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生死盤】-五
展昭喬裝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達興州城郊外。
興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繼夏國公位之後,西夏和宋的關係便日趨緊張,李元昊先棄李姓,自稱嵬名氏,此後的幾年,訂立西夏自己的年號,建宮殿、立文武班,頒佈禿髮令,並派大軍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肅州,儼然已成了籠罩宋土的一塊陰雲。
而這塊陰雲在去歲隱有變電雷雨之勢——李元昊稱帝,建國號大夏,宋廷之內極為憤怒,雙方關係正式破裂,有傳聞說李元昊意欲對大宋謀戰,也正是因為這個,龐太師所屬的暗衛入松堂在興州活動日趨頻繁,希望能夠刺探到更多的西夏軍情,以應不測。
這一趟急令到興州,怕是入松堂這邊,有了什麼紕漏。
興州內外盤查甚嚴,加上黨項人禿髮,與宋人更是有別。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無法遮掩發上差別,若是斗笠帷巾,憑白惹人生疑,因此只得遠遠避開,依著聯絡秘法,趁著夜黑無人,在盡東城牆下首處尋著了一塊鬆動的磚石,用粉石在上畫了一棵小小的松樹。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隊出城的馬幫和一隊進城的貨隊在城門口因為一點小事而「爭執」起來,撒潑式的爭鬥引發了城門兵衛的哈哈大笑指手畫腳,一片攪嚷之中,誰也未曾留意到馬幫的一人偷偷溜了開去,再回來時,笠子帽低壓,已換成了展昭。
事情的結果,馬幫的馬夫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頭腳入城去找醫館,因著馬幫出城時皆已驗過路條,守城兵衛不以為意,擺了擺手放行。
一路上,馬夫哼哼哈哈,並不露有異樣,展昭不動聲色,也不出言詢問,不多時到了挑簾的醫館,館中有不少求醫的黨項百姓等候,馬夫很是恃強的大叫:「大夫,快給咱瞧瞧,再遲上一遲,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眼皮掀了掀,很是嫌惡的揮揮手:「送到後頭去,空了再說。」
馬夫很是不情願,大嚷大叫著被送入了後院,求醫者中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還有人出言稱讚:「憑什麼他先看?就該這麼著殺殺他的威風!大夫,他若同你胡鬧,我第一個不依的!」
一片附和哄鬧之聲中,三人疾步進了後院,那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壓低聲音向展昭道:「隨我來!」
展昭跟定二人,順著廊道往後屋走,快進屋時,正撞上三人齊齊踏出門來,與己方一般的服飾,中間一人還流了滿頭滿臉的血。
馬夫哈哈大笑:「去前頭裝著挺屍去,還有,老子哪流了那麼多血,抹開些!」
那三人也笑,擦肩而過時,俱是壓的低低的恭敬的一聲:「見過展大人。」
展昭微微闔首,也不答話,心中倒是好生贊他們行事滴水不漏。
進了屋,先拐去書房,展昭心中已猜了個大概,果然,那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輒輒聲過,挨著整面牆的書架移了半爿開來,露出一條向下的幽深石階。
直到一行人進了地道,那馬夫才向展昭見禮:「入松堂堂主旗下齊得勝,見過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當。」
齊得勝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聽說展大人被稱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劍,又稱南俠,劍法卓絕,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驚人,可有這回事?」
這話說的有幾分無理,只是久在北地之人,說話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略縈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謬贊。」
齊得勝哈哈一笑:「謬不謬贊不知道,不過兄弟只信一句話,是驢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便知。」
他自顧自說笑間,已到了一處上行石階,石階頂頭處是一塊鐵板,下頭綴著掛環,齊得勝先行一步,附耳過去聽了聽動靜,這才伸手一撐,將鐵板自下而上掀開。
出來四下一看,卻是身在一處嶙峋假山石之中,透過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見到一爿乾淨寬敞的院落,和頂上瓦藍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兩步,齊得勝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還請在此稍候。」
主隨客變,展昭旋即止步。
齊得勝帶同隨行的那人一走便再無音訊,空空的院落顯得分外寂靜,這一行雖然順暢,展昭卻是不敢片刻掉以輕心,手中緊握巨闕,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輕移,原地踱了幾回。
正信步間,忽聽得背後嗖嗖風聲,似是什麼暗器分上中下三路過來,展昭心下一凜,不及回身,一招梯雲縱,生生將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與此同時,耳辨來勢,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飛梭般旋將出去。
這一招使的迴旋巧勁,那帽子看似飛去,實則打了個旋兒又回將回來,展昭手臂伸長,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細看時,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著三支袖箭,那袖箭樣式長短,跟他的袖箭式樣極是相似。
展昭心下生疑,正尋思處,身後腳步聲起,有人哈哈大笑著迎出來:「果然不愧是南俠,這番規避的身法,你認第二,這世上絕無人敢認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過頭來,就見一頎長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後不遠處跟著齊得勝。那男子一身緋色錦袍,袍上暗金線繡著大爿盛放牡丹紋樣,銀色腰帶,面貌極是俊秀,只是眸光太過陰蟄了些。
展昭業已猜到對方是在試探自己功夫,淡淡一笑,舉步迎上,行到丈餘處,兩人幾乎是同時伸手抱拳。
只是,展昭的確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時,看似隨意從腰間掠過,噌一聲金石脆響,再看時,一柄青光軟劍,銀蛇吐信般照著他面門襲來。
展昭變式也快,腰身一軟,向後便倒,倒勢看似將窮,出其不意處突的飛起一腳,直踢那人手腕。
那人「咦」了一聲,旋即回腕收劍,這一趟,展昭看的分明,那軟劍回入束帶之內,劍柄作扣鉤,竟是搭合的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聲,眉峰一挑:「怎麼,還要試麼?」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過招,一兩招間可見端倪,用不著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確是把好手,在下入松堂堂主沈人傑。」
展昭不動聲色,回之以禮:「果然人中之傑,幸會幸會。」
沈人傑淡淡一笑,裝作聽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裡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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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之中,業已備下一桌酒饌,俱是上好的精細菜色,精切細炙,一瞥之下,便讓人食指大動。
展昭一路行來,風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後,因著當地民俗,吃的更是簡單粗糙,乍見到這樣的精細盤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勝之地,不覺有些恍惚。
屋內熏香極是淡雅,有美人著朱紅錦袍,松挽髮髻,青絲如瀑,正憑著琴案撫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細流,沁人心脾。
沈人傑親自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嘗嘗看。」
展昭並不貪飲,只淺淺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裡小氣,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過後,沈人傑單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營生。不瞞你說,自去歲狼主李元昊稱帝,一直有風聲說西夏要對我大宋謀戰。朝廷那頭急令不斷,要我們儘快打探軍情。」
展昭一愣,沒想到沈人傑竟如此直接,此刻雖是摒退了旁人,但那撫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風聲去……
沈人傑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無妨,自己人。」
那美人聞言,抬首向著展昭淺淺一笑,容色極是鮮妍,這一笑更如春花初綻,光影動波,展昭面上一窘,向著那美人略一闔首:「展某多慮了,姑娘見諒。」
沈人傑繼續方才的話題:「我入松堂經營多年,終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質子軍中植入了細作。」
說到此處,略略一停:「狼主的質子軍,展大人可有耳聞?」
展昭點頭:「略有耳聞。聽說質子軍人數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選拔善騎射者組成的衛戍部隊,分三番宿衛,保衛狼主安全。只是……」
他欲言又止,沈人傑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說無妨。
「只是質子軍盡選豪族子弟,要植入細作……」
沈人傑唇角隱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誘還是偷樑換柱,總之,這個細作,算是植進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靜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質子軍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屢次擢升,算是貼身禁衛。涉及軍機大事,李元昊偶爾也並不避他……所以,他為我們送出不少得力的情報。展大人,你身在開封,可能並不知道,西夏雖然現在並未大規模對宋用兵,但邊境接壤之處,已經打過了幾場仗了,骨勒仁冗送出的情報,對我們很有用。」
展昭不動聲色:「只可惜操之過急,未能戒急用忍,這幾場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懷疑,對不對?」
沈人傑詫異地看了展昭一眼,雖是不情願,卻不得不點頭承認:「是我們目光過於短淺,這件事的確引起了李元昊的懷疑,據骨勒仁冗說,李元昊並不敢肯定是誰,但是他已經開始留意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他,與此同時,李元昊的親衛,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為自救也好,為解除骨勒仁冗的懷疑也好,入松堂必須有一次擾亂視聽的刺殺。」
「刺殺?」展昭悚然心驚,「刺殺誰?李元昊?」
沈人傑諱莫如深的一笑,並不正面答他:「這幾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軍調用,也算是機緣巧合,讓他無意中知曉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獵日程。」
「所以,你想趁這個機會刺殺李元昊?洗去他對骨勒仁冗的懷疑?」
沈人傑微笑:「展昭,你果然聰明。和聰明人說話,要少費許多力氣。」
展昭搖頭:「要刺殺西夏國主,談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鬧大,你可曾想過,李元昊可能以此為藉口,與大宋交惡?」
「我當然想過,」沈人傑面上現出倨傲之色來,「所以,我們並不當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驚蛇,驚擾週邊,轉移李元昊的懷疑而已,點到即止,不會給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頭不語,沈人傑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動,話中有話:「怎麼,對這一安排,展大人有異議?」
展昭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沈人傑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這件事的安排,原本無可厚非,細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點,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哦?」沈人傑一挑眉,「願聞其詳。」
「為什麼是我?」展昭一字一頓,「嚴格算起來,展某不是邊臣,不通軍務,出身江湖,行走內廷,跟入松堂的事務八竿子都打不著,聖上怎麼會突然下了急令,召了我來?」
「若說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說不過去,」展昭並不想表現的咄咄逼人,但眉宇間的犀利之色卻是愈來愈盛,「有什麼樣的事,要千里迢迢調展某前來?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沈人傑不語,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來,行至桌邊擎起酒壺,便欲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虛擋:「貪杯誤事,不用。」
沈人傑忽的長身立起:「絲絲,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應,他逕自負手而去。
第158章 【生死盤】-六
展昭面上薄怒,隨即站起,忽的肩上一沉,卻是絲絲纖長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錯開身去。
絲絲抿嘴一笑,手中酒壺微傾,清冽玉液自壺嘴而下,將展昭的酒杯斟的滿滿當當:「酒不沾唇,哪裡就稱得上貪杯誤事了?展大人,請了。」
說話間,兩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的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們這樣子,算不算得上是舉案齊眉?」
展昭眸光一冷:「絲絲姑娘慎言!」
「不喝也罷。」絲絲神色自若,將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話,沈堂主不好說,便由我代而傳之,展大人,坐下說話。」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節故意漏過了沒有明言,」絲絲挨著展昭坐下,兩手撫弄著鬢下垂發,「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並不是因為他李元昊的衛隊是多麼敏銳厲害,而是因為沈堂主有一次潛入宮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鬥之後,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這才知道興州城內竟有這樣的組織。」
展昭心中一凜:「這件事,龐太師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出了點紕漏,自然想方設法彌補,誰願意事事報備上去,遭上峰懲治?」
展昭默然。
「适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試過展大人的功夫,一為袖箭,二為劍術,展大人覺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準頭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則袖箭應該透帽而出,而非插於帽身。至於劍術,點到即止,展某無法置評。」
絲絲笑了笑:「展大人看的不錯,那是因為沈堂主先前入宮的那次打鬥,受了很重的傷,以至於功夫無法施展自如,此事對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終於約略理出些頭緒。
「所以此次刺殺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帶隊。但是為了把戲做足,那個精於劍術、袖箭的『沈人傑』又必須露面。縱觀朝野,誰的劍術袖箭功夫可與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機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風極緊……展大人,這個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殺李元昊,請展大人帶隊前往,一擊之下,火速撤離,性命自當無虞。但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幾招劍式,西夏人就會知道,刺殺李元昊的,同先前潛入宮中之人是同一夥,他震怒之下清君側,這樣,我們方才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許多,來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戰,骨勒仁冗可立首功,也不枉我們盡心盡力保他一場。」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展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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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展昭帶同齊得勝等入松堂的好手數十人,先行埋伏于李元昊狩獵衛隊的必經之地。
齊得勝雖然佩服展昭的功夫,但對展昭帶隊甚是不滿:「他一個朝廷的官兒,于入松堂的事務什麼都不懂,我們憑什麼聽他差遣?」
沈人傑冷冷錐視他一眼:「一切安排,都聽展大人的。我們會坐守入松堂,敬候佳音。」
齊得勝再愣頭青,這股子不服之氣也終於壓制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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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晌午,李元昊的狩獵大隊終於遙遙在望。
幡旗滿目,毛旌隨風,李元昊的車駕前後,俱是刀戟如林的京師衛戍部隊人馬,看這架勢,近身都不可能,行刺談何容易?
好在,只是週邊驚擾,做足了聲勢便可。
眼瞅著車馬將到,諸人將面巾蒙上,展昭低喝一聲:「起。」
數十人齊齊呐喊,自掩身處沖將出來,兩方接壤之處,登時一片混亂。
不過京師衛戍部隊,到底是李元昊精挑細選百裡挑一出來的,個個應變極快,初時的慌亂過後,人人擎了夏國劍在手,逆勢而襲,入戰極快,展昭等攻勢雖猛,很快便被遏制在小小包圍圈中。
展昭覷到空子,長身縱起,一聲清嘯,以夏兵頭頂為腳蹬,孤身向內鍥入竟達十餘丈,趁著內圍驚呼之際,袖管微垂,三枚袖箭入手,向著李元昊車駕內坐激射而去。
沈人傑的袖箭,比之自己常用的,重了一分三兩,不過,依然趁手。
如前所料,袖箭未到近前已被護衛舞刀攔下,不過事已達成,展昭也不戀戰,喝一聲:「走!」
身如鬼魅,形動如電,一行人得令,齊齊向一圍攻薄弱處衝殺,趁著西夏軍不備,撤的飛快,不多時便將西夏軍的憤怒吼聲遠遠落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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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的路線亦是先前定下,齊得勝領著眾人撤下,正行進間,展昭忽的停下腳步,沉聲道:「不對。」
十余人齊齊刹步,齊得勝愕然道:「展大人,有什麼不對?」
展昭看向來路:「西夏人為什麼追都不追?」
「那是因為我們撤的快啊!」齊得勝跺腳,「展大人,快走吧,過了這峽谷,前頭就是孤嶺山,山勢險峻的很,翻過這孤嶺山,也就沒什麼事了。就算被西夏人追上,躲在這山間,西夏人搜山亦是不易。」
展昭心下隱隱覺得不對,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只得隨著齊得勝疾走,方進峽谷,便覺異樣,忽的聽到遠處破空之聲,不及細想,怒喝道:「趴下!」
說話間,就地便滾,一排白羽銅箭,蹭蹭蹭釘入方才所站的位置,同行十數人,有兩三人閃避不及,銅箭穿骨而過,一時間難禁痛楚,滾翻在地,抱著傷處慘呼不易。
展昭迅速掩身至山石之後,小心打量峽谷頂上的動靜,但見峽谷之上,影影綽綽,前後都圍了人,不覺悚然心驚,向齊得勝怒聲道:「這撤退的路線,是你訂的?」
齊得勝嗐聲連連:「不是我,是骨勒仁冗,龜兒子,西夏人怎麼會在此處設伏?」
展昭歎氣:「或許是李元昊根本已經懷疑了骨勒仁冗,這所謂行刺,根本就是故弄玄虛引我們入彀,要不然,就是骨勒仁冗已經變節了。」
「那不可能。」齊得勝連連搖頭,「我見過骨勒仁冗,他……」
「沈堂主!」峽谷之上遙遙傳來呼喝之聲,齊得勝驀地住口,猛然色變:「是骨勒仁冗的聲音!」
「沈堂主,大家相識一場,送你上路之前,聊表問候。」
展昭面上無波,靜靜掩身石後,齊得勝目眥欲裂,忽的跳將出來,指著峽谷之上破口大駡:「骨勒仁冗,你這個叛徒!」
「叛徒?」骨勒仁冗冷笑,「我原本就是大夏之人,自然對聖上盡忠。可笑你們入松堂,自以為小小利誘,就能策反於我?」
「狼主將計就計,命我假意投誠,博得你們的信任,等的就是今日,將你們一網打盡!沈堂主,你怕是看不到,現在你的老巢,該是一片狼藉屍橫遍地了吧,你們自詡同生共死,都是好兄弟,我還是快些送你上路和他們團聚吧。」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混帳東西,堂主真是錯看了你……」
一聲痛呼,齊得勝滾倒在地,展昭于石後看的分明,他脖頸之上,赫然插著一枝白羽銅箭。
「齊兄!」展昭覷著週邊似是無聲息,飛快地將齊得勝拖將進來,齊得勝口中迸出血沫來,上氣不接下氣:「展大人,這骨勒仁冗,想不到……」
「人心易變,現在說這個,于事何補?」展昭伸手按住他創口,「噤聲。」
「噤聲也不會……多……活兩日,」齊得勝咧嘴一笑,「想不到我老齊死時,身邊陪著的,是南俠……」
展昭微笑,心中卻止不住歎息。
「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齊得勝的目光漸漸渙散開來,「堂主是不是也疑心他,所以今日不帶隊,卻推了……你……出……出面?只是堂主沒想到,骨勒仁冗如此心狠……雙刀齊下,竟掀了入松堂的……總舵……堂主……老齊地下見你來了……」
他語聲越說越弱,胸膛處終於再無起伏。
展昭一聲歎息,伸手幫他將雙目闔上。
西夏人搞什麼玄虛?既然已經圍住了他們,緣何還不動手?
展昭心下生疑,探頭看時,只見峽谷之上,齊齊推出數十輛兵車來。
兵車?
電光火石間,展昭的腦袋轟的一聲:那不是兵車,是西夏人的旋風炮!
西夏人的潑喜旋風炮,實則是拋石機,用於攻城掠寨,據《宋史·夏國傳下》記載,有「炮手三百人,號『潑喜』。」
只是對付幾個小小刺客,何至於用上旋風炮?
這個念頭方起,頭頂已傳來石塊相擊之聲,這一處峽谷的山石早有皸裂,經石塊猛擊,更加禁之不住,呲呲裂響不絕,頭頂落塵不斷,緊接著是一聲巨響。
展昭心中一凜,迅速飛身而出,就聽砰的一聲,巨石砸在方才掩身之處,泛起無數煙塵。
濃密的煙塵之中,四面八方破空之聲愈來愈密,耳畔不斷傳來已方的慘呼之聲,展昭手中巨闕舞的密不透風,但是箭雨實在太過密集,忽的足踝一痛,知是中箭,方低頭看時,背後又是裂石之聲,展昭大驚之下,飛身撤開,奈何足上無力,到底遲了一步,背心重重挨了一下,血氣上湧,一口鮮血噴出,當場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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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昊端坐行宮書案之後,正翻檢樞密院的摺子,忽聞門外步聲橐駝,抬頭看時,進來的正是骨勒仁冗和前鋒衛將野力塗,野力圖臂上纏著繃帶,行動倒是無礙,想來只是小傷。
李元昊唇角彎起:「怎麼樣?」
野力圖面色恭敬:「如聖主所料,入松堂一班賊子果然中計,被我們繳殺於孤嶺山前的峽谷中,只是……」
李元昊面色一沉,眸光暗如鷹隼:「只是什麼?」
「只是那沈人傑,甚是狡詐。他身中數枚羽箭,又為重石所擊,屬下還以為他是死了,方才近前,就挨了他一箭……」野力塗恨恨,「不過聖主放心,他逃上了孤嶺山,屬下已派重兵封山,料他插翅也難飛。」
「射了你一箭?」李元昊的笑容甚是玩味,「什麼箭?」
野力塗將手中沾了血跡的袖箭畢恭畢敬奉上。
李元昊伸手拿起了細看:「我記得,先番有人潛入宮中生亂,相鬥之時,留下的也是這樣的袖箭。沈人傑,聽說是入松堂堂主?」
後一句話是向著骨勒仁冗說的,骨勒仁冗忙道:「正是。」
「果然是個英雄,連我的前鋒衛將都險些折在他手中。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個窩囊人物,也領不了入松堂了。大宋,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的。」
野力塗和骨勒仁冗對視了一眼,沒敢應聲。
「只是……」李元昊冷笑,「區區袖箭,宋人的小玩意兒,如何經得住我們大夏的重劍!」
語畢揚手,就聽蹭的一聲,袖箭釘入了牆上懸著的羊皮疆圖上。
那是大宋行省疆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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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骨勒仁冗回到家中,摒退一干守衛,逕自進了臥房。
臥房中央,好一副香豔綺麗場景,絲絲酥胸半露,絹衣不掩香肩,正偎在沈人傑懷中,舉杯喂飲。
沈人傑低啜兩口,驀地抬起頭來,一雙鷹眼精光四射,骨勒仁冗心頭一凜,慌忙見禮:「堂主!」
「事情都辦妥了?」沈人傑的聲音陰測測的。
「已經辦妥了。」
「李元昊沒有生疑?」
「堂主盡可放心,」骨勒仁冗面上現出倨傲之色,「李元昊深信經此一役,入松堂已被一網打盡,所謂的堂主沈人傑也將不日殞命孤嶺山,自己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他卻不知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時今日,才是我入松堂真正紮根西夏之日。」
「不錯。」沈人傑面上終於露出笑意來,「費勁心機,虛實變幻,甚至陪上這許多條兄弟性命,終於讓李元昊盡信於你,骨勒仁冗,你可不能負了朝廷期望。」
「堂主放心吧。」骨勒仁冗面沉如水,「西夏人擄我邊庭,殺我父母,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幸遇堂主,殺骨勒仁冗,使我李而代之。在下敢不效犬馬之勞?」
沈人傑微微點頭,忽的想到什麼,忍不住唏噓:「倒是可惜了展昭……」
「堂主不必掛懷,」絲絲欺身上來,軟語寬慰於他,「又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想來展昭也不會怪堂主。說起來,也是他闔該不幸,偏偏擅使袖箭,劍術又佳,要找一個人假冒堂主,非他莫屬,這也算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退一步說……」
她語聲漸低,呵氣如蘭:「退一步說,我聽說龐太師對那個包黑子甚是不喜,想來對包黑子的羽翼也是看不慣的,這一回去了展昭,龐太師臉上可能會不好看,但心中說不定也是暗喜,沒准還會記堂主一功,你說是也不是?」
……
一時無話,窗外風聲漸起,撼的窗櫺吱吱作響,骨勒仁冗走到窗邊,啟牖看了看天,語焉不詳:「今夜無月……天色不好,怕是會有……大雪……」
第159章 【生死盤】-七
端木翠到達孤嶺山時,漫山遍野,素白一片,舉目看去,孤嶺山像一個巨大的墳頭,冷冷清清。
「哎,端木上仙。」哮天犬守候多時,很是殷勤地迎將上來,大的與整張臉不相稱的鼻子吭哧吭哧冒著白氣,「多時不見,更加漂亮了。」
楊戩沒說話,只是冷冷瞥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立刻不吭聲了。
「這山叫什麼山?」端木翠茫然看孤嶺山巨大的弧形山線,也不知為什麼,這山,她第一眼就不喜歡。
「孤嶺山。」哮天犬畢恭畢敬。
「這名字不好,大哥,改了它。」
哮天犬嚇了一跳,她這口氣,就像楊戩只是她的小跟班一樣,你說改就改了?你又不是山神。
「哮天犬,改了它。」楊戩順口就將責任過度給哮天犬。
「是……是,改了它。」哮天犬結巴。
「展昭在哪?」
哮天犬小心地看著楊戩的臉色,得到默認之後,他指了指遠處的山洞。
端木翠也不理他,慢慢地向那洞口走去。
「哎,主人,」哮天犬看著端木翠的背影,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她怎麼就不問問我,展昭是死是活?」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哮天犬吃了楊戩一嗆,蔫巴的茄子般低下了頭。
頓了頓,它又有發言的欲望了:「那……主人,我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楊戩抬腿就給了它一腳,哮天犬在雪地上打了個滾,再站起時,已化了原型,尾巴左搖右擺,一條大紅舌頭顫巍巍地垂著。
「老實待著,等上仙出來。」
楊戩冷冷撂下一句,飛身上了高處巨石,大氅一掀,偎雪倚石而坐。
遠處,十幾個小小的黑點,正模糊地晃動著。
楊戩的眉頭皺了起來。
西夏兵這是在……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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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一進洞,一顆心就整個兒縮了起來,洞內雖然很暗,但暗褐色的血跡分外刺眼,迤迤邐邐,一直往內延伸開去。
端木翠的眼淚又湧出來,她順著血跡往裡走,血跡的盡頭處,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下蘊了一灘的血。
端木翠慢慢地走過去,她又想起展昭臨行前夜自己做過的夢,西夏、焦土、戰場,她流著眼淚,在死屍之間翻檢展昭的屍體。
她顫抖著伸手把他的身子翻過來。
明知一定是他,看到他臉的刹那,端木翠還是幾乎委頓在地。
她從未見過展昭如此面如金紙的模樣,雙目緊閉,眼瞼下濃重的暗影,唇角是暗褐色的乾涸血跡,身子冰涼,冷的像塊冰。
展昭他,死了嗎?
端木翠顫抖著手去試他鼻息,只覺空空如也,又覺得還有一絲遊氣,反復幾次,總也不能確定,巨大的恐怖慢慢蔓延開來,她抱住展昭,低頭去吻他的唇,吻了又吻。
「展昭,」她晃他的身子,「你睜眼看看我,是我啊。」
展昭不答,她不死心,拼命晃他,晃著晃著,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貼著展昭冰涼的面頰大哭。
「展昭你說話不算話,你還說等我唱歌給你聽……」
她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來,開始還絮絮叨叨哽咽著說話,後來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只是更緊地擁住展昭的身體,腦中只來回盤旋著一個念頭:這個和自己這麼親的人,就真的這樣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傳來微弱的聲音:「端木。」
端木翠渾身一震,驚得幾乎跳了起來。
她低下頭去看展昭,他微笑著,眸間是那麼熟悉的溫暖笑意。
「我都睡著了。」他的聲音很低,低的端木翠得把耳朵湊到他的唇上,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後來有一個姑娘太吵了,吵的人睡不著。」
他伸出手來,輕輕貼著她的臉:「端木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跟著你哭了。」
端木翠拼命搖頭:「不哭,再也不哭。」
她手忙腳亂的伸手拭淚,擦的臉上一道道的,像個小花貓。
展昭笑出聲來,不經意帶到肺腑之傷,面色一變,唇角流出新血來。
「展昭。」端木翠伸手去揩他唇邊的血,展昭捉住她的手:「端木,扶我起來。」
端木翠不敢真的扶他坐起來,只是換了個姿勢,讓展昭能儘量舒服地倚在她懷裡,然後低下頭去,靜靜地聽他說話。
「端木,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亂說。」
展昭微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
端木翠不說話。
「人在死之前,總會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很多很多人。」
「那想到我沒有?」端木翠低聲問他。
「想到了,」展昭笑,「想的最多的,就是端木。」
「真的?」端木翠微笑,「真的想我最多,比大人,比家人,加起來都多?」
展昭點頭。
「為什麼?」端木翠眼中噙著淚,腦袋一歪,像極了以往俏皮的模樣,「是不是因為,最喜歡我?」
展昭點頭:「是,最喜歡你。還因為……」
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溫柔看進她含淚的眼睛裡:「還因為,娘有哥哥嫂子照顧,大人有公孫先生陪著,有張龍趙虎他們照應著,但是端木,只有我了。」
端木翠的視線瞬間模糊,她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想了很久,端木要怎麼辦,端木要怎麼辦,託付給誰我都不放心,有誰能像我這樣,把端木放到心裡面去,去關心端木過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餓不餓,開心不開心,生氣不生氣……」
他的語氣愈加溫柔:「我想了很久,誰都不行,那端木要怎麼辦,這樣一個壞脾氣的姑娘,發脾氣的時候沒人順著她怎麼辦?她難過的時候偷偷跑到一邊哭怎麼辦?我這麼心疼的姑娘,到時候沒人理會她怎麼辦?」
端木翠淚如泉湧。
「我總怕我的福氣不夠來娶你,不夠與你廝守,現在看來,真的是不夠的。」他笑,勉強伸出手去,幫她擦乾眼淚,「不過,展昭這一生,俯仰無愧,自信算是個好人,我想,我應該還存了那麼一點點福氣,如果上天還顧念我,端木,我想幫你,拿這點福氣,去換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
「我想了又想,端木最好的歸宿,就是回到上界去了,」展昭的聲音很輕很輕,「那裡平安喜樂,沒有人會欺負你,你還有個大哥,能好好照顧你,你雖然還會傷心難過,總好過在凡間,孤苦無依。是不是?」
端木翠伏在展昭胸膛,哭的說不出話來。
展昭伸出手去,摩挲著她柔軟的細發,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
「端木,只有你好端端的,我才走的安心。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的命,是一炷香的時間,還是一盞茶的時間?現在拿走就好,都不要了,拿這一點點的命,和那一點點福氣,去換端木的平安,希望老天能聽到我的心願,讓你的親人快點找到你。不然的話,做了鬼都不安心。小時候,娘說人一旦死了,做了鬼,就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回頭看了。我想,我做了鬼之後,腦袋一定是長反了的,因為放心不下端木姑娘,一定要看到你才安心……閻王看到我,會不會嚇一跳,怎麼有長的這麼醜的鬼?」
他輕輕地笑,慢慢地閉上眼睛,端木翠的淚水一滴滴打在他面上。
胳膊忽然就被人攥住了,抬頭看時,是楊戩。
「端木,西夏兵就快搜到這了……」他的目光極快掠過展昭的臉,「他沒多少時間了,走吧。」
端木翠沒有動。
「端木!」
「楊戩,你放手。」她一字一頓,「你再拉我,我就一頭碰死在你面前!」
楊戩愣了一下,歎了口氣,慢慢走出洞去。
不遠處,數十個西夏兵正向這頭過來。
「主人主人,怎麼辦?」哮天犬原地打轉,尾巴亂搖亂擺,「上仙還是不出來?」
「都要尋死了,你敢拉她出來?」楊戩冷冷瞥了它一眼。
哮天犬歎氣:「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是凡間女人的毛病,上仙真是在凡間待久了,學了不少壞毛病。」
下一刻,聽到西夏兵的呼喝聲,哮天犬的眼睛一下子瞪的溜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來了來了,怎麼辦?」
「怎麼辦?」楊戩冷笑,「自然不能露了神跡,否則是要犯天條了。」
「那要怎麼辦?」哮天犬反應很慢。
楊戩慢條斯理地解下大氅:「也算他們幸運,可以跟上界的天神——二郎真君,實打實地過過招了。」
哮天犬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了:「主……主……主人,你要動手?」
楊戩的身形猶如電閃,眼前影晃,再看時,已在數丈開外。
「跟凡人動手?」哮天犬還沉浸在久久的震撼中,「這不行,主人,還是我來吧,還是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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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的刀戟相碰之聲傳來,展昭漸漸陷入沉寂的身子陡然一繃。
端木翠溫柔摟住他:「展昭,記不記得你說要娶我?」
「端木?」展昭茫然,睜開眼時,眸光已然黯淡下去,「我是在夢裡對不對,端木怎麼會來。」
「我聽說,」端木翠微笑,「凡間的男女婚配,都是要交換生辰八字的,展昭,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八字?」展昭囈語般喃喃,「辛亥、乙酉、丙申、壬寅……」
「辛亥、乙酉、丙申、壬寅,是不是?」
「是。」他眼睫疲倦地合上,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歎息。
端木翠低頭,將展昭平放到地上,最後一次吻他的唇,起身向外走去。
洞外數十丈外,楊戩被數十個西夏兵團團圍在當中,他好整以暇地左突右閃,兵刃四下招呼,就是近不得他分毫。
哮天犬在邊上看著,長長的大紅舌頭拖的低低,眸中露出又是傾慕又是崇拜的目光來。
而這一切,對端木翠來說,都像是無關緊要的佈景。
她在雪地上跪下來,伸手拔下頭上的簪子,面無表情的刺入左手掌心。
鮮血湧出,她以手作筆,在雪地上劃下一圈大大的圓盤。
圓盤的頂端,她寫下展昭的名字,還有展昭的生辰八字。
再然後,她的目光轉到圓盤底端,手上的簪子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寫下了三個字。
端木翠。
公孫先生費了許多功夫教她寫宋時的文字,她到底還是沒學會,寫的,還是倉頡鬼書。
她微笑著念動法咒。
半空之中開始雲起雷動,有一道極小電光,穿透雲層,準確無誤地擊中她的手,嗤的一聲輕響,她的手上就多了一個血窟窿。
端木翠笑了笑,她抬頭看天,唇角露出譏誚的笑意來。
「還有什麼更厲害的,都使出來,」她輕描淡寫,「我不怕。」
第二道電光隨之越空而來。
嗤的一聲,又是一個血窟窿。
這詭異的天象終於引起了楊戩的疑心,他猛地轉過頭來,悚然色變。
「端木翠!」他怒喝,「你給我停手!」
來不及了,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震顫,方才畫著圓盤的地方,突兀的升起丈余高,盤面呈墨黑色,正中一道鮮紅色的上下指針微微顫動,而盤的週邊,她的名字和展昭的名字,正快速地圍繞著圓心旋轉著。
端木翠目不轉睛地盯住盤面。
「端木!」楊戩大驚失色,「你不能妄動生死盤!」
端木翠像是聽不到他的聲音。
「生死盤的指針恰好置換你二人性命的幾率少之又少,很可能輪空,也有可能什麼都改變不了。但是妄動生死盤,一定會有天譴,端木,這樣做,不值得!」
端木翠笑了笑,她盯住盤面,輕聲道:「你不懂。」
楊戩無奈,忽的牙關一咬,手中的三叉戟化作三道金光,直取生死盤柱。
生死盤遭此一震,猛烈晃動起來,周身騰起烈焰,端木翠眸光一冷,雙手伸出去,穩住了盤身。
楊戩眼睜睜看她雙手在烈焰中炙烤,一顆心直如油煎一般,那十幾個西夏兵俱都呆了。
哮天犬幻回人形,急急竄回楊戩身邊:「主……主人……這要怎麼辦?」
「怎麼辦?」楊戩唇角泛起苦澀之極的微笑,「在這等著,給她……收屍。」
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生死盤飛轉的盤面慢慢停下來。
楊戩沒有去看盤面,他只是看著端木翠的臉,他忽然就覺得,這個妹子,他其實並不太懂她。
轂閶死時,她奪戰牌出戰,那時自己好生欽佩她,覺得巾幗不讓鬚眉,她並不是耽於兒女情長的軟弱女子;身為上仙,他教她上界律條,數千年來,她雖然偶爾玩鬧,但從不曾觸犯戒條讓他為難,他覺得她知進退,是個不讓人操心的妹子,他放心她,所以很少看她,她也不鬧,雖然偶爾跟他發發脾氣,但只要他接她去司法天神府邸小住兩日,她的所有脾氣都會煙消雲散。
甚至知道她喜歡上了展昭,他都不擔心她會違背上意執意留在世間,他只是覺得,只要將道理和利害關係慢慢同她講清楚,她還會像從前一樣乖巧聽話。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誰出了錯,導致這樣慘烈的收場。
端木翠抬起頭來,面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她抬頭看向楊戩,似乎是想喚他:「大哥……」
第三道金光從天而降,直直刺透她的心口。
楊戩沒有去扶她,他靜靜看著生死盤柱崩散如土,靜靜看她倒在地上,側臉埋入雪中,胸口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楊戩背過身去。
早知道還是要死,早知道還是同兩千年前一樣的死法,成仙做什麼,孤守這麼多年的寂寞做什麼?
楊戩突然覺得滑稽,他踉蹌著行了兩步,哈哈大笑,面上滑過兩道淚痕。
「主人……這……」哮天犬也呆了,「這……這怎麼辦?」
還有展昭,還有這十幾個西夏兵,還有端木翠的……屍體……
楊戩疲倦地揮了揮手。
「清清場,都散了吧。」
他大踏步地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