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得知耶底底亞已經離開了蛾摩拉, 希蘭差點氣得把行李摔在地上。
「他就這麼走了?」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每一腳都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仿佛上面長著耶底底亞的臉, 「他都沒有和我道別!」
「耶底底亞也沒有和我道別。」塔瑪安撫道, 「他天亮前就離開了,可能只是不想讓氣氛太傷感吧……而且,據說父——大衛王病得很重,耶底底亞應該是想在局勢發生變動前盡快回去。」
「誰管他是為了什麼?」希蘭依然忿忿不平,但也不想遷怒塔瑪,只好衝著空氣吐舌頭,「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要狠狠地罵他一頓。」
塔瑪勉強地笑了笑,但眼神中仍流露出哀愁, 使她不得不避開與希蘭對視:「阿比巴爾王身體還好嗎?」
「健康得要命。」希蘭翻了個白眼,「他要是認真打我一拳, 我當場就會把血噴到耶底底亞臉上。」
巴爾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雖然他和提爾的聯系減弱了, 但還是能感知被他賜福過的對像的狀況。希蘭的描述當然有誇張的成分, 不過阿比巴爾在同齡人中也算得上是精力充沛了,至少沒有窘迫到像大衛王這樣不得不即刻召回繼承人的程度。
抱怨歸抱怨,希蘭還有一大堆累積下來的工作需要處理,只好把對耶底底亞的怨氣化作動力,板著臉去樞密院加班了。
經過多年的培養,曾經就讀於學府的年輕人在畢業後有不少成為了蛾摩拉朝政體制的一員,部門也相對完善,為他們減輕了不小的負擔——即便如此,希蘭也要連續加班好幾天才能把那些堆積的公務處理完,外交本就是所有工作中最著重於繁文縟節的,有些信件即使不用他親自起草,至少也要從頭到尾檢閱一遍後才能寄出。
巴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法律同樣是一項程序多余內容的工作,唯一的區別是他無需自己寫卷宗和審判書。
處理完工作後,他便去了紅屋——許多年過去,女王的居所終於不再只有圍牆是宏偉的了。雖然相比其他富裕的國家,蛾摩拉的王宮或許只能說是落魄(有些家具甚至是從藝術殿堂那裡淘汰下來的),但比起它起初幾年的模樣,至少不再讓人見之傷心了。
但正當他想要敲門時,一股令人戰栗的氣息從門縫中滲出,讓他的雙腳凍結在了原地。
有記憶以來,他只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但神力耗盡和瀕臨死亡的痛苦在他的身體裡常駐不散……
塔尼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該在西頓嗎?不,自從埃斐扶持攝政王主宰政權後,西頓人對塔尼特的狂熱就驟降了不少(盡管依然存在),她來找猊下做什麼?她想對猊下不利嗎?還是說……
「你可真是一只報災鳥。」他聽見了猊下的聲音,「除了交代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自縛手腳之外,你和你的創造者還有什麼用?」
「'它'很危險。」塔尼特回答,「讓'它'獲得任何機會,都有可能成為你的致命傷。」
「真有趣,說得就好像一切都盡在掌握一樣,可如果你的創造者現在居於上風,你就不會來這裡找我了。」他很少聽到猊下這樣毫不掩飾的譏諷,「何況,你與我之間尚有恩怨未結——塔尼特,當時你在我身體裡種下惡種,害我重病不起……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本不會錯過以法蓮之戰,也不會……」
猊下的聲音在這裡就停住了,但巴爾能感受到她緘默之下痛苦的余韻。
「你本就不該離開。」塔尼特說,「你的執拗使你錯過了重要的消息。」
他甚至聽到了猊下用食指點擊桌面的聲音——很響,讓他想起了希蘭腳跟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所以你承認自己當初是故意這麼做,為了讓我留在蛾摩拉? 」
「是。」
「我究竟錯過了什麼?」
「太晚了。」她說,「機會已如月光般從你指縫間流走。」
「既然你覺得現在太晚了……」猊下壓抑著惱火,「為什麼不在你認為'還有機會'的時候來告訴我這些?」
「我曾與你說過,現在我的創造者力量弱於'它',若它不先動,我的創造者就不能輕易有動作。」塔尼特平靜地回答,「事實上,若非'它'這次操之過急,我們原本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所以耶底底亞……所羅門的變化是出於'它'的意志嗎?」
「是。」塔尼特回答,「強行清除人間代行者作為人的感情,這與'它'不輕易干涉人類命運的原則相悖……寧可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也要如此行事,說明'它'認為他對你的感情很危險。」
「……他已經不是曾經的自己了嗎?」
「盡管外在沒有任何變化,但在那具身軀之下,只是一個有記憶而無感情的陌生人。」
猊下沉默片刻:「你剛剛說,今天你來這裡見我的目的,是要允諾我一個願望。」
「是,這是'它'貿然行動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你的機會。」
「你能夠修復耶底底亞的感情嗎?」
「不能。」塔尼特說,「我的力量對比我更高等的存在無效。」
「你曾說過,若杯中之物滿盈,無論灌入的是清水還是美酒都無所謂。」猊下警惕道,「反過來理解,得先灌滿水杯,才能實現願望,也就是必須先奉上與願望相等的代價。」
「是。」
「即使是你主動提出要滿足我的願望,我也必須償付代價?」
「是。」
「你的創造者是不是想得太理所當然了?」猊下冷笑一聲,「這基本是在用我的錢,還我放的債。」
「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只為抓住可以保留一絲希望的可能性。」塔尼特說,「我來這裡,只是為了將這希望的火種托付於你。」
又是一陣漫長的死寂。
「除卻你剛才所說的不可逾越的界限,這個願望的上限是什麼?」
「若代價足夠,便可窮極你的想像。」
「我能將許願的權限轉給其他人嗎?」
「可以,雖然它不贊成你這麼做。」
「它可以有很多想法——如果它只是想一想。」猊下說,「目前來看,你和你的創造者除了給我添麻煩之外,沒有起到任何用處。」
塔尼特難得陷入了沉默。
「我決定將這個願望轉移給塔瑪。」
塔尼特嘆息一聲:「她有你的影子,但不足以代替你。」
「她是我的孩子,不需要你來評判。」猊下說,「現在你該離開了,不要妨礙蛾摩拉真正的守護神來見我。」
聞言,巴爾心裡激靈了一下,遲疑片刻後,才輕聲問道:「猊下?」
「進來吧。」對方回答,「她已經走了。」
他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塔尼特的氣息確實消失了,但這沒能打消他的心虛和尷尬:「您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在外面的……?」
「從你的影子映在門窗上的時候。」
那就是打一開始就知道了……巴爾感覺頭皮發麻,必須費盡全力才能勉強不咬到自己的舌頭:「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感覺到了塔尼特的存在,不、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無妨。」猊下說,「如果我想要隱瞞,就不會放任你偷聽我們的對話了。」
他躊躇了一會兒:「您真的打算將願望轉贈給塔瑪嗎?」
「沒錯。」她苦笑了一下,「隨手把麻煩事丟給了自己的孩子t——很不負責任的家長,對不對?」
「我沒有想忤逆您的意思,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吞吞吐吐道,「但塔尼特的有些話可能是對的,由您保留希望的火種會更加合適。」
猊下擱下筆,仍是很溫和的表情,難以想像這位女王不久前還在和一個詭秘的神明爭鋒相對——假以時日,塔瑪會繼承並傳承她的意志,或許她最終能達到猊下在以色列時擔任宰相時的水平——但她的撫養者早已更進一步,哪怕容貌未變,她也已經超越了曾經的自己,多年來的執政生涯,使她成為了比過去更超然的存在。
「近來,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她說,「曾經這件事還沒有令我如此煩惱,但隨著記憶中那些熟悉的面貌逐漸老去,甚至褪色、消失……讓我很難再忽略它。巴爾,如果人們崇拜的對像是一名某種意義上接近全知全能的個體,足以為他們解決一切難題,使他們避開前方道路上的所有錯誤,同時這名個體還是永恆不朽的,幾乎沒有任何普通人常見的困擾——例如衰老引發的病痛和精神不濟。」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不如之前那麼響,但很清晰,讓人難以忽視:「供奉著這樣的存在,和供奉一位神明又有何區別呢?」
巴爾搔了搔臉頰:「我……我不是很擅長哲學方面的事情……」
「是嗎?我卻認為這是一件相當現實的事,巴爾。」猊下說,「我拒絕神,並不是單純因為你們有違反常理的力量,而是人們應該明白,權力不能被永恆掌握在某個偉大的個體手中。一個人因踐行正確之事而獲得權力——說起來不難,但實際又如何呢?哪怕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一個擁有辨明是非能力的人,也不能指望那個人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符合道義的,我也不例外。如果人們追逐的只是一個崇高且不會腐朽的軀殼,那麼軀殼之下的是誰又有何區別?」
「可目前至少也沒有人比您做得更好。」巴爾說,「即使您信賴塔瑪,那麼塔瑪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呢?與其將希望托付給一個不知是否會成為明君的孩子,不如由一個更值得信賴的對像去主導命運的發展。」
「誰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呢?」她笑了笑,「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人們已經不需要王了。」
巴爾嚅囁道:「請別開這樣可怕的玩笑……」
「別太擔心。」猊下收起了笑聲,但語氣仍是溫和的,「蛾摩拉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受過任何天命的國家,而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天命加身的女王——這個國家之所以誕生,是為了給那些良善卻命運多舛的人們一處棲身之所,是為了讓文明更多的可能性在這裡孕育,僅此而已……還是說,你要賦予我們什麼歷史的使命嗎?巴爾?」
「不、不是的……」巴爾臉頰發燙,「我只是……只是生活在這裡,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明白,巴爾,我明白。」猊下嘆息一聲,「其實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也有我私人方面的因素……雖然我很不喜歡塔尼特和她的創造者,但我能感受到他們沒有對我托付全部的信任。最初我不以為然,直到押沙龍……那孩子的死亡令我驚醒,而耶底底亞……也是如此。」
「事實是,我並非什麼全能全知的個體,而且遠遠弗如,在個人感情的干擾下,我也會做出有欠考慮的決定。在我再度變得傲慢,認為自身的智慧、信念與權力足以戰勝世間的一切未知之前,我需要把這個國家交給一個更加年輕鮮活的生命。等蛾摩拉的體制和法律更加完善後,我就會把王位交給塔瑪。」
巴爾怔了一會兒:「那您要去哪兒呢?」
「誰知道?」猊下用輕快的口吻回答,「也許是乘船穿過愛琴海直達伊比利亞,也許會沿著亞嫩河去往摩押平原,看一看那裡的死海,往南也不錯,我對紅海周圍的國家一直很感興趣,聽說那裡的人們經常使用一種黑色的火油……對了,你知道瑣珥有一種用鹽岩石烘烤出來的鹹馕餅嗎?」
「是嗎?真讓人期待。」他本來就笑得很勉強,後來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一定會很想念您的。」
「沒必要那麼急著傷感,離那天還有一段時間呢。」猊下低聲道,「安赫卡告訴我,世界上存在能夠遍覽過去與未來的眼睛……」
「千裡眼?」巴爾想了一下,「高階位的千裡眼確實能窺視命運的軌跡……」
「所以的確存在過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巴爾點頭:「在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建造了至高之塔的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就擁有這樣的能力,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未來。」
「真是乏味的能力。」猊下說,「不過坦誠說,在塔尼特答應為我實現一個願望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如果將世上的所有信息全部納入掌中,是否就能一直做出正確的決定?但仔細想想,那樣的命運該是何等無趣啊,與其如此,還不如寄希望於人類自身的可能性……你看過蛾摩拉新造的艦船嗎?西倫說他要開著它去大海的盡頭冒險,雖然我跟他說過很多遍,這個世界並不像神話中說的那樣像個棋盤……可是想一想,誰知道幾千年後,人們會用他們的雙腳抵達怎樣遙不可及的地方呢?」
第197章
城門開啟後,所羅門感覺一陣暑氣夾雜著塵埃撲面而來——這大概是這輛黃金馬車唯一不好的地方,難以為乘客抵御那些惡劣環境帶來的困擾。
受大衛囑托,先知拿單和祭司撒督將親自護送他前往神聖的基訓泉,並為他施以膏油禮。
有關他將繼承王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以色列,衛城的所有百姓幾乎都圍聚在城門口,馬車每往前一寸,那一處的人群便向兩邊退去,好似船首劈開黑色的海面。
許多年前, 摩西帶領他的族人們穿過分開的紅海, 也許就是這樣一番景像。
他們之中從未有人見過他——事實上,在大衛宣布自己定下的繼承人之前,他們甚至不曾與聞他的名字,但此刻他們聚集在這裡,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是他們天命所歸的新王,是因為大衛得到了神諭——在以色列,哪怕造物主只是嘆息一聲,也足以與世上最嚴厲的律法相媲美。
「雖然您的正統性毋庸置疑,但在宮廷內行動時請務必小心。」撒督低聲道, 「亞多尼雅王子對您的威脅很大……約押死後,洗魯雅公主幾乎將他視若親子,祭司亞比亞他也是亞多尼雅的密友,哪怕您順利登上王位,短期內都請不要放松警惕。」
「我知道。」所羅門回答,「我還知道他獻了一名少女給父王, 如今是父王最寵愛的妃子。」
聞言,撒督陷入了沉默,神情中罕見地有了點尷尬,拿單倒很直接,他從不是一個講話留情的人:「不必擔心亞比煞,她沒有外界傳聞的那樣有能量。」說到這裡時,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往日的景像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等您見到就明白了。」
所羅門仍微笑著,沒有告訴他們,其實這雙眼睛已經見過了。
大衛已經在基訓泉等候多時,盡管所羅門早就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樣,可實際見到時依然有一種陌生感。七年前,大衛把他扔給烏利亞,讓他離開王宮去找埃斐時已經年紀不小,但舉手投足間仍能窺見年輕時的風采,如今的王座上卻只剩下了一個郁郁寡歡的老人,飽受痛風和膿瘡的困擾。
他們抵達的時候,大衛正在酣睡,撒督不得不走到王座前,輕聲提醒:「陛下,所羅門殿下已經到了。」
大衛花了一點時間才醒過來,也許是陽光的關系,他的眼珠看起來有點發灰,嘴唇卻是慘淡的白色,直到他緩過神,臉上再度浮現出令人熟悉的輕快笑容,看起來才不那麼死氣沉沉。
他不是近幾年才老的,但這種老邁化為實感仿佛是一剎那的事情,早年曾馳騁過戰場的國王多是如此——年輕時光榮的印記在年老後成為了病痛的根源。
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全程見證膏油禮無疑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每過幾分鐘,他就會讓僕從在他的太陽穴上塗抹一種綠色的油膏,並且服用一種氣味清涼的藥水t(不是很有益於他的健康),才能防止自己因精神不振而昏睡。
儀式一結束,大衛就在醫師的看護下坐著輦車回去了,而所羅門還得坐著那個沒有遮擋物的黃金馬車繞城一周才能返回王宮。比他更慘的是撒督和拿單,因為他們只能在馬車兩側步行,所幸幾匹馬都訓練得很好,沒有發生以色列大祭司和先知在馬車後苦苦追趕,最後昏死在大街上的慘劇。
回到王宮後,所羅門終於見到了那位傳聞中的少女亞比煞,大衛最年輕的妃子,大概也是最後一位妃子。
他和她簡短地交談了幾句,大多是禮節性的招呼,但仍能看出她是一個被王嬌慣著的小女孩,很活潑,精靈古怪,但不討人厭,而且……看起來很眼熟。
在許多傳聞中,她似乎是用容貌蠱惑了國王的絕世美人——過於誇張的說法,亞比煞無疑是美麗的,但還遠遠不到僅憑相貌就能使他人神魂顛倒的地步。大衛也沒有為她「神魂顛倒」,他從不像男人對待女人那樣碰她,一方面是因為他老了,耗盡了年輕時放蕩的情熱,內心像是一個飽食的人那樣平靜,另一方面,則是他對亞比煞有一種並非男女之愛的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更像是長輩對待孩子的那種慈愛,而這種慈愛是他曾經吝嗇於分給任何孩子,唯獨押沙龍和塔瑪享受過的。
也難怪撒督和拿單提起這名少女時總是表情復雜……不過他們誤解了一件事,大衛並沒有從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找故人舊影的想法(否則後宮裡早該擠滿一群大大小小的「埃斐」了),只是大衛對於寵愛的孩子向來有一套固定不變的標准:身上有他和埃斐的一部分。
押沙龍和塔瑪長得像他,但性格像埃斐,而亞比煞長得像埃斐,但性格像他。
這種標准是毫無道理且壓倒一切的,甚至無關乎血緣,純粹建立在一種難以捉摸的感性上。
下午,大衛略微恢復精力之後,便召見了他。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他的氣色仿佛好了許多,神情中又有了一些光彩,但所羅門知道,這種情況不過是回光返照,他的人生已經走到盡頭,再無挽回的余地了。
「你看起來精神不錯。」大衛打量他,語氣有些感慨,「哈,年輕人。」見所羅門沒有回答,只是回以微笑,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小子,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我過得很好,父王。」
「你當然會過得很好。」大衛不以為意,哪怕問出這個問題的是他本人,「蛾摩拉呢?你覺得那座城市怎麼樣?」
「蛾摩拉很好,父王。」
這個問題之後,大衛很久沒有再說話,如果不是有千裡眼,所羅門或許會以為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了。直到房間裡的水甕從半滿滴到了三分之二,大衛才開口:「她怎麼樣?」
「猊下也很好,父王。」他回答,「一如既往。」
「所以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聽到這裡,所羅門愣了一下,但還是如是回答:「我吻了她的嘴唇。」
「是嘛……」大衛有些出神,但片刻便將情緒收了起來,「你知道嗎?所羅門,你真是一個幸運的家伙。」他的語氣又快活起來,仿佛他們是相識已久的平輩人,真要要用拳頭捶一下他的肩膀,但他太虛弱了,哪怕手指微微收攏也會顫抖個不停,「當然了,你們也結不了婚……即便如此,你也已經得到太多太多了。」
他並不否認:「您說的沒錯。」
「我太累了,沒辦法指導你什麼,不過該懂的東西,你應該都從她身上學會了,撒督和拿單也會從旁輔佐。至於亞多尼雅……要說威脅,肯定輪不到他,不過洗魯雅確實是一個隱患,要殺要留就由你自己決定吧。」
「我會謹慎斟酌的。」
「哼,這就是聰明人的回答?你倒不如撒個謊好了。」大衛闔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什麼重負,「在我走了之後,對她好點。」
如果他心裡還殘存著哪怕一點感情,此時此刻都會感到悲憫——這個男人,與自己的神明默默抗爭了大半輩子,為此幾乎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最後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上,消極地期盼這七年的感情深厚到足以讓他違逆神為她安排的命運,就像他自己為她做的一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輸了。
不過,大衛沒必要知道這些——雖然對方萬念俱灰的模樣,並不會在他心裡掀起一絲波瀾,但讓對方在平靜與滿足中走完剩余的人生,是一件客觀上符合道義的事,也不會給他造成什麼麻煩。
他沒辦法滿足大衛的遺願,但他可以滿足對方的其他要求。
「我會的,父王。」
如對方所願,他撒了個謊。
離開大衛的寢宮後,所羅門在心中問道:「為何我還是無法看見埃斐的命運?」
「現在還不是時候。」神回答,「你須完成神聖的使命,建造聖殿,使你的子民與神真正聯結在一起,如此方能穿過混沌,看見命運真正的軌跡。」
×××
「您一定得說服猊下。」
「我會試著……」
「光'試著'是不夠的,大殿下!」耶米瑪來回踱步,像是一只失去了尾巴的小狗,「這將是前所未有的傑作,所有人都會震驚,並為之臣服!如果猊下沒有同意,就意味著您沒有很好地向猊下闡明這一點。」
「耶米瑪。」希蘭不得不打斷她,「雖然你的確是猊下最寵愛的畫家……」
「確實如此,猊下親口說過,我將會在永恆的藝術殿堂裡占據一席之地。」
「好吧,將會在永恆的藝術殿堂裡占據一席之地的畫家小姐。」希蘭說,「我能體會你創意中的美妙之處,將蛾摩拉的發展史用壁畫的形式展現出來…… 」
「不錯,等他們見識到真正的文明誕生之牆,就會明白提爾那些粗糙的浮雕不過是藝術中最最粗鄙的東西。」耶米瑪說,「記得強調我會為烏利亞閣下留一大塊位置。」
希蘭知道她是在暗示烏利亞的健康問題——近來,這位追隨猊下多年的老將軍身體狀況一直不太樂觀,如果能看到自己在畫作上的英勇姿態,也許能帶給他一些慰藉。
「……拜托了,耶米瑪,讓我說完。」希蘭嘆息一聲,「不管想法是好是壞,既然你說要征用永恆之殿的所有牆壁,我就得先請示猊下的意見,如果猊下最後沒有批准,即使你殺了我也沒用。」
耶米瑪很響亮地哼了一聲:「猊下會明白的,你們這群家伙根本什麼也不懂。」
所幸與耶底底亞朝夕相處的這七年,已經讓希蘭寬容到基本不會為任何刻薄的言語而發脾氣了,他耐心地安撫了耶米瑪,然後在對方希冀的目送下踏上了前往紅屋的路。
「猊下。」經過對方的允許後,他推門而入,「我有一件事要向您請示……」
「你來得剛好,希蘭。」猊下看向他,「我也有事找你。」
看來他今天很難不受打斷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希蘭的目光落到在場的第三人身上:「這是誰?我不認識。」
「您太會說笑了,希蘭殿下。」雷納說,「我們不久前才在提爾見過。」
「是嗎?我忘了。」
「這樣太失禮了,希蘭。」猊下說,「他從你父親那裡帶來了重要的消息——繼續吧,雷納。」
「不行。」他莫名感到恐慌,「我的事情更重要,我要先說。」
「別擔心,殿下,您不必再做這些事了。」雷納說,「阿比巴爾陛下決定提前退位,您很快就要成為提爾的新王了。」
第198章
「……大殿下。」雷納長長地嘆了口氣,出於習慣,他仍用著在蛾摩拉時對希蘭的稱呼,「您能不能別再擺出這副表情了?」
「又怎麼了?」希蘭抱怨道, 「我只是眉頭皺了點,眼角垂了點,嘴角耷拉了點,背駝了點,所以看起來有點不精神而已,不是什麼大問題。」
「那是因為您不用整天看著自己的臉,殿下。」雷納說,「坦誠說,我本以為您會很高興的。」
「為什麼?有人會為了自己要連續聞幾天駱駝的臭味而高興嗎?」
「因為您馬上要成為提爾的王了。」雷納說,「雖然提爾在黎凡特的地位……咳咳, 相較以往受到了一些影響,但依然是一個強大的國家, 而您是這t個國家的掌舵者,是王座的主人, 財富無數, 大權在握,所有人都渴求您的垂簾……」
他用夢游似的語氣回答:「對對對, 你說的沒錯。」
「可是您不開心。」雷納指出,「恕我直言, 您的心還在蛾摩拉呢。」
「為什麼誰都要為這種事情而奇怪?我在蛾摩拉生活了七年——再過幾個月就八年了。」
「真是出人意料……大殿下,您能允許我袒露幾句肺腑之言嗎?」
「啊哈, 說得像是你前面還不夠冒犯我一樣。」
「起初, 我以為最容易離開蛾摩拉的會是您,而最艱難的是小殿下……我什至沒有想過, 有朝一日小殿下真的會離開。」雷納說,「當然,現實已經多次告訴我,人的感性認知往往很不准確。耶底底亞殿下走的時候就像一陣風,離開後便了無痕跡……反倒是對外一直表現得沒心沒肺的您,似乎並不覺得離開蛾摩拉回去繼承王位是一件值得雀躍的事。」
「這麼直接地說別人沒心沒肺也太過分了吧?」希蘭搔了搔臉頰,但也沒有很生氣,「其實我也沒有料到耶底底亞會離開,他看上去就是那種要一輩子死纏爛打地待在猊下身邊,用棍子打他都不會走的家伙。至於我嘛……」
他試圖朝他擠眉弄眼,作出戲謔的模樣,但最後很不幸地失敗了。因為自己表現得有點滑稽,希蘭反倒先笑了起來:「我剛剛看起來是不是怪傻的?」
「……您想聽不冒犯的回答,還是實話?」
「有沒有不冒犯的實話?」
「恐怕很難。」
「那我就不聽了。」說罷,希蘭又噗嗤一聲笑了,「所以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結果,那就干脆不去在乎——至少表現得像是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要在自己的時代大放異彩,而有些人只能淪為他們的陪襯……我不是幸運的那個,雷納。」
「何必如此悲觀呢?」雷納說,「在我看來,您得到的東西並不比耶底底亞殿下遜色。」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從見到耶底底亞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最後會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無論我怎麼努力,也不過是他成功路上的墊腳石而已。」希蘭說,「我又能怎麼辦呢?總不能在最後用'至少我努力過'之類的話來安慰自己吧?」
「聽起來確實很像您會做的事。」
「哈哈,錯了,巴爾才會那麼做——雖然大家經常因為我們長得很像而產生一種我們各方面都很像的錯覺,但巴爾是一個可愛的樂觀失敗主義學家,而我心裡實則功利得要命。」希蘭聳了聳肩,「輸了就是輸了,輸了的人什麼都不會得到,與其不顧一切地去打一場根本不會有結果的仗,還不如在最開始就體面地退場。」
雷納緘默不語,似乎短暫陷入了某段回憶中,片刻後才回過神:「不會不甘心嗎?」
「我都要走了,還能有什麼不甘心的呢?」他笑了笑,「何況,都這樣度過那麼多年了——所以勉強再忍受幾天我的苦瓜臉吧,雷納,再過一段時間,我會自己振作起來的。」
經過數個小時的騎行後,雷納勒住了駱駝,先是抬頭打量天色,隨後又四處張望,仿佛從空氣中嗅到了不妙的氣味。
「暴雨要來了。」他說,「若您同意,我們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休息一晚,等明天早晨再出發。」
其實希蘭也察覺到了,今天溫度不熱,甚至稱得上涼快,但濕氣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仿佛他一直在流汗。他本來就不急著回去,要在哪裡賴一晚上也無所謂。
雷納輕車熟路地領著他來到一個驛站,位置有點偏,裡面除了灰塵和沙子之外,最多的是從房梁上抖下來的木屑,但是——嘿,想開點,至少不是雨天會漏水的草棚屋。
希蘭挑了一個離火爐最近的位置,原本是想把衣服上的濕氣烤干,結果被煙塵嗆得止不住咳嗽。
外面還沒有下雨,但已經肉眼可見地陰沉起來,木柱、橫梁、矮桌、地毯……所有東西上都結起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氣溫變得比之前更低了,微風拂過濕漉漉的衣服時,竟然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或許是因為天氣,或許是因為這家驛站距離主道有點太偏了,視野中的景像顯得格外蒼涼,除了滿地的白色沙土、在棚子裡吃干草的駱駝和幾簇稀疏的灌木叢,就沒有其他東西可看了。
很難形容他此時的感受——耶底底亞離開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呢?那個殘忍的混蛋,居然就這樣輕飄飄地走了……他不該那樣離開的,叫人傷心。
雖然過去七年裡,他總嘲弄對方是一個小心眼的刻薄鬼,但如果是耶底底亞,肯定會不惜一切地留下來,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和他不同,那是一個從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家伙。
……本該是這樣的。
而猊下——一如既往的冷靜,假設她心裡也有不舍,至少沒有讓別人看出來,對耶底底亞和他都是如此。但希蘭還是隱約感覺到,她似乎變得比以往更豁達了,在工作之余,也很少再掩飾自己溫情脈脈的一面,至於原因是耶底底亞的離開,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他的視線游移著,最後落到了屋檐。外面已經下起了雨,雨勢起初還不大,但雨水綿綿不斷地從瓦片上滴下來,希蘭看著這一幕,忽然感覺難過得要命。
「希蘭閣下。」為了掩人耳目,雷納換了個稱呼,「您可以去房間休息了,店主人答應提供澡盆和熱水。」
希蘭沒有回答——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被雨從頭澆到了腳,但他決定不去計較這件事,就像他不去計較身後雷納發了瘋似地叫喊一樣。他騎上一匹灰褐色的牡馬,它顯然很不樂意沾水,但當他揮動韁繩時還是順從地跑了出去,多好的小伙子。
他就這樣在雨幕中疾馳著,把雷納、提爾和王位都拋之腦後——以及那個被他偷了馬的倒霉蛋,雷納是個好人(大概),他相信對方會代為賠償的。
雨勢很快就變大了,呼嘯的狂風和連綿的雨聲交織在一起,連往日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都顯得稀薄起來。他能感覺到被打濕後的發絲緊貼著前額,冰涼雨水沿著發梢流到他的眼睛裡,馬蹄踩過水坑時,泥水濺在他的靴子和褲腳上,不過也無所謂,他已經足夠狼狽了,不介意變得更糟糕一些。
巴爾在上,他連主道在哪兒都看不清,更別說認路了。不知道是怎樣神奇的運氣,竟然讓他順利抵達了目的地。蛾摩拉此時是宵禁時間,城門已經鎖上了,然而負責守夜的鐵衛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臉,就打開了側門。
他同樣順利地穿過了王宮的正門,鐵衛長官帕提還和他打了招呼,仿佛他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個城市一樣。
希蘭就這麼一路來到了紅屋,屋裡的燈火還亮著,他敲了敲門,在得到允許後推開了門,雨水和泥漬就這麼留在了紅屋破舊——在蛾摩拉聲名鵲起後,有了一種更好聽的說法,叫「古樸」——但本質上還是破舊的老地毯上。
這幅場景下,希蘭覺得猊下即使當場把他趕出去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對方並沒有這麼做,只是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有時她會這樣小憩片刻,為了給後半夜的通宵工作補充精力:「怎麼淋著雨回來了?」
希蘭一聲不吭,雖然平常他總是有一肚子的話可說,此刻卻忽然領會到了語言是多余的道理。他看著她,內心有一股強烈的陌生感,從她蓬松烏黑的長發,被燭光照亮的蜜色皮膚,以及那張籠罩在光暈中的臉龐,忽然感覺頭暈目眩,心跳加速,仿佛被這種前所未有的美好氛圍擊中,不受控制地為她的美所震撼。
他們住在一起七年,天天見面,可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她長什麼樣。
「希蘭?」
他緩過神,沉默地走到躺椅邊,跪坐下來,感覺胸口沉重得嚇人,讓他有些喘不過氣。當他將腦袋擱在她的膝蓋上時,猊下的手指穿過他濕漉漉的頭發,她只穿著普通的亞麻布,但不知為何,這種布料在她的皮膚上好像變得格外柔軟,他能清晰感覺到她皮膚的溫暖隔著輕薄的衣物傳遞過來。
「我會讓他們把爐子點起來。」猊下說,「在t有熱水之前,你得先去把濕了的衣服換掉。」
「您不奇怪我為什麼回來嗎?」
「有許多理由……雖然你我都知道結局會是怎樣。」她說,「但你還很年輕——偶爾逃避一次又有什麼關系?」
聽到她的回答,希蘭莫名感到生氣,不知道是為她此刻的平靜,還是因為她說了實話,然而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實話——可當她輕撫他的面頰,她的微笑,溫熱的氣息,和那令人神魂顛倒又使人敬畏的美貌,澆滅了他心頭無端的怒火。
希蘭將手搭在躺椅邊緣,然後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膝蓋——那個瞬間,對方臉上罕見的表情已經讓這次狼狽的旅程變得物超所值了,他又將袍子的下擺往上推了一點,吻了吻她另一側的膝蓋。
在長袍被推到它平常不該到達的高度前,猊下倏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才後知後覺地從這震驚的一幕中回過神。
他笑了起來,感到從未有過的得意:「您也猜到這一幕了嗎?」
猊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的喉嚨又澀又痛,舌頭又腫又脹,不知道現在他是怎麼把話說得那麼清晰的, 「您來教我,好不好?」
「希蘭——」
「難道要全怪我嗎?是您說我可以逃避一次的。」他用指甲去刮她的皮膚,「只是這一晚……只要這樣就好了。」
「……不是以這種方式。」她嘆了口氣,幾乎是以一種愛憐的表情在看他,「何況,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已經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了……希蘭,我的心已經被另一份感情燃盡,如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灰燼。」
痛苦在他胸口蔓延,但他沒有表現出來:「沒關系。」他親吻她的手指,同樣濕漉漉的,有著從他發絲上沾到的濕氣,「這已經比我起初希望得到的更多了。」
第199章
三年後——
「雖然商會領袖在議會中的席位很少, 但他們的財富足以……塔瑪?」埃斐輕輕咳嗽了幾聲,「該回神了,我的好姑娘。」
塔瑪眨了眨眼睛, 像是一只被水澆濕了腦袋的小貓:「我——非、非常抱歉!我剛才……我不是故意的, 我……」
「走神了。」她打趣地笑了笑,「墜入愛河的感覺真是讓人醺醉,是不是?」
「猊下……」她的女孩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但遮擋不住臉上的紅暈, 「對、對不起,我只是偶爾會……我不會讓私事影響到工作的。」
「你總得要有自己的繼承人。」埃斐收斂了笑意,「何況,女性在這方面確實先天劣勢,如果不想影響你在登基後的統治, 最好在你登上王位前就完成這一步。」
塔瑪嘆了口氣:「您這樣只是讓我更緊張了……」
「登基,還是懷孕?」
「兩者都是——尤其是前者。」塔瑪說, 「就不能讓我作為您的副手,為您效力一輩子嗎?」
「這個問題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了,塔瑪,答案是'不'。」埃斐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你不比希蘭和所羅門差什麼,既然他們能成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那麼你一定也可以。」
「希蘭和耶底底亞……沒想到都已經過去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聽到這兩個熟悉的名字,塔瑪臉上浮現出回憶之色, 「他們那邊最近有傳回什麼消息嗎?」
「錫安已經落成了。」看見塔瑪迷茫的神情,埃斐只好提醒道, 「以色列的新聖殿。」
「噢,那個。」塔瑪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她的孩提時代幾乎都是在這個信仰雅威的國家中度過的,但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這似乎是一件過於久遠的事情了,「我記得希蘭在這件事裡出了不少力。」
雖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和蛾摩拉無關,但埃斐還是通過某些「渠道」與聞了有關錫安的消息,比如為了建造聖殿,提爾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以及各種雕刻金銀飾品的手工匠人,比如所羅門要求上帝之家時刻保持靜默,所有香柏木和金銀銅的雕飾制作都是在提爾完成,隨後才被運往以色列。
聖殿建造完畢後,所羅門就把約櫃從衛城轉移到了那裡,放在兩座黃金智天使的雕塑之間,不過據希蘭所說,那其實是銅像,只是在外面鍍了一層金箔— —所羅門要求所有無法用黃金打造的建築部分都這麼做,以保證整個聖殿看起來都金碧輝煌,猶如天堂蒞臨人間。
埃斐對於這種奢侈的需求無法理解,但從事後看來,至少以色列的百姓們是滿意的,他們認為這樣使他們的靈魂更容易與雅威聯結在一起。
「確實如此。」她回答,「當然,這不是沒有代價的,所羅門答應割讓二十座城給希蘭……」
「二十座城?」塔瑪睜大了眼睛,「不是兩座?二十座?他是不是瘋了?」
「至少從希蘭信裡的內容來看,這些條款都明確寫在契約書上了。」埃斐說,「不過,如果歸棲者從以色列傳來的消息屬實,這筆買賣並沒有希蘭想像中那麼劃算。雖然名義上是二十座城池,實際上基本都是一些偏僻的村鎮,地處邊緣位置,沒有什麼戰略意義,農業和商貿也很貧乏,經營一番後或許可以發展起來,但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了——最重要的是,雖然那裡隸屬於以色列,但居民大多是被賣作奴隸的迦南人,以及從努比亞和柏柏爾來的外奴,並沒有多少猶太民。」
「所以希蘭算是……吃虧了?」
「不算太虧。」埃斐回答,「但也僅僅是如此了,這還沒算上提爾為了幫助以色列建造錫安而推掉其他國家訂單的損失。」
「希蘭肯定又要在信裡說什麼下次見面要請耶底底亞吃拳頭了。」塔瑪喃喃道,雖然對方每次都這麼發誓,但從來沒付出過實踐,「希蘭當時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不管怎麼說,耶底底亞都不是那種會讓他輕易占到便宜的人……雖然耶底底亞在這件事裡的做法也讓人不舒服。」
「雖然客觀上是以色列更受益,但這種受益是以一國之王的名譽換來的,很難說是好是壞。」埃斐用食指點了點桌面,「我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塔瑪,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塔瑪嘆了口氣,「耶底底亞……那個位置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我感覺自己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
她沉默片刻:「他現在是所羅門了。」
「……是啊,都過去三年了,我也該習慣這麼稱呼他了。」塔瑪苦笑一聲,「自他離開後,我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重逢……現在卻只感覺到害怕。」
送走塔瑪後,埃斐在紅屋坐了一會兒,但什麼也沒做,很難說是怎樣的情緒在困擾著她——因為塔瑪?她把什麼事都辦得很好,若無意外,她登基後必將以聰慧賢明的名聲流芳百世;因為希蘭?他最近確實對西頓興致勃勃,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提爾的歷代統治者都以自封西頓王為榮……
因為所羅門?
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她有一種想要嘆息的衝動。
埃斐收拾了心情,沿著內環城的側門,也就是歸棲者們經常出入的通道離開了王宮。
所羅門離開後,她改變了地下甬道的入口——盡管在內心深處,她不願相信對方真的會做什麼對蛾摩拉有害的事情,但理智告訴她,這位所羅門王絕非她能全然托付信賴的對像,希蘭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
通道的盡頭是蛾摩拉的墓園,出口設置在了祈禱間的一口位置隱蔽的石棺裡。祈禱間的設計特殊,即使是白天,房間裡依然昏暗而靜謐,幾支黯淡的羊油蠟燭是唯一的光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而腐朽的氣息,聞起來像是下雨後長在縫隙裡的苔蘚。
當她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有另一個人等在那裡了。
「哈蘭。」
「猊下。」對方先是微笑,隨即又流露出一絲愁苦,「居然要等您同我打招呼,我才能發現您在我身後,看來歲月待我比我想像中更無情。」
埃斐不知該如何回答,光是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就讓她感到難過。她想起兩年前的烏利亞——氣若游絲地躺t在床上,瘦得要命,只剩下一層松弛的、布滿褐斑的皮掛在骨頭上,好像逐漸從人褪為了影子。
生過一場大病後,他的眼睛上蒙著一層霧似的白翳,看不清周圍人的模樣,過得渾渾噩噩,有時連早晚都分辨不清,但還是憑借著腳步聲就能認出她。
很多年前,這個英勇的赫梯戰士曾數次從絕境中掙扎著活了下來,卻在荏苒的光陰下漸漸枯朽了。
有天晚上,烏利亞請求她坐在他床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氣色罕見地好轉了一些,她為此很高興。
他說:「猊下,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騎著馬,舉著長矛。長矛在我手裡是冷的,血流到我手上是燙的,真好啊。」
對她說完這些話後,他就在那個晚上辭世了,悄無聲息,沒有任何痛苦,在夢裡騎著戰馬離開了。
哈蘭和烏利亞年紀相仿,近年來身體狀況也越來越不樂觀,很早就退居二線,不再參與歸棲者的任務。他並不將此視作安享晚年——「這不過是慢性死亡」,他這樣評價,盡管無需工作也生活富足,依然很少讓自己閑下來。
「真不敢相信他已經離開整整兩年了。」哈蘭低聲道,「有時我路過校場,看見帕提訓練新兵,總覺得看見了他。可他們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而且烏利亞十六歲的時候,就比現在的帕提高一脛了……猊下啊,是他們真的那麼像,還是我已經老到了某種地步,只能從一些毫無干系的人和物上尋找對往日的慰藉了?」
「像也不像。」埃斐說,「帕提永遠不會長成烏利亞的樣子,但她確實是烏利亞的好學生。」
烏利亞去世後,帕提就成為了新的鐵衛隊隊長——很難想像曾經那個脾氣暴躁,還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女孩能成長到這般模樣。
埃斐還記得,在授予對方鐵衛隊長勛章的那天,她的表情很沉靜,至少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意氣風發,就在烏利亞去世前不久,她的母親瑪西亞也離開了她,無論她獲得了多少榮耀,她最希望看到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如果你有意願的話……」埃斐開口道,「我有一項工作想要委托給你。」
「若您足夠信任我。」哈蘭回答得很快,「老狗也還有幾顆牙齒。」
這句話是烏利亞常說的……她恍惚了片刻,不知為何感覺心裡難以平靜:「你應該也知道,最近摩押人那邊很不太平。」
「我聽說索多瑪王又向您遞交求婚書了。」哈蘭說。
「時隔多年才舊事重提,可不像是出於痴心的樣子。」埃斐說,「他施行暴/政,窮奢極欲,還放任自己的心腹大臣放高利貸,連子民的最後一滴血汗都要榨干,政權被推翻也是遲早的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恐嚇和酷刑都不管用了,索多瑪王多半是打算把矛盾轉移到對外。若我答應,以蛾摩拉的富裕,能讓王室的情況緩解不少,若我不答應……他多半會借此機會挑起戰爭。」
哈蘭冷笑一聲:「要不平穩地得到財富,要不用戰爭略劫掠財富,他的算盤倒是打得精。」
「雖說以蛾摩拉的兵力,沒必要畏懼索多瑪的軍隊,但能不通過戰爭解決是最好的。」埃斐輕聲道,「我已將雅雷俄珥金派去瑣珥,他會在那裡接應你,瑣珥有一位親王正對老鄰居的土地虎視眈眈……歸棲者這幾年有了不少新血,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還不足以讓我托付信任,你和雅雷俄珥金在這方面都經驗豐富,計劃該如何執行,你們心裡應該都有數……有必要的話,讓索多瑪的王座換一個主人也無妨。」
第200章
當撒布德受到傳喚時, 第一反應不是感到榮耀,而是冷汗直流。
作為先王在任時有幸受到信賴的幾位大臣之一,撒布德並沒有如他的同僚亞撒利雅那樣, 在新王登基後平步青雲, 雖然沒有被降職,但也逐漸被擠出了權力的中心。
不過他也沒有過於沮喪,年幼時,猊下——以色列的前宰相曾評價過他, 「像是一個在出生前就吃飽了的人,很容易滿足現狀。」撒布德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讓他在席間品嘗珍饈佳釀時,他心滿意足,讓他去馬廄給戰馬清理鐵蹄,他也覺得馬兒的身體暖烘烘的,讓人舒服。
照理說,這種隨遇而安的性格,應該早就讓他養成了以不變應萬變的習慣,可在面對所羅門時,撒布德總是緊張得要命。
新王既不冷酷,也不嚴苛, 更不會像先王那樣總是開一些讓人接不了話的玩笑(雖然他還挺喜歡那些玩笑的),性格溫和, 舉止得體,但他是撒布德最不擅長應付的那類人——那種仿佛知悉一切, 但把話都藏在心裡的人。
當他抵達謁見室時,所羅門正在擺弄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物件,有點像秤,但造型要精巧得多,看起來像是某種工藝品。
「這就是秤。」仿佛讀出了他心中所想,所羅門回答道,「當然,工藝上比一般的雙盤秤精細得多,這是藥理魔女安赫卡改進過的,專門用於稱量草藥的藥秤。」說著,他笑了一下,是那種沒什麼情緒的笑(撒布德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笑容),但總給人意味深長的感覺,「《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書,她在這方面的造詣,確實值得被世人奉為先師。奇妙的是,相同的草藥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或萃取的濃度不同,都有可能從良藥變為毒藥,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失之毫釐謬以千裡吧。」
撒布德不明白所羅門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但也不會天真地認為他提起這些是毫無緣由的:「有使者說您傳喚我來,不知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分憂的。」
「你多少應該知道了。」所羅門微笑道,「蛾摩拉成立了一個新的朝政機構,名為議會下院,有權每年向上提交政策意見與草案,為不同的群體設置了席位,其中鄉紳最多,學府和宗教裁判所的代表其次,商人領袖最少。」
「這不算什麼新奇的制度。」撒布德回答,「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機構,只是席位是由貴族與有資歷的長老擔任的罷了。」
只是蛾摩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族——除了王女,女王沒有別的血親,與這個身份最接近的是商會的領袖和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所以除了席位的數量分配外,這件事沒有什麼值得外人驚奇的。
「顯然,那位女王不想重蹈九戒會的覆轍。」所羅門說,「雖然在席位的數量上遏制了商人的勢力,但鄉紳和學者這兩席,其實很容易在商人的蠱惑下產生動搖……真是可惜,她太想在王女繼位前將這個國家打造成型,但即使是蛾摩拉,這一步也走得太快了。」
蛾摩拉都已經如此耀眼了,難道還不算是成型的國家嗎?
「作為國家而言,蛾摩拉還很年輕,這個國家的蓬勃生機,大多仰仗於統治者的個人魅力。」所羅門微笑著回答,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而且他的形容還讓撒布德想起了大衛,「不過她會意識到這點的,很快就會有新的監管機構應運而生,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委付給你,撒布德。」
「我……」他感覺口舌干燥,從未如此緊張過,「請您相信,我將竭誠為您效勞,但是……出於忠誠之心,我不得不勸諫您,如果事關蛾摩拉,我也許並不是最好的人選……」
「撒布德。」所羅門打斷了他,像是在對一個笨笨的孩子說話,「我知道你曾是那位女王的學生。」
他臉色蒼白,雖然他原本也沒奢望能隱瞞這一點。
「撒布德。」對方耐心地與他說話,「你是否堅信造物主是引領以色列走向光明的唯一可能性。」
聞言,撒布德的氣息平復了些許:「當然。」
「你是否堅信,雖然我主極少流露言語,但從未停止用它獨特的方式向世人揭示真理?」
「當然。」
「世間有神聖的形像存在,自然也有邪惡形像的化身。它們通過畸形的姿態,借助恐怖與肉/欲,以便扭曲和掩蓋真理的面目,同時欣然揭示惡魔可怖的本性,以其恐怖為樂,並從中得到愉悅,於是人們就只能通過那些恐怖的形像中窺見事物的真相。ヾ」
聽到這裡時,撒布德不免心生遲疑,總t覺得所羅門是在隱喻蛾摩拉的永恆之殿,因為那裡一直以其放蕩的藝術風格聞名,匠人的私生活也一直備受質疑。
傳聞在永恆之殿,男人可以愛男人,女人可以愛女人,男男女女可以赤身裸體,且面對他人審視的目光,從不以為羞恥,這是多麼可怕的景像啊……撒布德在心裡對埃斐總是保持著一份敬重,唯獨無法理解對方為何在這樣重要的事情上如此輕視。
所羅門拿出一張羊皮紙,朝他的方向推了一下:「這是一份名單,我命你即刻前往蛾摩拉,將它交給本地最大商會的領袖亞勒腓。告訴他,蛾摩拉的女王日後將在樞密院下成立一個新的監察機構,具體成員就是名單上的這些人,至於該如何利用這份名單,他可自行斟酌。」
撒布德很好奇所羅門是怎麼知道這些名字的,畢竟按照之前的說法,埃斐甚至還沒開始考慮成立監察院的事呢——不過,哪怕他再傻,也不至於真的開口詢問。
他謹慎地收下這份名單,簡單地整理行囊後,踏上了前往蛾摩拉的路。
離開前,所羅門特意叮囑讓他親自去一趟永恆之殿,言語間沒有表露任何喜惡,只是讓他「讓這雙眼睛去評判」。
抵達蛾摩拉後,撒布德就遵循王的指示,前往位於外環城的商會聚集地。他本以為這次見面會很順利,既然所羅門特意挑中了亞勒腓,也許之前就派人與對方接洽過,已經確定彼此會私下合作了。
但現實與他料想的完全相反,亞勒腓的副手先是以他沒有預約見面時間為由拒絕了他,而且無視他的多番懇求,直到他願意掏出幾枚銀幣以示誠意後,才勉強同意向亞勒腓報告。或許是那句「是以色列王派他來的」仍保有一些魔力,亞勒腓最終同意讓他進屋,但實際會面後表現得並不熱切,對於那張名單,也顯得很冷淡。
撒布德再一次確定,他是第一個被所羅門派來同亞勒腓接觸的人,如果不是他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別弄丟那張名單,也許等他走出屋子,對方就會把這張羊皮紙疊起來墊桌腳。
離開商會的地盤後,撒布德滿腔怒火,感覺自己被耍了,如果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也許會衝到紅屋,把所羅門的計劃向埃斐全盤托出。
情緒稍稍平復後,他想起所羅門還叮囑他必要去一次永恆之殿,雖然他這時已經對那位王信任全無,但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完成對方交代的事情。
永恆之殿——撒布德對這個名字毫無好感,但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座殿堂的華美,絲毫不遜於他見過的任何國家的王宮,不知道女王的宮殿又該是何等宏偉呢?
永恆之殿的主廳沒有火炬和蠟燭,唯一的光源從穹頂的巨大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此時已臨近黃昏,光線昏黃而黯淡,廳堂裡的氣氛比他想像中肅穆得多,許多游人在大廳裡走來走去——當然,都穿著衣服,人們腳步緩慢,悄然無聲,仿佛是在此處徘徊的幽靈。
撒布德抬頭凝視牆上的壁畫,由於光線昏暗,他無法看清畫作上的一些細節——即便如此,他的心神也已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攫住。
壁畫上依次描繪了蛾摩拉的建國史:第一幅畫中,女王埃斐戴著用麥穗和鮮花編織成的桂冠,解開了奴隸的枷鎖,選中了命定之地,重獲自由的人們簇擁著女王,猶如孩子圍繞著他們的母親;第二幅畫中,女王使荒蕪的大地重新煥發生機,豐收之神巴爾有感於她的功績,賜予她代表太陽的黃金冠冕,但被女王拒絕,於是第三幅畫中,巴爾將太陽冠冕留在了公義的天秤上,於是女王建立宗教裁判所,使正義與律法的光輝長留於這片土地上……
兩側的牆壁上,壁畫的順序依次交錯,直到廳堂的盡頭,女王高居於王座,一手持權杖,一手持天秤,膝上橫著一把長劍——那是蛾摩拉獨特的百煉鋼劍,灰毛獵犬守衛在王座兩側。女王雙眼緊閉,好似在休憩,但她的心髒透過了皮膚和衣服,在胸口散發出光芒,金色的顏料即使在昏暗的光照下依然熠熠生輝,猶如神跡降臨。
撒布德先是不受控制地沉浸在這神聖的氛圍中,他對畫作一竅不通,但仍能感受到隱藏在這筆觸下的美是超乎塵世的,能感受到這壁畫中千姿百態的人們身上煥發出的生機之美,感受到女王那宛如黎明穿透混沌霧靄般的莊嚴之美,感受到這座城市自建立以來眾生百態卻又彼此協調的秩序之美……
然而,當他從那種微醺般的沉醉中找回自我時,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埃斐離開以色列多年,他心中從未少過對她的敬重之情——但那與他對造物主發自肺腑的憧憬與感恩是無法比擬的。
即使在埃斐麾下學習,他也從未懈怠過每日禱告,定期前往聖殿將頭發獻給神,當所羅門王舉辦獻殿禮,使主的恩澤溢滿錫安時,他喜悅至極,與有榮焉,認為此後塵世不會再有任何時刻能堪比那奇跡的一幕……可他身處這距離錫安千裡之外的廳堂,卻再一次體會到了當初獻殿禮時的心情。
撒布德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從永恆之殿離開了。
主的恩澤是短暫的,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褪色,蛾摩拉的紀元史卻是長久的,也許正如宮殿的名諱那樣,是永恆的。現在閉上眼睛,他腦海中仍殘留著廳堂中的畫面,在那至高的、神聖的位置上,只有女王的形像,而沒有神的蹤跡——多麼大膽啊,塵世的統治者怎能凌駕於不朽的神明之上呢?
可這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已經令他再也無法回想起那發生在錫安的那一幕……想到他曾一時不察,被邪道的藝術所蠱惑,以至於忘記了奇跡真正的模樣,他就感到一陣恐懼。在起初的幾幅畫作中,男人和女人在摘下鐐銬時衣衫襤褸,裸露身體,當時的他不以為然,此刻卻讓他羞恥得幾乎要落下眼淚。
逃離永恆之殿後,撒布德凄冷地站在街頭,第一次萌生出了要立刻從這個國家逃走的念頭。他望著滿天星鬥,雙手緊握,默默祈禱起來,懇求主原諒他的過錯。
過去,他總是為索多瑪那樣君主殘暴,民不聊生的國家距離以色列太近而苦惱,但現在他知道,對以色列而言,沒有什麼比蛾摩拉這樣的國家更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