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溫壬平在京城期間,一直住在溫家地產,並未獨立置辦房屋,因為他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不會長期留在某個地方。他所住的院子離運河很近,位於別野別墅的相反方向,比不得別墅周邊的繁華熱鬧,風景卻很好。
十二連環塢幫眾只知總管出行,不知她車上還有龍王。蘇夜不喜歡天下第七故作神秘,可江湖最神秘的人物正是她自己。
兩年當中,分舵中的人一提起龍王,總是滿臉茫然,感嘆她保密工作做的好。他們能確定龍王人在開封府,偏生說不出她到底在哪裡。
譬如這一次,外人僅僅看到了登車的沈落雁。蘇夜像個隱形人,神出鬼沒,幽靈一樣坐在車裡,卻無人得知。假如敵人發覺總管車仗,前來偷襲,將會得到令人魂飛魄散的後果。
所有總管的馬車都是同一規格,同一款式。從外表看,這些馬車只是格外寬敞而已,並無太多特別的地方。但車簾向裡的一側,用金線繡著雲中飛龍。每當車簾撩起,外面的人便可看見這條金龍,從而意識到車主的身份。
馬車外面,除了一名駕車的車伕,前後還各跟隨著八名騎士,均為十二連環塢的精銳。這樣的陣仗,無法與蘇夢枕、方應看等人相提並論,不過走在大街上,也足夠震懾宵小之輩,讓他們退避三舍了。
蘇夜願意的話,可以躺在車裡。她卻不樂意扮出弱不禁風的模樣,始終端端正正坐著,出神地盯著簾子。
如今天氣漸冷,窗簾換成了厚實的錦緞,內側用碎珠串成的珠鏈裝飾,遮擋住大部分光線。她往外看的時候,通常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輪廓。
馬車穿行於大街小巷,簾上光影斑駁,忽明忽暗,有著別樣韻味。
她覺得,自己接近溫壬平住處,等同於逐步接近數十年前的往事。那時候她尚未出生,江湖倒還是那個江湖。過往恩怨似乎已經結束,其實餘波未平。時至今日,一部分成名高人仍十分活躍,將往事延續下去,帶來極其深遠的影響。
那些前輩裡面,諸如蘇遮幕、班搬辦、雷震雷等人早已銷聲匿跡,有的死了,有的失蹤多年,不復過往盛名。雷損留在台前,孜孜不倦維持六分半堂的霸主地位。他身上一定隱藏著不少秘密,否則他何必花那麼大力氣,把自己的過往經歷深深遮蓋起來?
蘇夜追思舊日時光時,有種撫今憶昔的滄桑感覺。歲月流逝,永不休止,如江水般奔流不息。然而,江湖中人好像只有名字變了,性格和舉動都毫無變化。
追名逐利的人繼續追逐,淡泊名利的繼續淡泊。每年都湧出新一代的少年人,絕大部分消失在無數血腥爭鬥當中,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就再補充一批。
不知要等多少年後,她和蘇夢枕才會成為江湖往事,被後輩不停回憶?
樹影映在簾子上,彷彿暗色斑紋。蘇夜最後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到我這裡已有一段日子。有何感想?」
沈落雁模樣半點沒變,一雙美目顧盼生輝,猶如兩枚純黑寶石,充滿了年輕女子特有的活力。她擺弄著一柄裝飾用的玉如意,笑道:「你這是問我,還是印證你過去的說法?」
蘇夜咦的一聲,卻見她莞爾一笑,解釋道:「我很喜歡這裡。你說的不錯,這地方讓我想起隋室末年,表面風平浪靜,但水面之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大大小小的衝突。楊廣當政時,中原腹地衝突不斷,塞外還有異族虎視眈眈。趙佶治下,何嘗不是如此?」
蘇夜笑道:「我不是問這個,這還需要問嗎?我想知道的,是你平時感覺怎樣?你本是寇仲的軍師之一,有權指揮千軍萬馬,現在沒有軍馬給你,你是否覺得無聊?」
沈落雁搖頭道:「這倒沒有,我仍然給你同一個答案。當年你說過的話,正一句句變為現實。程大總管看似十分稱職,其實是女中君子。要她去對付那些殺人兇犯,奸詐權臣,實在難為了她。她曾說大娘來了,她鬆了好大一口氣,我來了,她肩上重擔又輕了一半。」
她頓了一下,忽地又一笑,抿嘴道:「你師姐說,不論總管人數怎樣變化,她永遠忙得很。你若方便,不妨像帶我那樣,再帶個精通施藥用毒的人回來,給她添個臂助。」
沈落雁智計過人,遇事常以軍師的眼光看待,角度相當特別,而且一向實話實說。她說喜歡,那就是真的喜歡,說程英感覺輕鬆,也是當真輕鬆。
蘇夜正在思索程靈素所言是真是假,沈落雁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你送朱姑娘回來後,這是我第一次出門。說來奇怪,我總覺得心神不寧,直覺路上會出事。」
蘇夜笑道:「拖到這時才出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托你吉言,希望對方儘早動手,別再拖延下去。」
沈落雁道:「我們從來都是嚴加防範,不給外人動手偷襲的機會。他們好不容易碰上一次,豈會輕易放過?」
蘇夜頷首道:「這正是我吩咐走小路的原因,為他們提供方便。人人都像天下第七那樣謹慎,就輪到我頭痛了。」
五湖龍王究竟在不在京城,究竟何時返回江南,何時回來,乃是京城各大勢力永恆的疑問。倘若他們去問十二連環塢的子弟,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龍王他老人家就在開封府」。
可是,龍王暗中另有身份,已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他顯然不可能每天臉上蒙著黑布,坐在分舵靜室裡無所事事。他們不得不懷疑,他日常在做什麼,是否正用其他身份,籌劃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陰謀?
眾人心頭陰雲盤旋不去,只好盯住同在開封的幾位總管。上一次,相府派人騷擾陸無雙,意在試探十二連環塢的應變、行動、處理意外能力,結果損兵折將,兩處都被人打的灰頭土臉。五湖龍王全程未出面,已使傅宗書臉上無光。
龍八想勇爭第一,當街攔住蘇夢枕的師妹,別人就敢有樣學樣。最近一個月,京城意外死亡事件呈直線下降,可見天下第七如蘇夜所料,逐漸收手,不願繼續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但是,沈落雁車駕駛離十二連環塢勢力範圍。官府眼線把消息傳遞迴去後,相府、太師府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氣,得看個人的為人秉性。
兩人用聚音成線的功夫談話,以免談話內容落進他人耳中。車前車後十六名騎士,至今不知龍王正在車裡,仍以為沈落雁一人乘坐。他們尚且不知,外人自不用說。
車伕全程精神抖擻,時而呼喝兩聲,指揮拉車的馬匹轉到他想要的方向。那兩匹馬亦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毛髮錚亮,耐力悠長。它們小步奔跑,速度並不慢,沒過多久,馬車離開大街,抄近路進入一片林子。
這原是片桃花林,到了初春時節,桃花盛放,遠看如一團糰粉霧紅霞,芳草落英交相輝映,美不勝收。林中清溪蜿蜒而過,溪上架橋,溪畔種柳,亦為賞景勝地。
蘇夜靜靜聽著溪水流淌,心想再過一個月,開封降下大雪,溪中清流將被完全凍住,要等春暖花開時,才能再次聽到這種聲音。
沈落雁聽力亦是上佳,察覺不遠處的溪流,隨手撩開珠簾,挑起外面那層錦緞簾子,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桃樹比不得松柏之屬,於深秋落葉,於冬日枯枝,剩下光禿禿一大片樹幹樹枝,毫無觀賞價值。由於天氣寒冷,青石路面微微泛白,透出些許淒涼意味,讓人看了心裡發冷。
與此同時,周圍幾十丈方圓不見人影,寂靜空曠到了極點。這無疑證明,文人墨客都是勢利眼,只喜歡春、夏、秋三個季節的風景,等到冬天葉凋樹禿之時,就拋棄了這片樹林,讓它孤零零地享受嚴冬寒意。
沈落雁認出這些是桃樹,忍不住點評道:「我們來的不巧。如果春天過來這邊,定然是滿眼濃粉嫣紅。」
蘇夜淡淡一笑,平靜地道:「若想看花,數城外最好。京城之內土地貴重,也就運河兩邊有這麼幾片樹林。」
她們往窗外看的時候,依然凝聚內力,將聲音直接送進對方耳朵。車外馬蹄篤篤作響,帶出一股難言的韻律感。馬蹄聲和溪水流淌聲,既毫無關聯,又相映成趣。車外的人照舊一無所知,全然沒意識到沈總管正在和人說話。
馬匹四蹄踏上橋面,使車身微微後傾。沈落雁覺得無趣,重新放下簾子,回身坐好,心裡卻突地一下,掠過一陣濃厚的不祥感覺。
她抬頭望向蘇夜,恰見蘇夜臉上笑容加深,無聲無息地向她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小心」。
兩人先前談論對手,笑謔成分大於認真。蘇夜的確有意誘敵,但自覺概率為百分之五十,可能性並不算高。傅宗書等人既可能因為最近屢屢失敗,因怒意而失去理智,趕緊找十二連環塢出氣,也有可能敗而不餒,老謀深算,準備先摸透對方底細再做打算。
因此,馬車一進這片很適合伏擊的桃林,蘇夜便暗自運功,感應林中的可疑人物。她發現陌生的心跳時,頓時感到十分滿意,絕對沒有一點驚訝。
她說「小心」的同一時間,橋底驀然伸出了一隻手。這隻手一伸出來,立刻打出三枚形狀很奇怪的暗器。
暗器外形像棋子,邊緣卻閃著寒光,飛旋激射而出,凌空劃出三條發亮的銀光。銀光穿過石橋護欄的空隙,射透馬車厚實、沉重、堅硬的木板,倏然而沒。
手的主人不肯露頭,那隻手也瞬間縮回橋底。可是,三枚暗器就此音訊杳然,並沒像他想像中那樣,拐四個彎,產生六種變化,帶著血肉,飛出馬車的另一側板壁。
暗器旋入馬車,馬車後面陡然出現了一柄劍,一柄燦然生光的寶劍。
劍鞘掛在主人腰間,雕龍漆風,上面鑲嵌了十三粒明珠。劍鍔精美如藝術品,嵌著寶鑽和墨玉。劍鋒閃爍金光,如同由黃金製成,幾乎能閃瞎人的眼睛。
這把劍華麗炫目,使出的劍法卻又狠又厲,神勇絕倫。握劍人披髮、戴花、長袍、古袖,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滑了出來,臉上兀自噙著冷笑。
第二百九十七章
長劍去勢好快,轉眼刺進馬隊末尾一名騎士的胸膛,鮮血飛濺而出,濺上泛白的橋面,也濺進了旁邊馬匹的皮毛。
馬匹受驚,不住搖頭擺尾,連聲長嘶。幸虧它們經過針對性訓練,遇險時僅是嘶鳴示警,並未奮蹄疾奔。何況,這座石橋寬度有限,它們擠在橋上,想逃也逃不出去,一時之間轉動不靈,像是卡在了那裡,焦躁不安地摩擦衝撞。
那名劍手一擊斃命,旋即抽回長劍,手腕一振,劍光射向左側敵人。劍招凌厲狠辣,和他本人一樣冷酷,並透出拚命的架勢。
這人持劍撞進馬隊,橋下再度打出兩批暗器。
第一批共有五枚,都是內部中空、滴溜溜亂轉的鐵蒺藜,預計於射入馬車後爆開。第二批形狀狹長,竟是三枚竹簡。不過,普通竹簡都用牛皮細繩串在一起,作為記錄文字的工具。這三枚頭尾均磨的尖亮,激射時忽快忽慢,令人難以防範。
但是,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兩批暗器的命運,與首次打出的三隻棋子完全相同。它們穿透木板,打進那輛寬大的馬車,自此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鐵蒺藜裡面裝有火藥,火藥似已失效,全程無聲無息。別說爆炸,甚至沒有擊中人-體時的細微聲響。
橋下的人心中一驚,不及多想,耳邊聽到一聲尖銳至極的呼嘯。他對暗器絕不陌生,一聽這聲尖嘯,立即猜出是利器破空聲。
他雙眼無法透視青石,看不到橋上發生的事情,只能暗自猜測,想不出上面怎麼回事。
此人僅靠聽力,終究錯判了形勢。那聲尖響並非發自一枚暗器,而是整整九枚。棋子、鐵蒺藜、竹簡於同一時間,從馬車後部飛出,速度快的出奇。它們形狀各異,大小不同,卻齊頭並進,速度一模一樣,連成一條直線,射向手握金劍的劍手。
那人在片刻間殺死一人,殺傷一人。對他而言,殺人比殺雞更加容易。就在刺出第三劍時,他臉色驀地變了,冷笑亦扭曲成滑稽至極的表情。
他身子向下重重一沉,間不容髮地躲過那九枚暗器。飛旋的棋子割斷了他一小半頭髮,只見空中髮絲亂飛,和主人一樣狼狽。
馬車始終未停。車前八名騎士催動坐騎,向著石橋另一端疾衝,意欲給馬車留出空間。可是,他們還沒走出幾步,突然齊齊勒住韁繩,發現前方出現了兩個素未謀面的人。
這兩人身量高大,面容粗獷彪悍,給人威武雄壯的感覺。左邊那人腰間懸掛金鞭,右邊那個一手拿金鞭,一手拿蟒鞭。他們神色嚴厲,凜凜生威,站在賞桃花用的小徑上,活像兩個從天而降的門神。
他們正是「大闔神君」司馬廢,「開闔神君」司空殘廢。
兩人在破板門一役後,始終心驚膽顫,不願當眾露面,此刻卻在這片桃林裡出現。他們站著,差不多與坐在馬上的人齊平,外加臉上無所畏懼的表情,氣勢十分驚人。
他們失去多年相伴的「大開神君」司空殘,實力、精神兩方面,均承受著極其沉重的打擊。他們回到龍八太爺那裡,對龍八的辱罵置若罔聞,低頭喏喏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信心已經被姓蘇的王八蛋和姓蘇的小王八蛋摧毀。
如果他們恢復不了,那麼從此以後,只能欺負蔡追貓那種弱者,再也不敢挑戰高手。
因此,龍八太爺安排他們參加這次行動,要他們殺死十二連環塢的總管。如果此番功成,司馬廢與司空殘廢將重拾信心,變回以前的三神君。
龍八的「三征」已變成了「二征」,真的不想看著倖存的兩人再變成廢物。
他脾氣急躁,心胸狹窄,見高官如同見到親生爹娘,但這並不表示他做事之前完全不加思索。司馬、司空並非獨力承擔任務,他們有幫手,而且是武功非凡、地位在他們之上的高手。
藏身橋底發射暗器的,是魯書一。位於橋後襲擊護車騎士的,是燕詩二。他們與顧鐵三、趙畫四兄弟齊心,共同擔任蔡京的「四大護衛」。但不久前,顧鐵三與趙畫四不幸戰死,令剩下的兩人既怒又驚,擔心遭受師父元十三限的追究。這段時間以來,他們活得頗為忐忑不安。
六人的「**青龍乾坤大陣」,本應具有奇效,專門克制諸葛小花的蓋世神功。元十三限特意培養他們,正是為了戰勝諸葛神侯。如今元十三限尚未出山,他們已經六去其二,令他的夢想化為泡影。元十三限若不怪罪,才叫奇怪。
魯、燕兩人多次商量,仍不知如何交待,只好先等葉棋五和齊文六趕來京城。
更糟糕的是,蔡京見四大護衛死了兩人,似乎很不高興。他重視他們,是因為他們有用,而且從未令他失望。等他們沒用的時候,這些厚待亦會隨風而逝。這一次,他不惜冒上再失兩名強將的風險,命他們去圍攻總管馬車,既像給他們立功的機會,又像考驗他們的本事。
幸好他安排的十分周全,不僅同意傅宗書出動兩大神君,還派人聯絡六分半堂。他希望六分半堂當機立斷,要麼選擇金風細雨樓,要麼選擇十二連環塢。無論選擇哪一方為對手,都必須向他展示足夠的能力。
否則,朝廷為何非得支持他們,為何不坐山觀虎鬥,等著他們漸漸被另外兩方勢力打壓?
雷損怎麼想,**青龍自然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他向蔡京作出許諾,同意轉移目標,也會在命令到來之時,繼續與太師府合作。
他送來的幫手絕非敷衍了事,而是六分半堂非常看重的人物——鄧蒼生、任鬼神。
蘇夜曾說,她一旦在京中招兵買馬,立刻會收到敵人派來的奸細。事實正是如此。沈落雁吩咐準備馬車,與其他總管交談,期間難免洩露風聲。太師府得到消息,趕緊安排人手,在半路等著伏擊。
由於桃花林僻靜清幽,最適合埋伏,他們便選擇這裡。結果,馬車當真走上小路,不願意沿大道繞遠圈行,令伏擊者興奮不已。
可惜,內奸根本不知道,他送出的消息本是人家故意讓他聽到的。他天真的像個初生嬰兒,對龍王的打算一無所知,還以為總管做事粗疏,如今終於到了付出代價的時候。
自古以來,風險與機遇並存,但他們得到的只是風險。機遇也許存在,卻大大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
蘇夜接下九枚暗器,以柔勁阻止火藥爆炸,然後把它們當成自己的所有物,輕輕鬆鬆射向後方。魯書一在下方聽著,兀自不知那是自家暗器。
與此同時,沈落雁出聲叫道:「散開,勿要擠在車子旁邊!如果不行,可以跳進水中!」
馬隊遇上敵人,她居然要護衛散開,乃是大違常理之事。但那十六名騎士習慣服從命令,一聽總管呼喝,立刻眼觀六路,尋找離開原地的出路。
其中六七人,毫不猶豫遵照沈落雁吩咐,縱馬踏入小溪。他們□□坐騎早就躁動不安,縱使看到溪水奔流,也不知害怕,不顧一切地想離開刀光劍影,紛紛按照主人命令,跳過護欄,躍進溪水之中。
橋底不止魯書一自己,橋底共有三個人。
他們的目標本就是沈落雁,無心追殺不重要的旁人。騎士離開石橋,一時人喊馬嘶,熱鬧的異乎尋常。石橋下方,卻幽靈似的翻上了兩個蒙面人。
一人個子較高,身穿長衫,作書生打扮;一人個頭與常人無異,鞋襪整潔,好像很注意修飾。兩人臉上蒙著厚厚的粗布,露出銳利明亮的眼睛,一上來,雙掌立刻拍向馬車側壁。
這輛馬車共有三個窗口,分別位於兩側和後壁。蘇夜擲出暗器,阻攔燕詩二,用的是後方車窗。這兩人則是一人負責一個側窗,打算堵住所有逃生之路。
他們赤手空拳,一對手掌就是武器,出招時五指併攏,銳不可當。鄧蒼生愛用指尖,任鬼神擅用掌側,分別叫做「蒼生刺」、「鬼神劈」。
鄧蒼生運氣不好,選中了蘇夜坐著的這一邊。他手掌前推,將全身功力凝聚於指尖,破鐵壁如破豆腐。任鬼神和他隔車相對,揮掌下劈,一掌劈在窗沿上。
他掌力剛猛雄渾,當場劈碎木板,還順帶著撕碎了錦緞窗簾。珠簾寸寸斷絕,米粒大小的碎珠閃著寶光,落在馬車地板上,悉悉索索聲不絕於耳。窗口內側,驀地現出一點金光。
金光來自一支赤金簪子。金簪一端鑲嵌指肚大小的明珠,光澤柔和悅目;另一端如同魯書一的三枚竹簡,磨的又尖又利。它乍然閃現,如同一道金色閃電,直刺任鬼神掌心。
這一刺角度刁鑽,寒氣森然,功力極為精純。任鬼神心下駭然,急忙抽手,順勢向上一翻,落在馬車頂部,又是一掌拍下。
他們兩個練的內功是「混元一氣神功」,多年以來縱橫江湖,全靠這門強橫霸道的功夫。他手掌拍中馬車,登時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就像馬車上空陡然響了一聲驚雷。他不信一掌過後,沈落雁仍能安坐車中,拒絕出來。
可是,這聲巨響裡面,混雜了鄧蒼生的喊叫。
鄧蒼生運起「蒼生刺」,右手點向前方,釘子般釘進那個平凡無奇的窗洞。手掌刺透窗簾,刺進馬車,然後刺進了一股空虛的寒意當中。
他並未感覺到任何力量,只覺空氣突然寒冷如冰,裹住了他的手。他這只引以為傲的右手,不能前進一毫,也不能後退一釐,彷彿凍進了一座冰山,動彈不得。
這是他平生未見的怪事,也令他毛骨悚然。他極力運功後拉,奈何無濟於事。須臾間,手上傳來鑽心刺骨的劇痛。
皮膚、肌肉、骨骼、血管和神經,無一不在痙攣抽動。他覺得那不是寒冷,而是灼熱。有人在車裡拿著一塊烙鐵,把他的右手從外而內燙了一遍。
他奮力相抗,方察覺手指與手掌的輪廓。到了這時,他終於意識到,抓住他的東西竟是一隻戴著手套的人手。但那隻手堅硬如鐵,紋絲不動,還一分分加重力道。任鬼神恍若神魔,豪情萬丈地掌擊馬車時,他正在竭盡全力掙扎。
掙扎同時,他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喊叫。他看見馬車車頂轟然碎裂,一道游龍似的黑光浮現眼前。
第二百九十八章
車頂裂開,陽光立刻照進車中。
一個全身上下漆黑一片,彷彿能夠吸收陽光的人影,冉冉升了起來。天空湛藍無波,如同毫無雜色的綢緞,天色晴朗明亮,卻無法給這墨汁一般的影子鍍上微光。人影乍現,與刀光合二為一,難分難解。
鄧蒼生身體卡在車外,面頰緊緊壓著冰冷的木板。蘇夜左手拉著他,右手運刀抵擋任鬼神,仍能使他動彈不得。他魂飛魄散,驚懼之情難以形容,接連大叫了幾聲,腦中忽然嗡的一震,傳來極重濁、極冰冷、極沉重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做夢亦忘不掉,正是五湖龍王的嗓音。
龍王吐字清晰,氣息紋絲不亂,似乎不在意他的掙扎,淡淡問道:「你是誰?」
她問話時,手中力道緩緩放鬆,令鄧蒼生不那麼疼痛,見他惶然無語,立時再加一把力。鄧蒼生嗷的一聲,下意識嚷道:「是我!我是鄧蒼生!」
龍王道:「啊,那麼另外一位,定然是任鬼神了。」
雙方在三合樓相見那一天,蘇夜的易容無懈可擊,鄧、任兩人尚是迷天盟聖主,同樣穿了一身黑袍,用面具遮掩容貌。他們加入六分半堂後,因堂主死傷者甚多,一躍成為新任堂主,很得雷損重用。
這一次,兩人沿襲過往習慣,仍以厚布蒙面,卻遇上了蒙面與否毫無差別的敵人。
鄧蒼生慌亂之中,勉強明白了自身處境。但人驚慌起來,難免胡思亂想。他甚至想起那天夜裡,自己仗著雷損、蘇夢枕等人正在附近,口出狂言嘲笑朱小腰,現在龍王捉住自己,沒碰任鬼神,一定是為朱小腰出氣來了。
他這麼想的時候,任鬼神亦看清了那個黑色身影。他起初未注意鄧蒼生那邊,還以為自己與五湖龍王打的難解難分,正覺意外,忽聽慘叫連連,趕緊望向慘叫傳來的方向。
此時,司馬廢、司空殘廢迅速接近石橋,出手攔截馬車。他們高大威猛,身法卻十分輕捷,晃動之際,踩著橋邊護欄,撲向那輛千瘡百孔的車子。蘇夜急於出去解決他們,不願和鄧蒼生多說,冷笑一聲,催動先天真氣。
鄧蒼生手指咯咯作響,幾個彈指的時間,卻和幾個時辰一樣漫長。他疼的冷汗涔涔而下,忽覺一陣難以言喻的寒冷與劇痛,同時聽五湖龍王道:「雷損為了練武功,自行去除兩根手指,用木製的手指替代,令招式更具威力。你是他下屬,為啥不向他學學?」
說到最後一個字,鄧蒼生驚叫著向後跌去,無法控制身體。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右手從車窗裡抽了出來,但手上血肉模糊,鮮血噴湧如泉水。
他的拇指、食指竟被五湖龍王硬生生拔掉了,留下兩處慘不忍睹的傷口。與此同時,龍王震斷了他右臂經脈,臂中流轉的內力瞬間狂湧亂走,堵塞臂上穴道,使他整條手臂失去知覺。
痛感消失,他的心卻沉入了萬丈深淵裡。他一身武功,全在兩隻手上,如今右手廢去,武功相當於打了大半折扣。從此往後,他要如何在江湖上生存?
鄧蒼生尖叫著,叫的像個小姑娘,向後跌入溪水,令橋上人人側目。他們終於明白過來,發現五湖龍王就在車上。任鬼神擊破車頂,令這個可怕的人物現出真身。鄧蒼生已成第一個犧牲品,誰會是第二個?
他們來不及猜測事實真相,亦不知自己是否陷進了對方的陷阱,各打各的算盤。自從龍王力戰關七,打塌了一座三合樓,他們就把她列進神秘高人的行列,一見她的面,氣焰就情不自禁弱了三分。
任鬼神一邊對付夜刀,一邊對付沈落雁的奪命簪,一邊眼睜睜看著鄧蒼生遇難,神情複雜至極。忽然之間,夜刀力道陡增數倍,他眼前黑霧翻湧,舉目所及全是黑光,頓時大驚失色,二話不說棄友而逃,足底用力,人向後飄出數丈遠近。
他逃脫了刀光籠罩範圍,別人卻沒這麼好運。黑光閃爍不定,如同一條活蹦亂跳的游龍,四下遊走。它並未追逐任鬼神,也未追趕連滾帶爬,向遠方奔走的鄧蒼生,而是當空蜿蜒轉動,刀勢重心轉換位置,迎上了兩大神君的金鞭。
同樣是用刀,蘇夜與五湖龍王的刀法截然不同。
司馬廢應對蘇夜時,感覺刀招輕盈靈動,自己成了笨拙的胖子,竭力亂蹦亂跳,仍然打不中自身邊擦過的雨燕。五湖龍王卻根本不在乎他怎樣蹦跳,刀光猶如噩夢,當頭壓下。他頭頂烏沉沉黑雲翻滾,辨不清刀鋒指向哪個地方,只得奮力舞動八棱金鞭,護住頭胸要害。
任鬼神看清局勢,當場作出生死攸關的判斷,及時逃之夭夭,才能毫髮無傷地逃離桃花林。司馬廢、司空殘廢反應較慢,身法亦不如他那樣靈活,一被夜刀纏上,便是厄運加身。
單就武功而言,他們尚不如顧鐵三和趙畫四。顧、趙死於非命,他們支撐的時間只會更短。
馬車側畔金光閃現,彷彿金蛇狂舞。魯書一不甘寂寞,從橋底躍上橋面,剛一露頭,便感到沉重至極的壓力,看到了飛龍般的黑色流光。他暗叫不好,迅速縮回石橋底部,緊緊貼著青石。
他縮回之時,橋上一聲銳利清響,響徹整片桃林。蘇夜一刀擊斷司馬廢的金鞭,再一刀撞開他護在身前的雙臂,最後第三刀刺穿他心臟,順手扣住他肩膀,把他摔出了石橋。
鄧蒼生隨便把手伸進馬車,得到失去兩隻手指的淒慘結局。任鬼神不顧身份,奔逃而去。司馬廢照面不過七八回合,已是鞭毀人亡。參與這次行動的六大高手,轉瞬一傷、一逃、一死。活著的人心裡怎麼想,不問也可以知道。
其他人猶可,魯書一、燕詩二把五湖龍王當成和師父不相上下的人物,見到她之後,警惕心比常人更盛。
魯書一見機較快,藏身石橋之下。燕詩二正要大開殺戒,與同伴一起圍攻馬車,卻看到了同伴的下場。他無路可走,心下又無比驚訝,手頭自然慢了兩分,抬頭望去時,恰見司馬廢胸口血流不止,搖搖晃晃地倒翻下橋,墜進溪水。
而五湖龍王隱於刀光當中,捲至司空殘廢身邊。司空殘廢大為恐懼,橫下心來,硬是挨了沈落雁一記金簪,抽身往橋底跳去。
他上半身剛離開石橋,後心就傳來沉重的一擊。那一擊雷霆萬鈞,好像有人拿著千斤以上的大鐵錘,狠狠給他來了一下似的。他口中立即嘗到鮮血的滋味,又腥又甜,連雙眼都浮出了紅絲。可他沒有死,他橫飛向溪畔,重重摔在地上,竟摔出了一個淺淺凹陷。
他還活著,他還爬的起來。他忘記了自己的金鞭脫手而出,蟒鞭纏在欄杆上,空著雙手爬起身,逃向遠離馬車的地方。
他摔出凹坑的一刻,不遠處一株參天大樹後面,突然人影閃動。一個高高瘦瘦、身後背著破舊包袱的人,轉身就走,看都沒往後看一眼,彷彿那裡有致人死命的瘟疫,逼迫他盡快離開。
司空殘廢看見了這個人,幾乎喜極而泣,用嘶啞的聲音連續叫了好幾聲,希望對方回來救他。然而,天下第七就像聽不見,身影一閃再閃,轉眼去的遠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下第七的名字,來自於他自認天下武功排名第七。他離開是非之地時,速度亦快的像是天下第七名。
溪水原本十分清冽,此時已被鮮血染紅。十多匹駿馬爭先恐後,急著跳往岸上,其中三四匹踩中了摔在清溪裡的司馬廢。但司馬廢胸口中刀,斃命極快,任憑馬蹄踩來踩去,一動也不動。
司空殘廢上一次受這麼大的驚嚇,還是直面金風細雨紅袖刀的時候。他喊不住天下第七,向前奔了幾步,忽聽背後五湖龍王一聲長笑,冷冷道:「你接我一招不死,也算不容易了,你滾吧!」
話音未落,黑影縱躍如風,掠向仍在兩名騎士中間,心下猶豫不決的燕詩二。
燕詩二習練的劍法,名叫「飛星傳恨劍」。他們六個師兄弟不但勤於習武,而且各具文才。
魯書一自行創出一件法寶,模樣如同一卷竹簡,平時他身邊帶著書本,充滿了文人氣質。燕詩二劍法更加過分,直接化用秦觀的《鵲橋仙》。不過,他用起劍來,沒有半點「纖雲弄巧,飛星傳恨」的氣質,倒是與冷血很相似。
顧鐵三、趙畫四分別選中鐵手與追命。燕詩二用劍,所以命中注定的對手是冷血。
眾所周知,冷血用的劍沒有劍鞘、沒有劍鍔,猶如一條帶鏽的鐵片。但他的劍法神勇狠厲,正像他的名字那樣。燕詩二練劍時,也神勇,也狠厲,對敵人也招招拚命,劍劍狠毒。
問題在於,看起來拚命,不見得真能拚命。燕詩二向來很愛惜自己,非常看重自己的性命。如果敵人比他差,他拼起命來,自然得心應手,蕩氣迴腸,狠的無以復加。然而,等他碰上當真需要拚命,或者拼了命都換不回敵人一條命的情況,就得考慮再三了。
金劍離馬腹只有毫釐之差。劍光忽然一閃,以逃命般的速度,猛地從駿馬身側滑開。劍鋒金光燦爛,絢麗奪目,卻壓不下那撲面而來的沉沉黑光。
他們的想法並不錯。想要對抗五湖龍王,得元十三限親自出手才行,他們還不夠資格。即使六人齊聚,擺開乾坤大陣,對方練的又不是自在門武功,未必克制得住,何況現在只有兩人。
燕詩二想法瞬息萬變,陡然發覺魯書一仍藏在橋底,似乎無意出面相救。他心頭一顫,手頭跟著一顫,劍鍔鑲嵌的十六顆寶鑽激射而出,勢如飛星。寶鑽上附著他的獨門內力,對手擋下之後,巧勁立即變換方向,在貼身距離以內,轉彎打進其他要穴。
飛星傳恨的飛星,指的居然是十六枚暗器般的寶鑽。傳恨兩字,才被用來形容他的劍招。
寶鑽當空疾掠,拖曳出長長的無色光芒,亮的異乎尋常。然後,十六點星光鑽入黑雲之中,被雲層吞沒。燕詩二不及計較大師兄,凝神去看那道黑光,驀地發覺光芒再現。刀氣裹住那十六粒寶鑽,彷彿用星辰裝飾自己的黑龍,張牙舞爪地逼向他。
寶鑽一碰刀氣,立馬倒射而回,命運如同魯書一發出的暗器。區別在於,魯書一藏身橋底,暗器難近。燕詩二沒他那麼好運,離夜刀僅有一丈左右。
他的心神被刀光吸引,明知危險至極,就是移不開目光。更要命的是,即使他全心全意地對付敵人,也難以化解眼前困境。眼見寶鑽就要擊中他喉嚨,把他脖子打的像個蓮蓬,他卻忽然動了。
他用一種很奇怪的手法,拈下自己戴著的花。鮮花微微顫動,忽地攔在了他和暗器之間。寶鑽一顆接著一顆,全部打在花瓣上,瞬間把這朵花撕的粉碎。
花碎了,寶鑽勁力也被卸掉,接二連三地落在地上,朝不同方向滾去。
他倉皇后退,忘了在此之前,自己正想殺死旁邊的馬,以及馬上的人。他甚至想不明白,兩匹馬並排而行,因受驚而挨擠摩擦,五湖龍王究竟怎麼從極狹窄的空隙鑽了過來,鑽到他這邊?
他施展暗算手段,勉強打亂夜刀節奏,再讓花替自己接下暗器,彷彿代他承受了劫數。可是,劫數一而再,再而三,如命運的車輪碾壓著他。他手段已經用盡,未能搶出一條逃生之路,所以只能持劍拚命。
事實上,他劍法確實很好,帶著詩情畫意的風采。他每刺出一劍,都像寫下一句精雕細琢的詩。
蘇夜一照面便看出,他仍然處於刻意雕琢,務求每一劍都發揮最大威力的階段。他很在意劍招的感覺,希望敵人察覺他想用劍表達的東西。可惜,他越刻意,劍法的破綻就越大,越在乎,就越容易暴-露弱點。
在她眼中,這只是劍技,還稱不上劍道。劍是他的武器,而非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一邊拚命,一邊飛快轉動腦筋,思索如何才能生還。他想呼叫救兵,但別人死的死,跑的跑,救兵只剩魯書一。他內心深處,仍抱著一絲幻想,期待五湖龍王因為不認識他們,打算抓一個活口,出手時未盡全力。
驚人的寒烈刀氣告訴他,他錯了。
五湖龍王攻勢猶如狂風暴雨,出刀期間,竟客客氣氣地說了一句話。她說:「對不住。」
金劍失去了寶鑽,還有明珠和金燦燦的劍身。金光縱橫來去,瀉下一片華麗的赤金簾幕。劍光映著燕詩二,使他的臉也變成了金黃色。他頭痛欲裂,精神上承受著恐怖壓力,劍招愈見散亂,哪裡還能說話,只好用眼神表達疑惑之情。
蘇夜緩緩道:「你殺了我的人,我只能殺了你。」
這句話清晰異常,不疾不徐,人人都能聽見。燕詩二面如死灰,魯書一卻不由自主鬆了口氣。
他貼在青石下面,輕巧地移向溪畔。他敢保證,自己全程未發出半點聲音。燕詩二激動慌張,覺得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戰,龍王應該手下留情。他卻鎮定而冷靜,趁著龍王與師弟交戰的間隙,一寸一寸挪向安全地點。
這個時候,鄧蒼生、司空殘廢已經逃之夭夭。魯書一發覺五湖龍王沒去追趕,不知她決定先攔住燕詩二,還以為她大發慈悲,放過逃走的人。
他想做其中之一,於是慌不擇路,像個特別龐大的蜘蛛,靜悄悄貼石而行,正準備雙腿發力,躍向小溪岸邊,耳中卻聽到異響。
飛星傳恨劍的呼嘯聲,在一聲短促清響後,驟然斷絕。燕詩二慘叫出聲,叫聲比那聲清響還短。魯書一聽在耳裡,驚在心裡,只頓了一頓,轉眼發現橋上一條蟒鞭,游龍般游了下來,捲向自己扒著石頭的雙手。
他移動時足夠小心,但他無法消除呼吸、心跳,和皮膚摩擦青石發出的細微聲響。即使他一動不動,蘇夜照樣知道他在哪裡。她以壓倒性的實力解決了燕詩二,豈容魯書一逃走,遂挑起司空殘廢落下的蟒鞭,運鞭成風,抽向橋底的藏匿者。
魯書一反應極快,右手疾翻,從懷裡翻出一冊書。蟒鞭如同真正的蟒蛇,一碰書的封皮,立刻死死捲住它,倒捲回去,抽動時的模樣與蟒蛇捕獵毫無差別,令人目瞪口呆。
他在蔡京身邊任職已久,見過大開大闔三神君的出手。和這迅疾無倫的捲動相比,他們的鞭子活像被人點中了穴道,儘管也是靈動自若,仍然差了點什麼。
他是**青龍的老大,內功深厚充沛。武功最高者另有別人,但他讀過最多的書,頭腦亦最為靈活。他見蟒鞭抽回橋面,馬上完成那個被中途打斷的動作——飛向河畔,落地就逃。
他的人離開石橋,向外面明亮的冬日縱飛而去。可他剛飛出半截,便有個漆黑的東西,自上方垂下,恰恰遮在他縱躍的必經之路上。
魯書一臉色遽變,比瀕死的燕詩二還難看。他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硬生生停在半空,隨後伸出左手,扒住橋底石縫。他的身子像條鐘乳石筍,惡狠狠地紮在原地,硬是沒撞上五湖龍王。
寒氣瀰漫橋洞,無邊無際,似冬日吹拂不休的寒風。魯書一遏住去勢,足足用出了五成功力。他掛在那裡,發現龍王與他臉對著臉,平視著他。他那緊張中略帶驚慌的神情,被人家一覽無遺。
魯書一喉頭微微抽動,轉眼擬定對策,鐘擺似地向後蕩去。他右手再度伸進懷裡,掏出了一卷竹簡。竹簡嘩啦一聲展開,向前兜去,其中五枚鬆脫彈射,利箭一樣射向蘇夜面門。
當然,魯書一看不見她的臉,只能以戴著斗笠的腦袋為目標。他們同門六人中,葉棋五的暗器練的最好,但另外五人同樣擅長發射暗器。
五枚竹簡沉穩凝定,劃出美麗的弧線,表示他仍未慌張失措,試圖用它們阻攔她的下一步動作。
竹簡展開之後,變作一個長方形的屏障,擋住雙方視線。魯書一脊背拱起,剩下五成功力全用在這一次擺盪上。他鬆開右手時,恰見那卷他珍惜如半條性命的竹簡從中裂開。竹簡後面,閃出一道足以斬裂石橋的黑色寒光。
他向外飛出,勢頭正好達到頂點,再不能作出其他動作。橋下寒風更盛,吹動時如有實質。寒意包裹著他,侵入他的皮膚與肌肉。但他很快發覺,這並非現實中發生的事情,而是幻覺。
幻覺麻痺了他的頭腦,混淆了他的判斷力,讓他短暫地與現實分離,無力應對敵人的殺招。
寒意頃刻消散,五湖龍王掠過他身畔。他頸後衣領突然一緊,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對方內勁凌厲無儔,如同山洪暴發,貫走他周身經脈,順勢上衝,帶著他躍上石橋,鑽進那輛三面透風的馬車裡。
魯書一頭昏腦漲,體會到鄧蒼生的感覺,只覺眼前景象不停變幻,怎樣反抗都是無用。最終,他後腦撞上馬車地板,生出一陣劇痛,連帶著滿眼金星。
他大駭之下,本能地猛烈掙扎,才覺察不知何時,他的穴道已被人家死死封住,把他弄成了動彈不得的俎上魚肉。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問道:「現在怎麼辦?還去不去見溫壬平了?」
第三百章
魯書一無法動彈,只能轉動眼珠。眼珠向左一轉,看見殘破的板壁上,抹著一潑鮮血。他昏昏沉沉,腦子不怎麼好用,看了好幾次才想明白,這是鄧蒼生斷指時流出的血。眼珠再向右一轉,卻看見女子的羅裙與繡鞋。
沈落雁在他身邊挪動,蹙眉看著他,好像在看一件惹人厭煩的東西。
他想轉動腦筋,可惜轉不起來。馬車外面,馬蹄踏水聲、眾人發出的呼喝聲已漸漸消失,溪水仍在流淌。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橋上與水中各留一具屍首。幾個人遵照沈落雁的吩咐,正從小溪裡打撈司馬廢。
他真的沒想到,這場伏擊的結局竟如此慘重。他不像兩神君那樣氣餒,但此刻落入敵手,心情仍頗不平靜。他胸腔左邊,心臟咚咚跳個不停。同時,他聽五湖龍王冷冷道:「去什麼?馬車已經變成了敞篷車,拉到人家門前,豈不可笑?回去吧。」
即使伏擊失敗,取勝一方亦不宜久留。再過一段時間,六扇門中的人就會趕來收拾殘局,並發覺仰臥車中的魯書一。到那時候,任誰都難以交代。假如他們開口要人,蘇夜公然拒絕,就是當眾不給開封府顏面。
她不認為他們膽敢糾纏不休,但不願陷入毫無意義的交涉中,才說盡快返回。
魯書一竭力睜大眼睛,忽地發現頭頂飄來一片黑影。五湖龍王俯身看了看他,斗笠上縫著的黑布自然垂落,將她長相遮的嚴嚴實實。
布工織布時,線與線之間肯定會留出微小的孔洞,並非鐵板那樣結結實實的一大塊。這種孔洞已經足夠了,可以讓蘇夜在它後面正常視物。魯書一不明就裡,盯著垂下的黑布,心想他怎能看清東西。
一瞥之後,五湖龍王立即直起身體,轉身走向馬車出口。馬車內部十分寬敞,魯書一隱約覺得,旁邊再躺幾個人也沒問題。他心臟鼓噪不止,驀地脖頸處再度一緊,被人向上拉起,輕輕鬆鬆地拋出車外。
這輛車不敷使用,仍要被拉回十二連環塢分舵,或維修,或拆分扔掉。他身不由己,先是摔落在地,一張臉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中。然後,有人跳下馬背,把他提到馬上。這匹馬悠悠邁步,走向離開桃花林的方向。
他的雙眼不受拘束,可以隨便睜開閉合,眼前卻是一黑,心知至今無人前來援救,自己將成為龍王的階下囚。
他所預想的結局,絕不是這個樣子。沈落雁的確在這倆車裡,但旁邊多了一個人,一個有資格與元十三限相提並論的人。他們的失敗,就從他發射暗器襲擊馬車開始。
魯書一怎麼想,蘇夜並不關心。她之所以抓他的活口,原因其實很簡單。
她認識司馬廢、司空殘廢兩人,知道他們是龍八太爺招收來的手下。鄧蒼生與任鬼神兩名難兄難弟,亦是她逐漸熟悉的角色。
他們本是道上的出名殺手,不知從何時起,加入了人才凋零的迷天盟,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被雷損暗中收買。她也很清楚,他們現在是六分半堂的堂主,身上已無太多值得發掘的秘密。
魯書一、燕詩二則不同。她沒見過他們,不認識他們,而他們武功出眾,尚在四名同伴之上,令她心生好奇。燕詩二殺了人,所以她殺了他,留下魯書一。魯書一自以為悄悄挪動至石橋邊緣,飛撲溪畔就可以逃過一劫,實在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回去的路上,為避免捕快、衙役查問,他們一直選擇僻靜小路,並未現身於繁華長街。蘇夜早就做好準備,一等遇上麻煩,她就抓起俘虜,直奔分舵,絕不給外人幹涉的機會。
幸好一路平安無事,她精心準備的狂奔計畫亦未用上。到了分舵大門處,沈落雁去處理馬車及死傷者,她獨自拎著魯書一,緩步走進後院的一座小樓。
魯書一滿心忐忑,滿腹疑問,等了許久,蘇夜也沒有解開他穴道的意思。此時,他進了十二連環塢的勢力範圍,心中絕望之意更濃,反而破罐子破摔,心想龍王花了不少力氣,特意帶他回來,應不至於一刀殺了他。
但是,他久居太師府,馬上想起任勞、任怨等人的手段,一時間把自己嚇的脊背發麻,生怕對方幫派裡,也有這一類人物。
小樓外表古樸低調,內裡雅潔精緻,陳設當中,不乏昂貴之物。可見傳聞裡五湖龍王家資巨萬,豪富過人,並非只是傳言。奇怪的是,樓上樓下空無一人,好像這小樓是後院的擺設,平時根本用不著一樣。
他眼睛轉的都快酸了,忽覺後背與屁股齊齊一硬,坐到了一張高大的木椅中。五湖龍王似乎很有耐心,放下他之後,特意伸手擺弄他的肩背與四肢,讓他像正常人一樣坐著,眼睜睜看著對面的座椅。
他當然不知道,就像神侯府中,每位徒弟都有各自的住處,十二連環塢的總管也是各居一樓。小樓空空蕩蕩,缺乏有人長期居住的氣息,自然是預定劃給蘇夜的那一座。他不明就裡,只會覺得奇怪。
這時候,房門突然開了。一位高貴豔麗,體態優雅端莊的女人,靜悄悄走進房間,站到五湖龍王身後,微笑著望向他。
進門之初,魯書一處境猶如困在籠中的動物,屢屢被人圍觀。他心情糟糕至極,甚至忘了趁此機會,仔細看看那幾位豔名動京城的總管。公孫大娘方才不在,這時匆忙過來,給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亦最清楚。
他雙眼一眨不眨,死死瞪著蘇夜。蘇夜正好無人可瞪,也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房中寂靜無聲,良久,魯書一臉色突然一變再變,本來微微泛白,驀地湧上一陣不健康的血色,血色退去後,透出一股死氣沉沉的青灰色。
他的眼睛是全身唯一能動彈的東西,現在多了一樣。他的嘴忽然張開,一張就吐出一口鮮血。鮮血噴在地上,他的人也萎靡不振。
「不要這麼做,這樣很不明智,」蘇夜微覺訝異,向他淡淡道,「我見過很多種武功,懂得很多封穴、封脈的手法。」
她的聲音仍是老年人的嗓音,語氣平靜從容,彷彿在吩咐自己的晚輩,「你內功練的不到家,單憑自己,解不開我封的血脈。你強行運氣衝脈,只會經脈爆裂,真氣逆流而死。那種死法,好像還不如活活餓死。」
公孫大娘嬌笑道:「我倒覺得這麼死更痛快。」
蘇夜搖搖頭,退後幾步,坐到魯書一對面。公孫大娘說是過來看俘虜,看完了卻不急著走,也退了幾步,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蘇夜靜默片刻,右手向上一抬,一顆閃著白光的東西自她袖裡射出,擊中魯書一腹部的四滿穴,竟是燕詩二劍柄嵌著的珍珠。
四滿穴上有羶中,下有氣海,是個不怎麼受重視的穴位。但她氣勁一到,效果靈驗如神,魯書一腰腹、胸口、肩膀、雙腿按次恢復,身體重新獲得活動的能力。
脈穴一解,他喘了一大口氣,搶在蘇夜前面開口。他問:「你抓我幹什麼?」
這句話極具殺傷力。一瞬間,他變成了審訊室裡的小偷,蘇夜變成了小偷對桌的警察。她忍不住笑了笑,平靜地道:「問得好。」
魯書一狐疑道:「好在哪裡?」
他毫無反抗能力,仍有問有答,面無懼色,怎樣都算是個人物。至於這副模樣是裝出來的,還是發自真心,倒是不怎麼重要。
蘇夜笑道:「因為你問倒我了。我把你扔進馬車時,根本沒有多想,現在仔細想一想,覺得把你弄到我這裡,似乎不是個好主意。」
魯書一不由舒了口氣,附和道:「我也這麼認為。」
公孫大娘目光流轉,眼神變的意味深長。她含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天真的小孩子,既因他而愉快,又不會把他當真。
魯書一還在疑惑,便聽蘇夜道:「所以,你是誰?你姓什麼,叫什麼?你在蔡京身邊擔當何職?你有什麼用處?」
這串連珠炮般的問題,令魯書一愕然無語。他尚未想好如何應對,蘇夜已經追加一句,道:「你答不出來,或者沒有任何用處,我就馬上殺了你,免得你的師兄弟、親朋好友、上司下屬前來相救,給我惹出更多麻煩。」
她每說一個字,都運足了功力。鄧蒼生那時聽到的,是猶如九天驚雷的隆隆轟鳴聲,魯書一也一樣。他心驚不已,一呼一吸間,只覺勁風撲臉而來,割面如刀,沖的他呼吸不暢,好像有人把一塊沉重的大石壓在了他臉上。
黑光劇盛,寒風四起。魯書一出於本能,想雙手按住木椅扶手,借勢躍起。可他屁股未離座椅,頸中倏地一涼,夜刀貼上他脖子,稍稍用力下壓。
刀鋒下面登時出現一道血口,鮮血從中湧出。與此同時,魯書一大叫道:「等等!」
面對死亡的威脅,他終於退讓了一步。蘇夜要殺他,原本不必砍中他脖子。她這麼做,只是給他施加心理壓力,所以魯書一叫喊出聲,頸上冰寒立刻退走,那股無形無質的重壓亦消失無蹤。
他長吁出一口氣,卻見五湖龍王已坐回原處,悠然自得地說:「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說謊,被我看出來,那……」
她並沒把話說完,反而更具威脅力。魯書一按著那道傷口,略一猶豫,仍儘可能地沉穩以對,問道:「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訴你,你會放我走?」
公孫大娘好像覺得他很有意思,掩口笑道:「你習慣和對手討價還價,還是欺負龍王脾氣好?」
五湖龍王脾氣確實不壞,至少她肯給人說話的機會。但在魯書一耳中,這句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味。他畢竟是元十三限的徒弟,再度鼓足勇氣,冷冷道:「都不是。」
蘇夜笑了幾聲,淡然道:「你以為自己可以說不?」
魯書一道:「我知道你的為人。對手說出你需要的秘密,你就讓他們離開,因為你這麼做,別人認為你說話算話,更樂意用機密換取性命,而非頑抗到底。」
蘇夜笑道:「這話是不錯,卻因人而異。你先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是誰?」
魯書一一時衝動,想說自己名叫「一書魯」,究竟沒敢引火燒身,咬牙道:「我是魯書一,在師門裡排行第一。你殺的那個人,是我師弟燕詩二。我們師兄弟六人,合稱太師身邊的四大護衛。」
蘇夜大為驚奇,詫異道:「六人怎麼合稱四大?」
魯書一不敢對她不客氣,說起其他事情時,卻是毫無顧忌。他哼了一聲,道:「因為排名五六的葉師弟、齊師弟尚未進京。三師弟和四師弟死在金風細雨樓那姓蘇的賤人手裡,今日二師弟已經戰死,四大護衛只剩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