。」

  在和赫莎女士的交談中,她得到了一些新信息:一是灰翠鎮最近似乎有傳染病蔓延,但暫時沒找到病源;二是灰翠鎮上一直有人失蹤,而且都是在紫杉樹林附近,由於這個村鎮上一直流傳著「紫杉樹林裡有樹精」的傳聞,鎮民都認為是樹精趁夜把人抓走了。

  「這附近有樹精倒是真的。」梅林對這點予以了認可,「鐵木就是樹精消失後留下的軀殼,這也是樹精和一般妖精不同的地方。它們不會墮化,若被黑暗侵襲,它們的身軀就會長出蛆蟲,無論是變成鐵木還是被蛆蟲啃食而亡,總體上都是無害的。」

  「所以也存在有害的妖精?」

  「星之內海可是很廣袤的,什麼類型的妖精都有可能出現。」梅林回頭看了一眼艾斯,後者還在逐一詢問教會裡的逃難者認不認識一名叫伊薇的女人,「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去海崖堡。」

  「偷偷溜進去?」

  「不,以尤瑟王之女的身份。」摩根說,「任何一處領地出現的問題,最後大多都會追溯到管理這片領地的家族——按照赫爾波的說法,阿傑爾絕非什麼優秀的領導者,但很喜歡出風頭,這樣的領主不見得能發表什麼高明的言論,但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發號施令的機會。」

  梅林若有所思:「可他現在把自己關在城堡裡一言不發……」

  「不錯,阿傑爾·尤翠肯定有問題。」摩根說,「至於究竟是什麼問題……只有等我們見到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第234章

  「看來我們要就此別過了。」艾斯說, 「雖然沒有相伴太長時間,但與您的旅程讓我受益匪淺……啊,當然梅林閣下也是, 您的劍術實在是無與倫比, 能夠目睹這樣的技藝,實乃我之榮幸,如果您能在性格上穩重一點,就更令人尊敬了。」

  「謝謝稱贊, 但是下次可以不用提後半句哦。」

  雖然梅林多少已經習慣被這麼說了……到底是為什麼呢?自從跟摩根結伴而行後,他都沒有逗過其他小姑娘了,公正地說,他怎麼說也應該得到一個「熱情洋溢的好男人」的評價吧?

  當他把這份疑慮傳達給小公主後,後者的評價是:「相由心生吧。」

  雖然還是有點耿耿於懷,但這個關於「輕浮男」話題終究還是這樣過去了。待摩根稍作梳洗後,他們便啟程前往位於山頂的海崖堡。

  或許是托福於體內的妖精血統,摩根明明風餐露宿地趕了好幾天路,唯一打理自己的辦法是用河水洗臉,直到抵達灰翠鎮,才有機會用毛巾蘸著冷水擦了擦身體,但她此刻看起來依然明艷動人——這個年紀的女孩只要臉上沒有太大缺陷,都會顯得有幾分姿色,但哪怕以梅林的眼光評價,她依然美得過分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這種自覺……也許她還以為一路上十個人裡有九個人會對她和顏悅色地說話是因為她很禮貌呢。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摩根瞥了他一眼:「怎麼了?」

  「沒什麼。」他說, 「只是覺得小公主很好看。」

  摩根點了點頭, 似乎在考慮別的事情,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梅林只好戳戳她的肩膀:「在想艾斯的事?」

  「他說自己會在灰翠鎮待一段時間,協助赫莎女士維持秩序,直到情況穩定下來。」摩根說,「等離開海崖堡後,我應該也會在灰翠鎮多留幾天,赫莎女士所說的傳染病讓我很在意……患者大多有腹瀉和脫水現像,但我感覺那不是痢疾,痢疾的死亡率不會那麼高。我懷疑這種病可能是因為水源受到了污染,所以托艾斯在我們去海崖堡的這段時間裡多盯著村裡的水井。」

  「所以你要代替前代尤翠爵士任命的無能繼承人管理他的領地?」梅林說,「我還以為我們是來找鐵木的呢。」

  「計劃趕不上變化。」

  「又或許從來都沒什麼變化——哪怕有,也正合你心意。」

  這一次,摩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更久,梅林對她眨了眨眼睛:「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大哥哥越來越像你的藍顏知己了?」

  「有道理。」對方配合地回答——顯然,結伴久了之後,她也越發擅長應付他的調侃了,「再這麼下去,恐怕我就要遏制不住自己吐露心中無盡t的愛語了。 」

  梅林確定以及肯定對方是在開玩笑,但他的心跳還是在一瞬間急促起來,希望對方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落座於海邊的城堡大多看起來很落敗,海崖堡也不例外。海風和濕氣侵蝕了牆壁,牆皮蜷曲斑駁,好似從老人干枯的皮膚上剝落的碎屑,空氣中彌漫著鹹澀的霉味——某種藻類繁衍後會有的味道,敲動門環時,金屬表面有某種潮濕而黏膩的觸感。

  厚重的大門上透出一道光,一雙灰棕色的眼睛通過窺視窗打量他們:「阿傑爾大人不接見任何客人。」

  「轉告你的主人。」摩根說,「尤瑟王與伊格琳夫人之女摩根勒菲要求海崖堡的阿傑爾·尤翠爵士出來見她。」

  聞言,那雙眼睛眯了起來,這世上不乏打著貴族名號的欺世盜名之人:「拿出你的身份證明。」

  摩根摘下兜帽,露出淺金色的長發和一雙綠眼睛。她的瞳色很淺,這使得她看任何人都像隔一層霧氣似的,帶著點距離感。

  在她展露自己的真容前,門後那個人看起來病懨懨的,像是一條在海灘上擱淺了的魚,但當午後的陽光甫一照亮少女的面龐,浸潤她的發絲,他就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觸動了一樣,雖然還是死氣沉沉,但那顆如風中殘燭般的心又復燃了。

  「請稍等。」對方小心翼翼地回答,像是正在完成他這輩子最偉大的使命。不過梅林可以肯定,他離開時肯定左腳絆到了右腳。

  看來這張臉比任何通行證都管用。

  這讓梅林想起了在那個村落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村民們還會起哄,拿她開玩笑,可一到早晨,等他們看清她的臉,霎時變得像羊一樣溫順。他們跟在她身後,想要多瞧她幾眼,她卻以為他們對如何照顧產後的母豬感興趣,興致勃勃地請他們過來,給他們講課。

  沒過多久,就有僕從來為他們開門,但阿傑爾·尤翠沒有出現,而是托海崖堡的老管家轉達了他的意思,他近來精力不濟,需要長時間的睡眠,請他們先在海崖堡的房間住下,等他情況好轉後,再設宴會招待貴客。

  ……哈,情況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梅林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周圍的僕從身上掃過,幾乎每個人都面色蒼白,形如枯槁,仿佛身上蒙了一層看不見的灰塵。即使是最年輕的小伙子,看起來也無精打采,他們走起路來步伐沉甸甸的,衣服還算干淨,但身上散發出陳腐的霉味。

  摩根顯然和他有類似的感受,附在他耳畔低語:「這個地方不對勁。」

  「城堡裡有'髒東西'。」他回以耳語,「過一會兒再講,這裡不方便細說。」

  老管家很沒眼色地給他們安排了兩間臥室,好在他的房間就在摩根旁邊,梅林等了一段時間,確認這附近不再有僕人走動的聲音,才翻過陽台——阿瓦隆為證,他只是想找摩根討論一下這座詭異的城堡和它的主人——但當他撩起窗簾,看見摩根光潔的皮膚和澡盆裡氤氳的熱氣時,梅林知道「輕浮男」這個名號大概會跟隨他一輩子了。

  「我……」他在慌亂中咬到了舌頭,「哇——呃、不是,這不是什麼感嘆詞,我只是……」

  摩根耐心地幫他補完了後半句:「只是想跟我聊一聊關於阿傑爾·尤翠和這座城堡的古怪之處。」

  「沒錯!」他咳嗽幾聲,「總之,梅林大哥哥是為了很正經的原因而來的——倒也不是說我討厭看到眼前這一幕,但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當然也不是次要目的,我是說我來之前沒料到會看見你……咳咳,在洗澡。」

  摩根點了點頭,將肥皂打出的泡沫塗抹到身上,要讓視線從她撫摸自己身體的手上離開是一件困難的事……見鬼,他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女人裸體,尤瑟王和伊格琳孕育子嗣的時候,他全程都在用千裡眼監督,雖然那個過程很無趣就是了。他們根本不愛對方,也不會醞釀出讓夢魔樂於食用的感情,看他們上/床跟看豬交/配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區別是尤瑟不會像公豬那樣發出哼哼聲。

  「你說這座城堡裡有髒東西。」摩根替他開啟了話題,「惡魔?詛咒?還是亡靈?」

  「具體是什麼還很難確定,不過它似乎很喜歡我們。」他終於找回了對舌頭的控制權,「你也知道,被一些奇怪的玩意看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的千裡眼看不到?」

  「看不到。」梅林回答,「黑色的霧氣籠罩著這座城堡,也許是什麼邪惡之物布下的結界……不過灰翠鎮附近的紫杉樹林很特殊,當地人有一種將新生兒的臍帶嵌入樹皮的習俗——你沒聽錯,是臍帶,而非卵石,這也是灰翠鎮的紫杉樹林容易誕生樹精的原因。紫杉樹精也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雖然我沒跟它們打過交道,但也不排除是它們在搞鬼。」

  摩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手掌下滑,肥皂泡在熱水上飄蕩,但隨著她在水面下輕輕搓揉皮膚,肥皂泡隨著水波上下起伏,梅林總感覺自己看到了那具身軀在水下朦朧的曲線,但房間裡太暗了,可能只是他的錯覺。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摩根臉上的表情變成了有些戲謔的微笑。

  「好看嗎?」她問。

  起初,梅林以為對方是被他氣笑了,但後面又感覺不太一樣:「嘛……簡直是絕景?」

  她慢慢地挪動身體,倚在木桶邊緣,朝他招了招手,梅林幾乎不受控制地靠了過去——如果要控制舌頭就必須用身體的控制權做交換,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摩根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濕漉漉的皮膚上不斷散發出溫熱和香氣:「喜歡嗎?」

  她的胸脯貼在木桶上,但因為那濕熱的氣息,仿佛貼在他胸口一樣:「有趣的問題……難道我說喜歡,就能擁有它們嗎?」

  梅林試圖表現得游刃有余,像是在回應她的調情一樣,然而現實是他說起話來活像在夢囈,如果他現在轉身走人,多半也會左腳絆右腳,那太丟人了,也許他就該留在這裡。

  摩根托起他的下巴,她的睫毛好長,有細小的水珠凝結在上面,但和那雙霧蒙蒙的綠眼睛相比,這都不算什麼:「我有一項公平的提議。」她淺淺地吻過他的眼尾、顴骨、鼻翼,然後是嘴角,就當梅林以為她馬上要親吻他的時候,她的嘴唇卻落在他的耳畔,「放棄我那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弟弟,輔佐我為王。」

  那種讓人面紅心跳的感覺瞬間消退了……盡管余韻還殘留在身體裡,但梅林已經找回了理智:「真讓人傷心,大哥哥對你就只有這點用嗎?」他按住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掌心,「你很漂亮,小公主——或者說,簡直美得讓人不寒而栗,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只是因為紅龍血統?」

  「因為預言。」他說,「按照預言,擁有紅龍之血的君王統一了不列顛,那就是你的弟弟。」

  摩根的笑容徹底褪去了,梅林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備,但她只是喃喃道:「我討厭預言。」

  「很少有人喜歡,但它確實存在。」他摸摸她的臉蛋,「別太難過,小公主,你還是會拿到你應得的東西。」

  她看著他,輕飄飄地說道:「我也討厭這個稱呼。」

  話音剛落,梅林感覺胸口倏地一沉,猝不及防地摔進了木盆。他想要起身,卻被按住了後頸狠狠壓回水裡——有技巧的用力,至少證明了摩根平常佩戴的那把小匕首並非裝飾,她確實有些武藝傍身。

  苦澀的肥皂水嗆進他的鼻腔和嘴裡,酸澀的感覺湧上大腦,透過被肥皂暈染得發白的熱水和零星的花瓣,他看見她的身體——月色照進水裡,把她的皮膚照得微微發亮,一切都清晰可見,她高聳而雪白的胸脯,凹陷的肚臍,修長的雙腿……以及那羞澀的甜蜜之處。

  那股熱意再次席卷了他——現在是夜晚,夢魔的血液在他體內沸騰,將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蒸發殆盡。

  有那麼一會兒,他竭力尋找木桶的邊緣,不是因為渴求空氣,只是為了把她按回水裡然後吻她,舔她,最後干她,但摩根很快又拖著他的頭發,把他從水裡拽了起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個稱呼意味著什麼?」她低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把我當回t事?你這麼稱呼我,是因為你視我為失敗品,因為你當我是可以隨便逗樂的小姑娘,因為你認為幾句曖昧的玩笑話就能讓我花枝亂顫,而且不必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無論我做什麼,有何成就,你都不會放在心上,寧可去指望一個被預言欽定,可現在連劍都握不住的小男孩。」

  說罷,摩根松開了他,將他推到一邊。

  當梅林從窒息的眩暈感中緩過來時,摩根已經用毛巾裹住了身體。

  「知道什麼比預言更能證明一切嗎?那就是現實。」她低下頭,像一位真正的女王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有朝一日,你會親眼看著我登上王座……等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該怎麼恭敬地稱呼我了。」


第235章

  晚上,她久違地做了一個夢——也可能是她晚上短暫地醒了,又睡了過去,以為那曇花一現的場景不過是夢中的幻像。

  一個蒼白的幽靈從陽台走進她的房間,摩根起初以為那是梅林的惡作劇,為了報復她把他摁進洗澡水裡的事,直到那個幽靈走到水盆邊——那是女僕特意放在那裡的,因為海崖堡氣候潮濕又年久失修,需要用水盆將滴落的雨水盛起來,防止雨水浸泡木板導致膨脹開裂。

  幽靈走到水盆邊, 試圖用水把臉上的血跡洗干淨,可他的後腦勺完全腐爛了,像是一個被摔破的瓢,不停流出黑色的腐血。他每低頭洗一次臉, 都只是讓血流得更多。

  你是誰……?

  摩根本想這麼問,可那個幽靈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他哀傷的神情消融了這詭異的一幕帶來的恐懼,讓她心頭生出一絲悲憫。

  隨後記憶便模糊起來,等她再度恢復意識,外面天已經亮了。溫暖的晨曦從陽台灑進臥室,海風拂過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房間裡的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層白色的薄紗……摩根卻回想起了那個神秘的幽靈,他白到發藍的皮膚,哀傷的面孔,以及身上揮之不去的陳腐氣味。

  一陣敲門聲將她喚回現實:「摩根小姐?」

  「怎麼了?」

  「阿傑爾大人邀請您共進早餐。」門外的人說, 「如果您打算起了,請允許我們進來服侍您吧。」

  這位神秘的翠之騎士終於打算現身了——長期在這樣古怪的環境中生活, 即使是正常人也會被逼瘋,她已經猜到阿傑爾·尤翠多半是個怪人,現在只需要搞清楚,對方究竟是這一切詭異之處的受害者,還是罪魁禍首。

  這種猜測很快在餐廳裡得到了驗證。

  在今天之前,摩根從未見過阿傑爾·尤翠,只知道他曾以「翠之騎士」的稱號聞名,雖然沒有在戰場上搏得什麼功績,但在比武競技大會上有過幾次不錯的表現,至少也應該是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男人。

  然而,僅僅一年的領主生涯就已經成功讓「翠之騎士」變成了一個身材臃腫,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的中年人,他穿著一件材質柔軟的深色長袍,看起來像是在身上披了一條窗簾,他的步伐很緩慢,幾乎是在蠕動,臉上依稀能窺見過去英俊的輪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張臉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阿傑爾待她很熱情,雖然他無論做什麼都很費勁,但從他的神態和交談的方式中,可以感受到他是一個物欲旺盛的人,長年浸淫在聲色犬馬的生活中,對如何享樂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對自己的衰老似乎毫無察覺,仍然深信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恭維她的目的很明顯……事實上,有點太明顯了,讓她倍感不適,哪怕是用餐時罕見保持了沉默的梅林,聽到這些話後也忍不住衝她做鬼臉。

  「我早年有幸見過伊格琳夫人。」阿傑爾就著管家的手飲下了一杯蜜酒——是的,他不和任何人接觸,甚至沒有讓自己的手從袖子裡伸出來,如果他要喝酒,管家就替他拿起酒杯,如果他要進餐,管家就把食物一勺勺地喂進他嘴裡,除了她和梅林,似乎沒有任何人對此感到奇怪,「毫無疑問,您以後只會比您母親更美。」

  摩根心中毫無波瀾:「您謬贊了。」

  「可惜現在不怎麼太平,沒有什麼地方會舉辦比武競技大賽了,否則哪怕沒了命,我也得爭得頭籌,把鮮花王冠獻給您。」阿傑爾說,「也許您聽過我的名號?」

  「翠之騎士。」

  「不錯,我年輕時很擅長馬上作戰。」他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世人有許多誤解,他們以為英勇的男人就該去馴服暴躁的公馬,實則恰恰相反,一匹溫順可人的小母馬才能讓騎士更好地揮舞長槍。」

  「還是慎言一點比較好,阿傑爾大人。」梅林說,「公主殿下年紀還小呢,加繆爾·廷塔哲大人可不樂意聽到別人在自己姐姐的女兒面前開這種玩笑。」

  「瞧瞧我,不知不覺便說了失禮的話。」阿傑爾只好賠笑,「這次就請您饒過我吧,梅林大人。」

  「說到長槍……」摩根適時地轉移了話題,「我們在來的路上,剛巧遇到了一名叫赫爾波的鐵匠,對他口中提到的鐵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也是我與梅林此行的目的。」

  「當然,誰會對鐵木不感興趣呢?」這個名字似乎沒有喚醒阿傑爾的任何記憶,「我敢說除了米斯裡爾家的秘銀,沒有比鐵木更好的材料了,堅硬如鐵,卻比松木還要輕,最適合您這樣花兒般嬌美的女士揮舞。」

  「您不認識赫爾波嗎?他曾誇口自己在尤翠家族長大,侍奉過您的哥哥克勞德。」

  阿傑爾回想了一下:「噢……原來是我哥哥的那個小跟屁蟲。他確實有幾分能耐,但脾氣討人嫌得很,只配在鄉間給那些農民敲敲鋤頭,不適合服侍貴人。如果您要找更好的鐵木工匠,尤翠家族還有其他人選。」

  「聽說您的哥哥……」摩根輕輕咳嗽一聲,「對於您的遭遇,我感到非常惋惜。」

  「我也很惋惜。」阿傑爾說,「沒想到他最後選擇了這樣的結局——但實話實說,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我從來都是受到寵愛的那個。父親疼愛我,以我為榮,其他貴族們召開宴會,名單上從不會缺少我的名字,席高男爵更是我親密的朋友。我一走進灰翠鎮,所有人都能第一眼就認出我,克勞德卻不行,但也怪不了別人,他跟那群平民站在一起,幾乎分不出差別。」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段話,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他朝管家抬了抬下巴,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地為他遞上蜜酒。

  用酒水潤過嗓子後,阿傑爾繼續道:「父親死後,爵位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手裡。我本想贍養克勞德的,結果他卻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我沒有想特意強調,但不得不再說一次,對於這樣的結局,我一點也不意外。」

  說完這幾句話,他已經氣喘如牛,又努了努嘴,就著管家的手喝干了第三杯蜜酒:「克勞德一直很嫉妒我,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我高大英俊,而他相貌平平;我作為騎士享有美名,而他是個天生的瘸子,連馬都騎不利索;我隨時都能呼朋喚友,而他唯一稱得上朋友的只有那個會打鐵的小跟班。只能說相比於我,上天確實待他苛刻了一些。」

  早餐結束後,阿傑爾就在管家的看護下慢吞吞地回了房間。他的兩條腿似乎使不上勁,走路時磨磨蹭蹭,左右晃動,好像不這樣扭腰擺胯就無法維持平衡,管家的視線一刻也沒離開過他,卻也一次都沒有試圖去攙扶他。

  摩根則以餐後想要散步消食為由,和梅林一起前往庭院,並且拒絕了其他僕從的陪同。

  「他都快把'我有古怪'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梅林的語氣很自然,仿佛昨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很好,一個合格的夢魔就該有這樣的臉皮,「哪怕對自己再自信,至少也試著遮掩一下吧?」

  「他和他周遭的人已經視這種情況為常態,自然不覺得需要遮掩什麼。」摩根回答,「我在意的是,那些僕從的反應是否真的是日積月累的麻木……還是說,是某種無形的力量干涉所致?」

  「你認為這是魔術的效果?」

  「多些猜疑總歸不壞,畢竟阿傑爾·尤翠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御下有方的領主。」她回想起阿傑爾那些自以為隱晦的性暗示,別說御下有方,連說話都不夠聰t明,年輕時過得太順遂的人多半會有這種毛病,「鎮裡情況怎麼樣了?」

  「灰翠鎮嗎?」梅林咕噥道,「讓我看看……哦呀,我們不在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一些有趣的插曲。」

  「怎麼了?」

  「我們值得信賴的艾斯成功抓住了一個人。」他說,「一個瘦小的男人,應該是晚上抓到的,艾斯把他送到教會暫時關押了起來,罪名是……他看見那個人趁夜往井裡倒了什麼東西,那個男人說他是喝醉了神志不清才會這麼做,老赫莎檢查了那個酒囊,呃……」

  摩根瞥了他一眼:「怎麼不繼續?」

  「真的要聽嗎?對於小公主而言是不太好的消息呢。」梅林聳了聳肩,「老赫莎聞到了刺鼻的味道,應該是尿液什麼的,如果那就是導致傳染病的元凶,那他這麼做應該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簡而言之,在小公主用井水擦拭身體前就是這樣了。」

  「傳播源是排泄物……」她喃喃道,「持續腹瀉到出現水狀的血便,伴隨米泔水狀的嘔吐物,死後皮膚因為極度脫水而呈現出灰藍色,難道說……」

  「只是這樣?」梅林撇撇嘴,「還以為小公主會有更可愛的反應,比如說'咿呀~' ,'討厭!'之類的。」

  「……你在說什麼呢,母豬分娩時的泌液難道比這更干淨嗎?」摩根嘆息一聲,「梅林,我需要你立刻去一趟灰翠鎮——接下來我交代給你的話,絕對要一字不落地轉達給赫莎女士,記住了嗎?」

  「我單獨去?」梅林說,「別開玩笑了,小公主,我可不會留個你一個人在這裡。」

  「告訴赫莎女士,禁止鎮民繼續使用井水,從沒有髒水淤積,有流動性的河流裡取水——即使要為此繞遠路也一定要這麼做。另外,病患需要隔離治療,尤其要注意飲用水的安全和患者排泄物的處理,任何有可能與患者排泄物有過直接或間接接觸的東西,都要放在煮沸的熱水裡進行消毒,護理人員需要經常用燒開過的水洗手。」摩根對他的拒絕充耳不聞,「我知道他們人力有限,沒有尤翠家族的支援,很難一下子做得那麼周全,我會盡快解決這件事,而在這之前,盡可能去做他們能做到的事情。」

  「好極了——所以小公主不光要支開梅林大哥哥,還想自己一個人繼續調查。」

  「對於已經患病的人,最重要的是補充水分,如果患者能夠成功撐到第三天,情況就能顯著緩解——前提是保證飲用水健康,為了防止脫水而飲用被污染的水,與飲鴆止渴無異。」摩根說,「都記住了嗎?」

  梅林看著她,她回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好一會兒過去,對方才慢慢嘆了口氣。

  「好吧,看來大哥哥注定要當你的信鴿了。」他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千萬別一個人在城堡裡走動,乖乖留在房間裡。」

  「我無法給你這個承諾。」摩根坦誠道,「如果有必要且緊急的線索,我會第一時間進行調查,無論你在不在。」

  「真是的,騙一騙我也好嘛。」梅林刮了刮她的鼻子,隨即愣了一下——是的,他自己愣了一下,仿佛剛剛那個動作是他身體裡隱藏著的另一個靈魂干的,不過他很快就收斂了情緒,「大哥哥不在的時候,小公主要自己注意安全哦。」

  有趣的反應……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也許她會考慮借此做點什麼,但現在已經沒有那種必要了。在漫長的人生中,她領悟到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她無法改變一個篤信預言效力的人,除非那個預言在他面前支離破碎。

  不過出於好心,她還是告誡道:「你最好小心點。」

  「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得到小公主的關心,真令人感動。」梅林說,「別擔心,雖然梅林大哥哥念咒經常咬到舌頭,不過劍術還是很值得信賴的。」

  「我知道,但剛才的提醒不是出於你的人身安全。」摩根看著他,語氣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你的心現在有一種危險的趨勢——梅林,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夢魔,一旦你有了和人類相似的感情,某些東西會讓你這輩子都感到痛苦。」

  「這算什麼?預言?」他低聲笑了起來,「小公主不是很討厭預言嗎?梅林大哥哥再健忘,還不至於連昨晚發生的事情都記不住。」

  「再尋常不過的勸告罷了。」她說,「很久以後,也許你會發現……認真的觀察與分析,遠比預言有用得多。」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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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人生在世往往很難盡如人意——至少沒有如梅林的意。在他離開海崖堡的當天晚上, 摩根就再度見到了那個神秘的幽靈。

  這一次,他沒有用水盆裡盛的雨水洗臉,而是站在陽台邊,哀愁地看著她。

  「你是誰?」

  幽靈沒有回答她,外面正下著綿綿細雨,雨水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可他的表情看起來就像被雨水打濕了一樣,透露出無限的凄苦,令人心碎。幽靈嘆了口氣,也幾乎被淅淅瀝瀝的雨聲蓋了過去,他慢慢地後退,直至退到陽台的邊緣,圍欄並沒有給他任何支撐,他就這麼輕飄飄地墜了下去。

  盡管對方一言不發,但摩根本能地知道對方一定有什麼東西想要展示給她看——她的房間在二樓,根本不可能摔死人,更何況是幽靈了。她從枕頭下抽出匕首,用窗簾的細繩將刀綁在腿上,旋即跟著幽靈翻身下了陽台,發現對方果然就在不遠處。

  睡裙很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像一層濕冷的皮膚那樣貼在身上,對於抵御寒冷沒有任何幫助,即使她大部分時間在竭力奔跑,但雨絲吸走了她身體裡的熱,讓她依然冷得打寒顫……希望這次莽撞的行動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如果她出門唯一的收獲是重感冒,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忍受夢魘的嘲笑了。

  細雨漸漸停止了,月色穿過烏雲灑落在貧瘠的草地上,崎嶇嶙峋的山路兩邊出現了大片的紫杉樹,綿密的樹蔭好似霧氣一樣將她罩住——摩根很肯定自己沒有走得那麼遠,而紫衫樹林也沒有離得那麼近,但究竟是她不知不覺走入了幻境,還是有人布施結界改變了她的位置,當下還很難判斷。

  就在摩根分神的片刻,幽靈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她一時間迷失了方向,然而樹林就好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讓開了一條路,讓蒼白的月光引領她前行。道路的盡頭是兩棵樹,分別駐守在道路兩側,仿佛是這條樹林小徑沉默的守衛者。

  白色的幽靈再一次出現了。他站在道路中間,目光幽幽地看著她,第一次開口說話:「這兩棵樹各自能為你開啟一扇門,一扇真實之門,一扇虛假之門。」

  他的聲音很嘶啞,像是那種流干了眼淚的人才會發出來的。

  「你究竟是誰?」

  「你可以向它們提一個問題,然而有一棵樹只說真話,有一棵樹只說假話。」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繼續道,「選擇的機會只有一次。」

  摩根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如果你是另一棵樹,當我問哪一邊通往真相時,你會引領我走向哪扇門?」

  兩棵樹同時答道:「左邊。」

  她看向幽靈:「我選擇右邊的門。」

  話音剛落,寂靜的樹林裡忽地響起一陣嘈雜的窸窣聲,夜幕中空無一物,卻有無數暗影從地面上掠過。

  左邊的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樹干看起來黑黢黢的,但表面泛出金屬才有的光澤。右邊的樹依然枝繁葉茂,但樹干裡鑽出了無數條蛆蟲,它們啃食木頭的聲音比老鼠還要響亮,樹干表面很快被啃出了一個巨坑,蛆蟲結成了蛹,密密麻麻地填滿了整個坑。俄而,它們便羽化成了蒼蠅,四散飛走,露出了一個恰好容她獨自通過的樹洞。

  「我能在裡面看到什麼?」她念出幽靈的名字,「克勞德·尤翠。」

  幽靈悲傷地回答:「一顆懦夫的心。」

  洞穴裡既潮濕又昏暗,牆壁柔軟而黏膩,摸起來不像是粗糲的樹木,更像是患炎症滲出膿水的皮膚,亦或是腐爛的內髒,空氣裡浮動著某種溫暖又腐敗的氣味,像是血肉和羊水的混合物……那種不妙的預感似乎愈發清晰了,唯一能撫慰她心靈的是匕首帶來的寒意。

  黑暗磨滅了她對時間的感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密道的前t方忽然有了光亮。

  這時的她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可怕景像的准備,但當她真正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時,依然感覺胃酸猛地湧上咽喉。

  屍體——她的目光所及之處都堆滿了屍體,有些還很完整,能從膿血和黏液下看清死者生前的面貌,但更多的已經溶解了,有些被溶沒了皮膚,眼珠、鼻孔和牙齒暴露在空氣中,血肉滲出一層薄薄的組織液,像繭一樣覆蓋在體表,有的溶解得更嚴重,已經徹底失去了人的身形,變成了零落的肉塊,人的腦袋骨碌碌地滾落到不遠處,和別人的手腳堆在一起。

  她一直以為塔尼特的生命神殿已經是她這輩子能見到的最惡心的地方了,但事實證明人的想像力總是會不斷被打破上限——或者是下限,許多時候都是下限— —她按捺著暈眩感,仔細觀察整個房間的構造。

  牆壁是圓弧形的,沒有用於透光和通風的孔洞,摩根猜這應該是某棟塔樓的地下層,卻沒有用於上行的樓梯,到處都堆疊著屍體,但留出了一條直通圓心的小徑,將整個房間對半劈開,從油燈的分布來看,整個房間的構造是對稱的。

  摩根並非神秘方面的專家,但她深知類似煉金術、結界這樣的魔術,本質上還是在利用數學對能量進行一種嚴密的計算。她走到房間的中央,發現地上有著細密的深紅色紋路,地磚變成了圓形,最中間的圓磚外套著三層圓環,像是一個錯亂的圓盤拼圖。

  她試著轉動它,發現內外環的紋路是可以對應的,於是她將圓盤按照紅色紋路的位置進行還原——「哢嚓」一聲,最中央的圓盤向上彈起,她取走了那塊核心圓盤,四周的磚塊忽然開始向外收攏,露出下面黑色的坑洞。

  摩根退後幾步,借由黯淡的火光,依稀窺見了坑底的景像……那是一個男人,已經死了(也許已經死去很久了),與其他屍體不同,盡管也傷痕累累,但他的表皮依然完整,至少不像其他屍體那樣在緩慢融化。

  融化……融化……

  消化……?

  「他徹底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聲音從她背後響起,「正常的食物對他而言味同嚼蠟,只能靠食腐為生,可詛咒將使他永遠飢腸轆轆,不知餮足……直到他忍不住以自己為食。」

  那具屍體的面目難以辨認,不過哪怕不去對比屍體和幽靈腐爛的後腦勺,僅從對方左腿明顯發育不良的髖關節,這具屍體生前是誰已經不言自明……但古怪的是,若這具屍體屬於克勞德·尤翠,他身上的傷口似乎不像是從高空墜落而亡,臉上也沒有被海鳥啄食的痕跡,更像是被人用鈍器從背後襲擊所致。

  雖然繼承人之爭的真相很吸引她,但眼下還有更棘手的情況需要她解決:「詛咒是你布下的?」

  幽靈搖了搖頭:「是長老們定下的……阿傑爾破壞了規矩,需要受到懲罰。」

  「長老?」

  「寄生於紫杉樹的妖精。」他說,「尤翠家族的先祖曾有過兄妹相戀的不倫結合,為了不讓孩子生而畸形或痴傻,他們與樹精做了交易,讓家族世代受樹精的庇佑,使海崖堡不受海風與鹹水的侵蝕,使他們晚年不為風濕疾病所苦,最重要的是——使他們未出世的孩子健康長大。作為契約的證明,他們將孩子的臍帶嵌在紫杉樹的樹皮裡,作為回報,尤翠家族須保證不使任何一滴血濺在紫杉樹的領域內。」

  她恍然大悟:「阿傑爾在紫衫樹林裡殺了你?」

  「是的,他不僅在長老們面前制造殺戮,並且殺死的是自己的血親。」

  摩根抬頭環視四周:「這樣驚人的數量,屍體不可能都是死去的僕從……恐怕還有因為霍亂死去的鎮民和逃難者吧?若我沒有猜錯,多半還有那些在紫衫樹林裡失蹤的人。」

  先是僕從,任何不聽話和想要泄密的人都淪為了食物——死亡的震懾,加上一點點魔術的影響,足以縫上任何人的嘴,但阿傑爾心裡也清楚,不能把所有僕從都逼上絕路,要留給他們一點希望,告訴他們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危險轉移到別人頭上,這樣才能讓他們為他保密,並助他作惡,所以他需要一條長期供給食物的渠道。

  於是他時不時趁夜從灰翠鎮綁走鎮民,傳播謠言說他們是被樹精抓走的,他們之中有的是辛苦晚歸的農民,有的是偷偷幽會的年輕男女,但更多是平常與人結怨頗多的流氓和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乞兒,不會引起多大的懷疑。

  「赫爾波的妻子和女兒……」她頓了一下,「她們也是這樣死去的嗎?」

  幽靈沉默著,好一會兒過去,才點了點頭。

  但沒過多久,阿傑爾·尤翠就發現了另一條能使他不愁食物的方法——那些流離失所的逃難者。他們舉目無親,又源源不斷,哪怕死了也無人關心,而逃難者聚集往往會導致疾病的傳播……至於究竟是誰傳播的疾病,誰又會知道呢?

  「雖然這是你們家族內部的糾紛,但目前波及到的無辜之人未免也太廣了。」她說,「阿傑爾用這種異端的方式延續著生命,難道你們的長老不打算有其他動作嗎?」

  「為何要責怪我們呢?」幽靈的聲音忽然變得粗糲而低沉——摩根知道,此時與她對話的已經不再是克勞德·尤翠了,「湖之夫人,庇護著阿傑爾的黑暗,正是源自你的領地啊!加繆爾·廷塔哲,你母親的弟弟,你的舅舅,妖精之血斷絕已久,他在絕望下選擇了錯誤的道路,絕望的影子從康沃爾蔓延到了我們的棲息之地,予以阿傑爾·尤翠力量,讓他有膽量將我們拒之門外。摩根勒菲,廷塔哲的女主人,一切因由你而起,一切應由你了結。」

  抓走她的是伏提庚,選錯路的是加繆爾,最後收拾爛攤子的卻是她,這人間世道可真是太公平了——但摩根暫時不打算計較這個,等尤翠家族的災禍解決後,她還有用得上樹精的地方,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和它們發生矛盾。

  「我該做些什麼?」

  「帶走我的屍骨。」幽靈的聲音又輕柔起來,「前往紫衫樹林,在嵌有我臍帶的樹下安葬我,這樣你們殺死阿傑爾後,他便不會再復活。」

  「我明白了。」摩根回頭望了一眼自己剛來的地方,「那個通道已經消失了,所以我們該怎麼從他的身體裡出去?還是說你能重新把通道打開?」

  聞言,幽靈明顯愣了一下:「什麼?」

  「你不知道?」她感到了莫名的不安,「這裡是一個巨大的魔術工房。雖然我對阿傑爾沒有多少了解,但通過這個工房,他可以一次性消化掉許多屍體,也就是說,這裡基本等同於……」

  「我的胃。」另一個人替她答道。


第237章

  「越是靠近海崖堡, 劍身就越燙。」艾斯緊跟在他身後,「梅林閣下,我心頭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

  梅林有同樣的感覺,但艾斯的話只是讓他倍感煩躁——本來他就沒想讓對方跟過來,但不知為何,這個大塊頭騎士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忽然開始胡言亂語,說他的灰眼正隱隱發燙,或許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堅持要跟他去一趟海崖堡。

  「或許你可以試著少把劍抽出來看,以防太陽把它曬得更燙。」

  「您在說什麼呢?」艾斯驚異地看著他,「現在是晚上。」

  好吧,看來他也有點急昏了頭,開始說胡話了。

  梅林感覺不到艾斯口中所說的劍身發燙——可能是某種特殊的家族傳承,他不認為對方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但他對海崖堡異變的感受更加直接,籠罩著海崖堡的黑色瘴氣更加濃重了,甚至連他都有點喘不上氣。

  如果不是阿傑爾·尤翠頃刻間變成了一位魔術天才, 就是他通過別的手段得到了其他高等血脈的力量……比如說妖精。

  真是不想遇見什麼就來什麼……千萬別出什麼事啊,小公主。

  等他們抵達目的地時,海崖堡的大門正向他們敞開著,仿佛是某種無聲的邀請——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城堡的主人一定做足了准備,只等請君入甕,但眼下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了。

  好在艾斯的劍藝還算不錯,梅林不指望他能t幫上什麼忙,只要別給他添亂就行。

  他們走進大門,通往大廳的廊道似乎比他記憶中更漫長了, 黯淡的月光只夠讓他們看見自己的雙腳,周圍空無一人,卻時不時有憧憧鬼影閃過。梅林沒有看清那些影子,甚至沒有聽到一點聲音,腦海中卻浮現出他們痛苦的表情,無聲的嚎叫。

  走廊的盡頭是海崖堡大廳,一道龐然的影子從高台蔓延到地板,被樓梯切割成扭曲的形狀——阿傑爾·尤翠看起來已經恭候多時。他依然穿著那件像窗簾一樣的深色長袍,月光把他的臉色照得如石灰般蒼白,以及……也許是視覺上的誤差,但梅林總感覺他比早上更胖了。

  「歡迎回來,了不起的宮廷大魔術師梅林閣下。」對方低聲笑了起來,視線越過了他,落到艾斯身上,「看來您還帶來了一位美味的朋友……可惜穿得厚了些,我一向不喜歡剝龍蝦殼。」

  「宮廷魔術師?」艾斯愕然道,「所以您真的是那位擁有夢魘血統的大魔術師梅林?曾在卡美洛特服侍過尤瑟王……」

  「是的,謝謝——到這裡就夠了,不用特地提醒我比小公主大一輩。」

  「人們總說報喪女妖是帶來災厄的不祥之物,現在看來夢魔也不遑多讓……幸好我已經獲得了足以與你對抗的力量。」阿傑爾輕輕撫摸自己的肚腹,臉上帶著某種古怪的,令人生疑的慈愛笑容,像是一位母親在感受腹中的胎兒,「不錯,真不錯啊……我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飽腹的餮足感了,不愧是高貴的妖精王族,就連根植於血脈的詛咒也能輕易消除。」

  梅林確定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還沒等他開口,阿傑爾便繼續道:「不過別擔心,作為一位騎士,怎麼能讓淑女為難呢?在吞下她的時候,我小心翼翼,一點也沒有傷害到她,現在我還能感覺她在活蹦亂跳呢。」

  「你怎麼敢——真是令人作嘔!」艾斯壓抑不住憤怒,「你不配以騎士之名自稱,阿傑爾·尤翠!」

  阿傑爾不以為然,臉上仍是那種古怪卻寧靜的微笑:「嘻嘻,一想到那樣美麗的人兒在我身體裡,簡直比高潮還叫人快樂……她應該正沉浸於某個無與倫比的美夢中吧?真好,就這樣慢慢地與我融為一體吧,美麗的妖精公主。」

  「無與倫比的美夢,高潮,融為一體……」梅林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搶走大哥哥的角色特點就那麼有趣嗎?」

  「梅林閣下,雖然時機不太恰當,但以我淺薄的一己之見,您的感慨似乎和阿傑爾·尤翠本人的意思差得有點遠……」

  「艾斯也就算了,一想到要被拿來和你做比較,未免太令人作嘔了。」梅林從法杖裡抽出銀劍,「所以還是請你快點去死吧。」

  阿傑爾詭譎的笑聲在整個大廳回響:「你的傲慢持續不了多久,大魔術師。」

  牆壁上閃動的影子溶化流淌到地板上,像毒蛇一樣逶迤前行,被腐蝕的石板發出嘶嘶的聲響。黑暗不斷向四處蔓延,濃稠的液體表面氣泡浮動,昭示著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正在下面蠢蠢欲動,大廳的牆角上不知何時結起了厚重的蛛網,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腐木的味道。

  這座城堡已經死去很久了。

  ……………………

  「猊下?」

  她回過神,朝身邊面露憂慮的女孩莞爾一笑:「我沒事,塔瑪。」

  「最近您總是走神。」塔瑪說,「再怎麼忙碌於工作,也不能將健康拋之腦後。請適當為自己減輕點負擔,多一些休息的時間吧。」

  希蘭也表示贊同:「就是說嘛,'為了處理國務而加班到猝死'是大臣們的責任,千萬不要把以色列時期的舊習遺留到現在哦。」

  「真虧你還有臉說。」第三個人的聲音讓她心頭一顫,「之前去提爾簽訂盟約,雷納看起來至少比我上一次見到他時老了十歲,你平常到底是怎麼使喚他的?」

  「呃……帶著全心全意的信賴?」

  他冷笑一聲:「你怎麼不這樣信賴一下你自己?」

  她盯著他,仿佛是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耶底底亞?所羅門?她該怎麼稱呼他呢?

  毫無疑問,他此刻看起來比當初離開(死去?)的時候年長不少,卻比他把她囚禁在別院的時候年輕一些……但這是不可能的,自他拋卻年少時的舊名,以「所羅門」的名字登基為王之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見到過他了。

  塔瑪嘆息一聲:「明明難得才能這樣聚在一起,結果每次見面還是會吵起來……希蘭也就算了,連耶底底亞也這樣。」

  「為什麼我也要挨批評?明明是耶底底亞先找茬的。」希蘭說,「以色列離蛾摩拉太遠又不是我的錯……但沒必要難過,耶底底亞,你身上也有讓我羨慕的地方,比如說你可以毫不遮掩自己醜陋的嫉妒心,而且完全不以為恥。」

  「遲早有一天,我會碾碎你和你的國家。」他臉上露出滲人的微笑,「等提爾成為以色列的一部分後,你就會知道以色列距離蛾摩拉究竟遠不遠了。 」

  聞言,希蘭發出嗤笑:「好啊,盡管放馬過來。」

  她沉默著,腦海中似乎有另一段記憶在侵蝕著曾經的認知——沒錯,耶底底亞回到了以色列,以「所羅門」之名登基為王,在這之後,他們很久都沒有……不對,他們依然保持著聯系,基本半年見一次面,如果有貿易往來,也許見面的次數會更多,盡管比不上時不時溜回來的希蘭,但以蛾摩拉和以色列之間的距離,這已經是他們能找到最頻繁的見面方法了。

  「猊下?」他喚她,「您真的沒事嗎?」

  「是啊,以前這個時候您早就開口制止我們了。」希蘭說,「'再吵下去就把你們吊在紅屋外面冷靜一下'——這次居然沒有聽到,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沒什麼,我只是……」看著這些熟悉的面孔,她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慨,「感覺自己很久沒有和你們一起用餐了,很懷念。」

  話音剛落,房間裡倏地陷入了寂靜。

  好一會兒過去,才由希蘭打破了沉默:「猊下真是的,一開口就是這樣讓人不好意思的話……」他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說道,「您不用擔心,雖然耶底底亞沒過幾天就要滾回國了,但我還可以留在這裡陪您很久。」

  「……你這家伙,誇獎自己的時候不要總想著踩我一腳。」

  午餐結束後,塔瑪便准備前往銀行,希蘭本想跟著她一起去紅屋,但在塔瑪的勒令下不得不去永恆之殿繼續工作。

  「我明明都是王了,難得回家一次居然還要干活……」希蘭吐了吐舌頭,但也沒有拒絕,「話說回來,我知道您寵愛耶米瑪,但如果她還執著於要作大型壁畫,我就只好把她發配去刷牆了。」

  塔瑪和希蘭離開後,房間裡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這種聒噪的性格真是從來沒變過……好在終於只剩下您和我了。」她聽見他低聲道,「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去年了,不知道猊下有沒有像我想念您那樣想念我呢?」

  她沉默片刻,答道:「好久不見,所羅門。」

  「別這樣,猊下……之前不是說好只在公眾場合這麼稱呼,私下還是叫我耶底底亞嗎?」他握住她的手,溫情脈脈地看著她,「我難得才能回來一次,還以為您會有更親昵的話要對我說呢。」

  她依然沒有回答,於是他擁抱了她:「怎麼了?有什麼令您心神不定的事嗎?」

  他的腦袋枕在她的肩窩,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溫暖的氣息——活人的氣息;他發間散發出花卉和肥皂的芬芳——蛾摩拉獨有的工藝;他溫柔而親昵的語調——記憶中熟悉的語調。

  不知為何,她下意識地望向窗外:「太陽沒有落下去嗎?」

  「怎麼會呢?」不知是安慰,還是意有所指,對方答道,「為您照亮前路的那輪太陽,是永遠不會落下的。」

  她喃喃道:「但那是不可能的,現實裡總是日出又日落……一些不可思議的美好故t事只有可能發生在夢裡。」

  「就算您把這當作一場夢……可所謂的人生,不就是一場能做一輩子的夢嗎?」

  說罷,他雙手托起她的臉,親吻了她——比夕陽下那次要綿長得多。他的手起初摩挲著她的面頰,然後按住了她的肩膀,最後用力壓在她的後腦勺上……直到他們倆都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吻結束了,他也沒有離開她,只是貼在她的嘴唇上,輕輕笑了起來。她能感覺到他的睫毛掃過她的眼瞼,感受到他發燙的面龐,他的眼睛因為缺氧而濕漉漉的,但沒有哭,沒有任何一滴眼淚流下來。

  「耶底底亞。」

  「怎麼了?」他的聲音從他們緊貼的唇齒間模模糊糊地響起。

  她的右手微微握緊,感受到了匕首刀柄的涼意……然而在蛾摩拉的時候,她用的是鐮狀彎刀,冰冷而鋒利,唯有非利士人這樣英勇善戰的民族才能鍛造出如此傑作。

  「那個時候……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她將刀刃捅進他的身體,沒有任何血濺到她手上,白發青年只是無聲地在她的懷抱中化為灰燼,消失在了空氣中。直到他徹底消失,她依然能聞到他發絲上的氣味,花卉和肥皂的氣味……甘菊的氣味。

  這時他的名字似乎才真正塵埃落定,因為她當初用守誓穿透所羅門的身體時,所羅門流血了——但他不同,那天傍晚他一滴血也沒有流,他的離開是那麼悄無聲息,除了那個吻和兩滴眼淚,什麼也沒有留下。


第238章

  他聽見艾斯從遠處傳來的呼喊:「梅林閣下!」

  梅林嘆了口氣,將腳下不停抽搐的觸手一刀斬斷——托阿傑爾·尤翠的福,他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想吃烏賊和章魚了:「一定要挑這種時候找大哥哥聊天嗎?」

  艾斯對他的抱怨充耳不聞:「為何您殺的怪物都不再動彈,我殺的怪物卻會不斷復生?」

  他抬起頭,瞥見艾斯將一只嬰兒形狀的蠕蟲砸到牆上用長劍釘住,這麼做是為了防止它們死後又生成肉繭,再度孵出其他嬰蟲。

  但放任這些蟲子活下去也是一件危險的事,它們會像自然界的昆蟲一樣持續進化,長出堅硬的軀殼和銳利的毒刺,體型也會不斷膨脹,目前最大的體型已經有他胸口那麼高了,能夠把艾斯這樣身穿重甲的騎士都撞得失去平衡。

  「秘訣就是少讓自己的劍曬太陽。」這當然是玩笑話,單純因為他的劍是妖精所鍛。灰眼是一把好劍,兼具頂尖的工藝和悠久的傳承, 但無法用來扼殺神秘。

  如今的不列顛依然保留著塵世與星海內海之間的通道,在這個神秘依然活躍的國度,長出什麼奇怪的東西都不值得驚奇,但這種自我繁衍和進化的速度還是超出了梅林的想像——顯然,僅憑阿傑爾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這股強大的力量源於被他吞食的摩根……不過,單純的妖精血統就足以讓普通魔物發生如此可怕的異變嗎?

  他避開了一只成體嬰蟲的毒刺,銀劍從它的復眼之間刺入,從它長著稀疏硬毛的後腦勺穿出,紫綠色的血液噴濺在他的衣擺上,散發出腐敗的惡臭。

  「真是讓人傷腦筋啊。」他喃喃道,怎麼能這樣臭烘烘地去見小公主呢……雖然她對干干淨淨的他興致也不高。

  梅林用法杖敲擊了一下地板,身體遁入黑暗之中,受到幻術誘導的嬰蟲循著氣味彼此廝殺,它們已經進化出了翅膀,雖然還不足以支撐它們長時間飛行,但它們互相撕咬時,振翅的聲響震耳欲聾,連刀槍相擊的鏗鏘聲都被徹底淹沒,更遑論他的腳步聲了。

  艾斯那邊似乎遭遇了一些麻煩——沒關系,他是一個穿著重甲的大個子,揮起劍來也很利索,他會堅持下去的——話說回來,哪怕幾十只嬰蟲趴到他身上啃食他,光是扒開那層鐵殼就夠它們忙碌了。

  他繞過了有油燈照亮的地方,朝樓梯走去。阿傑爾對他的靠近毫無察覺,倒也不奇怪,他現在使用的力量並不真正屬於他,也意味著力量的主人現在還活著……勉強算是一個好消息。

  當銀劍刺進那件窗簾似的長袍時,梅林確信自己感受到了切開某種東西的實感。按照阿傑爾·尤翠那龐然的身形,即使沒有捅個對穿,他至少也傷及了對方的內髒……古怪的是,他沒有感覺到劍刃切開肌肉和骨骼的觸感,仿佛那層皮膚下除了凝固的脂肪層外空無一物。

  他看見阿傑爾回過頭,愕然地看著他,與其說那是突然遭受襲擊的驚訝和不安,不如說是某種絕望的驚惶,好像他寧可現在去死,也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

  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隨著領口被劍刃割裂,那條寬大的長袍緩緩滑落,露出了阿傑爾·尤翠畸形而怪誕的身軀。

  他長著一層稀疏的硬毛,毛發間分泌出一種乳白色的油脂,讓他因肥胖而堆滿褶皺的皮膚泛出油光,他的手和腳像嬰兒一樣細小,像無用的裝飾品一樣掛在他的身體上。除此之外,他還有八個肚臍,像紐扣一樣整齊排成兩列,向外凸起……梅林幾乎可以肯定,他平常就是用它們走路的。

  阿傑爾·尤翠是一條巨大的蠕蟲。

  「不!別看我!!」蠕蟲發出駭人的尖叫,試圖用那兩只嬰兒般的小手遮住自己的臉,但他的胳膊實際只是抖動了一下,像是某種病理性的抽搐,「這不是我,我不是這樣的!我是阿傑爾·尤翠,翠之騎士,海崖堡的領主!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是……」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嬰蟲們也發出了刺耳的叫聲。

  在此起彼伏的尖嘯聲中,他聲嘶力竭的哭聲漸漸減弱,最終蛻為了詭譎的低笑:「對了,你們不是要找妖精公主嗎?我很快就會送你們去找她了……可你們一輩子也看不見她,因為我會先摳掉你們的眼睛,再把你們吃下去!哈哈哈哈!」

  隨著他高亢到詭譎的笑聲,嬰蟲們停止了廝殺,無論是幼體還是成體,都紛紛向阿傑爾的方向湧來。它們在他身上撕咬出大大小小的坑洞,然後鑽進他的身體,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阿傑爾的身形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很快就占據了整個高台,原本的傷口很快也被腫脹的皮肉擠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梅林不得不翻身下樓……即使不考慮空間上的窘迫,光是站在這家伙身邊就足夠讓人惡心了。

  「梅林閣下。」擺脫了嬰蟲的糾纏,艾斯終於能順利與他彙合了,「您是見多識廣的魔術師,想必一定知道對付這種怪物的方法吧?」

  「呃……只要我們殺了他,他就會死?」

  「這個回答也許很有哲理,但解決不了眼下的難題。」艾斯說,「您不能用魔術降服他嗎?」

  「我也是這麼希望的,但他現在吸收了小公主的力量,對魔力很高……你可以理解為他現在對魔術有很高的抵御力。」

  「所以……沒什麼是您可以做的嗎?」

  「從魔術的層面上來說是這樣啦。」

  短暫(但尷尬)的沉默後,他難得發出了鼓勵:「打起精神來,大個子,至少我們現在可以專心對付阿傑爾本人了。」

  艾斯抬頭看了看阿傑爾·尤翠,長嘆一聲:「如果那還能算'人'的話。」

  在他們交談期間,阿傑爾已經長到了足以頂住天花板的高度,當他發出尖笑時,仿佛同時有幾千幾百個人和他一起放聲大笑,他們的笑聲在這個此刻已經變得太過窄小的城堡大廳裡回蕩,震碎了玻璃和穹頂的巨大吊燈,卻沒有熄滅任何一支蠟燭,哪怕是掉在地上幾乎支離破碎的吊燈,上面嵌著的蠟燭也依然熠熠生輝。

  燭光照在牆壁上,映出那些曾經慘死在這座城堡裡的人們的影子,他們的亡靈發出痛苦的哀嚎,與阿傑爾癲狂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包圍著他和艾斯,以他們為中心不斷向裡收縮。

  即使是梅林,在這種陣仗下依然感到了片刻暈眩——但阿傑爾顯然不會對他有什麼體諒,長長的尾巴如巨濤般朝他們掃來,激起一陣塵浪,也攪碎了支撐城堡的石柱。

  梅林本能地躲開了這一擊,卻只能t眼睜睜地看著艾斯被卷入了這驚濤駭浪之中。騎士高大的身軀被掀起時就像浪尖的一葉扁舟那樣渺小,最後被衝刷到牆壁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當他的身體沿著牆壁滑落時,深紅色的血跡也隨著他一並滑下,好似這座城堡流下的血淚。

  「啊呀,是死掉了嗎?也好,雖然現在已經能吃飽了,但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吃死了的東西。」阿傑爾發出古怪的笑聲

  ,「下一個就是你了呢……嘻嘻,沒想到了不起的大魔術師梅林也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真好意思說啊,明明是偷了別人的力量……不過,摩根在魔術方面的才能確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唯一的遺憾是小公主對煉金術以外的神秘基本不在乎——看來命運確實熱衷於把天賦贈予那些對它完全不感興趣的人。

  「啊……擁有力量的感覺是多麼美妙,把你也吃下去後,我一定還能變得更強吧。」阿傑爾低聲道,「那些可憎的樹精,等我能離開這座城堡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的寶貝們飽餐一頓……看到自己的身體被蟲子一點點啃食,那群老東西會發出怎樣的哀嚎呢?真是令人期待,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梅林先前被他的聲音震得頭暈目眩,慢了一拍才緩過神來,隨著阿傑爾驚愕的視線向下看去——那是一截刀尖,從他腦袋下大抵是咽喉的部位刺了出來,剩余的笑聲就這麼順著破碎的傷口漏了出去。

  那截沾滿鮮血的刀刃不斷下劃,像割肉刀一樣自裡向外剖開了阿傑爾的胸口,噴湧的鮮血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霧。刀尖消失後,一雙手從裡面伸了出來,將裂開的口子向外面推,像是在打開一扇因為生鏽而卡住了的門。

  梅林就這樣看著血淋淋的、渾身沾滿了膿水和腐血的摩根面無表情地從裡面走了出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這一幕給他帶來的震撼。直到摩根將手裡的匕首扔在地上,兩人視線交彙時,梅林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了窒息的絞痛,意識到自己因為屏息而擰干了肺腑。

  摩根走了過來,因為濕滑的黏液,中途她的腳底打滑了幾次。梅林下意識地快步過去,將手遞給她,摩根向他頷首以示感謝,梅林心裡卻感受到了久違的迷茫,不確定自己這麼做是為了攙扶對方,還是為了把她推到地上。

  但是把她推到地上後,他又要干什麼呢?只為了……看她摔倒?

  「把你的法杖借我一下。」她說。

  梅林恍惚地點了點頭,看著她用雙手才能握住他的法杖,不知道是因為力氣不夠,還是手上的黏液太過濕滑——也許她該用那雙小手握點別的東西——她緩慢地、甚至是有點吃力地拖著沉重的法杖,朝阿傑爾的方向走去。

  阿傑爾此時已經奄奄一息,看到她向自己靠近,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從傷口裡發出了嘶嘶的氣流聲。

  摩根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玩弄別人珍貴的記憶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罷,她舉起法杖,砸爛了他的腦袋。

  做完這一切後,她又慢慢走了回來,將法杖還給他。

  「抱歉。」摩根說,「把你的法杖弄髒了。」

  現在的她看起來和「美麗」二字半點關系都沒有,可以說是狼狽不堪。她的頭發被膿血打濕,變成了斑駁的髒金色,一縷一縷地黏在她的皮膚上,在阿傑爾內髒裡浸泡過的長裙散發出陣陣腥臭,褐紅色的血凝結在她臉上,幾乎辨認不出原本的五官,和那一晚光潔美好的模樣相去甚遠。

  「沒關系。」梅林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要命,像是被火燒干了喉嚨。他的手心止不住發癢,只能強迫自己用指甲去摳法杖的握柄,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推倒在地的想法,並且不得不絕望地承認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望她。


第239章

  雖然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但光是看牆上那道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痕,摩根就知道艾斯傷得很重,但當她打算卸下艾斯的盔甲,為他處理傷口時,梅林阻止了她。

  「沒必要那麼麻煩。」梅林用法杖敲了一下艾斯的手臂,盔甲發出空洞的回聲,仿佛此前它不過是一件掛在鐵架子上的裝飾,裡面空無一物——整個過程看起來和治療沒有絲毫關系,但還沒等摩根表示質疑,艾斯便模模糊糊有了意識,嘴裡發出喑啞的呻/吟。

  「你會用魔術進行治療?真是實用的能力。」摩根贊嘆道,「坦誠說,我對你有了新的看法, 梅林。」

  「大哥哥我才不想因為這種小事而被誇獎呢……」梅林咕噥,「難道沒有其他值得你喜歡的部分嗎?比如說劍術啊,幽默啊,肉體啊……還有肉體啊,以及肉體什麼的。」

  「摩根……小姐?」艾斯的神智清醒了一些, 「您成功獲救了嗎?太好了……」

  他艱難地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劍,盡管表現得很隱忍,但傷口撕裂時不自然的抽氣聲還是難以遏制,直到梅林幫他將灰眼插回劍鞘,他才松了口氣,再度安靜下來。

  梅林托腮看著他:「治療還在持續進行,最好躺在那裡不要動哦。」

  「治療……?」

  「就是讓傷口愈合的意思。」

  「我知道……治療是什麼意思,梅林閣下……」艾斯的呼吸急促起來,「我臉上都是血,看不清楚,我……」他的聲音顫抖著,近乎乞求地問道, 「我的頭盔還在嗎?」

  他言語中流露的痛苦讓摩根一時間忘記了反應——那種絕望的,仿佛被人活生生肢解了的感覺,好在梅林代她作了回答:「當然還在,你不覺得腦袋沉甸甸的嗎?不過人類被甩到牆上後好像都會感覺腦袋沉甸甸的……總之艾斯親還是那個堅不可摧的鋼鐵堡壘,安心啦。」

  「梅林使用了治療魔術,無需肢體接觸就能治愈你的傷口。」摩根適當地補充道,「我們還有一些簡單的工作需要收尾,這期間你就待在這裡恢復體力,盡量避免身體活動。魔術的效果很好,但修補受傷的肉體也需要時間。」

  關於艾斯為什麼會害怕別人看見自己的臉,她並沒有追問的打算……聯想到他的嗓音,或許他的面容也在那次意外中被燒毀了。

  「這不是我……」

  阿傑爾的哀吟像塵埃一樣消散在空氣中,連蜘蛛爬過蛛絲的聲響都掩蓋不了——盡管如此,他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讓咽喉恢復到足以發聲的地步,自愈能力確實相當驚人。

  「居然還能說話?」梅林也嘖嘖稱奇,「明明看起來和去掉了內髒的魚差不多呢。」

  「我是翠之騎士,我是阿傑爾·尤翠,我是父親最喜愛的兒子……」阿傑爾沒有理會他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所有人都崇拜我、愛我… …我比那個殘廢更好,是父親做錯了的選擇,都是他的錯……如果他沒有選錯人,一切都不會發生……」

  一抹蒼白的人影出現在他面前——是克勞德·尤翠,站在這個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面前,他表現得比她預想中更冷靜:「你還要欺騙自己到幾時呢? 」

  「克勞德……」阿傑爾發出嘶啞的笑聲,「開心嗎?得意嗎?能這樣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對你來說是一件稀罕事吧?」他細小畸形的手忽然抽搐起來,不知道是病理性的痙攣,還是想要去撕扯克勞德的亡魂,只是沒有了抬手的力氣,「真不容易啊……畢竟,當你還在用拐杖支撐那條瘸腿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怎麼騎著馬在競技場上馳騁了。」

  克勞德沒有回答,阿傑爾便自娛自樂似的說了下去:「噢,差點忘了,你已經是一個死鬼……哈哈,兄弟,你應該感謝我才對,你現在可以飄著了,不需要每天拄著拐杖,還要時不時跌個狗吃屎了,哈哈哈哈……」

  「我確實嫉妒過你。」克勞德嘆息一聲,「但那時間太長了,阿傑爾,長到我已經忘記了嫉妒的滋味,學會了習慣和忍耐,也學會了接受我從生下來開始就不如你的現實。」他低下頭,看向自己萎縮的小腿,靈魂依然會保留死者生前的特征,「甚至不只是你……哪怕只是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對我而言都是種奢望。」

  阿傑爾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過去才開口:「回答我一個問題,克勞德。」

  克勞德沒t有計較他的態度:「說吧。」

  「你當初究竟使了什麼手段,才讓父親同意讓你成為繼承人?」他的聲音依然嘶啞而低沉,但聽起來比之前更加清晰,可以讓人感覺到他的不甘,「誰會選一個跛子繼承爵位?就因為你是長子?因為你比我早生了兩年?」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克勞德說,「我記得很清楚,阿傑爾,那年我十九歲,你十七歲。那年的秋冬,下了一場暴雨,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山路也在雨水的衝刷下坍塌了,那時你受邀去參加巴裡特·席高的宴會,不在海崖堡。父親用信鴿飛書去席高家族,希望你能盡快趕回來,最好帶著席高的騎士們一起過來幫忙處理被泥石堵塞的道路,你卻回信說,自己至少一周都不會回來了。」

  「就因為這個?」阿傑爾感到不可置信,「就因為那場該死的塌方發生時我不在場,父親就決定放棄我?」

  「灰翠鎮本來就少有適合種植的田地,僅有的糧食也幾乎被暴雨泡爛了,道路一天不疏通,人們就不得不忍飢挨餓,沒辦法下山用貨物換取糧食,也沒辦法去海邊翻找魚蝦和蛤蜊。」

  「我那時一直待在灰翠鎮,代父親指揮其他騎士。因為干不了重活,我只能跟老人孩子們一起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挖到野菜,男人們拿著鋤頭和鏟子去清理堵塞的道路,女人們一邊背著襁褓中的孩子,一邊用鍋和木盆將鏟下來的碎泥石倒掉,所有人都起早貪黑,活得像畜生一樣。」克勞德看著他,「而你,阿傑爾——你正在席高男爵的宴會上享受著大魚大肉,打扮得干淨又體面,和一群跟你一樣干淨又體面的人推杯換盞,不知道喝醉之後第二天會從哪個女人的床上醒過來。等到道路快要清干淨了,父親再次飛書給你,你才終於肯從那裡回來。」

  「你回來的時候,正是人們最飢餓,最疲憊的那段日子,而你穿著被擦得光可鑒人的盔甲,騎著馬踩過那條浸透了他們血汗的路。」

  「也許你覺得自己威風凜凜,光彩奪目,但幾乎所有人都恨你——包括我,阿傑爾。我並不是最辛苦的那個,而且這一切結束後,我無需像其他人那樣繼續挨度貧苦的生活,可以回到海崖堡,毫無顧忌地倒在床上等待僕人服侍我……我幾乎是所有人裡最沒資格恨你的人了,可我還是無法按捺對你的恨意,不是因為嫉妒,而是恨命運為什麼一邊苛責那些努力活著的人,一邊又讓一個人可以輕易獲得他不該擁有的東西。」

  「不該擁有?!」阿傑爾顯得更加詫異了,「你到底在說什麼蠢話?我們都是貴族,有權繼承爵位和家族財產,而且我可是翠之……」

  「翠之騎士,同時還是一個傲慢的蠢貨。」克勞德說,「你只能和別人同甘,但人們只會選擇能與他們共苦的領主,父親也明白這一點。」

  說罷,他不再理會阿傑爾,轉過身對她說道:「這樣就足夠了,你們只要將我的屍骨帶回那棵嵌有我臍帶的紫杉樹,阿傑爾就會徹底死去。」

  考慮到阿傑爾的復原能力,摩根最後決定讓梅林留在海崖堡,以防阿傑爾在恢復行動能力後趁機逃走,剛好也方便照看受傷的艾斯,由她獨自跟隨克勞德·尤翠前往紫杉樹林,為他安葬。自從塔樓地下室的結界被破壞後,克勞德的屍體便迅速風化,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即使她一人也能拖動。

  進入樹林後,摩根發現自己不過是重走了一遍之前克勞德引導她走過的路,道路的盡頭還是那兩棵紫衫樹,也順便驗證了她的猜想——那兩棵樹分別代表著克勞德和阿傑爾。左邊的紫杉樹已經枯死,化作了鐵木,身死而亡魂不散,是嵌有克勞德·尤翠臍帶的樹;右邊的樹尚且存活,但已經被蛆蟲啃食,本該是人心的位置只剩下漆黑的空洞,是嵌有阿傑爾·尤翠臍帶的樹。

  「這也是阿傑爾偷襲我的地方。」他的語氣仿佛早就知道她會猜到這些,「當時我們正要去為父親下葬,每一個尤翠家族的人,最後都會被葬在那棵嵌有本人臍帶的紫杉樹下,我們家族的箴言'生與死同穴'也源自於此。」

  摩根沒有隨身攜帶什麼方便的工具,好在這裡的土質比較松軟,否則光靠一把匕首可真是有點捉襟見肘。

  正當她掘土的時候,克勞德走到左邊的紫杉樹旁,拍了拍堅硬的樹干——盡管他的手只是陷進了樹皮,沒有實際觸碰,自然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作為安葬我屍骨,以及終結這一切罪孽的回報,請收下這根鐵木……啊,您認識赫爾波,對吧?他是我見過最擅長加工鐵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鐵木是一件好禮物,但摩根還有更在意的事情:「所以老艾維爵士臨終前欽定的繼承人一直是你?沒有任何爭議的地方?」

  「是的。」

  赫爾波得知這個消息應該會寬慰一些:「不會感到不甘心嗎?你的繼承人之位應該來得很不容易,卻一日都沒享受過領主的榮耀。」

  聞言,克勞德低聲笑了起來:「說實話,當初聽到父親的遺言時,連我自己都很驚訝。阿傑爾是一個討厭鬼,但有些事他沒有說錯——既然還有一個健康的兒子作為備選,誰會選擇一個跛子當自己的繼承人呢?如果我是一個四肢健全、無災無病,只是天資平庸的人,也許我還有心力去掙搶,去較勁… …但我和阿傑爾的差距比那還要遠,而且不是我能通過努力改變的,所以那種嫉妒很快就變成了麻木。」

  「我經常去灰翠鎮給一些鎮民幫忙,並不完全是出於好心,也是想遠離阿傑爾的光芒。雖然我不能成為那些生來就被期待的人,但只要努力做一個好人的話,應該也是能收獲一些愛的吧……赫爾波總以為我這麼做是因為天性淳樸,其實我心裡也不乏許多功利的想法。」

  「無關乎你想了什麼,而是在於你做了什麼。」摩根說。

  「父親臨終前也說了類似的話。」他說,「父親還告訴我,'玻璃光滑锃亮,鐵黑而粗糲,但人們只會用後者鑄劍'……對我而言,能聽到這句話,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第240章

  「梅林閣下。」艾斯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希望您只是陷入了沉思,而非在偷懶——在您專心致志地盯著地上的蜘蛛時,您身後那只怪物的傷口至少愈合了一半。」

  「別擔心,我把它的魔核封住了。」直到那只蜘蛛消失在地板的罅隙中,梅林才慢慢嘆了口氣,「大哥哥正在為其他事情煩心呢……話說回來,我還以為艾斯親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會表現得更恭敬一點,結果這不是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嘛。」

  「您的資歷與功績確實令人敬佩。」艾斯鄭重其事道, 「但身為長輩,您竟然對摩根小姐這樣年輕的淑女言辭曖昧,舉止狎昵,在私德上實在讓人不齒… …所以總體而言算是有增也有減,願您以後能在這方面學會自省。」

  「別老是揪著輩分不放嘛,梅林大哥哥又不是什麼行將就木的老頭。」他說,「雖然艾斯親一看就是那種沒有什麼情感經歷,人生巔峰可能只是'在與妓/女春風一度後早晨醒來發現對方卷走了自己所有的錢財'的程度,但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能抽空來聽一聽大哥哥的煩惱嗎?」

  艾斯也嘆了口氣, 聽起來心情比他沉重多了:「既然您如此嫌棄我,又為何要找我?」

  「沒辦法,這裡除了你就只有那條大蟲子了。」梅林說,「艾斯親……大哥哥我啊,好像覺醒了什麼不同尋常的癖好。」

  「呃,喜歡看蜘蛛?」

  「不是啦, 是……咳咳, 跟性有關的。」梅林搔了搔臉頰,罕見地因為羞恥心而收斂了聲音, 「正常來說,應該不會有人會喜歡那種血淋淋,黏糊糊的… …」他聽見艾斯驚愕的抽氣聲,後知後覺發現對方的頭盔轉向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等等——不是說這只蟲子!還沒有不同尋常到這種地步!」

  「原來如此。」艾斯不自然地咳嗽幾聲,「請原諒我的失態,您繼續吧。」

  「我們來做一個假設。」梅林說,「有一個女人,很漂亮——假設她有小公主那麼漂亮,很聰明——也假t設是小公主的那種程度。除了美貌和聰慧,她還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魅力,讓她明顯有別於一般人。」

  「總之就是摩根小姐對吧?」

  「你可以代入她。」梅林艱難地承認,「反正有這樣一個女人,從各方面都讓人覺得對她有好感是世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這也只是正常情況下,假設她某天一不小心……可能是跌進了屍體堆什麼的……」

  艾斯評價道:「故事的主人公倒是不難想像,但這個跌進屍體堆的情節實在是令人費解。」

  梅林並不覺得自己的形容有什麼問題,只能說對方見識得太少——有的公主不僅出入過屍體堆,還給難產的母豬接生過呢:「總之她渾身髒兮兮的,衣服上沾滿了血和黏液,頭發耷拉著,渾身散發出惡臭,那張漂亮的臉也被污血弄髒,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模樣……正常人是不會對這樣一個女人產生欲望的,對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但如果是您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

  梅林不免有點沮喪:「為什麼?就因為大哥哥是輕浮男嗎?」

  「因為您是夢魔。」艾斯答道,「所謂夢魔,不就是偷偷潛入女性夢中,引誘她們與自己交/媾的存在嗎?根據傳說,您的父親當初也是這樣與您的母親孕育出了您。」

  血統論啊……真是粗暴又簡潔明了的回答。

  「說到這個,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記憶。」對方興致勃勃地說道,「夢魔( incubus )這個名字應該源自羅馬語中的incubare ,直譯過來就是'壓在上面'的意思。雖然和您的煩惱沒有什麼直接關系,但應該也能為您解答一些困惑吧?」

  「為什麼你會剛好知道這種生僻但很適合用在這裡嘲諷大哥哥的冷知識……」

  艾斯似乎感到奇怪:「我的先祖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諾斯特魯姆海附近,這點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嘖,他果然不太擅長應付這種耿直過頭的家伙。

  「單純是因為夢魔之血嗎……」梅林咕噥,「真奇怪,大哥哥我的審美應該和正常人類很接近才對。」

  就在這時,阿傑爾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細小的四肢在空中揮舞著,像是快要溺水至死的人在努力抓住一塊並不存在的浮板。又過了一會兒,騷動漸漸停止,不只是這具畸形的身軀,還有阿傑爾的呼吸聲。

  「他死了嗎?」艾斯驚疑不定地問道。

  「死了。」他的心裡沒有絲毫波瀾,「徹底死了。」

  看來小公主那邊進展得很順利。

  一刻鐘後,摩根就回到了海崖堡,在等待她的這段時間裡,阿傑爾的屍骸也像克勞德一樣風化、剝落,但後者至少剩下了一副骨架,前者連骨頭都碎成了齏粉,像砂礫一樣堆積在高台上,晚風一吹,將白色的粉末吹到台階、地板上,填滿了石板碎裂的縫隙。

  碎掉的石板也許可以修復,但阿傑爾·尤翠犯下的罪孽不會消失……事實上,即使他死了,也還有一大堆爛攤子需要有人處理。

  然而尤翠家族已經沒有其他直系後代了,整個卡美洛特又隨伏提庚一同進入了冬眠期,即使尤翠家族有其他遠房親戚有資格繼承爵位,也沒有哪位權威的存在能夠依照法律欽定一位繼承人,哪怕欽定了繼承人,在這樣動蕩的時局下,恐怕沒有多少人會願意為了一塊並不富裕的領地甘願冒生命風險。

  「今晚就在城堡的客房裡休息吧。雖然阿傑爾犯下的惡行令人作嘔,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摩根輕聲嘆息,不像是見證了一個故事的落幕,更像是預見了太多(麻煩)事的開端——以梅林對她的了解,她是決計不會拋下這個破落的小鎮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日出之際,摩根就啟程離開海崖堡,毅然決然地去當那個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了。

  梅林毫不懷疑,如果不是他起得夠早,多半會被對方留在城堡裡,就像隨手丟掉一件沒什麼用的行李。

  然而她叫上了艾斯,或許是覺得他的大塊頭和一身盔甲能夠鎮住場面——梅林能夠理解這個決定,但他還是由衷希望艾斯能夠在離開灰翠鎮後和他們分道揚鑣,最好再也別見面了。

  阿傑爾的死在灰翠鎮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也側面證明了人們並不在意統治他們的人是誰,反正大部分貴族對他們做過的事情只有收稅和征兵。

  何況,阿傑爾自繼承爵位後就沒在鎮子上露過面了,他對灰翠鎮的鎮民而言本來也等同於一個死人。尤翠家族的騎士大多都因為不願服從他的命令而淪為了他的腹中餐,剩下的人基本也在日復一日侍奉這條大蠕蟲的日子裡徹底瘋了,除了會時不時差遣僕從來污染鎮子裡的井水,傳播疾病,阿傑爾·尤翠基本不會插手灰翠鎮的任何事情。

  而摩根對這座村鎮的影響卻是肉眼可見。在抵達灰翠鎮後,她就以王女的身份宣布自己將暫時代理領主的職責,並且在之後的日子裡展示出了充沛到令人發指的精力。

  梅林現在已經很少再質疑她的能力了,但也以為至少會有一段兵荒馬亂的時間——但事實是,她很快就有條不紊地將灰翠鎮進行了一番整頓。

  摩根命人挖掘新的水井,並且要求在新水井竣工之前,任何從舊水井取的水都得煮至沸騰後才能飲用,欽定艾斯監管鎮裡的商品買賣,確保不會有人惡意哄抬貨架——如果有,就用劍讓他們認錯——還教給人們怎麼制作簡易的陷阱,用於驅逐那些破壞農地的鳥雀和趁夜咬傷牲畜的野獸。

  除此之外,摩根還掏空了尤翠家族的家底,雇佣那些外來的逃難者建立一些本地居民用得上的公共設施,例如新的水井,修補破損的屋頂和壞掉的農具,以及最重要的——去教會幫忙照顧病患,並進行衛生消毒。

  盡管不會再有人半夜偷偷往井水裡投毒了,但疫病仍在繼續。教會已經徹底成為了收容病人的大本營,在赫莎修女因為過勞而臥病在床後,摩根再次從她本就腳不沾地的行程安排中成功擠出了時間,接手了教會的工作。

  她干脆住進了教會,每日天色未亮的時候起床,去隔離區查看病人的情況(她將患有霍亂的病人做了單獨隔離),中午去鎮上處理其他工作,有時忙到下午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頓飯,然後在傍晚前匆匆趕回教會,檢查醫務人員有沒有將病人的排泄物處理干淨,防止一些做事馬虎的人遺落那些被太陽曬干的糞便。

  「想想看,窗戶一開,那些糞便風干後的粉末就隨著晚風飄進我們的肺腑。」梅林不止一次聽她這麼跟其他人強調,有時她也會私下拜托他去交代這些,因為在教會負責醫務工作的大多是女性,而他看上去「很擅長說服那些年輕姑娘」。

  於是梅林發現自己在同伴中的定位自「和富家千金私奔的小白臉」,「擅長用劍的吟游詩人」和「會使用治療魔術的前宮廷魔術師」之後又奇跡般地回到了起點。

  雖然梅林本人對灰翠鎮的命運半點興趣都沒有,但看著摩根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多少也覺得自己表現得無所事事會有點奇怪……最重要的是,艾斯親在小公主面前的存在感怎麼能比他更強呢?

  久而久之,他也從摩根那裡接過了一些工作。白天他會跟隨商隊一起下山,用千裡眼帶他們避開被戰火波及和有強盜出沒的地方,晚上則代替摩根巡視隔離區病人的情況,夜晚是夢魔活躍的時段,也賦予了他們有別於人類的夜視能力,讓他無需點燈就能在教會內行動自如,算是省下了幾支蠟燭。

  一天下午,他結束工作回到教會。一位年輕的修女正在指揮其他人用石灰把地板的縫隙填滿,防止蟲蟻進出,也是為了避免病人的糞便滲進石縫後不便於清理。

  看到他之後,修女立刻端起了冷漠的面孔:「晚上好,梅林先生。」

  梅林記得她叫莉莉安或者莉絲什麼的,是赫莎修女最信任的副手,對自己的信仰很虔誠,因此也對他格外警惕,堅信他是那種愛好勾引女人的浪蕩子,除非有摩根的手諭,否則決不允許他在太陽落山後接近其他女孩,以防t某些「不恥的行為」在這個神聖的場所裡上演。

  梅林倒是不太討厭她,一方面是他的過往經歷實在不好指責對方反應過激,另一方面是他這段時間過得太累了——當然,也可能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已經對「與年輕女孩逗趣」這項古老的娛樂失去了興致,更喜歡跟那些不會紅著臉對他講話的人交流。

  在他離開前,莉莉安(或者莉絲)給了他一塊面包,雖然是一塊又黑又硬的黑面包,但上面塗抹了珍貴的黃油,借由烘焙的余溫散發出迷人的香氣。

  雖然對方從沒在食物上苛待過他,但梅林還沒有自作多情到會認為這樣用心准備的食物是留給他的。

  「這是猊下的午餐,她中午忙於工作,忘記用餐了。」果不其然——另外,梅林還注意到她沒有按照傳統禮節稱她為殿下,而是用了一個更為罕見的稱謂,「猊下在鍋爐間,你可以去那裡找她。」

  摩根待在鍋爐間當然不是為了看水有沒有燒開,只是因為那裡比較暖和。她還沒有接受過廷塔哲家族的洗禮儀式,體內的妖精血統尚未完全覺醒,和普通人一樣會來月事。

  可能是過於疲憊,也可能是近來一波三折的遭遇,她這次的信期比梅林記憶中來得早了一點,負面反應也更明顯,尤其是最初幾天,晚上如果沒有幻術輔助,甚至會因為腹痛而徹夜失眠,直到昨天下午才稍有緩解。

  門虛掩著,但梅林還是敲了敲門:「小公主?」

  沒有人應答,於是他推門進去,發現摩根伏在桌案上睡著了,而哪怕是她睡著的時候,手裡的羽毛筆也沒有松開。

  梅林將那支羽毛筆插回墨水瓶裡,摸了摸她的手背,很冷——自從來月事後,她就一直手腳冰涼。

  房間裡的空氣溫暖但滯悶,浮動著墨水、血和草木灰的氣味,梅林對這三種氣味都不陌生,但很少將它們和女人聯想起來,也不確定此刻縈繞著摩根的,那惹人憐愛的氛圍,究竟是源於這些氣味的混合,還是因為火光將她的面容映襯得太美了。

  當他把她的手捂在手心裡時,摩根慢慢轉醒,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干什麼?」

  梅林衝她冰冷的指尖哈了點熱氣:「嗯……占你的便宜?」

  摩根笑了笑,沒有把他的調侃放在心上:「抱歉,我大概……」她恍惚了一下,「……需要休息一會兒,麻煩三刻鐘之後叫我起來。」

  「好啊。」

  「我是說……認真的……」摩根在這方面顯然很不信任他,強忍著倦意叮囑道,「有幾名狀況不太好的患者,我需要觀察他們的身體情況……」

  「我知道。」他低聲對她說,「睡吧。」

  事實證明,她對他的不信任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梅林最後還是沒有叫她起來,不過為了避免第二天挨罵,梅林替她值了那一晚的班。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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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某天早晨,梅林跟隨商隊下山時,在櫟樹下看到了一個被吊死的男人——真是熟悉的場景,不過此時在他身邊的已不再是嬌美的金發少女,而是一群邋裡邋遢,隨手把頭發上抓到的虱子扔進嘴裡的臭男人。

  倒不是他想抱怨什麼,只是感慨人生猶如河流,難免要走一段時間的下坡路。

  「可憐的家伙。」他身後的年輕人有些唏噓,「也不知道是遇到了強盜, 還是撞見了納羅王的軍隊。」

  梅林瞥了一眼男人赤/裸的身體, 別說鞋和衣服了,連一點體面都沒有留下:「是強盜。」

  「誰在乎呢,反正他死了。」其他人顯然不願在這裡停留太久,現在已是深秋, 白晝越來越短,尋覓物資的時間是寶貴的。

  梅林亦有同感,不過相比這個可憐的裸男,櫟樹邊的另一件東西更令他在意:「我能拿走那把魯特琴嗎?」

  「魯特琴?」男人愣了一下——梅林不太記得住這些人的名字, 所以根據他們的外形特征取了各式各樣的外號, 比如眼前的酒槽鼻,「噢, 您是說那把樂器?當然可以。」

  雖然不知道那把魯特琴出自哪位工匠,但既然是手工藝品, 自然比尋常的貨物更罕見,梅林一時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輕易同意, 下意識地確認了一遍:「真的可以嗎?」

  「沒問題。」酒槽鼻回答, 「那玩意要用來燒火的話還得劈開,不如直接拆豬圈或者驢棚的欄杆。」

  「而且它是空心的, 木質很松,燒不了多久。」雀斑臉作了補充。

  他們的回答似乎也解釋了強盜為什麼唯獨遺落了這把魯特琴——和平年代能夠賣出貴價的樂器,在動蕩時期連圈養牲畜用的圍欄都比不上。

  「何況,我們也感恩於您的幫助。」雀斑臉繼續道,「這些日子,您花費了太多時間在我們這群人身上,都沒時間撥弄琴弦,再這樣下去要怎麼留住猊下的寵愛呢?」

  「凱瑞丹說得沒錯。」小眼睛說,「阿傑爾大人有過許多情婦,但沒過多久就會厭倦她們,然後拋棄她們去找別的女人,而他只是一個伯爵。您的英俊是這世間罕見的,但光靠一張臉怎麼能留住愛人呢?您得會些別的東西才行。」

  梅林對這種「善意的勸告」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們並不是第一個把他當作摩根情夫的人,大概率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在不同的人口中,他有時是吟游詩人,有時是侍奉谷神的祭祀,少數時候是深藏不露的劍術大師……但他永遠是被包養的那個,唯有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對於這些流言,梅林偶爾也會感到困擾——倒不是流言本身的問題,而是他背負了這樣輕浮的名聲,卻從未享受過相應的待遇,不僅沒有如人們私下所傳的那樣「夜夜笙簫」,每天除了趁摩根補眠時偷偷戳她兩下,連肢體接觸都少得可憐。希望離開灰翠鎮後,他們能恢復那段風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過夜的生活。

  「別聽他們瞎扯。」酒槽鼻粗聲大笑,「光會唱歌取悅女人的家伙多是些軟蛋,真正的男人知道怎麼在床上讓女人唱歌。」

  「真粗俗。」小眼睛衝他皺鼻子,「別聽他的,梅林閣下,猊下那樣高貴的女性肯定更喜歡高雅的紳士,才不是這種只在意褲/襠裡那些事的屠夫。」

  「為什麼你們都叫她猊下?」梅林終於問出了這個讓他疑惑許久的問題,「按照禮節,不應該稱王女為殿下嗎?」

  雀斑臉摸摸鼻子:「最初是騎士老爺這麼叫的,猊下也回應了……久而久之,大家就習慣這麼叫了。」

  怎麼又是艾斯……梅林決定把之前的心願改一改,希望離開灰翠鎮後,他們能和大個子騎士分道揚鑣,然後恢復那段風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過夜的生活。

  雖然已經盡可能加快了腳步,但等他們結束工作回到灰翠鎮時,天色還是暗了下來。還未走進村落,梅林便捕捉到了空氣中一絲尚未彌散的灼熱,以及那股苦澀的煙塵味,然後是明亮的火光——前路被照亮了,可沒有人感到慶幸,反而流露出哀愁之色。

  灰翠鎮中央的空地上,堆著一個巨大的篝火台,用於焚燒那些因病疫而死去的人……盡管摩根和教會的醫務人員已經竭盡全力,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屍體被整齊地擺成了一排,因為資源有限,未能按照習俗用白布遮蓋,亡者灰藍的面龐被火焰鍍上了一層暖色,因為脫水,他們看起來比正常人消瘦許多,仿佛正在火的溫暖下融化,變得越來越小。

  「願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息,」赫莎女士正在念誦悼詞,她的身體稍有好轉,但尚未痊愈,聲音聽起來有些虛浮,「願他們明白自己的一生富有意義,願他們知道自己生前為人所愛……」

  梅林的目光越過篝火台,在人群中找到了摩根。她臉上那晦澀難明的表情,在煙霧中若隱若現,與其說是對死者的哀悼,不如說是一種久遠的悵惘。也許是往日見過類似的光景,眼前的一幕並沒有直接勾起她的哀傷,而是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使她落入了舊時光的陷阱裡。

  ……卡美洛特以前也出現過這樣大規模的死亡嗎?

  葬禮結束後,梅林本想去找摩根,但被艾斯——是的,又是他——中途攔住,雖然對方只是出於禮貌想同他打個招呼,但梅林心裡還是有種遭遇了克星的挫折感。

  「晚上好,梅林閣下。」對方輕輕咳t嗽一聲,「容我提醒,您看向猊下的目光未免有點太露骨了。」

  「別表現得好像你剛認識我一樣,艾斯親。」梅林說,「而且十個男人裡至少有九個會這麼看她。」剩下的那個則對女人不感興趣。

  甚至不需要看到對方張開嘴(雖然戴著那個頭盔確實什麼也看不到),梅林就知道他又要把話題扯到什麼「長輩」、「兩代人」和「您怎麼能對朋友的女兒下手」上了。為了避免聽到那些老掉牙,但每次都能讓成功他郁悶一陣的勸告,梅林主動岔開了話題:「話說回來,為什麼你要稱呼小公主為猊下?」

  「這個嘛……」艾斯摸了摸頭盔,梅林猜他本來是想抓抓頭發什麼的,「該怎麼說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得知猊下的真實身份後,我也試過用'殿下'作為尊稱,但心裡總有一股違和感。猊下當時看出了我的迷茫,主動提議我可以這麼稱呼她……說來也奇怪,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這個稱謂,但一聽到猊下提起,就莫名感到合適,仿佛這兩個字本就屬於她一樣。」

  「猊下」這個稱謂是從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流傳下來的,起初專指烏魯克的宰相緹克曼努,後來漸漸發展為了對擁有智慧之人的尊稱,某種意義上確實很合適。

  不過梅林並不打算告訴艾斯這件事,以免對方知道後太過得意……好吧,很難想像大個子騎士得意洋洋的樣子,但他還是不想告訴他。

  就在這時,摩根走了過來,朝他們微微頷首:「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只是一點微末的工作,不值得您的稱贊。」艾斯謙虛地表示。

  「小公主親一下,大哥哥就不辛苦了。」

  「梅林閣下……」

  摩根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回應,只是隨意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褪為了哀愁:「氣氛真是壓抑啊。」

  「畢竟葬禮才剛剛結束。」艾斯說,「有些是為死去的親朋好友而哀傷,也有些是對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懼……病疫的威脅還籠罩著整個村落,人們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

  摩根既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是……魯特琴?」

  「嗯,在一棵櫟樹下找到的。」他隱去了那個被吊死的男人,不過對方多半也能猜到,這又不是什麼能從樹上長出來的果實,戰亂時期遺落的樂器大多是死去的吟游詩人們留下的。

  「和我印像中長得不太一樣……但還是叫人懷念。」摩根輕聲道,「能把琴借給我一會兒嗎?」

  「你會彈魯特琴?」

  「會一點。」摩根臉上浮現出懷舊的微笑,「我有過兩位精通音律的朋友,一位擅長豎琴,一位擅長魯特琴,我也因此受惠,對樂理有些粗淺的了解… …不過那位朋友彈的魯特琴只有兩弦,你這把是四弦,我可能需要適應一下。」

  梅林將魯特琴遞給她,摩根倚坐在新建成的水井邊,為琴調校音准。他並不是這方面的達者,但也能看出摩根對魯特琴絕不只有「粗淺的了解」。

  廷塔哲對貴女的家族教育還包括音樂嗎?也有可能是她在卡美洛特養的宮廷詩人……反正不可能是伏提庚,龍族對音樂這門藝術的最大貢獻就是離那些精貴的樂器越遠越好。

  校正完音准後,她撥弄了幾下琴弦,似是在確認音階,梅林看見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聲音聽不清晰,只能從她的口型辨認:「死亡只不過是另一種開始ヾ。」

  魯特琴第一次真正響起時,琴聲好似嘆息,俄而便隨著晚風飄散在空氣中,但還是成功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但自那之後,吸引他們的便不再是琴聲了——或者說,不再只是琴聲了,而是一種更難以描繪,但龐然的力量,是清朗的魯特琴,輕柔的歌聲,以及她身上散發出的寧靜與慈愛。那種美的氣度,讓整個灰翠鎮陷入了靜謐,人們不受控制地圍聚過來,雖然不敢離她太近,神情中的彷徨與不安卻得以平息。

  梅林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景像,看到火光映照著她的臉,看到婆娑的樹影在她披散的金發間搖曳,他只感覺身體奇怪地顫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從骨血滲透到皮膚,像熱氣一樣沿著他的發梢揮發到空氣中,僅僅片刻就令他筋疲力盡。

  有那麼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從身體裡扯了出來,然而這種疼痛終究還是令他感到甜蜜。作為夢魔,他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品嘗過許多人類的情感,有愉快也有悲傷,有情愛也有憎惡,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寧可死去也想繼續體會這種快樂。

  許多年後,當他回首往事,難免會想起此刻眼前的這一幕,想起她柔和的歌聲,慈悲的微笑,以及那如曙光般籠罩著她的美的氛圍……想起他竟然在那麼久以前,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


第242章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理, 灰翠鎮的情況逐漸平穩下來,摩根知道自己是時候重新踏上旅程了。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需要欽定一位管理者, 負責在下一位海崖堡領主被任命之前代理相關工作——誠然, 赫莎女士是一位溫柔慈悲,富有責任感的長者,但她不希望放任教會的勢力在這片土地上擴張。宗教是被允許存在的,但前提是它服務於王權, 而非凌駕於王權之上。

  摩根心裡已經有了一份名單, 但還沒有徹底下結論,近些日子她延長了出門的時間,就是為了觀察這幾名候選人……不過今天略有意外,因為她似乎撞見了一件更有趣的事。

  「我很抱歉, 伊薇小姐。」艾斯的聲音透過一層堅實厚重的鐵皮後聽起來甕甕的,「我相信您以後會找到更好的人。」

  「為什麼?」一個年輕女人站在他跟前,淡褐色的皮膚,顯然是做農活久曬後的結果,不過面容很標致,尋常的農家女大多都會因為牙周病導致下顎輕微畸形,但她似乎沒有這種困擾, 「我以為……所以這段時間你對我的好都沒有任何意義嗎?」

  「蒙羅是我的朋友,照顧你是我身為友人的義務。」艾斯低聲道, 「我盡可能讓自己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但如果我無意中做了什麼過分親密的事情,以至於讓你產生了誤解,對此我感到抱歉。」

  伊薇的面頰失去了血色:「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伊薇小姐。」

  她將臉埋進掌心,低聲抽泣起來,艾斯似乎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但中途又止住了動作,最終只是目送對方倉皇離開。

  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艾斯嘆了口氣:「很抱歉讓您看到這樣一幕。」

  摩根沒有刻意遮蔽氣息,自然也不意外自己會被發現:「你本人不介意的話,我倒是無妨。」她從牆角現身,忍不住打趣他,「真是惹人憐愛的女孩,不是嗎?」

  「是的,她很快就會找到一個更好的人。」

  「可她也許很難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怎麼連您也喜歡開這種玩笑……」艾斯摸了摸頭盔,「您還記得我來灰翠鎮的原因嗎?我的一位朋友臨終前委托我將他的遺物轉交給他的未婚妻。」

  這倒是喚醒了摩根的一些記憶:「原來是她。」

  「是的。」艾斯有些躊躇,「雖然我個人的申明無法佐證什麼,但請相信我對朋友的未婚妻從未有過那方面的念頭。」

  「就算有又如何呢?無論如何,你的朋友已經死了。」摩根說,「從朋友的角度,你也許會希望她為蒙羅守候終生,或者至少再保持幾年的忠貞,然而伊薇還很年輕,讓她為一個已死之人虛度自己最好的年華,對她而言未免太過苛刻了。」

  「我絕無這樣的意思!」他慌張道,「我很理解——我是說我明白伊薇小姐的處境,何況現在是戰亂時期,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伴自己,讓人怎麼忍心苛責呢?」

  「所以你對她一點想法也沒有?」摩根感到奇怪,「你這段時間一直住在她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你對她有意思。」

  「這是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伊薇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沒有其他親人,前段時間湧進灰翠鎮的流民又惹出了不少麻煩……」艾斯囁嚅道,「我原本t睡在她家的驢棚裡,方便守夜,直到……咳咳,一位大膽的女士趁夜鑽進我懷裡,想要與我親熱,我出於禮貌拒絕了她,在那之後伊薇才邀請我住到她父母的房間裡,但我們之間從沒有什麼曖昧的舉動,您也知道,我晚上一向是穿著盔甲過夜的。」

  說罷,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繼續道:「何況,我絕非什麼正確的選擇,也無法給予伊薇小姐她想要的那種幸福。」

  「和你的臉有關?」不知道他臉上的燒傷有多嚴重,「或許有魔藥可以治愈你的傷口。」

  「不只是臉。」艾斯搖了搖頭,「而是關於……一切。感謝您為我費心,但那是魔藥無法治愈的。」

  隨後艾斯又找了一個理由——和他笨拙的口舌一樣笨拙的理由離開了。就像他看著伊薇的背影逐漸遠去一樣,摩根也一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的轉角處。

  她很少會去干涉別人的私生活,但艾斯這樣幾乎出自本能的自卑確實令人在意。

  摩根已經打定主意,在離開灰翠鎮後繼續雇佣對方,等抵達康沃爾後就任命他為她的騎士,到時候以領主為名,應該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他的過去。

  不過今日注定是充滿了意外的一天,因為她很快就遇到了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更准確地說,是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赫爾波?」

  在灰翠鎮的霍亂得到控制後,她就抽空寫了信,委托梅林用使魔送去了赫爾波的住所。在信中,她大致交代了尤翠家族繼承人之爭的前因後果,灰翠鎮霍亂傳播的現狀,並且在末尾表示她會在病疫平息後澄清謠言,洗刷克勞德·尤翠身上莫須有的污名。

  雖然是她主動聯系了赫爾波,但也萬萬沒想到對方會這樣不顧一切地趕回來。

  鐵匠從騾車上下來,面容憔悴,看起來比他們上一次見面時消瘦了許多。從騾車上大大小小的物件來看,他不像是回到家鄉暫住幾天,更像是決意遷回灰翠鎮。

  也許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赫爾波解釋道:「我打算回到灰翠鎮繼續生活。」

  「你養的家畜呢?」

  「都賣掉換了糧食。」赫爾波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你當時那麼辛苦地幫母豬接生,結果最後全都被我賣了。」

  「無妨。」摩根示意他環視四周,雖然雇佣了許多逃難的外來者,但因為霍亂的傳播速度,修復村鎮的速度並不樂觀,到處都能看到因泡水膨脹而脫落的木屋頂,用於排污的水溝也沒能全部加上井蓋,「你也看到了,現在灰翠鎮急需有手藝的人。」

  「願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赫爾波疲憊地說道,「但在此之前……能再詳細跟我說一說克勞德的事嗎?」

  摩根點了點頭:「你先找一處地方落腳休息吧,等你恢復一點體力,我們就……」

  「不用休息!」他急切道,「拜托了,我現在就想知道——」

  「冷靜,赫爾波,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的。」她壓低了聲音,「看看周圍人的眼神,你之所以回到這裡,是為了讓克勞德的故事淪為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嗎? 」

  那個名字如有魔力,霎時就讓赫爾波安靜下來,摩根補充道:「先將你自己安置妥當,傍晚到教會門口找我,我會帶你去紫杉樹林,到時候真相之門自會為你敞開。」

  入夜後,摩根將油燈的燈芯剪亮,正要出門,又遇到了夜巡歸來的梅林,他對她夜晚不睡覺跑去找樹精玩(他本人的說法)的行為表示了強烈譴責。

  摩根對他的抱怨充耳不聞:「辛苦了,去休息吧。」

  「不要嘛。」梅林拉了拉她的袖子,「我也要去。」

  「首先,樹精們並不歡迎你,梅林。」摩根說,「其次,你從外表上看起來至少有二十多歲了,已經過了適合做這種事情的年紀。」

  由於赫爾波就在身後,她不得不咽下了最後那句話——事實上,梅林近來對她的態度有點過於親昵了,簡直是只粘人精,除非被她發配去工作,否則基本跟她寸步不離……但如果說對方有什麼不好的心思,他倒也沒有做什麼,似乎只是單純地想和她待在一起,讓她不得不數次因為對方晚上悄悄溜進她房間而把對方趕出去。

  摩根可以理解他們在一起經歷了阿傑爾·尤翠事件後關系親近起來,但這種程度著實有點詭異……她只能推測夢魔也像動物一樣,在某段時期欲望會特別活躍,喜歡靠近他認為有性吸引力的異性。

  告別——或者說把梅林打發走後,她和赫爾波啟程前往紫衫樹林。雖然這期間出現了一段小插曲,但並沒有緩解赫爾波凝重的神情,摩根本以為即使他沒有歡呼雀躍,至少也會為真相大白而欣慰,但似乎有另一種沉重的情緒在他心頭縈繞,再多的快樂也消融無蹤了。

  「就是在這片樹林裡,阿傑爾從背偷襲了他。」聽到她的話,赫爾波的臉色白得發青,像是一個有慢性疾病的人在忍耐痛苦,但摩根必須說下去, 「你事後有見到過克勞德的屍體嗎?」

  赫爾波的身體輕微顫動,但他一言不發,只是點了點頭。

  「他後腦勺上的傷口不是墜崖觸地的結果,而是用鈍器擊打形成的。」摩根說,「當然,如果不是對這方面有過研究,一般人也不會特意去辨別兩者之間的差別。我之所以解釋這件事,是想告訴你阿傑爾並非臨時起意——他習慣用長/槍和劍,不是嗎?可他沒有這麼做,因為刀劍形成的穿刺傷一眼就能辨別出來,他是有意用鈍器偽造傷口的,不必為自己沒能鑒明一個人處心積慮的惡行而愧疚。」

  赫爾波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又咽了回去。

  最後,摩根帶他來到了那棵鐵木前。

  「克勞德就是在這裡下葬的。」她說,「在此之前,他的屍骨被阿傑爾拿來當了魔術工房的陣眼,外加樹精賦予他的魔力,他的靈魂徘徊於海崖堡內,久久不散,但在屍骨得到安葬後,他便了卻心願,讓靈魂重新回歸紫杉樹的懷抱。」

  聞言,赫爾波的臉抽動了一下,嘶啞地問道:「你見到他了?」

  「是。」摩根回答,「消散前,他說自己這輩子已經沒有遺憾了。」

  赫爾波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將臉埋進手掌,好像已經不能自已:「那他……有提到我嗎?他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他一定覺得……覺得我是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我那個時候應該留下的,我應該相信他並且捍衛他的尊嚴,無論阿傑爾怎麼說,無論別人怎麼說,唯獨我……我怎麼能懷疑他呢?」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但淚水還是從他的指縫間流下,「可我最後還是逃走了……沒能保護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也沒能保護我的朋友。」

  他跪倒在地,淚水了滲進那片埋葬著克勞德屍骨的土地——對著一個已死之人的墳墓哭泣,可誰又能回應他呢?他其實該留在那個村落裡的,然後任由回憶將家鄉的舊影修飾成他希望看到的樣子,然而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回來了——為了什麼呢?原諒?救贖?還是單純想求得一點痛苦的發泄?

  沒有人知道,也許連赫爾波本人也不知道。

  「他確實提到過你。」摩根只能這樣告訴他,「他說你是他見過最擅長加工鐵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赫爾波彎下了腰,被那長久以來苦苦壓抑的哀痛徹底擊潰了,幾乎是倒伏在地上,他終於無可挽救地陷入了往日記憶的圈套裡,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


第243章

  「真是讓人羨慕啊,艾斯親。」梅林說,「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重型盔甲,走起路來威風凜凜,一看就是那種值得信賴的對像,真好。」

  「您謬贊了。」艾斯看起來並不高興,也許因為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五次聽到這句話了,「沒有冒犯的意思,梅林閣下,既然您那麼中意我的裝扮,為何不自己去鐵匠鋪打一副重甲呢?以您的能力,這點錢應該不是問題。」

  「那也太違和了,大哥哥可是文雅纖細型的美男子哦。」

  「……文雅不文雅暫且不提, 在海崖堡大廳的時候,您可是一腳t就把嬰蟲的腦漿踩出來了。」

  對於這樣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 摩根已經習以為常了。

  自從他們離開灰翠鎮後,梅林就一直處於這種沒事找事干的狀態。他對她決定繼續雇佣艾斯一事相當不滿,並且為此准備了一大堆理由。由於對方那講話喜歡拐彎抹角裝謎語人,想要讓別人不知不覺繞進去的惡習,摩根必須在聆聽時格外認真,才能從他漫長又繁復的說辭中抽絲剝繭出話題的核心——「都有我了,還要他干什麼?」

  「我從不質疑你的劍術。」摩根解釋道, 「但與其等問題發生後再解決它,不如最開始就將問題拒之門外。艾斯在外形上很有威懾力,方便打消一些宵小之徒的心思。」

  「我施展幻術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這麼做不耗費魔力嗎?」

  「當然耗費, 不過……」梅林咳嗽一聲,「世上有許多方法能有效地補充魔力。」

  「我明白。」

  「所以……不雇佣大個子騎士了?」

  「不, 我還是會雇佣他。」摩根說,「事實上,我想這件事的優先級似乎比之前更高了。」

  當她邀請艾斯護送她直到抵達康沃爾時,後者表現得受寵若驚——雖然對方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但這片土地上屹立著許多國家,光是國王就有十多位,王女的名號並不足以說服一名武藝出眾的年輕騎士為自己效力,可他即刻就答應了下來,甚至沒有過問自己能拿到多少酬勞,仿佛只要能被別人托付信任,就已經非常高興了。

  「氣候越來越冷了,希望灰翠鎮的人們能順利熬過冬天。」艾斯感慨道,「不知道凱瑞丹現在怎麼樣了。」

  「在赫爾波的幫助下,凱瑞丹會勝任這份工作的。」

  凱瑞丹是她離開灰翠鎮前欽定的管理者,年紀尚輕,但剛剛經歷過低潮的灰翠鎮恰好需要一位富有活力的領袖。赫爾波雖然離開了家鄉一年,但像他這樣有手藝的工匠,到哪裡都能獲得一份尊敬,有他從旁輔佐,也能彌補凱瑞丹資歷尚淺的劣勢。

  克勞德留下的鐵木,她也暫時讓赫爾波代為保管,待她繼承康沃爾公爵之位後再做打算。雖然她還沒有親眼見到加繆爾·廷塔哲,但她仍記得樹精們的告誡——有不祥之物潛伏在康沃爾境內,不知道舅舅本人是否知道這件事,又是否… …參與其中。

  傍晚,他們在一處略微凹陷的山壁下落腳,雖然稱不上是洞穴,但如果夜晚突然下雨,也算是有遮擋的地方。

  草草用完晚餐後,艾斯提議:「梅林閣下,自從上一次與您切磋,我感覺自身的劍術又有所精進,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與您討教……」

  「不行。」梅林緊挨著她坐下,「因為大哥哥我頭很暈……唔,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被太陽曬太久了。」

  艾斯抬頭仰視滿天繁星:「可現在是晚上,梅林閣下。」

  「是嗎?那說明大哥哥的症狀更嚴重了,連白天和晚上都分不清。」梅林嘆息一聲,「該怎麼辦呢?如果不躺在小公主的腿上休息一會兒,好像永遠都沒辦法緩解了。」

  「真可惜。」摩根面露微笑,「之前在海崖堡時錯過了你的英姿,你們在灰翠鎮彼此切磋的場景我也沒能目睹,還以為這一次有機會見到你大展身手呢。」

  「誒——真的嗎?」梅林緊張地問道,「感覺很少聽到小公主說這種話……不會是騙人的吧?」

  「我向來欽佩那些將自身的技藝錘煉至爐火純青的人。」

  「好吧,那就沒辦法了。」他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倒不是說大哥哥討厭在睡前運動,只不過不是這種啦……」

  雖然梅林在性格上讓人很難信賴,但他在劍術上的造詣確實令人贊嘆。若撇去神明之血帶來的力量,純粹以武藝作比較,她印像中惟有年輕時雙手健全的烏利亞才能與之較量,而且後者還需具備年邁時的經驗和心境。

  艾斯今年不過十七歲,實力在同齡人之間已經相當優秀了,但在梅林面前依然顯得相形見絀,尤其是在一對一切磋的情況下,如果梅林稍微再認真一點,他恐怕會更難招架。不過能看得出來,他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只要堅持磨煉自己,遲早會成為一名不遜於他先祖的優秀戰士。

  切磋結束後,梅林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和不得不在原地靜待體力恢復的艾斯形成了對比:「怎麼樣?怎麼樣?」

  「令人印像深刻。」這一句是發自肺腑的稱贊。

  聽到她的話,梅林似乎很高興——不知道是對方的情緒越來越外露了,還是因為相處久了之後漸漸熟悉了彼此的性格,摩根感覺夢魔的一些想法似乎變得越來越好猜了。

  艾斯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在梅林去湖邊打水的時候,他悄悄問她:「恕我直言,猊下……您不覺得梅林閣下近來表現得很奇怪嗎?」

  「比如說?」

  「很難用言語形容。」艾斯有些躊躇,「雖然梅林閣下以前也經常發出這樣輕佻的言論,但依然讓我感覺他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但是最近……該怎麼說呢?好像能夠很輕易地揣摩到梅林閣下的心思,那些輕佻之語聽起來也好像真的在撒嬌一樣,非常孩子氣……」

  「總而言之,變得幼稚而且有點傻?」

  「……我本意沒有想表達得那麼直接,但您的總結本身沒有問題。」

  「我也不太了解實情。」摩根說,「不過至少從目前來看,這種變化是無害的。」就是多少有點煩人,「梅林雖然看起來年輕,但並不缺少人生閱歷,只要沒有誤入歧途,我不會干涉他的個人意志。」

  「得看您怎麼定義'無害'這兩個字。」對方答道,「我無意詆毀梅林閣下的名譽,但這個詞聽起來距離他太遙遠了。」

  艾斯表達得很委婉,但摩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沒錯,尤其當梅林晚上要求坐在她旁邊守夜的時候。

  誠然,他以前提出過比這更曖昧的要求,但摩根知道那只是一個玩笑,因為他想要逗弄她,看她的反應取樂(盡管每次都失敗了),那種狀態下的梅林是輕浮但保有理智的——相比之下,雖然梅林現在的要求比往常克制了許多,但摩根能感覺到他正在被某種未知的衝動驅使著,並不是很能控制自己。

  希望這種不穩定只是暫時性的……雖說關系親近一些也不壞,但摩根還是認為可預測的梅林比較容易應對。

  為了彌補在灰翠鎮耽誤的時間,每日拂曉之際,他們便啟程上路,風餐露宿算是常態,不過這次他們相當幸運地找到了一家客棧……當然,要無視門口的絞刑架和屍骨是一件艱難的事,算是這份幸運中一點不幸的瑕疵。

  絞刑架下,有人用樹杈留了一行字:喜歡給暴君舔老二的婊/子只配吊在樹上。

  不列顛有許多位國王,但「暴君」這兩個字在大多數時候指的是利恩斯王和納羅王,而君王不會親臨這樣簡陋的客棧,這些死去的女人應該是招待了這兩位國王麾下的士兵,至於是自願還是被迫——她們已經死了,沒有人能回答,不過摩根猜吊死她們的人也不在乎。

  她摸了摸帽檐,確認兜帽完好地遮住了面容。店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消瘦而黝黑,面頰因為沒了牙齒而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是被人毆打掉落的,還是因為患了壞血病。

  他病懨懨地瞧了他們一眼:「有什麼需要的嗎?」

  「請給我們兩間房。」摩根說,「我聽見了羊的叫聲,所以這裡也提供羊肉?」

  「有錢就提供。」

  「請來一份——我是說,足以讓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飽腹的分量。」摩根將幾枚銀幣放在桌上,「以及一些面包和香腸,如果有羊奶和奶酪,我們也要。」

  店家將銀幣收起來:「可以,要酒嗎?」

  摩根用眼神詢問自己的兩位同伴,艾斯搖了搖頭,梅林則不以t為然地笑了一下……也是,他曾是卡美洛特之王的座上賓,客棧提供的麥酒對他而言基本等同於泔水。

  他們找了一處角落坐下,不過有梅林在,難免會招惹周圍人的目光。

  「猊下。」艾斯悄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睡在馬廄裡。」

  「為什麼?我定了兩間房。」

  艾斯輕輕咳嗽一聲:「說來慚愧,我不習慣和別人在一個密閉的房間裡過夜。」

  「大哥哥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梅林說,「比如說,把單間留給我們的大個子騎士。」

  摩根把他的話當耳旁風:「我們的旅費綽綽有余,多訂一間房也不是問題。」

  「您不必為我如此破費……」

  話音未落,一把生鏽的飛刀插/進了他們用餐的桌子——離她的右手只有兩公分。

  摩根抬起頭,一個長著絡腮胡子,卻剃了光頭的男人走了過來。來者身材壯碩,臉上有一道疤,幾乎把他的臉剜去了三分之一。

  「瞧瞧我們遇見了誰?」男人尖刻地笑了起來,「真是好久不見,艾斯翠德。」


第244章

  艾斯翠德——摩根心裡將這個名字默念了一遍,聽起來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怎麼不說話?」男人敲敲桌子,「不記得老伙計了嗎?」

  艾斯沉默了很久,哪怕有頭盔遮擋, 摩根依然能感覺到他的不安與憎惡:「你認錯人了。」

  聽到他的回答, 男人放聲大笑:「你變得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更幽默了,艾斯翠德,雖然上天虧待你,沒讓你長得像一個真正的娘們, 但你總能給人帶來樂子。」他彎下腰, 摩根能聞到他呼吸中麥酒酸化後的惡臭,「別再用這種含了口痰的聲音講話了,我就算不記得你的盔甲,也記得你的劍, 不記得你的劍,也記得你這母牛一樣壯碩的身體……還在玩你的騎士游戲, 嗯?」

  「這不是什麼游戲,科爾滕。」艾斯——現在該稱之為艾斯翠德了,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另外,這就是我現在的聲音,我的喉嚨在一次大火中被熏啞了。」

  「是嘛,真可憐。」科爾滕沒什麼誠意地說道, 「瞧瞧,艾斯翠德,如果我是你,一定恨死了老天爺——當然,比你更恨老天爺的是你的父母,因為他給了他們一個不男不女的怪胎,本來你除了聲音和奶/子之外就沒什麼像妞的地方了,現在又少了一個。」

  「如果你想找我解決私怨,最好不要在這裡動手。」艾斯翠德回答,「出去再拔劍,沒必要讓店家為難。」

  科爾滕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但老天爺也不是完全沒給你留情面,是不是?給了你母牛似的身體,也給了你牛一樣的蠻力,否則你早該被別人扒光盔甲強/暴好幾次了。我本以為你要不是死在了哪個荒郊野嶺,就是懷了蒙羅或者別的什麼人的野種……說到蒙羅,那個叛徒現在怎麼樣了? 」

  「你怎麼敢這樣侮辱他?」艾斯翠德的聲音猶如末日洪鐘,握著劍柄的手也因憤怒而顫抖,「蒙羅的品行比你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高,他是為了榮譽而死的!」

  「所以他死了?」科爾滕聳聳肩,「可惜了,聽說他有個年輕漂亮的未婚妻,我和揚尼克還想嘗嘗她的滋味兒呢。」

  「夠了!」艾斯翠德站了起來,「到外頭去,科爾滕,我們會在今天解決這件事情——徹徹底底地解決。」

  「放輕松,艾斯翠德,你還是像以前那樣有母牛的脾氣。」科爾滕說,「雖然我一直認為你需要被狠狠操上幾次才會明白女人比起騎馬更適合騎男人,但是別著急,我們今天不爭論這件事。」

  他示意艾斯翠德看看他身後,有三個人圍擁在客棧中央的一張大長桌邊,朝這裡不懷好意地微笑。他們應該是一個佣兵團伙,所有人身上都帶著兵刃,雖然看工藝都是一些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便宜貨,但種類很齊全。

  摩根可以看出他們之中有一個用單手斧,身後背著木盾的先鋒兵,一個雙手拿鐵錘的戰士,和一個用雙彎刀的刺客,後腰還斜著一把剝皮刀,科爾滕本人用的是長劍,但腰間還掛著兩把飛刀——算上桌子上的那把,一共三把。從他剛剛的身手來看,應該也擅長暗器。

  「你瞧,其他老朋友也在。」科爾滕攤攤手,「老科爾滕是一個心軟的人,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以前的同伴年紀輕輕就死在這裡呢?所以我有一個公平的交易,艾斯翠德,乖乖交出你的劍,然後從這裡滾蛋,我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絕不!」艾斯翠德沒有絲毫遲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科爾滕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是你自找的,臭娘們。」他看了一眼梅林,「你和你的小白臉今天都要死在這裡——哈哈,當然他會先看著我們怎麼輪番干你,不過指不定他心裡也很爽呢。他是不是你綁架來的?否則這種姿色的男人怎麼會看得上你?哈哈哈哈,小白臉,她強迫你跟她發生關系了嗎?」

  「該從哪裡開始回答呢……」梅林嘆了口氣,神情頗有些煩惱,「首先,謝謝你對這張臉的認可,我也認為自己長得很好看;其次,雖然無法完全否決關於'小白臉'的部分,但大哥哥並不是艾斯親的小白臉,也不會因為被迫發生關系而不爽;最後,你剛剛扔飛刀差點傷到了小公主的手,為了讓你放棄玩這種危險的玩具,大哥哥決定把你的手指切掉。」

  「好大的口氣,小伙子。」對方陰森森地笑了,「老科爾滕勸你老實點,我的伙計裡也有不介意操男人屁股的,尤其是那種一頭長發,長得又白又嫩的男人。」

  「真好,終於又感覺自己像個年輕人了。」梅林倒是一點也不生氣,「感謝某位同伴孜孜不倦的提醒,讓我每天都感覺自己看起來至少有七十歲。」

  摩根看了一眼店家,後者正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除了他們這一桌,整個客棧裡都陷入了死寂,秋冬的寒風吹散了麥酒的氣味,也將絞刑架上死人的屍骨吹得咯吱作響,亡者的影子在發了霉的牆上搖曳,像是有亡魂在這座客棧裡徘徊。

  「冷靜一點,諸位。」摩根說,「艾斯翠德說的不錯,沒必要讓店家感到為難。何況現在正是用餐的時候,烤羊肉冷了之後會變得很硬。」

  艾斯翠德愧疚地低下了頭:「非常抱歉,打擾您享用午餐了……都是因為我的錯。」

  科爾滕瞥了她一眼,仿佛剛剛才注意到她似的:「你又是個什麼——啊啊啊啊!!」

  摩根松開了飛刀——就在幾秒鐘前,她用它把男人的手掌釘在了桌上——入木三分,遠比他扔飛刀時留下的痕跡更深。在灰翠鎮那段忙碌的時間裡,她在力氣上有了長足的進步。

  科爾滕的右手在桌子上抽搐著,鮮血滲入了木頭的裂紋裡。他的同伴倏地站了起來,拿出武器,將他們團團圍住。

  「我說過了,先生們,冷靜一點。」她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和我的同伴只想安心用餐。」

  「女人。」用戰錘的佣兵吐了口唾沫,「一男一女,還有一個不男不女,看來我們今天注定要有樂子了。」

  「想來柯倫·特勒伯爵不會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下這樣對我說話。」摩根低頭看了一眼鞋尖上的唾沫星子,「另外,你弄髒了我的鞋。」

  聽到她的話,佣兵們面面相覷,科爾滕甚至忘記了去拔那把飛刀,其中拿單手戰斧的男人表現得最為緊張:「你怎麼知道我們為柯倫大人效力?」

  「你背後的盾上畫著一只黃嘴仿聲鳥,那是特勒家族二十年前改制的家徽。」她慢條斯理地答道,「特勒家族歷來為康沃爾的廷塔哲家族服務,但這一代的特勒伯爵心生貪念,私下與帕裡斯王達成了交易,答應為他偷走廷塔哲家族的秘寶,但被加繆爾·廷塔哲伯爵發現,帕裡斯王得知事情暴露後,也立刻與他斷了聯系。走投無路之下,柯倫·特勒只能回頭乞求康沃爾公爵的原諒,雖然t公爵最終允許特勒家族繼續在其名下立足,但他要求特勒家族將家徽由赤角鹿改為仿聲鳥,以懲罰他的背信棄義之舉。」

  說罷,摩根略微拉下兜帽,只需讓他們看見她的部分輪廓和發色即可——在這個時代,貴族與平民並不難分辨,罕見的發色,白皙的皮膚,以及端正、沒有任何畸形的頜骨,無需表明身份,只要讓他們意識到她是貴族之女就夠了。

  「另外,特勒伯爵一向更青睞雇佣外族的戰士……或者說刺客。」她將目光落在那名帶著剝皮刀的矮小男人身上,「因為他有一項秘而不宣的嗜好,喜歡剝活人的皮取樂。本地的山民們雖然更擅長狩獵剝皮,但極少願意對活人下手,那些習慣了刀尖舔血,不會對不列顛人產生共情的外族刺客卻沒有這種顧慮。」

  她握住飛刀,輕輕擰了擰刀柄,科爾滕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不知是因為失血無力,還是被她剛才的那番話震住了,一時竟沒敢推開她的手。

  「此外,特勒伯爵還有一項嗜好,就是用剝下來的皮做鞋子。」她露出微笑,「你們這位同伴應該很清楚整個過程是怎樣的,不是嗎?除毛、烤干、鞣皮……既然都剝下來了,人皮和畜生皮也沒什麼區別。」說著,她低下頭,意有所指道,「真巧,我的鞋子剛好也髒了,你們覺得特勒伯爵家裡會有擅長做女鞋的皮匠嗎?」

  聞言,拿戰錘的佣兵臉色霎時蒼白起來,科爾滕盡管忍受著穿掌之痛,但仍盡可能溫和地開口:「很抱歉,我和我的兄弟們……打擾了您用餐……請您原諒……」

  「無妨。」摩根說,「雖然與諸位的這次見面不怎麼愉快,但既然你們都要走了,就讓恩怨在此了結吧。」

  「是的!是的!」科爾滕顯然是這個佣兵團的領導者,也比其他人更擅長察言觀色,「我們立刻就走!」

  摩根放開了刀柄:「很高興我們能在這件事上達成一致,科爾滕先生。」

  目睹佣兵們倉惶離開的背影,艾斯翠德由衷地感慨:「您的氣勢果然還是如此驚人。」說完,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語氣顯得不安起來,「我……我不求您能原諒我,但請您聽我解釋……」

  「冷靜,艾斯翠德,餓著肚子可不會讓腦袋更清醒。」她轉頭向店家示意,「請將我們的午餐端過來吧,先生。」

  「跑得真快。」梅林抱怨道,「我還沒有切掉他的手指呢。」

  摩根凝視著桌上尚未干涸的血跡:「會有機會的。」


第245章

  艾斯翠德給門上好插銷後,背後傳來了摩根的聲音:「所以我現在應該怎麼稱呼你?」

  一股酸澀自她心頭湧現——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艾斯翠德其實早就做好了幻夢破滅的准備,但當她真切聽見摩根的詢問時, 還是感到了一絲不知所措。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右手在盔甲裡抽搐,指尖敲擊著冰冷的金屬板,急促,但是很輕,只有她聽得見,就像她的心跳一樣:「您叫得習慣就好,我在這方面沒有什麼意願。」

  摩根微微頷首:「我會叫你艾斯翠德。」

  很難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其實無論摩根怎麼稱呼她,都有一套或樂觀或悲觀的解釋。如果摩根依然稱她為艾斯,可能是因為重視她的能力,也可能是不想面對真實的她;如果摩根稱她為艾斯翠德,可能是認為她應該勇於展示真正的自我,也可能是已經放棄了她,打算與她分道揚鑣。

  真正有意義的是措辭和語氣——遺憾的是,這位高貴的女士很少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想法,而艾斯翠德也不是什麼擅長察言觀色的人(甚至在這方面糟透了)。她惴惴不安地坐下,前所未有地感謝自己厚實的頭盔,它是一塊又冷又沉的遮羞布,使她內心的懦弱不至於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外。

  「緊張嗎?」對方似是不經意地問道。

  「沒、沒有……」她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懊惱,「只是我以為……您會想和梅林閣下住一間房,尤其是……」尤其是在她得知真相之後,但艾斯翠德沒能將後半句話說出口。

  此時的摩根已經摘下了兜帽,房間裡光線昏暗,但她長而蓬松的金發在燭光下依然閃閃發光,像是籠罩了一層金色霧靄,蠟燭透過朦朧的霧氣模模糊糊勾勒出她的輪廓——即使是在艾斯翠德心思最浮動的少女時期,也萬萬不敢奢望自己能擁有這般美貌,更不必說她那值得敬重的才能與美德。

  摩根·潘德拉貢幾乎滿足了她年幼時的全部渴望,甚至遠遠超過,但哪怕是這樣的存在,也無法抵抗這個時代加諸於女性的古老規則。

  艾斯翠德不是在康沃爾長大的,但也對廷塔哲家族的傳統有所耳聞,若無意外,摩根很快就會走上與她母親伊格琳夫人相同的道路:雖然身為家主,卻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爵位,必須找一位丈夫入贅廷塔哲家族,由那位丈夫繼承康沃爾公爵的名號。

  「我是有意避開梅林的。」摩根說,「當然,如果他想要知道這間房裡發生的一切,自有他的辦法,但我不希望氣氛看起來像是我要審問你,艾斯翠德,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所以你大可以放松一些。」

  無論對方最後如何抉擇,光是這份體貼就足以讓她感激了。

  「你以前住在凱姆裡德ヾ?」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你有一點那裡的口音。」

  艾斯翠德本以為對方會先要求她脫下頭盔,卻沒想到她會先問這件事:「是的,我出生於凱姆裡德的一個小村鎮,因為位置偏僻,沒什麼人出入,所以也沒有正式的名字。我的父親是鎮裡的稅務員——聽起來像是官員,其實只是為行政官打下手的人,除此之外,我們家還經營著一個農場,生活算是平穩安康,直到我的父親意外死去,母親孤獨無依,舅舅以照顧我母親的名義住進了我家的農場……最後,我的母親也因病去世,那家農場變成了我舅舅一家的資產,我在農場裡通過為舅舅干活謀生。」

  何必說那麼多呢?猊下不會對你的遭遇感興趣的,你只需要回答「是的,猊下,我出生於凱姆裡德」就夠了,後面那一串多余又乏味的內容是什麼?你又是在向什麼人抱怨自己人生的不公呢?

  她在心裡質問自己,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只能看著摩根的神情漸漸轉為沉思。

  「我能理解你不想和你的舅舅一家共同生活。」她說,「但羅德格倫斯王治下亦有其他城鎮,足以讓你施展手腳,為何要千裡迢迢來到這裡?」

  聞言,艾斯翠德沉默片刻:「因為我是從農場逃出來的。」往日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浮現——那些破碎的光景,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然而痛苦從未真正消散,它們只是將自己隱藏起來,像蛇一樣伺機而動,等待著可以傷害她的時機,「我十五歲的時候,有一位信使來到農場,說我的先祖在迦太基的銀行裡存了一筆巨款,且保管服務即將到期,滯納金的比例會隨著過期期限不斷增長,讓我們早點帶著信物去銀行取出存款,或繳納延期存期費用,而那位先祖所欽定的信物是……」

  「這把鋼劍?」

  「是。」她下意識地把手按在劍柄上,「我的舅舅想要拿著劍去銀行取錢……但我仍記得父親臨終時的叮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我不想讓舅舅奪走它,便趁夜從農場跑了出來,為了不讓他們追上我,我決定離開村鎮四處流浪,去哪兒都行,只要能遠離這裡。」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對她而言卻仿佛發生在昨日。那天晚上,她漫無目的地穿過樹林。夜幕嶄新如洗,雖然沒有月亮,但星星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前路。她在恍惚中趔趄了一下,扭傷了腳,只好用鋼劍當拐杖,跌跌撞撞地前行,才勉強在天亮之前走到了一條遠離村鎮的大道上,懇求一對趕驢車的年輕兄妹讓她搭個順風車。

  坐在驢車上,她一邊聞著干草堆散發出的牲畜的腥臊味,一邊低頭看那把長劍。銀灰色的劍身,做工精細的劍柄……多麼美麗的造物啊,她卻把它當成老人的拐杖來用。 @t無限好文,盡在

  「也許您聽來會覺得奇怪。」艾斯翠德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在我十五歲之前,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連當侍從都不夠格,可我看著這柄劍,心中總是有種無來由的感覺,好像我天生就該拿著這把劍,我應該當一名騎士,然後用它去保護那些弱小的人——盡管在那個時候,我自己也是一個弱小的人。」

  聽到這裡,摩根第一次表現出了驚訝:「你以前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

  「十五歲,或者說十六歲前是這樣,直到……這就要說到先前在酒館裡遇到的那些佣兵了。」她在心中嘆息一聲,「我是在流浪一年後遇見他們的。」

  她長得很高,而且體格強壯,不說比同齡的女性,哪怕是年長一些的男孩也比不上她,這似乎是某種家族遺傳(她的父親也是如此),也導致幾乎沒有人相信舅舅一家在生活上苛待了她。不僅是身體,連長相也是如此,她絞了短發後,許多人第一眼都會把她當作男人,可他們一旦聽見她的聲音,神情中的敬畏就會變成嘲弄與悲憫。

  科爾滕那些羞辱的話,沒有在她心裡掀起任何波瀾。自童年時代,她就是在這種羞辱的包圍下長大的,每次上廁所她都會跑到樹林深處,以防有男孩跑過來嘲笑她蹲著小便,女孩們則從不和她說話,認定她心裡是一個男人,會借由女人的身體猥褻自己。在她進入發育期,胸口日漸隆起後,表哥曾在她干活時把她拖進牛棚撕扯她的衣服,被她反揍了一頓後還衝她吐口水,理直氣壯地說他願意操她是她的榮幸,揚言除了他只有那些沒錢買妓/女的流浪漢才會屈就她。

  不過這種年幼時期的傷痛,在她開始流浪後反倒帶來了一些便捷,她學會了壓著嗓子說話,用從死人身上扒頭盔和胸甲偽裝自己,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路上,她靠著接別人的委托過活,有時是去森林尋找走失的牲畜,有時是驅趕強盜,有時是清理一些體型不大的怪物,曾無數次瀕臨死亡,但最終都掙扎著活了下來。

  「我路過了一個村莊,那裡的村長正在招募佣兵去附近的洞窟清理野狼,當時這個任務已經交給了科爾滕……也就是那個佣兵團的頭領,但狼群的規模很大,而且正值母狼繁育後代的季節,所以他們對我發出了邀請,最後按人頭數給我酬勞,我答應了。在洞窟裡,他們中的一人跌入了深坑,摔斷了腿,被兩只野狼包圍,我下去把他帶了上來。」

  「那個掉下去的人是蒙羅?」

  「您果然什麼都能猜到。」聽到故人的名字,艾斯翠德不禁笑了一下,「在那之後,也許是覺得我身手不錯,科爾滕將我招進了佣兵團。他們與我性情並不相投,但一起出生入死多了,難免會產生感情……最重要的是,有一天揚尼克發現了我其實是一個女人,那時我以為科爾滕會把我趕走,但他沒有這麼做,其他人也沒有說什麼要求我離開的話,他們就這樣接受了我的身份,那是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得到了認可。在那之後,他們私下時不時就會向我指點武藝,我的劍術就是在那段時間飛快進步的。」

  雖然佣兵的工作很辛苦,也不乏傷痛,但她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如同在夢中一般……可惜夢就是夢,遲早有醒來的那一天。

  「經過半年多的相處,我自認為我們的感情已經足夠深厚,可以向彼此托付信任,於是在蒙羅問起我的過去時,我沒有任何隱瞞,包括迦太基銀行裡的那筆錢。」她說,「潘多拉的魔盒就這樣開啟了。科爾滕對那筆巨款起了歹念,聯合其他人將我灌醉,想要奪走我的劍,甚至想侵犯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們一直背著我打賭,看誰能得到我的處女血,那些指導也並非出於好意,只為了與我私下相處,方便引誘我。」

  艾斯翠德沒有說的是,他們私下其實一直管她叫「母牛」,並且從不避諱在她面前開「看看今晚誰能騎到母牛的背上」的玩笑,只是她當時並不知情,以為那不過是佣兵團裡某位成員的特殊癖好,有時還會為了順應氣氛而一起哈哈大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何等諷刺性的景像啊。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我。」她繼續道,「蒙羅感謝我當初的救命之恩,提前給了我暗示,讓我假裝醉酒,然後趁其他人不備逃了出來。」

  可惜她對蒙羅的認知來得太晚了,在此之前,當所有人都因為那個母牛玩笑而放聲大笑時,只有他獨自繃著臉,神情陰沉,艾斯翠德曾以為那只是他不會看氣氛,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對他的印像都是一個瘦瘦的、性情乖僻的人。

  「離開佣兵團後,我們決定去投奔奧克尼王,彼此約定要從一名士兵開始做起,通過自己的武藝在沙場上揚名立萬——然而命運並非一帆風順,我們在路上遇見了利恩斯王那強盜般的軍隊,他們正在放火焚燒村莊,蒙羅衝進著火的房子救出了兩個孩子,並且在孩子母親的懇求下再次返回火場……可這一次他沒能走出來。」

  「等我殺光那些留駐的士兵,衝進火場將蒙羅帶出來時,他已經渾身燒傷,奄奄一息。」她的聲音逐漸嘶啞起來,「彌留之際,他將一枚戒指交給我,希望我能將它轉交給他在家鄉的未婚妻。」

  拜托了,艾斯翠德……

  她聽見了他的聲音,氣若游絲,那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征兆。

  把它交給伊薇,告訴她……我很抱歉……

  啊……別哭了,你哭起來可真他媽難看……我現在已經夠糟了,你要是敢把鼻涕和眼淚弄在我身上……我就算變成鬼也要回來給你一拳……

  他艱難地笑著,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響。她能看見他逐漸渙散的瞳孔,他的身體在她懷中痙攣,像是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把他的靈魂從肉體中抽離。

  我好像……不能跟你一起去洛錫安ゝ了,但你得答應我……

  他用盡了力氣,抓住她的手臂,指甲摳進了她的皮肉裡,但她感覺不到痛。她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收斂起來,生怕他虛弱的聲音在還未被她聽見時就被風吹散了。

  答應我,不要放下你的劍……你會成為一名了不起的騎士……答應我,艾斯翠德……

  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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