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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第296章

  凱自認為沒做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事情, 但在前去面見摩根的路上,他還是不自覺地萌生出了某種類似心虛的情緒。

  開玩笑,他憑什麼要感到心虛?

  然而隨著女王的營帳越來越近,那股毫無來由的情緒也越來越明顯,當他真正來到摩根面前時,已經忍不住像個在長輩面前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只能低頭看自己的腳趾了。

  「卿知道我召你前來的原因嗎?」女王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一如既往地給人以威儀感——現在回想起來,上一次他居然有膽量當面頂撞對方,即使是赫丘利ヾ也會驚嘆他的勇氣吧。

  「恕我駑鈍,猊下。」

  摩根輕輕摩挲拇指上的秘銀戒指,上面刻著廷塔哲的家徽大角鹿,鹿的眼眸是兩顆濃綠寶石,在燭光的映照下幽幽閃動:「我希望你離艾斯翠德遠點。」

  凱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就因為我是王的騎士嗎?」

  聞言,摩根停下手上的小動作, 認真端詳了他一會兒——與女王對視是一件令人倍感壓力的事情,但凱努力讓自己不去逃避對方的眼神。

  「這與卿隸屬於誰無關——應該說, 哪怕你與艾斯翠德私交甚篤又如何呢?只要我一聲令下, 她依然會為我砍下你的頭顱。問題不在於你屬於誰,而在於你本人。」他看見摩根臉上有些嘲弄的微笑, 「卿應該也厭倦了其他人的支吾其詞,不妨讓我們直入正題。卿與亞瑟兩小無猜, 應該也是在梅林的教導下長大的吧?」

  凱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衝動:「是的,他的教導使我受益頗多。」可惜造成的麻煩更多。

  「那麼卿一定從他那裡聽過不少英雄的傳奇故事。」她慢條斯理道, 「其中最吸引你的,最讓人忍不住回味的就是銀鎧騎士的故事,對不對?擁有破魔鋼劍'灰眼'和妖精之鎧'守誓的巨人' ,率領著不列顛南境大名鼎鼎的鋼鐵軍團,實力卓越、英姿颯爽,並且是英雄故事中極為罕見的女性騎士,年僅二十歲,便在千軍萬馬中斬下蠻人王納羅的首級,確實是值得你憧憬的對像。」

  見鬼,肯定都是梅林告訴她的。

  「我、我……」盡管不太情願,但凱還是低聲下氣地承認了,「沒錯,本來我是用雙手劍的,為了效仿她才改成了劍盾……既然您什麼都知道了,能不能別把我們的值班拆開?我還是想和艾斯繼續搭檔……」

  「你叫她什麼?」

  凱心裡一驚:「呃……朋友之間的昵稱?」

  摩根從座位上起身——真是大事不妙,貝德維爾和珀西瓦爾當初耐人尋味的表情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的動作很慢,一貫的優雅,一貫的危險,凱確信如果他們此刻在競技場上,她已經擦亮長槍,准備把他從馬上捅下來了。

  「難道我在卿眼中,是那麼好哄騙的對像?」她眯起眼睛,譏諷的笑容淡去了,只留下了那種令人神經緊繃的冷酷,「艾斯翠德或許尚未察覺,但卿的過去,我素有所知。」

  盡管到此時,凱依然堅持自己什麼都沒做錯,可內心深處仿佛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誡他:省省吧,如果不列顛要舉辦「明察秋毫大獎賽」,摩根勒菲就是目標三連冠的頭號種子選手,而你是連鞋子左右腳都有可能穿錯的小菜雞。

  「卿不僅武藝優秀,在與姑娘調情取樂上也游刃有余,雖然她們都知道卿的情誼只在酒酣耳熱之後,天一亮便會毫不留情地離開,但還是不妨礙她們與同你春風一度,真是受歡迎,這一點很有你老師的風範。」

  她步步緊逼,神情嚴厲——好吧,即使是赫丘利站在這裡,多半也會像他一樣心生退卻。

  「卿明明在情/事上經驗豐富,也從不缺少露水情緣,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為何一定要用和別人不同的方式稱呼她?說梅林是你的老師,真是一點也不錯,在放縱自己把私生活搞得一團糟後,忽然又在某個人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期,開始享受這t種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關系,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成為對方特殊的存在……」

  說到這裡時,摩根停住了腳步,但凱沒有感覺松一口氣,尤其當他看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微笑,一個和先前類似的,帶著點嘲弄意味的微笑,他更加確信一切不過是暴風雨降臨前的序曲。

  「就由我來做這個壞人,打破卿一廂情願的幻想吧。」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毒蛇吐芯時發出的嘶嘶聲,「你和艾斯翠德或許會是不錯的朋友,但也僅此而已了,她在戰場上馳騁多年,一點也不缺和她'有過生死之交'的人……你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也許還是分量最輕的那個。」

  他感到喉嚨緊縮……如果他的舌頭沒有像一塊被擱置太久的凍肉那樣爛掉,也許他會(稍微)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也有其他同伴,他們跟他相處的時間更長,一起度過了許多難關,情誼也更深,他根本不在乎艾斯翠德不把他放在好朋友名單的第一位(假設真有這種東西的話),因為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位,這很公平,沒人會為此傷心。

  可事實上,他就是很在乎——他就是很他媽地在乎自己是不是「好朋友名單第一位」,也許他在「騎士團逆子名單」上的排名會更高。他知道艾斯翠德見過的優秀騎士多到數不過來,而且他們大多都與她並肩作戰了許多年,當他還是一個梅林單手拿劍就能挑翻的小鬼時,對方就帶領部將贏下了騎士生涯的第一場勝仗。

  而且她並不是他想像中的女人——現在回想起來,他當初只是幻想了一個豐滿漂亮的農場姑娘穿著鎧甲舞槍弄棒,而現實中的她看起來甚至都不像女人,她比他高,比他強壯,臉頰因為曬傷而發紅、蛻皮,並且像所有騎士一樣,將征戰沙場時留下的傷疤視作光榮的勛章。

  她不像是他曾經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他沒辦法用對待她們的方式對待她,但他也沒辦法全然把她視作和貝德維爾他們一樣的存在,他們就是……不太一樣,連凱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當他五味雜陳之際,摩根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觀察他的反應,她的表情也重歸平靜,難以再窺見譏諷或峻厲之意,然而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經穿透了他的皮膚,直抵他的內心深處。

  「可惜的是,你不僅不是特別的那個,甚至跟那些曾經羞辱和看輕她的人沒什麼兩樣,只不過你沒有在她落寞之時認識她罷了。」她的聲音沒什麼情緒——甚至連感慨都沒有,只是單純地闡述,「卿如果心存怨懟,不如回憶一下,你最初見到她的時候,曾私下對你的同伴說過什麼。」

  離開營帳後,凱感覺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他下意識地擰了擰袖口,以為可以擠出一點雨水,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背後的那點冷汗,他的襯衣干爽而輕便,可他還是覺得身體似乎比進去前沉重許多。

  「凱卿?」

  他抬起頭,看見了迎面走來的亞瑟,看到對方臉上略帶歉意的表情後,凱打消了用「你他媽知道你那可怕的老婆剛剛對我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作為開場白的想法。

  「除了微笑之外就沒有點別的安慰嗎?」

  「我知道王姐找你是為了什麼。」亞瑟說,「而且我認為王姐說得很對,你不應該對艾斯翠德卿那麼輕浮。」

  「我?輕浮?」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還沒來得及把童貞丟掉,就已經把腦子丟掉了嗎?梅林那種才叫輕浮。」

  聞言,他的小老弟頓時滿臉通紅——凱很想用一個滑稽點的比喻,比如猴子屁股之類的,但事實證明有張漂亮臉蛋就是不一樣,他的面頰就像是冬天剛洗完熱水澡後的孩子,浮現出自然而康健的紅暈。

  最後,亞瑟不得不咳嗽一聲,以防氣氛跑得太偏:「我的態度並不像王姐那樣決絕。如果你對她有意,就應該直截了當地追求她,如果你對她毫無那方面的想法,就應該使你們的友誼保持在禮節允許的範圍內,以防他人的非議,你不能先做出逾矩的行徑,再向周圍的人解釋你不是那個意思,並且樂觀地期待他人會對你給出的理由堅信不疑。」

  他短暫地陷入緘默,亞瑟則繼續道:「何況,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說到這裡時,他難得有些責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曾告誡你管好自己的嘴,但你還是對艾斯翠德卿作出了刻薄的評價——既然你知道王姐的眼目無處不在,就該做好任何言論最終都會傳到她耳邊的准備——反過來說,如果你認為只要艾斯翠德卿本人不知情,自己說過的話就能像從未發生過那樣煙消雲散,這種想法才是最可恥的。」

  即便相貌肖似,也很少會有人把摩根和亞瑟視作類似的存在……可是此時此刻,這對姐弟的面貌似乎奇妙地重合了起來。

  「人是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的。凱,」亞瑟看著他,「你是否為自己的言行而向她道歉?是否坦率地表達了對她伸出援救之手的謝意?又是否向她傾訴過年少時的渴仰之情?你不能一邊想要她真心待你,一邊又想像過去對待那些露水情緣一樣,把自己的真心藏起來。」

  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我……」

  「何況,艾斯翠德卿並非那些浪子回頭故事裡的女主角——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她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在那些故事裡,她英勇無畏,意氣風發,不輸給任何其他英雄史詩裡的主人公。」

  這一次,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亞瑟的面孔讓他感到了一絲陌生,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感情變淡了,而是某種古怪的異樣感。在他的記憶中,對方永遠是那個活得單純正直,沒有他在身邊就容易吃悶虧的小男孩……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生活中超越了他,不僅成為了他的王,也成為了他在心靈層面的長者。

  「我……」他嘆了口氣,決定暫時將「兄長的尊嚴」拋到腦後,「好吧,亞瑟,接下來有空聊聊嗎?」

  「我一直在等著你這句話。」說著,亞瑟的臉龐不知為何微微發紅,「不過在談話正式開始前,必須事先聲明,就是……關、關於童貞的事情,我和王姐只是因為剛剛訂婚,才沒有發展到可以同床共枕的關系,但我們私下的關系很好……等到打敗卑王,在卡美洛特正式舉辦婚禮後,應、應該就會……」

  凱感到出離的憤怒,用拳頭重重捶了他一下:「可惡,你這個家伙,把我剛才的感動還給我!」


第297章

  在羅奴亞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修整後,聯合大軍再次啟程,於數月後終於與駐扎在倫迪尼烏姆的南境軍隊順利彙合。

  行軍期間,他們曾多次遭遇薩克遜人和撒拉遜人ヾ的夾擊——事實證明,兩條鬣狗圍住一條龍並不會對後者造成什麼困擾,每次衝突無一例外地以聯合大軍的勝利告終。

  同一時間,阿勒爾在歐洲各國的斡旋和游說也迎來了成果:高盧的諸位國王已經承諾會在歐洲大陸對日耳曼人進行一些牽制,迦太基則答應會扼住出海口,讓撒拉遜人的軍隊後繼無力。到這一步,常年困擾著不列顛的外族入侵問題算是解決了一半,等到伏提庚倒台後,這些殘余的外族勢力也難以再激起水花了。

  最後一座大型營寨位於倫迪尼烏姆附近的一片原野,明日拂曉之時,聯合大軍就將對卡美洛特發動進攻,奪回被卑王篡奪的白堊城。

  晚餐結束後,摩根本想直接回營帳休息, 但亞瑟叫住了她:「王姐,能一起散會兒步嗎?」

  摩根沒有拒絕——在大軍南下期間,對方極少對她發出這類邀請,這一次突然提出,多半是有什麼煩惱想要私下與她傾訴。

  隨後,亞瑟又婉拒了所有想要隨行保護的騎士,包括艾斯翠德。

  「難道我不算是優秀的騎士嗎?」他的語氣很溫和,但不容質疑,「女王在她的軍營裡,身邊有她的丈夫保護,還能有什麼問題呢?」

  離開營帳後,亞瑟帶著她登上了軍營最高的哨塔,當晚負責值夜班的士兵也被他請了下去。站在哨塔上極目遠望,可以看見綿延的白色城牆漸t漸沒入沉寂的原野,城市裡沒有一點燈火,唯有晚風拂過時的樹梢在月光下徐徐搖曳,榮耀的卡美洛特仍在沉睡。

  「這就是傳聞中的白堊城……」她聽見亞瑟的感慨,「王姐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吧?」

  「算是。」她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康沃爾度過的,雖然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當然,伏提庚對她也稱不上喜歡,但他給了她極大的自由,放任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管理這座城市,在那段時間裡,她是卡美洛特實際意義上的掌權者,「雖然在外界眼中,當時的我是被叔父囚禁在王城中,但我並不討厭在卡美洛特度過的時光。」

  說罷,她不免嘆息一聲:「哪怕明日軍臨城下,城裡的居民多半也是一頭霧水。叔父冬眠之前,他們的生活雖然拘束,但很安定,大抵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覺醒來就變了天吧。」

  「您依然稱卑王為叔父。」亞瑟輕聲道,「如果明日決戰,您不得不與卑王正面對抗……會令您感到為難嗎?」

  「我感激叔父當年的放權,和憎惡他將外族引入不列顛,導致戰火紛飛,生靈塗炭並不衝突。」她說,「事實上,我對他的某些行為相當不解,若梅林的說法屬實,叔父的真正目的是毀滅不列顛,為何要費盡心思引導歐洲大陸的外族漂洋過海來到這裡?還是說,只要不列顛的本土文明被毀滅了,哪怕外族的文明在不列顛繼續生根發芽,對他而言也算成功?」

  「也許這就是神秘側的思維方式吧。」亞瑟說,「我也從梅林那裡得到過一些深奧晦澀的教導,可惜我太過愚鈍,至今都未能領會其中的奧義……」

  「哈。」她忽然嗤笑一聲。

  「呃……王姐?」

  「沒什麼。」摩根咳嗽一聲,「你繼續說吧,關於梅林的……教導。」

  亞瑟看起來有些困惑,但還是溫聲細語道:「梅林曾對我說,人類雖然喜歡正確的事情,但卻討厭正確過頭的事情。只要王仍然存在於人們的理想之中,他們就會依賴並開始疏遠王,所以王必須去承受這一切——或者說必須踐踏一切,君臨天下才行。雖然會受到許多不義的批評,但批判王的人越多,人民的生活就越安定……ゝ」

  「噗嗤。」

  「……您又笑出聲了,王姐。」

  「抱歉,其實我是一個容易被逗笑的人。」摩根問,「他還跟你說過什麼?」

  亞瑟的語氣更加遲疑了:「他還說……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人類是只有其中一方能得到幸福的生物ゝ。」

  「夢魔也是非常幽默的生物。」她說,「也感謝你解開了我對梅林的一些誤解。我和梅林之間發生過許多矛盾,我曾懷疑那是他有意為之,否則難以解釋他為何總是做出一些除了惹惱我之外毫無收益的事情。現在我確信他在大多數情況下確實是無心的,純粹是出於他的……幽默感。」

  「我在理解語意時偶爾會有些遲鈍,不過王姐似乎不太認可這些話?」

  「所以你特意把我叫到這裡,只是為了讓我也聆聽一下梅林的教導?」

  「當然不是!我確信您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來教導。」亞瑟低聲道,「我只是有些不安……照理說,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人應該逐步變得成熟而穩重,而如今卡美洛特就在眼前,我卻陷入了迷茫。近日來,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這些話,若王的痛苦能夠換來國家的富饒ゞ,倒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 …」

  「我完全理解你的焦慮,亞瑟。」摩根不得不打斷他,「但在我們正式討論這個問題之前,也許可以將這些'教導'暫時擱置一下。」

  她年輕的弟弟苦笑一聲:「看來您真的很不喜歡這些話。」

  「我不會狂妄地認為自己的想法一定比他人高明。」她說,「但不妨礙我認為這種想法很可恥。」

  「可恥?」

  「是的,可恥。」她說,「坦誠說,我完全理解梅林為什麼會說這種鬼話,因為他把人類理解為純粹的故事,所謂的'王越痛苦,國家越富饒',本質上和幾百年前希腊劇作家們鐘愛的悲劇故事沒什麼區別,因為主人公的痛苦能夠妝點故事的美——毫無疑問,你的夢魔老師也愛死了這種故事,但鐘愛一樣東西和東西本身有價值是兩碼事。」

  摩根本想心平氣和地與亞瑟談論這些,但不知為何就是越說越生氣。

  遷怒亞瑟當然是不可取的,於是她只好在哨塔的高台上反復踱步,她的弟弟則像一個考試沒及格的小男孩一樣,在角落裡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走來走去。

  「但對於我們這樣的身份——對於一個統治者而言,這種想法中透露出的那股顧影自憐的情緒,卻是非常可恥的。民眾們又不是水蛭,必須吸附在王的身上以王的鮮血為食。絕大多數的人根本不在乎王幸福還是痛苦,不在乎王長得高或矮,胖或瘦,他們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吃飽穿暖,在乎自己的勞動是否能得到公平的回報,如果國家制度和教育水平足夠完善,他們甚至不用在乎王是不是一個傻子。」

  「誠然,有不少人會在茶余飯後發幾句牢騷,認為他們的王在哪裡做得還不夠好,但這不代表他們希望你痛苦,或是因為——因為你'像聖人一樣太過完美和理想',所以他們要疏遠你——見鬼,光是說出這句話就令我感到羞恥。他們抱怨或許是因為你確實做得不夠好,又或許只是因為無聊,可如果你遇見了好事,他們也會為你高興,如果你遭遇了不幸,他們也會為你難過。」

  「有時聰明,有時愚蠢,有時理智而富有主見,有時又會盲目地陷入狂熱,有時貧窮卻快樂,有時富有卻痛苦——這樣一個龐大、復雜,充斥著各種好與壞的群體,怎麼可能靠著某個人聖徒式的自我感動和犧牲就能長久地安定富足?」

  她徑直走到欄杆邊,希望晚風能帶走臉頰上的熱意,也讓她找回自己的冷靜,然而亞瑟似乎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立刻趕到她身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臂。

  「王姐?!」直到摩根回頭看他時,他看起來依然心神未定,「您、您還好嗎?」

  「我很好,你以為我要從這裡跳下去?」

  「當然不是!可不管怎麼說,您剛剛的舉動很危險。」亞瑟松開了她的手臂,轉而握住她的手,「我可是在所有騎士面前承諾了您的安全,萬一出現什麼閃失,王的顏面可是蕩然無存了。」

  他沉默片刻,繼續道:「說來奇怪,明明已經與王姐相處一年多了,但好像很少見能到您真情流露的樣子……與對待梅林時不同,您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

  「艾斯翠德也能見到我真情流露的樣子,而且她不需要惹我生氣。」

  「那不一樣。」亞瑟說,「有時我會想,如果您當初沒有同意與我訂婚,我們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

  摩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俯瞰平原上如繁星般一望無際的營火,相比之下,連夜幕中真實的星辰也顯得如此稀疏、暗淡。

  即使我們沒有訂婚,這番景像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她想,只是這些燃燒的星星不再屬於我們,只是屬於我。

  然而婚約既成事實,沒必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徒增嫌隙。

  「不必困擾於那些未來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說,「話歸正題,現在你感覺心態放松些了嗎?還是想再聊點別的?」

  「我感覺好多了。」亞瑟說,「謝謝您,王姐。」

  摩根點了點頭:「明天就是最終的大決戰,我們也該早點回……」

  「不僅僅是感謝您願意在這裡陪我說話,還因為……許多事情。」他說,「我一直很迷茫,迷茫於自己所處的位置,迷茫於自己是不是過於輕易地來到了這裡,迷茫於我是否真的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幸好有您在我身邊。」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我知道如今我所擁有的遠比我應得的更多,也知道眼前的境況並非出自您的本願,但我還是想感謝您,感謝您最後還是選擇了我,我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聞言,她不由得一怔t ,亞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鬥篷披到她身上。

  「晚上風很大。」他說,「您說的很對,明天就是與卑王的決戰了,還是早點回營帳休息吧。」

  摩根已經過了那個會因為衣物上有異性的體溫而羞赧的年紀,但他人的體貼總是值得感激的:「謝謝。」

  「不用客氣。」他輕聲笑了起來,「感覺今晚我們一直在對彼此說謝謝。」他替她將鬥篷的細鏈扣了起來,「如果有一天,我和您的關系,就像您和梅林一樣,可以不用總是客氣地彼此感謝,隨時都能展現出更感性的一面就好了。」

  摩根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會後悔的。」

  「好像也是……那就修正為您和艾斯翠德卿那樣的關系吧。」

  他送她回到了女王營帳,直到目送她走進帳篷後才離開。

  摩根看著他映在帳篷上的影子漸漸淡去。

  自有記憶以來,她一直堅信沒有什麼事情是她無法獨立克服的,然而……

  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屈服——有人陪伴在身邊的感覺也很好,這是她無法否認的。


第298章

  「我打算修正之前的一個錯誤認知。」

  「請說, 凱爵士。」

  凱略微勒緊韁繩,讓馬的步速放緩,剛好和她的紅岩並肩而行——順帶一提,他給自己的戰馬取名為「馬」 ,因為他認為這類生物隨時都有可能死在戰場上(或是在旅途中被人偷走),所以他決定賦予它們一個方便替代且不容易建立起感情的稱謂。

  「過去,我一直以為越是富裕,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住在裡面的人大多會比其他地方聰明一點。」他說, 「現在我知道了無論哪個地方都有可能生活著一幫傻子,感謝卡美洛特打破了我的刻板印像。」

  聞言,艾斯翠德嘆息一聲:「您可以把這些話留到以後——至少不是在我們剛好被卡美洛特百姓夾道歡迎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明白對方為何會有這種心情。

  先遣部隊攻入卡美洛特城門的過程比預想中順利得多。雖然猊下之前也提到過,她年少時曾主管著卡美洛特的大小事務,積累了一定威望,有把握能說服守衛放他們和平通過,但也萬萬沒料到最後會如此輕松。

  事實上,卡美洛特百姓——從上到下,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眼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守衛一看到猊下就熱情地打了招呼(仿佛她身後浩浩蕩蕩的聯合大軍根本不存在) ,然後毫無顧忌地松開絞盤,將城門完全敞開,當猊下御馬而過時,他們還會摘下頭盔或者帽子向她行禮,一派其樂融融的景像。

  經過城門時, 艾斯翠德還能聽見守衛們的竊竊私語。

  「猊下看起來好像長高了不少。」

  「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守衛的同伴似乎對此與有榮焉, 「再過個兩年,猊下就該出落成真正的女人了。」

  何必要再等兩年……艾斯翠德在心裡默默答道,猊下連孩子都有四個了。

  反倒是亞瑟的出現引起了一陣騷動,百姓們誤將他認成了他的父親,記憶中早已死去的先王竟然在數年後回到了他忠誠的卡美洛特,這個消息很快轟動了整座城市,街上兩側擠滿了人,全都是來歡迎猊下和「尤瑟王」的。

  真是熱鬧又怪誕的一幕。

  對此,與他們同行的梅林作出了一個相當貼切的評價:「大概是睡懵了。」

  「戰爭明明尚未結束,整座城市卻表現得仿佛我們已經凱旋了一樣……」貝德維爾也壓低了聲音,「如果不是理智告訴我王座如今依然被卑王占據著,我都快忘記我們是來攻城的了。」

  「連這樣大規模的軍隊入城都可以熟視無睹,似乎已經不是'因為冬眠太久導致記憶缺失'能夠解釋的了。」艾德裡安回答——在羅奴亞幽靈事件解決後,他主動提出請求,希望能成為猊下麾下的騎士。猊下答應了他,代價是他將以「艾迪」之名度過余生,並且永遠不得向他人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本人及他的孩子也不能重拾米斯裡爾的姓氏。

  如今他以艾迪·伍德的名字加入了騎士團。在成為羅奴亞的治安官前,他曾當過一段時間的獵戶,擅長用雙匕首和弓箭,因此被稱作「游俠艾迪」。

  除了騎士的職責外,他還受到利瓦蘭王的委托,負責教授崔斯坦殿下箭術——後者在幽靈事件結束後也加入了騎士團。他精通音律,因此與梅林時有交流,艾斯翠德認為這不是一個好趨勢,待奪回白堊城後,也許她該找個機會勸對方不要誤入歧途。

  「卡美洛特人一向如此,都是木頭腦袋。」賽諾拉·阿什利冷哼一聲,她是菲爾茨·阿什利的長孫,因此也被稱作「小阿什利」 。在菲爾茨因為年齡問題退居二線後,這位年輕人繼承了祖父在騎士團中的職位,也是艾斯翠德在南境的副手之一,「也得虧他們天性如此,若是康沃爾的統治者做出了那樣無恥的行徑,康沃爾人肯定會自己跳到井裡去,梅林大人,你說呢?」

  梅林聳了聳肩,顯然已經習慣了康沃爾人的惡言惡語:「說得不錯,大哥哥還知道,康沃爾的統治者無論到哪裡都能掀起一陣潮流風尚——哪怕是她隨口用來諷刺別人的話。

  「為何伏提庚還沒有動靜?」艾斯翠德心中顧慮重重,難以像他們一樣饒有閑情地交談,「若卑王現出真身,在城市裡橫衝直撞,哪怕我們應對得當,也能造成巨大的損失,可他如今在獅心堡裡閉門不出,仿佛在等待我們去尋找他一樣……梅林大人,您現在也看不到獅心堡內的狀況嗎?」

  「看不到喲。」

  「你怎麼總是關鍵時候出岔子?」凱抱怨道,「不會又把魔力浪費在偷窺哪對夫婦或者哪個寡婦的床事上了吧?」

  「真過分啊,凱卿,大哥哥明明是這段時間出力最多的人欸。」梅林回答,「如今籠罩著獅心堡的那股力量,可不是灰翠鎮和羅奴亞能夠比擬的— —反過來說,能夠動用這種級別的權能,在獅心堡等待我們的早就不單單是伏提庚了。」

  「王和猊下知道此事嗎?」珀西瓦爾問道。

  「算是有點預感,但不能完全確定。」梅林回答,「否則我們為什麼要准備第三套方案呢?」

  為了應對多種情況,聯合大軍准備了三套方案:一是猊下未能勸動卡美洛特百姓歸降,或是伏提庚用邪術迷惑了他們的心智,命令他們激烈抵抗,後繼部隊排布的投石機和攻城塔就會派上用場,雙方展開攻城拉鋸戰;二是卡美洛特百姓願意打開城門,但伏提庚以白龍之身降臨與他們對抗,在城市裡肆意破壞,此時先遣部隊將分為兩組,一組負責與王並肩抗敵,另一組負責將卡美洛特百姓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第三方案:在順利進入卡美洛特後,若是伏提庚按兵不動,先遣部隊就原地駐扎,後續根據實際情況展開行動,兩位王將獨自進入獅心堡,不帶任何騎士隨行,與伏提庚正面對峙。

  猊下對此給出的解釋是,聖劍解放後的能量足以撕裂大地,減少在場人員也能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這個方案初次被提出時,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以為這不過是類似「人吃蘋果時突發地震導致被果核噎死」這樣的極少數情況。而今卡美洛特主動敞開城門,伏提庚不見蹤影,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成了他們正在面對的現實。

  於是先遣部隊就這樣沒有任何阻礙地來到了王宮前。將權杖遞給摩根後,艾斯翠德瞥見一旁的亞瑟——准確來說,是他的佩劍Excalibur ,傳聞中能夠擊退一切邪惡的黃金之刃。窮盡艾斯翠德的想像,也找不到比這更適合擊敗伏提庚的武器了,可為何她此刻感到如此不安?

  反正一把劍只需要一個人揮動,不如讓亞瑟只身前往……不,雖然她在政治上一向不太敏感,但也知道這種場合決不能讓國王獨享榮譽,人們只知道自己親眼見證了聖劍的光芒驅散了魔龍的暗影,可不會深究是誰在背後提供了人力、糧草和軍械。

  「您真的不打算帶任何騎士嗎?」

  「你知道我心意已定,艾斯翠德。」猊下用無奈又喜愛的眼神看著她,「就算你對我用小狗的眼神也不行t ,如果我答應了你,必然會有其他騎士提出同樣的請求,那我是不是也該答應他們呢?」

  她無法反駁,只能目送對方的背影消失在王宮的大門後。

  按照猊下的叮囑,艾斯翠德向當地官員以及幾位有威望的長者說明了情況,疏散工作交由貝德維爾和艾迪負責。她在獅心堡的正門前反復徘徊,時不時將灰眼從鞘中抽出——每當猊下遭遇危險時,灰眼的劍身便會發燙。雖然暫時不知道這種現像的原理,但至今它從未出錯。

  「如果你想保養劍身,應該去拿劍油,而不是直愣愣地盯著它。」凱將一個水囊丟到她懷裡,「還是說破魔鋼劍有什麼奇特的保養方式?比如只要被人看著就會感到滿足什麼的……呃,如果是的話,這把劍未免有點太糟糕了。」

  艾斯翠德拔出水囊的塞子,卻失去了喝水的想法,她嘆了口氣:「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古怪?」

  「比正常人神經質一點,但比其他神經質的女王騎士們正常一點。」凱說,「這就是你們老愛找猊下打小報告的後果,永遠像是需要雞媽媽的小雞一樣長不大。 」

  「有股莫名的不安一直困擾著我。」艾斯翠德說,「每次我有類似的感覺,都是在猊下遭遇重大危機的時候。」

  「這種話可千萬別亂說,否則'報災鳥'的綽號就要從梅林轉移到你頭上了。」凱咳嗽一聲,「話說,你難道不覺得……我是說,你難道對我把稱呼從'艾斯'改回'艾斯翠德爵士'的原因一點也不好奇嗎?」

  「您無需介懷,凱爵士,兩者我都能接受。」她體貼地表示,「我年輕時曾因為一些原因需要隱姓埋名,出門在外時一直以'艾斯'自稱。坦誠說,您這麼稱呼我的時候,時常會讓我回想起那段歲月,那時的猊下還未繼承爵位,我們一同旅行,風餐露宿……」

  凱撇了撇嘴:「真是謝謝你他媽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大堆人也叫你'艾斯'。」

  話音剛落,艾斯翠德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她猛地低下頭,白色的火焰竟然從刀鞘與刀柄的縫隙間滲出,她抽出灰眼,炙熱的光芒讓離她最近的凱也嚇了一跳——這可不是什麼好征兆,過去只有她本人能感覺到灰眼的劍身發燙,如今它的異常卻能被他人用肉眼看見了。

  緊接著,一聲悶雷響起,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天幕中的濃雲被某種無形的威勢攪動,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旋渦,仿佛天外世界掀起了一場風暴,漩渦中心的雲柱看起來像是一棵倒懸著生長的巨樹,絲狀的雲霧如枝干般向周圍衍生,將獅心堡籠罩起來,澄金的陽光將縱橫交錯的雲絲照得閃閃發光,好似一張金色的網。

  她聽見凱的喃喃:「是聖劍解放了嗎?」

  不,不是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有危險,猊下遭遇了危險!

  艾斯翠德徑直衝向獅心堡——凱試圖拉住她,但被她甩手推開——真的非常抱歉,她在心裡表達了歉意,但雙腳沒有停下一步。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更相信灰眼,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它每一次都正確引導了她,這次肯定也不例外。

  進入獅心堡後,四周的空氣逐漸變得潮濕,外面正值晴天,更有金色的神跡降臨,但城堡裡沒有一絲光亮,任何陽光在照進獅心堡後仿佛都被黑暗吸食了。這樣的景像讓她想起了羅奴亞,但更加糟糕,羅奴亞幽靈帶給她的更多是悲傷,獅心堡的幽暗卻令她喘不上氣。

  奇怪的是,她在黑暗中純粹靠本能亂走了很久,但從未撞到任何東西,或是某一堵牆。

  不知奔走了多久,周圍漸漸敞亮起來,她來到了一扇氣勢巍峨的青銅門前,門上是一副鏽蝕了的古老浮雕,一個女人坐在王座上,頭上的麥穗王冠似乎暗示著她是某位像征豐收的女神(或女王) ,王座兩側各有一只獵犬,嘴裡各銜著鎖鏈的一頭,鎖鏈中間墜著一枚太陽紋章。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艾斯翠德首先想到了米斯裡爾的家徽,仔細觀察後又發現有許多細節上的不同,更像是利瓦蘭王展示給他們看的太陽之眼。

  正當艾斯翠德感到迷茫之際,一陣微弱的啜泣聲響起,她低下頭,發現一個年輕女孩正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低聲哭泣。她生得很美麗,但皮膚上布滿了古怪的暗紅色瘢痕——更詭異的是,在女孩身旁,還有一個沒有腦袋的男人正試圖安慰她,他脖子上血淋淋的傷口令人觸目驚心,但他輕拍女孩後背的動作十分溫柔,像是她的家人。

  「別難過,小妹……」男人低聲安慰道,可女孩恍若未聞,艾斯翠德還發現,從男人脖子上流淌而下的鮮血,並沒有打濕女孩的衣服,他們像是兩個活在不同時空的人。

  艾斯翠德四處張望,突然發現城門上還吊著什麼東西——那是一名黑色長發,蜜色皮膚的陌生女人,從屍體上凝固的傷口來看,她是被弓箭射殺的。

  艾斯翠德並不認識她,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擊中了她,痛楚在她的體內蔓延,仿佛那股力量絞碎了她的五髒六腑。

  吊在城門上的女人低頭看向她,她的身體已經有了腐爛的趨勢,顯然早就徹徹底底地死了,唯獨眼珠依然分明,不像尋常的屍體那樣渾濁發灰。雖然她不會眨眼,但艾斯翠德有種莫名的感覺,她們正在對視。

  「你還是來得太晚了。」女人開口道,說的不是任何一種不列顛的語言,但艾斯翠德還是聽懂了她話語中的含義,「哪怕只是晚了一步——有時候偏偏就是那一步,帕提。」

  帕提……羅奴亞的幽靈也這麼稱呼過她,帕提究竟是誰?

  女人的聲音死氣沉沉,可艾斯翠德能感受到對方心中的悲傷,而那種悲傷讓她幾乎想要落淚。

  天空暗了下來,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她臉上。

  她聽見女人的嘆息:「耶底底亞,蛾摩拉在下雨ヾ。」


第299章

  「你是說, 伏提庚背後還有其他力量?」

  「是的——以及把大哥哥說過的話完整重復一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亞瑟。」梅林說,「雖然我不能感知到更具體的存在, 但'連梅林大哥哥都確定不了的神秘'這條線索本身也說明了很多問題。」

  「蓋亞……」摩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陰沉,但從亞瑟和梅林的反應來看,她的努力應該是失敗了,「總是喜歡當我前進路上的絆腳石,看來這次也不例外。」

  「是嗎?我倒覺得它挺寵愛你的。」梅林吐了吐舌頭, 「老實說, 有一陣子我都以為它下定決心要把伏提庚的屍骨送給你當新婚禮物了……雖然現在情況有變,但我也不認為它厭棄了你,也許有其他原因呢?」

  「我不在乎它的想法——如果它有'想法'這種東西的話。」她不以為然,「讓它放馬過來好了。」

  …………

  不, 她決定修正自己昨天的話,蓋亞應該去死, 如果它也有實體,她會一拳砸在它的臉上。

  摩根將視線從焦黑的廢墟中收回,磷火焚燒後的毒煙早已消融在雨中,可她依然能嗅到那種苦澀的味道,她不確定此時皮膚上滲出的氣味究竟是因為煙霧,還是因為她內心難以遏制的戾氣。

  又是那段難以磨滅的舊時光……即使不算上梅林那次,這也是她二度回到蛾摩拉了。

  相比在羅奴亞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許多,不會再上這種老把戲的當,哪怕與城門上自己赤裸裸的屍體對視,也沒能在她心裡喚起什麼——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具軀殼,如果蓋亞或伏提庚以為這樣就能嚇倒她,那他們真是大錯特錯。

  直到她聽見塔瑪悲慟的啜泣聲……一瞬間,她感覺胸口仿佛被叩了一下,那些久遠的感情再次復蘇,眼前的畫面都有了實感,空氣中又彌漫起了硝煙的味道。

  她穿過滿地狼藉的集市,曾經五顏六色的攤位帆布萎靡地耷拉在杆子上,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幟,宗教裁判所只剩下了幾道殘垣斷壁,學院也沒能逃過同樣的命運,這裡曾經彙集了整個黎凡特的智慧,而今卻只留下了一捧灰燼。

  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沒能逃過索多瑪士兵的毒手……當摩根走到救濟院門前時,地上t只剩下一灘灘腐爛的,毫無生氣的血肉。很久以前,她和耶底底亞一起來到這裡,給一個棄兒起名為哈米德,安赫卡收養了那個男孩,不知他是否有幸逃過一劫……哪怕他有此幸運,他的養母也早就死了。

  最後是金碧輝煌的永恆之殿——或者說,「曾經」金碧輝煌的永恆之殿,因為如今這裡只有滿目瘡痍。

  她走進大殿,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一個人影。

  「耶米瑪。」她說出了幽靈的名字。

  耶米瑪站在牆邊憂傷地看著她:「他們燒了我的畫,猊下。」

  在她身後那堵焦黑的牆壁上,原本有她這輩子都引以為豪的傑作:《文明的降誕》。

  那是耶米瑪的聲音,耶米瑪的語調,也是耶米瑪會說的話,但她還是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少女悲傷地朝她微笑:「當然,猊下……在這裡,沒有人會拒絕您。」

  「我不可能看見在我死後發生的事情,所以這裡的一切都是蓋亞布下的幻像。」她說,「我明明清楚這些,為何還會如此悲傷?」

  「它只是如實再現了當時的景像,就像歷史博物館裡的一張老照片。」耶米瑪看著她,「蛾摩拉當時沒有下雨,猊下……下雨的是您的心。」

  她向廢墟外眺望,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世界被分隔開來,雨滴沿著破落的屋檐流淌到地板上,滲入縫隙:「若真是如此,這場雨未免下得太久了。 」

  「您從未真正意義上地在國家大事上出過錯,直到蛾摩拉毀滅。」耶米瑪回答,「這一世,您在各個方面都占盡優勢,自以為一切又回到了掌握中……然而到了最後,您仍然被迫向命運低頭,與您的弟弟共享王座。」

  聞言,她苦笑一聲:「真是諸事不順。」

  「然後是羅奴亞的幽靈……巴爾,蛾摩拉,往日重現。」耶米瑪的聲音愈來愈輕,愈來愈低,「如今這座令人心碎的舊城,不僅僅是您悲傷的體現,也影射了您對蛾摩拉毀滅的負罪感和對自我的質疑。」

  她回以沉默。

  「幾千年前,伊什塔爾惱恨您干涉她的權能,遂以美色蠱惑阿達德,要求他連續三月降下大雨,雨水淹沒了庫拉巴,數以千計的無辜百姓在洪災中死去,可安努縱容他的女兒,將此事輕易揭過,從未犯下任何罪行的河神拉瑪什圖卻被奪走神格,剝去皮膚,最終淪為了惡鬼,而您被迫向伊什塔爾下跪,請求她的原諒……但這一切都未曾動搖您斷絕神代的決意,最後您也成功了。」

  「是'我們'成功了。」她說,「可一場偉大而慘烈的勝利,並不能證明我會永遠正確下去。」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摩根勒菲有著羊奶般白皙的皮膚,這是她過去沒有的,從烏魯克到黎凡特,再從黎凡特到不列顛……數千年的時光,就這樣與她擦肩而過。

  「時間確實能改變一個人,對不對?」她嘆息道,「如果這裡是烏魯克,如果我還是緹克曼努,怎麼可能對神秘有任何妥協的想法?歲月眷顧我,使我的肉體永葆青春,可我的心還是老去了……耶米瑪,衰老的力量是多麼可怕啊。」

  這一次,回以沉默的是耶米瑪——她並不意外,因為她知道對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耶米瑪」,她只是她內心的投影,是她所思念的、哀慟的、愧疚的、懷疑的、恐懼的一切事物的結合體,一個人怎麼可能解答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呢?

  在死寂中,她漸漸釐清了思緒,盡管那股悵惘依然縈繞在心頭:「看來我該走了。」

  她走到耶米瑪面前,輕輕撫摸對方的臉,女孩的面頰霎時如薄霧般散開了,她只觸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虛無。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那個小女孩,耶米瑪,熱情洋溢,又富有創造力……可為什麼我會希望你來引導我呢?」

  「這個問題有許多種答案。」對方回答,「也許是因為在您心裡,我的畫作和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留下的作品同樣傑出,也許是因為您欣賞我的年輕和活力,也許是因為那些更好的選擇都比您更早地離去了,您潛意識裡知道他們不可能回到您身邊……」

  烏利亞,哈蘭……那些親切的名字一一浮現在腦海中,卻只喚醒了她心中的愁緒。

  「然而,有一個答案是您無法回避的。」她輕聲道,「確實有一個更好的人選,可是他死了……您應該還記得吧,他是在您懷中消失的。」

  說罷,耶米瑪低下頭,將臉埋入掌中低聲抽泣,最終在看不見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她佇立在原地,外面的雨聲變得更大了。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離開了永恆之殿,道路的盡頭便是王宮,曾經華貴的香柏大門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阿比巴爾看見定會痛心不已),但她還是遵從習慣從宮門穿過。

  原本應該是紅屋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了一片焦土,還有一柄讓她感到陌生的白色長槍——它的存在和周圍的景致如此格格不入,似是這片土地的天外來客。

  「此槍名為倫戈米尼亞德,乃是維系著地表世界的星之錨,擁有與星之聖劍等同的威能。」一個同樣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她腦海中響起——聽起來不像是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聽起來又像是每一個她認識的人,「拔出它,將這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納入掌中,蛾摩拉的噩夢便再也不會上演。」

  「代價是什麼?」

  「何必要問呢?」對方循循善誘,「想想蛾摩拉,想想你身為埃斐的一生……你的失敗,是因為歸棲者們不再敏銳了嗎?是因為鐵衛們怠於自己的職責嗎?你之所以總是落後一步,是因為所羅門的智慧高過你嗎?」

  它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猶如潮汐時分的浪濤,包圍著她,推搡著她。

  「阿賴耶除了懷疑和沉默,什麼都沒能給你,失去那張白膜後,它收回了對你的信任,最終將你和它都推入了深淵……」那個聲音說道,「離開它,拋棄它……看看你眼前的聖槍,看看你頭頂的王冠,看看我給了你什麼……」

  周圍漸漸陷入寂靜,硝煙和廢墟都離她遠去了,連綿的細雨洗刷了鮮血和灼燒的痕跡,倫戈米尼亞德的聖光在蛾摩拉陰雲密布的天空下如太陽般閃耀,一股強烈的情感驟然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止不住抽動——有那麼一會兒,她感覺身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它所做的一切都與她本人的意志無關,就像蛾摩拉的結局也沒能以她的意志為轉移一樣。

  她看見自己的手緩緩伸向那柄長槍,像是一個小女孩得到了她最好的禮物,又像是潘多拉打開了災禍的魔盒。

  「猊下!不!!」

  她的身體被猛地往後一拽,踉蹌了幾步——一道銀光在她眼前閃過,那是聖槍的輝耀映照在蛾摩拉鋼劍上的反光,銀光轉瞬而逝,斬斷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她卻感覺度過了漫長的時間,仿佛在等待蠟燭的第一滴蠟淚流淌到燭台上——緊接著,艾斯翠德驚魂未定的表情映入眼簾。

  「猊下!」她的騎士氣喘吁吁,「您還好嗎?」

  「艾斯翠德……」摩根看著她,忽然有了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也不是十分確定,因為我只在夢裡見過這座城市,而且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對方可能是灰眼曾經的主人,我看見她在競技場上殺死了一個像小山一樣高大的男人……也、也有可能不是競技場,可能是箭靶場,或者犬舍,那裡有很多獵狗,但是被箭射死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對我說了一些話,不光是她,還有城門前那個沒有頭的男人,雖然他沒有頭但他可以說話……」

  艾斯翠德面龐漲紅,似乎受不了自己的語無倫次,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拳,把摩根嚇了一跳。

  「我不能很好地解釋現在的情況,但請您務必聽我說完,並且相信我的話。」艾斯翠德近乎哀求地看著她,「千萬別拔出這把槍,一旦您的軀殼與這個星球聯結,您的人性就會逐漸被神性吞噬,這具身軀將淪為容納神格的器皿,再也不能作為人而存在了。」

  「阿賴耶……」那個聲音呢喃道,「真是陰魂不散……」

  下一秒,她看見艾斯翠德的瞳孔微縮,驚惶的表情凝固在臉上t ,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她的心跳已經停了一拍——然後她才看到騎士胸口那個漆黑的空洞,妖精之鎧在那個瞬間失去了作用,沒有履行它保護守誓者的職責——傷口貫穿了她的胸膛,整個過程沒有任何動靜,僅僅發生在眨眼間,但她的心髒已經蒸發在了空氣中。

  「看見了嗎?」那個聲音說道,「我所賦予你的,乃是阿賴耶永遠不能給你的強大威能……好孩子,當初蛾摩拉隕落時的苦澀,難道不是與你此時的心情如出一轍?如果你堅持自己過去選擇了正確的道路,為何你重要的人還是接二連三地在你眼前消逝?」

  她看見艾斯翠德的嘴唇輕微嚅動,或許是想對她說什麼,又或許只是疼痛導致的顫抖。

  「去吧,摩根,我的孩子,島之力的主人和妖精女王,拔出倫戈米尼亞德,為這具本就蘊藏著神秘的軀殼注入最後的神性……」

  ……

  …………

  不。

  是因為歸棲者們不再敏銳了嗎?是因為鐵衛們怠於自己的職責嗎?是因為所羅門的智慧高過她嗎?

  是因為拉瑪什圖理應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肉嗎?是因為伊什塔爾理應用一場洪水和幾千條無辜的性命來平復她的不快嗎?

  是因為她沒能擁有諸神一般的強大威能嗎?

  不,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她選擇回到這個世界的理由,如果她會對那些所謂的「強大威能」感到畏懼,為什麼不讓她的輪回終止於第一世?

  一個聲音——不是蓋亞,也不是艾斯翠德,是一個她曾經無比熟悉,但在漫長的歲月後漸漸變得陌生,此刻又重新熟悉起來的聲音。

  「這就是結果嗎?」她聽見他灰心喪氣的聲音,「烏魯克完了,我們都完了,諸神還是可以任憑心情地玩弄我們,最後讓我們像牲畜一樣向他們下跪,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嗎?」

  「不。」隔著數千年的時光,她對自己曾經的學生說道,「還遠不到該沮喪的時候。如果命運想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就去把它搶回來。」


第300章

  疼痛將她從睡眠中喚醒——陽光像尖刀一樣刺進眼睛,艾斯翠德感覺眼瞼不自覺地痙攣了幾下,淚水模糊了視野。

  「能從死神手裡搶回一條命確實是好事,但也不用這樣喜極而泣吧?」熟悉的聲音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凱爵士,卸下了盔甲和佩劍,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梨子,「要來個梨嗎?都是洗干淨了的,另外考慮到你是傷員,我可以破例提供一些諸如'給水果削皮'的額外服務。」

  她咽了口唾沫, 並感受到了喉嚨反饋來的干澀和痛楚:「水……」

  「見鬼,是我傻了,你昨天晚上還在發高燒。」凱拍了拍腦袋,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銅制漏壺,壺嘴上接著一個長長的軟管——艾斯翠德經常見到廷塔哲的綠袍學士擺弄這個東西,是用羔羊身上最柔軟的皮縫制而成的,用來給那些服用麻醉藥劑後失去意識的士兵們提供水分。

  艾斯翠德很贊賞這項發明,但得承認當她意識清醒的時候, 被別人用軟管插進喉嚨裡飲水的感覺實在是非常奇怪。

  喝完水後, 她的大腦逐漸恢復清醒,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周圍環境的異常:「這裡是哪兒?」

  「獅心堡。」凱用陶碗裡的水清洗了一下軟管的出水口, 「如你所見,我們成功奪回了卡美洛特,伏提庚死了,現在他的頭骨正嵌在會議廳的牆壁上——噢,是龍形態的骨頭,所以客觀而言還是挺帥的——這個要求是猊下提出的,因為她要讓他親眼看著她坐在他最貪戀的位置上,統治著他妄想統治的國家……」

  聽到這裡,艾斯翠德一個激靈:「猊下——她還好嗎?有沒有受傷?你們見到她的時候,她手裡有沒有拿著一柄白色的長槍?有沒有感覺她的神態異常空靈,像是被人抽走了感情一樣?」

  「問題太多了,讓我想想該怎麼回答。」凱揉了揉太陽穴,「首先,你的猊下沒事,四肢健全,能吃能喝,所以某個躺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期間還高燒了三次的昏睡騎士最好還是先關心一下她自己;其次,當我們進入獅心堡的時候,猊下手裡只有那杆鐵木權杖……呃,然後她把它插進了伏提庚的眼睛裡,後面就一直是空手狀態了。」

  艾斯翠德試圖構想了一下當時的畫面:「那一定很壯觀。」

  「是很壯觀,你應該看看帕西瓦爾的表情,我敢肯定今後他每次做噩夢都會見到這一幕。」凱聳了聳肩,「嘛,為了不破壞你腦海中對於女王的美好幻想,我就不詳細闡述她陷入暴怒用鐵拳痛打七旬老人ヾ的過程了。」

  「卑王並沒有那麼老,凱爵士。」

  「是嗎?反正他當時看起來像是那種離死不遠的年紀了——噢,對了,以防萬一,除了第一次覲見時口出不遜,以及後來給你起昵稱之外,你們猊下對我應該沒有什麼別的不滿吧?」

  「……我想應該沒有。」

  聞言,凱明顯松了口氣:「那就好,我只有這具孱弱的血肉之軀,可經受不住妖精久經錘煉的拳頭。」

  「猊下的武器是鐮狀彎刀,很少空手作戰。」艾斯翠德不得不糾正他,「另外,您明明才說不打算詳述猊下打敗伏提庚的經過,但事實是您情不自禁地提了好幾次。」

  「沒辦法,上一秒還坐在座位上叫囂著'你們誰也別想逃過命運的安排'的老頭,下一秒就被一拳打倒在地,任誰看到這種場面都會難以忘懷吧?」凱抱怨道,「倒不如說我這才是正常反應,看著這一幕嘴裡還贊嘆著'何等非凡的氣勢啊,王姐'的家伙才應該去檢查一下自己的腦子有沒有問題。」

  又過了一會兒,艾斯翠德感覺自己好像恢復了一些力氣:「凱爵士,您能幫我坐起來嗎?」

  「你確定?」

  「是的,我體內的疲乏已經褪去了許多。」她說了,「很難用言語描述……雖然我好像臥病在床很久了,但我總有種感覺,只要再稍微活動一下,這具身軀就能徹底恢復活力。」

  凱的表情看起來並不意外:「是嘛,看來手術成功的。」

  「手術?」

  「你居然沒印像了?」這次他反倒有點吃驚了,「坦誠說,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猊下是怎麼把你救回來的,當時你受了重傷,傷口從胸前貫穿到背後,連妖精之鎧都碎裂了,而且傷口剛好在你心髒的位置……」

  說著,凱頓了一下,似是心有余悸:「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阿諾甚至當場嚎啕大哭,緊接著猊下把我們全部趕了出去,只留下了梅林,片刻後又把王也叫了進去……沒有人知道房間裡發生了什麼,等我們被允許進入房間的時候,你的傷口已經被纏上了繃帶,而且恢復了呼吸,雖然很微弱,但你確實活過來了。」

  然後則是一些對整體現狀的概述:威爾士諸王和蘇格蘭諸王毫不意外地吵了起來,大臣們正在籌備國婚,卡美洛特居民在經過短暫的混亂後又恢復了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等等。

  「雖然他們看起來對伏提庚死沒死這件事不是很在意——他們甚至對於這個國家馬上要迎來第一位女性統治者都不是很在意。」凱攤了攤手,「唯一能讓他們興奮起來的消息是'哇!馬上要舉行國婚啦!',仿佛前幾天死掉的不是白龍而是什麼小蟲子之類的……」

  天真快樂的卡美洛特人……哪怕是艾斯翠德也不得不如此感慨。

  到了下午,她基本恢復了行動能力,呼吸也很順暢,本想去演習場看看騎士們是否在照常訓練,但被凱死命攔住了。

  「我感覺自己現在很好,凱爵士。」她活動了一下手腳,「您看,這不是很靈活嗎?」

  「也許吧。」凱回答,「但如果這時候放你去演習場,明天躺在床上手腳不便的人就是我了。」

  「您沒必要如此擔心,猊下不會對您做什麼的。」

  對方衝她翻白眼:「你當然可以這麼說,又不是你親眼看著她掄起王座往伏提庚腦袋上砸的。」

  黃昏時分,她收到了猊下的晚餐邀請,地點是獅心堡的後花園。

  直到前往後花園的路上,艾斯翠德才意識到自己的房間竟然是離王女臥室最近的t客房。

  君王臥室雖然已經被打掃干淨,但國王和女王還未正式結婚,不能合住,只能遵循傳統暫住在其他王室成員的房間裡,王女旁邊的客房通常是提供給她所寵愛的貴族女伴的,兩個房間不光緊挨著,連陽台也是互通的。

  難怪凱說「王原本是想住這裡的,但猊下堅持要把這個房間留給你」,王儲和王女的臥室分別位於獅心堡的東西兩翼,稱得上是城堡裡距離最遠的兩個房間。

  當她到達後花園時,猊下已經等候在餐桌前了。

  「看來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好。」猊下用眼神示意僕從為她拉開餐椅,「我讓後廚准備了你喜歡的藍莓餡餅,澆了蜂蜜。」

  猊下的微笑讓她感到了一絲慰藉——自羅奴亞幽靈事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對方露出這樣溫情的笑容了。

  「恭喜您成功奪回了卡美洛特。」可惜她沒能親眼見證卑王隕落的瞬間,這或許將成為她一輩子的遺憾,「我已從凱爵士那裡得知了王城的近況,您這段時間都在為國婚忙碌,雖然很高興得到您的召見,但請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耽誤了工作。」

  「我的大臣們可以花大價錢聘請有名的吟游詩人到府上表演,我的騎士們可以去酒館廝混然後喝個爛醉,而身為女王的我卻不能抽出一點時間陪我最重要的朋友共進晚餐,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猊下說,「想先吃藍莓餡餅嗎?」

  艾斯翠德愣了一下:「這可以嗎?我們還沒有吃正餐呢。」

  猊下孩子氣地衝她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我可是女王,我想什麼時候上藍莓餡餅,就得什麼時候上。」

  於是她們最後還是先吃了藍莓餡餅,廚師是為了准備國婚而從廷塔哲堡臨時調來的,餡餅吃起來依然是艾斯翠德記憶中熟悉的美妙滋味。期間,她一直在等待猊下詢問決戰日她進入那座荒城的始末,但對方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猊下察覺到了她心緒不定:「怎麼了?」

  「我本以為您召我來,是想知道那一天我是如何在荒城裡找到您的。」

  「我並不需要特意問這些,艾斯翠德,因為我很清楚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猊下莞爾,「至於為什麼特意召見你,也沒有別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我想這麼做,等瑪格絲和阿勒爾抵達卡美洛特後,我也會邀請她一起,還有蘿西……這些年來,我為爭奪王座花費了太多精力,幾乎忘記了那些陪伴我在身邊人是多麼可貴。」

  她試圖安慰:「您對殿下們的家庭教育一直很重視。」

  「那不一樣。」猊下搖了搖頭,輕輕握住她的手,「這次我差一點就要失去你了,艾斯翠德……」

  艾斯翠德既為她的關心而高興,又為她的哀傷而難過:「現在的我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嗎?」

  而且當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哪怕是面對死亡——但艾斯翠德沒有說出口,她知道對方不會因為有人甘願為自己犧牲而高興。

  「……咳咳,我也為你的康復而高興,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側過頭,才發現亞瑟就站在不遠處,神情看起來有些尷尬。

  王是真正的紳士,大概也在為自己打擾了女士們的聚會而不好意思吧。

  「很遺憾不得不打擾你們的用餐。」亞瑟又咳嗽了一聲,「威爾士諸王剛剛向我提交了抗議信,表示如果有任何蘇格蘭國王出現在國婚現場,他們就拒絕出席。」

  「卡美洛特並不是在和他們商榷什麼,是在通知他們。」

  「我明白您的立場,但恐怕我不能直接將這句話轉達給他們。」艾斯翠德察覺到他的視線先是從她們交握的手上掃過,然後才落到她的臉上, 「對了,差點忘記了凱卿的事情。我想他已經有過足夠的反省,也許是時候解除禁令,不必再特意錯開凱卿和艾斯翠德卿的工作內容了。」

  猊下眉頭微蹙,但沒有直接否定:「艾斯翠德,你覺得呢?」

  「我對王的提議沒什麼意見。」她說,「凱爵士是一位有趣的人,和他搭檔不是什麼糟糕的體驗。」

  雖然某些時候有點冥頑不靈……不過在亞瑟面前,艾斯翠德當然不方便作出這種評價。

  「好吧,禁令暫時解除。」猊下答應得很勉強,「但這不意味著凱卿重新擁有了肆意妄為的權力,如果他再有越界的舉動,我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我相信凱卿會理解您的苦心。」亞瑟第三次咳嗽,「另外,關於威爾士人和皮克特人之間的矛盾,我想我們不得不進行更深一步的討論……艾斯翠德卿,請你給我和我的妻子一些私人空間。」

  艾斯翠德感覺對方的措辭有點奇怪,但好像也挑不出什麼錯,只好順從地回答:「是,陛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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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卡美洛特的局勢已經平定, 但一切才剛剛開始——至少現在的摩根不得不認真思考這個關乎國家未來的重要問題:如何處理王都與康沃爾、葛爾未來的歸屬關系。

  毫無疑問,葛爾不能再作為獨立國家存在,米斯裡爾家族本就是為了抵抗卑王的統治才做此決定, 如今伏提庚已死, 是時候讓葛爾重新變回紅龍王朝治下的行政區域了。

  可真的要將一切回溯到先王時期,讓葛爾和康沃爾維持公國的地位,繼續享有自治權嗎?還是應該一鼓作氣,將兩地都降為公爵領?

  誠然,保持葛爾和康沃爾的特殊地位,有益於她在與亞瑟共治時占據優勢,可一旦延長時間線,將目光放到更久遠的未來,各個家族世代更疊後,公國的權勢難免會進一步膨脹,威脅中央的統治,最終或許會導致整個國家的分裂,後患無窮。

  最重要的是,這可能是近百年來解決問題的最好時機——魔龍被打敗,外族軍隊被驅逐,白堊城恢復了昔日的榮光,不列顛終於久違地迎來了和平時期,她的權力和威望都已到達頂峰,北方的經濟命脈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在她統治期間進行改革,後人想要達成同樣的目標,恐怕就得付出更高昂的代價。

  不過在解決這件事情之前,她必須先平息蘇格蘭和威爾士之間的矛盾, 並且確保局勢以威爾士一方的退讓而告終。葛爾是銜接英格蘭和蘇格蘭之間的紐帶,如果她打算讓葛爾降為公爵領,就必須讓北境在整體局面上先占據優勢,否則接二連三的打壓不免會損害女王陣營的士氣。

  亞瑟對於這件事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傾向,而且他自幼作為騎士的侍從長大,對於貴族間的虛與委蛇有些鈍感,要說服他應該並不難,而在提交抗議信的諸王中,其實只有北威爾士王格外活躍——可惜利恩斯王已死,他不會以為自己那稱心的外族女婿能在地獄裡為他提供什麼保護吧?

  相比國王黨和女王黨之間從未間斷的暗潮湧動,反倒是某位長期保持曖昧立場的「中立者」突然有了一些出乎她意料的有趣表現。

  幾天前的慶功宴會上,羅德格倫斯王主動找上了她,並向她介紹了自己的女兒桂妮薇爾。

  桂妮薇爾生得十分美麗,有著心形的臉蛋,蓬松的亞麻色秀發和一雙漂亮的綠眼睛,微笑時流露出些許羞澀,惹人憐愛,但摩根之所以對她印像深刻,不僅僅是因為她姿容絕麗,還因為她父親羅德格倫斯王意味深長的暗示。

  「她與您的長子高文年齡相近。」她仍記得對方心照不宣的微笑,仿佛神不知鬼不覺地與她達成了某種協議,「如果兩個孩子有緣見面,應該會相處得很好。」

  雖然羅德格倫斯王在亞瑟和她之間一直保持著相對中立的態度,但也僅僅是沒有明面意義上的站隊。他是帕裡斯王的至交,當初帕裡斯王私下勾結特勒家族盜竊廷塔哲家族的秘寶一事暴露後,羅德格倫斯王一直動用自己的人脈為好友從中斡旋,梅林起初想越過她直接讓愛蓮娜為亞瑟取劍,也有他在中間牽線搭橋。

  可惜取得星之聖劍的過程出現了意外……否則他提出聯姻的對像就不會是高文,而是亞瑟了。

  摩根對羅德格倫斯王並沒有什麼主觀上的喜惡,審時度勢是一位國王理應擁有的能力——至少他認清了現狀,哪怕雙王共治,她也是占主導權的那一個,向她示好有百利而無一害,遠比不肯面對現實的北威爾士王識時務得多。

  就t在此時,一陣敲門聲響起,緊接著是她所熟悉的聲音:「猊下,鴿籠那邊剛剛收到了幾位殿下寄給您的信件。」

  「進來吧,蘿西。」她從對方手中接過信,「信鴿系統完善得怎麼樣了?」

  「流程本身並沒有太多變化,只是需要增加信鴿的數量和管理信鴿的人手。」蘿西說,「話雖如此,再迅捷的信鴿也比不上水鏡和使魔,為何您突然決定要限制對後兩者的使用呢?」

  「只是一些未雨綢繆。」摩根嘆了口氣,「至於具體原因,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蘿西點了點頭,並沒有多問:「關於信鴿系統所需的各項經費,我稍後會列成詳細清單,在與戈達德大人達成一致意見後,再呈交給您。」

  「等等,蘿西,先別急著走。」她叫住了對方,「我有些心事需要你為我分憂。」

  聞言,她的情報大臣立刻謹慎地壓低了聲音:「請說。」

  「羅德格倫斯王想要把他的小女兒嫁到葛爾。」

  「您是說……高文殿下?」

  「不錯,他們兩人年紀相仿,而且都到了適婚的年齡。」摩根微微挑眉,「你看起來比我預想中還驚訝,蘿西。」

  蘿西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接下來的回答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請您諒解。」

  「我當然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責怪你,不過有那麼嚴重嗎?」

  「與其說是'嚴重'——'怪異',我想這個詞更貼切一些。」蘿西回答,「盡管高文殿下是您最年長的孩子,可如果從精神層面出發,我認為高文殿下甚至還沒有脫離母乳期。」

  「咳咳咳咳……」

  「您答應了會容忍我的冒犯,猊下。」蘿西說,「我的意思是,高文殿下在心理上還沒有成熟到足以承擔起一個家庭的程度,如果不是阿格規文殿下還未到婚齡,我想他會是更好的選擇。」

  其實摩根也不是完全不理解蘿西的意思——高文出生的時候,恰好是她在葛爾處境最艱難的那段時間,大臣們既需要她來管理國家,又唯恐她全權把持朝政,當尤倫斯因為流連於妓院而醜聞頻發時,她與梅林的私交進一步加劇了人們對高文是否出身正統的懷疑,令他度過了一段煎熬的童年時光。

  也是出於這個原因,高文明顯比其他孩子更依戀她,他永遠缺乏安全感,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和認可,當他在各個領域茁壯成長的時候,他內心的某些部分依然是那個患得患失的男孩。

  「或許我應該等那孩子抵達卡美洛特後再作考慮。」

  客觀來說,羅德格倫斯王的勢力對於女王陣營不算非常重要,雖然桂妮薇爾給她的印像不錯,但在婚姻方面,她還是打算尊重高文本人的意見。

  「我也認為這件事需要傾聽高文殿下本人的想法。」蘿西說,「不過與羅德格倫斯王的關系好轉,也能給其他的中立派一些暗示,如果高文殿下本人對聯姻並無興趣,也許可以考慮埃莉諾夫人的幼子愛德溫,或是讓羅德格倫斯王的長子迎娶埃莉諾夫人的次女尤蘭達。」

  摩根不假思索地否決了這個提議:「不行,與羅德格倫斯王結盟的方式不止一種,沒必要為此將一個無辜的女孩推入火坑。」

  愛德溫不僅繼承了他父親的風流,還被他的母親寵壞了,十四歲時就搞大了一個女佣的肚子,埃莉諾不僅沒有懲罰他,反而將女佣鞭笞至流產,還將她趕了出去。

  當緘默將消息遞到她耳邊時,摩根大為震驚,決定將這個外甥帶去康沃爾,在廷塔哲修道院重塑身心,但終究抵不過埃莉諾的以死相逼——雖然她差點就把「那你動手好了」這句話說出口——只能作罷。

  南特斯王就更不必說了,他從不承擔給女人播種以外的任何職責,同種豬的唯一區別是後者至少還有食用價值。

  摩根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你先去工作吧,這件事以後再說。」

  待蘿西退下後,摩根依次拆開信封,四個孩子都給她寫了信,而且每封信上都有米斯裡爾的王室火漆——嚴格來說,這種印章只有身為國王的高文有權使用,但他們兄弟四人一同長大,親密無間,很少計較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

  她腦海中浮現出他們聚在一起等待著高文把蠟粒烤化的畫面,不禁莞爾一笑。

  「恭喜您打敗卑王奪回了卡美洛特,雖然沒能親眼目睹那一幕,但我仍在遠方為您的勝利感到由衷喜悅。」第一封信是高文的,信紙上有淡淡的花香,「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在處理國務之余依然會每日堅持艾斯翠德老師布置的劍術訓練。」

  「有一次我訓練得太晚,不小心著涼,患上了重感冒。請原諒我偶爾的軟弱,在養病期間,我格外想念有您陪伴在身邊的時光——以及,盡管我相信阿格規文他們也十分想念您,但毫無疑問,我的心情是最強烈的。」

  「唯一使我擔憂的是,您很快就要再婚了,雖然亞瑟閣下是一位值得托付的對像,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給我和弟弟們講睡前故事了呢?每次思緒至此,我都會因為內心的寂寞而輾轉反側,但您不必擔心,阿格規文總會陪我度過那段艱難的時光。期盼著與您在卡美洛特重逢。」

  這可不像是一個到了適婚年齡的男人該說的話……摩根嘆息一聲,蘿西說得沒錯,高文還沒有成長到足以成家立業的地步。

  第二封信是阿格規文的,他的字和他的性格一樣端正工整。

  「很高興得知您在卡美洛特的光榮勝利。葛爾一切安好,在戈達德大人的幫助下,我已經完全適應了目前的工作,其他兄弟的身體也都很健康。」

  「加荷裡斯似乎有意在國婚結束後前往廷塔哲修道院進行深造,並且在康沃爾長期居住,不知他是否與您商議過此事。加雷斯前不久試圖偷偷跟著瑪格絲姨媽坐船出海,最後被我阻止了。顯然他們兩人都到了想要獨自闖蕩世界的年齡,我想您是時候開始考慮這件事了。」

  「米斯裡爾的隊伍大約兩日後就能抵達卡美洛特。我們都十分思念您,母親——另外,如果見面後您發覺我似乎憔悴了許多,原因是兄長經常在晚上睡不著時來打擾我睡覺,請務必針對這件事情好好批評他。」

  這兩個孩子啊……

  摩根搖了搖頭,拆開下一封信。

  「祝賀您在卡美洛特取得的勝利。」加荷裡斯和阿格規文一樣字體工整,但有他獨特的書寫習慣,重點內容他會改用灰藍色的墨水,「葛爾沒有什麼值得您在意的新鮮事,高文一如既往地光長個子不長腦,阿格規文提早衰老的趨勢更加明顯了。」

  「加雷斯最近有點精力過剩,除了經常在隊伍休整時跟著當地漁民去打魚外,還差點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了,導致現在我不得不用安全繩牽著他出門,也許場面有點不雅觀,但這是必要的措施,請您諒解。」

  「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最近萌生出了一種大膽的想法,母親,我認為亞裡士多德在《物理學》一書中提到的'自然界厭惡真空'的觀點是錯誤的,而且我確信自己很快就能取得推翻這一理由的證據。為了更好地進行學術研究,我想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一段時間,也許半年到一年,也許更久,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

  ……難道這孩子快要發現大氣壓強了嗎?

  雖然摩根早就知道她的第三個孩子天生聰穎,但年紀輕輕就能達到這一步,真是讓人不由得感慨後生可畏。

  第四封信是加雷斯的,裡面只寫了一句話,但占滿了整張信紙:「母親,我找到了一種長得難看但是很好吃的蘑菇!」


第302章

  當梅林走進房間的時候,摩根已經梳妝完畢了,和當初遠嫁葛爾時不同,她的婚裙並非傳統的像牙色,而是像征潘德拉貢家族的深藍,裙擺上繡滿了金銀交錯的茛苕、玫瑰和月桂枝葉,恰好與她盛金色的加冕鬥篷相稱,梳妝台邊是她的權杖,看來她等會兒打算帶著它一起去結婚。

  顯然,這場婚禮的政治意義遠遠大於個人感情,摩根也並不將自己視作待嫁的新娘,但梅林看著她,還是萌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覺。

  時光仿佛從未改變,又仿佛改變了t一切——雖然知道摩根早已大權在握, 但直到現在,梅林才對「她確實是女王了」這件事有了一點實感。回想起他們曾經的對話, 仿佛還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

  「為什麼一定得是國王?」她如此問他,「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擁有繼承王座的權力。」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對了,他只是嬉笑一聲:「別說那麼可愛的話,我的小公主,失敗品怎麼可能繼承王座呢?」

  事後看來,他當初對於預言的堅持也不算全錯, 擁有紅龍之血的亞瑟確實繼承了王座,盡管是通過與摩根共治的方式……夢魔的預言和少女的夢想, 最後竟然以這樣荒誕的方式達成了兩全其美的結局, 真正可悲的只有他這個堅持了命運,最後卻為命運所辜負的家伙。

  「歲月真是從不虧待你。」梅林強迫自己露出微笑——十幾年前的他能夠做到,憑什麼現在不能?至少亞瑟看起來會比尤倫斯長壽一點,讓他不必再目睹她第三次嫁給別人,「不過作為新娘而言,你是不是有點過於冷靜了,小公主?」

  摩根看著他在鏡中的倒影:「看來你不是作為男方代表過來的。」

  「別開玩笑了。」哪怕竭力收斂,梅林還是從自己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絲戾氣,他緩步走到她身後,讓自己的臉脫離銀鏡反射的範疇,「大哥哥當然是來看我親愛的朋友的……唔,雖然愛瑪女士已經把這頭金發編織得很漂亮了,但感覺還是缺了點什麼。」

  說著,他用魔術在她插著珍珠發飾的地方點綴了幾朵鮮花:「對了,還有一件事,等國婚結束後,我應該會離開卡美洛特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具體是指多久?」

  「不知道呢,大哥哥打算像以前一樣周游列國,看看哪裡正在發生有趣的事情。」

  「如果我是你,會把第一站定在康沃爾。」

  「聽起來不太像是一個好主意?」

  「然後直抵廷塔哲堡,在勒菲大聖堂點滿一百支蠟燭,祈禱七天七夜,用最虔誠的態度懇求舅舅解除施展在你身上的詛咒。」

  他感覺手指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針刺中了:「真過分,作為勝利者,偶爾也對你可憐的老朋友表現得溫柔一點嘛。」

  聞言,摩根緘默片刻:「那麼……祝你一路順風,梅林。」

  梅林也陷入了沉默,一時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的回答。摩根的譏諷讓他內心刺痛,但她溫和的告別也只是讓他惶恐不安。

  在這漫長的死寂中,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愛瑪溫柔的提醒:「猊下,時間快到了。」

  「好,我知道了。」摩根說,「該走了,梅林。」

  他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然而,當摩根伸手去拿權杖時,梅林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公主啊,我們之間……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當然知道為什麼。」她看著他,語氣很平靜,「你呢?梅林,你知道為什麼嗎?」

  梅林沒有回答,於是她抽出手腕,轉身離去。

  為了避免葛爾當年的流言蜚語再度上演,蘿西要求他必須在摩根出發一段時間後才能離開,因此當他抵達婚禮現場時,開場儀式早已結束了,國王與女王已經站在主教面前,等待著接受加冕。

  亞瑟的禮服和摩根一樣,主色調也是潘德拉貢的深藍,這讓他們在外貌上的趨同性更加明顯了。

  雖然亞瑟的身世沒有正式公開,只是因為紅龍之血而被歸於潘德拉貢家族名下,但在場賓客對他的真實身份心知肚明——神秘的有趣之處正在於此,盡管他們都是尤瑟王與伊格琳夫人之子,本質上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盡管他們之間的生物關系比人類和地精的差距還要大,他們卻長得和彼此很像。

  他將目光從那對新婚夫妻身上移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站在他們不遠處的是瑪格絲——這位正值壯年的國王遺孀身上穿著通常給男人穿的褲裝禮服,從她站的位置來看,剛才負責將新娘交到新郎手中的人便是她。

  「她讓瑪格絲接替了新娘父親的位置?」他喃喃道,「教會竟然會允許她這麼做……」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當然是不被允許的。」一個低沉的男聲回答了他——戈達德,摩根的財政大臣,同時也是黑珍珠黨裡最讓人棘手的成員之一——此刻剛好站在他的身旁,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不幸的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欺瞞的手段向世人宣布了錯誤的神諭,在他下台之後,不列顛教會對於修復與猊下之間的關系表現出了相當大的熱情。」

  「甚至是答應她讓她的姐姐來充當'新娘父親'的角色?」

  「是的,以及答應讓猊下在加冕儀式上負責手持'君王的蘋果'ヾ。」對方微笑道,「毫無疑問,女王與她的教會是神聖不可分離的。」

  梅林看了看瑪格絲,又看了看摩根左手的金色寶球:「那他們的上帝呢?」

  戈達德聳了聳肩:「我不想表現得太失禮,梅林大人,但我猜它就是所謂的'附加選項'。ゝ」

  「在上帝的見證下,」新任主教在聖壇前高聲頌道,「在我們所有人的見證下,潘德拉貢家族的亞瑟和廷塔哲家族的摩根……」

  亞瑟今日也格外英俊,都說女人最美的時候就是她成為新娘的時候,看來男人也不例外。

  「他們的肉體、心靈、魂魄都將合二為一……」

  許多年前,他的父親也娶了廷塔哲家族的女兒,可他心中無悲無喜,對自己用卑劣手段搶來的新娘也毫不在意,把婚禮辦得像是葬禮。

  而亞瑟不僅意氣風發,而且他喜愛——梅林暫時不能確定這是哪一種愛,他期望那是弟弟對姐姐的愛,但最好別是廷塔哲那種弟弟對姐姐的愛——並崇拜自己的妻子,期待著與她生活在一起,不會像他的上一任那樣唯恐被太陽的光與熱灼傷。

  無論如何,今天的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沒有人能把那份幸福從他手裡奪走。

  「現在,新郎可以親吻他的新娘了。」

  聽到這句話時,梅林轉身離開了,他走得很快,將人們的歡呼和那溫情脈脈的氛圍都拋在了身後。

  他漫無目的地在獅心堡裡亂走,最終停在了後花園。在距離國王大廳如此之遠後,他才終於感到如釋重負,雖然客觀上他什麼也沒做,但精神上似乎比在夢境裡陪伏提庚玩一百遍捉迷藏都要疲倦。

  ……也有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因為他總是什麼都沒做。

  國婚儀式會持續到晚上,梅林本想在這裡獨自度過剩余的時光,然而後花園很快就迎來了第二位客人——加雷斯,這個精力充沛的小糊塗蛋,梅林看著他著迷地跟在一只顏色罕見的蝴蝶後面,等蝴蝶飛走後,才大夢初醒般地對周圍的環境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梅林不得不提醒他:「如果想回到國王大廳的話,你應該往東走。」

  「謝謝!」加雷斯語氣輕快地回答,這孩子天生有一種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能傻樂的奇妙氣質,「梅林不去參加婚禮嗎?」

  又不是「那種」參加婚禮:「哈哈,還是不必了,梅林大哥哥受不了那種充滿人情世故的氛圍。」

  加雷斯體諒地點了點頭,然後在他身邊坐下了。

  梅林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嗎?」

  「我沒有很想參加婚禮,母親總是不停地跟別人講話,加荷裡斯反而老是盯著我……唉,老天總是拿走你最想要的東西,然後把你不想要的塞進你手裡。」加雷斯說,「而且你看起來很難過,母親說如果身邊的朋友心情低落,不應該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而是要多陪伴和關心他。」

  相比因愛生恨的高文,理智抽身的阿格規文和不在乎任何人的加荷裡斯,加雷斯在最初跟他單方面生過一段時間的悶氣後,又單方面地宣布跟他和好了。雖然這對胞胎兄弟在性格上可謂是南轅北轍,但他們在事前事後的態度上都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多少也讓梅林感到了一絲慰藉。

  他捏了捏加雷斯的臉頰:「夢魔是不會有這種情緒的哦,只是偶爾會為喜歡的故事沒能有好結局而可惜。」

  「梅林的同類們都是和你差不多的性格嗎?」

  「大概?夢魔是很受血統影響的物種,不同個體之間應該也是類似的吧。」t

  聽到他的回答,加雷斯如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那你們夢魔肯定都傻呵呵的,連自己難過了也不知道。」


第303章

  婚誓儀式結束後, 亞瑟的心思已經完全飛到了入夜後兩人的獨處時光……可惜的是,再驕橫的國王也無法命令太陽立刻下山,距離婚禮結束還需挨度一段漫長的時間,國王和女王依然得招待他們的客人。

  作為整個不列顛都期待已久的盛事,亞瑟在宴會上見到了許多新鮮面孔,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當然是阿勒爾夫人——這位在歐洲大陸極具名望,被贊譽為「蝴蝶夫人」的女士,據說她被高盧的鮑斯王盛情挽留太久,延誤了航次,直到昨晚才匆匆抵達卡美洛特。

  亞瑟雖然久聞其名,但還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她。她體態豐滿,皮膚白皙,長得不算十分漂亮,可舉手投足間有一股熟齡女性獨有的魅力,同誰說話都熱情而愉快,對任何話題都興致勃勃,談吐從不顯得晦澀,但能讓與她交談的人感受到她對於繪畫、音樂和文學的深刻造詣。

  當然,這只是亞瑟從遠處觀察她時的感受,當摩根走到她跟前時,阿勒爾當即激動得熱淚縱橫,眼瞼上塗抹的孔雀石粉末變成了青色的濁淚流淌而下,但她絲毫不在意。

  「噢~天哪,天哪!猊下和一個男版的她結婚了,萬萬沒想到我竟然能目睹這樣美麗的一幕,我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滿臉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隨時會昏死過去,「我必須用自己的畫筆記錄下這神聖的瞬間——噢!噢!還有全家福也請交給我來畫!」

  「當然,阿勒爾。」摩根從僕從手裡接過手帕,替她擦了擦臉頰,「也只能是你,難道還有比你更好的人選嗎?」

  亞瑟推測她這麼說是為了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然而阿勒爾夫人只是更加泣不成聲了,以至於瑪格絲不得不出面中斷了話題,陪伴著阿勒爾去休息室裡清理面容。

  他目送著對方漸漸遠去,有些感慨:「確實是一位令人印像深刻的夫人。」

  「而且還是一個討人喜愛的可人兒,不是嗎?」摩根說,「藝術家大多都是感情充沛的,這使得他們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盡管他的姐姐經常對周圍的所有人都展示出一種長輩的態度,但亞瑟還是隱約察覺到她待阿勒爾似乎格外慈愛,早已超過了密友和姑嫂的範疇,簡直像是在對待她親昵的小女兒——是的,和對待高文他們時差不多,盡管阿勒爾夫人實際比她年長許多。

  俄而,摩根前去接待北方的諸位國王,不得不暫時和他分開,亞瑟也回到了騎士們的交際圈中,不僅僅是同伴們的祝賀令他欣喜,當其他女士試圖邀請他跳舞時,也方便他把蘭斯洛特推出去當擋箭牌。

  當樂師開始演奏下一首曲目時,他意外發現高文也走進了舞池,舞伴是羅德格倫斯王的女兒桂妮薇爾公主,這對男才女貌的年輕人甫一出現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亞瑟對這位公主的印像並不深,只記得她似乎相當靦腆,年齡也與高文相仿。雖然高文是摩根與尤倫斯王之子,但由於他們長相肖似,而且都精於武藝,讓亞瑟很難不把他視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對待。見到這般場景,他不禁萌生出一股強烈的好奇心。

  「他們看起來真是般配。」亞瑟試探性地開口,「而且還很聊得來,男女之間是否有長久的共同話題也很重要。」

  「確實如此。」阿格規文平靜地回答,「但客觀而言,如果是關於母親的話題,高文和誰都很聊得來。」

  「你怎麼知道他們在聊摩根?」

  「只是一種合理的推測,陛下。」阿格規文說,「畢竟,如果他們聊的是其他話題,兄長應該只會微笑著點點頭,以掩蓋他大部分時間在游神的事實。」

  就在此時,加荷裡斯穿過人群出現在他們面前,手裡拿著一根粗皮繩——亞瑟很難不對它印像深刻,當葛爾的隊伍千裡迢迢抵達卡美洛特時,加荷裡斯就是用這根繩子拴著自己的弟弟,仿佛牽了條獵犬一樣從馬車上下來。

  「你們有誰看到加雷斯了嗎?」他詢問道。

  騎士們紛紛搖頭,阿格規文則用嚴肅的眼神告誡他:「加荷裡斯,我說過不要在王宮裡使用它。」

  「而我也確實沒有用它——否則我就不用特意跑到這裡問你們加雷斯在哪兒了,他現在會像只螞蚱一樣在我旁邊蹦蹦跳跳。」

  「我還說過不要用昆蟲來類比你的兄弟。」他的兄長嘆了口氣,「加荷裡斯,如果你不能展現出更好的言行舉止,我只能如實告訴母親,你在她最重要的日子裡表現得不如高文了。」

  「什麼?」加荷裡斯一臉震驚,「這不公平!當我被迫滿場尋找我走失了的弟弟時——這個家伙不久前差點因為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而高文只需要隨便完成點他平常就愛干的事情就能得到最高評價,憑什麼?」

  「高文卿很擅長交誼舞嗎?」亞瑟忍不住問道。

  「也許吧,他確實挺擅長在和別人離得很近時不踩到對方的腳。」加荷裡斯回答,「但如果您問的是'高文平常就愛干的事情',我指的是賣弄姿色,和別人聊關於母親的事情,以及恬不知恥地撒謊說自己的母親最好的孩子。」

  「為什麼你們都堅信高文和桂妮薇爾公主在聊關於王……咳咳,關於你們母親的事情?」

  「如果他們在聊別的,高文的眼神看起來會更失智一點。」

  「渙散——我想加荷裡斯原本想說的是'渙散',陛下。」

  亞瑟似乎有點理解那些急於催促孩子們早點成家的多事父母是什麼心情了:「可光是高文也就算了,桂妮薇爾公主沒理由會聽得興致勃勃吧?」

  聞言,阿格規文和加荷裡斯神情古怪地對視了一眼。

  「艾斯翠德和瑪格絲姨媽。」加荷裡斯掰著手指數道,「還有阿勒爾姑母、蘿西、賽諾拉、愛瑪……」

  「呃……我不太明白卿的意思。」

  「我不能講得太直白,陛下。」加荷裡斯說,「但客觀而言,如果母親有能力讓女人懷孕,她早就是不列顛的拉美西斯二世ヾ了。」

  好吧,亞瑟現在有點後悔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了。

  在煎熬的等待中,太陽的位置終於被月亮所取代,盡興的賓客們拖著疲憊又醉醺醺的身體回到各自的客房,忙碌了一天的新婚夫婦也終於——新婚夫婦,他喜歡這個詞— —也終於能松一口氣,享受一段清淨的獨處時光了。

  亞瑟回來得稍晚一點,等他結束沐浴回到房間時,他的妻子已經換上了睡衣,在窗台邊就著燭光閱讀信件。

  摩根穿著深綠色的絲綢長裙,金發如瀑布般披散下來,皮膚仿佛鍍了一層月光,泛著朦朧的光暈,卸下了女王的威勢後,她罕見地散發出一種恬靜、充滿生活感的氣息……很難用言語形容,當這一幕讓亞瑟回想起了用羽毛筆寫字時墨水緩慢暈染在羊皮紙上的感覺。

  想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亞瑟忽然心跳加速,不免愈發緊張起來了。

  聽到了關門聲,摩根抬起頭,對他予以微笑:「今天過得可真不容易……你應該也累了吧?」

  「還好……」他的聲音近乎囁嚅,「不、不過,我也認為現在是該休息的時候了。」

  「那麼你先睡吧。」

  「好的,那麼我們先——等等,什麼?!」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您、您不跟我一起睡嗎?」

  他妻子的神情中有一種讓他難以理解的了然與體貼:「我完全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亞瑟。」

  「您確定嗎……?」至少目前他們在「新婚夫婦結婚當晚應該做些什麼」的理解上似乎存在很大分歧。

  「我知道成為家人和成為夫妻是兩回事,對你而言,要接受一個不僅與你有血緣關系,而且和你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成為你妻子,應該很不容易吧?」摩根說,「況且,你過去也沒什麼感情經歷,內心感到迷茫是再正常不過的,我們可以先試著習慣與彼此生活在一起,至於繼承人……反正這也不是我們短期內需要考慮的問題。」

  亞瑟感到手足無措——怎麼會呢?在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為您著迷,並且確信t您是我此生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了——他應該這麼說嗎?王姐會不會覺得他太輕浮?或者認為他的感情來得莫名其妙?

  對了,還有廷塔哲家族的親緣詛咒,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因為血脈的影響才會對她產生感情?梅林說過,王姐當初因為加繆爾·廷塔哲的陰謀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她會因此討厭他嗎?

  他盡可能讓自己表現得平靜且克制:「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也是王姐結婚的日子,我不希望您為了體諒我而忽略自己的感受。」

  聞言,摩根沉默了片刻:「既然你這麼說的話,其實我更喜歡一個人睡。」

  看來他這輩子注定要持續不斷地為自己說過的話而後悔了——亞瑟現在只希望時間能倒流回一分鐘之前,或許更早,或許他應該直接穿越回十幾年前阻止舅舅的陰謀,這樣他就不用在自己的婚禮上聽加荷裡斯從「艾斯翠德」開始掰算王姐和其他女士們的親密關系了。

  「可、可今天是國婚啊!夫妻在新婚之夜不睡在一起的話,大臣們一定會議論紛紛的,在這件事上還是請您和我一起努力吧!」

  摩根看著他:「你確定自己真的可以接受嗎?」

  「我願意做任何事——當然,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心愛的國家。」對不起,不列顛,以後他一定會認真處理政務來彌補今日的謊言。

  上床前,摩根本想將蠟燭全部熄滅,但亞瑟請求她至少留下一支,明面上的理由是他不習慣在黑暗中做自己不熟練的事情,實際他只是希望能看到摩根的臉——無所謂了,他今天已經撒了不止一個謊,不列顛會原諒他的。

  在昏暗的光線下,亞瑟緩慢退下摩根的肩帶,思緒回到了幾天前。

  事情起源於戈達德——這位城府頗深的大臣總是能引起亞瑟的不安與懷疑,更不用說對方還派遣了一名棕褐皮膚的外族青年成為他的僕從。亞瑟起初以為他是埃及人,經過詢問後才得知對方是帕提亞人ゝ。

  「戈達德大人委托我向您傳授一些床上的愛之技藝。」這位帕提亞青年名為阿克謝,「戈達德大人希望我代為轉告,盡管他對您和猊下的夫妻生活毫無興趣,但考慮到您的感情經歷十分……清白,在婚禮當晚也許會有點不知輕重,所以希望我教給您一些技巧,既能讓夫妻雙方享受到床笫之樂,又不會影響到您和猊下第二天正常工作。」

  「戈達德大人的體貼讓我深感欣慰。」當時的亞瑟還沒有完全放下警惕,「但必須事先聲明,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我不會去碰任何女人的裸體。」他頓了一下,「呃……男人的也是。」

  阿克謝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他:「我來自帕提亞,陛下,在我的家鄉,甚至有先賢將在床上如何享盡世俗快樂的智慧撰寫成了一本寶典ゞ。」

  聽到這裡,亞瑟頓時肅然起敬:「是我見識淺薄了。」

  帕提亞人點了點頭,顯然對他的學習態度十分滿意。

  …………

  「亞瑟?」她似乎將他的沉思理解成了緊張,「放松一點,亞瑟,你快要把肩帶掐斷了。」

  「抱歉……」他松開手,看見皮革細帶滑落到她的手肘,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阿克謝的教導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人們總認為使女人獲得快樂的方式只取決於男人的下半/身,但這是非常錯誤的——手指和舌頭,只有聰明的情人才懂得運用這兩件武器。」他的導師說道, 「不要過於狂野,驚濤駭浪般的熱情只能作為偶爾的樂趣,疼痛也許能帶來一時的快樂,但第二天您的妻子就會因為腫脹和癢痛而困擾不已。陛下,您用舌頭舔過絲綢嗎?」

  「什麼?」

  「假設您面前恰好有一條絲綢手帕,上面不小心濺了一點奶油。」對方循循善誘,「現在您需要用自己的舌頭去清理它,想像一下您這麼做時的力度,要怎樣用舌尖把那些奶油刮干淨,要如何避免絲綢被自己的齒尖勾絲……掌握了這幾點,您就已經初步掌握了舌頭的技巧。」

  「亞瑟?」摩根的聲音再一次喚回了他的注意力,「你真的還好嗎?不如今天先到這裡……」

  「我沒事,王姐。」他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我確信自己已經……准備到位了。」


第304章

  「新婚之夜後的第二天就照常工作?」瑪格絲說, 「坦誠說,我原本預計至少要到午餐時間才能見到你呢。」

  「我倒也想好好休個假,可惜一個國家不會因為它的管理者結婚了就中止運作。」摩根久違地用出了她的「嘿, 小姑娘, 別跟我來這套」眼神, 「別露出一副無辜相,我知道那個印度人是你和戈達德一起找來的。」

  「他是半個廷塔哲,所以這是他的必修課。」察覺到她神情中的疲憊後, 瑪格絲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 「hmm……看來他學得不錯。」

  「他確實……」摩根試圖用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形容,「精力旺盛。」

  可能因為是第一次接觸這類事情,昨晚對方在床上展現出了驚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以及創造力——盡管摩根內心體諒他,但他的孜孜不倦確實有些磨人。

  然而,在面對瑪格絲打趣的表情時,她不得不強調:「我不會在辦公桌前討論我的丈夫在床上的表現,瑪格絲,這裡是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

  「難道我們不是在討論一國之君們在床上的大事?」

  「瑪格絲!」

  瑪格絲聳了聳肩:「好吧, 好吧, 既然我的小妹不願意分享自己的感情生活,那就由我親自來吧。」

  雖然話題還沒有正式開始,摩根已經心領神會——除了不列顛諸王外,這次國婚還對歐洲大陸以及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部分王室發送了邀請函,其中有兩個國家的王室派遣了自己的王室成員來參加婚禮,其一是與她私交甚篤的鮑斯王,使者為他的次子特奧巴爾德,其二便是挪威王,使者為他的幼子瑞卡爾夫。

  瑞卡爾夫的到來早在她們的意料之內,或者說,摩根之所以派特使渡海前往挪威送出邀請函,正是為了評定他本人,以便考慮日後該如何處理不列顛和挪威之間的關系。

  若瑪格絲認為瑞卡爾夫在各個方面都討她喜歡,並且性情穩定,完全在她可掌控的範圍內,摩根就會以聯姻的方式扶持瑪格絲成為挪威女王,若瑞爾卡夫極有主見且野心勃勃,那麼就翻出舊賬,以挪威王室私下勾結海盜劫掠不列顛商船為由,向挪威正式宣戰。

  「讓我想想該怎麼開頭……」

  摩根佯裝不經意地開口:「也許該從你們在休息室裡親熱開始說起?」

  一瞬間,瑪格絲臉上的微笑凝固了,俄而變成了無奈的抱怨:「你果然已經知道了……肯定是阿勒爾告訴你的。」

  「你應該慶幸自己是她'愛的寶貝',否則以她的分享精神,現在整個卡美洛特都知道了。」為了防止墨水滴落污染公文和信函,摩根特意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好讓自己全神貫注地參與到話題中,「這十幾年裡你也有過不少露水情緣了,這位小王子就這麼討你喜歡?」

  「啊哈,現在你開始興致勃勃了。」瑪格絲撇撇嘴,「當討論你的感情生活時——天哪,瑪格絲,這裡是辦理國家大事的地方!當討論我的感情生活時——天哪,瑪格絲,說說你們昨天在休息室裡是怎麼親熱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小妹。」

  摩根用和她先前相同的促狹口吻回答:「這就是當上女王的好處,我親愛的姐姐,以後你也會體驗到的。」

  她親愛的姐姐嘆了口氣:「其實沒什麼好說的,瑞卡爾夫的性格對我而言有點過於煩人了——你懂的,年輕人的老毛病——假設有一天我們結婚了,我幾乎能料到我們的婚後生活肯定會充滿各式各樣的麻煩,只是……」

  看見瑪格絲煩躁地抓著頭發,摩根很想為她分憂,但考慮到在男女之情方面她自己也是個半吊子,只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以表自己對她的精神支持。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們的身體就是很……契合?」瑪格絲有些破罐破摔地說道,「哪怕我們最初在討論一件和性毫無關系的事情,說著說著我們的嘴可能就莫名黏在一起了,或許我只是需要t一個會在暴風雨降臨時還有心情在船上跟我上床的男人。」

  「何必如此苦惱?在我看來,這不算什麼壞事。」

  「他的肉體也許很好,但他的性格很糟糕。」瑪格絲說,「用'麻煩'來形容可能會更好。在他到來之前,我們理想中的狀態是他的性格溫順並且情緒穩定,但這兩點他哪個都夠不著,瑞卡爾夫不光性子很野,而且極度爭強好勝……」

  「難怪他會在結束親熱後問你自己和洛特哪個更好。」

  瑪格絲在沉默中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聲,摩根猜她現在肯定在心裡打阿勒爾的屁股。

  「沒必要過於擔心,瑪格絲,我們有很高的試錯成本。」

  「比如說?」

  「比如說,丹麥王正在計劃一場關於挪威的陰謀,而挪威長期的盟友不列顛將會幫他們解決這場陰謀。」摩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在此期間,挪威百姓的小王子瑞卡爾夫與挪威的救世主——奧克尼總督瑪格絲·廷塔哲大人暗生情愫,在危機度過後,他們將順水推舟結為夫婦,在挪威百姓的擁護下共同統治挪威,慶祝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與不列顛的友誼地久天長。」

  摩根又拿起了羽毛筆——這次是沒沾墨水的那根——像揮舞法杖一樣在空中畫了個圈:「又比如說,當已經成為挪威王的瑞爾卡夫陛下與女王感情破裂,打算去森林狩獵散心時……一只狂躁的野豬奪走了他的性命。」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也有你的人?」話音剛落,瑪格絲就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噢,我問了個蠢問題……蘿西,我們親愛的蘿西,無所不能的蘿西。」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是愛瑪:「猊下,您預訂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

  「你午餐有安排?」

  「對,我約了Elaine。」看見瑪格絲驚愕的神情,摩根只好補充道,「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Elaine,是帕裡斯王的女兒,與我同為湖中仙女的愛蓮娜公主。 」

  「你的解釋只是把情況變得更可怕了。」瑪格絲說,「帕裡斯王曾經勾結特勒家族,妄圖偷走廷塔哲的秘寶,難道你忘了嗎?」

  「他現在也妄圖偷走廷塔哲的秘寶——這也是我決定接觸愛蓮娜公主的原因,我需要有一個對廷塔哲友好的卡賓森成員在家族內部掌握一定的影響力。」

  帕裡斯王的長子艾裡茨基本是他父親的翻版,無論他身上具備哪些美好的特質,都會在遇到廷塔哲家族時消失殆盡,其余的孩子又都太小,而愛蓮娜已經年滿十六,正值婚齡,這個時間段的貴族少女最容易體會到未來不受自己控制的無力感,而且她身為湖中仙女,本就是廷塔哲和卡賓森矛盾的中心,如果能得到她的支持,許多矛盾都能自然而然地平息。

  「我可沒有那麼樂觀。」瑪格絲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和那孩子正面接觸過?」

  「沒有,但我聽過她的許多傳聞。」例如她很受帕裡斯王的疼愛,是整個卡賓森家族的寵兒——要扶持她在家族中占據更多的話語權應該不難,以及她對蘭斯洛特的極端迷戀——後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驗證,因為每當她試探性地提起愛蓮娜,蘭斯洛特的臉都會變得毫無血色,並且不自覺地打寒顫。

  雖然這樣對蘭斯洛特卿有點不公平,但摩根還是將「必要時唆使蘭斯洛特卿為國犧牲(肉體)」列為了備選籌碼。

  瑪格絲眉頭緊蹙:「她的性格……很難用言語形容,等你實際見到她就能明白了。」

  摩根略感遲疑,但還是表示:「不可能每一個Elaine都能讓我失敗。」

  「真的嗎?」瑪格絲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可以走著瞧,小妹。」

  告別瑪格絲後,摩根又在赴約中途見到了她可愛的雙生子——在她的特意叮囑下,加荷裡斯終於沒有再用繩子牽著自己的弟弟到處走了,他們是兩個形影不離,並且都很自由的小男孩。

  「我們正要去馬廄看母馬生小馬。」加雷斯興高采烈地拉著她的手,「您有空和我們一起嗎?」

  摩根親了親他們的臉蛋:「抱歉,孩子們,我中午已經有約了。」

  「我們都理解,母親,祝您工作順利。」加荷裡斯回吻了她的臉頰,「另外,請容我糾正加雷斯的錯誤,我們其實是去馬廄看母馬生騾駒。」

  「誒——不是小馬嗎?」

  加荷裡斯似乎是想翻個白眼,但在她面前忍住了:「我糾正過不止一次,加雷斯,馬和驢的後代叫作騾。」

  「可是它們長得好像。」

  「我和你也長得很像,但我不會去亂吃毒蘑菇。」

  不知為何,摩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老菲爾茨早年試圖分辨這對雙胞胎時絞盡腦汁的形容:說話刻薄的那個,以及傻呵呵的那個。

  雖然這已經是兩兄弟之間的常態了,但摩根還是在加荷裡斯老老實實為自己的言辭道歉後,才允許他們離開。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到得比約定的時間稍晚了一些,希望鮮花和精致的小禮物能夠打消對方的不快。

  「抱歉,我來晚了。」

  「沒關系。」愛蓮娜回以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反正我也沒有等很久。」

  和傳聞中一樣,愛蓮娜有著令人過目難忘的美貌和纖細的身姿,以及罕見的淡藍色長發——這是卡賓森家系的神秘側特征,和廷塔哲家族的青色發尾相同,唯有覺醒了妖精血統的子嗣才會擁有。

  國婚當日,這頭淡藍色長發給摩根留下了極深的印像,除了桂妮薇爾,同輩中應該沒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

  摩根並沒有急著開口,而是先聊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談話期間,愛蓮娜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政治上的敏感性——顯然,盡管她的父親帕裡斯王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她本人依然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除了在談論到蘭斯洛特時會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其余時間都十分冷淡,但也很難責怪她,畢竟她正處於知慕少艾的年紀。

  當僕從端下餐盤並換上甜點時,摩根認為這是一個切入正題的好時機,但愛蓮娜忽然搶先一步開口了。

  「我知道你這次來找我的目的。」她說,「是為了秘寶的事情,我猜得沒錯吧?」

  聞言,摩根拿餐刀的動作停了半拍,意外於這個年輕人竟然比她預想得還要敏銳……難道她先前的表現都是偽裝?她察覺到了她在試探她?

  難怪瑪格絲說她不是那麼容易搞定的對像。

  「我確實想緩和廷塔哲和卡賓森之間的關系。」她坦言道,「可你的父兄恐怕不這麼認為……你應該也明白,與女王的母族為敵,只會讓你們以及你們的盟友都處在尷尬的位置上,以卡賓森家族過去做出的一些列決策來看,或許你們應該換一個話事人。」

  「沒必要說那麼多拐彎抹角的話。」愛蓮娜擺了擺手,有些勉為其難地說道,「我可以說服父王不再追求原初妖精之眼,但我有一個要求。」

  摩根慎重地點了點頭:「請說。」

  「作為補償,我要得到蘭斯洛特爵士。」

  雖然摩根早已做好了必要時讓蘭斯洛特在肉體上自我犧牲的打算,但對方的說法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違和。

  「也許你誤解了我意思。」她說,「愛蓮娜公主,我會在你身上投入相當大的成本,而你以政治立場回報我的投資,這是一起公平的交易,蘭斯洛特卿不過是這場交易中的附帶……」

  愛蓮娜忽然冷笑一聲:「你果然舍不得了。」

  「什麼?」

  「我就知道,你也被蘭斯洛特爵士迷住了。」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極富攻擊性,「看來你那金發碧眼的弟弟沒能讓你滿足,還是說他不想跟你過夫妻生活?也是,非同源的異種血統不能共存,亞瑟陛下應該是紅龍吧?可不是誰都能接受廷塔哲那古怪的血緣詛咒。」

  「……愛蓮娜公主,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講話嗎?」

  瑪格絲的告誡和意味深長的眼神在她腦海中反復重現,猶如神諭。

  「那又怎麼樣?你是王族,我也是,你是湖中仙女,我也是,別以為自己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知道你一直戒備著我,父王早就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卡賓森家族歷來背負著守護聖杯的使命,我是唯一有可能威脅你作為仙女之首地位的t存在。」

  抱歉,瑪格絲,是我太傲慢了……事實證明,任何一個Elaine都能讓我嘗到失敗的滋味。

  「當然,我也明白你為什麼舍不得——蘭斯洛特,騎士之花,世界上最好的騎士,有誰能不被他的魅力俘獲呢?」愛蓮娜撫了撫發絲,「但你最好先看看你自己,摩根勒菲,你是一個結過兩次婚的三手貨,在這張年輕的皮相下,你早就是一個老女人了,當他能擁有一個真正年輕貌美的少女時,怎麼再可能多看你一眼?」

  聽到這裡,摩根麻木的臉終於抽動了一下——這個時候,她本該和她的孩子們一起觀察母馬分娩的過程,豐富他們的童年時光,然而她拒絕了他們,選擇來到這裡和一個叫Elaine的家伙共進午餐,這是她的報應。

  「謝謝你,愛蓮娜公主。」她說,「上一次我感覺自己那麼愚蠢,是因為我相信了埃莉諾發誓自己會教導好兒子時流下的眼淚。」

  還未等對方有所反應,摩根就起身搶走了女僕手上的鮮花,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愛蓮娜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摩根勒菲,你瘋了嗎?」

  「不然呢?如果我沒有瘋,就不會放棄馬廄跑到驢棚裡來了。」她怒極反笑,「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去你的騎士之花,愛蓮娜·卡賓森,艾斯翠德才是世界上最好的騎士!」


第305章

  奪回卡美洛特的慶功宴會結束後,為了讓遲來的賓客也能彼此熟絡,在國婚的前一晚,獅心堡側廳舉辦了一場用於預熱的小型晚宴,國王與女王並不會出席,方便客人們能夠在自由的氛圍中隨意攀談。

  桂妮薇爾雖然不是什麼「遲來的賓客」,但還是在父親的要求下出席了晚宴,她猜父親是希望她能提前與未來的未婚夫培養感情——然而高文並沒有參加宴會,甚至連他的其余兄弟都沒有出席,父親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

  「桂妮薇爾?」

  她扭過頭, 見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艾裡茨?愛蓮娜?」

  羅德格倫斯王與帕裡斯王是至交,所以她與帕裡斯王的長子艾裡茨,以及女兒愛蓮娜從小熟識,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伙伴。由於戰亂的關系, 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與故友久別重逢也讓她感到欣喜。

  「好久不見。」她對愛蓮娜行了貼面禮, 「見到你們真高興,怎麼之前在宴會上都沒見到你們?」

  「我們今天下午才到。」艾裡茨執起她的右手, 「沒想到抵達後的第一天就能見到你, 這真是命運的安排。」

  當艾裡茨行吻手禮時,桂妮薇爾感覺到了一絲違和,因為對方臉上露出了她所熟悉的笑容——那種為了博得她的青睞而展示魅力的微笑,自從她有了月事,胸脯逐漸隆起後,幾乎每個男人都會對她露出這種笑容。

  「是嗎?」桂妮薇爾盡可能地不讓這種疑慮表現出來, 「可我好幾天前就見過帕裡斯伯父了。」

  「我們比父親晚幾天出發。」艾裡茨說, 「你看起來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更美了,桂妮薇爾。」

  桂妮薇爾不喜歡這種殷切的口吻,盡管對方依然保持著應有的禮節,但……她以為艾裡茨是不同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方就像兄長一樣敦厚可靠,而艾裡茨此時的表現,讓她感覺記憶中童年玩伴的溫情印像似乎有點變味了。

  簡單地聊了幾句後,她下意識地向四周掃視。

  「怎麼了?」愛蓮娜問道。

  「我在找阿勒爾夫人,據說她已經從高盧回來了。」桂妮薇爾興致勃勃道,「我看過她的畫作,實在是無與倫比,希望這次宴會上能有幸與她見上一面。 」

  「那你一定會失望的。」愛蓮娜不以為然,「我在幾年前見過她,只是一個長得不怎麼好看的胖女人,現在她肯定更老了。」

  「愛蓮娜!你怎麼能這麼說?」她看向艾裡茨,希望他也能表現出對這番話的不贊同,但後者只是朝她溫柔一笑,沒有任何回應。

  看來闊別一年衝淡了她對卡賓森兄妹的記憶……一些遲來的記憶緩緩浮現在腦海中,愛蓮娜也曾是一個甜美可人的小女孩,可早在那個時候,她的朋友就會時不時說出一些讓她如鯁在喉的話。

  有一次,當她們在花園裡玩蕩秋千時,愛蓮娜忽然開口:「要是你能成為艾裡茨哥哥的妻子就好了,桂雯,這樣你就能永遠留在城堡裡,和我們一起玩了。」

  彼時的她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已經有了一些認知,心裡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她對艾裡茨沒有那方面的情愫,但那個年齡的女孩很難不對這類話題感到羞澀。

  「不過,桂雯只是普通的人類吧?青春彈指間就過去了。」愛蓮娜自言自語道,「否則等桂雯變成老婆婆的時候,哥哥依然是年輕英俊的國王陛下,該多讓人難過呀。」

  桂妮薇爾下意識地停止了推秋千的動作,當時艾裡茨也在,無奈地看了他的妹妹一眼,但眼神中的寵溺多過責怪:「抱歉,愛蓮娜不是有意這麼說的。」

  愛蓮娜好像也察覺到了什麼,回過頭親親她的臉頰:「別傷心,桂雯,即使你老了、醜了,我也愛你。」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連桂妮薇爾都以為自己早已忘卻,可如今回想起來,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桂妮薇爾當然知道她是無心的,愛蓮娜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姑娘,就像孩子偶爾會因為好奇心去弄壞蝴蝶的翅膀一樣,她以為這種「無意識的惡」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消失,但現在看來,這種惡習只是隨著她的年齡一起增長了。

  至於艾裡茨……不錯,愛蓮娜是帕裡斯王的珍寶,妖精之血的覺醒者,就連身為繼承人的艾裡茨都要稍遜一籌。桂妮薇爾體諒他在愛蓮娜面前說不上話,但這不妨礙那個高貴善良的兄長形像在她腦海中漸漸褪色成了一個蒼白的人影。

  她頓時感到意興闌珊,交談一陣後便找了個理由與他們分開。

  告別了卡賓森兄妹後,桂妮薇爾徹底失去了參加宴會的興致,反正米斯裡爾家族的人一個也沒出現,就算她提前離場,父親也沒有理由責怪她。

  然而,當她離開側廳,准備在走廊裡散會兒步就回房休息時,艾裡茨叫住了她。

  「桂雯!」他步伐匆匆地攔在她面前,「如果愛蓮娜惹你不高興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為什麼你不在愛蓮娜面前說這些?」桂妮薇爾壓抑著怒火,「她用言語羞辱了一位我尊敬的女士,你卻在一旁無動於衷,這難道是騎士應有的作為嗎?」

  「有時我也會憂慮父親是不是把愛蓮娜寵壞了——可是桂雯,你是了解愛蓮娜的,本質上她只是一個天真的孩子,許多話都是出於無心。」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他特意用了她年幼時的昵稱,「何況,阿勒爾夫人和廷塔哲走得很近,而廷塔哲是一群傲慢而不自知的家伙。米斯裡爾家族確實令人敬佩,但如果你對阿勒爾夫人抱著太高的期望,最後你只會收獲失望。」

  說罷,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年幼時,他們總是一起玩鬧,時常有肢體接觸,但在她掌心輕微摩挲的拇指和他深情款款的眼神都讓桂妮薇爾感覺到了陌生。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出手,然而艾裡茨只是握得更緊了。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桂雯,一年?還是更久?」他柔聲道,「不知不覺,你已經出落得這樣美麗了。」

  她莫名感到汗毛直立:「別這樣,艾裡茨……」

  「為什麼?」他湊近她,「你的反應讓我心碎,桂雯,難道就因為你要和高文·米斯裡爾訂婚了,我們往日的情誼就要一並斷送嗎?」

  聞言,桂妮薇爾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現在幾乎所有貴族都在圍著女王轉,甚至還有教會……而你父親幾天前又和我父親大吵了一架,答案不言自明。」

  可你剛才不是說你和愛蓮娜今天下午才到嗎——還未等她問出這句話,艾裡茨便繼續道:「有一件事你也許不知道,桂雯,你父親本想把你嫁給我的。」

  「什麼?!」

  「何必表現得如此驚訝?」他深t情地望著她,「你知道你父親一直希望你們的家族也能引入異種血統,倘若我們真的結婚了,其中一個兒子必然會被送還給你兄長撫養。」

  桂妮薇爾沒有回答,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無法反駁——持續數年的大災荒使他們的國家遭受重創,田地裡顆粒無收,百姓和家畜一樣骨瘦如柴,飢荒使得他們連一只成型的軍隊都難以供養,時常遭到外族軍隊的劫掠,與帕裡斯王治下安穩平和的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種差距難道是因為帕裡斯王比父親更具才能嗎?是因為帕裡斯王比父親更適合成為統治者嗎?

  如果他真有那麼出色,就不會在偷盜廷塔哲家族秘寶的事情敗露後,因為難以與廷塔哲的軍隊正面抗衡,轉而請求父親為他在王室面前斡旋了。

  僅僅是因為卡賓森家族有著妖精之血……僅僅是因為神秘庇佑他們逃過了大災荒。

  自那之後,父親就期盼著能夠在家族血統中注入一些神秘,過去是擁有妖精之血的卡賓森家族,如今是擁有秘銀和聖者祝福的米斯裡爾家族。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嫉妒他。」艾裡茨緩慢地靠近她,笑容中盛滿了悲傷,可他神情和語氣都教她不安,「桂雯,我美麗的桂雯……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深深地為你傾倒了。」

  然而桂妮薇爾只想逃走:「請放開我,艾裡茨……」

  「我做不到!桂雯,一想到會有另一個男人擁你入懷,我的心頭便燃起一陣妒火。」他接連親吻她的手背、指節和指尖,可她只感到恐懼和戰栗,「你難道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嗎?拜托了,桂雯,只有這一晚,哪怕明天你就會奔赴其他男人的懷抱,唯獨今晚,讓我們只屬於彼此……」

  「如果我是你,我會給他一耳光。」

  現場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聲音——艾裡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松開了她的手,桂妮薇爾立刻後退幾步,恢復到了一個讓她稍感安心的距離。

  「阿格規文殿下,加荷裡斯殿下,以及蘭斯洛特爵士……」謝謝你們救了我,她本該這麼說的,但童年時期的情誼以及父輩之間的關系,讓她難以在他人面前指控艾裡茨是騷擾者,「晚、晚上好。」

  「晚上好,女士。」

  艾裡茨忽然冷笑一聲:「小鹿們是來給大鹿盯梢的嗎?害怕他的配偶被更好的男人搶走?」

  桂妮薇爾感到震驚,她從未聽過他用這樣刻薄的語氣講話。

  「首先,艾裡茨·卡賓森,一名出身良好、富有教養的人不會把適婚年齡的女性當作某種可爭奪的戰利品。」阿格規文回答,「其次,我們只是剛好路過這裡,最後……不知你們有沒有見過加雷斯。」

  加荷裡斯補充道:「他長得和我很像,但神態更孩子氣一些。」

  「真高興您這次沒有用'看起來有點傻'來形容您的弟弟。」蘭斯洛特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進步,加荷裡斯殿下。」

  阿格規文面無表情地回答:「謝謝你為加荷裡斯感到高興,蘭斯洛特爵士,可如果你不說這句話,也許別人就不會知道加荷裡斯曾經這樣形容他的弟弟了。」

  他們古怪又有趣的談話氛圍略微安撫了桂妮薇爾的情緒,也讓她終於能重拾微笑了:「抱歉,我和艾裡茨都沒見過加雷斯殿下。」

  艾裡茨抓住她的手腕:「沒必要理會他們,桂雯,我們去別的地方。」

  「我認為桂妮薇爾公主並不想跟你一起走。」阿格規文說,「請原諒,我和加荷裡斯還得繼續尋找弟弟,無法相送,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讓蘭斯洛特爵士護送您回房休息?」

  她忙不疊道:「當然!」

  「桂雯!」艾裡茨試圖挽留她,「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對你說,拜托了,給我一個機會……」

  「差不多就得了,別老是惡心我。」加荷裡斯說,「坦誠說,我根本不在乎高文的那點屁事,可即便我經常抱怨他是一個腦子缺根筋的肌肉笨蛋,喜歡炫耀自己的虛榮者,在母親面前裝可憐的騙子……」

  蘭斯洛特小心翼翼地開口:「加荷裡斯殿下,如果您是想先抑後揚的話,這段鋪墊未免有點太長了。」

  「哪怕他集那麼多缺點於一身。」加荷裡斯終於停止了他漫長的排比,「高文也決不會像一個無賴那樣去玷污某個無辜的女孩——而那個無賴這麼做只是為了讓自己可以在其他男人面前耀武揚威,說自己睡了他將來的未婚妻。」

  艾裡茨滿面漲紅,桂妮薇爾由衷希望這是出於一時忘情的羞愧,而非被戳穿的惱羞成怒……可她又能欺騙誰呢?卡賓森家族與廷塔哲家族是世仇,而艾裡茨早就知道父親有意與廷塔哲家族聯姻,他妄圖得到她的肉體,只是為了羞辱高文。

  當艾裡茨謀劃這一切的時候,也許早就忘了他們曾是童年的玩伴,有著十幾年的深厚情誼。

  桂妮薇爾有些心灰意冷:「請送我回去吧,蘭斯洛特爵士。」

  「我的榮幸,殿下。」說著,蘭斯洛特有些為難地看了阿格規文一眼,「您認為這件事需要彙報給猊下嗎?」

  「母親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沒必要在她最重要的日子裡拿這些事去讓她煩心。」阿格規文拍了拍肩頭的落葉,「我們也該告辭了,畢竟我們還有人要找。」

  「如果兄長允許我用繩子……」

  「想都別想,加荷裡斯。」

  目送兄弟二人遠去後,桂妮薇爾准備與蘭斯洛特一起離開。當她轉身時,背後響起了艾裡茨哀戚的呼喚:「別相信他們,桂雯,那都是他們的污蔑。」

  「我心中有數,艾裡茨。」

  是啊,我心中有數……她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將艾裡茨和這場荒誕的鬧劇拋在了身後。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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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您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 蘭斯洛特爵士。」

  獅心堡西翼住著所有受邀參加國婚且尚未婚配的貴族女性,盡管沒有明文規定限制男性出入,但大多數騎士都會有意避開這裡,一方面是為了保護淑女的名譽,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騎士不會被淑女和她的女伴們突然拖進房間裡。

  蘭斯洛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桂妮薇爾與聞過他和北威爾士王妃的舊事,據說他曾被後者用魔術關在高塔裡,差點遭受猥褻,最終被途徑威爾士的亞瑟王救出,蘭斯洛特感恩王的幫助,發誓將以騎士的忠誠報答他。

  雖然這個故事的部分情節在詩人們的後續傳唱中被逐漸淡化,但北威爾士王妃的風流趣事還是以較為完整的形式在貴婦人的交際圈中流傳了下來。

  「那麼,我就先告辭——」

  「蘭斯洛特爵士?」

  或許是因為走廊幽幽的回音, 或許是因為壁燭昏暗的光照,愛蓮娜陡然響起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鬼魅。

  一旁的蘭斯洛特爵士似乎也非常緊張, 桂妮薇爾用余光看到了他吞咽口水時顫動的喉結……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騎士之花也會怕鬼,真是令人意外。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愛蓮娜快步走了過來, 像是一只奔跑的小鹿, 晚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她的面頰因為輕微的運動而泛起紅暈——這個美麗的, 為愛瘋狂的可人兒,雖然她在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分出一點視線給她的朋友, 但桂妮薇爾想這種情況也許是值得原諒的。

  「我真的該走了。」蘭斯洛特硬邦邦地回答,「我得去尋找加雷斯殿下, 這……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為了顧及當事人的顏面,在騎士因為緊張咬到舌頭的時候,桂妮薇爾仍保持著十分嚴肅的表情。

  「蘭斯洛特爵士!」

  「我得去尋找加雷斯殿下。」他僵硬地重復了一遍, 「請允許我先行告退。」

  望著對方匆匆離開的背影,桂妮薇爾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也許蘭斯洛特爵士只是害羞了。」

  愛蓮娜沒有回答,只是晦澀不明地看著遠去的蘭斯洛特,她的目光一寸寸地往前挪,直到對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別難過,愛蓮娜,天色已經很晚了,想必蘭斯洛特爵士也擔心自己會驚擾到其他淑女。」她安慰道,「我送你回房吧。」

  愛蓮娜低低地應了一聲。

  回去的路上,愛蓮娜一聲不吭,因為周圍光t線暗淡,桂妮薇爾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低落。

  桂妮薇爾想要說些逗趣的話讓她高興,可回想自己的一天,似乎都是一些讓人難以啟齒的糟心事。

  正當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忽然感覺身體被一股外力狠狠推搡了一下,她踉蹌了幾步,倚著牆才勉強沒有摔倒。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愛蓮娜死死擰住她後腰的軟肉,她的手腕幾乎翻轉了四分之一:「你為什麼會和他在一起?我不在的時候,你一直在偷偷勾引他,是不是?」

  「什麼?」桂妮薇爾試圖將她推開,但愛蓮娜總能以更大的力道推搡回去。

  她的手臂明明和她一樣纖細……桂妮薇爾不禁想道,是啊,因為她是妖精,是神秘的寵兒,天生擁有比常人更優越的身體素質,她們誰都沒有在武藝上磨煉過自己,可她就是比她更強壯,天生如此。

  「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可以得寸進尺了嗎?」愛蓮娜壓低了聲音,桂妮薇爾能感覺到她的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肉,「摩根勒菲也就算了,一個人類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你到底怎麼了?」桂妮薇爾鼻尖泛酸,但某種本能讓她遏制住了哭泣的衝動,「愛蓮娜,別這樣……」

  「給我住嘴!」她怒斥道,「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對蘭斯洛特爵士的感情嗎?我曾把你視作朋友,桂雯!可你明明什麼都知道,還要去勾引他,仗著這張妓/女的臉……」

  「你平常就是用那張嘴親你母親的嗎?」ヾ

  話音落下後,她聽見愛蓮娜咬牙切齒的低語:「瑪格絲·廷塔哲……」

  一道陰影降臨在她們身上——瑪格絲·廷塔哲比她們都要高,走路時卻悄然無聲,像是一只蜜色皮毛的野貓。她輕松地抓住了愛蓮娜的手腕,當愛蓮娜試圖反擊時,她又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的第二只手,像是成年人在應付一個發脾氣的幼童。

  「別鬧了,卡賓森家的小姑娘,我就算抓一只雞都比抓你麻煩點,至少雞還會啄我。」她露出鯊魚般的微笑,「在陰暗的角落裡玩這種把戲,帕裡斯王知不知道他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養成了這樣的小怪物?」

  「混賬!放開我,你以為自己……」

  「對,沒錯,盡情生氣,盡情大叫吧。」瑪格絲說,「你得學會習慣這種生活,因為日後還會有一大堆讓你抓狂的事情發生——對了,等哪天你們家族寶庫的水晶櫃空出來,考慮好要放什麼東西了嗎?」

  聞言,愛蓮娜秀美的臉龐霎時失去了血色,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也熄滅了。瑪格絲松開了她的手,她揉了揉手腕,惱恨地瞪了瑪格絲一眼,但當她離開時,匆忙的步伐依然暴露出了她心中的恐慌。

  瑪格絲的眼神落到了她身上:「你還好嗎?」

  桂妮薇爾的腰腹隱隱作痛,但她的痛苦與其說是源自皮肉,不如說是源於某種更深邃的傷感。

  卡賓森兄妹是她唯二稱得上朋友的同齡人,出於某些原因,他們在她貧乏的童年時光中占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可僅僅一個晚上,這些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忽然想起瑪格絲不久前的話——卡賓森家族家族寶庫的水晶棺,正是用來擺放聖杯的地方。

  「您剛剛是說……」她遲疑了一下,「卡賓森家族不能繼續擁有聖杯了嗎?」

  「還沒有確定——聖杯的歸屬權現在由女王定奪,雖然能把宗教的最高像征留在不列顛也不錯,可如果她打算將聖杯歸還羅馬教廷,沒有人能阻止她的決定。」

  「卡賓森家族和教會的關系一直很好。」

  「世事難料,不是嗎?」瑪格絲聳了聳肩,「當初女王與教廷關系冷淡時,帕裡斯王堅決捍衛不列顛教會的地位,諂媚到就差把坎特伯雷大主教迎娶為王後了,如今教廷表示支持女王的繼承權,教會內部也重新洗牌,整天圍著女王團團轉,而卡賓森連自己家族榮耀的去留都要托付於他人之手……如果你發現他們家族的人最近都像發情期的牛一樣性情暴躁,不用太大驚小怪。」

  桂妮薇爾感到了一絲困惑:「既然如此,帕裡斯伯父不是應該想辦法修復和女王的關系嗎?」

  「理性上是一回事,感性上又是一回事了。」對方笑了笑,「在這方面,我也沒什麼資格嘲笑他們,如果登基的人只有亞瑟,哪怕把我的腿打斷,我也不會向他屈膝,擁有妖精血脈的家族多的是這樣感情用事的家伙。」

  說罷,瑪格絲提議送她到房間門口,桂妮薇爾既感覺不能這麼麻煩她,又擔心再次遇見愛蓮娜,只好紅著臉嚅囁道:「那……那麼,請允許我厚顏勞煩您了……」

  在幽暗的廊道間,她們沉默地前行,桂妮薇爾一直保持著落後瑪格絲一個身體的步調,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對方問道:「當時為什麼不求救呢?」

  「什麼?」

  「剛剛愛蓮娜掐你的時候,你可以大叫、哭嚎,把西翼所有房間裡的客人都吸引過來,到時候難堪的只會是她。」瑪格絲說,「為什麼不求救呢?」

  是啊,為什麼不求救呢?桂妮薇爾也在問自己……不,何必要問呢?答案難道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嗎?

  大災荒期間,從糧食到軍隊援馳,帕裡斯王給予了他們不少幫助,父親總是教導她要懂得感恩,要她學會習慣愛蓮娜的小脾氣和其他人對她的縱容。

  「哪怕你們同為公主,」父親如此告誡她,「你也得學會忍耐這些,好孩子,寬容與微笑是淑女的美德。」

  後來,即便她不想去卡賓森家族,父親也會強行把她送過去,因為艾裡茨和愛蓮娜喜歡她這個玩伴。

  「為什麼不讓狄倫去?」為什麼兄長不需要和她一樣去學習感恩和容忍?

  父親沒有回答她,只是在沉默中將她送上馬車。

  仔細想想,他們之間的情誼真的是直到今天才破滅嗎?還是一切早就變了,只是回憶美化了那段遙遠的過去?愛蓮娜不是第一次用言語羞辱她,艾裡茨也不是直到今天才將她視作自己的女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親想把她嫁給他了。

  她的心頭湧過千頭萬緒,最後卻只吐露了幾個字:「習慣了。」

  說完這句話後,桂妮薇爾感覺肉體的疼痛漸漸消失了,轉而變成了一種麻木的倦意,就像一個走入歧途太久的人終於意識到自己走錯了路,可當她回首過去,發現自己距離起點已經太過遙遠了。

  「您就當我是一個可悲的家伙吧。」她沒什麼情緒地回答,「也許有些人就是值得這樣被對待的。」

  她們就這樣在死寂中走到了她的房門前。

  離別前,瑪格絲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到你,我總是忍不住想起曾經的自己。」

  桂妮薇爾怔怔地看著她,意外於對方此刻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真摯。

  真是荒謬,她們怎麼可能一樣呢?瑪格絲·廷塔哲是女王的長姐,洛錫安兼奧克尼總督,統領著北境最強大的海上艦隊,治下的領地強大而富饒,這樣富有權勢的存在,怎麼可能跟她感同身受?

  「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告訴我,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裡才行。」她說,「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你,桂妮薇爾。」


第307章

  國婚當日, 卡賓森家族僅有帕裡斯王本人出席,艾裡茨和愛蓮娜都未見蹤影——確認了這一點後,桂妮薇爾感到如釋重負, 終於不需要在與其他熟識的千金小聚時提心吊膽了。

  她在賓客席間看著女王挽著瑪格絲的手臂緩緩走到她的丈夫面前,國王的目光一刻也離不開他的妻子,而桂妮薇爾發現自己也難以將視線從這神聖的一幕上移開——誠然,女王的美麗是毋庸置疑的,但那不朽的容貌並非是她目不轉睛的全部理由。

  她受邀參加過不少婚禮, 哪怕是姿容平庸的t姑娘, 在成為新娘的那一天都會顯得容光煥發,楚楚動人,然而當摩根拿起君主寶球,泰然地接受主教的加冕時, 那意氣風發的微笑剝離了她身上最後一絲新娘的影子,唯留王冠與權杖映在她面頰上的瑰光。

  桂妮薇爾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與女王僅有數面之緣,說過的話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連是否算「認識」都難說, 更遑論「交情」了,但眼前的一幕讓她莫名激動起來, 那種感覺就像一股冷霧從腳心升騰到她的頭頂,讓她渾身震顫, 盡管她滴酒未沾,卻體會到了因醉熏而力竭的喜悅。

  婚誓儀式最後以兩位君王的短暫一吻落下帷幕, 樂隊的演奏也由莊重的典禮曲目轉為了輕快的舞曲。

  按照傳統, 新娘的第一支舞應該與她的父親跳。

  桂妮薇爾看著摩根與瑪格絲走入舞池,這種行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出格的,但沒有賓客膽敢非議,當一個人的權勢已經足以統攝整個國家時,她的一切愛好都將變成這個國家的時髦風尚。

  隨著吟游詩人高昂的歌聲響起,宴會的氣氛逐漸熱鬧了起來,賓客們高聲談笑的興致與他們早先參加慶功宴時同樣高漲,無盡的美酒佳肴和歡聲笑語也感染到了桂妮薇爾,略微撫平了她近兩日彷徨的心情。

  「你們有看見阿勒爾夫人嗎?」

  「那位夫人跟著瑪格絲陛下去休息室了。」她的一位女伴回答,「我沒有看得太清楚,但她好像把眼妝哭花了。」

  「是嘛,我還以為那位夫人是為了躲避特奧巴爾德殿下呢。」

  桂妮薇爾小聲驚呼:「什麼?」

  「噢~我們純潔可愛的小公主。」其他人咯咯笑道,「您不會以為蝴蝶夫人這次抵達得那麼晚是因為船開慢了吧?」

  「可阿勒爾夫人為什麼要躲避特奧巴爾德王子?」她回想了一下對方的模樣,「那位殿下年輕又英俊,性格也討人喜歡。」

  「那位夫人的怪癖。」茨爾維妮,也就是第一個回答她的女伴說道,「她不喜歡有固定的伴侶——也許這就是她永遠活力四射的秘訣?不過,如果她格外喜歡某位情人,就會在分手前為對方繪制一幅裸身肖像畫,據說這在歐洲大陸是一項榮耀。」

  桂妮薇爾遲疑了片刻:「所以特奧巴爾德王子是來……討要榮耀的?」

  「也許是吧。」

  「才不是!」其他女伴與她爭論起來,「特奧巴爾德殿下肯定有自己的肖像畫,他和阿勒爾夫人維持了近半年的關系,一般三個月以上就會有了!」

  就在此時,一陣不自然的咳嗽聲響起:「桂妮薇爾小姐。」

  來者竟然是高文·米斯裡爾——他的出現在淑女們之間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桂妮薇爾很希望她們的反應是出於適才談論阿勒爾夫人風流韻事的羞愧,但事實證明她們的驚呼更多是因為他的美貌。

  「您好,高文殿下。」雖然高文已經在葛爾登基為王,但他的母親和繼父皆為不列顛的最高掌權者,他這次抵達卡美洛特,一直都是以王子的身份面見賓客,尊稱上自然也是如此,「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能請您跳一支舞嗎?」

  桂妮薇爾無視了同伴們促狹打趣的眼神:「當然。」

  雖說是高文主動找上了她,但桂妮薇爾看得出他的邀請只是出於善意的表達,而非為了和她有更多肢體接觸,或是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

  也許是家教的緣故,女王的幾個孩子在這方面都很相似……不過桂妮薇爾至今還未真正見過加雷斯王子,希望阿格規文殿下和加荷裡斯殿下昨晚順利找到了他。

  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後,她發現高文逐漸寡言起來,雖然仍維持著禮節性的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絲迷茫,似乎不知道該和她聊些什麼。

  她主動開啟了話題:「聽說阿勒爾夫人也參加了這次國婚,只是她提前回休息室了……真可惜,我一直想見見她本人,據說她在歐洲大陸頗有名望,任何國家的王室宴會都對她敞開大門。」

  「姑母確實很受歡迎。」高文回答,「她精通多種語言,還會模仿當地人的口音,雖然我不懂繪畫,但母親總稱贊她是有著非凡才能的藝術家……啊,對了,她有一支魔法筆。」

  「魔法筆?」

  「是的,魔法筆,可以不用顏料就繪制出各種各樣的顏色。」說到這裡時,高文的鼻子皺了起來,第一次展現出了白馬王子以外的面目,「那是母親送給她的成人禮紀念禮物,雖然姑母收到這份禮物時已經三十多歲了……母親明明比姑母年輕得多,卻老把姑母當成小姑娘一樣溺愛,這樣不好。」

  至此之後,阿勒爾夫人就從話題中消失了,高文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述關於女王的各種趣事,中間偶爾夾雜了一些銀鎧騎士艾斯翠德的事跡。

  這位年輕的王子並不是很擅長講故事,但他談起這些時總是神采飛揚,洋溢著真摯的熱情,教人很難不去認真傾聽他的話,而且妖精女王的功績放在卡美洛特的任何一代君主身上都是相當驚人的——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女王將他養育得很好——或者說,將她的所有孩子都養育得很好。

  這種養育並非是讓他們不受任何肉軆上的傷害,或是卡賓森家族那種對愛蓮娜無限度的寵愛,而是對他們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健全人格的保護,使他們在保持善良的天性之余,不乏自信,又不失謙虛。

  一曲結束後,桂妮薇爾提了提裙角,由衷地說道:「我真羨慕您。」

  「謝謝。「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已經聽慣了這類溢美之詞,但每次聽到依然忍不住高興一樣,「確實有很多人說過我是最像母親的孩子。」

  他崇拜她的母親——誰不是呢?據說因為身世疑雲,高文·米斯裡爾的童年過得並不順遂(那些難聽的流言風語在貴族間總是流傳得最快),女王為此力排眾議,提前了他的聖洗禮儀式。父親啊,如果你當初也願意像女王保護她的孩子一樣保護我,也許……

  剩余的話在她心頭湮滅了,時間逝而不返,沒有當初,也沒有也許。

  高文長久地凝視她,她亦回以微笑,好一會兒過去,對方嘆了口氣。

  「抱歉,女士。」他露出愧疚的微笑,「也許我們最後不會變成父母輩所希望的那種關系,但我會銘記與您共同度過的這段時光。」

  聽到這些話,桂妮薇爾竟然沒有感到很意外,因為她也有同樣的感受——對方很好,他們相處得很愉快,只是她(他)不愛他(她),他們之間沒有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火花:「我明白,殿下。」

  如果說有什麼令她遺憾的地方,也並非是因為高文本人,而是他所成長的環境,一個溫馨健康的家庭氛圍……可如果僅憑這一點她就執意要嫁給他,對高文未而言免太不公平了。

  隨後她就與高文分開了,因為後者又被叫去尋找弟弟了——願上帝保佑加雷斯殿下平安無事,並且以後不再迷路。

  為了躲避女伴們的追問,桂妮薇爾特意提前離場,去休息室附近轉了一圈,期待著能與阿勒爾夫人發生一場偶遇,卻只遇到了挪威使者瑞卡爾夫王子……這些斯堪的納維亞人仿佛生來就有一股凶神惡煞的氣質,桂妮薇爾不敢叨擾他,只好悻悻離去。

  晚宴結束後,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房間,但與昨晚不同,雖然她所期待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她的內心依然平和而暢快。桂妮薇爾洗了一個很長的熱水澡,全身心地放松自己,那天晚上她很快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但這種愉快的心情也僅僅維持了不到一天——第二天傍晚,父親毫無預兆地來到了她的房間,盡管他一言不發,但桂妮薇爾還是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在父親陰沉的面色下,她感到神經緊繃,逐漸混淆了對時間的認知。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聲道:「女王回絕了關於聯姻的提議,聽說這是你和高文殿下一致同意的結果。」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桂妮薇爾不自覺地抓緊了裙子:「是的,父親。」

  「你為什麼要同意?!」他近乎咆哮,「你難道不知道這次聯姻對於歐肯希爾德ヾ有多麼重要嗎?你必須奪得他的青睞,不管用什麼手段——去討好他、誘惑他、勾引他,隨便你怎麼做!你長著這樣一張臉,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它嗎? t !」

  她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他會掌摑她,就像年幼的她不願去卡賓森家族的城堡時他所做的那樣,她甚至看到他右手的手指輕微抽動,這小小的細節幾乎在一瞬間喚醒了那些久遠的記憶。

  桂妮薇爾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我、我並沒有故意違逆您……」

  不知為何,瑪格絲不久前的告誡浮現在腦海中:「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告訴我,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裡才行……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你,桂妮薇爾。」

  難道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嗎?桂妮薇爾,你得親手抓住它。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請聽我說,父親,聯姻並不是歐肯希爾德和廷塔哲修復關系的唯一途徑。」隨著恐懼稍微褪去,她的大腦終於不再一片空白了,「廷塔哲修道院是女王最重視的皇家機構,而且招收學徒從不看性別。您也知道,我從未懈怠過對草藥學的研讀,德魯學士曾不止一次稱贊我,如果我請求入學,海澤爾院長一定會同意我的申請……」

  只要她刻苦學習,外加王族的身份,遲早能得到院方的推薦信,榮升為女王的學士,甚至是她的臣子……只要她認真工作,在自己的職位上發揮才干,也許有朝一日她會有幸得到女王的恩寵,獲得佩戴黑珍珠的資格。

  「如果您在意異種血統的事情,大可以讓他迎娶南特斯王的女兒尤蘭達公主,她不僅繼承了一部分妖精血統,其母埃莉諾王後還是女王的次姐,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員。」直到說完這句話,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掌心滲出了冷汗,「您……意下如何?」

  父親沒有回答,從他嚴肅的神情和緊皺的眉頭中,桂妮薇爾無法判斷自己是否說服了對方——上帝啊,請幫一幫她,讓她渡過這場難關吧。

  「這種情況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忽地長嘆一聲,「你說得沒錯,桂雯,你是一個美麗又聰明的姑娘,每次學士稱贊你的時候,雖然我從未開口,但在心裡,我其實為你感到驕傲。」

  父親的認可讓她不禁激動起來:「謝謝您!父親,我……」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好好待在屬於你的位置上。」他說,「而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事情。雖然歐肯希爾德現在必須得到女王的原諒,但我從不認同她帶來的那些混亂——為了讓自己的權力得到支持,她不停扶植周圍的女人上位,讓她們當騎士、當領主、當總督,統領一支軍隊或艦隊,簡直是瘋了。」

  她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父親……」

  「自從女王當年打破傳統繼位為公爵後,這股不正的風氣就席卷了整個不列顛,越來越多的女人不再滿足於一份嫁妝,開始要求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權利,她們妄圖得到一部分家族財產,甚至對爵位產生了貪念。」父親——不,羅德格倫斯王看著她,「我知道,這股邪念也在你的心裡扎了根,桂雯,你只說自己想要成為女王幕下的學士,卻沒有提及你一旦得到她的青睞,她勢必會扶持你成為歐肯希爾德家族的新主人。」

  羅德格倫斯王緩慢地走近她,燭光將他的影子照在她身上,仿佛在啃噬她的身體:「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讓你遠離凱姆裡德… …我是一個傳統的父親,桂雯,以捍衛古老的正統為榮,歐肯希爾德的繼承人,凱姆裡德的國王只可能是狄倫。」

  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晚上九點,會有女僕為你領路,帶你去高文王子的房間。」羅德格倫斯王說,「在那之前,你必須沐浴淨身,在頭發上塗抹香膏,以純露噴灑身體,並且除去身體上多余的毛發。」

  「……什麼?」

  「你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桂雯,你聽過克利奧帕特拉七世的故事。」

  桂妮薇爾感覺自己像是被狠狠擊打了一下——也許他確實掌摑了她,只是她沒能看到那只手。

  她遏制不住聲音裡的顫抖:「為了保全兄長……你要把我,把你的親生女兒當作妓/女一樣毫無尊嚴地送到別人的床上?」

  「你知道我已經為你做到了最好。」這個曾經是她父親的男人漠然地說道,「高文王子是一個優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待人溫和,他所統治的葛爾更是北境最富有的國家,嫁給他之後,你會幸福的。」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過去這個動作總能讓桂妮薇爾備受鼓舞,如今卻只讓她汗毛直立。

  「別想著反抗。」他低聲威脅,「如果高文尚不能使你滿意,恐怕我只能把你嫁給愛德溫王子了……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他的母親是埃莉諾王後,女王的次姐,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員。」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將她獨自留在了房間裡。


第308章

  自父親離開後,桂妮薇爾徹底陷入了怔忪,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感受到那短暫的喜悅化為灰燼後在嘴裡蔓延的苦澀,帶著一點點譏諷的意味。

  權力不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 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裡才行……可如果那個人周圍本就空無一物呢?瑪格絲大人,您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她陷入絕望,將自己埋進枕頭裡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僕從們戰戰兢兢地為她端來了冷水和毛巾,以消除雙眼的浮腫,桂妮薇爾知道這是因為父親告誡她們,如果她在九點之前有任何閃失,就要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幕中的晚霞漸漸被繁星取代,她的心也漸漸從痛苦和掙扎中走出, 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麻木。

  當女僕端著一個裝滿肥皂水的木盆走進房間時,桂妮薇爾內心竟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像綿羊一樣溫順地脫下衣服,任由剃刀從她的腋下和雙腿間經過,她甚至能感覺到刀片將毛發割斷時細微的聲響。

  瑪格絲的聲音再也沒有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唯有父親冰冷的語調,一遍又一遍。

  他說:「你要好好待在屬於你的位置上。」

  他還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讓你遠離凱姆裡德……歐肯希爾德的繼承人,凱姆裡德的國王只可能是狄倫。」

  清洗完身體後,女僕並未如往常那樣將衣服遞給她,只是將一條顏色艷麗的毛毯披在她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 輕聲問道:「還沒到高文殿下的房間, 我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嗎?」

  那位收了她父親的賄賂,負責為她領路的女僕回答:「情況有了一些變化, 高文殿下提早回到了房間,如果您抵達後才換下衣物,就不會有羅德格倫斯陛下希望的那種效果了。」在她開口之前,對方搶先回答道,「請放心,我熟知王宮的夜晚輪班,能夠准確地避開守衛和僕人,一路上您不會遇見任何人。」

  桂妮薇爾扯了扯嘴角:「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做完一切准備後,她走出了房間,冰冷的晚風讓她的皮膚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身體赤/裸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罪人,可她究竟做錯了什麼?她看見女僕在緘默中點燃了油燈,對方現在又是怎麼看她的呢?是不是覺得公主其實和娼妓也沒什麼區別?

  桂妮薇爾在腦海中幻想著當時她搶過侍女的剃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想像著那些噴薄而出的鮮血將床單染紅的景像,她為何沒有那麼做呢?她現在還可以大喊大叫——叫得比她在床上哭泣時更大聲,更慘烈,將所有人都吸引過來,然後將毯子扔掉,讓城堡裡身份最低的僕人都看到她的裸體,把一切都搞砸,反正她早就沒有尊嚴可言了。

  更可怕的是,此刻的她是如此平靜,她默默跟隨在侍女身後,仿佛這是一件她早就習慣了的事情……說到底,這一幕與許多年前她被父親強行送上馬車時又有什麼區別呢?僅僅是因為那個時候她還被允許穿衣服嗎?

  為什麼不讓狄倫去?為什麼狄倫不需要和她一樣去學習感恩和容忍?

  因為狄倫是父親的繼承人——是啊,他並非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孩子,而且很清楚尊嚴對於一個年輕人有多麼重要,他只是不打算保護她,僅此而已。

  「殿下,請集中注意力。」 t領路的侍女低聲提醒道,「我們現在應該往左拐了,請停住您向前的腳步,猊下的書房就在附近,一旦出了什麼差錯,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女王現在也在工作嗎?」

  「是的,除了婚禮當晚,她從未停止處理國務。」女僕說,「猊下尚未休息,侍從自然也不例外,這段路格外危險,請您務必跟緊我。」

  「帶我去女王的書房。」

  「您剛剛說……什麼?」

  「帶我去女王的書房。」她冷靜地重復了一遍,「如果你膽敢拒絕,我就大聲尖叫,把所有人都引過來。」

  「您瘋了嗎?」燭光將侍女臉上的驚愕照得一清二楚,不知為何,桂妮薇爾竟然從這個表情中得到了些許愉悅,或許她確實是瘋了。

  「答應我,或者給我陪葬,沒有第三種選擇。」她慢慢靠近她,「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在和你開玩笑,對吧?」

  對方的臉龐因為失去血色而發青:「您……您會為自己的衝動後悔的。」

  「也許吧,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她壓低了聲音——哈,她的語氣聽起來真像她父親——也許他說得沒錯,她的確是一個危險的家伙,是狄倫身邊蟄伏的威脅,「現在,帶我過去。」

  侍女只好繼續為她帶路,但不再避開有壁燭的走廊,廊道裡漸漸能夠聽到侍衛們夜巡的腳步聲,牆壁上時不時閃過僕從的影子,再後來,她們甚至和幾個侍衛正面相遇,桂妮薇爾微笑著與他們打了招呼,他們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她的毯子,但沒有多問什麼。

  最後,她終於抵達了女王的書房,當門外的騎士詢問她的來意時,她只是回答:「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面見女王。」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僕,對方的額前已經滲出了冷汗,「她不會跟隨我進去,只有我一個人。」

  騎士名為克魯茨,是女王麾下資歷最深厚的騎士之一,時常跟隨在女王身側,對她的臉還留有印像:「我們不會懷疑您的真誠,桂妮薇爾殿下,可是按照規定,您不能像這樣身著奇裝異服去覲見猊下。」

  「我很樂意遵守王宮的規定,爵士。」她說,「可如果我現在把毛毯扯下來,恐怕後悔的會是你。」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魯茨顯然察覺到了這條毯子下的實情,緊張地擦了擦頭上的汗,「好吧,我會向猊下稟告您的求見,如果猊下同意,我們就會讓您進去,如果猊下不想見您,我只能說……很遺憾,女士。」

  桂妮薇爾點了點頭,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長。不過片刻,克魯茨爵士就神情嚴肅地走了出來:「猊下請您進去,以及……您可以披著毯子進去。」

  她猜對方或許不太能理解女王為何會允許一個光著身子的公主獨自進入書房——雖然她事前也不是特別有把握,但對於這樣的結果,她居然也沒有特別意外。

  女王的書房比走廊更加敞亮,十幾盞油燈被罩在圓弧形的透明玻璃罩下,康沃爾特有的工藝。房間裡只有女王,以及她的近衛騎士艾斯翠德。

  「真是讓人意外。」在寬大的橡木桌後,這個不列顛最有權勢的女人對她面露微笑,「你看起來可不像是迷路了,桂妮薇爾公主。」

  直覺告訴她,女王肯定知道她——不,知道她的父親今晚打算做什麼,也許這就是高文王子「意外」提早回到了房間的原因。

  「我的父親羅德格倫斯王想在今夜將我偷偷送到高文殿下的房間裡,讓我們發生肉體關系,這樣您就不得不同意這次聯姻了。」

  「我知道。」女王回答。

  「如您所見,揭開這條毯子,我就真的一絲不掛了。」

  「我知道。」她重復了一遍。

  房間裡最不安的反倒是艾斯翠德爵士,她的目光不停地在女王和她之間徘徊。俄而,她俯身在女王耳畔說了些什麼,然而女王搖了搖頭,騎士遲疑了一下,沉默地退回原位。

  「可你現在就站在我面前,而非我兒子的房間裡。」女王看著她,神情並不嚴厲,但桂妮薇爾感覺自己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我很好奇你此刻的想法,桂妮薇爾。」

  該從何說起呢……無數句話從她腦海中閃過,這個夜晚太過漫長,也許要用盡她的一生才能闡述清楚。

  最後,她開口道:「過去,我很崇拜我的父親。」

  女王點了點頭,沒有插話。

  「雖然凱姆裡德稱不上是什麼強大的國家,但父親是一個稱職的國王,他認真對待自己的職責,努力在復雜的政治環境中尋求平衡,為家族尋求生存之道……我知道他能做到這一步並不容易。」她說,「我很努力地學習,鞭策自己成長,希望有朝一日父親能以我為榮。」

  盡管父親對待狄倫時總是更加用心,時常會引起她的嫉妒——這只是因為我沒有狄倫做得那麼好,事後她總是這樣說服自己。狄倫是男孩,體格高大,強壯有力,他會舞槍弄劍,擅長打獵,還知道怎麼給動物剝皮,而她一見到血就會暈倒。

  父親總是稱贊強而有力的騎士和獵手,厭惡不敢見血的懦夫,這是她的無能,是她的錯……

  至少她曾經是這樣認為的。

  「而在不久之前,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他確實以我為榮,盡管他鮮少表露出來。」她的聲音輕微顫抖起來,「我幾乎要喜極而泣,為了得到這句認可,我覺得自己哪怕死了也值得,可緊接著,父親告訴我,他愛我的前提是……我要好好待在屬於我的位置上。」

  「他認為我是狄倫的威脅,所以才要把我嫁出去,哪怕為此犧牲我的人格和尊嚴。曾經我以為父親太過傳統,過於重視父輩的權威,不懂得去保護一個孩子的自尊心,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只是不想保護我。」

  桂妮薇爾松開了手,任由毛毯從身上滑落,讓自己赤裸裸地展現在女王面前——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毛毯的邊角已經被她捏得皺在了一起。

  不要回頭,桂妮薇爾,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走回頭路的。

  這一次,你得自己把機會抓在手裡。

  「所以我來到這裡,懇請您將我置於您的保護下。」她跪了下來,向對神明祈禱一樣雙手緊握,「我沒有任何值得與您交易的東西,所以我只能把我僅有的——我的一切,從身體到靈魂都獻給您,我把我最脆弱,最羞恥的模樣毫無遺漏地展現在您面前,懇求您的眷顧,請讓我長久地伴隨在您左右吧。」

  她看見女王從座位上起身——天哪,她明明沒有那麼高,為何那身姿看起來宛若巨人?她繞過橡木桌,走近她,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的欣賞和憐愛比她父親這輩子給她的都要多。當對方拾起毯子蓋到她的身上時,桂妮薇爾知道自己賭贏了。

  「晚上這麼冷,一條毛毯怎麼夠呢?」女王說,「我確信我的衣櫃裡有合適的衣服,請幫我把它取來,艾斯翠德。」

  「是,猊下。」

  「另外……」女王將她的一縷亂發歸到耳後,她的呼吸噴灑在她的皮膚上,如此溫暖,「最好是墨綠色的裙子,我相信它會很適合你的。」

  「當然,猊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確信沒有比這更好的顏色了。」


第309章

  艾斯翠德結束訓練後,桂妮薇爾立刻將毛巾遞給了她。

  「謝謝您,殿下。」

  「沒什麼。」桂妮薇爾公主咯咯笑了起來——光是看著眼前這名有著小鹿般甜蜜微笑的女孩,很難想像她昨晚能做出那樣大膽的行徑, 「真是令人印像深刻的武技,您一定會在這次比武競技大賽取得好成績的。」

  「您謬贊了,這只是普通的訓練。」坦誠說,艾斯翠德心底並非沒有遺憾……她一直想和蘭斯洛特爵士全力以赴地較量一番,然而這次的競技大賽因為人數過多而限制了報名次數, 每個人只能報一個單人項目, 艾斯翠德選擇了長槍比武,蘭斯洛特則選擇了傳統角鬥。

  「何況,如今天下英豪皆彙聚在卡美洛特,其中不乏驍勇善戰、擅長御馬持槍的戰士,我不一定能夠拔得頭籌。」她說,「僅在我認識的騎士中,珀西瓦爾爵士和貝德維爾爵士都是不可小覷的對手……可惜貝德維爾爵士最近正在適應新的馬具,即使最後有幸贏取比賽,我也勝之不武。」

  「新的馬具?」

  「是的, 一種可以讓獨臂的t戰士也能自由御馬的馬具。」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失去謙遜,「毫無疑問是猊下的傑作。」

  回想起那奇妙的設計,艾斯翠德心中依然贊嘆不已,繩扣之間明明有著復雜的結構,實際操作起來卻並不麻煩,更多是仰仗肌肉的習慣。貝德維爾無疑是熟練的騎手,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要摒棄十多年的習慣去熟悉新的騎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貝德維爾爵士已經初步適應了新馬具,我相信他很快就會恢復到比過去更好的狀態。」

  「我相信即使面對狀態更好的貝德維爾爵士,您也能取得勝利。」桂妮薇爾的目光落到她腰側的鋼劍上,「這就是傳說中的灰眼嗎?」

  「是。」

  「真美,即使它隱藏在刀鞘中。」她的聲音輕了下來,「以前我也幻想過自己能擁有一把劍,它不需要很有名,也不需要蘊藏什麼奇特的力量……只要它屬於我。」

  艾斯翠德看著她慢慢地撫平裙擺上的褶皺:「狄倫九歲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把真劍,他為它取名'榮耀',雖然那不過是一把普通的鐵劍,也並非出自什麼名家之手,但我依然很羨慕。年幼時,我總是去校場旁觀父親教導狄倫武藝,期待著有朝一日我也能擁有自己的劍。」

  她察覺到了女孩心中的傷感:「如果您需要的話,廷塔哲家族有非常不錯的鐵匠,尤其是赫爾波,正是他打造了猊下的鐵木權杖。」

  桂妮薇爾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過了會期待自己擁有一把劍的年紀——但也稱不上特別遺憾,很快我就發現自己在閱覽文字方面更有天賦,開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羊皮紙上。」說到這裡時,她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悵然若失,「可如果這雙手不是那麼纖細無力,也許那個時候……」

  她沒有說完,只是靜靜看著自己的雙手,但艾斯翠德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桂妮薇爾殿下,對您而言,我算是合格的戰士嗎?」

  桂妮薇爾似乎嚇了一跳:「當、當然!您的實力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您認為,如果羅德格倫斯王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他是會感到驕傲,還是覺得自己生下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聞言,女孩的臉上徹底失去了血色:「對不起,我……我不該聊起這些的……」

  「我並不為那些往事而傷心——誠然,一些悵意是難免的,但我知道那段過去也成就了如今的我。」艾斯翠德安慰她,「我的機會比其他人來得更不容易,所以我感恩它,珍惜它,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也許我的騎士之路會更加順利,但我或許不會有如今我所達到的成績。」

  「您是一位體貼的人。」桂妮薇爾露出苦澀的笑容,「可我不確定……我並不像您或是瑪格絲大人那樣優秀,也並非阿勒爾夫人那樣在自己專長的領域才華橫溢。猊下選擇了我,我對此感激不已,可是……如果我讓她失望了該怎麼辦?也許猊下高估了我,我不是她想像中那樣聰慧的女孩……」

  「我並非學士,在學術的領域見識淺薄,不敢妄下判斷。」她說,「我唯一確定的是,您已經擁有了成為優秀之人必備的品質。」

  「真的嗎?」

  「是的。如果說一個人的成功過除了天賦和努力外還有什麼,那大抵就是對誘惑的抵御。」她輕輕拍了拍桂妮薇爾的手臂,「殿下,當您意識到自己的路並不如其他人那樣寬廣,您犯下的錯誤必然要以更加昂貴的代價償還,而且別人必然會以更高的標准要求您時,您自然會督促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艾斯翠德爵士……」女孩露出觸動的神色,臉上的笑容終於也如艾斯翠德期待的那樣,不再充滿不安與愁苦了。對方踮起腳,在她的臉頰輕輕落下一吻,「謝謝您。」

  盡管艾斯翠德這輩子見過無數美麗的存在,這位年輕公主的美貌在近距離下依然帶給了她一定的殺傷力:「您太客氣了。」

  「咳咳咳咳——」不遠處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是啊,太客氣了——所以你們能分開了嗎?還是她打算在你右半邊的臉上也來一下?」

  「凱爵士。」艾斯翠德眉頭緊皺,「這位是凱姆裡德王國的桂妮薇爾殿下,作為騎士應該表現得更有禮貌。」

  「沒關系,艾斯翠德爵士。」

  凱聳了聳肩:「你聽到她說沒關系了。瞧啊,多麼善解人意的公主。」

  艾斯翠德嘆了口氣:「我們之後再談論這個問題……所以凱爵士,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賽諾拉爵士和外地來的參賽選手發生了一些小矛盾,需要你去解決。」凱說,「准確來說,那個雇佣騎士拍了她的屁股,並且叫她'小妞',她陷入暴怒並表示要把對方的腦袋砍下來,如果我們不及時趕過去的話,場面可能會變得有點……血腥?」

  「我立刻過去。」艾斯翠德感到一陣頭疼,「她的兄長葛列格裡不在現場嗎?」

  「他在,並且努力勸阻她等到比武競技大賽時再合法地殺死他,並且勸阻失敗了。」凱回答,「然後我問他能不能身體力行地去阻止他妹妹,他回答我'你在想什麼呢?我他媽的是個學士!我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是《健康的律法》,而那本書也只有三十多頁!',所以我只好遠道而來,尋找一個能接住賽諾拉一斧子的熟人了。」

  「《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書。」桂妮薇爾說,「雖然藥理魔女安赫卡生活的時代距離我們有一千多年,但她對於草藥學方面的造詣是許多學者終生難以企及的。」

  「是啊,我知道你們這些搞學術的都愛死這本書了。」凱說,「所以我們能走了嗎?」

  艾斯翠德看向桂妮薇爾:「請容我先行告退。」

  「路上小心。」桂妮薇爾柔聲答道,「對了,您願意在大賽當天接受我的手帕嗎?」

  「感謝您的厚愛,但我歷來都會將勝利的花冠獻給猊下。」

  離開校場一段距離後,凱忽然掐著嗓子用尖細的聲音說道:「您願意在大賽當天接受我的手帕嗎~」

  「凱爵士!」艾斯翠德簡直受不了他,「您今天到底怎麼了?這可不是對待一位淑女的態度!」

  「好吧,我道歉。」凱舉起了雙手,「我承認今天我可能有那麼點神經質,但這至少有一半是王的錯——誰叫他總是在我耳邊嘮叨那位公主殿下的事情,搞得我都快應激了。」

  艾斯翠德理解地點了點頭:「桂妮薇爾殿下是一位好姑娘,我們都為她和高文殿下沒能結下緣分而可惜。」

  「他才沒有為誰的姻緣而可惜,他只是為自己的婚姻在持續了不到一周的時間就遭遇了家庭破壞者ヾ而精神焦慮。」

  「家庭破壞者……誰?」

  「誰在有夫之婦面前脫衣服誰就是。」

  「桂妮薇爾殿下?」艾斯翠德瞠目結舌,「怎麼可能?猊下和桂妮薇爾殿下沒有發生任何逾矩的事情。年輕姑娘在面對人生的難題時陷入彷徨,請求從一位睿智的長者那裡得到寬慰和救贖之道,這是人之常情。陛下是一位真正的紳士,他肯定會理解這件事的。」

  凱瞥了她一眼:「在我正式回答之前,姑且還是先問一下——你口中的'陛下'確實是指亞瑟,還是某個剛好名字發音比較像的人,比如說對方碰巧叫'畢夏'什麼的。」

  「凱爵士……」

  「看來我們討論的確實是同一個人,雖然我們腦海中對他的印像可能是兩個……呃,毫不相關的家伙。」凱說,「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噢,對了,精神焦慮,我不知道他在大眾面前是什麼樣,反正我已經受夠了他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他和後廚那些膀大腰圓的中年女人唯一的區別是他不用停經就可以變得這麼煩人。」

  艾斯翠德嚴肅地看著他:「如果您再不停止這樣無禮的說話方式,恐怕我不得不向猊下申請恢復您的禁令了。」

  「好啦,我錯了……」凱表情懨懨地舉起雙手,「希望這是我今天最後一次做這個動作,再這樣下去我感覺自己都要變成高盧人了。」

  「此外,陛下完全沒必要為桂妮薇爾殿下的事情煩心。」艾斯翠德無法告訴他實情,只好婉言道,「猊下對桂妮薇爾殿下的感情,猶如母親對可憐可愛的小女兒,只是悲憫和慈愛。」

  「讓我來描述t一個場景:一個年輕姑娘——不僅年輕,而且長得美麗動人,某天晚上她脫下衣服,只在身上披了一條毛毯,還把自己搞得香噴噴的,然後趁夜跑到另一個人的書房裡,哪怕她知道對方有家室。沒人知道書房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一段時間過後,那個年輕姑娘穿著對方的衣服走出了書房……好的,問題來了,我們一般怎麼稱呼這種行為?」

  「這完全是胡言亂語。」艾斯翠德說,「當時我也在場,我知道發生了什麼,而且我可以確保沒有發生任何你們想像中的齷齪事。」

  「伙計,如果不是我去找你的時候,她正在親你的臉,我對你的話肯定一點也不懷疑。」

  她難得體會到了惱羞成怒的感覺:「我發誓——這次長槍比武大賽,我會把您從馬上捅下來!」

  「啊哈,現在你可以為了她朝我發脾氣了。」凱冷笑一聲,「如果亞瑟在這裡,他真該對我感到愧疚,至少他是在有了家庭之後才遇到了家庭破壞者,而我他媽地還沒結婚呢。」


第310章

  不出意外的話, 亞瑟應該是最早一批知道這件事的人……當然,除去當事人之外。

  起初他並沒有放在心上——這很正常,桂妮薇爾也許很快就要嫁給高文了,摩根也將成為她法律意義上的母親,她們關系親近無疑是一件好事。如果王姐希望的話,他也可以試著用父親的心態對待她(雖然這並不容易,畢竟他實際上不比桂妮薇爾年長多少)。

  事情本該到此為止的……直到他得知對方當時除了一條毛毯外未著寸縷。

  「荒唐。」這是他的第一反應,「桂妮薇爾乃羅德格倫斯王之女,凱姆裡德的公主,一位富有教養的淑女怎麼會做這種事?」

  「不止我一人看到了,陛下。」僕從戰戰兢兢地答道,如果不是現實不允許,或許他會選擇把自己縮進靴子裡, 「我發誓,有不下五個人目睹了這位公主古怪的行徑, 您可以去問他們。」

  亞瑟當然不會去把那些僕人們抓來一一質問,與其為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語而苦惱, 還不如直接去問王姐本人。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在前往女王書房的路上,他竟然意外地和桂妮薇爾打了個照面。

  「貴安, 陛下。」桂妮薇爾遵循禮儀向他行禮,看起來一如他記憶中那般美麗……然而受謠言的影響, 亞瑟發現自己很難用平常心去看待她,事實上, 她的美貌對他而言似乎有點刺眼了。

  「很高興見到你, 桂妮薇爾公主。」他盡可能地保持禮貌,「你是要去校場嗎?」

  「是的, 陛下。」

  「去看高文訓練?」

  「不,我打算去觀摩艾斯翠德爵士的訓練。」女孩的笑容羞澀而甜蜜,「另外,或許您還不知道……猊下婉拒了米斯裡爾家族和歐肯希爾德家族之間的聯姻。話雖如此,高文殿下是一位傑出的紳士,能與他為友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

  「是嗎?」亞瑟聽見自己答道,「看來你的消息比我還要靈通。」

  真丟人……他在心裡告訴自己,桂妮薇爾只是一個羞怯的小女孩,天真純潔,因為太過年輕而不知愛情為何物,沒必要在意那些。

  說到底,她和王姐都是女性,還能發生什麼呢?

  然而,某個男孩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在他腦海中響起:「我不能講得太直白,陛下,但客觀而言,如果母親有能力讓女人懷孕,她早就是不列顛的拉美西斯二世了。」

  噢,加荷裡斯……梅林當初是怎麼評價他的來著?一個聰明又討人嫌的小蘿蔔頭。

  雖然他的夢魔老師平日經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但他對人的評價有時確實很一針見血。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桂妮薇爾再次向他屈身行禮,亞瑟注意到她會特意用手捂住胸口——那是一條有著荷葉邊的抹胸長裙,當她彎腰時,布料會有些不體面地滑落,因為這條裙子的尺寸對她來說大了一些。

  直到桂妮薇爾離開了一段時間,亞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身上穿著摩根的裙子。

  很難用言語形容他當時的感受——他的大腦一陣嗡鳴,近乎沒辦法思考任何事情。亞瑟這輩子大多數時候都保持著克己奉公的生活習慣,盡可能讓自己處在理智冷靜的狀態下,以便妥善地應對人們對他的期待,這是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無止境地宣泄自己內心情緒的衝動。

  即便理智幾乎蒸發殆盡,亞瑟也知道在這種狀態下並不適合去見摩根,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回自己的冷靜。

  「所以你他媽就來找我了?我可真是謝謝你。」凱翻了個白眼,「我還能說什麼?你自己都知道她們兩個不可能發生那種關系。如果猊下對女人感興趣,阿勒爾夫人哪還有心情去歐洲大陸,直接住在猊下的床上了。」

  亞瑟感到惱火又困惑:「你究竟是想安慰我,還是想把事情變得更糟?」

  「……我真是受不了你,算我求你了,去找其他人發你的瘋。」凱抓了抓頭發——亞瑟一直想勸他少這樣做,上帝保佑這片土地以及它的子民,但不太保佑男人的發際線,「梅林呢?那家伙最近跑到哪裡去了?」

  「他國婚當晚就離開了,說是已經結束了作為撫養者的使命,打算恢復以往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所以……我們認識的梅林其實處於一個不太自由的狀態嗎?」

  「也許是吧。」

  「真可怕,能不能把他關回星之內海?」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凱卿。」亞瑟認真地回答,「讓我們回到之前的問題上,你認為我應該怎樣向王姐婉言詢問關於桂妮薇爾公主的事?」

  「你確定自己打算在'婉言詢問'這件事上征求我的意見?」

  他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認對方是正確的:「好吧,這確實是一個壞主意,我會抽出時間去找貝德維爾卿的。」

  凱聳了聳肩,一副打算伺機逃走的表情——雖然這件事客觀上與他毫無關系,但他事不關己的態度還是讓亞瑟感到不爽:「卿在這方面才沒資格說別人吧?上次一位夫人把自己的內衣扔給艾斯翠德卿,卿怎麼不用'反正她們不可能發生那種關系'來說服自己呢?」

  「因為這壓根就是兩碼事——女王就是女王,她待身邊的人再好也知道把握尺度,而某位首席騎士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老傻瓜,只要對方哭泣著說'拜托了,艾斯翠德爵士,這是我此生唯一的心願'就有可能答應跟對方在同一條被子裡一晚上。」凱抱怨道,「那次她居然把內衣轉交給女僕,讓她們洗干淨後還給對方,真是見了鬼了,她不知道那是一個丈夫死了好幾年的寡婦嗎?」

  亞瑟看著他:「所以你究竟是想安慰我,還是想把事情變得更糟?」

  「呃……抱歉,這次真的是無意的。」

  「我會期待著卿在長槍比武大賽上被艾斯翠德卿擊落的瞬間。」

  「嘿!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艾斯翠德卿無論是騎術和武藝都臻入化境,哪怕世界上最大膽的賭徒都不會買你贏。」

  「您可真會說話,陛下。」凱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就用這條銀舌頭去你老婆面前婉言詢問吧。」

  雖然沒能得到什麼實質性意見,但能看到義兄吃癟的表情,仍然讓亞瑟感到了一絲寬慰。

  等到他情緒略微平復的時候,已經是午餐時間了,然而用餐時除了摩根之外,還會有其他孩子在場,並非什麼適合提起話頭的好時機。

  其實他很想問問高文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又隱約感覺高文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少——因為他是一條金魚,他可憐的腦瓜裡除了母親之外裝不下任何有意義的東西——噢,加荷裡斯,這個可愛可恨的小蘿蔔頭,請快從他的腦袋裡出去吧。

  直到用餐結束,他才忍不住在摩根耳畔低聲道:「我有些事情想與您商量。」

  聞言,摩根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我想也是時候了。」

  她的微笑讓亞瑟有些捉摸不透——「是時候了」,可具體是指什麼呢?

  仔細想想,如果對方有意隱瞞,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目睹桂妮薇爾夜訪女王的過程……難道這是王姐對他的某種暗示嗎?

  下午,當他抵達書房時,摩根已經屏退了其他人,就連一向與t她形影不離的艾斯翠德都退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亞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他的掌心什至滲出了冷汗。

  如果王姐真的說出了……一些他不希望聽見的話,他究竟該作何反應呢?是當場拒絕並發泄自己的怒火?還是說……

  短暫的沉默後,摩根率先開啟了話題:「你應該也和我一樣,經常為這件事郁結於心吧?」

  「我並沒有考慮得那麼久。」畢竟他是今天早上才得知消息的,「但我想此刻我的心情與您是相通的。」

  「既然你也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那麼不妨直入話題吧。」摩根說,「我一直在考慮是否該廢黜諸王,讓不列顛從各個方面都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

  「恐怕我難以接受……」他的舌頭滯了幾秒,「抱歉,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在考慮讓不列顛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曾經的獨立國將會降為貴族領地,王室降為高等貴族。」說到這裡時,摩根停了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表示了你難以接受?」

  「什麼?不、等等,不是的!我……」

  「無妨,政見有分歧是很常見的事情。」摩根回答,「但我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與你展開討論。」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亞瑟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變成了囁嚅,「非常抱歉,出於某些原因,我現在感到非常羞愧……請別在意我剛才的反應,繼續闡述您的想法吧。」

  摩根臉上難得流露出了一絲困惑,好在她最後還是體貼地略過了剛才的小插曲:「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到米斯裡爾和廷塔哲——雖然他們在我心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但我不會讓葛爾和康沃爾恢復到公國的地位,兩個家族都會保持在公爵位,和其他降級的王室一樣。」

  「或許我們可以循序漸進地推行?」亞瑟說,「康沃爾還好說,只是繼續維持當前的地位,葛爾畢竟已經是獨立國了,高文又是您的孩子……」

  「某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時間點才能順利達成,一旦錯過時機,再想達成同樣的結果,可能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她嘆息一聲,「廷塔哲是我的母族,米斯裡爾也是我重要的支持者,我相信他們的忠心,但十年、幾十年之後,情況又會怎樣呢?後人也許不會有我——我們這樣的威望,而那些家族也可能不會如現在這般忠誠,如果外戚勢力坐大,王室的統治也會遭受威脅……我不會對這種可能性熟視無睹。」

  她臉上淡淡的悵意也讓亞瑟感到悲傷:「這對您而言一定不很容易。」

  「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決定,可惜管理一個國家就是如此,即使身為統治者,也不可能永遠只做順從自己心意的選擇。」她說,「然而,廢黜諸王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需要考慮許多復雜的情況,外加一個重要的決定性因素……不過得等梅林回來之後,我才能給你具體答復。」

  「梅林?」亞瑟愣了一下,「可他才離開沒多久……」

  「是啊,所以趕回來應該也不需要花費太長時間。」

  「說的也是,您已經聯系他過了嗎?」

  「還沒有。」說罷,摩根抬起頭對著虛無縹緲的空氣喊了一聲,「立刻回來。」

  「呃……王姐?」

  「現在聯系過了。」摩根回答。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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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你們把我當作什麼了?」即使是梅林,也難免感到一陣惱火,「以為大哥哥我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嗎?就像是——像是你們打獵時的獵犬?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們是不是就要給我喂骨頭了?」

  「真的很抱歉。」亞瑟一邊回答,一邊讓僕人將他的坐騎帶去馬廄, 「這一次情況特殊,以後不會讓你這樣匆忙趕回來了。」

  是啊……無論怎麼抱怨,渴望親近喜愛之物的本性還是讓他的身體違背了理智,乖乖踏上了返回卡美洛特的道路——這是梅林第一次感受到體內流淌著夢魔之血是一件多麼討厭的事。

  然而回到卡梅洛特後, 那個把他當作獵犬使喚的女人完全不見蹤影, 只有亞瑟站在獅心堡門前迎接他。

  梅林難以掩飾自己的不快……以及一點點失落,但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只有不快:「你姐姐呢?」

  「她在煉金工房等你。」亞瑟絲毫不為他的無禮而生氣,反而歉意地笑了笑——梅林很難不注意到他面龐煥發的容光和愈發成熟的男性氣質,盡管仍留有青澀, 但這種少年時期的殘余大約會在一到兩年內消失殆盡。

  看來結婚確實會改變一個人,又或許是她會改變一個人——他不免自嘲,你應該最清楚這點才對,看看你自己變成了什麼樣——當然,小公主也有錯,她明明說過不會用手段讓他既恨她又無法離開她,可她只完成了一半的承諾。

  為了避免聊到和國婚有關的話題, 梅林干脆全程一言不發,亞瑟似乎認為他還在為自己被迫趕回來的事而不悅, 除了幾句禮貌性的寒暄,其余時間都體貼地保持了沉默。

  在抵達煉金工房門前時,梅林心頭忽然升起一種惡意……一種熟悉的惡意,十幾年前,他對尤倫斯施展過這種惡,而當時的他恐怕不會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對自己的學生這麼做。

  「你應該多少意識到我和你姐姐存在某種特殊的聯系了吧?」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不會介意嗎?」

  「怎麼會?如果你有這種想法,當初就不會促成我們的婚姻了。」亞瑟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快地答道,「高文告訴過我,當年的流言蜚語給許多人帶去了傷害。我不會重蹈覆轍,梅林,在這件事情上,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

  他的語氣是那麼和善,而且充滿了信任——梅林很想回以微笑,但那對他而言太難了。

  告別亞瑟後,他推門走進了房間,看見摩根正坐在窗邊,全神貫注地觀察玻璃管裡的沉積物。

  相較於她的弟弟,這個女人在結婚前和結婚後基本沒有任何變化——梅林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二十多年前他們初次相遇時相比也沒什麼變化,這或許是世上為數不多值得他慶幸的事情,尤倫斯沒能改變她,亞瑟也沒能改變她,她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

  「不說一聲'好久不見'嗎?」

  「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並沒有過去太長時間。」摩根將玻璃管插回帶卡扣的凹槽裡,「但如果你希望的話——好久不見,梅林。」

  「如果不是你突然把我叫回來,我們可以直到很久以後才開始我們的'下一次'見面。」

  「考慮到這次是我有求於你,所以我不想對你有任何冒犯的地方。」摩根回答,「但客觀而言,我對此抱有懷疑,如果連肉體上的行動都無法阻止你把注意力留在這座城市,那麼離開和留下對你來說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可惡……如果不是她說得真的很有道理,他一定會開口反駁的。

  盡管有些不爽,可梅林不得不承認,哪怕摩根每次都能用幾句不經意的話讓他如鯁在喉,也遠遠好過生活中沒有她的時候。

  離開卡美洛特後,梅林決心不會再讓摩根以及與她有關的任何事物影響到自己,他會徹底離開她,而且再也不會把千裡眼的魔力浪費在這個讓他感到無望的女人身上。在情緒最高漲的時候,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干脆遠渡去歐洲大陸,但一想到阿勒爾夫人也是那裡的常客就放棄了,將第一站定在了威爾士。

  然而踏上旅途的第一晚,梅林就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懷疑,不僅是因為他(終於)意識到這種逃避的行為本身也是摩根對他影響的一種體現,也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乏味的生活。

  就像一個享受慣了的人被迫由奢入儉——顯然,他已經無法像幾十年前一樣對著尤瑟和伊格琳那無趣至極的婚姻也看得津津有味了,而在他離開卡美洛特的短短幾天內,居然就錯過了那麼多有趣的故事。

  尤其是桂妮薇爾,梅林為其命名為「凱姆裡德公主迷情記」。

  事實證明,摩根身邊總是能發生各式各樣有趣的事情,而他需要這樣充滿趣事的生活……以及她本人。

  雖然無法反駁,但梅林也不想輕易承認她的說法是正確的,只好岔開t話題:「話說回來,小公主是不是對自己正在被窺視這件事表現得太無所謂了一點……還是說,你已經習慣大哥哥的目光也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坦誠說,我確實已經習慣了。」摩根嘆息一聲,「要接受這一點並不容易,所以我不得不在腦內給你設想了一種更加非人類的形像,例如說虹彩龍ヾ,以抵消這種被窺視的不適感,可以說效果相當不錯。」

  「虹彩龍?那是什麼?」

  「一類傳奇龍種,源自於一片與世隔絕的廣袤土地ゝ上誕生的神話體系。」她興致勃勃地解釋道,「就像它們的名字一樣,由於體內蘊藏著虹彩能量,虹彩龍的身體會散發出七彩的虹光,它們是天生的法術使用者,喜歡住在靠近文明社會的地方,而且經常與智慧生物進行交流並觀察他們的生活,因為它們將文明社會視為'舞台',將智慧生物視為'演員',將他們的生活視作'故事',以品讀這些故事為樂。」

  ……這類生物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特意創造出來用於諷刺他的?

  「題外話就不多聊了,這一次急召你回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榷。」摩根說,「自我繼承公爵之位後,就一直在探尋不列顛發生大範圍飢荒的原因。」

  她站了起來,神情似是沉思——梅林發現自己很難不為這樣的她而傾倒,也許那個關於虹彩龍的類比並沒有錯,智慧生物展露其睿智時的神采總是令人炫目。

  「以不列顛的農業水平,人類對土地的利用遠沒有到超過土地負荷的程度,土壤也沒有因為養分失衡而出現大面積的鹽堿化和沙漠化,如果是全球範圍內的氣候變化,例如小冰河期或反常的洋流現像,距離不列顛如此之近的歐洲大陸沒理由不受影響。」她說,「退一步說,即便這些情況都能找到相應的理由,也無法解釋一個問題——為何有神秘庇佑的土地可以避免以及扭轉這種情況?」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神秘的活躍在這個過程中究竟起到了什麼作用?如果神秘是自然意志的殘留,其顯現的形式卻是以違逆自然的法則為代價,這其中的矛盾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喜歡你思考時的樣子,小公主。」梅林回答,「但事實是,神秘是一種你越是細究,就越是背離它的東西。就像某種蟄伏在黑暗中的危險生物,當你看不見它的時候,往往也是你恐懼感最強烈的時候,這種'不可視'和'不可知'本身也是神秘的一部分。」

  摩根眯起眼睛:「既然如此,那預言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

  「方便命運把那些自以為逃離了它的人推入火坑。」而那個被推入火坑的倒霉蛋此刻就在你眼前……當然,後半句話梅林是說不出口的。

  「總之,許多年前我就在進行一項實驗,測試土壤中瑪那的濃度是否會對農作物的成長產生影響。」好在摩根也沒有深究下去,「為了照顧到不同國家的情況,我派人前往當地收集了多份土壤樣本,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檢測,目前已經得出了一個較為穩定的結論。」

  說罷,她從書架上取下了幾疊紙卷,每一疊的邊頁都用針線嚴實地封了起來,整理成了書冊。

  當摩根將那幾大疊書冊遞過來時,梅林表示:「我是不會把這些枯燥的東西全部讀完的。」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摩根將書冊收了起來——從那悶悶不樂的表情來看,梅林敢肯定她心裡對那幾打無聊的文字記錄可驕傲了,「簡單來說,實驗結果證明無論是瑪那充沛的土壤,還是被抽干了瑪那的土壤,兩者都能使種子生根發芽,從其他國家得到的土壤樣本也不例外,哪怕它們本身出自農收欠佳的國家,當它們從自己的原生環境中被分離出來後,也會恢復成正常的土壤。」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案,這是摩根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因此,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瑪那本身並不會使土壤變得更豐沃或更貧瘠,但瑪那的紊亂會干擾種子從土壤中正常地汲取養分——這也是一方有神秘鎮守後就會恢復正常的原因,因為那片區域的瑪那恢復了穩定,然而導致這種紊亂的罪魁禍首,恰恰是不同國家長期生活在各自神秘鎮守下所形成的的割裂狀態。」

  梅林想起了她之前和亞瑟的對話:「這就是你打算統一不列顛的原因?」

  「算是原因之一。」摩根答道,「說到底,不列顛終究只是一個面積不大的島國,在如此有限的土地上,沒有頻繁的自然災害妨礙人類定居,卻出現了十幾位國王,使得原本就不發達的貿易市場被十幾個國家的商法和貨幣徹底割裂,這種情況本就是不健康的。」

  他漸漸體會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所以統一不列顛是你必然要做的,只是還缺一個大義的名分?」

  「不錯。」她露出了贊賞的微笑,「如果推斷正確,那麼從根本上解決飢荒的方法也就顯而易見了。其一是讓不列顛成為一個完整的國家,使整個島嶼的瑪那流動處於穩定狀態;其二是讓不列顛徹底告別神秘時代……事實上,無論這項計劃最後要走到哪一步,統一不列顛都是不可越過的步驟。」

  「後者聽起來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不排除有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但目前不是我的最優選。」她繼續道,「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因素,例如神秘褪去後,那些擁有異種血統的存在是否還會擁有力量,如果答案是否,那麼亞瑟能否繼續維持作為聖劍使的機能……如果人類因此失去了抵御游星的底牌,當初那些艱難的抉擇就會淪為徹頭徹尾的笑話。」

  梅林知道摩根說的是她自己——為了對抗游星選擇了妥協,答應與亞瑟共享權力,但不妨礙他聽見這些話時感覺像是挨了一耳光。

  思緒至此,他不免有些沮喪:「所以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你的預言。」摩根看著他,「你當初在短期內將毫無根基的亞瑟扶持到了能對我造成威脅的地步,現在我想得到同樣的幫助——當然,同時也是為了驗證我的想法正確與否。」

  「沒有那麼簡單。」梅林試圖解釋,「預言可不是什麼能回答一切的萬能解,往往是先得到了預言,才產生相應的問題。你應該聽過北歐諸神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光明神巴德爾先是在夢中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他的母親弗麗嘉才會去逼迫世間萬物發誓絕不傷害巴德爾。」

  「關於這一點,我有些不同的想法。」摩根咳嗽一聲,「事實上,近期我在私下對魔術的相關知識做了一些功課。對你們這樣的專業人士而言或許只是皮毛,但我也多少累積了一點心得。如果你願意從旁協助的話,我想自己進行這次的預言。」

  「近期……」梅林咀嚼著這兩個字,「你不是剛剛結婚嗎?」

  「是啊,多虧亞瑟為我承擔了大部分的應酬,我才能抽出時間進行學習。」她露出慶幸的笑容,盡管這種慶幸讓梅林有點難以理解,「我雖不像你一樣擁有與生俱來的才能,但根據一些古老的文書記載,普通人也能通過某些儀式窺視命運的軌跡,最近的例子就是帕裡斯王,卡賓森家族……」

  說到這裡時,摩根古怪地停了一下——看來愛蓮娜公主確實對她造成了極深的傷害,也許Elaine就是命運賦予她的詛咒。

  「卡賓森家族不具有預言的天賦,但帕裡斯王成功通過血魔法得到了'高貴之豹將蒞臨此地,鏟除毒龍並誕下雄獅,此獅將為騎士之酋'的啟示。」她語氣隱忍地說道,「既然帕裡斯王能夠做到,說明這種古老儀式的效果並沒有隨著神秘的衰退而消失,為此我做了一些數學上的演算,最終得到了一套具備可行性,也許可以被穩定復現的方案。」

  說罷,摩根從書架上取下了另一冊書——和之前那幾冊一樣又厚又重,區別是紙張從廉價的木漿紙變成了精美的羊皮紙,唯有女王本人的手稿有資格如此奢侈。

  然而梅林還是搖了搖頭:「休想,我是不會看的。」

  「哼。」她難得表現出了孩子氣的一面,t「你們這些瞧不起數學的家伙,遲早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的。」


第312章

  自緹克曼努時代起,她就對神秘側的力量抱有懷疑。

  比方說,如果魔法是如此尖端的能量法則,它就不應該輕易地被科技抵消,而是等到地球上的瑪那臨近枯竭,並且確認不可能有修復的可能性後,才會漸漸被科技取代,就像一類自然資源即將耗盡時,人類會去尋覓可替代的新型資源一樣。

  如果僅僅是科技本身的存在就足以取代魔法——就像電力時代最終取代了蒸汽時代, 誰會認為後者是比前者更優越的選擇呢?

  何況,無論是仰仗血統的傳承,還是通過某種手段進行種族突變,終究都只是極少數案例,將族群的未來寄希望於命運會將強大的力量賦予某個特定的人,然後由這名不知善惡的特定之人來主導整個人類的未來……坦誠說,光是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

  退一步說, 假設確實存在一位賢主明君,能夠依靠魔法或魔術建立起所謂的「理想國」, 其統治也有可能在另一個比之力量更強的存在手中灰飛煙滅。

  在遠古的美索不達米亞,天國尚未毀滅的時代,這樣的情況就曾多次上演。諸神對自己的過錯總是不以為然,對那些未被滿足的欲望和虛榮心卻錙銖必較,既然他們本質上和塵世間那些昏庸自私的國王沒什麼區別,為什麼他們可以永恆端坐於神座之上呢?

  所以哪怕這一世她得到了神秘的眷顧,也自始至終保持著警戒心——很顯然,人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沒有選擇權的。若她的權勢僅僅是源於上天的恩賜,遲早有一天她會為此付出代價。

  與伏提庚決戰當日的遭遇證明了這種擔憂的正確性,如果蓋亞想從她這裡奪走什麼,目前的她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話說回來,你怎麼突然對血魔法產生興趣了?」在她為儀式做准備的時候,梅林百無聊賴地問道,「因為艾斯親嗎?」

  摩根沉默了片刻:「可以這麼說。」

  夢魔朝她撇撇嘴:「這個時候就不說'算是原因之一'了?」

  摩根略過了他的抱怨:「梅林,你這輩子失去過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梅林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深沉,就連摩根都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提得有點傻了。

  「我失去過,不止一次……而且每一次都很慘痛。」她說,「無論那些人出現在你生命中時多麼濃墨重彩,讓你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失去他們,他們的消逝也幾乎都是一瞬間的事。每次得到教訓,我都會變得比上一次更謹慎,但痛苦從未停止重演。」

  回憶起那些往事時,許多熟悉的面孔在她腦海中閃過,有艾斯翠德,也有其他人,有她作為「摩根」而認識的,還有一些更久遠的故人。

  即使以她的記憶力,那些故人的音容也難免在數千年的時光中逐漸褪色,但每當想起他們,總會有一股美好的感情湧上心頭,教她明白他們永遠是她或不可缺的一部分。

  「出於某些原因,我以一種警戒但消極的態度虛度了一部分人生,可事實是——我擁有妖精之血,而我的某一部分和蓋亞聯結在一起,這不是我單方面地拒絕或逃避就能解決的,而我也厭倦了這麼做。「

  她想起巴爾,然後是耶米瑪,距離她們之間的那場對話甚至沒有過去一個月,但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我還年輕時,從不會站在原地等待機會來找我,而我做出的任何決定——哪怕那個決定大膽到讓所有人都認為我可能是瘋了,也是出於我本人的意志。」她說,「所以我會直面這一點,承認我並不處在自己理想的立場上,並且我想試試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做什麼,能做到什麼程度。」

  梅林仍看著她——神情專注,片刻不移,仿佛他打算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都耗費在這件事上。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重拾笑容,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梅林——但也不完全是,應該說他看起來很像他們最初相遇時的樣子,時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幾年前。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他柔聲道,「年輕真好,對吧?」

  「很難想像說這句話的會是你。」

  「我也沒想到,可能人類的那部分血統對我還是有點影響的。」他輕聲笑了起來,那張漂亮的臉沐浴在清晨的微光中,「也許等離開這個房間後,我的心態又會隨之改變,沉浸在對你和亞瑟之間關系的惱恨和妒火中,但是……小公主,最後我總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你身邊,這不是沒有理由的,不是嗎? 」

  無論梅林突然頓悟了什麼,他卸去重負的神情都讓摩根為他感到高興……但另一方面,他似乎變得更加危險了。

  並不是說對方又會出手干涉什麼,而是他似乎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讓他們曾經涇渭分明的關系——他不可能得到她,無論他怎麼做,最後也只會嘗到苦果——然而,這種復雜卻穩定的關系在他的微笑中再度變得曖昧不明了起來。

  她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意味。

  但正事在前,摩根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將浪費時間在個人感情上,無論梅林打算或不打算做什麼,她打算或不打算回應什麼,這些都要排在整個國家的命運之後。

  她避開了梅林的視線,轉身從收納櫃裡去取下一個木盒,盒子裡有數十個分格,分別擺放著這次實驗需要的施法材料,分量精確到克。

  「說回血魔法的話題。」摩根說,「雖然我想你多少已經猜到了,這次實驗的靈感確實源於艾斯翠德的治療過程。」

  決戰日當天,艾斯翠德在固有結界中被蓋亞貫穿了心髒,卻沒有立即死亡——雖說除非擊中腦干,否則人的生命體征一般不會即刻消失,但摩根依然認為這是蓋亞故意留了一線,意圖將復活艾斯翠德當作她接受成為其傀儡的獎賞。

  然而,她最後拒絕了倫戈米尼亞德,連帶著蓋亞也沒有復活艾斯翠德,可既然理論上存在著繼續維持生命的可能性,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或許她也有能力延續艾斯翠德的生命。

  這種設想在見到梅林後得到了肯定,他認為最好的解決方法是制作一件擁有心髒機能的魔術禮裝,以填補艾斯翠德胸口的空洞。

  「話是這麼說,這件事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梅林解釋道,「不同於人體的其他部位,如果以靈魂為基准,心髒和大腦往往是靈核的所在之處,只有頂尖的人偶師才有可能制作出完美的替代品……應該說,等我們真正找到這樣一位人偶師的時候,艾斯親的屍體早就已經爛光了。」

  當時的她急火攻心,忍不住對他發脾氣:「你不知道該怎麼做嗎?作為宮廷魔術師,你怎麼什麼都做不到!」

  「魔術可是很復雜的……」梅林只敢小聲反駁,「如果給我一點時間,我倒是也能學會啦,可即便如此也來不及了……」

  那一瞬間——可能是某種福至心靈,也可能是某種腦力的突然爆發,某些知曉已久但她從未使用過的知識(大多是關於煉金術的)忽然在支離破碎中拼接起來,為她點亮了通往答案的前路。

  她甚至抽不出時間說話,直接用匕首割開了手臂,這個動作把梅林嚇了一跳:「等、等等,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傷害自己的身體?你還沒有理智喪失到要跟艾斯親殉情吧?」

  「先別說話。」她低聲道,「我要驗證一下這個猜想。」

  鮮血悉數流進了艾斯翠德胸前的空洞,隨著魔力開始發揮催化作用,溫熱的紅色液體逐漸被轉化為某種半凝固的纖維組織。

  此時摩根才終於松了口氣,有空余的精力回應梅林了。

  「我在嘗試用煉金術將血液誘變為心肌細胞,然後模仿胚胎發育出人體器官的過程,使其變成完整的心髒。」她說,「為了防止排異反應,我需要以艾斯翠德的血為基礎樣本……」

  說著,她的思緒驟然停滯——仿佛放映機上的膠卷被剪去了一部分,一股冰冷的脫力感讓她的身體輕微戰栗。當她回過神時,梅林已經抓住了她的手,用魔術治愈了那道傷口。

  摩根有些惱火:「別打斷我工作!」

  「讓自己失血致死也叫工作嗎?雖然你死後我也能在阿瓦隆見t到你,但如果你真的跟她在這裡殉情,那就太他媽可笑了!」梅林比她還要惱火,一把搶過了她的匕首,「當初赫爾波把這玩意給你的時候,我就恨死它了,現在我卻要用它割自己的手,而這都是你的錯! 」

  直到看見梅林將血滴進艾斯翠德的傷口裡,摩根才終於反應過來:「抱歉……」

  「不要動你的嘴。」梅林衝她嗆聲,「除非你要吻我。」

  盡管有梅林幫忙供血,為模擬生物成長的過程進行精密演算,本身就是一種背離神秘的行為,摩根能夠明顯感覺到這種魔術的轉化效率相比記憶中其他學士的煉金術實驗有大幅度削弱。

  最後,他們不得不把亞瑟也叫了進來——多劃幾道口子,當時的梅林叮囑道,反正他有龍之爐心——幾經周折,集齊了三個人的努力(或者說他們的血),艾斯翠德才終於從死亡邊緣被拉了回來。

  雖然這再度證明了科學側與神秘側的不兼容,但通過這次經歷,摩根認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合適的思維方式去理解神秘。

  身為「緹克曼努」的她雖然已經掌握了毀滅神秘側的要訣,可破壞一樣東西是簡單的,要探索和剖析其中的原理卻並不容易。既然她這一世注定了要與神秘糾纏不清,不妨趁此機會更深刻地去思考這種力量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摩根簡單地和梅林講述了實驗的設計思路和應用原理——此時宮廷魔術師終於肯屈尊紆貴地看一眼她的估算列表了,其中一部分數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縮小了它們的閾值,並告訴她只要保持在這個區間內,個別的數值浮動並不會引發什麼問題。

  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有進行過任何復雜的思考,更多是憑借某種與生俱來的感知——毫無疑問,梅林是天生的施法者,不需要像尋常魔術師那樣通過漫長的學習來獲取知識,也不需要反復練習來增進自己(但他如果有意願,學習其他魔術也是相當容易的事情)。

  通過他對不同數值的敏感程度,摩根大抵能推斷出他擅長哪些類型的魔術。

  做完准備後,摩根拿出一根刺針——出自廷塔哲首席鐵匠赫爾波之手,雖然在接到命令時,他本人對於她為何要在婚後定制一根能放血的鐵針感到困惑。

  「對於施法材料,我也做了一些實驗。」

  從成功率上來說,人類的血比動物的血更高,含有異種血統的血比普通人的血更高,新鮮血液比開始凝固的血液更高。

  「所以我稍微改動了一下實驗器材。」她將針尖的細孔展示給他,「針刺破皮膚後,血液會隨著針管流進尾部的儲血槽,那裡設置了能阻止凝血因子被激活的術式……」

  然而,當梅林開始解開上衣的系帶時,剩余的話卡在了她的喉嚨口。

  「……你在干什麼?」

  「脫衣服——還是說這種行為在人類的文化中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叫法?」

  她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要脫衣服。」

  「不是要取血嗎?」

  「取血只需要扎手指,以及手臂的靜脈。」

  「雖然不知道藥理魔女的那些大頭書是怎麼教你的,但在魔術方面還是選擇信任大哥哥我比較好。」梅林脫下了黑色的裡衣——過去一起旅行的時候,他們時常在同一屋檐下過夜,摩根也曾見過他脫掉白色長袍後的樣子,但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見到他的軀體。

  不同於人們刻板印像中的魔術師,作為劍術上的通達者,梅林就像所有騎士一樣有著健康的體態和輪廓分明的肌肉線條,但並不給人以太過強壯的既視感,也沒有那種撲面而來的男性荷爾蒙,他只是……很美,像是經歷過精心雕琢後的結果。

  摩根無法准確地形容這種感覺,但先前那種危險的預感似乎在此刻變為了現實。

  「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大腦和心髒往往是靈魂的核心所在。」他握住她的手,連帶著那枚刺針一起,「小公主應該知道心髒在哪兒吧?」

  他的皮膚上吸附著一層清晨尚未消彌的濕氣——像是某種濕潤的瓷土——當對方引導性地將她的手按在他胸口時,摩根如此想道。

  梅林面露微笑,如果他的笑容中含有任何戲謔的意味,那種危險的氛圍都會立刻消失無蹤……但他沒有,這也許就是他此刻真正危險的地方,一個總是做錯選擇的人忽然知道了該怎麼做正確的事情。

  他注視著她,沒有任何挑逗、輕浮的意味,甚至讓她產生了一瞬間的錯覺——就好像她在創造他,他的身軀在她的雕琢下漸漸成型,當刺針穿過他的皮膚時,他顯得那麼溫順、專注,他看著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己的造物主。

  鮮血注滿凹槽後,摩根拔出了刺針,但梅林握住了她的手腕。

  「別對亞瑟這麼做,好嗎?」他說。

  她沒有回答,梅林也沒有追問,但他們都知道最後是誰贏了。


第313章

  隨著艾斯翠德爵士干淨利落地將對手從馬上擊落,看台上爆發出一陣歡呼,無論男女都紛紛將手中的鮮花擲向她——和其他比賽不同,艾斯翠德和蘭斯洛特的比賽基本不會有什麼失意的觀眾,因為很少有人買他們的對手贏。

  桂妮薇爾也感到心潮澎湃,然而她從小就被教育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時刻保持淑女的儀態,即便身處狂歡的氛圍中,她也只敢矜持地微笑,偶爾在眾人鼓掌時拍得更用力些。

  猊下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異常——是的,她的座位緊挨著女王,和瑪格絲大人、阿勒爾夫人這些王室家眷同席,連她父親羅德格裡斯王的位置都沒有那麼近。

  「不必那麼拘謹。」她的微笑融化了桂妮薇爾的不安,「這是整個卡美洛特的盛會,所有人都可以盡情歡鬧。」

  「一點小小的安慰,孩子。」阿勒爾夫人朝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認為自己的慶祝已經夠大膽了——瑪格絲當初在克魯茨爵士取勝後高興到把酒吐在火棍上,想要給我們表演噴火,結果把看台上的旗幟點著了。」

  「是啊, 讓人印像深刻。」猊下點評道。

  瑪格絲撇撇嘴:「可別模仿我,否則就會像這樣被別人嘲笑好幾年。」

  阿勒爾夫人放聲大笑:「也許是一輩子!」

  有了她們的鼓勵,桂妮薇爾也試圖融入這種喧鬧歡樂的氛圍中——事實證明,放縱自己是一件讓人上癮的事情,接下來的每一場比賽,她都和其他觀眾一起歡呼,聲音一場比一場響亮,並且為場上的騎士下注,把賭贏了的錢用來買花,扔給那些取得勝利的騎士。

  在這期間,父親不悅的目光讓她瑟縮了一下……好在他們的座位隔著一段距離,讓他沒辦法對她指手畫腳。

  讓他盡管生氣吧,桂妮薇爾告訴自己,反正等國婚結束後,她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了,至少三年不用回凱姆裡德。

  他曾說希望她離家鄉越遠越好,現在她做到了,他可沒資格多抱怨什麼。

  決賽的選手分別是艾斯翠德爵士和珀西瓦爾爵士,這也是今天唯二有懸念的較量——另一場是珀西瓦爾與貝德維爾,作為參賽選手中為數不多有身體殘缺的騎士,貝德維爾爵士貢獻了一場相當精彩的比賽。

  相比前面的比賽,艾斯翠德與珀西瓦爾交鋒的場面就要焦灼得多。雙方體格相當,都是十分優秀的騎士,但珀西瓦爾比艾斯翠德年輕得多,桂妮薇爾在比賽中見過許多成名已久的年長騎士意外折在了年輕騎士手裡,不免擔憂她最後會因為體能問題而落敗。

  「珀西瓦爾卿的技藝相比之前又成熟了不少。」猊下說,「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個六到七年,即使是艾斯翠德也會疲於應對吧。」

  聽到她的評價,桂妮薇爾心裡不禁雀躍起來,但表現得很謹慎:「您認為艾斯翠德爵士能贏嗎?」

  「當然,不過珀西瓦爾卿的表現也很出彩,他的天資即使在騎士裡也是相當優秀的。」猊下似乎並不為眼前焦灼的局勢而緊張,「可惜他目前還缺乏對非慣用手的應對訓練。年輕的騎士大多有這種陋習,需要經過戰場的洗禮才會有所改善。」

  亞瑟王點頭以示贊同,他的神情中有著和猊下類似的泰然,似乎已經料到了這場比賽的勝負走向:「畢竟戰場上的敵人總是能從各個角落衝向你……不過比起一年t多以前,珀西瓦爾卿在這方面已經進步了不少,以後應該也會不斷精進自己的。」

  兩位王相視一笑後,猊下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桂雯,今天比賽結束後,我想和你談談關於……」

  「艾斯翠德卿的坐騎好像和行軍期間的不一樣呢。」亞瑟王忽然開口道,「應該是叫……紅岩?我沒記錯它的名字吧?」

  「您的好奇心是不是來得晚了一點?」凱爵士說道——桂妮薇爾對這位騎士的印像並不好,但對他的實力還是十分認可的,如果不是抽簽時運氣不太好,第二場比賽就遇見了艾斯翠德爵士,他或許不會那麼早就回到看台上,「她在比賽期間騎的一直是白馬。」

  「紅岩是阿拉伯馬,這類馬體格偏矮,但耐力很強,適合長途軍旅。」猊下解釋道,「雪風是伊比利亞馬,爆發力強且性情堅韌,適合高頻率的短兵相接。」

  「我早就聽說康沃爾有一套成熟的馬匹培養體系,還有專門引入和培育新品種的馬場,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到。」亞瑟王看向她,「說到這個,聽說你馬上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修學深造了,桂妮薇爾公主。」

  桂妮薇爾愣了一下,不知道話題是怎麼突然轉到自己身上的:「是的,修道院已經批准了我的申請書,但還未確定具體的入學時間。」

  「幸運的孩子,如果我是你,肯定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發去康沃爾了。」

  「噗哈——」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凱身上。

  「凱卿,你對我的話有什麼意見嗎?」

  「不,沒什麼,請別在意我。」凱爵士回答,「可能是因為傷口愈合的地方有點癢,人一癢就會想笑,這很正常吧?」

  亞瑟王對他說:「也許你該讓大夫多檢查幾次,畢竟艾斯翠德卿的長槍可是給你狠狠來了一下。」

  聞言,凱爵士神情促狹地笑了——聽說他是王的義兄,彼此間親如家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我也想,但待在這裡實在太讓人高興了,我想還是等到比賽結束後再去比較好。」

  比賽仍在繼續,看台上的閑聊也從未停止,時間一長,連桂妮薇爾都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每當猊下想要和她說些什麼,亞瑟王都會有意無意地介入話題,有時是不經意地打斷,有時是對話題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繼而將自己變為談話的中心。他友善健談的態度讓許多人都心生好感,桂妮薇爾也很尊敬他,但這位年輕的國王似乎還保留著一些不好的青春期惡習。

  比賽進展到第六十三合時,情況終於發生了變化——艾斯翠德的槍擊碎了珀西瓦爾的盾牌,木盾碎裂的聲響嚇到了珀西瓦爾的戰馬,致使珀西瓦爾被甩下馬鞍。

  「艾斯翠德爵士贏了!」桂妮薇爾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她衝到圍欄邊,希望艾斯翠德能聽清她的歡呼,但她的聲音完全被身後凱爵士中氣十足的叫好和哨聲蓋了過去。

  桂妮薇爾難得對國王產生了一絲共情——他剛剛怎麼沒滾去看大夫呢?

  艾斯翠德爵士下馬後沒有急著去領獎台,而是先將地上的珀西瓦爾爵士拉了起來,兩人交談了幾句,顯然都很認可彼此的實力。

  從司儀手中接過花冠後,艾斯翠德騎馬一路小跑,經過任何地方,看台上的觀眾們都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喝彩聲,白色的駿馬最後停在了主看台前。

  「請允許我將這美神的花冠獻給您。」她說得很熟練,仿佛同樣的場面已經上演過成百上千次了——這絕非誇張,艾斯翠德總是在比賽中拔得頭籌,並且將花冠獻給猊下,後來為了不讓每次比賽都失去懸念,她逐漸減少了參賽次數,大多是作為女王護衛出席,即使是來自康沃爾的貴族,也已經很久沒能見到她在賽場上活躍的身影了。

  猊下從容地接受了她的獻禮:「真是精彩的比賽——艾斯翠德,我最鐘愛的騎士啊,每當我以為你已經發揮出了最好的表現時,下一次的你依然能讓我感到驚喜。」

  「感謝您的稱贊。」艾斯翠德看著她,深情的目光讓僅僅是旁觀者的桂妮薇爾都滿面紅暈,「無論我一生贏取過多少次冠軍,都比不上今日——在您人生中最重要的典禮上獲得勝利來得重要。」

  天哪,天哪!她在心裡發出尖叫,可惜艾斯翠德爵士是女人,否則那些經典的宮廷悲戀故事又該多出一支曲目了。

  「我也為你的勝利而高興,艾斯翠德卿。」亞瑟王微笑道,「桂妮薇爾公主在觀賽過程中也十分激動,我早就聽說你們私交甚篤,今日看來果然如此。如果你們想早點回休息室裡私聊,不必顧忌我們。」

  「嘿!」

  「看來凱卿的傷口恢復得不太好,不如盡早去找大夫吧。」

  「亞瑟說得沒錯,年輕人想去玩的話就去吧,不用特意留下來陪我們。」猊下說,「不過晚餐時間你得回來,桂雯,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 」

  「晚餐?」國王的笑容僵了一下,「孩子們都有各自的事要處理,我以為今晚我們會一起用餐,王……我是說,摩根。」

  「我們什麼時候都可以一起用餐,亞瑟。」猊下回答,「不缺這一晚上。」

  桂妮薇爾看著國王臉上的笑容轉移到了凱爵士臉上……也許加荷裡斯殿下說得沒錯,能量的確是守恆的。

  入夜後,她依約來到後花園,與女王共進晚餐。

  「聽說你已經把大部分的行李收拾好了。」

  「是的!」一提到廷塔哲修道院的相關話題,桂妮薇爾就忍不住激動,「我已經在期待修道院裡的生活了。」

  「恐怕不會有你當公主時那麼舒適,但只要你適應了那裡,就會發現裡面有無數比珠寶和華服更好的東西。」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會努力的。」

  「另外,除了你申請的那些,我在你的課表裡還添加了一些其他課程。」猊下看著她,「無論你喜不喜歡,我都希望你能認真學習。」

  「是,猊下。」

  「你父親向我發出了抗議,要求我將你交還與他。」桂妮薇爾的呼吸一滯,好在猊下繼續道,「我當然拒絕了他,但你心裡應該也明白,桂雯,你們父女之間的關系基本不可能修復了。」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答道:「是的,我明白。」

  「你有考慮過自己從修道院畢業後的未來嗎?」

  「我希望能陪伴在您左右,永遠侍奉您。」

  「我可以應允你的請求,桂雯,但如果我說,我為你安排了更好的結局……」猊下的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比如說,必要的時候,我希望你更近一步——但這有可能讓你傷害到一些你不忍心傷害的人,到時候你又打算如何抉擇呢?」

  「我……」她本想說她不在意父親的任何想法,但凱姆裡德不只有父親,還有許多她愛的人,柏莎修女、奶媽、老學士……甚至是狄倫,她的兄長,她憎恨父親,但始終無法像恨父親那樣恨他。

  「不急,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去考慮,我要的也不是你一時意氣的答案。」猊下拍了拍她的手,「但在修學期間,我希望你拒收所有來自凱姆裡德的信件,無論寄信的人是誰。」

  桂妮薇爾嗅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味道:「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嗎?」

  「一場風暴。」猊下說,「一場即將席卷整個不列顛的風暴。」


第314章

  「你要跟我一起去康沃爾?」加荷裡斯問道, 「修道院的規矩很嚴格,即使是王室成員也須遵守,你確定自己不用先回家一趟?」

  桂妮薇爾露出了一個有點緊張的笑容,加荷裡斯稱其為「沒錯,我心裡是藏著一些小秘密」笑容:「沒關系,這是我第一次去康沃爾,也許還是有人同行會比較好。」

  即使加雷斯在這裡,都能嗅到她微笑下謊言的味道——加雷斯和「嗅」這個動作,多麼絕配,他真是一個文辭的天才——然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清楚最好的做法是佯裝不知,並且不再追問。

  「真可惜瑪格絲大人已經提前回北方了,沒能當面和她告別。」桂妮薇爾說, 「但也有一些好事發t生。您知道嗎?亞瑟陛下竟然祝我一路順風!這麼說或許有些失禮,但陛下經常在各種場合打斷我說話,我原本還以為陛下討厭我呢,沒想到啟程前竟然能得到他的祝福,真是令人受寵若驚。」

  加荷裡斯並不打算摻和這種善意的誤會, 只是叮囑道:「明天早晨六點在城堡門口集合,我不喜歡等人, 桂妮薇爾公主。」

  第二天,對方如約而至,從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色來看,她應該一整晚都沒有睡著。這讓加荷裡斯想起了高文,每當有大事臨近,他都會激動到一夜無眠。雖然這場聯姻注定是不可能了,但他們或許挺適合在一起的,至少阿格規文不會再因為高文的失眠而遭殃了。

  「您不和我一起坐馬車嗎?」

  「不,我騎馬。」加荷裡斯回答,「我也是按照騎士的標准被培養長大的,桂妮薇爾公主。」

  事實是他討厭和別人待在一個車廂裡——母親和阿格規文除外——尤其當對方看起來很健談的時候,如果要待在車廂裡,加荷裡斯希望自己能把時間傾注在安靜思考上,而不是時不時被迫應付他人友善的搭話。

  「話說回來,好像有段時間沒見到您的弟弟加雷斯了。」她問道,「他不和我們一起去康沃爾嗎?」

  「不,他和瑪格絲姨媽已經回奧克尼郡了。若不出意外,等我們抵達康沃爾的時候,他也該出海前往斯堪的納維亞了。」

  聞言,這位年輕的公主表現得十分理解:「您一定很想念他吧。」

  「是有一點,畢竟我們從小到大幾乎形影不離。」加荷裡斯坦誠道,「但當我意識到他離開後我的生活有多麼清靜,那點思念之情也變得不重要了。」

  由於隊伍裡有馬車,從卡美洛特出發到康沃爾大約花費了半個月的時間。

  期間,桂妮薇爾的表現比他想像中更好,她從不為勞頓的旅程而抱怨,願意忍受糟糕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她很安靜,只要他閉起眼睛,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什麼,她就從不主動找他說話,如果高文和加雷斯能學會這種可敬的品質,他們將會變成多麼可愛的人啊。

  自從進入康沃爾的地界後,桂妮薇爾的精神就一直很亢奮,加荷裡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曾經他以為葛爾就是他想像中最理想的國度了,洛錫安和奧克尼雖然也很好,但它們更像是葛爾這根主干上生出的分支——直到他看到康沃爾,母親的故鄉,那個真正屬於廷塔哲公爵的國度。

  同為南方城市,康沃爾雖不像卡美洛特那樣氣勢恢弘,傳承著古老的榮耀,但那翻新過的街道、井然有序的車馬隊伍和重修過的排水系統,還有依托於良好的港口建設和寬松的市場貿易所形成的濃厚商業氛圍,讓這片土地煥發出一股仿佛永不停歇的生機。

  作為不列顛與歐洲大陸的橋梁,每時每刻都有無數訊息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流入康沃爾。不同於在富裕生活中過得無憂無慮的卡美洛特人,康沃爾人總是喜歡發表自己的意見,時常會為了一件發生在千裡之外的其他大陸上的事情而陷入激烈爭論。

  加荷裡斯對商業倒是沒什麼興趣,但他喜歡這種討論的氛圍,人類最重要的品質在於他們會對那些生存以外的事情進行思考。

  抵達修道院後,院方為他們各自安排了一個單間用於休息——唯二的王室優待,另一項優待是為他們硬邦邦的木板床鋪了一條舊毛毯,毛毯因為多次漿洗而些微褪色,但至少保持著曾經的柔軟。

  雖然舟車勞頓,但桂妮薇爾還是堅持要先在修道院轉一圈後才肯去休息:「什麼時候我才能去修道院的藏書館?」

  「你得先去辦一張借書證,然後在前台提交申請,借書員會根據你的需求核查書目清單,如果那本書還在館內,你就可以借走它,但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歸還書籍,通常是一周,可以延期一次,借書員會把你的所有借還記錄記在借書證上。如果你多次忘記還書,或者把書弄丟了,積累到一定次數你就會上黑名單。」

  「什麼是借書員?」

  加荷裡斯現在有點懷疑母親對她「天性聰穎」的評價了:「我說了,借書員負責根據申請核查書目清單,以及登記借書記錄。」

  「聽起來真棒。」她興致勃勃地說道,「我能當借書員嗎?」

  「理論上,任何人都有資格申請成為借書員。」他答道,「但我勸你不要這麼做,借書員是有特殊津貼的,所以會優先考慮平民,如果你沒有餓到吃不起面包,最好把這個機會留給別人。」

  桂妮薇爾有些失望:「可是……我只要能待在藏書館隨意看書就好了,津貼可以發給其他人。」

  「想不想要工錢全看個人選擇。」加荷裡斯意味深長道,「但母親以前說過,當工賊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雖然聽起來像是和當下話題毫無關系的一句話,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是。」

  關於借書員的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大約入學一周後,桂妮薇爾就完全適應了修道院的生活,無論到哪裡都能和其他人融洽相處——事實證明,一張俏臉的確是無與倫比的優勢,更不用說她還兼有高貴的出身了。

  加荷裡斯對此也很滿意,因為他終於從母親的「這是她初次去康沃爾生活,你要多看顧她一點」的叮囑中解放,可以全神貫注地思考自己的研究課題了。

  然而,平靜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

  一天下午,加荷裡斯在下課後遇見了桂妮薇爾,對方手中的牛皮書包看起來沉甸甸的,如果不是她閑來無事在包裡塞了幾塊磚頭,就是她犯了一些剛入院的學員都會有的錯誤,喜歡像老牛一樣把所有書都放進包裡,從寢室背到教室,再從教室背到寢室,持續不斷地重復這種西西弗斯ヾ式的生活。

  「你可以把書放在私人儲物櫃裡。」加荷裡斯提醒她,「只要別把櫃鎖的鑰匙弄丟就行了。」

  「我知道,加荷裡斯殿下,但我近來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藏書館裡有好多名字相同,但是內容有一定差別的書!」

  「那些是從其他國家傳入不列顛的典籍,不同的人翻譯,措辭當然不一樣,但內容上沒什麼差別。」

  「不不不,有些書是存在很大差異的。」桂妮薇爾糾正他,「比如在《藥物論》裡,不同譯本對於佩達努思·迪奧斯科裡德斯ゝ的《藥物論》裡紅百金花的描述完全不同,我必須逐一比較它們。」

  「因為迪奧斯科裡德斯寫錯了,他的插圖畫的是紅百金花,但他對草本植物的文字描述更像是金矢車菊。你讀書時應該更仔細一點,母親在書頁的底部寫了備注。」

  「原來如此——等、等等!那是猊下翻譯的嗎?」

  「所有扉頁落款為M&T落款的典籍都是母親翻譯的。」加荷裡斯說,「從諾斯特魯姆海周邊國家傳來的典籍基本都是。母親精通多種海上民族的語言,而且用語很符合不列顛的習慣……當然,一些當過吟游詩人的譯者也會在翻譯時修正語序,使語言自然流暢,但他們同時又是一群喜歡在細枝末節上添油加醋的炫技者,所以綜合來說,還是母親的譯本最好。」

  「原來如此。」桂妮薇爾忍不住抱怨,「您應該早點告訴我的,這幾天我可是……」

  她忽然噤聲了——加荷裡斯沿著她的視線看去,一眼就發現了躲在園藝花叢後的艾裡茨·卡賓森。從對方凌亂的頭發和衣服上的草屑來看,他多半不是從正門進來的。

  「桂雯。」他的語氣近乎哀求,「我能和你單獨談一談嗎?」

  「又或者你更想叫守衛過來。」加荷裡斯說,「廷塔哲的騎士一向很擅長清理那些不速之客。」

  桂妮薇爾搖了搖頭:「不,我還是打算和他談一談。」

  「你確定?」

  「是的,殿下,我不能總是逃避這一切。」她笑了一下,「何況,如果在康沃爾的修道院裡,我都得找個護衛才敢和故人說話,豈不是很奇怪嗎? 」

  加荷裡斯對她這種故作輕松的態度並不贊同:「可如果我再也沒等到你回來,幾天後在某一口干枯的老水井裡找到你滿是蒼蠅的屍體,而當我抵達現場時,一條蛆蟲正在吃你的眼睛,這種情況難道不奇怪嗎?」

  「好吧……」對方囁嚅道,「請您不要離開這裡太遠t ,如果聽到我的尖叫就立刻來找我。」

  真是孺子可教,加荷裡斯對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於是桂妮薇爾和艾裡茨·卡賓森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了走廊的轉角處,加荷裡斯站在原地思考著該如何設計推翻「大自然厭惡真空」這一理論的實驗,當他開始考慮玻璃管裡該灌注什麼溶液時,女人(意料之中)的尖叫聲打斷了他。

  然而,當他和幾名守衛趕到現場時,才發現倒在地上的人是艾裡茨·卡賓森——那是一個有點滑稽的場面,因為他倒在地上的姿勢就像不久前被巨人踩了一腳似的。

  桂妮薇爾則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面色蒼白,看起來柔弱又無助,但加荷裡斯很確定剛剛就是她放倒了艾裡茨·卡賓森,可能她的書包裡的確塞了幾塊磚。

  也許他應該收回對她的懷疑,這個女人確實是有幾分本事的。

  緊接著,這個有幾分本事的女人彷徨不安地問道:「艾裡茨說……卡賓森家族和歐肯希爾德家族都向卡美洛特宣戰了。」

  這件事加荷裡斯早就知道了:「是。」

  「為什麼?」

  「梅林的預言揭示了不列顛遭遇飢荒的根本原因:國王越多,糧食越少。」他說,「母親和陛下早已決意要讓不列顛成為統一的國家,並在不久前發布了王令,要求諸王自降為公爵,獨立國家降為州郡。有些國家接受了,有些沒有——你的家族是後者。」

  桂妮薇爾露出苦笑:「難怪艾裡茨想強行綁走我……大概以為我是猊下用來脅迫父親的籌碼吧。」

  「也不算是誤解,母親有意為你打造了這樣的身份。」

  「為什麼?」

  「凱姆裡德的戰敗是肯定的,但敗者不一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加荷裡斯看著她,「有時候只需要換一個主人。」

  這句話似乎喚醒了她的一些記憶。

  「我……」桂妮薇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可能得冷靜一下,才能正常思考。」

  「我理解。」

  「但今天發生的事至少讓我明白了一個真理。」

  「什麼?」

  她緊緊抱住自己沉甸甸的書包:「知識就是力量。」


第315章

  兩年後,桂妮薇爾順利從廷塔哲修道院畢業——比她預想中早了一些,不列顛的統一之戰也進入了尾聲——比她預想中晚了一些。

  起初,這場戰役在吟游詩人口中被傳唱為「翠鹿浩劫」。盡管王令是以潘德拉貢王室的名義發布的, 但所有人都堅信這是那位女王自己的主意, 自從她打破傳統繼承公爵之位以來,從未掩飾過她野心勃勃的一面。

  「這一次她必將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許多人如此評價。

  然而,這場戰爭在還未迎來高潮前就失去了懸念。紅龍與妖精女王的軍隊如風暴般席卷了整個不列顛,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大小國家接連淪陷。北方的蘇格蘭諸王則在短暫抗議後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卡美洛特的談和條件——說到底,這些皮克特人本來也沒想真的與摩根為敵,當一個貧窮的國王還是當一個富有的領主,他們心中自有答案,只是需要一個台階下。

  外加那些本就服從於猊下的國家,例如葛爾、洛錫安和奧克尼等地, 都在接到王令後主動宣示了效忠,這場曾經被稱作「翠鹿浩劫」的大戰,也漸漸變為了人們口口相傳的「光榮征途」。

  「馬上就要進入凱姆裡德的地界了,桂妮薇爾小姐。」偽裝成馬車夫的騎士低聲提醒道。

  「我知道。」這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桂妮薇爾光靠細嗅微風中塵土的氣味就能感受到家的氣息。

  雖然乍聽之下有些不可思議, 但凱姆裡德的確是目前少數尚未被紅龍和大角鹿旗幟占領的地方。

  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凱姆裡德有什麼雄厚的軍事實力,單純是因為猊下希望等到她畢業之後再處理歐肯希爾德家族,而凱姆裡德的地理位置也相對沒那麼重要,因此才延後了攻打凱姆裡德的計劃。

  除此之外,光榮征途還發生了一個意外的插曲——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於一年前意外陷入了紛爭,挪威王發現自己的心腹大臣竟然與丹麥私下勾結,密謀裡應外合吞並整個挪威。將叛徒以最殘忍的刑罰處死後,挪威王直接向丹麥發動了戰爭。

  作為挪威長久以來的盟友,猊下只好讓瑪格絲大人率領北方艦隊前往斯堪的納維亞支援挪威王,也正是這種雙線作戰的局面不可避免地拖慢了光榮征途的進程,讓本該早日結束的全面戰爭延長了至少半年。

  不過,這個插曲對於整體局勢倒是沒有太多影響,畢竟還有許多國家深陷在地力衰退的窘境中,再怎麼韜光養晦也不可能積累多少糧餉,外加這場戰爭最開始的理由就是「結束飢荒」,反倒促使一些本質上依然是部落,無論土地面積還是人口規模都承受不住飢荒之苦的小型國家主動向卡美洛特臣服。

  抵達凱姆裡德後,前來迎接她的是叔父阿奇爾·歐肯希爾德,他不僅是她父親同父同母的弟弟,同時也是父親最信任的副手。

  「你終於回來了!」叔父擁抱並親吻了她的面頰,「好姑娘,你有收到我寄過去的信嗎?」

  「修道院在這方面管得很嚴。」她佯裝歉意地苦笑一聲,「但如果您說的是關於使臣之死的那封信……是的,我收到了,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誤會。」

  「你向女王解釋了嗎?」叔父焦急地問道,「殺死使臣的並不是我們,是卡賓森家族。」

  其實猊下一直心知肚明——事實上,那封信是猊下親手交給她的,她甚至知道是帕裡斯王本人殺死了那名前來勸降的使臣,但卡賓森家族是她遲早要收拾的對像,歐肯希爾德卻還有回旋的余地,而這個回旋的余地就是她。

  不久前,同樣是在卡美洛特的後花園裡,猊下對她說了兩年前同樣的話:「我希望你更進一步,桂雯。」

  如今凱姆裡德即將直面卡美洛特的怒火,整個國家風雨飄搖,羅格德倫斯王的「挑釁」讓兩位王都認為有必要給歐肯希爾德家族一個深刻的教訓。

  在渡鴉帶來的消息中,有一段讓整個家族上下都心驚膽戰的話:「很顯然,羅格德倫斯王,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沒有比戰火與鮮血更好的教訓了」。

  從叔父的反應來看,桂妮薇爾確信父親其實已經有了歸降的想法:「我已向猊下呈明一切,但她似乎認為對家族的偏愛使我盲目了,教我輕易相信了父親的謊言……何況,父親和帕裡斯王一向走得很近,就算使臣是卡賓森家族殺的,從卡美洛特的角度來看,我們家族恐怕也難辭其咎。」

  聞言,阿奇爾叔父的臉色霎時蒼白了起來:「難道凱姆裡德注定要迎來一場血戰嗎?」

  「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她說,「但在得到父親的回答前,請恕我實在無法允諾什麼。坦誠說,我本以為自己不會再回到凱姆裡德了……即使回來了,也不是以公主或者女兒的身份。」

  「你真打算在女王身邊待一輩子?」

  「為什麼不呢?猊下待我很好,視我為可信可用之人,願意尊重我的人格並發覺我的才能。」她慘淡地笑了笑,「為了凱姆裡德,父親割舍了太多東西,哪怕是他本該保護和珍重的對像,我當初正是因為這一點才離開的……可是您看,最後我還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回來了,多麼可悲啊。」

  看見叔父臉上動容的表情,桂妮薇爾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

  這一次回凱姆裡德,真正值得她花心思的人只有三個:她的父親羅格德倫斯王,兄長狄倫,以及叔父阿奇爾。

  借由蘿西女士傳來的情報,她在車程中途就得知了父親在戰場上中箭而臥病在床的消息,目前凱姆裡德的一切事務皆由狄倫代理,叔父則作為副手在旁輔佐,所以她實質要勸服的只有他們兩人。

  令她意外的是,狄倫沒有選擇在王座或國王的書房等待她,而是約她到馬廄,說是想和她騎馬去樹林裡走走。

  桂妮薇爾沒有拒絕,狄倫天性活潑開朗,相比在沉悶的書房裡面面相覷,在野外平心靜氣地交談或許會更好。

  「嘿,小不點。」狄倫給了她一個親密的擁抱,「是我的錯覺,還是你又長高了?你在修道院的時候,是不是成天研t究什麼巨人藥水?」

  「兩年不見,你卻一點也沒有變,哥哥。」對於自己的兄長,桂妮薇爾的心情非常復雜,她並不像憎恨父親那樣憎恨他,但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與他毫無芥蒂地相處,她明白狄倫是她一切犧牲的受益者,他愛她,但他永遠不能對她的處境感同身受。

  狄倫扶她坐到馬鞍上,自己則牽著韁繩引導白馬緩步前行。凱姆裡德的秋天依然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就連馬蹄和靴子踩過落葉時的聲響都一模一樣。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傷感。

  「女王要怎樣才肯寬恕凱姆裡德?」狄倫問道。

  「首先,父親得同意投降,並且接受凱姆裡德被降為州郡,歐肯希爾德家族由王室被降為公爵。」桂妮薇爾感覺喉嚨一陣鈍澀,「其次,由於歐肯希爾德與卡賓森過去沆瀣一氣的關系,家族未來必須由一位王室認可的成員來管理。」

  「所以是你?」

  「是。」

  她的內心遠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麼平靜……因為她知道,狄倫接下來的表現將決定他們兄妹之間的關系是否會徹底破裂。

  「其實父親早就提醒過我了。」然而狄倫的語氣還是那麼輕快——如果不是因為他所說的內容,桂妮薇爾都快懷疑他根本沒聽懂她剛才的話了,「雖然他的本意是讓我警惕你,但這一次他要失望了,因為我並不像他一樣反對這件事。」

  桂妮薇爾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你……支持我?」

  哪怕在她最樂觀的預想中,這場談話都不可能如此順利。

  「該怎麼說呢……你在修道院裡可能沒收到我的信,但在戰爭還沒蔓延到凱姆裡德的時候,其實我偷偷去過康沃爾。」狄倫回頭衝她做了個鬼臉,「當時我以為你成了女王的籠中鳥,想要把你救回來。」

  看到那個熟悉的笑容,很難不讓人觸景生情:「看來你的身手還不如艾裡茨,至少他成功溜進來了。」

  「不是因為我的身手不如他,而是因為我比他聰明。」狄倫感慨道,「康沃爾——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城市呢?富裕、繁華,生機勃勃,如果世上真有天國,也許就是那般景像吧……相比之下,凱姆裡德人簡直像是一群茹毛飲血的野人。」

  「我明白你的感受。」初次抵達康沃爾時,桂妮薇爾心中和他有著同樣的震驚。

  哪怕是同樣富裕的卡美洛特,也沒有前者那種令人振奮的魅力,康沃爾人早已不再滿足於思考如何溫飽的問題,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對外來民族文化的包容更是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擁有一技之長的海外匠人或學者可以享有與本地居民相同的待遇,大量來自於歐洲大陸,甚至更遙遠的文明的典籍被翻譯為了不列顛的本土語言。修道院裡,她所認識的同學大多都掌握了兩到三門語言。

  「當時我的念頭就打消了一半——拜托,你都住在這樣的城市裡了,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狄倫說,「然後,當我在酒館暫歇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從北方來的老婦人。她看起來五十多歲了,皮膚黝黑,頭發又厚又卷,名字的發音也很奇特,叫'阿爾齊塔',最初我以為她來自紅海周邊的某個國家,但她說自己是葛爾人。」

  「雖然那位夫人年紀大了,身體也有些發福,但氣色很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笑聲足以驚走一群飛鳥,卻不會給人吵鬧的感覺,相處起來讓人舒心。如果你親眼見到她,絕對不會相信她曾經是一個老鴇。」

  「老鴇?」

  「沒錯,她曾經是一家妓院的老板。」狄倫回答,「不過那家妓院已經倒閉了,據說原本在她手下的姑娘大多都去了奧克尼,因為那裡航運業正興旺,光是為水手、碼頭搬運工做飯洗衣縫補的工作就足以讓她們養活自己,剩下的有一些去當了更高級的交際花,還有一些本就不介意用身體換錢的野妓,但她們喜歡自己單干,不樂意自己的辛苦錢被別人抽掉一成。」

  「她還說自己來康沃爾是為了探望一位故人……對了,那位故人好像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可惜我沒問對方的名字,說不定你還認得她呢。」

  說到這裡,狄倫突然停下了腳步。盡管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桂妮薇爾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悵意。

  「雖然這只是旅途中的一段小插曲,但我一直難以忘懷。」他說,「桂雯,我不想凱姆裡德人永遠這樣下去,我希望他們有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他們能吃飽穿暖,同時活得有尊嚴。我不想凱姆裡德的孩子長大之後只能當強盜、小偷、雛妓和乞丐,或者在年幼時就被他們的父母賣去當奴隸。」

  她看見狄倫握著韁繩的手微微收緊,馬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有些不安地晃動腦袋。

  「父親總說我們要維護榮耀的古老傳統,可那些傳統沒能讓人們不再挨餓。」狄倫說,「他也不總是對的。」

  「可他終究是凱姆裡德真正的國王。」桂妮薇爾答道,「我很高興你願意站在我這邊,但這件事恐怕不會結束得那麼順利。」

  「他別無選擇。」狄倫說,「簽署歸降協議後,我會宣誓加入女王的鐵衛隊。」

  登基後,猊下重新整編了她的騎士團,鐵衛隊是唯一留在卡梅洛特侍奉她的女王騎士團,只有出身平民或願意放棄家族姓氏的貴族才能加入——算是對國王執掌軍權的一種妥協,而容許王都擁有一支僅女王有權指揮的武裝勢力,則是國王一方的妥協——宣誓成為鐵衛隊的一員,就意味著狄倫放棄了歐肯希爾德之名,徹底喪失了繼承權。

  桂妮薇爾完全沒想到他打算邁出這麼大一步:「你知道父親不會同意的。」

  狄倫松開韁繩,朝她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年幼時,當他們約定好要共同隱藏一個秘密時,他就會露出這種表情:「他當初也不同意你去修道院讀書,可你不還是去了?我們都是大人了,桂雯,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

  聞言,她有些忍俊不禁:「我也想相信你,可誰叫你以前總表現得像是父親的乖兒子?」

  「這一點你可沒資格說我。」狄倫衝她吐舌頭。

  短暫的輕松過後,桂妮薇爾看著他,忽然感受到了語言的貧乏。

  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只分開過兩年,可是兩年過後,他們似乎都和對方記憶中的模樣產生了偏離,但這種變化沒有使他們對彼此感到陌生。當她在修道院提升自己時,在她遙遠的故鄉,狄倫也在戰爭的磨礪下自我成長。

  最後,他們都變成了比過去更好的人。

  「……謝謝你,哥哥。」

  「不,是謝謝'你'。」他在「你」上加了重音,「我沒有你那麼聰明,桂雯,但我也不傻,我知道過去父親為了維護我而讓你犧牲了多少… …我知道你經歷過許多不為人知的痛苦,而那時的我沒能為你做到任何事。」

  他伸出小指,就像他們小時候那樣:「我走之後,照顧好凱姆裡德,好嗎?」

  她也伸出手,像小時候一樣與他拉鉤:「當然。」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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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亞瑟沉默地看著這張來自凱姆裡德的巨大圓桌,許久才開口:「我很喜歡這件禮物,可是……為什麼羅格德倫斯王要獻一張桌子給我?」

  阿格規文輕輕咳嗽一聲:「我想您現在應該稱呼他為公爵了——另外,這是一張橡木桌, 陛下。」

  「所以?」

  「羅格德倫斯全名羅德格倫斯·歐肯(橡木)希爾德, 這張圓桌是歐肯希爾德家族的至寶,擁有悠久的歷史。」阿格規文答道,「歐肯希爾德家族上下都是純粹的人類,別說異種之血, 甚至沒有出現過魔術師或煉金術學者, 能夠獻上這樣的禮物已經是非常誠摯的心意了。」

  「說到這個……」亞瑟佯裝不經意地提道,「聽說桂妮薇爾小姐在凱姆裡德進展得相當順利,她打算什麼時候正式接管家族?」

  「桂妮薇爾小姐已經在她的叔父阿奇爾·歐肯希爾德的輔佐下開始處理家族事務了,不過凱姆裡德的行政體制較為傳統,需要進行一系列改革和優化,不t僅僅是農業的復興,水井、馬車驛站等公共設施都需要翻新和修繕。」

  「聽起來是一個大工程。」

  「是的,考慮到這一點,母親已經提前囑咐了戈達德大人,來自凱姆裡德的援助請求都可以適當以寬松的條件予以批准。不出意外的話,大約三個月到半年後,她在凱姆裡德郡的威望就會達到頂峰,足以在眾望所歸的情況下成為新的歐肯希爾德公爵。」

  看來她短期內是不會回到卡美洛特了……亞瑟松了口氣,只要熬到她順利繼承爵位,基本就不用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想想高文吧,那孩子恨不得像夜鶯一樣每天圍著他的母親唱小夜曲,可現實中的他只能在遙遠的葛爾繼續當孤家寡人,若不是借這次光榮征途凱旋的機會,他今年大概都難以見到摩根一面了。

  「關於桂妮薇爾小姐,或者說關於歐肯希爾德家族,還有一件事是您需要知道的。」阿格規文繼續道,「狄倫·歐肯希爾德,也就是桂妮薇爾小姐的兄長已經決心放棄家族姓氏,加入女王的鐵衛隊,他本人已於今日凌晨抵達卡美洛特。

  「桂妮薇爾小姐的兄長……」雖然還未正式見到對方,但亞瑟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意味,「我想他一定是位青年才俊。」

  「我尚未見識過他的武藝,不敢妄下定論。」阿格規文回憶了一下,「不過他的確姿容出眾,即使放棄了家族姓氏,應該也會有不少貴族小姐為其傾倒。 」

  那股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是嗎?有多出眾?」

  「他和桂妮薇爾小姐長得很像。」

  「……有多像?」

  「類似於您和母親的那種像。」

  ……真見鬼。

  阿格規文對他此刻復雜的心情毫無知覺:「雖然鐵衛隊一般不會為新人舉辦什麼隆重的典禮,但母親不希望歐肯希爾德公爵在風頭過去後又意圖抵賴,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也能在一旁見證他的入隊儀式。」

  「我會去的。」亞瑟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自然,「剛好我也想……見識一下。」

  告別阿格規文後,亞瑟懷著一絲憂慮(習慣性地)去找了他的義兄,後者給了他一個白眼:」真不敢相信幾天前貝德維爾居然對我說'沒想到王在這兩年間已經成長得如此穩重且卓越了',可憐他裝上義肢才半年,眼睛又瞎了,記得提醒我晚上多帶一個雞蛋慰勞他。」

  「所以你見過狄倫·歐肯希爾德嗎?」

  「見過。」凱回答,「他就在鐵衛隊的寢室裡,好奇的話你自己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我不想因為這種理由特意去見他,感覺太奇怪了。」

  「……你他媽因為這個理由跑來找我訴苦就不奇怪了嗎?」

  「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亞瑟認為這不太符合他們之間對話的一般流程,照理說總該讓他等到某個機會反擊一下對方的,「他加入鐵衛隊後就是艾斯翠德卿的直屬部下,可以說是朝夕相處了。」

  「首先,本來我就沒你那麼神經質——你見過我什麼時候操心她和蘭斯洛特會發生點什麼?」凱說,「其次,我們都認識好幾年了,再傻都該知道她這輩子除了為猊下拋頭顱灑熱血之外沒有別的追求——看到了嗎?這才叫成長,不是當了幾年國王後氣質出落得沉穩了一點就叫'穩重且卓越'的。」

  亞瑟看著他:「凱卿,你知道最後的理由是什麼嗎?」

  「哈?」

  「因為我和王姐是符合禮法,舉辦過正式婚禮並且在一張床上過夜的夫婦。」他說,「而你只是艾斯翠德卿身邊一個關系比較好的同僚,你們能一起過夜的唯一機會是外出執行任務時下了大雨,而你們只有一個帳篷的時候。」

  「……在我忍不住朝你吐口水之前,你最好麻利地離開,陛下。」

  這種發展才對嘛。

  亞瑟點了點頭,帶著滿意的心情離去了。

  雖然打擊自己的義兄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但這不能解決狄倫·歐肯希爾德的問題——亞瑟心裡其實也不希望自己這樣多愁善感,可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比神秘更令人捉摸不透的,大抵就是王姐的心思了。

  她有喜歡的事物,有欣賞的人,但從不對任何人或物表現出過分的熱情。他們結婚兩年,有過無數個圓滿的夫妻之夜,亞瑟也通過許多方式含蓄地暗示過他對她懷有真正意義上的男女之情,絕不只是對親情的渴望,亦或是廷塔哲的血緣詛咒,他確信摩根明白他的想法,同時她也喜歡和欣賞他,但這份感情和他渴望得到的也許並不相同。

  誠然,亞瑟也很難想像摩根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樣子,甚至很少看到摩根被任何事情衝昏頭腦的樣子(除了艾斯翠德卿受重傷那次),她總是表現得很冷靜,但這種冷靜時常讓亞瑟感到不安,就像在一片潮濕的沼澤地裡前行……你不知道那片會吞噬你的泥漿究竟在哪裡,你只是知道它的存在,並且知道你隨時有可能被它吞噬。

  他本想去找梅林,雖然基本不用指望對方在感情上能給出什麼好建議,可他一直是個好的傾聽者。

  然而蘿西女士先找上了他:「猊下希望您能在午餐前去一趟書房,她有重要的事情想與您商榷。」

  「我馬上就去。」亞瑟答應得很快,盡管對方臉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讓他感覺到了古怪。

  相比艾斯翠德及其他幾位御前會議的大臣,他對蘿西女士的認知並不深,交流也十分有限,只知道她是情報機構的首腦,並且性格和她的工作內容一樣「緘默」。

  盡管早已被擢升為御前會議的一員,並且是最早獲得佩戴黑珍珠榮譽的大臣之一,但她依然身著侍女時期的服飾,乍看之下與其他女僕無異,但整個獅心堡無人敢輕視她。

  關於蘿西女士為什麼堅持身著女僕服飾的原因,他曾含蓄地問過摩根,後者的回答是:「因為她喜歡……你可以理解為她的一種愛好。」

  書房裡只有摩根一人,當他推門進屋時,對方正倚在窗邊,明媚的陽光將那頭金發照得閃閃發亮,她整個人就像在發光——哪怕已經結婚兩年,妻子的美麗依然時不時能讓他一陣目眩。

  「帕裡斯王已經簽下了投降書,大約一周後就能送達卡美洛特。」她回首看向他,「戰爭結束了,不列顛終於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國家,亞瑟。」

  「是啊。」他的內心和她同樣喜悅,「這都是您的功勞。」

  「是'我們'的功勞。」摩根糾正了他,「毫無疑問,百姓們將會迎來他們期待已久的和平時期,但對於我們而言,還有許多重要的責任需要履行。」

  「我知道。」亞瑟心裡一緊,但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阿格規文已經把狄倫·歐肯希爾德的事情告訴我了,到時候我會抽出時間參加的。」

  摩根細細打量他:「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怎麼會?我很高興有越來越多優秀的騎士來到卡美洛特。」

  「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會撒謊,亞瑟。」她示意他看向書桌邊的待客椅,「在正事開始前,恐怕我們需要先談一談。」

  如果這就是蘿西女士臉上那個神秘微笑的原因,那她可真是太惡劣了……亞瑟在心裡嘆了口氣,但沒有拒絕。

  「你似乎對狄倫的到來充滿顧慮。」摩根說,「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不過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你對我坦誠,亞瑟,如果不解決我們的婚姻問題,後續也許會導致一系列的麻煩。」

  「婚姻問題?」亞瑟嚇了一跳——自從被戰場磨礪過心性後,他已經很少會被什麼東西嚇到了,「不!等等,我們沒有什麼婚姻問題!為什麼狄倫·歐肯希爾德會導致我們的婚姻問題?!」

  「亞瑟,你之所以內心焦慮,是否因為狄倫是一名英t俊的年輕人,加入鐵衛隊後他會時常與我有接觸,而這讓你感到不安?」

  「是。」他有些不情願地答道。

  「對於我打算特意為他舉辦一個入隊儀式——哪怕你很清楚這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也難以抑制你心中的不快,是嗎?」

  「……是。」

  「而你依然不認為這是我們的婚姻問題?」

  他小聲回答:「也許您可以先不管他叫'狄倫',聽起來太親密了。」

  「他已經放棄了家族姓氏,和艾迪一樣是無姓之人,客觀而言,你對他的稱呼才是有問題的。」摩根說,「當然,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讓艾斯翠德把他調到不會經常與我產生接觸的崗位上,但是……」

  「這很好。」亞瑟飛快地說道,「請務必這麼做。」

  「……別這麼孩子氣,亞瑟。」

  「我沒有孩子氣。」他在撒謊——他也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謊,但他假裝自己不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謊。

  摩根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他:「如果你堅持這樣,我想我不得不判斷你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准備。」

  「我沒有……」他倏地愣住了,剩余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過,亞瑟,在解決這件事情之前,我們不會開始討論正題,以及……」她的語氣很嚴肅,但亞瑟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笑意——與他不久前在蘿西女士臉上見到的神秘微笑一模一樣——當她若有所思地撫摸自己的肚腹時,他不禁屏住了呼吸,「不錯,我想是時候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了。」


第317章

  夢魔很少做夢,假使他們做夢了,多半是現實中即將發生的某些事情的先兆。

  然而梅林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夢境這一精神所構造的樂園中,即使是夢魔偶爾也會感到迷茫。

  那個毫無來由的夢將他帶回了摩根懷著高文的時候,那時他的心態還處於一個動蕩的時期,無法像後來迎接阿格規文和雙生子時一樣坦然,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尤倫斯王很難在他心中掀起波瀾(有時他甚至意識不到對方的存在),從他當時的角度來看,那個孩子簡直像是摩根自體受精得來的一樣。

  女人會懷孕這件事並不稀奇, 哪怕局限於潘德拉貢家族,梅林也旁觀過伊格琳夫人的兩次懷孕過程,還幫助過她分娩,他還記得她的第一胎很順利,第二胎反而異常艱難——雖然也不奇怪,一條龍在一只鹿的子宮裡, 任誰都會感到痛苦。

  但那只是一些不足為道的回憶,畢竟繁衍後代在人類社會是很常見的事情, 遠不如英雄的隕落、無望的悲戀和復仇的秘聞來得有趣, 如果不是小公主也如她母親當年那般腹肚漸漸隆起,他根本不會想起這些往事。

  當時的摩根已經懷孕數月,即使體內流淌著妖精之血,也無法讓她完全免去女人生育時的諸多窘境。

  那段時期梅林經常待在她身邊,一方面是為了盡到長輩的義務(這也是他對外的說法),另一方面則是本能的驅使,懷孕時的摩根有點……不同,盡管他也很難說清她和其他孕婦有什麼區別,但就是不太一樣。

  他走向她, 像往常一樣用藥膏塗抹她的雙腳,以消減水腫。

  不知為何,夢中的摩根穿著與現實記憶中並不相符的睡袍(她不會在書房裡穿睡袍),因為笨重的身體,她比過去更容易感到疲憊,簡單的活動就能讓她因力竭而滿面紅暈。

  梅林曾問過她為什麼不考慮用煉金術培育子嗣。

  「首先,我對神秘相關的任何技術都不抱信任。」她如此回答,「其次,我必須向世人證明即使我懷孕了也完全有能力處理朝政,如果我總是逃避某些生理因素在工作上帶給我的劣勢,或是試圖將這種負擔轉嫁到別人身上,反而證明了作為女性的我不應該成為統治者。懷孕並不輕松,但仍在我能用意志克服的範疇內。」

  梅林其實不太能理解她的解釋,但這又不是對方第一次以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執念走上一條在他看來艱辛又無趣的道路了,這並非他記憶的重點——重點是她說這番話時平靜的微笑,她泛著柔和光澤的面頰,她身上的氣味——似乎是孕期以及哺乳的女人特有的味道,像是那種甘甜的果實在盛夏時期熟過頭後彌漫在空氣中的味道。

  摩根少女時期便有一股長輩的氣度,時常給人以母親般的感覺,而這種在過去只是殘留於印像的感覺,似乎在她懷孕後成為了某種實質的、可以被感受到的東西,仿佛一層溫暖的霧靄籠罩在她周圍。透過那層如夢似幻的霧氣,那個留存於他記憶中的年輕女孩已經出落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塗抹完藥膏後,他將她的雙腳放回拖鞋裡,摩根依然微笑地注視著他,而梅林沒法不去注意到她因倦意而潮紅的面頰,溫暖的氣息,比以往更豐滿的身體以及沉甸甸的乳/房(為未來哺育一個孩子做好了准備),睡衣勾勒出她圓形的肚腹輪廓,布料摩挲皮膚發出的娑娑聲讓他喉嚨發癢。

  如果她需要他……一些瘋狂的想法在他腦海中閃過,只要她打開膝蓋,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梅林,遇到我之前,你過得開心嗎?」

  「……什麼?」

  「答案最好是肯定的。」她似是喃喃自語,又仿佛在傳達某種神諭——更可怕的是,她的聲音聽起來既像摩根,又像亞瑟,「煎熬的時光馬上就要來臨了,它會持續很多、很多年,梅林……」

  ……………………

  梅林醒了過來——幸好他身處現世,一個夢魔居然會被自己的夢魘困住,消息一旦傳出去,他大概會被星之內海的妖精們嘲笑好幾百年。

  醒來後,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古怪,但還沒有真正把這個噩夢當回事,畢竟他夢見的是過去的記憶,甚至當亞瑟興高采烈地跑來找他時,他也沒有把這一幕和那個夢聯系起來。

  「梅林,你有空嗎?」他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

  梅林還有點沉浸在那個從摩根嘴裡發出亞瑟聲音的詭異情節裡,看到他的第一感覺是恍惚:「我當然知道不列顛統一了……還是說你需要大哥哥在慶功宴上給你撒點鮮花?」

  「不列顛的統一是很重要,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亞瑟的眼神中有種奇怪的溫情,「在此之前,雖然我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但我還是想再說一次,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梅林。」

  梅林連自己「為他做的一切」都搞不明白,更遑論「為他們做的一切」了,唯一清楚的是,夢境中那種古怪的違和感似乎蔓延到了現實:「所以到底是什麼事情? 」

  「我要當父親了。」

  他感覺大腦有一瞬間的斷片——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亞瑟的微笑在他的視線中定格,梅林甚至看不到他的嘴在動,他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到耳畔。

  理智告訴他,如果孩子的母親不是摩根,對方斷然不會露出如此喜悅的表情,但他還是艱難地開口:「……你把哪個貴族小姐的肚子搞大了?」

  「怎麼可能?」亞瑟似乎把這當成了玩笑——畢竟他一貫喜歡開玩笑,直到他自己也成為玩笑的一部分,「當然,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但王姐和我已經決定將這件事情提上日程,並為此努力了。」

  「怎麼可能……」梅林喃喃著這句話,「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梅林?」對方愣了一下,「你還好嗎?」

  「她怎麼可能跟你有孩子?她……」

  Geis的制約力讓他無法說出接下來的話——在得到預言後,摩根要求他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提起最後一條預言的內容,除非對方已經從其他渠道得知了這條預言。

  梅林當然答應了,有什麼理由說「不」呢?無論如何,摩根不可能允許自己腹中誕下一條龍了,她知道這會付出什麼代價。

  可亞瑟如今就站在這裡,在他面前,梅林還記得他剛剛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說:「我要當父親了。」

  他還說:「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梅林。」

  即使窮盡梅林的想t像力,也想不到比這更荒謬的場面了。

  「為什麼你們要有孩子?」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太過怨毒,然而妒火啃噬著他的心,他感覺舌根分泌出了某種苦澀的東西,嘗起來像蛇的毒液,「她前面生了整整四個,一個都排不上用場嗎?」

  他不可能像對待尤倫斯那樣對待亞瑟,可後者帶給他的痛苦遠比前者要多,尤其是他臉上無憂無慮的微笑,他什麼都不知道,卻得到了一切,他甚至不需要為此付出什麼,最重要的是……也許他自己也曾有這樣的機會,可以無憂無慮地得到一切,不需要為任何事情而苦惱。

  在那個夜晚,他要做的只是點頭,並且把自己的責任拋之腦後——這有什麼難的?他這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對自己的責任撒手不管,究竟是怎樣的念頭讓他那時堅持要當一個恪盡職守的人?

  「冷靜,梅林,別那麼激動。」亞瑟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你促成了我和王姐的婚姻,如今我們彼此相愛,而且即將要有繼承人了,我……我本以為你會替我們高興。」

  肺腑焚燒的焦苦從喉嚨噴湧到了唇齒間——噴火是龍的工作,夢魔不適合這樣粗暴的行徑——可梅林無法按捺那股火焰,他知道它在熊熊燃燒,連帶著他的理智甚至是整個人都焚燒殆盡。

  「別說這種可笑的話了,她根本不愛你,她不愛任何人。」他的臉部肌肉逐漸不受控制,最後形成了一個譏諷的笑容,「也對,畢竟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認識她太晚了,亞瑟,太晚太晚……你只見過她輝煌的時刻,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你正為之沾沾自喜的東西是我當初放棄不要的。」

  過去他偶爾也會嘲笑他的學生,但從不含有惡意,這是他第一次產生這種念頭……希望對方感受到真正意義上的痛苦。

  亞瑟一言不發,只是用一種陌生的眼光審視他,仿佛他從未認識過他一樣。

  「梅林。」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開口,「我感謝你曾經為我所做的事情,也不想毀掉我們之間的情誼,但你適才說了一些非常危險的話……我希望你慎重地考慮一下,然後再向我解釋清楚。」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居然還能表現出那種沉穩、大度——甚至有點高高在上的態度,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可以啊,你想要解釋,我就給你解釋。」梅林嗤笑一聲,「事實是當你還在襁褓裡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小公主了,我和她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是你做夢都想像不到的,我曾經和她的關系之近,也是你做夢都想像不到的。說到底,婚姻只不過是人類的形式主義,我想要的是比那更多的東西,才不是什麼出於利益而締結在一起的關系……當然,你還沒有觸及到那個層面,眼下的關系應該足以使你心滿意足了。」

  聽到這裡,亞瑟臉上那克制的、故作鎮定的表情終於徹底消失了——不需要將那些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實說出口,氣氛已然改變,他們都對彼此亮明了底牌,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斡旋的余地了。

  「我確實理解不了這種心情。」亞瑟的聲音沉了下來,「我只知道現在站在這裡氣急敗壞的人不是我,梅林。」

  「別太自視甚高了,亞瑟,你對我還沒有這種影響力。」他回以尖刻的口吻,「無論是你,還是尤倫斯,都不可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對了,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呢。有段時間你不是到處打聽小公主過去的私人感情嗎?作為一名好老師,當然要毫無保留地解答學生的問題。」

  他看見亞瑟的腳跟有些微挪動,似乎是想後退,但最後遏制住了:「我沒有問你,也不想從你嘴裡得到任何答案。」

  「太晚了,亞瑟,就像你出現的時間一樣,你總是太晚。」他說,「答案是肯定的,她確實愛過一個人——熱烈地、毫無保留地,所有恆久不變的愛都有歸於平靜的那天,可那個人在這份愛火燃燒殆盡前就死了,他耗盡了她去愛別人的能力,她心頭只有燃燒過後的余燼,無論將來遇見任何人,都無法越過那個人在她心裡的位置。」

  亞瑟沉默片刻:「如果不能得到對方的全部,就等同於什麼都沒有得到……原來是這個意思。」

  說罷,他忽然笑了一聲。

  他的反應讓梅林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了那個夢並非對過去的追憶,而是某種未來的影射。

  不錯,他的確不可能像對待尤倫斯那樣對待亞瑟,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尤倫斯,他知道那個男人不過是摩根一生中轉瞬即逝的插曲,就像風吹皺湖面後漾開的漣漪,待湖面重歸平靜後便消失無蹤,但亞瑟不同……梅林總有種預感,亞瑟本質上其實有著和他類似的部分,但對方會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做出與他截然相反的選擇。

  「這也許是星之內海居民的普遍特性?你們真是一群被命運和天賦寵壞了的家伙。」亞瑟搖了搖頭,「誠然,我不否認自己有著和你同樣強烈的嫉妒心,但那是兩回事。你認為我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你施舍的結果,我卻不贊同這種想法,梅林,我們只是得到了各自應得的東西。」

  「……什麼?」

  「這是人類的世界,無論生老病死,愛恨糾葛,還是人生中不計其數的誤會與遺憾,都是無法避免的。」亞瑟看著他,神情又變回了那種令人不快的冷靜,「在得知王姐有過初戀後,我心中的確感受到了痛苦,但我不會因此放棄任何一個能站在她身邊的機會。」

  「你對她的愛,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所以你想要掠奪她、侵占她,得到她的全部。我也愛她,但我知道在作為我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國家的統治者和人民的母親,所以我在愛她的同時也對她抱以敬重,我明白她的理想以及她所珍視的一切,並且甘願排在這些事物之後——你呢?梅林,你願意接受這樣的現實嗎?」

  梅林沒有回答。

  「你當然不願意,你無法忍受她把任何事物放在你前面,你希望你們的故事能按照你心中最理想的過程落幕。我並沒有你這樣貪婪的想法,因為我知道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已經比我原本應得的多出太多。」他說,「這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遠比'先來後到'這種巧合性質的東西來得重要。」

  說罷,亞瑟上前一步——直到此刻,他們互相也沒有離得太近,然而空氣中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仍愈演愈烈。對方看起來泰然自若,可梅林能夠從他的眼神中讀出尋釁的意味。

  「你應該從鏡子裡瞧一瞧自己的表情。」他輕聲道,「看起來真可憐,梅林。」


第318章

  既然遇到了感情上的問題, 接下來要去找誰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如果是以前,我會勸你'拜托你滾去找貝德維爾'。」凱拍了拍他的肩膀,「但這一次我不得不說, 你選擇來找我是正確的, 陛下。」

  「凱……」他心中一陣熨帖,「是啊,這些事情的確不適合找貝德威爾卿分享,我也是在思慮了很久之後……」

  「哈哈哈哈——!!」

  「……」可能也不適合找他的義兄分享, 他真是腦袋被劍捅過才會做出這種選擇。

  「別怪我幸災樂禍。」凱說, 「你自己回憶一下,我是不是經常跟你說梅林對猊下的態度很怪?」

  盡管很不願意承認,但亞瑟還是老實地回答:「不下五次。」

  「你當時都是怎麼回答我的?」凱尖聲尖氣地說道,「噢~凱卿,不要多想,梅林是我和王姐婚姻的促成者,我對他懷有絕對的信任!」

  「這難道能怪我嗎?」他有些破罐破摔,「只要自己所愛之人不會愛上任何人,就算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也可以接受——這難道不奇怪嗎?做出這種抉擇的家伙才應該被嘲笑吧?」

  「我當然也會嘲笑梅林,誰叫他現在沒出現我眼前呢?」凱說,「老實說,陛下,這些年來你警惕過蘭斯洛特,警惕過崔斯坦,甚至警惕過桂妮薇爾和她哥哥,任何一個年輕貌美又得猊下賞識的人t都能讓你瞬間神經質起來,為什麼偏偏放過了梅林?那個老家伙再怎麼不靠譜,在長相上也是無可挑剔的吧? 」

  亞瑟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凱看了他好一會兒,說道:「其實你心裡還挺忌憚他的,是不是?」

  「什麼?」

  「你忌憚他,覺得他很有威脅性,所以反而不想承認他也是你要戒備的對像之一。」他說,「不僅僅是因為他認識猊下比你更早,還因為他跟猊下一起度過了她人生的低谷……嘛,雖然只有一部分就是了,但你潛意識裡還是會想,無論你們後來共同取得了多少成就,似乎都不如那段艱苦歲月裡的互相扶持來得重要。」

  聞言,亞瑟沉默了片刻:「你是誰?真正的凱哥在哪裡?」

  「去你的吧。」凱衝他翻白眼,「臭小子,你能拿我取樂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番話倒是沒錯,大約在一年前,凱的性格就突然沉穩了不少,不再像往常那樣容易被他踩到痛點了,還時常能在他們唇槍舌劍時小勝一籌——他又不是小麥,不可能到了某個季度就自然成熟,這背後肯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發誓遲早有一天要挖出對方的秘密。

  夜晚,亞瑟照例在沐浴後回到房間,摩根正就著燭光閱覽信件,他還未走近,就見到她疲憊地按了按眼角。

  「有什麼令您苦惱的事情嗎?」

  「沒什麼。」她嘆息一聲,「是從斯堪的納維亞寄來的信,瑪格絲再過幾個月就要生產了。」

  亞瑟早就得知了瑪格絲懷孕的消息,盡管他們的長姐有一部分的妖精血統,而且體格強健(可以徒手把一個蘋果捏碎),但還不能擺脫一個高齡產婦的所有風險,他猜摩根正在為此苦惱。

  「看來你和我有同樣的憂慮。」摩根說,「既然瑪格絲能夠征服大海,一張產床自然奈何不了她,但考慮到她的年齡以及挪威的醫療衛生狀況——坦誠說,與其相信當地醫生的水平,我寧可用曬干的海魚做個護身符給她送去,說不定後者還可靠一點。」

  亞瑟慎重地點了點頭:「我完全同意您的想法。」

  「話雖如此,現在要把她接回康沃爾也太遲了。」她再次嘆氣,「沒想到今年的風暴季會持續那麼久,是我考慮不周……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派一支專業的醫療團隊過去,不僅要能力優秀,而且能夠適應艱苦的環境。」

  「有挪威王室的款待,學士們的待遇應該不會太差吧?」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不僅寒冷,而且日照時間很短,在那裡生活可能會有點壓抑。」摩根用羽毛筆吸了點墨,「在瑪格絲所有的來信裡,說過最多的話是'見鬼,我什至開始想念不列顛雨季的霉斑了,至少雨停後會有太陽'。」

  「她一定很想回家。」

  「她本可以回家——如果沒有身懷六甲的話。」他的妻子冷哼一聲,「出發前我再三告誡她,至少等結婚一年後政權穩定了再考慮子嗣的事情,可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褲子,輕易就被年輕小伙子的肉體勾走了。」

  抱怨歸抱怨,摩根還是堅持在睡前寫好了外派團隊的名單,亞瑟也耐心地等待著,看著她等墨水風干後將信紙對折,塞進信封並印好火漆。

  直到將信件交給在門外等候已久的蘿西女士後,摩根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抱歉。」她將火漆和印章收進匣子裡,「明明說好以後不會把工作帶回臥室的……」

  「沒關系,我喜歡看您工作的樣子。」最重要的是,比起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睡覺,王姐工作時那點細微的聲響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兩人都躺上床後,摩根正要吹滅蠟燭,亞瑟忍不住開口道:「聽說您和梅林早上大吵了一架。」

  雖然心裡知道這麼做有點幼稚,但他還是特意避開了「你們」這個詞。

  「我和他在某些事情上存在分歧。」她眉頭微蹙,但語氣依然平靜,「無論如何,這件事的決定權並不在他,不必過於在意。」

  對方的反應和平常沒什麼區別,但亞瑟還是有點沒出息地雀躍起來,聯想到瑪格絲的懷孕,他不禁對未來充滿了暢想:「說起來,不知道我們的孩子會是怎樣的呢… …如果能繼承您的美麗與智慧就好了。」

  摩根似乎從未和別人交流過這方面的話題——亞瑟沒見過尤倫斯王,但對方對出生後的孩子都不關心,更遑論出生前的了——短暫的緘默後,她有些拘謹地說道:「我想客觀而言,孩子只可能長得像我……或者說我們。」

  亞瑟輕聲笑了起來,非常配合地回答:「當然。」

  也許是她剛沐浴完的皮膚上散發出的氤氳香氣,也許是孩子的話題讓他有些心猿意馬,亞瑟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和側頸:「王姐……今天可以嗎?」

  「我說過很多遍,亞瑟,排卵期才是受孕率最高的時候。」

  「不是為了孩子,我只是想和您親近。」他更頻繁地觸碰她,親吻她——近乎於品嘗她,當他鑽到被褥下,親親她的膝蓋時,他聽見了妻子無奈的嘆息。

  「好吧。」她說,「但至少讓我把燈吹滅。」

  然而,當蠟燭熄滅後,他感覺到摩根的身體頓了一下,由於光線暗淡,他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那似乎是一種轉瞬之間的驚訝。

  「怎麼了?」

  從胸口起伏的幅度來看,她應該做了一個深呼吸:「沒什麼。」

  亞瑟在魔術方面的造詣並不深,但他知道高等級的神秘能夠察覺到千裡眼的窺探,摩根身為湖中仙女之首,理應擁有這樣的感知力,上一次她與梅林單方面的遠程通訊也證明了這點。

  從她的反應來看,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窺視(要讓她產生這種消極的態度可不容易),盡管發現得晚了一點,可亞瑟好像知道當初梅林究竟把魔力浪費在偷窺哪對夫婦(以及哪位寡婦)身上了。

  理智告訴他,他現在應該停下,然後和王姐討論一下他心頭的困擾,例如梅林以及他那惱人的視線……可在某種情緒的促使下,他既沒有終止,也沒有點破這件事。

  他甚至沒有感到困擾——誠然,些許惱怒是不可避免的,可無論梅林單方面把自己和王姐的關系想像得多麼特別,她也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那些陳年往事對於現在的她毫無意義——在內心深處,他認為有必要讓梅林意識到這一點。

  既然梅林的千裡眼是在蠟燭熄滅後才突然奏效的,如果不是湊巧,意味著他此刻站在一個可以看見他們臥室窗戶的地方。

  可憐的家伙……他如此想道,可憐又可恨。

  他雙手穿過摩根的膝蓋,將她的身體整個托起,黑暗中,他聽見了她倒吸冷氣的聲音——哪怕從亞瑟最初認識摩根的時候開始算,這種猝不及防的反應也屈指可數。片刻後,連摩根自己都忍不住為自己剛才的慌亂笑了起來。

  「見鬼。」她溫暖的吐息拂過他的前額,讓他的身體更加燥熱了,「別告訴我那個帕提亞人又教了你什麼《愛經》上的奇怪動作。」

  「我只是突然有點……血氣上湧。」他將她抱到落地窗邊,讓她的後背抵在窗戶和書櫃之間的牆壁上,然後是一個漫長的深吻,當摩根的呼吸逐漸沉重起來,開始推搡他的胸口時,他才離開她濕潤的嘴唇,「當然,也確實學會了一些新知識。」

  說到這裡時,亞瑟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落地窗,穿過玻璃和月光下飛舞的微塵,他與一雙深紫色的眼睛目光交彙。

  抱歉,梅林,他在心裡說道,其實我對你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麼從容,凱說的沒錯,你是一個令人忌憚的家伙。

  所以你現在的表情真是讓人感覺好極了。


第319章

  夜晚,摩根聽見被褥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什麼人將吻落在她的膝蓋、小腹、胸脯,吻冰涼而濕潤,仿佛一條游弋的水蛇。她睜開眼睛,看見亞瑟的腦袋從被褥下探出,對她露出了一個無辜的微笑,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翠綠的眼睛泛出一種奇妙的微光。

  「太晚了,亞瑟……」

  「不行嗎?」他微笑著親了親她的手指, 「真的不行?」

  她嘆了口氣:「我們說好了不能每天都做。」

  「所以……」他的手指在她的肚臍下打轉, 「沒說不能是今天?」

  他緩慢地靠近她——確實像蛇t一樣——他先是吻了她的額頭,然後是眉心和眼瞼,像畫家一樣用嘴唇描摹她的五官,然後才真正親吻了她,他吻得很深,很熱切,超過以往的任何時候,當他的齒尖劃過她的嘴唇時,摩根油然生出一股正在被啃噬的錯覺。

  當他們彼此都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時, 他終於停止了這個吻,但嘴唇沒有離開她, 只是在她唇齒的縫隙間模模糊糊地問道:「也許現在行了?」

  在幽靜的房間裡,她聽見他飛快的心跳, 以及他呼吸中沉甸甸的渴望,心裡清楚這個後半夜大抵是沒有安寧可言了。

  「好吧。」她有些無奈, 「但你最好別指望每天都能得到這種寬容。」

  這一次他沒有用那位印度老師教給他的奇怪姿勢, 但依然表現得很好——考慮到他們這段時間結合的頻率,似乎有點好過頭了, 也許這就是年輕吧。

  中途,他將她翻了過來,臂膀壓在她的背脊上,而他們的床——也許是全不列顛最堅固的床——像小船一樣搖晃著發出吱吱呀呀的嗚咽聲,當她昏盲的視野在高潮中隱約泛起白光時,他突然咬住了她的肩膀,像蛇一樣用毒素填滿了她,快樂和疼痛讓她的思緒好似斷片般徹底陷入了空白。

  那種令人顫栗的快樂漸漸平息後,亞瑟將臉埋進她的肩窩,吐息中溫暖的濕氣吸附在她的皮膚上。

  「看來我干得還不錯?」

  摩根的身體頓了一下——那依然是亞瑟的聲音,但語氣的變化似乎讓聲音的主人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在恍惚間低下頭,看見白色的長發像藤蔓一樣生長,最後從她的肩頭滑落,鮮花的香氣在房間裡蔓延。

  「即使在睡夢中也要小心一點呀。」她聽見身後的人說道,「畢竟夢魔是能在夢中使人受孕的生物,我的父親當初就是這樣讓母親懷上了我……不過,我們今晚過得很開心不是嗎?小公主?」

  …………

  …………………………

  摩根從睡夢中驚醒,眼前依然是熟悉的臥室,房間裡昏暗而靜謐,她的枕頭散發出淡淡的香氣,那是皂角的氣味。

  「王姐,怎麼了?」她看見亞瑟困倦地從沉睡中轉醒,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濃綠色——這是當然的,今晚是殘月,沒有光線照射的眼瞳都是這樣深暗,「您做噩夢了嗎?」

  「沒什麼。」摩根試圖平復心情,然而疲憊的身軀沒能喚醒她的睡意,她靜靜地凝視上空,看著窗外樹枝搖曳的影子借由暗淡的月光倒影在天花板上,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第二天清晨,她冷靜地處理了當天的政務,與丈夫和幾個孩子共進午餐,下午召開御前會議,通過了幾項重要的預算方案,然後返回書房繼續工作,直到太陽西沉,天幕在晨昏交際時暈染成了斑斕的藍紫色,她將文件收了起來,對蘿西說道:「幫我把梅林大人請來。」

  聞言,蘿西罕見地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她是她身邊的老人了,知道她平常不會對梅林使用敬稱。

  但她最後也沒有多問,作為情報大臣,顯然她清楚有些事情不需要過度深究。

  在蘿西離開期間,愛瑪為她端來了一杯熱牛奶,當杯中只剩下半杯牛奶時,門鎖發出哢嚓一聲,梅林推門而入,愛瑪則心領神會地跟著蘿西離開了房間。

  「聽說小公主找大哥哥有事?」對方臉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但摩根看出了那個笑容下的焦躁,他或許以為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他,卻沒想到她居然會按兵不動到現在。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噢~相當開門見山啊。」他戲謔地說道,「我還以為小公主最後會假裝無事發生呢。」

  摩根並不理會他的調侃:「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為什麼不去問一問你的好弟弟呢?」梅林的微笑逐漸被惱怒取代,「是他先挑釁我的,你怎麼不在他耀武揚威的時候阻止一下他?」

  「怎麼,他也溜進你的夢境裡誘奸了你嗎?」

  「他故意讓我看到你們上床!」他的笑容終於徹底消失了,「就在他跟我坦白你們要有孩子的那個晚上,他特意把你帶到窗邊,還把你的手壓在玻璃上好叫我看清楚。你真該看看他跟我對視時得意的表情,否則你就不會繼續相信你那滿腹壞水的弟弟是什麼天真無辜的小男孩了。」

  真是好極了,現在連她一貫省心的丈夫居然都在整件事裡摻了一腳。

  摩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怒火中燒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她幾乎毫無預兆地被卷入了這場她根本不知情的可笑事件中,還因為她莫名成為了他人較量的獎杯,仿佛他們其中一人獲得勝利後,她就會和其他獎品一起被無條件地贈送給那個勝利者一樣。

  她將杯子裡剩余的牛奶一飲而盡,盡管這無法平息她的怒火,至少讓她不那麼想抓著夢魔的頭發把他往牆上掄了:「聽著,梅林,讓我們從最開始解決這個問題——首先,你本來就不應該偷窺我和亞瑟的房事。自從尤倫斯死後,你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這麼做了,我本以為你已經在這方面改過自新…… 」

  「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來,否則你管不了我的眼睛愛看哪裡。」

  「……你以為我不敢嗎?」

  「你大可以一試。」梅林硬邦邦地回答,「可惜高等級的千裡眼與魔眼無異,即使眼球被破壞也不妨礙其效果。」

  摩根無聲地直視著他,後者則保持著不為所動的表情,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她長長地嘆息一聲。

  「這是你逼我的,梅林。」她低聲道,「我嘗試用和平的方式與你對話,可你只給了我這樣的回答,看來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所以你要挖了我的眼睛?」梅林的神情中閃過一絲痛苦,「為了亞瑟,你竟然要這麼對我?」

  「……我看起來像是什麼喜歡用酷刑剝奪他人正常生理功能的暴君嗎?」

  夢魔賭氣似地回答:「誰知道呢?畢竟你都為他不止一次向我發脾氣了。」可當她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條黑色的馬鞭時,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下去,「那是……」

  「鞭子。」摩根替他說完了,「自從當上女王後,我就很少使用它了,一開始可能會有點手生……不過身為異種,這點皮肉苦想必也無傷大雅吧?」

  ×××

  傍晚,摩根並沒有如往常那樣出現在餐桌前。

  亞瑟只好詢問身旁的蘿西:「女王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猊下很累,已經提前回房休息了。」蘿西答道,「另外,如果您今晚沒有其他事務要處理,猊下希望您盡早回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與您商榷。」

  即便在摩根最忙碌的時候,也很少會缺席晚餐:「她的身體還好嗎?」

  「猊下很健康,陛下。」對方的語氣聽起來意味深長,「但她今天似乎過得不太順心……希望作為丈夫的您能夠平息她的怒火。」

  他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我應該做的。」

  晚餐過後,亞瑟早早回到了臥室,本以為他的妻子此時應該已經換上睡衣,在床上放松身心了,然而實際進屋後,他發現摩根不僅端坐在窗邊,甚至還穿著外出用的裙服。

  有那麼一會兒,他還以為是自己走錯了路,不小心跑到了對方的書房。

  「王姐?」他遲疑一下,「您不打算休息嗎?」

  「我已經聽說了你和梅林的那些小摩擦。」她平靜地說道,「我們需要談一談,亞瑟。」

  如果說之前他只是有點遲疑,現在的他就真有點坐立不安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王姐,我可以解釋……」

  「不用解釋什麼,我都知道,梅林已經一字不漏地交代了。」她微微偏頭,「亞瑟,對你而言,我是什麼人?」

  「誒?」他愣住了,「您當然是我的妻子……」

  「還有呢?」

  「您還是我的姐姐,不列顛的女王……」

  「正是如此。」她的聲音沉了下來,「我和你一樣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與你共享王座與權力……亞瑟,我的弟弟啊,究竟是什麼狂妄的想法,讓你們膽敢t把我視作可以被拿來爭奪和炫耀的戰利品?」

  他的面龐霎時蒼白起來:「我、我很抱歉……」

  「看來你至少在認錯的態度上比梅林好一些——話雖如此,這不代表你可以逃過已有的責罰。」他看著她站了起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手邊的黑圈是一條卷起的黑色馬鞭,因為浸過了樹脂,鞭子在燭光下閃動著光亮,「跪下,亞瑟。」

  亞瑟感覺自己的呼吸沉重了起來……也許他應該再表現得抗拒一點,他暗自想道,可當王姐走近他,讓她的暗影俯臨他時,那巍峨而冷峻的氣勢融化了一切所謂的「男子氣概」,他近乎溫順地屈膝,並在她用鞭子托起他的下顎時熱切地親吻她的手指,等待著她用它們踐踏他的尊嚴。

  「我確信自己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久違地感受到了時間的緩慢,「您說的很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懲罰了。」


第320章

  「哈哈哈哈哈——!!」

  亞瑟以聖徒般的美德忍耐著義兄刺耳的笑聲:「聽完我的遭遇後,你的回答只有這些嗎?」

  「我還准備了不少的諷刺和挖苦,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說給你聽。」凱看著他袖子下的傷痕,咂了咂舌, 「以你的恢復能力,傷口居然到第二天都沒有完全愈合,猊下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

  「那可是馬鞭。」他小聲道,「雖然我也理解王姐這一次為什麼如此生氣……我不想推卸責任,但至少有七成是梅林的錯。」

  「我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的錯,只知道這件事裡你和梅林都怪丟人的。」凱說,「對了,記得提醒我等會兒也去看梅林的笑話。」

  「作為我的國務大臣,卿就沒有任何能派上點用場的諫言嗎?」

  「當然有。」凱真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別這麼干了,小兔崽子。」

  ……他真是失心瘋了才會指望從凱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建議。

  「畢竟,猊下已經是一個很少生氣的人了。」凱繼續道,「想想我第一次覲見猊下的時候吧——當時我對她如此無禮,她也沒放在心上,因為她知道時間終究會證明我的愚蠢。反過來說,你們能把她惹毛了也算是一種本事。」

  亞瑟感覺自己像是被一盆看不見的冷水劈頭澆下……一想到這盆水還是凱澆的, 他不免更加難受了。

  也許是被他的心灰意冷所觸動,短暫的沉默後,凱抓了抓頭發:「好吧,剛才的玩笑話可能也沒有那麼玩笑,你確實誤打誤撞找到了一個適合的訴苦對像……我剛好認識一個朋友,他的經歷或許可以作為你的參考。」

  「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凱重復了一遍:「我說的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

  亞瑟點了點頭:「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您距離被我轟走只差一步之遙了,陛下。」

  「沒必要對我隱瞞什麼,凱。」他溫情脈脈地說道,「我們可是情同手足啊。無論何時,你有任何煩惱都可以找我傾訴。」

  「放屁,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話罷了。」凱假裝向他吐口水,「好吧,你猜對了,就是我和艾斯翠德,那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一年以前?難怪我總感覺你從那時候起就收斂了許多。」

  「現在只剩半步了,陛下。」

  亞瑟只好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表示自己接下來不會再打斷他說話了。

  「剛剛說到哪兒了——對了,事情發生在大約一年之前。」凱說,「你應該還有印像,當時我們剛剛在威爾士取得全面勝利。在返回卡美洛特的途中,艾斯翠德暫時將指揮權交給了安迪……呃,准確說是交給了我,但我看她打算自己一個人離開,就把指揮權扔給了安迪,跟著她一起走了。」

  不列顛之王假惺惺地擠出一個微笑:「卿可真是以身作則啊。」

  凱對他的譏諷不以為然:「起初我以為她是想回到自己的家鄉看一看——後來我才知道她出生於凱姆裡德邊的一座小鎮,根本不可能途徑那裡。總之,最後我們抵達了灰翠鎮。」

  亞瑟知道這座城鎮——准確地說,灰翠鎮是一個許多人都耳熟能詳的名字,無論銀鎧騎士的故事有多少版本,史詩的第一卷永遠是從灰翠鎮開始的。

  「我知道艾斯就是在這裡同猊下一起打敗了傳播病疫的人面怪蟲阿傑爾,解放了被詛咒的尤翠家族繼承人的靈魂,也是她榮耀的起點,但我當時還沒搞懂她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到這裡。」

  說到這裡時,他停了一會兒,神情有片刻的悵惘,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後來我才知道她去那裡是為了拜訪一位故人。她敲門之後,開門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對她身上的鎧甲表現得很畏懼,顯然不認識她,她解釋說自己十幾年前和他的妻子有過幾面之緣,這時男人的妻子走了出來,矮矮瘦瘦的,不算特別漂亮,但和她的丈夫挺般配。我沒有跟著艾斯一起進去,只聽見她叫對方'伊薇'。」

  「卿沒有強行跟著一起進去?聽起來不像是卿一貫的做事風格啊。」

  凱朝他咧了咧嘴:「你以為我是誰?某個被老婆用馬鞭抽了之後還挺樂呵的變態嗎?」

  亞瑟只好默默閉上了嘴——雖然被義兄占據上風著實令人不爽,但他還是決定等探知了對方的秘密後再找機會反擊。

  「在等待她的過程中,我被當地的鎮長喋喋不休地被迫認識了一遍灰翠鎮的所有設施……應該是叫凱瑞丹吧?反正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才四十歲不到,我本來以為這種暮氣沉沉的城鎮也會選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來管理呢。」凱說,「鎮上稍微新一點的建築和設施基本都是猊下當年要求修建的,或是她臨時落腳過的地方,為了紀念她,當地人起了一大堆跟鹿有關的名字,白鹿井、鹿角驛站、聖鹿教堂……如果不是顧忌後山的那些樹精,可能都要改名叫翠鹿鎮了。」

  聽起來倒是挺有意思的……或許他以後也該抽點時間去見識一下這座城鎮。

  「在我被煩到差點不認識'鹿'這個字之前,艾斯終於從屋子裡出來了。」凱深了一口氣,「可能是因為無聊,也可能是因為被鎮長煩得不行了,當時我有點嘴瓢,隨口調侃了一句'你的老情人?'」

  噢!感覺對了……亞瑟在心裡贊同地點了點頭,這種說起話來值得別人抽他一耳光的風格才是他認識的凱哥。

  「我知道你肯定偷偷在心裡罵我。」凱翻了個白眼,「雖然某種意義上你可能罵得很對,艾斯平常對我的玩笑大多抱著寬容的心態,但那一次她真的很不高興——'太無禮了,凱爵士,我討厭你對那位夫人輕慢的態度!',你知道的,她不輕易說'討厭'這兩個字。」

  「如果我現在笑出來的話,你會不會甩臉就走?」

  「會。」

  「好吧……」他悻悻地說道,「請繼續說吧,我在聽。」

  「我和她相識多年,當然知道惹她生氣的後果。」凱告訴他,「於是我很坦誠地道歉,她也接受了。盡管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但我隱約意識到那個叫伊薇的女人對她確實有點特別。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頭……直到晚上野營時,我才忍不住問她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他的語速因為陷入回憶而慢了下來,亞瑟有點想催促他,又怕貿然出聲會打破當下的氛圍,只好強迫自己耐下心來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然後,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得知了她的過去。」他嘆了口氣,「與吟游詩人們口中傳唱的版本很不一樣,詩歌中只提到她年幼失怙,母親也很快因病去世,於是她背井離鄉,踏上了一條孤勇之路,歷盡磨難,最終博得女王的賞識和信賴,得以受封為騎士……多麼輕描淡寫啊,實際她所經歷的要比那糟糕得多。」

  「因為體格和外貌,她從小便遭人非議,受盡了排擠與羞辱,離家出走是為了防止親人奪走她的傳家寶劍去換迦太基銀行裡的巨額遺產。」

  「迦太基銀行裡的遺產……」原來阿勒爾夫人和加雷斯說的是這個。

  「經過一段時間的流浪後,艾斯加入了一個佣兵團,她說那是她初次遇見一個t願意接納她的團體,她曾以為自己找到了一處棲身之所……但現實證明那不過是她單方面的幻想,她的同伴們並不真正把她當回事,對於她的真誠,他們的回報只有謊言與欺辱,唯獨一個叫蒙羅的成員例外。」

  從凱的眼神中,亞瑟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情緒——就在幾天前,當凱毫無預兆地說出那番話時,他有過類似的感覺。

  「蒙羅不僅告知了她真相,並且在佣兵團的其他成員為了那筆遺產而背叛她時幫助她逃了出來。」凱說,「逃出生天後,他們彼此約定要在洛錫安或者奧克尼闖出一片天地,然而途中他們路徑了一座被利恩斯王的軍隊燒殺搶掠的村莊,為了救出被困住的孩子,他們義無反顧地衝進了火場……最後蒙羅不幸犧牲了,雖然沒能實現當初的約定,但他是作為一個英雄死去的。」

  聽到這裡時,亞瑟的心中已經了然。

  「在聽她追憶過去時,我意識到她其實對蒙羅有過愛慕之情,盡管她本人可能沒有發現。」凱的聲音愈來愈低,「很難說是出於什麼原因,可能是天性遲鈍,可能是因為自卑,也可能是道德讓她潛意識地拒絕承認這種感情,畢竟蒙羅已經有未婚妻了。」

  「就是那位名叫伊薇的女士?」

  「沒錯。」

  「所以艾斯翠德卿有一個共患難過的初戀,而且他已經死了?」亞瑟喃喃道,「聽起來比我的情況還要糟糕。」

  「是吧?」凱說,「但老實說,蒙羅的存在其實只讓我難受了一段時間,真正讓我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我自己做過的那些事——那些我自以為無傷大雅的玩笑和揶揄。很早以前,猊下就曾告誡過我,我當初的所作所為和那些曾經欺辱過艾斯的人並無區別。」

  亞瑟忍不住開口:「別這麼說,凱……」

  「沒必要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做過什麼。」凱搖了搖頭,「那時我還沒能完全領會猊下的意思——直到那一刻,直到我從她本人口中得知那段過去,我意識到她之所以很少對我的玩笑生氣,並不是因為我懂得把握幽默感的尺度,單純是因為她早就習慣了更加惡毒的非議,那些經歷磨礪了她,讓她的心堅若磐石……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感到很慚愧,但過去那些困擾著我,使我焦躁不安的部分也隨之消彌了。」

  「我……」他有些觸動,但依然猶疑不決,「恐怕我做不到那麼灑脫。」

  「你在想什麼呢?我又沒說我不愛她了。」

  聞言,亞瑟愣了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說……」

  「是啊,現在我能很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了。」他說,「雖然我還沒有告訴她——倒不是害怕被她拒絕什麼的,只是不想讓她感到困擾,你也知道她是那種明明沒做錯任何事也會莫名感到愧疚的老好人。我只是對自己更坦然了,不會因為那點愚蠢的自尊心就拒絕承認自己的心情。」

  聽完他的話後,亞瑟很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應該恭喜他嗎?因為他的心境愈發成熟,終於在感情生涯中獲得了平和的心境……然而在內心深處,他有一種預感,也許凱這輩子都不可能真正地和艾斯翠德在一起了。

  「你是傻瓜嗎?」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你以為我說的'坦然'單純是指我願意承認自己的感情?那也太蠢了。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那種事情根本無所謂,當你此生遇見了或許千百年都不會誕生的的奇跡,僅僅是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見證她的人生,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亞瑟看著他,忽然回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他第一次見到摩根的時候,心裡也有與凱類似的感覺,然後他又想到——在更久以前,當梅林和摩根結伴而行的時候,是否也存在某個瞬間,讓他湧現過與他相同的感情?

  無論答案肯定與否,如今對方都已經忘卻了。

  「我在想……」他的語速非常緩慢,「如果王姐只是一個會被愛情衝昏頭腦,甚至為此不惜違背自身信條和道義的小女孩,梅林根本不會對她產生興趣,他最初愛上她的原因,或許和我是一樣的。」

  「那他可真是怪傻的。」

  「也許吧。」亞瑟露出苦笑,「而我差點也要變得和他一樣傻了。」

  凱嗤笑一聲:「名師出高徒。」

  「謝謝你,凱哥,你的話讓我受益匪淺。」

  「這就是為什麼我是凱'哥',而你只能當弟弟。」

  「另外還有一件事,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訴你了。」

  「說。」

  亞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被抓得亂糟糟的頭發:「你最好及時改正這種在苦惱時喜歡抓頭發的習慣,再這麼下去,你可能要提早禿頂了。」

  「我收回前面所有我說過的話。」凱說,「願您和梅林就這樣勾心鬥角一輩子,陛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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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將這視作我此生唯一的請求吧,猊下,請您收回成命。」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其他人,或許已經被他哀戚的神情打動了——然而摩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而且實際上養育過更多), 見慣了男孩們耍賴扮可憐的伎倆,她的心堅若磐石:「很遺憾,蘭斯洛特卿,無論實力還是資歷,你都是這次任務最好的人選, 更何況帕裡斯公爵還欽點了你。」

  「不能派艾斯翠德爵士去嗎?」蘭斯洛特面色慘淡地懇求道, 「我相信以她的身手,殺死一只毒龍絕非難事。」

  「艾斯翠德確實能做到,但她是鐵衛隊的統領,不會輕易離開我身邊。」

  「也許高文……」大概是慢了半拍才想起高文早已返回領地, 他硬生生剎住了聲音,「珀西瓦爾爵士, 或者安迪爵士!他們都能勝任這份工作,我認為他們比我更值得這份榮耀。」

  「卿就那麼不想見到愛蓮娜小姐嗎?」

  「……我絕非故意冒犯, 猊下, 但您難道就想見到埃莉諾夫人嗎?」

  聞言,她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對方幽怨的目光:「很不錯的類比, 但你還是得去,蘭斯洛特卿。」

  「如果我遭遇不測, 請您在心裡記住一切都是您的錯。」

  「蘭斯洛特卿,我們都知道愛蓮娜小姐是一位弱不禁風的貴族千金,身高只到你的肩膀,這輩子碰過最鋒利的東西是黃油刀,若你心無動搖,她不可能對你做什麼。」

  蘭斯洛特憂郁地看著她:「與您的智慧相比,埃莉諾夫人不過是一只愚笨的鵝,可您心裡知道她能帶給您多少傷害。」

  這一次,摩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出去,蘭斯洛特卿。」

  「是。」

  送走了滿心哀怨的騎士之花後,她才終於松了口氣,放任自己的身體陷進椅子裡。

  蘿西適時地為她續上了熱牛奶:「您這幾天似乎格外疲憊。」

  「沒辦法,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了。」她說,「而且你不必為我做這些,蘿西,你是我的情報大臣,這些事情交給僕從們去做就好了。」

  「我總是樂於侍奉您的。」她的情報大臣面露微笑,「就像我喜歡女僕的裙服一樣。」

  「話說回來,我的大臣們怎麼樣了?」

  「依然分成兩派。」蘿西說,「目前看來,不贊成的占多數,尤其該陣營還有戈達德大人坐鎮,您知道他是一位多麼擅長說服別人的演說家。」

  她說的是關於不列顛未來繼承人的事情——哪怕是摩根本人,此前都未料到這件事竟然能引發如此大的爭議。有半數以上的大臣不贊同她繼續綿延子嗣,以戈達德·科茲莫·格林為首的大臣們希望她能維持永恆的統治,而不是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將權力托付給下一代。

  「您知道我總是無條件服從您的要求。」蘿西將神情中的閑適收斂起來,「但我多少也能理解戈達德等大臣們的心情,您與陛下都擁有近乎永恆的生命和青春永葆的肉體,為何您不願成為這座島嶼永恆的女王?誰也不能確定這個尚不存在的孩子最後會變成怎樣的人,依我之見,在您已有的四個孩子中,都難以找到能完全取代您的人選,我不認為到了第五個孩子就會降下奇跡。」

  「我不想成為神,也不認為讓神統治現世會有什麼好結果。」摩根嘆息一聲,「這t個國家已經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騰得夠多了……坦誠說,即使是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星之內海與現世之間的關系。」

  「說到星之內海……」蘿西意有所指眨了眨眼睛,「比起尚不存在的繼承人,我相信您身邊還有更加迫在眉睫的麻煩。」

  「兩個毛頭小子的幼稚競賽可稱不上是麻煩。」摩根取出羽毛筆沾了點墨,「頂多只是有點煩人罷了。」

  「陛下畢竟是您的丈夫,許多事情只能溫和處理。」蘿西委婉道,「至於梅林大人……您難道不打算解決一下這件事嗎?」

  「比如說?」

  「將他驅逐出卡美洛特?」話音剛落,連蘿西自己都笑了,「看來我真是老了,連這種傻話都說得出來。」

  「顯然你現在對那句'這個國家已經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騰得夠多了'應該有了更深的體會。」摩根說,「當然,也不完全是你的錯。即使以我來看,夢魔也是一種相當奇妙的生物——在外表上幾乎跟人完全一樣,而且數量稀少,沒有形成自己的社群文化,反而時常混跡於人類社會,很容易讓人忘記他們本質上是與我們不同的物種。」

  嚴格意義上,人類甚至在夢魔的食物鏈上……只是夢魔對於「食用」的定義和人類不太一樣。

  「您和陛下也是異種與人類的混血,但都展現出了傾向人類側的個性與行為,為何唯獨梅林大人的本性會偏向神秘側?」

  「這一點我也不能妄下判斷,不排除和生活環境有關,畢竟我和亞瑟都是在人類社群長大的。」她沉思片刻,「也可能和我們覺醒的血統有關。龍和人類的差別很大——就像我之前所說的,夢魔很容易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人類社群的一員,而一條龍即使在人類的村鎮或城市裡住一百年,也不會讓人誤以為它是人類,所以人性和龍性是必須二選一的情況,即使是先王那樣割舍了人性的超越者,仍會習慣性地遵循著人類社群的秩序。」

  而傳承妖精之血的家族就很容易誕生一些奇怪的人,例如容易愛上與自己容貌相似的兄弟姐妹的廷塔哲,以及完全復現了妖精逐樂與自私本性的卡賓森……這些話最終都消融在了摩根的嘆息中,但通過沉默的視線交流,她確信蘿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相較之下,妖精和夢魔本身就有和人類重合的部分,處於這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下,很容易讓混血者認識不到自己的行為其實有悖於常理。」摩根繼續道,「我們的宮廷魔術師心裡可能還覺得自己挺像正常人的……哼,他作為夢魔或許活了很長時間,但作為人類還差得遠呢。」

  「這種錯誤認知也許是可以矯正的?」

  「的確可以,最常見的方法是利用正負反饋進行行為修正訓練,瑪格絲當初就是通過這種訓練成功把愛德溫從家族恥辱的道路上拉回了正途。」

  「但您不打算對梅林大人這麼做。」蘿西的語氣很肯定。

  「當然不——愛德溫是我的外甥,如果蓋亞想讓我修正梅林的性格,它最好先付學費。」她拿起一份文件,「讓亞瑟去煩惱這些吧,他的前半生太過順遂,是時候該還債了。」

  入夜後,摩根回到臥室,因為亞瑟近期都不在這裡過夜——由於他之前出格的行為,摩根將他發配去了王儲的房間,並得以抽出一些時間在睡前閱讀上。

  她先是將安赫卡的典籍重新看了一遍,盡管這是經過多次謄抄後的版本,而且被翻譯成了與原典不同的語言,但蛾摩拉的點點滴滴仍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讀完了這些典籍後,摩根又開始閱讀和迦太基建國女王狄多有關的記載,她從未見過狄多,但本能地感覺對方如果不是塔瑪的後代,就是希蘭的,這位女王治國很有蛾摩拉的風範,尤其是在銀行的構建上。

  話雖如此,她在愛情方面多少顯得有點草率了……在閱讀到《埃涅阿斯紀》時,摩根輕輕嘆了口氣。

  一陣敲門聲突然響起。

  「王姐?」門外傳來了試探的聲音——亞瑟的聲音,「您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見門縫下有燭光閃動。」

  摩根並不意外他會來,事實上,這半個月對她而言也很煎熬,尤其當他們在工作中碰面的時候,丈夫那雙如小狗般哀傷的眼神總是讓她頗感壓力……反過來說,他已經初步掌握了該如何利用那張漂亮的臉,邁出了作為壞男孩的第一步。

  「進來吧。」

  亞瑟輕聲推開了門,舉止有點局促,但笑起來時依然很柔和,那雙綠眼睛有著某種無論何時都顯得溫情脈脈的魔力:「我聽說您晚上沒有進餐。」

  「苦夏,沒什麼胃口。」其實是御前會議內部關於繼承人的爭論讓她心煩意亂……戈達德是一位沒什麼自主立場,而且很會揣測她心意的大臣,這樣的人一旦在某件事情上表現出了堅定的想法,往往會比其他人更加棘手。

  「我從廚房拿了幾塊剛出爐的黃油面包,還有一些腌魚和煙熏肉。」亞瑟說,「如果您後半夜感到飢餓,就不用等廚房升起爐火了。」

  摩根點了點頭:「謝謝。」

  「另外……」亞瑟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如果您有注意到的話,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張床上過夜了。」

  「是啊,這是誰的錯呢?」

  「我。」說罷,他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還有梅林——當然,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成熟的心態。從小到大,預言告訴了我應該成為王,梅林促成了我與您的婚姻,您告訴我不列顛需要真正的統一,我總是被動等待著他人的給予,這也許是我患得患失的真正原因,我所擁有的一切都來得太容易。」

  他自我反省的樣子讓摩根想起了高文……雖然這種既視感在此時此刻多少顯得有點奇怪,但她還是習慣性地拿出了循循善誘的口吻:「那麼你以後打算如何改掉這種想法呢?」

  「我想變得更主動,」他說,「而不是繼續坐享其成一般地等待愛情降臨到我身上。我想更多地了解您,我想知道您的經歷,那些曾經出現在您的生命中的人和事物,那些梅林知道或不知道的,我都渴望知道。」

  那種既視感霎時煙消雲散了:「你確定要在這種時候提梅林的名字?」

  「如果不用梅林,那我就只能用艾斯翠德卿了……但這樣好像顯得我有點太囂張了,所以還是梅林吧。」

  ……這可真是有說服力的理由。

  「《埃涅阿斯紀》?」他瞥了一眼書皮,「您似乎對諾斯特魯姆海周邊的文化一直很感興趣。」

  「退位後,我可能會坐船去那裡看看。」也許還能幫艾斯翠德把那筆遺產取回來——可惜這個笑話已經過時了,加雷斯在出海時取回了那筆遺產,而且沒有支付多少滯納金,因為這筆遺產有王室擔保,可以無期限地寄存於銀行中。

  除了一大筆錢外,裡面還寄存了一枚雄獅勛章。

  由此看來,艾斯翠德的祖輩應該知道蛾摩拉鋼劍與雄獅勛章的淵源……然而那枚勛章背後的刻字是「烏利亞」,而非帕提。

  艾斯翠德並沒有因此氣餒,反而認為這種遺憾其實是命運的啟示,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一定會完成先祖們未能完成的使命。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嗎?」

  「你是我的丈夫,亞瑟,沒必要小心翼翼地問這些。」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你當然可以跟我一起去,就像你今天晚上可以跟我睡在一張床上一樣。」

  他明顯雀躍起來:「真的嗎?」

  「真的。」

  亞瑟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湊過來吻了吻她,第一次還有點試探性的感覺,第二次就變成了有著他一貫風格的深吻,他的皮膚上殘留著沐浴後的溫熱和濕氣,還有一股有別於皂角的清新香氣——用了點香水,顯然她的男孩如今已經變成了超乎她想像的心機鬼,而他今晚可不只是打算在這張床上安睡到天明。

  當肺葉裡的最後一點空氣也被這個漫長的吻耗盡後,摩根不得不氣喘吁吁地推開了他:「如果你希望今晚你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到最後t,最好留給我一點吃飯的空擋。」

  被戳中心思後,亞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稍拉開距離,但那雙小狗般的,充滿期待的眼神始終催促著她。

  摩根有些無奈,但也很難責怪他,只好低頭將食物外包裹著羊皮揭開,她不討厭腌魚和煙熏肉——它們不是她最好的選擇,但她吃過更糟糕的— —但這一次它們散發出的鹹腥和臭味讓她的胃袋驟然緊縮。

  她猛地推開亞瑟,幾乎要踉蹌著摔下床,好在亞瑟及時扶住了她的肩膀,她不受控制地干嘔起來,但胃裡空無一物,只能吐出一些酸苦的膽汁。

  「王姐?!」亞瑟心驚膽戰地問道,「您還好嗎?」

  摩根無法回答他,直到把自己的胃像擰毛巾一樣擰干後,那種反胃感才漸漸減弱。她在亞瑟的幫助下躺回床上,感覺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虛弱,面對丈夫不安的表情,她苦笑了一聲。

  「看來你今晚的計劃要泡湯了。」


第322章

  經歷了幾個月的煎熬, 蘭斯洛特終於得以結束任務返回卡美洛特。

  他並未在這座城市生活多久,但闊別數月後,無論是白堊城高聳入雲的城牆,還是街頭巷尾熱鬧的叫賣,竟無一不勾起他的思鄉之情——最重要的是,他終於從卡賓森家族的魔爪中逃出生天,可以自由呼吸這片廣闊世界的新鮮空氣了。

  蘭斯洛特騎馬抵達獅心堡大門時,他的好幾名同僚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 一見到他都表現得非常熱情。

  「好久不見, 蘭斯洛特爵士。」貝德維爾關切地問道,「路途遙遠,你一定餓了吧?」

  珀西瓦爾為他卸下了馬鞍,安迪自然而然地接過韁繩,替他把馬牽去馬廄,高文(他怎麼在這兒?)則遞給了他一個水壺,克魯茨無事可做,只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試圖用眼神鼓勵他振作。

  「加荷裡斯和加雷斯還在趕回來的路上。」阿格規文說道, 「由我代他們轉達對您的關心,蘭斯洛特爵士。」

  如果是幾個月以前,蘭斯洛特一定會對同僚們的關心受寵若驚——雖然他不太相信加荷裡斯會關心自己,加荷裡斯不關心除他母親以外的任何人——但一想到他們這麼做背後的原因,他就只想在獅心堡後的歪脖子樹上吊死自己,以免在余生見到任何他認識(或認識他)的人。

  在逐一接受了同伴們的慰問後, 蘭斯洛特最後見到了凱, 相比其他溫柔體貼到讓人毛骨悚然的同僚,對方看起來依然是老樣子, 這讓他不禁松了口氣。

  「好久不見,凱爵士。」

  「你的遭遇我已經聽說了。」凱說,「我知道這樣說不太好,但實話是聽完後我忍不住笑了。」

  貝德維爾連忙阻止他:「凱爵士!」

  「別看這家伙現在一臉譴責的樣子,他當時也笑了。」凱說,「就這樣'噗哈——'一聲把酒全部噴到了我身上。」

  「非、非常抱歉……」

  「請相信我並非是想以自己的經歷博取同情。」蘭斯洛特十分無奈,「但看在……那件事的份上,您就不能嘴下留情嗎?」

  「好吧,如果你希望的話。」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計,人生就是這樣,總能撞見不如意的事情,剩下的日子就湊合著過吧。」

  ……這家伙究竟是怎麼順利活到現在的?

  雖然同僚們的關心讓他倍感熨帖(大概?),但這只是今天最簡單的部分。不列顛所有貴族女性犯下的罪行都在女王的管轄範圍內,他還需要去書房向猊下彙報這件事。

  由於女王尚在孕期,原先將政務搬去首相塔處理的計劃暫時中止了,蘭斯洛特對此表示遺憾,他原本還指望靠著那點爬樓梯的時間給自己一點緩衝的余地呢。

  推門走進書房後,蘭斯洛特第一次見到了懷孕時期的女王,對方依然美麗驚人,並且渾身散發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梅林的文筆到底還是差了一點,沒能描繪出這種看似無形卻關鍵至極的部分,而且許多細枝末節都可以證明他更喜歡年輕少女,夢魔果然是沒有品味的生物。

  「很高興見到你平安歸來,蘭斯洛特卿。」猊下說,「當然,對於卿在卡賓森家族的不幸遭遇,我深表遺憾。」

  他戰戰兢兢地答道:「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請您別再用那種奇怪的態度對待我了。」

  「那麼我們就直入正題吧。」猊下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裡,「毫無疑問,愛蓮娜小姐對你犯下的奸/淫罪行是法律不可容忍的,但作為案件的受害者,我還是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我請求您別用那兩個字。」

  猊下理解地點了點頭:「通過你血液中提取出的愛之靈藥成分,可以證明你並非自願,這一證據在審判時對你有利。」

  「請代我轉達對梵妮學士的由衷感謝。」蘭斯洛特試探性地問道,「但請容我多問一句,為什麼您能如此及時地知道我……呃,被愛蓮娜女士下藥的事?這也是緘默的功勞嗎?」

  「不,是梅林的功勞。」猊下咳嗽了一聲,「他認為你在那邊一定會發生有趣的事情,所以一直在用'眼'觀察情況。」

  蘭斯洛特感到不可置信:「梅林大人難道就沒想過讓我直接免受這種遭遇嗎?」

  「我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她說,「根據梅林本人的說法——客觀而言,帕裡斯公爵已經通過血魔法預知了你和愛蓮娜會有一個孩子,那麼這件事最後必然會發生,即使這一次成功阻止了愛蓮娜,同樣的事情日後仍會反復上演,既然不能確保你逃過人生中的每一次劫難,不如順應命運讓其自然發展。」

  「我明白了,所以主觀上的原因是?」

  「他認為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如果我向梅林大人發起決鬥請求,對您和陛下會產生什麼損失嗎?」

  「無妨,只是別找什麼偏僻的角落,如果我們沒能親眼看到那一幕,人生會留下不少遺憾。」這種用冷靜的語氣開玩笑的風格讓蘭斯洛特想起了加荷裡斯— —那孩子整天把自己的長兄當成假想敵,堅持自己才是最像母親的那個,也許不無道理,「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

  「請說。」

  「愛蓮娜懷孕了。」

  蘭斯洛特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還沒等他說什麼,猊下便繼續道:「考慮到她現在是孕婦,她身後的卡賓森家族,以及不列顛法律對於男性受到侵犯的情況有所欠缺——尤其在卿本人的身體健康並未受損的情況下,很難對她施以刑事上的處罰,所我建議卿可以通過民事上的賠償獲得一些補償。」

  他僵硬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補償,也不需要公開審判,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會再與那位女士產生任何聯系。」

  「恐怕很難,不出意外的話,等到愛蓮娜小姐生下孩子,卿就會因為各種脅迫——例如不立刻回到她身邊就將孩子掐死之類的原因而被迫妥協,所以我想卿日後注定將永無寧日了。」

  蘭斯洛特心如死灰地看著她:「如果您當初願意傾聽我的請求,沒把我派遣到卡賓森家族……」

  「我不是正在全方面地為卿考慮解決方案嗎?」即使是猊下,也難免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如果卿信賴廷塔哲的醫療教育水平,一旦愛蓮娜試圖以虐待孩子的理由迫使卿去見她,我就會以精神狀態方面的原因剝奪她的撫養權,將孩子送往廷塔哲修道院長大,待孩子成人後,由其本人決定是否要繼承卡賓森的姓氏。」

  蘭斯洛特並不想直面自己即將有一個孩子的事實,但不得不承認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解決方案了。

  離開女王的書房後,蘭斯洛特獨自回到房間,無論是回程時的舟車勞頓,還是愛蓮娜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讓他感到身心俱疲。誠然,愛蓮娜不僅長得美麗,而且出身高貴,但他對這樣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實在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更別說對方的性格還……呃、有點奇怪了。

  在他休整期間,又有不少同僚陸陸續續地來拜訪他,無一不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柔之態,就連對圓桌騎士從不抱好感的賽諾拉·阿什利都上門送了些慰問品。蘭斯洛特真誠地感謝了每一個人,並真心希望他們別再來了。

  正當他以為自己注定將會成為人們後半年茶余飯t後的談資時,後半夜忽然發生了一件足以將他拉出泥潭的突發事件——女王要分娩了。

  「這麼快?」直到被貝德維爾催促著離開房間,蘭斯洛特還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如果猊下沒有提前生產,豈不是我離開前猊下就懷孕了?」

  「准確地說,陛下是在您離開卡美洛特後一周左右告知我們這件事的,所以實際可能要更早一些。」珀西瓦爾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您確實錯過了不少重磅消息。」

  「還有樂子。」凱補充道。

  產房前,王正在不安地徘徊。

  「怎麼會比預產期提前那麼多?」他有些焦躁地說道,「為什麼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王……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解釋過不止一次,陛下,這是因為房間裡施了隔音的咒語。」他身旁的學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另外,猊下是一位熟練的母親,她知道該如何呼吸和使勁,雖然這一胎會比較困難,但她會堅持下來的。」

  一旁和王同樣焦慮的高文追問道:「為什麼這一胎會比較困難?」

  學士嘆了口氣:「這個問題我也解釋過,是因為……」

  「因為鹿的肚子裡有一條龍。」梅林打斷了他——如果不是蘭斯洛特剛才親眼看見他行色匆匆地趕過來,或許會以為他此刻不以為然的表情是真的,「都讓開,我要進去。」

  他看見王不悅地眯起了眼睛:「你為什麼要進去?」

  「因為大哥哥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廷塔哲的女人不得不生條龍下來。」梅林的語氣也比他記憶中尖刻得多,「還是說你也有經驗想過來搭把手?沒有就別擋路。」

  「陛下和梅林對彼此的語氣好詭異……」他悄悄對貝德維爾他們說道,「我離開期間,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嗎?」

  「事故倒是沒有。」凱答道,「倒是有不少狗血的故事。」

  最後是阿格規文終止了這場劍拔弩張的對話:「陛下……請您顧全大局。」

  亞瑟王只好讓開了路,讓梅林進入產房。門被推開時,女王的慘叫有一瞬間漏出了門縫,但很快又隨著房門合上重新歸於寂靜,只有血的氣味殘留在走廊裡。

  王的臉色霎時蒼白起來,神情中的驚惶壓過了躁郁,他不再反復踱步,只是坐立不安地在產房前等待著結果。蘭斯洛特追隨他多年,知道他並非傳聞中那樣堅不可摧,但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坐立不安。

  高文和阿格規文也焦慮地交流著什麼,蘭斯洛特只聽了個大概,大約是說哪怕是生雙子的時候,情況也沒有如此驚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天空已經從漆黑的夜幕轉為了晨昏交際時的暗灰,蘭斯洛特過去對這方面所知甚少,這次終於感受到了生育的艱辛,甚至連帶著對懷有身孕的愛蓮娜都多了一絲悲憫。

  雖然王不再走來走去,但他散發出的負面情緒還是讓周圍的人感到心情沉重,以至於凱爵士好幾次忍不住提議「要不我直接把你打暈吧」——聽起來非常冒犯,不過蘭斯洛特相信這是他最誠懇的關心。

  「您和猊下有考慮過孩子的名字嗎?」安迪嘗試著緩和氣氛,可能因為他是他們之中為數不多有育兒經驗的人,此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極有分量。

  聞言,王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許:「如果是男孩就叫莫德雷德,如果是女孩就叫格蕾。」但這種放松也只持續了片刻,「抱歉,安迪卿,比起孩子,現在我只希望她平安無事……如果沒有她的話,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安迪似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王的肩膀:「我明白,陛下。」

  珀西瓦爾絞盡腦汁地安慰道:「艾斯翠德爵士也在產房裡,她一定會守護好猊下的!」

  「雖然我一直很信任她的能力。」凱回答,「但除了握住猊下的手給她加油鼓勁外,我不覺得她在這件事上能幫到什麼忙……沒幫倒忙就不錯了。 」

  時間仍在緩慢流逝——直到黎明的第一縷光照進獅心堡,晨風輕柔地拂動窗簾的扣環時,他們終於聽見門鎖發出哢噠一聲。

  首先從門裡走出來的是梅林,他的衣服看起來干干淨淨,但依然能聞到血的氣味,從他神情中的疲憊來看,蘭斯洛特猜產房裡大概也發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況。

  他先是對高文和阿格規文說:「你們的母親很好,母子平安。」

  話音落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哪怕是先前與梅林氣氛緊張的亞瑟王,此刻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進去看你們的小殿下吧。」梅林說,「不過他正在睡覺,所以別吵到他——煩人的小家伙,潘德拉貢積壓了幾代的臭脾氣大概全部傳給他了。」


第323章

  「我們小時候也這麼吵嗎?」

  「很吵。」阿格規文說, 「但沒有那麼吵。」

  「別這麼說啊,阿格規文。」高文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慈愛表情注視著搖籃裡的莫德雷德,「看看他多可愛呀~歡迎來到這個世界,我們的小王子。」

  「我發誓。」加荷裡斯說, 「如果你再用這種惡心的腔調講話,我就割開你的喉嚨。」

  「很遺憾,小弟弟,要論武藝還是我比較強。」高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這就是為什麼母親給了我星之聖劍的姐妹劍,而你在成人禮上只得到了一支羽毛筆。」

  加荷裡斯反唇相譏:「是嗎?我倒覺得這是因為母親認為我繼承了她的智慧,而某些笨蛋如果沒有點武藝傍身,真不知道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都住嘴。」阿格規文感到一陣頭痛——或許是分開太久了,以至於他幾乎忘記了他的兄弟們曾給他帶來多少麻煩。

  加雷斯趴在搖籃邊上:「他的牙齒好鋒利, 是因為紅龍之血嗎?」

  「也許是吧……另外,別用湯匙柄去戳弟弟的牙齒, 加雷斯。」

  「這是正確的習慣,阿格規文哥。」加雷斯諄諄教導, 「如果你在埃及的沼澤裡不用樹枝探路的話, 有很大的概率會被鱷魚咬到。」

  「這是你弟弟!」

  「可他剛剛咬破了高文哥的手指。」

  「也許龍就是喜歡這種筋道的大塊肉。」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的諷刺,加荷裡斯。」高文不以為然, 「只是一點小傷而已,過會兒就會愈合了。即使莫迪的牙齒很鋒利, 也是那種可愛的鋒利。 」

  「可以,等這孩子舉辦成人禮的時候, 我們就把你烤至七成熟, 撒上牛至和百裡香,放在銀色的餐盤裡端給他。」

  阿格規文有些無奈:「加荷裡斯……」

  「誒?可我的坩堝沒有那麼大,裝不下高文哥呢。」

  「別認真去考慮這件事!」

  這場兄弟間的唇槍舌劍最終以莫德雷德的困倦落下了帷幕。

  加荷裡斯雖然嘴上嫌棄這個新弟弟,但在離開房間前還是給他掖了掖被角。

  「你一定要平安長大啊,莫德雷德。」阿格規文聽見他低聲說道,「你退下來的乳牙,將會成為我重要的研究材料。」

  阿格規文決定假裝自己沒聽見後面半句話。

  告別了自己(讓人頭痛)的兄弟後,阿格規文便啟程前往獅心堡大門迎接阿勒爾姑母。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對方一如既往給了他一個親熱的擁抱,「猊下還好嗎?我聽說這次生產並不像以前那樣順利。」

  「過程有些驚險,但結果是好的。」阿格規文回答,「據梅林所說,我的外祖母伊格琳夫人當年生陛下時也同樣艱難,要生育與自己非同源的異種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聞言,阿勒爾姑母心有余悸地點了點頭:「不過話說回來,這次又是一位小王子……看來猊下注定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女兒了。」

  也許是外祖母生孩子時提前把廷塔哲的女兒份額用完了:「即使後面有幸生下女兒,也不一定就是妖精之血的擁有者,外祖母也是在兩個女兒之後才誕下了母親。」

  「說不定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呢?將廷塔哲家族永恆地托付給它鐘愛的妖精女王。」

  「您也知道母親,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與命運作抗爭。」他說,「但母親似乎也不打算將時間浪費在無止境的生育上,我猜她心裡已經有想法了,只是打算等莫德雷德成長到脫離對母親的依賴後再付諸實施。」

  阿勒爾姑母看起來比他們上一次見面時瘦了t不少,一部分是因為船上的生活,另一部分是因為年齡與病痛。缺乏了脂肪的支撐,她的臉頰愈發下垂,法令紋也加深了,談吐和舉止依然很有活力,但笑容已經不若他記憶中那般嘹亮了。

  米斯裡爾家族的特殊才能是通過聖者的祝福覺醒的,而非血脈,所以不同於體內有稀薄妖精血統的瑪格絲姨媽和埃莉諾姨媽,阿勒爾姑母的衰老速度與普通人無異。

  國婚結束後,阿勒爾姑母在乘船前往歐洲大陸時患上了壞血症,雖然在經過漫長的治療後終於痊愈了,但這次遭遇還是極大地損害了她的健康。探望完母親後,她就會跟隨高文一起返回葛爾,名義上是休養一段時間,但阿格規文猜她應該不會再離開不列顛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她本人對此倒是頗為樂觀,「我對自己的一生已經很滿足了,只希望彌留之際,我能再為猊下作最後一幅畫。」

  當他們抵達女王的書房時,碰巧同正從房門裡出來的財務大臣戈達德打了個照面。

  「阿勒爾夫人。」戈達德熱情地對阿勒爾行了一個吻手禮,「沒有您的活躍,再奢華的宴會也提不起大家的興致。您打算在卡美洛特待多久? 」

  「一個多月。」阿勒爾姑母笑了起來,「我會和高文一起回去。」

  「噢,葛爾,我們都想念它。明年夏季我也打算帶家人們回葛爾避暑,卡美洛特雖然是天府之國,但我始終習慣不了南方的氣候。」

  幾句寒暄後,戈達德主動表示:「我知道您這次回來還有其他事務要向猊下彙報,就不多挽留您了。」

  目送阿勒爾姑母推門進屋後,阿格規文發現戈達德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阿格規文大人,您接下來還有其他要務亟待處理嗎?」

  「還好。」

  「如果您有空的話,不妨與我一起散會兒步吧。」

  與戈達德相處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對方是他最初接觸政務時的指導者,算是半個老師,阿格規文一直很尊敬他:「當然。」

  路上,戈達德突然開口道:「昨夜梵妮學士匆忙趕往王儲的房間,當時猊下也在房裡,您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麼嗎?」

  聞言,阿格規文愣了一下:「說來慚愧,我什至不知道梵妮學士昨夜去了王儲的房間。」

  「據說是因為猊下在哺乳時被小王子的牙齒劃傷了。」對方低聲道,「一出生便以母親的鮮血哺育自己,這可真是不祥之兆。」

  他心中同樣對這個消息感到擔憂,但沒有表現出來:「哺乳期的女性被嬰兒的牙齒劃傷乳頭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情況,戈達德大人。」

  戈達德輕聲笑了一下,似乎已經嗅出了他內心深處的不安:「但對猊下而言的確是罕見的事情,不是嗎?」

  不錯,母親身為妖精之血的正統覺醒者,普通的利器很難傷害到她的身體,但莫德雷德作為紅龍,與她同樣是高等級的神秘,雙方的神秘性互相抵消後,一些過往不會顯現的問題便會接二連三地出現。

  「我知道您並不贊同莫德雷德的存在,但一切已成定局,也許您應該試著接受現狀。」

  「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戈達德話鋒一轉,「阿格規文大人,您讀過柏拉圖的《理想國》嗎?」

  阿格規文有點不理解話題為何突然轉到了一本希腊哲學家寫的書上,只能坦誠地搖了搖頭。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描繪了一類令人心馳神往的賢明君主——不僅富有智慧,生活節制,寬宏大量且彙聚了各種美德,而且心性堅定,不畏懼任何艱險與挑戰,最重要的是,盡管治下的城邦繁榮昌盛,君主本人卻對權力沒有過多的熱情。在書中,柏拉圖將這類君主稱之為'賢人王'。」戈達德看著他,「當我復述這段話時,我們的腦海中也許都浮現出了同一個人的名字,阿格規文大人。」

  阿格規文的確想起了母親,但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不能繼續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

  「恐怕我難以領會您的意思。」

  「您何必逃避我的話呢?」對方的目光似是洞察了一切,「曾幾何時,我認為猊下距離'賢人王'的最後一點不足,便是她對王座的執念——命運的荒謬正在於此,使她真正成為人們理想中統治者的關鍵一步,恰恰是她意圖放棄王座,將權力托付給下一代的決心。」

  「我想母親並沒有自認為是理想的統治者,她……」

  「您知道阿勒爾夫人此次回來是為了什麼嗎?僅僅是為了慶祝王儲的誕生?」戈達德步步緊逼,「君士坦丁堡誕生了新的皇帝,名為盧修斯·希貝琉斯,他自稱神祖羅穆路斯之後,並且持有魔劍弗洛倫特,立誓要重現羅馬帝國的榮光——羅馬啊羅馬,僅僅是聽到這個名字,就使多少國王心驚膽寒?老朽的巨人亦有震撼世界的威能,待他帝位穩固,必然要向西邊進發。」

  「若羅馬意圖再度入侵不列顛,母親和陛下一定會阻止他的。」

  「是啊,復興舊都、改善民生、統一國家、擊退外敵——猊下的才能無可置疑,可她耗費了畢生的心血,僅僅是為了將一個完美無缺的國家交付到一個好壞未知的年輕人手上?」他說,「反之,既然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有幸誕生了這樣的存在,我們又怎能不將國家永恆地置於她的掌中呢?」

  即使對戈達德講話極具煽動性的事實做好了准備,此刻阿格規文心中都難免產生了一絲動搖。

  腦海中的最後一絲理智迫使他回答:「既然您相信母親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為何又不肯信任她在繼承人上做出的決定?」

  「這一點您確實駁倒我了。」戈達德難得露出一絲苦笑,「即使是我,也難以揣測猊下在這件事上的想法……但時間會證明一切的,阿格規文大人,莫德雷德殿下最終能否成長為猊下所期望的繼承人,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第324章

  「夜深了, 加拉哈德。」貝絲修女低聲提醒他,「如果你的身體撐不住了,就回去休息罷。」

  加拉哈德並不感到疲憊, 雖然不知是何原因, 他似乎天生比其他孩子更加精力充沛——但他同時也知道,在自己的同齡人中表現得太過異常只會讓他人疏遠自己,大多數年幼的學員在聖堂裡待到九點就會回屋睡覺了,他決定等最後剩下兩到三個孩子時再回去。

  今晚是守靈夜——為了紀念於不久前去世的院長海澤爾·阿什利修女。加拉哈德與她並沒有多少直接接觸,但她那祖母般的寬厚和藹,公正的處事態度,以及對家境貧苦的年輕學員的照顧,在整個修道院都是有口皆碑的。

  盡管也不乏為了接觸加荷裡斯大人而故意作秀的人,但絕大多數人都是懷著最誠懇的心情留在聖堂裡為海澤爾修女禱告的。

  片刻過後, 人群中忽然掀起了一陣騷動。

  加拉哈德最初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只是習慣性地遵循人們的視線望去,一個披著深綠色鬥篷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加拉哈德見過許多美麗的人,可對方的容貌還是有一瞬間讓他的頭腦陷入了空白,而這也僅僅是她身上最表層的東西,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當她微笑著向四周致意時,房間裡的最後一絲躁動也在這個笑容下平息了。

  她身邊還跟著一個男孩,也有著翠色的眼睛和金色的頭發(但顏色略深一些) ,幾乎是那位女士的縮小版。

  加荷裡斯大人快步走了過去,看見兩人相仿的容貌,加拉哈德終於意識到這位客人正是不列顛的統治者,傳說中的妖精女王摩根,那麼不出意外的話,她右手牽著的男孩應該就是年幼的王儲莫德雷德殿下。

  女王與加荷裡斯院長低聲交談了幾句,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觀察兩人周圍是否有某位他不太想見到的人,卻無意中與女王身旁的莫德雷德殿下對上了視線。

  對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便挪開了,但加拉哈德莫名有一種感覺,他們很快就會正式見面的。

  這種預感在幾天後就得到了印證——兩天後的清晨,他的老師亞爾林學士告訴他,女王想要見他一面。

  能夠近距離見到赫赫有名t的摩根女王,即使是一向冷靜自持的加拉哈德也難免雀躍起來,但在正式啟程前,他還是謹慎地問道:「除了猊下,還有其他來自王都的貴客嗎?」

  亞爾林學士似是看穿了他的憂慮:「很遺憾,蘭斯洛特爵士並沒有來,猊下回康沃爾時通常只會讓艾斯翠德爵士或其他廷塔哲家族的騎士隨行… …但也不用太難過,加拉哈德,只要你在武藝上繼續精進自己,遲早有機會成為圓桌騎士的一員,與你的父親相聚。」

  然而加拉哈德根本不想見到他所謂的父親,更不想成為什麼圓桌騎士:「感謝您的安慰,亞爾林老師,但我認為留在修道院也很好。」

  聞言,亞爾林學士嘆息一聲,眼神中飽含憐愛:「你能想開就好,有什麼煩惱千萬不要憋在心裡,記得嗎?」

  是啊,廷塔哲修道院才是他的家,修道院裡的任何人都比蘭斯洛特更像他的家人,亞爾林老師、貝絲修女、坤蘭學士……甚至是加荷裡斯大人,如果硬要在加荷裡斯和蘭斯洛特之間選一個,他寧可讓前者當他的父親。

  加拉哈德本以為女王會在院長的辦公室面見他,但亞爾林學士最後將他帶到了修道院頂樓的天文台。他看見加荷裡斯大人正在興高采烈地與女王談論著什麼——不同於他記憶中懨懨的冷臉,他們的新晉院長此刻看起來有種孩子氣的熱忱,如果不是這對母子外表看起來年紀相仿,這一幕應該會相當溫馨吧。

  「亞爾林學士。」女王先是對老師頷首致意,然後將目光落到他身上,「加拉哈德,對嗎?」

  他忽然緊張起來:「是的,猊下。」

  「時間過去得真快,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呢。」女王莞爾,朝他招了招手,「走近一點,加拉哈德,我想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意識仿佛從身體裡被剝離了一樣,每走一步都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切感,如果他的關節上再吊幾根絲線,也許走路時還會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

  當女王牽住他的手時,這種不真切的感覺似乎愈演愈烈了:「好孩子,你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當、當然。」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真是丟人。

  「是嘛,那就好。」她的笑容讓他無暇去想任何事情,「在修道院裡,你最喜歡什麼課?」

  「草藥學……」

  「草藥學嗎?很適合你。」女王說,「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在戰場上建立功績,它會在關鍵時刻幫上你不少忙。」

  加荷裡斯大人輕輕咳嗽一聲:「母親,請別忘了正事。」

  「也是,那我們就直入話題吧。」女王的目光看向不遠處,「到這裡來,莫德雷德。」

  直到此時,加拉哈德才發現原來王儲殿下也在現場,他一直坐在天文台邊緣的欄杆上,給幾只鴿子喂玉米粒,游離於氣氛之外。聽到母親的召喚,他悶悶不樂地抱怨道:「現在想起我來了?我還以為你只要有加荷裡斯就夠了呢。」

  加荷裡斯大人譏諷道:「你的知識儲備不足以支撐你加入我與母親的談話是你自己的問題,如果你平日願意多看點書,也不至於淪落到在角落裡給鴿子當飼養員了,莫迪。」

  「我才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看那幾行小字上。」

  「如果你希望把時間浪費在鴿子上,那你確實成功了。」

  女王嘆了口氣:「都停下。」

  於是大男孩和小男孩都閉上了嘴。

  「這是我最年幼的孩子莫德雷德。」女王為他介紹道,「莫德雷德,這位是加拉哈德,在廷塔哲生活的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你們能夠成為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莫德雷德殿下回答。

  女王對此充耳不聞:「如你所見,這孩子的脾氣有點急躁,如果他有冒犯你的地方,正面回應即可,不必顧及他的身份,如果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我相信讓加拉哈德帶他參觀修道院會是一個好的開始,母親。」

  「我不想參觀什麼該死的修道院!」

  「不,你想。」加荷裡斯大人冷酷地說道,「帶著你的抱怨快點滾吧。」

  「不許這樣對自己的家人說話,加荷裡斯。」

  他們的院長撇了撇嘴,轉移了目標:「帶他去參觀修道院,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隱約感覺自己接手了一件麻煩事,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亞爾林學士,想要尋求幫助,然而後者只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雖然他從昨夜開始就一直祈禱,只要別見到蘭斯洛特爵士,讓他干什麼都行,但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除了可以自由借閱書籍外,一部分學員還會通過翻譯和謄抄賺些生活費。」告別女王之後,加拉哈德帶著王儲殿下來到了修道院的藏書室,「如果您感興趣的話,這裡有一部分藏書是女王親自翻譯的……」

  「我知道。」莫德雷德殿下皺起了臉,「當然啦,除了我誰都讀過母親翻譯的書。阿格規文讀過,加荷裡斯和加雷斯讀過、桂妮薇爾讀過……甚至連高文也讀過,雖然不見得讀懂了,但光是看到他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就讓人不爽。」

  加拉哈德想了想:「亞瑟陛下可能也沒讀過,考慮到他從未來過康沃爾。」

  「這話倒是教人舒服多了。」莫德雷德說,「你還挺會說話的嘛,明明長了一張苦悶的臉。」

  「……這算是稱贊嗎?」

  「怎麼可能?就是單純的陳述罷了。」王儲殿下掃視四周,「真是死氣沉沉的地方啊,不過一想到這裡是加荷裡斯最喜歡待的地方,倒也不值得奇怪了。」

  他很想為加荷裡斯辯護——雖然加荷裡斯大人天性冷漠,言語刻薄,教學水平也糟糕得令人發指,但只要認真尋找,他還是有許多優點的——但一想到對方是親兄弟,而自己只是一個外人,似乎沒什麼評頭論足的資格,加拉哈德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我累了。」莫德雷德突然開口。

  「……我們才參觀了一個地方,殿下。」

  「我不管,反正我累了。」莫德雷德堅持道,「你的房間在哪裡?」

  不管對方是不是真的累了,加拉哈德都感覺帶對方去自己的寢室是一件觀感很奇怪的事情:「那只是一間陋室,床和枕頭都稱不上舒適,如果您累了的話,不如我護送您回去休息吧。」

  「首先,我不需要任何人護送。」對方回答,「其次,帶我去你的房間,別讓我說第三次。」

  加拉哈德只好帶他去自己的寢室,並暗自祈禱不會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走進他的房間後,莫德雷德殿下評價道:「確實有夠破的。」他扭頭看向他,「我聽說你是蘭斯洛特爵士和帕裡斯公爵之女愛蓮娜的孩子,對吧?」

  聽到他的話,加拉哈德的內心有些許動搖,但也只是片刻,自他有記憶以來,就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自然也就談不上愛與憎:「我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孩子,僅此而已。」

  對方顯得不以為然:「你母親應該還活著吧?」

  「也許如此。」

  「很好。」莫德雷德用拳頭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低聲威脅道,「記得去找你自己的母親,不要偷別人的。」


第325章

  作為夢魔, 時間的流逝對梅林而言就像風拂過臉頰一樣稀松平常——即便如此,當修道院的門衛畢恭畢敬地表示他可以通過後,梅林依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世事的變遷。

  二十多年的時光終究還是改變了許多事情,就連廷塔哲與潘德拉貢之間看似永無休止的宿怨,都隨著康沃爾的興盛和摩根的登基漸漸淡去,逐漸成為了那些風中殘燭的老人們對於往昔的追憶。

  自康沃爾的經濟復興後,摩根就對這座古老的修道院進行了大刀闊斧的翻修。重新規劃了修道院的內部布局,擴建了學員們的宿舍, 建立了一棟專門用於進行煉金術和草藥學研究的塔樓和一間用於培育材料的溫室, 並且加蓋了倉庫,一些老舊的房舍也在日後得到了修繕,幾乎沒有任何梅林記憶中的影子。

  一路上有許多不認識他的年輕學員頻頻偷看他,與他目光交彙後,有些羞澀地躲開了,有些則禮貌地向他頷首致意——上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連廷塔哲修道院的大門都進不去,如今卻成為了他人表示友善的對像。

  然而這種安寧和諧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太久t,在中央廣場,他不巧與莫德雷德狹路相逢,對方身邊還帶著一個他不認識的小跟班。

  一見到他,莫德雷德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焦躁起來:「你來干什麼?」

  「別那麼緊張嘛,小殿下。」他笑眯眯地回答, 「如果不是收到了小公主的急召,大哥哥我也不是很想見到你呢。」

  坦誠說,梅林本以為這條脾氣暴躁的小紅龍不出三日就會鬧著要回卡美洛特,很難想像他居然已經在這裡安分地生活了一周。

  「我警告過你很多次,梅林, 不許那樣稱呼我的母親!」

  「而大哥哥也回答過很多次,你還不到有能力威脅別人的年紀,小殿下,等你長得和你父親一樣高的時候再亮爪子吧。」

  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不出意外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真是學不乖,明明每次拔劍都會被他輕而易舉地挑飛,這孩子顯然沒有繼承他母親的智慧,可能還比不上他的父親。

  「請別這樣,莫德雷德殿下。」小跟班冷靜地勸阻道,他的長相讓梅林感到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張臉,「猊下肯定不希望在修道院裡發生械鬥。」

  「別對我指手畫腳的!」莫德雷德衝他發脾氣,「別以為有母親撐腰,你就能以我的朋友自居了,加拉哈德,我說過我不需要朋友。」

  「是的,我確信您說過不止一次。」加拉哈德回答,「而我方才也沒有說'我想成為您的朋友,殿下',我說的是'猊下不會希望您在修道院裡掀起械鬥'。」

  原來他就是加拉哈德——男孩的長相糅合了蘭斯洛特和愛蓮娜的優點,而且身姿挺拔,舉止沉穩,難怪預言說「高貴之豹將於此誕下雄獅」,不過可能是從小在修道院長大的緣故,他身上有一股遠離世俗的修士氣質,讓人很難第一時間聯想到他的父母。

  梅林對於這對父子重聚後的場面很感興趣,可惜看熱鬧並非他這次趕到修道院的主要原因。在三言兩語打發了小紅龍(或者說把他氣走)後,他繼續前往修道院西翼的塔樓。

  雖然很好奇摩根這次急著找他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但不幸的是,修道院的煉金塔樓是為數不多保留了廷塔哲家族對他的「惡意」的地方,最早的一批煉金術學者在塔樓建造時特意將其設計成了一座魔術工房,專門用於隔絕千裡眼的窺視。

  摩根在塔樓的頂層等待著他,當梅林推門進屋時,他的女孩坐在窗邊,任由晨曦將她照得閃閃發光。他正思考該如何拋出那個玩笑,卻發現她蒼白的面色並非源於光照,而是疲憊與憔悴。

  「許久不見,梅林。」摩根低聲道。

  她言語中的哀愁熄滅了梅林最後一點想要開玩笑的心情,他走近她,難得拿出了小心翼翼的口吻:「發生什麼事了?」

  聞言,摩根深吸了一口氣:「很難用言語表述……恐怕你得親自跟我走一趟才行。」

  她帶他來到了走廊最深處的房間——那是摩根在塔樓的臥室,為了避免她沉迷於研究而忘記了時間,半夜不得不摸黑走完六層旋轉樓梯。

  房間裡坐著一個小女孩,看起來約莫七、八歲,外貌幾乎與年幼時的摩根一模一樣,只是發色稍有差別。亞瑟和莫德雷德都是明顯的金發,摩根是夾雜在金色和銀色之間的淺金,眼前的女孩則是徹徹底底的銀發,而這種微小的差異似乎抽走了她身上的最後一絲生氣,如果不是她還在眨眼和呼吸(盡管頻率也低得可怕),梅林或許會誤以為那是按照摩根外形制作的人偶。

  「我……」摩根艱難地說道,「這是我用煉金術制造的孩子,名叫格蕾。」

  得知女孩是用煉金術制作的人造人,梅林反而松了口氣:「格蕾?你當初決定給女兒起的名字?」

  「她就是我的女兒——至少我希望如此,只是出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況。」她答道,「你也看到了,這孩子的狀況很糟糕,生命體征極弱,對外界信息的反饋近乎於零,最重要的是,她的細胞嚴重缺乏活性,肌肉組織松散,以至於她的肢體有時會直接……脫落,即使用魔術修復了也會不斷重演。」

  「所以這是你的第一個作品?」梅林說,「這不是已經很好了嗎?初次運用創造生命的煉金術就能誕生出具備完整人形的妖精體,很多家族傳承多年的人造人魔術都不一定能達到這樣的完成度。」

  「這怎麼能算'很好'?」她的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明明考慮了所有可能涉及的數據,並且阻隔了任何會導致材料污染的情況,照理應該會誕生一個健全健康的孩子才對……」

  「讓我看看你的研究記錄。」梅林接過她遞來的羊皮紙,仔細閱覽了一遍,「噢,你居然把用蘇美爾語和阿卡德語記錄下來的術式都翻譯出來了… …嗯嗯,材料的處理也是正確的……」

  「……能得出什麼結論嗎?」

  「結論就是沒有任何錯誤的地方。」梅林將羊皮紙放回桌上,「問題其實與你本人無關,小公主,你確實完美復現了遠古時期的魔術,但在神代可行的魔術,不一定能在神秘衰落的當下維持曾經的效果,畢竟連空氣中的瑪那濃度都不同了,除非有特殊的手段——例如借助聖杯或者賢者之石什麼的,否則在這個時代,用煉金術誕生的人造人不可能沒有任何缺陷。」

  摩根喃喃道:「聖杯……用聖杯就能修復這個孩子的身體嗎?」

  「很難說。」梅林解釋道,「妖精是不列顛本土的神秘,聖杯是外來的神秘,雖然目前有融合的趨勢,但這種融合終究是有限的。如果用了聖杯,最好的情況是我們能得到一個身體健全,但失去了妖精之血的普通孩子……」

  「我不在乎她能不能保留妖精之血。」

  「然而這只是最好的情況。」他看著她,「更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這孩子的存在會直接被溶解或抵消,成為聖杯的一部分,畢竟它本身就是魔術的造物,從純粹的能量具化為實體,要逆轉這個過程在神秘的領域並非難事。」

  聽到這裡時,摩根的神情有一瞬間陷入了空白,像是一個人在岸上目睹海嘯席卷而來的最後一刻。梅林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形容她此刻的反應,即使是他記憶中摩根最年輕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樣動搖、彷徨不安的神情。

  「沒必要氣餒。」他試著安慰她,「第一次嘗試就遭遇挫折是難免的,不用太在意過往的失敗,以後你會越來越熟練的。」

  「什麼叫……不用在意過往的失敗?」

  「就是……呃……」梅林自認為說的都是實話,但不知為何,那些實話在她面前似乎變得難以啟齒了,「嘛,大哥哥理解你接受不了魔術師一貫的處理方法,如果你做不到把它就地銷毀,也可以把它留在這裡,反正沒有魔力維持的話,維持它生命的術式不用多久就會停止,到時候把它當作正常早逝的小孩一樣下葬就行了。」

  摩根臉上的肌肉有些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針刺中了:「她的名字是格蕾。」

  她的聲音很輕,但梅林能夠感受到那種壓抑的痛苦,這勾起了他對一件往事的回憶——關於羅奴亞的幽靈,他曾在事情落幕後,試圖在夢中扮演那個名叫「巴爾」的男孩,以為這樣能帶給她一些慰藉,最後卻成為了將她推入深淵的最後一步。

  他仍記得那一幕,記得她止不盡的淚水和令人心碎的表情,記得她的痛苦使得他也感受到了痛苦,記得那種痛苦令他感到陌生。梅林不是沒有痛苦過(尤其在遇見她之後),但那時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它讓過去使他心焦如焚(以至於最終失去了她)的一切貪戀和嫉恨都顯得微不足道。

  「你剛剛說沒有魔力維持,這孩子就會死去……」她的語速很緩慢,仿佛說話對她而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反過來說,如果為她注入魔力的話,她會逐漸恢復正常嗎?」

  「確實存在修復的可能性,可哪怕她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壽命最長也不會超過十年……」你所有的投入終究會付諸東流,即便如此也沒關系嗎?

  然而,當他t看見摩根輕輕撫摸女孩的面頰,淚水從眼角滑落時,任何得失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她幾乎泣不成聲,「為什麼我會讓你以這樣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上……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給你一個健康的身體,讓你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才對,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反應的格蕾,忽然在此刻抬起了手,仿佛是要拭去母親的淚水,但由於肌肉沒有正常發育,她的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最終只是用掌心接住了那滴眼淚。

  看著這一幕,梅林忽然萌生出了某種奇怪的心情——盡管他不久前才得知這個女孩的存在,甚至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但他就是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讓她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了。

  「她會活下來的。」他聽見自己說道,「像一個正常的孩子……一個健全健康的孩子那樣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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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自莫德雷德有記憶以來,身體裡就有一種隱晦但持續不斷的疼痛。

  白天或許還不明顯——可一到晚上,尤其是臨近月圓之夜,那種細微而綿密的痛楚就會清晰起來, 很難說清楚具體的位置, 但也難以讓人忽略,莫德雷德不清楚這是否是他總忍不住對別人發脾氣的原因(可能大部分是出於他的天性),但長期處於這種境況下確實讓人感到煩躁。

  年幼時,他經常因為這種疼痛去找母親, 母親非常重視這種情況, 每次都為他找來大夫,但檢查的結果永遠是身體健康,然後母親又為他找來了魔術師和煉金術學者,但沒有任何人對他施以詛咒。

  莫德雷德小時候還不太明白「狼來了」的道理, 即便沒有結果,也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母親, 每次都能折騰上好半天……漸漸的,他感受到了周圍人對這種情況的厭倦與不滿。

  即使是父親, 也在這種鬧劇反復上演後委婉地告訴他:「莫迪, 如果你想念母親,可以等晚上再去找她, 而不是故意去打攪她工作……這樣太任性了。」

  莫德雷德難以反駁父親的話——時間長了,連他都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解決這種痛苦,還是單純地喜歡這種被母親擔憂和照顧的感覺。盡管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可他清楚父親的言下之意:再這樣下去,母親會討厭他的。

  於是他學會了忍耐,哪怕疼痛還在繼續,就像是蛀牙爛掉後那種斷斷續續的刺痛,但只要睡著就沒什麼感覺了,而且習慣了之後,那種疼痛也沒那麼難以忍耐了。

  這種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一日清晨,母親將他叫去首相塔。

  莫德雷德不喜歡首相塔,那種盤旋上升的樓梯總是讓他頭暈目眩。他想念母親在書房裡辦公的時候,有時候他會做夢,夢境裡他真的是一條龍,有著紅色的鱗片,銳利的爪子和巨大的翅膀,輕易就可以飛到首相塔的最高層,他曾夢見自己在首相塔的頂層像條蛇一樣蜷起身體,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夢見母親在他尾巴形成的影子下乘涼。

  見到母親後,他們一起享用了早餐,在他喝牛奶時,母親問他:「最近身體還會疼嗎?」

  莫德雷德謹記其他人的教誨:「不疼了。」

  母親靜靜地看著他,這種注視很讓人緊張——艾斯翠德老師說過,她們當初一起旅行的時候,母親用這種深沉的目光嚇退過不少宵小之徒。

  最後,母親說道:「孩子,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會撒謊。」

  聽到撒謊兩個字,莫德雷德突然害怕了起來,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母親帶著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小房間時,他囁嚅道:「對不起……」

  「沒關系。」母親摸了摸他的臉頰,她的溫暖融化了他所有的不安。

  又過了一會兒,梅林也走進了房間(他來干什麼?),他一邊走進門一邊抱怨:「你真的不考慮把辦公室放到一個更容易抵達的地方嗎?」

  母親將一堆瓶瓶罐罐擺到桌子上:「多鍛煉對你的晚年有好處。」

  「謝謝關心。」梅林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不過比起大哥哥的晚年,不如多關心一下小殿下的早年吧。」

  隨後,母親和梅林對他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當然,梅林實際上只是抽了他一管血。莫德雷德懷疑他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幫忙的,因為他看起來很不耐煩,所有的忍耐都是出於母親的要求,而且從梅林收拾實驗器具的動作來看,他對這種魔術檢查的方式並不熟悉。

  倒也不意外,莫德雷德能夠想像許多學士對著坩堝和研缽搗實半天的場景,但很難想像梅林會這麼做,他看起來就像是那種童話故事裡的人物,只要隨意揮舞一下他的小(?)法杖,南瓜就會變成馬車,他不太適合做這種學術性的事情,就像有些事情只有加荷裡斯適合做,換成高文就會給人強烈的違和感一樣。

  檢查持續了很久,連父親也在下午趕了過來,當他一只腳邁進房間的剎那,氣氛就古怪起來。

  梅林的微笑中多了幾分譏諷的意味,父親回以一種看似冷靜實則充滿戒備的神情,而母親——莫德雷德猜她很想翻個白眼,加荷裡斯可能就是在這方面遺傳了母親,區別是母親基本只在心裡想想,加荷裡斯是真的會翻白眼。

  「檢查得怎麼樣了?」

  「快結束了。」

  梅林笑眯眯地說道:「你可以隨便挑個角落舒服地坐一會兒,亞瑟,把活全部留給那些手腳健全的人吧。」

  「何必那麼緊張呢?梅林,我只是來看望我的妻子和孩子。」父親反唇相譏,「如果這個房間裡有什麼人是多余的,你心裡清楚那是誰。」

  「如果你們再堅持這種幼稚的爭吵,我就把你們扔出去。」母親說,「字面意義上的扔。」

  雖然已經看過不下幾十遍了,但每次父親和梅林被母親訓斥後偃旗息鼓,像鵪鶉一樣乖乖站在邊上的場景,都能讓莫德雷德感受到不遜於他初次看見這一幕時的樂趣。

  約莫兩刻鐘後,母親低頭翻閱著羊皮紙上的檢查結果:「結果跟我預想的差不多……簡而言之,那孩子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真實存在的。」

  父親連忙問道:「是隱性的病症嗎?還是魔術產生的效果?」

  「後者。」母親說,「但並非源於詛咒,更像是先天性的問題。正常來說,像我們這樣通過人類與異種結合誕生的混血,最好的情況是在保持人類軀殼的同時,還能完整顯現異種之血的特性,也就是血統覺醒者,而大部分情況則是像瑪格絲和埃莉諾那樣,本質上等同於人類,但仍會受到異種之血的些微影響。莫德雷德則恰恰相反,他是另一種極端罕見的情況。」

  說著,母親將手裡的羊皮紙遞給父親:「這幾天,我分別采集了幾個血液樣本,分別是你、我、梅林,外加早年愛蓮娜·卡賓森提供的樣本,可以看出瑪那濃度大約在……我不太確定魔術領域有沒有用於能量計算的單位,所以這裡暫且用百分比取代了詳細的數值,數據我已經列在了檢查結果的開頭。」

  「總之,這是異種混血要同時達成'維持人類外形'和'保留血統特性'兩個條件時較為合適的區間,如果超出這個區間,就會在身體上體現出一些非人的特征——例如梅林虹色的頭發。」

  「好過分啊,這種評價……」梅林埋怨道,「大哥哥的頭發不好看嗎?」

  父親無視了梅林的話:「可那孩子看起來很正常。」

  「不錯,但這就是問題所在。」母親回答,「他血液裡的瑪那濃度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區間——正常來說,他應該返祖為真正意義上的紅龍,最後卻以人類的姿態降生了,就像成年人穿著孩童的鞋子,靈魂和肉體之間的不匹配反饋給他的就是疼痛。」

  「這倒是解答了不少疑問。」梅林說,「例如他性格中那種難以被教化的野性究竟是誰遺傳的。」

  父親臉上浮現出憂慮之色:「就沒有辦法治愈這種疼痛嗎?」

  「隨著年齡的增長,肉體強健起來後應該會有所削弱。」母親嘆息一聲,「但很難徹底平復。」

  莫德雷德很不喜歡這種有人為他難過的氣氛:「一點t點小痛罷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母親摸了摸他的腦袋:「暫時沒有很好的根治方案,但在月盈之夜避免痛苦加重的問題,我已經有成型的思路了,到時候可以試一試……不見得能夠一次成功,如果方案無效的話,梅林會用幻術幫助你入眠。」

  「大哥哥可沒答應這種事……」

  「梅林。」母親用非常耐人尋味的語氣說道,「對於你私下的那些小創作——它們隱喻的對像究竟是誰,你應該不會以為我毫無知覺吧?」

  梅林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呃……那個……」

  「你看,我大可以流放你,或者把你送上絞刑架,但我沒有。」母親表情和藹地拍了拍梅林的肩膀,「所以客觀而言,你欠我很多條命,對於這點小小的請求,你一定不會拒絕吧?」

  「……好啦,我知道了。」

  「至於你,亞瑟。」母親將目光落到在一旁暗爽的父親身上,「你也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昨晚我們說好了的。」

  父親立刻收斂了笑意,謹慎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看見父親向他走來,屈膝蹲下,好與他平視:「很抱歉我誤會了你,莫迪,我忽視了你的病痛,還將你的請求當作謊言,這都是我妄下判斷的結果,請原諒我這個不成熟的父親,好嗎?」

  看見父親的態度如此誠懇,莫德雷德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沒、沒關系啦,笨蛋老爸。」他摸了摸鼻子,「如果你要道歉的話……那我今天能睡在你和母親中間嗎?」

  聞言,父親也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不行。」

  …………

  ……………………

  「哼,臭老爸。」莫德雷德喃喃道,「遲早有一天要讓你好看。」

  「殿下。」加拉哈德無奈地提醒,「無論您剛剛陷入了怎樣的回憶,請別站在塔樓正門口,您妨礙到別人進出了。」

  「少啰嗦,跟屁蟲。」雖然嘴上抱怨,但莫德雷德還是乖乖走開了,「聽著,我可是王儲,不列顛未來的國王,無論我命令你什麼,你都要照做。」

  「我難道不是已經這麼做了嗎……平常我是不會堵在塔樓門口妨礙別人進出的……」

  「我是出於對你的信任,才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的。」莫德雷德無視了他的抱怨,「我要求你輔佐我解決一個半人。」

  「半人?」

  「是一個半/人,不是一個/半人,你是傻瓜嗎?」他說,「一個是梅林,半個是他為我母親誕下的私生子。」

  對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樹上有一個看不見的馬蜂窩砸到了他的腦袋上——如果不是為了保持嚴肅的氛圍,莫德雷德也許會當場嘲笑他。

  「……您剛剛說什麼?」

  看來這家伙不僅是一個傻瓜,還有點耳背,不過當下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莫德雷德決定體諒一下他:「我要你和我一起干掉梅林和那個私生子。」

  「請等一等。」加拉哈德說,「首先,正常情況下,並沒有男方為女方生下孩子這種語法,我猜您想表達的意思是'他們共同養育了一個孩子'……其次,猊下可是全年無休地勤於政務,如果她懷孕了,不可能瞞過任何人。」

  「所以才說你是笨蛋啦。」莫德雷德諄諄教導,「雖然我不想輕易地稱贊梅林,但他在魔術上的造詣確實是頂尖的——毫無疑問,他先用幻術把自己變成了父親的樣子,然後用魔藥把母親暫時變成了男人,再把自己變成了女人,好趁機懷上母親的孩子,母親醒來後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梅林就躲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默默把孩子生下來,他這次之所以來康沃爾,就是為了用孩子逼母親承認他作為情夫的地位。」

  「到底哪裡毫無疑問了……而且帶孩子上門只是為了得到情夫的地位未免太可悲了吧……」

  「可別小看我的推理。」他對加拉哈德的反應很不滿意,「當初梅林就是用幻術將我的祖父尤瑟王偽裝成廷塔哲公爵,騙伊格琳祖母與他同床的。反正對像是那個銀發夢魔的話,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絕對不可以用常理去揣測他。」

  「所以您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

  「當然不是開玩笑。」他都在閣樓上看到那個私生子了。

  「好吧。」加拉哈德嘆了口氣,「讓我想想該如何不失禮節地表達出我的想法……以您非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假如您以後不當國王的話,不妨考慮去當吟游詩人?」


第327章

  在偷偷——或者說光明正大地溜上樓後, 莫德雷德終於從(他自己設想的)緊張氛圍中緩了過來,如釋重負地擦了擦汗:「終於進來了。」

  考慮到平日上劍術課時這位小王子精力充沛到有點過頭的表現,很難想像是怎樣的心理重壓讓他僅僅是爬了幾層樓梯就能有如此的成就感。

  「話說平常還沒有發現。」莫德雷德好奇地看向他, 「你手上的那一大塊疤痕是什麼?」

  加拉哈德心裡一緊,但表面上仍裝作若無其事:「沒什麼,年幼時不小心打翻熱水導致的。」

  好在對方也沒有深究的打算,畢竟心頭還壓著其他事情:「母親和加荷裡斯一起回廷塔哲堡面見家臣了,短時間內都不會回來,這是我們的好機會!」

  加拉哈德可不覺得這整件事和他有什麼關系,他只是一個被莫名攪入事件中的倒霉蛋。

  僕從們一般不會在猊下不在的時候進房間打掃,清理完廊道後就會離開,現在的塔樓頂層空無一人——多少讓人松了口氣,唯一的問題就是那位不知名的私生子究竟在哪裡。

  加拉哈德本以為他們至少得找一段時間,卻沒想到莫德雷德就像獵犬一樣——按照他本人的說法,「循著空氣中那股令人煩躁的不詳氣味」——帶著他直接走到了廊道的最深處。

  莫德雷德在那扇沉重的橡木門面前站了好一會兒:「這是母親的臥室。」加拉哈德聽見他的低語, 「母親竟然允許私生子住在她的臥室裡。」

  他絞盡腦汁,希望能說出幾句寬慰對方的話,但還沒來得及開口,莫德雷德就一腳踹開了臥室的門……恐怕連抓奸的丈夫都不會有這樣可怖的氣勢。

  房間裡有一個銀發碧眼的小女孩——加拉哈德甚至都不用多問,就知道她一定是猊下的孩子,除了發色,她和莫德雷德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事實上,她還比後者更像猊下一些,並非因為性別(他們還沒有成長到會在外貌上體現性別分歧的年齡) ,而是因為她的眼底閃動著與猊下類似的幽幽青光,這是莫德雷德所沒有的。

  「女孩子?」莫德雷德顯然也被嚇了一跳。

  「……難道您事先不知道嗎?」

  「少、少啰嗦!男人也有可能是長發啊!」對方顯然心裡沒譜,但還是努力地撐起氣勢, 「聽著,來路不明的丫頭,你的父親……呃,也可能是母親,總之你是梅林的孩子吧?」

  女孩沒有回答,這讓莫德雷德有點惱怒:「我是莫德雷德·潘德拉貢,摩根女王與亞瑟王之子,不列顛未來的繼承人,我命令你回答我的問題!」

  「名字,莫德雷德。」女孩喃喃自語著,「信息已錄入。」

  「哈?」

  加拉哈德覺得這種雞同鴨講的對話持續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我是加拉哈德,殿下的侍衛,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瞎說什麼呢?你還沒有當侍衛的資格。」王儲殿下照常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和他較起了真,「只有受封過的騎士才能成為王族的侍衛。」

  「名字,加拉哈德,莫德雷德的侍衛,莫德雷德是'殿下',信息已錄入。」女孩看著他們,「我的名字是格蕾。」

  「喂,你沒聽見我說話嗎?只有騎士才能擔任我的侍衛。」莫德雷德摸了摸鼻子,小聲與他說道,「你不覺得這家伙有點奇怪嗎?」

  「您說得沒錯。」加拉哈德難得認同了他的觀點,這個名為格蕾的女孩與其說是在自我介紹,更像是在介紹一件與她無關的物品,「但她身負妖精之血,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以及——是的,這才叫作'毫無疑問',您之前對於梅林把自己變成女人然後趁機懷上猊下孩子的猜測,應該被稱作'胡編亂造'。」

  「哼,我們走著瞧t 。」莫德雷德回答,「不過你怎麼知道……啊,差點忘了,你也是妖精之子。」

  加拉哈德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的父親是梅林嗎?」

  「梅林……」女孩低聲呢喃,「梅林,是好的人……但母親說,不能叫梅林父親。」

  「不准你這麼叫,母親是我的。」莫德雷德的語氣逐漸暴躁起來,但不知為何還沒有大發脾氣——放在以往,他早就該拔劍要求和對方決鬥了,「但我也能理解母親允許你生活在這裡的原因,能夠准確生下一個擁有妖精之血的女兒,那個討厭的魔術師在這方面居然出乎意料地強啊,因為是夢魔嗎……」

  加拉哈德有些無奈:「殿下……」

  「咳咳,扯遠了。」莫德雷德說,「總之,我理解你存在的意義,但梅林只是一個喜歡介入別人家庭,下流無恥的第三者,所以你不准對外表明你的身份,也不能向別人提及母親和梅林之間的事情,懂了嗎?」

  格蕾沒有任何回應。

  「你沒聽到我說話嗎?」莫德雷德抓住她的胳膊——雖然突然了一點,但客觀而言,他的動作不算粗魯——然而駭人的一幕發生了,格蕾的手臂竟然直接從肩膀上脫落下來,如此輕易,就像從一棵枯朽、風化的老樹上折斷了一根樹枝。

  哪怕是一向大膽的莫德雷德,也被這出乎意料的驚變震住了,那截手臂就這樣掉在了地上,傷口邊緣的碎肉和濕滑的組織液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印記。

  「怎麼回事……」小王子的臉龐霎時蒼白起來,「我剛剛……她……我……」

  加拉哈德看著他驚魂未定的表情,清楚自己此刻大概也沒好到哪兒去:「是的,殿下……您把她的手臂扯了下來。」

  「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莫德雷德扭頭看向眼前面無表情的格蕾,對她的平靜感到不可置信,「你不疼嗎?」

  格蕾搖了搖頭。

  小王子深吸了一口氣,花費了一點時間才鼓起勇氣去觀察那截斷肢,雖然他說話時聲音還有點顫抖,但至少不會再咬到舌頭了:「明明手臂斷了,傷口卻沒有要大出血的樣子……傷口的橫截面居然沒有一點筋膜,難怪剛剛手臂掉下來的時候沒有任何撕扯感。」

  也許是因為在場的三個人裡有兩個都冷靜了下來,加拉哈德的情緒也漸漸得以鎮定,能夠集中精力觀察眼下的情況了:「不僅如此,肌肉的紋理也發死發黑,完全不像是新鮮的傷口。」

  不過,直言讓一位淑女解開上衣讓他們看看傷口未免也太失禮了,加拉哈德只好稍微靠近格蕾的右肩,聞了聞傷口處散發的氣味,有血腥味,但不新鮮,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這一幕,他也許會以為這截小臂的主人已經死了很久。

  莫德雷德對他咂了咂舌:「你這小子剛剛居然好意思說我像一條獵犬……」

  雖然傷口不像是近期形成的,但斷肢本身並沒有腐爛,這點時間肯定不夠這樣大面積的傷口痊愈,加拉哈德只好又問了一遍:「格蕾小姐,你確定自己真的不疼嗎?」

  格蕾仍舊搖了搖頭,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們……該離開嗎?」加拉哈德問道。

  「沒用的,母親輕易就能知道我們來過這裡。」

  於是他們就像兩個迷路的傻瓜一樣愣愣地駐守在原地,格蕾則全程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們。

  傍晚,猊下終於返回了修道院——即使是一向運籌帷幄,沉著冷靜的妖精女王,在推開房門後也難免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

  他和莫德雷德都對女王的反應惴惴不安,只有格蕾開口道:「母親。」

  她也只說了這兩個字。

  從他們口中得知前因後果後,猊下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他們在她的書房等候。

  當他們從房間裡出來時,加拉哈德看著莫德雷德蒼白的面龐和被冷汗打濕的襯衫,知道對方寧可接受最嚴厲的訓斥和懲戒,也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等待結果。

  「如果您需要的話……也可以把責任全部歸咎於我,只要您事後為我求情,讓我能繼續留在修道院就足夠了。」反正他也不想成為騎士——因為那個預言,所有人都期待著他成為騎士的那一天,可加拉哈德只想在廷塔哲修道院度過余生,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見到他的親生父母。

  誠然,他和莫德雷德的感情並沒有好到值得他為對方背負一切的程度,但如果只是剝奪他成為騎士的資格,這種情況是他樂於接受的。

  「你以為自己是誰?我才不需要別人來替我承擔責任。」莫德雷德一如既往地拒絕了他——這位殿下會叛逆地拒絕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對他有利的部分——但片刻過後,他又彷徨不安地問道,「母親會為此討厭我嗎?」

  加拉哈德很想告訴他不會,但又不擅長說什麼善意的謊言,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猊下終於來到了書房。

  「別擔心,格蕾沒有受傷。」她並沒有責怪他們,反而先表達了寬慰,「這是很常見的情況,因為那孩子的身體……有些特殊,這一點你們應該多少感覺到了。」

  他聽見旁邊的莫德雷德松了口氣。

  「當然了,格蕾也不是我和梅林的私生女。」

  那口氣又吸回去了。

  「她是我用煉金術創造的孩子。」猊下繼續道,「客觀而言,格蕾就像是一個更年幼的我,但創造她的過程沒有我想像得那麼順利,她有許多先天性的身體缺陷,所以不必對今天的事情感到介懷,這只是……我所犯下的一切錯誤的延伸。」

  「母親……」莫德雷德也跟著難過了起來,加拉哈德很少見到他露出這樣柔軟的表情。

  猊下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隨後將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孩子,能請你在門外稍候片刻嗎?」

  加拉哈德知道她想和莫德雷德單獨聊一聊,乖乖點了點頭。

  因為無事可做,他只好在走廊邊看著星星發呆——不知是因為門鎖年久失修,還是他離開房間時沒有把門關嚴實,晚風竟然將書房的門吹開了。加拉哈德想去把門重新關上,卻從門縫裡聽見了莫德雷德悶悶的啜泣聲。

  若是以往,他是決計不會有這種意圖探尋別人隱私的想法的,但某個鬼使神差的念頭,讓他忍不住透過縫隙,默默窺視房間裡的景像。

  他看見莫德雷德將腦袋埋在猊下懷裡,肩膀因為哭泣而微微顫動,看見猊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嘴裡輕聲說著什麼,臉上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 —盡管她對所有人都態度和藹,但那和她對待莫德雷德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不會有這種酸澀的、令人心碎的感覺。

  這就是母親的感覺嗎?

  恍惚之際,加拉哈德瞥見了自己手臂上的燙傷,亞爾林學士說他身上的傷口基本都能不留痕跡地愈合,唯獨那次燙傷留下了觸目驚心的傷痕。

  「可能是因為傷口面積太大了。」他的老師告訴他,「當然,也不排除是你那時太過年幼,妖精血統的愈合能力尚未顯現的緣故。」

  不,老師,其實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既不是因為傷口面積過大,也不是因為太過年幼,僅僅是因為他無法原諒她——愛蓮娜·卡賓森,他名義上的母親,為了逼迫一個從未對她展現過愛戀的男人來見她,不惜將開水澆在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身上的女人。

  那不是母親的感覺,那只是……別人母親的感覺。


第328章

  在趕往康沃爾的路上, 阿格規文與自己許久不見的兄長高文不期而遇。

  雖然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高文不可能不親自來康沃爾一趟,但對方這種見縫插針,逮著機會就想往南境跑的作風,還是讓阿格規文忍不住規勸道:「總是動不動就長期外出,你的領地該怎麼辦?」

  「阿勒爾姑母會在我遠行期間代理領主一職。」高文答道,「蘿西女士也答應了會讓緘默們及時向我傳達領地的情況。」

  「蘿西女士是母親的情報大臣,不是你的輔佐官, 別總是把領地的職責推給她。」

  話雖如此,阿格規文心裡知道這種批評是毫無意義的。蘿西和艾斯翠德一樣,作為母親的心腹跟t隨了她很久,甚至因為職務的關系,她在葛爾陪伴母親的時光比艾斯翠德還要長,可以說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對待他們難免有一種對孩子的溺愛,只要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幾乎不會拒絕他們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高文做出一個乖乖認錯的表情——在光榮征途期間,每當騎士團預算超標時,對方都會露出這種表情——盡管此刻他們討論的事情與預算毫無關系,但阿格規文還是習慣性地感覺到了胃疼, 「只是這段時間蘿西女士剛好在北方才拜托了她,以後不會了。」

  他的話倒是喚醒了阿格規文的一些記憶:「北方近來狀況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壞。」高文答道, 「反過來說,如果真的那麼容易解決,蘿西女士就不必親自跑這一趟了。」

  自瑪格絲姨媽遠嫁挪威並加冕為女王後,洛錫安和奧克尼兩地的局勢就變得曖昧不明了起來。

  這兩座城市都以貿易繁榮、物產富裕而聞名——尤其是奧克尼郡,不僅擁有整個不列顛第三大的港口(僅次於康沃爾港和倫迪尼烏姆港) ,而且是北境艦隊的駐扎地,兼具財富與軍事指揮權,許多人都對它們蠢蠢欲動,這也是母親不得不派遣蘿西女士前往北方的原因之一。

  葛爾與奧克尼是母親掌控北方的兩大支撐點,作為葛爾公爵,高文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但他的影響力還無法輻射整個北方,好在瑪格絲姨媽雖然遠在挪威,但余威尚存,比起通過內部互相攻訐,大部分候選人還是希望能通過瑪格絲姨媽的推薦,名正言順地獲得總督之位。

  「世事難料。」阿格規文有些感慨,「本以為無需擔心維京人的騷擾後,北方的權力能在平穩中過度,沒想到最後會以這樣的方式陷入僵局……即使是母親,也難免有考慮不周的時候。」

  「別這麼灰心喪氣嘛,阿格規文。」高文說,「我們可是正在回康沃爾的路上,別總是討論一些令人沮喪的事情,我們應該高興一點,比如想想我們的小妹。」

  「恕我直言,恐怕那孩子的健康狀況才是整趟旅途中最令人不安的問題。」

  「有那麼糟糕嗎?」

  「不容樂觀,但母親還在想辦法補救。」

  「希望那孩子的身體能好起來。」他聽見高文低聲道,「否則母親一定會心碎的。」

  兩天後,他們順利抵達廷塔哲修道院,比預計得早了幾天(高文那歸心似箭的催促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母親正在中央大廳主持與學士們的會議,短時間內不會結束,阿格規文便提議先去找莫德雷德,提前知悉一下格蕾的情況。

  「亞爾林老師?」

  阿格規文最初並沒有在意這聲呼喚,直到那個陌生男孩快步走到他跟前,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叫自己。

  「亞爾林老師,您這身打扮是要外出嗎?」察覺到他的訝異後,男孩愣了一下,臉龐爬上紅暈,「非常抱歉,我好像認錯人了……」

  盡管男孩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僅憑他的外貌與氣度,阿格規文就基本確定了他的名字。

  「加拉哈德!」不遠處響起了他們幼弟的聲音,「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說好了要去找格蕾……誒?」

  他先是看了看阿格規文,然後又看了看高文,最後又看回了阿格規文。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莫德雷德老老實實打了招呼,然後衝著高文皺了皺鼻子,「你怎麼也來了?」

  「殿下,這樣明顯的區別對待是不是不太好……」加拉哈德小聲道。

  「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高文微笑著表示。

  「你這個笨蛋,別被這家伙無害的外表騙了!」莫德雷德告誡他,「高文最擅長的就是用清爽的微笑掩飾他可怕的心機!」

  「我就站在這裡哦,莫迪。」

  阿格規文覺得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了:「你們見過那個孩子了嗎?」

  「那個孩子?啊,你是說格蕾吧。」莫德雷德回答,「早就見過了。」

  「事實上,我們正要去找他。」加拉哈德補充道。

  考慮到母親那邊應該也不急於一時,阿格規文和高文便跟隨兩人直接前往煉金塔樓。

  「話說回來,你們是怎麼撞見對方的?」莫德雷德問道。

  「是我的問題。」加拉哈德低聲回答,「我不小心將阿格規文大人認成了亞爾林老師。」

  「啊!」莫德雷德拍了拍腦袋,「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是長得像阿格規文,我說怎麼看見亞爾林學士總會下意識地心虛呢……」

  「我們只分開了短短兩個月,你就已經不記得我的長相了,真是令人遺憾。」

  「怎麼能全怪我呢?」他們的幼弟抱怨道,「你們雖然長得很像,但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像。亞爾林學士雖然長相有點早衰,但性格溫柔,待人和藹,才不像阿格規文這樣總是繃著一張臉,就好像鐵盾長臉上了一樣。」

  「殿下,阿格規文大人的臉色好像不太妙……可以說完全變成鐵青色了……」

  進入塔樓後,莫德雷德孩子氣地表示要比賽誰先爬上頂樓,下一秒就衝了出去,加拉哈德無奈地跟了上去,阿格規文和高文也因此有了私下交流的機會。

  「亞爾林學士……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嗎?」高文問道,「蘿西女士提到過他和父親長得很像。」

  「也許是吧。」阿格規文嘆了口氣,「如果母親不打算向我們正式介紹他,沒必要主動和他接觸。」

  等他們抵達頂層的時候,莫德雷德正坐在欄杆上晃著腿,毫不客氣地嘲笑他們:「哈哈,太慢了,真是一群老骨頭!」

  阿格規文看著他:「你知道自己接下來幾個月的功課將交由我來檢查嗎?」

  聞言,小紅龍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了:「對、對不起啦……」

  「前倨後恭未免也太恥辱了,殿下。」

  「閉嘴!」

  他們來到了母親的臥室門前,還未推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房門的另一側響起——阿格規文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高文,後者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

  「在格蕾面前記得注意自己的情緒。」他不得不低聲提醒。

  「我知道。」高文很快便恢復了一貫的微笑,但阿格規文看得出他的表情不如以往那樣自然。

  莫德雷德直接推開了門:「格蕾!我們來找你玩了!」他頓了一下,「哦,原來梅林也在。」

  「看得出你確實很失望,小殿下。」梅林的目光越過了莫德雷德,看向他和高文,「你們果然也來了,真是好久不見,高文,阿格規文。 」

  阿格規文點了點頭作為回應,高文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看梅林一眼,仿佛對方根本不存在。梅林顯然也已經習慣了高文對他的無視,並沒有多說什麼。

  莫德雷德對房間裡的氛圍毫無知覺,徑直奔向格蕾——顯然他們已經混得很熟了:「格蕾,抬手!」

  他看起來如此激動,以至於阿格規文以為那孩子抬手後會放出什麼能量波,或者給他們變個小小的戲法,然而格蕾只是正常地向他們揮了揮手:「你們好。 」

  「看,她的手臂不會掉下來了!」莫德雷德興高采烈地說道,「母親為她做了肌肉重植手術,很成功吧!」

  阿格規文不太清楚「手臂不會掉下來」是不是一件值得特別高興的事情,好在他平日對外的形像就是不苟言笑,沒有及時露出笑臉也不顯得奇怪。

  「你好,格蕾。」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盡可能柔和一些,「我是阿格規文·米斯裡爾,是你排名第二的哥哥。」

  「名字,阿格規文·米斯裡爾,第二個哥哥。」格蕾低聲喃喃,「信息已錄入。」

  「最好別這樣自我介紹。」梅林提醒道,「否則在她的思維被完善到一定水平前,你就只能聽見她天天連名帶姓地叫你了。」

  「是啊,格蕾現在有點傻。」莫德雷德說,「我告訴了她好幾遍要叫我哥哥,但她總是叫我殿下。」

  梅林笑眯眯地說道:「這孩子和你母親一樣過目不忘,學習效率很高,只是思維模式有點問題,誰是那個傻孩子現在還難說呢。」

  「好煩啊,夢魔,你能不能現在就從窗戶翻身跳下去摔死算了。」

  「大哥哥即使真的跳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哦,畢竟是大人嘛,不是像小殿下這樣的小鬼呢。」

  「你好,小淑t女。」高文對她行了一個吻手禮,「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開心。」說罷,她似乎覺得只有這點回答不太好,像是被人特意囑咐過一樣認真補充道,「母親對我很好,梅林對我很好,加拉哈德也很好。」

  「喂!我呢?」

  「莫德雷德殿下也好。」格蕾說,「但莫德雷德殿下有點吵。」

  「我哪裡吵了?」

  「確實。」加拉哈德肯定道。

  「嘿!」

  女孩的聲音纖細而輕柔……母親小時候也是這種聲音嗎?

  就在阿格規文短暫出神的時候,高文繼續道:「是嗎?那就好,不過最好別太信任某些天性惡劣的物種,越是對他們投入感情,最後就越是容易收獲失望。」

  「……啊哈哈,大哥哥聽得到哦。」

  「高文!」阿格規文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們要打就出去打,這裡可是母親的臥室。」莫德雷德衝他們翻白眼,看來他在修道院的這段時間受到了加荷裡斯不少影響,「別借著格蕾對別人撒氣,太難看了。」

  不知道是被莫德雷德的批評所觸動,還是因為格蕾一言不發時看起來很像母親,高文收斂了神情中的戾氣,滿含歉意地說道:「抱歉……」

  格蕾搖了搖頭:「沒關系。」

  「我……」女孩平靜的反應似乎讓他愈發愧疚了,「我可能得離開一會兒。」

  高文離開後,阿格規文沒有急著出去找他,而是先在房間裡陪孩子們待了一會兒——如果連他也即刻跟著高文出去,情況只會愈發尷尬,等到房間裡的氛圍稍有緩和後,阿格規文才找了個機會暫時脫身,當他找到高文的時候,對方正站在塔樓的瞭望台上眺望遠方。

  「冷靜下來了嗎?」

  「抱歉……」

  「你已經道過一次歉了。」阿格規文答道,「而且我們談論過不止一次,你表現得越是恨他,越是顯得你還在意他。」

  「我當然知道,只是……」高文嘆了口氣,「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你也看到了,他居然還想對格蕾玩他的那套老把戲。如果不及時終止,我擔心那孩子會經歷和我們同樣的遭遇……她最後會失望的。」


第329章

  「提問,假如一只半雞在一天半內下一個半蛋,那麼九只雞在九天內會下幾個蛋」

  「哈?」

  「五十四個蛋。」

  「沒錯,我們可愛的小妹答對了!」加雷斯摸了摸格蕾的腦袋, 「最後一塊黃油蛋糕就歸你了。」

  「等等!為什麼是五十四個?」莫德雷德倒不是很在意那塊黃油蛋糕,但他很在意自己為什麼算不出這個數字,「而且為什麼會有一只半雞這種東西啊… …」

  時間過得可真快……加荷裡斯心中感慨,終於輪到他們用母親當初出的題目去考驗更年幼的弟妹了。

  「換算成整數理解就很方便了。」加雷斯諄諄教導,「如果一只半雞在一天半內下一個半蛋,那麼三只雞一天半內就能下三個蛋,九只雞在一天半內能下九個蛋,九天是六個一天半,所以九乘以六,總共五十四個蛋了。」

  「真厲害, 加雷斯大人。」加拉哈德發自肺腑地稱贊道。

  「別急著誇他,會讓他尾巴翹上天的。」加荷裡斯冷酷地揭穿了自己的弟弟, 「而且他當初根本沒有算出來,四個兄弟裡只有我和阿格規文哥是在沒有母親引導的情況下自己推算出來的。」

  而且他算得最快——不過加荷裡斯並不打算強調這一點, 顯得像是在炫耀一樣, 在「繼承了母親的智慧」這件事上,他有許多值得驕傲的事跡, 太過計較那些細枝末節只會讓他看起來像是和高文同一水平,有損他的格調。

  雖然被當面拆台, 但加雷斯沒有生氣,反而語氣輕快地調侃:「你應該慶幸自己不愛往外跑, 像你這樣的毒蛇在埃及是會被拔掉牙齒的。」他捏捏格蕾的臉頰, 「別在意你三哥的話,他只是在為自己不再是家裡最聰明的那個孩子而生悶氣呢。」

  「我沒有生悶氣。」加荷裡斯回答, 「即使我生氣,也是因為你。」

  「是嗎?我也不小心把你的毒牙拔掉了?」加雷斯嗤嗤地笑了,「看起來不像啊,你的嘴巴看起來還在分泌毒液呢。」

  莫德雷德顯然不想理會他們的兄弟戰爭,繼續和格蕾玩起了猜拳——母親說這種考驗即時思維並且能活絡肌肉的小游戲有助於格蕾的術後復健,於是這幾天他一直拖著加拉哈德輪番和格蕾猜拳,最開始是一對一,後來變成了一對二(格蕾同時應付他們兩個),即便如此,總體上還是格蕾的勝率更高。

  加荷裡斯也理解他們為什麼不和格蕾玩母親推薦的其他游戲,因為那樣勝率會更低。

  他曾圍觀過莫德雷德和格蕾下九子棋,格蕾在輸掉第一局後就完全理解了游戲的玩法,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輸過。他們的幼弟還傲慢地在比賽前立下了「只要你贏我一局,我就繞修道院跑一圈」的豪言壯語,那天他從下午三點跑到了午夜時分。

  加雷斯雖然說話總是惹人生氣,但有一點他說得沒錯,如果在誕生中途沒有發生意外的話,格蕾或許會是他們這一輩中最聰明的孩子……

  然而沒有「如果」。

  格蕾目前的思維能力完全仰仗母親為她植入的術式,她擁有極強的演算能力,卻沒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她只能如實反饋大腦先前錄入的信息,卻不知道該如何利用這些信息推導出新的問題和答案,她甚至沒有解決問題的主觀想法。從這個層面來看,她還稱不上是一個完整的人類,更像是一個有計算功能的工具。

  下午,加荷裡斯離開了孩子們的童真游樂場——是的,加雷斯在他眼裡被歸為「孩子」那一檔——開始處理大人的工作。

  他走進會議大廳,看見高文正坐在會議桌邊一臉悶悶不樂:「母親怎麼沒來?」

  加荷裡斯向來受不了長兄這種埋怨的語氣(拜托,他早就不是小寶寶了),阿格規文則代他解釋道:「母親昨晚一直在校對加雷斯從各地帶回來的實驗數據,直到日出時分才休息,目前還在補眠。」

  「昨晚?那豈不是加雷斯剛到家不久就開始了?」高文喃喃道,「難怪晚餐過後母親就匆忙離開了……是那麼緊急的事情嗎?」

  「很難說。」加荷裡斯沉吟片刻,「至少從加雷斯反饋給我的內容來看,他在歐洲大陸做的實驗項目和廷塔哲修道院是完全一樣的,客觀上母親只是在兩個相距很遠的地方做了一模一樣的實驗。不過,既然母親如此重視,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這幾天好像沒怎麼見到梅林?」阿格規文問道。

  「他回星之內海了,為了尋找能讓格蕾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辦法……母親在信中應該也向你們提及了,即使那孩子的身體恢復健康,整體壽命也不會太長。」

  「存在這種可能嗎?」即使再不願意對梅林抱以期待,高文還是拿出了重視的態度,「不是說母親的魔術本身並沒有問題嗎?」

  「母親對美索不達米亞遺留的相關史料已經翻譯得十分完善了,據文獻記載,終身未婚的烏魯克王烏爾寧加爾就是用這種魔術創造出了繼承人烏杜爾卡拉瑪。 」加荷裡斯解釋道,「問題是神秘側消退帶來的影響,現世的瑪那濃度相較於神代已經大幅降低,而星之內海就不必擔心這種問題。」

  當然,梅林並非唯一在試圖尋求解決之法的人,母親那邊也有自己的思路……但那個方案對她而言似乎有著極強的心理負擔,她不打算輕易動用。

  「說到孩子……」阿格規文輕輕咳嗽一聲,「我想你應該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向我們解釋,加荷裡斯。」

  「我就在等你問出這句話呢。」加荷裡斯說,「你們都見過他了嗎?」

  「遠遠看過一眼,真是……驚人的相似。」

  「連聲音都很像,幸虧你們在性格上南轅北轍,否則第一眼還真不好辨認。」高文也有些感慨,「亞爾林學士……沒想到母親竟然會允許那個私生子在修道院裡進修,還允許他畢業後留在修道院裡授課。」

  「如果排除一些私人因素,亞爾林學士確實相當有才干。」像是一個溫和版的阿格規文,「不過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基本不會離開修道院。」

  「這點倒是和阿格規文不t太像。」高文說,「他的母親呢?」

  「她在亞爾林十五歲時去世了,跳樓自殺——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解脫,那個女人差不多瘋了。」

  「瘋了?」

  他點了點頭:「據說那個名叫芮拉的女人剛到修道院時只是有點萎靡不振,但隨著亞爾林逐漸長大,她的精神狀態就逐漸失去控制……在臨終前的最後一年,她已經完全喪失理智了。」

  「查清楚原因了嗎?」

  加荷裡斯搖了搖頭:「沒人知道原因。芮拉死後,也有人向母親提議借此機會將亞爾林趕走。畢竟這裡是不列顛,任何有悖常理的非自然因素都有可能發生— —'那個孩子是天生的惡魔,會吸食母親的神智用來哺育自己',只要這樣一個輕飄飄的理由,把他送上火刑架都不是沒有可能,而且退一萬步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

  「我好像有印像。」阿格規文回憶道,「母親幾年前確實回過一次康沃爾,是去處理這件事了嗎?」

  「不錯。」

  「所以你覺得……」高文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那個女人只是單純自殺了嗎?還是說有什麼外界因素的干擾,例如魔術、隱秘的虐待,或是精神暗示之類的。 」

  「我才不屑於打聽別人的隱私。」

  「拜托,你肯定一到修道院就關注他了!」他的長兄一副大驚小怪的滑稽模樣,「那可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阿格規文啊!自從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每次遇見他都忍不住盯著他看。」

  繼續說吧,大嘴怪,你身邊原裝的阿格規文馬上就要用鐵盾砸你的腦袋了。

  「亞爾林不僅沒有被趕出修道院,還被允許留在這裡授課,說明母親認為他是無罪的,我自然不會對母親的決定抱有懷疑。」加荷裡斯嘆了口氣,「另外,我需要再強調一遍,亞爾林實際比我們年輕得多,只是外表比較成熟。我決定在康沃爾長住的時候,亞爾林不過是一個路都走不利索的小男孩。」

  「他應該是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出生的。」阿格規文說,「比起亞爾林母親死亡的內情,我更在意另一件事,為何母親會同意他成為加拉哈德的授課導師?無論他清白與否,僅僅是他敏感的身份,都不應該讓他和加拉哈德走得太近。」

  「母親沒有和我討論過這個,所以這只是我的猜測——目前來看,加拉哈德希望在修道院度過余生,但以他的資質,留在這裡未免太可惜了。」何況他並非真心想要待在這一隅之地,只是想要逃避一切與親生父母見面的可能性,「莫德雷德和格蕾遲早有一天要回到卡美洛特,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加拉哈德能跟他們一起回去……不出意外的話,亞爾林或許能幫他跨過最後一道難關。」


第330章

  加拉哈德見過許多感人的分別場面, 但還是第一次看見阿格規文這樣在離開時臉色鐵青的人。

  猊下給了他一個寬慰的擁抱:「我也是在他出發後才得到消息……辛苦你了,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嘆了口氣,久久地擁抱著母親沒有松開,難得表現出了一個孩子對母親的依戀。

  「請恕我所知有限。」加拉哈德小聲問一旁的莫德雷德,「阿格規文大人為何突然就要離開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因為老爸要來了。」

  「陛下?」他吃了一驚,「陛下和猊下都不在王都的話,政務該由誰來處理呢?」

  莫德雷德朝阿格規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倒霉蛋不是就在那裡嗎?」

  接著是加荷裡斯院長,在道別時,阿格規文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你不是在廷塔哲堡有會議要主持,明天才能回來嗎?」

  「兄長要離開了,不可能不回來送行吧?。」加荷裡斯大人——或者說院長,他刻意向所有人強調了這個稱呼,因為作為天才學者的他(「天才」兩個字絕對不能少)高於作為貴族的他——不以為然道,「主持會議什麼的,丟給坤蘭就行了。」

  也許是他的錯覺,但阿格規文大人的臉色似乎變得更難看了。

  送阿格規文離開後,莫德雷德和格蕾跟著他回到宿舍。小王子一如既往地霸占了他的床,小王女則坐在房間角落的一把藤椅上——她在房間裡一定要找把椅子坐著,這是她的習慣。

  加拉哈德發現自己是唯一會為國王陛下即將到來而緊張的人,但一想到自己的伙伴一個做事不過腦子,一個有腦子但從不主動做事,他忽然覺得這種情況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國王陛下是一位怎樣的人呢?」加拉哈德試探性地問道。

  「是一個長得和我很像但滿肚子壞水的家伙。」

  「所以……像是高文大人?」

  「高文確實跟臭老爸很像啦。」莫德雷德回答,「但也不是太一樣。打個比方,假設母親的生日快到了,我們兄弟之間約好每個人送母親十支花,那麼高文在生日當天就會背信棄義送二十支,但如果是臭老爸,他就會在當天把母親約去別的地方,讓我們誰都送不成禮物……啊,差點忘了,格蕾,記錄一下臭老爸是混蛋。」

  「陛下,臭老爸,混蛋,信息已錄入。」

  「……請不要污染那孩子的認知系統,殿下。」

  莫德雷德習慣性地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自顧自地繼續道:「不過,既然老爸也要來了,距離我們回卡美洛特的時間大概也不遠了吧。」

  「陛下來了,所以我們要走……格蕾,無法解析其中的邏輯。」

  「老爸和母親又不可能同時離開卡美洛特太久,阿格規文雖然能解決不少問題,但一些重要的事情還是需要由母親定奪的。」莫德雷德說,「至於老爸嘛……通常情況下他在不在都無所謂,不過近兩年羅馬又在歐洲大陸掀起了不少波瀾,隱約有帝國復興的趨勢,不列顛這邊當然不可能一點准備也沒有。」

  「居然作出了這樣頗有王儲風範的發言……您究竟是誰?莫德雷德殿下在哪裡?」

  「臭小子,別以為我不敢對你拔劍啊!」莫德雷德對他翻了個白眼,「雖然康沃爾也不錯,但在加荷裡斯的地盤生活果然還是憋屈了一點,等到了卡美洛特,我就帶你到處瘋玩……嘛,當然是在艾斯翠德老師同意了之後。」

  加拉哈德倏地愣住了——他並不想去卡美洛特,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無法像過去那樣堅定地對莫德雷德表示拒絕。

  他不想面對任何與蘭斯洛特重逢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不想同莫德雷德和格蕾分開。

  加拉哈德直到最後都沒能回答,而莫德雷德似乎將這種沉默視作為默許,不再深究這個話題,開心地玩起了床頭櫃上的魔方,結果越玩越生氣,最後把魔方扔給了格蕾,而格蕾似乎將這種行為視作為求助,花了一點時間把魔方復原,還給了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看起來更加生氣了,把腦袋埋進枕頭裡發泄性地大叫起來。

  「莫德雷德殿下,好吵。」格蕾說。

  於是發泄性的大叫變成了沮喪的嗚嗚聲。

  中午,猊下照例與他們共進午餐,期間她溫和地問道:「加拉哈德,近來過得好嗎?」

  不,猊下,我心中充滿了迷茫……然而加拉哈德沒能說出口,他有什麼資格向對方吐露這些呢?加荷裡斯院長、莫德雷德和格蕾都是她的孩子,他們可以理所當然地向自己的母親撒嬌,在她的懷中傾訴苦惱。

  而他又算什麼? 「加拉哈德」不過是她孩子的玩伴,是她某一位部下的孩子,這個孩子甚至來得不光彩,因為蘭斯洛特並未與愛蓮娜結婚,若非帕裡斯公爵的預言為他的降生披上了一層命中注定的外衣,他的存在本質上與私生子無異。

  最後,他只是回答:「感謝您的關心,我最近過得很好,猊下。」

  直至傍晚,將要與朋友們分別的事實依然困擾著加拉哈德,他難得違背了亞爾林老師定下的門禁,打算去繕寫室給一些書籍的頁邊做裝飾。

  准備好筆刷和彩色墨水後,加拉哈德熟練地用白堊粉將羊皮紙揉搓了一遍,放在支架上攤開展平,正打算用砂紙打光的時候,他莫名想起莫德雷德和格蕾第一次圍觀他做謄抄工作時好奇的表情,手上的動作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

  半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再這樣發呆,t彩墨都要干了。」

  自己難得違反一次門禁就被當場抓獲,加拉哈德的臉一下子紅了:「亞爾林老師……」

  老師並沒有責怪他,反而如同洞悉了他的困擾一般,輕聲問道:「是不是在為莫德雷德殿下和格蕾殿下將要返回卡美洛特的事而苦惱?」

  加拉哈德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是。」

  他向老師坦誠了自己的心情,關於國王陛下的到來,關於莫德雷德和格蕾,關於卡美洛特以及他的親生父母……同時,他內心深處也有一絲困惑,修道院裡不乏與他同齡的學生,那對兄妹既不是其中性格最好的(倒是性格最怪的),但沒有一個能讓他產生如此依依不舍的心情。

  「你不想跟他們一起去卡美洛特?」

  「我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加拉哈德低聲道,「但您也知道……我不想見到蘭斯洛特爵士,可是在卡美洛特,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老師看著他:「你說你討厭自己的父母,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和他們產生聯系……可他們依然能在千裡之外對你的人生產生影響,不是嗎?」

  聞言,加拉哈德愣住了。

  「你希望能和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可為了躲避蘭斯洛特爵士,你放棄了你的朋友。」老師語重心長道,「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他都能影響你對未來的選擇,這難道不是一種聯系嗎?」

  「他……」加拉哈德的臉上褪去了血色,「我……」

  「不用露出這樣驚惶的表情,加拉哈德,該感到不安和愧疚的人不是你啊。」亞爾林老師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好像從未向你提起我的過去,其實我……」說到這裡時,他苦笑了一聲,「天啊,那麼多年過去了,要親口說出這件事還是那麼不容易。」

  「亞爾林老師……?」

  他從老師的目光中看到了悲傷:「我是尤倫斯王的私生子。」

  加拉哈德的大腦空白了一秒:「尤倫斯王?難道是……」

  「不錯,'那位'尤倫斯王——加荷裡斯院長的父親,曾經的葛爾國王,猊下的第一任丈夫。」

  原來如此……難怪亞爾林老師和阿格規文大人長得如此相似,也難怪高文大人對待亞爾林老師的態度總是十分微妙。

  「我的母親是一名雛妓,曾經在尤倫斯王最常光顧的妓院工作。」老師繼續道,「我並不為此而責怪她,當時飢荒的影響尚存,許多無家可歸的難民為了維持生計,最終淪落成了自己過去並不願意成為的人。然而,我的母親芮拉在為尤倫斯王提供服務的期間深深愛上了他——沒人知道原因,但她就是這樣莫名陷入了愛河,甚至不惜違背妓院的規定,也要為尤倫斯王生下孩子。」

  聽到這裡,加拉哈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愛蓮娜……誠然,她對蘭斯洛特的愛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對方本就是讓許多女性為之傾倒的人物,但這種愛慕真的值得她為他做出那麼多違背常理的事情嗎?

  「在我出生後不久,尤倫斯王就因病去世了,猊下得知了我的存在,找到了我母親,但並未對她施以刑罰,只是將她送到這裡終生囚禁……說是囚禁,但這裡畢竟是廷塔哲修道院,生活環境總不可能太差。」亞爾林老師出乎意料地平靜,「不知道是某種先天性的病理因素,還是尤倫斯王的去世帶給了母親太過嚴重的打擊,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不好,可哪怕是在她最低迷的時候,都會孜孜不倦地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有多麼愛我,多麼期待我的出生。」

  直到此刻,亞爾林老師的臉上才流露出了一絲痛苦:「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堅持如此,就好像要強迫我去愛一個從未真正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的幻影。起初,我以為母親希望我能以父親為榜樣,可真實的尤倫斯王只讓我感到沮喪,他的統治維持了十幾年,但終究只是一個在猊下的蔭庇下過著放蕩生活的浪子,別說是英雄人物,他甚至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事跡,一個在生前從未照顧過我,死後也不能帶給我勇氣與信念的人,我究竟為何要敬愛他?」

  加拉哈德很想說些話安慰老師,但一想到對方的情況甚至比自己還要窘迫,如今還要反過來開導自己,他就愧疚得難以開口。

  「而母親……她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痛苦。」亞爾林老師繼續道,「有時她極端地恨我,有時又極端地愛我,今天你以為她終於決定放下過去和你好好生活,第二天她又會對著你大吼大叫,用指甲掐你的胳膊。話雖如此,要真正放下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她對我好一點,我心裡又難免升起一絲期待……也許這就是子女與父母之間的孽緣。」

  「畢竟如果沒有我,母親現在可能已經存夠了錢,前往其他地方開始了新生活,而我只是一個私生子,沒辦法讓她從米斯裡爾家族得到一文錢,可她還是克服了孕育和分娩之痛,選擇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這一切難道是毫無意義的嗎?」

  加拉哈德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我也應該給我的親生父母一個機會?」

  「不,如果一切到這裡戛然而止,或許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好故事……遺憾的是,這並不是什麼結尾,反而是另一個糟糕故事的開端。」亞爾林苦笑一聲,「十四歲之後,我開始飛快地長高,不得不學著用泡沫和剃刀刮胡子,以及——這一點是猊下後來才告訴我的,我長得和尤倫斯王很像。」

  某種詭譎的預感讓加拉哈德汗毛直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感覺源自何處

  「自那之後,母親對我的態度漸漸溫和起來,雖然還是會有一些陰晴不定,但頻率在不斷減少。當時的我每日都沉浸在幸福中,唯一令我苦惱的是,母親似乎會有意做出一些惹我生氣的舉動,有時我沒能及時控制脾氣,忍不住對她發火,她一邊惱怒,一邊又流露出隱晦的喜悅,讓我感覺她好像期待著我這樣做。」

  「當時我以為她只是受不了修士們溫文爾雅的處事風格——你也知道,出生鄉野的人難免會將這種書卷氣視作缺少男子氣概的像征,但我沒有要修習武藝的想法,也許等我畢業後取得學士的資格,母親就會理解我了。」

  此時,亞爾林老師臉上的痛苦反而平息了,變成了一種蒼白的麻木。

  「這種虛假的平靜在一個夜晚終結了。」他說,「為了翻譯希羅多德的《希波戰爭史》,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在繕寫室裡待很久,等回到閣樓——那時我們住在一個遠離主樓的偏塔閣樓裡——回到閣樓後,我發現母親竟然為我准備了熱洗澡水……那天已經很晚了,一想到她願意摸黑為我生火燒水,我就感動得鼻尖發酸。」

  「我坐在裝滿熱水的澡盆裡,心裡想著等我拿到翻譯的錢,就去給母親買條新裙子——至今我都記憶猶新,一定得是玫紅色的裙子,因為母親曾提到過尤倫斯王稱贊玫紅色的衣服很襯她的頭發。」

  加拉哈德發現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在不自然地顫動。

  「正當我暢想之際,突然聽見了門軸轉動的聲響。」老師的聲音也愈來愈低,「我嚇了一跳,結果發現走進來的是母親——這不怎麼稀奇,她經常在不過問我的情況下擅自進我的房間,她走進來時只穿了一條襯裙——某種意義上也不稀奇,她早年經常折磨自己以至病倒,我在病床前服侍時見慣了她衣衫襤褸的樣子,但兩件在平日完全不稀奇的事情,在那個晚上卻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古怪和冒犯。」

  「當她靠近我後,那種令人不適的感覺加深了,她看向我的時候,不像是母親在看兒子,她語氣柔和地對我說話,但也不是母親對兒子的口吻,當她將手放在我的後頸上時,與其說是幫助我放松,不如說是愛撫……這種違和感讓我很害怕,盡管我比她更高大,她沒法迫使我做任何違背我意志的事情,可某種預感告訴我,如果我不即刻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會徹底破裂,再也回不到彼此為家人的時光了。」

  那種不自然的顫動加劇了,幾乎變成了痙攣。

  「我第一次衝她怒吼,要她滾出去,母親受到了驚嚇— t—坦誠說,連我自己都受到了驚嚇,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對人發脾氣,母親的表情讓我感到愧疚,然後我聽見母親對我說……」亞爾林老師頓了一下,「她說,'別這樣,陛下'。」

  這一次,即使是加拉哈德也徹底啞口無言了。

  「這兩個字幾乎擊潰了我——不僅僅是母親將我幻想成了尤倫斯王,也意味著那種一切逐漸好轉的表像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老師說,「曾幾何時,我一直認為母親憎恨與尤倫斯王相似的我,而愛著作為她孩子的我,而遲早有一天,她會意識到後者才是真正的我……可事實是,她根本不愛我,除非我能成為她對尤倫斯王感情的寄托。她在漆黑的夜晚辛苦地燒熱水,不是因為關心我的辛苦,僅僅是為了營造一個恰當的時機,希望氛圍能驅使我像尤倫斯王那樣,用強悍的男性力量征服她。」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忍不住失聲痛哭,這種極端的情緒似乎衝擊到了母親,讓她也陷入了歇斯底裡的狀態,在不肯放棄將我幻想成尤倫斯王的情況下說出了更多瘋狂的話。她鄙棄猊下,說猊下是貪圖他高貴血統的野心勃勃的女人,說整個葛爾都辜負了他,看不到他的好,她是唯一真正愛他的人。最後,她哭著向我揭示了一個持續十幾年的謊言——我並非尤倫斯王期待著的孩子,在得知我的存在後,他的第一反應是試圖殺死我。 」

  「我看著母親,心如死灰地問她,'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尤倫斯王從未愛過你,也從未愛過我,是嗎?'。說完這句話後,母親的身體抖了一下,仿佛終於從一個漫長的夢裡清醒過來了一樣。她看著我,臉龐逐漸扭曲起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後她衝向窗戶,一躍而下,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亞爾林老師……」

  老師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苦澀的微笑以示寬慰:「母親死後,漸漸出現了一些流言蜚語,懷疑我私下折磨母親,或是對她施加了邪惡的魔術——自從加繆爾·廷塔哲墮落為死徒後,廷塔哲家族對這類事件就格外警惕,有不少人提議將我趕出修道院。最後事情越鬧越大,以至於猊下不得不親自回了一趟康沃爾。」

  加拉哈德聽到這裡本有些高興,但一想到對方尷尬的身份……若自己是尤倫斯王的私生子,在猊下面前該有多麼羞愧啊。

  「那也是我見到猊下的第一面。」亞爾林老師說,「除了海澤爾院長和我,當時還有幾位資歷深厚的學士在場,猊下表示可以將我趕走,但必須有確鑿的證據表明我的罪孽是真實存在的。她說'我明白諸位的顧慮,可若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惜將可怖的罪名扣在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這對於廷塔哲修道院而言是極為可恥的'。」

  「猊下一定會還您清白的。」

  「或者說,猊下已經還了我清白。」老師笑著糾正了他,「還記得嗎?加拉哈德,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加拉哈德臉頰紅彤彤地點了點頭。

  「如你所見,最後調查結果證明我是清白的。」他說,「在猊下啟程返回卡美洛特的兩天前,我請求海澤爾院長讓我見她一面,海澤爾院長對我的觀感一直很復雜,但她還是代我向猊下傳達了這一請求,猊下也同意了。」

  「站在那樣光輝而偉大的人面前,很難不叫我感到榮幸——以及羞恥,在她滿載榮耀的生涯中,我是她為數不多的污點。我竭盡全力表達我的感謝,即使這樣也不足以抵消她給予我恩惠的萬分之一。在她面前,我感到無地自容,但我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為何她沒有選擇將我趕走?」

  亞爾林老師拍了拍他的手背,臉上的微笑告訴他,這不僅僅是他的回憶,更是他想對他說的話。

  「猊下說,無論一個人出身如何,都不應該為自己從未犯下的過錯遭受懲罰,這就是法律。」老師說,「然後我忍不住問她,'您知道我體內流淌著私生子的不潔之血,也許日後將成為一個卑劣的人……即便如此,您也認為修道院收留我是值得的嗎?'」

  加拉哈德不禁屏住了呼吸。

  「猊下回答我,'這並不由我來決定,也不由你的父母決定,亞爾林,只有你能決定這件事'。」亞爾林老師看著他,「去或留,值得或不值得——只有你自己能決定這件事,加拉哈德,你明白了嗎?」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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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外面響起敲門聲時,摩根甚至沒有抬頭:「把餐車推到邊上就行了,我會晚一點用餐。」

  她聽見門軸轉動的聲音,卻沒有餐車滾輪的聲響,連來者的腳步聲也微乎其微。她抬起頭,發現自己的丈夫就站在眼前——不知為何,對方打扮得像是一名專門負責斟酒的侍從——事實上,他手裡確實拿著一個裝酒的長頸陶瓶。

  亞瑟朝她眨了眨眼睛,佯裝出一副誰都沒有發現這出鬧劇的模樣, 步伐輕快地繞到她的桌案後, 彎腰在她耳畔語氣甜蜜地說道:「大人,讓我給您斟一杯酒吧。」

  摩根睨了他一眼,語氣不乏溺愛地責怪道:「以我們的年紀,玩這種游戲是不是太幼稚了一點?」

  「您得有點專業精神, 大人。」他在「大人」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要求了……」摩根嘆息一聲——然後伸手鉗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的小東西,誰允許你這麼和我說話?」她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受到什麼懲罰嗎?」

  當她用小指的指甲輕微刮擦亞瑟的下唇時,他下顎的肌肉因為喉結顫動而緊繃:「是的……您正打算讓我遭受怎樣的懲罰呢?」

  摩根松開了手,示意他看向桌子上的文件:「阿格規文走後, 多出了不少亟待處理的工作。」

  ……於是那股令人心蕩神馳的曖昧氣氛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亞瑟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沮喪,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埋怨:「您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

  「沒辦法, 是哪位國王陛下把我最好的輔佐官叫回卡美洛特替他收拾爛攤子了呢?」摩根回答,「去把衣服換回來吧。」

  她的丈夫有些不依不饒:「您不覺得我穿這身很好看嗎?」

  「是很好看。」摩根回答, 「就是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父親,把你作為國王的正裝穿上吧,尾巴翹翹ヾ。」

  好一會兒過去, 亞瑟才換好了衣服回來,摩根猜他是把衣服寄存在修道院外的旅店裡了。

  「您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亞瑟問道,「難道您早就才到我會提早抵達嗎?」

  「我的確收到了凱卿的傳信,說你趁夜留下一張字條後就丟下他們獨自出發了……看得出久違的長途游歷確實激發了你童趣的一面。」摩根回答,「另外,凱卿托我轉達他對你的祝福,原文是'願陛下一路順風,當然如果他死在半路上,我也為他高興'。」

  國王陛下對此不以為意,顯然已經對國務大臣的冷嘲熱諷產生了耐性。

  「另外,我也知道你特意打扮成平民的樣子,還騙門衛說自己是送酒的馬車夫,才偷偷溜進了修道院。」摩根繼續道,「唯一令我困惑的是你究竟想要干什麼——然後你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亞瑟。」

  「蘿西女士遠在北方都能那麼神通廣大嗎……」亞瑟訕訕道,「還是說梅林用了千裡眼?」

  「廷塔哲修道院從上到下每一個人都很熟悉我的長相。」她嘆了口氣,「而你長得幾乎和我一樣,這不是你換上一身灰撲撲的衣服就能改變的。事實上,你前腳走進修道院,後腳就有人來向我稟報情況了。」

  聽到這裡,她的弟弟兼丈夫似乎後知後覺地激起了一些羞恥心,如果他聽見加荷裡斯對於這件事的評價,也許會更加無地自容。

  「陛下終於瘋了。」那孩子的語氣十分篤定,「我就知道潘德拉貢家族的人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陛下只不過是瘋得晚了一點。」

  隨後,亞瑟向她詳細地解釋了自己這麼做的原因——雖然潘德拉貢家t族和廷塔哲家族之間的恩怨如今已經淡去了,但他還是不打算太引人注目——很難想像他竟然能一邊懷著這樣的想法,一邊做出一些在整個修道院都引起熱議的事情。

  不過,摩根還是打算為不列顛的國王陛下留一些社交上的心靈空間,適時地轉移了話題:「馬上就是午休時間了,等孩子們下課後,我們去看一看他們吧。」

  父子見面後,莫德雷德一如既往臭著臉擁抱了他的父親——雖然他正處於熱愛與父親作對的叛逆期,但與家人久別重逢終究是一件高興的事情。

  簡單地問候了加荷裡斯之後,亞瑟對他身旁的加拉哈德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似乎很期待這位預言中的「騎士之酋」的未來表現。

  最後是格蕾——雖然他本人竭力克制,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亞瑟是因為緊張才故意把小女兒放到最後。他盯著她好一會兒,語氣十分謹慎:「真奇妙……感覺像是在和年幼的王姐對視一樣。」

  「王姐?」加拉哈德小聲問道。

  「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了。」莫德雷德也小聲回答,「回宿舍後我再跟你講。」

  亞瑟單膝跪地,好與格蕾平視,他的語氣小心翼翼:「初次見面,格蕾,我是亞瑟·潘德拉貢,你的父親。」

  格蕾也看著他:「您好,陛下。」

  「咳咳……你應該叫我父親,格蕾。」

  「不行,父親的稱呼已經被占用了。」格蕾回答,「母親說過,有些稱呼不能被復數使用。」

  「被占用了……」亞瑟眉頭緊蹙,「被誰占用了?」

  「梅林。」

  話音落下後,整條走廊霎時鴉雀無聲。

  莫德雷德是第一個回過神的:「喂喂,搞錯了吧?」他戳了戳格蕾的額頭,仿佛要修正她的想法,「梅林錄入的應該是教父、夢魔和可惡的坎比翁才對。」

  「在用魔術治療格蕾的時候趁機修改了她的認知系統吧。」加荷裡斯摸了摸格蕾的腦袋,「以後記得和那些星之內海的生物保持距離,否則會變成笨蛋的。」

  格蕾點了點頭,雖然她還不知道星之內海是什麼。

  「這種被篡改的認知系統還可以改回來嗎?」亞瑟咕噥道,「說實話,哪怕是教父都讓人難以接受……依我看,保留夢魔和可惡的坎比翁就夠了。 」

  摩根捏了捏女兒的臉頰:「格蕾,你應該稱呼他為父親。」

  「是,舊有資料已被覆蓋,現在對亞瑟·潘德拉貢的稱呼為父親、陛下、臭老爸和混蛋。」

  莫德雷德啊……摩根嘆了口氣:「最後兩個也刪掉。」

  「嘿!」她的小兒子發出抗議,但在她不贊同的眼神下偃旗息鼓了。

  「猊下捏了捏格蕾殿下的臉頰,格蕾殿下的認知系統就被修正了,這是什麼特殊的前置條件嗎?」加拉哈德問道。

  「單純是因為母親對格蕾的術式權限更高啦。」莫德雷德酸溜溜地說,「而且誰會把術式的前置條件設置成捏臉啊,像笨蛋一樣……」

  解決了稱呼危機後,加荷裡斯說道:「這三個孩子還要去我的實驗室參觀棱鏡散射實驗,如果您和母親沒有其他事務要囑托的話,我們就先告辭了。」

  亞瑟微微頷首,正要與他們告別時,摩根突然開口:「我和亞瑟也一起去。」

  聞言,加荷裡斯遲疑了一下:「您也去?」

  「不錯。」

  加荷裡斯的神情中依然充滿了困惑,但沒有拒絕她的要求。

  和她在煉金塔樓的實驗室不同,加荷裡斯的實驗室位於教學樓的頂層,天文台的正下方。

  雖然加荷裡斯的性格和弟弟加雷斯截然相反,但他們的房間都一樣雜亂(這曾讓阿格規文非常頭疼),唯一不同的是,加荷裡斯的雜亂往往符合他本人理念上的「井然有序」,他知道所有物品的位置,並且能夠第一時間找到它們。

  這一次也是如此,加荷裡斯輕車熟路地從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看起來像是雜物堆)的角落掏出了色散棱鏡,將它放置在透光孔上,光線在牆壁上映射出了彩色的光帶。

  莫德雷德小聲驚呼:「彩虹!」

  加拉哈德沒有說話,但看起來也很激動,唯有格蕾毫無反應,她是三個孩子唯一沒有受固有觀念影響的——在十七世紀牛頓發明棱鏡色散實驗之前,人們對光線的認知都源於亞裡士多德的研究,即「光是白色的」。

  當莫德雷德試圖把色三棱鏡從光控裡摳出來,加拉哈德無奈地阻止他時,摩根對亞瑟低聲道:「我有事要和你私下談一談。」

  亞瑟看起來不明所以,但還是慎重地點了點頭。

  離開了加荷裡斯的實驗室後,摩根問他:「還記得加荷裡斯剛剛用色散棱鏡折射出的彩色光帶嗎?」得到亞瑟的肯定答復後,她將一卷羊皮紙遞給他,「這些圖是前幾年加雷斯在歐洲四處游歷時繪制的,所用的實驗方法和加荷裡斯剛在演示的完全一樣,能看出區別嗎?」

  亞瑟展開羊皮紙,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加荷裡斯實驗室裡的彩色光帶好像……少了一點?」

  「沒錯,不列顛折射出的光譜上沒有藍色。」藍色屬於可見光譜,人眼理應是能夠捕捉的,「然而,如果不列顛的光譜確實少了一種顏色,或是不列顛人無法看見藍光,那麼不列顛人眼中的世界應該和其他地方有著天翻地覆的差別才對……事實上,不僅僅是棱鏡色散實驗,廷塔哲修道院目前的實驗數據都多多少少出現了一些問題。同樣的實驗步驟,同樣受限於實驗器材的精度,並且盡可能保證了同樣的實驗環境,不列顛的實驗結果和其他大陸的平均基准值卻存在相當程度的偏差。」

  即使是對這類事情不太敏感的亞瑟,也在第一時間聯想到了那個因素:「您認為這與不列顛的神秘尚未消退有關嗎?」

  「暫時還不能下定論。」盡管答案已經八九不離十了,但這件事至關重要,她需要更多證據綜合性地進行考量,「不過,如果真的到了不可避免的情況……我也許會選擇徹底關閉現世與星之內海間的通道。」

  「我理解。」

  「不,你得先聽我說完,亞瑟。」她說,「關閉星之內海的通道,本質上有點像——像是烏魯克的神代斷絕。在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早期,神明是完全不可撼動的生物,因為他們生活在更高的維度,現世的生物無法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但天國隕落後,他們從更高的維度跌落凡塵,至此有了被凡人傷害的風險,在許多神話中,甚至不乏神明被凡人殺死的情況。」

  仔細想想,她輪回三世,跨越了數千年的時光,但每次輪回似乎都在做緹克曼努時期的老工作,真是令人感慨。

  「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後,除了少部分擁有特殊才能,能夠自由穿梭於兩個世界的存在,絕大多數神秘側的生物都必須作出選擇,決定哪一邊才是自己最後的棲身之處。 」摩根繼續道,「如果留在現世,隨著神秘逐漸衰退,作用於我們身上的異種之血也許會漸漸失去效力,使我們也開始遭受病痛、衰老和死亡的困擾……」

  「沒關系。」亞瑟握住她的手,「只要和您在一起,即使是死亡我也無所畏懼。」

  ……那麼,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呢?

  看著他溫柔而誠摯的微笑,摩根終究沒能說出這句話。


第332章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 摩根睜開了眼睛。

  「這樣的生活真好。」亞瑟和她同步醒了過來,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側,但並不沉重, 「自從您離開後, 我獨自留在卡美洛特,每天早上醒來床邊都冰冷冷的,真是糟糕透頂……唉,我們能不能不起床?讓孩子們自己去玩吧。」

  摩根捏了捏他的手指:「那工作該怎麼辦?」

  亞瑟沉默了片刻, 喃喃道:「好吧, 連我都有點後悔把阿格規文叫回去了。」

  雖然這是一句毫無疑義的懺悔——如果阿格規文不回去的話,他也沒辦法如此放心地離開卡美洛特。

  「快點長大吧,我們可愛的小王子,快成為爸爸媽媽的好幫手吧。」說罷, 連亞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吧, 可能我確實睡傻了。」

  莫德雷德是一個完全靜不下來的孩子,甚至沒辦法坐下來認真讀上一個小時的書(哪怕是他最喜歡的英t雄傳記), 但也很難為這一點而責怪他, 這是返祖痛的問題。好在御前會議已經相當完善,和平年代有一位在文書工作上相對平庸的君主也不會造成多大麻煩。

  「不過, 我確實設想了一種可能性。」亞瑟試探性地說道,「我是說, 如果莫德雷德和格蕾也像我們一樣,繼承了廷塔哲家族的某些傳統…… 」

  「什麼?當然不行。」摩根打斷了他, 「就像許多已經消亡了的錯誤傳統一樣,這項傳統也需要被取締——何況,我們也不是為了順應某項傳統才定下婚約的。 」

  「說的也是。」亞瑟說, 「而且莫德雷德和格蕾對彼此也沒有那方面的想法,如果真的繼承了親緣詛咒,應該第一眼就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感覺了。」

  「……他們只是孩子,亞瑟。」

  「和年齡可沒有關系。」他親了親她的後頸,「毫不謙虛地說,在這方面我可是比您更資深的學者,王姐。」

  過了一會兒,亞瑟又問道:「關於格蕾,您以後打算讓她繼承廷塔哲家族嗎?」

  「原本是這樣考慮的,但你也知道那孩子的身體情況。」摩根嘆息一聲,「我不會放棄任何讓格蕾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可能性,但是……假設結果不盡如人意,我希望那孩子能在有限的生命中盡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她喜歡宮廷生活,就留在康沃爾,在加荷裡斯的輔佐下治理領地,如果她想在更廣闊的世界留下自己的腳步,也可以像加雷斯一樣去其他國家游歷,我不會讓她去背負什麼必須承擔的責任。」

  「我明白。」亞瑟收緊了手臂,將臉埋進她的肩窩,「不過說到游歷……其實我有一個想法。」

  「什麼?」

  「也許這一次我們不用像以前那樣一行人帶著護衛大張旗鼓地回去。」他說,「只有您和我,還有兩個孩子,一家人假扮成普通的旅行者,把從康沃爾返回卡美洛特的路程當做一段長途游歷,您意下如何呢?」

  「阿格規文得知這個消息會落淚的。」

  「他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會挺過去的。」亞瑟回答,「如果真如您所說,星之內海的通道最終被關閉,我們會像普通人那樣經歷生老病死,也許應該在我們都還身體健康,精力充沛的時候留下更多回憶……退一步說,等到莫德雷德登基為王,格蕾又剛好選擇留在康沃爾治理領地,可能就不會再有一家人一起出遠門的機會了。」

  摩根有著和他類似的心情,雖然不完全一樣:「等凱卿他們抵達康沃爾後,我會跟他們交代這件事的。」

  「我就知道您會同意的。」亞瑟笑了起來,「以防萬一,請容我補充——誠然高文也是我鐘愛的孩子,但考慮到他在外表上已經微妙地比我們都要成熟了,在外人面前稱呼您為母親也許會引起不必要的非議,所以……我已經傳信給了阿勒爾夫人,讓她找個理由把高文叫回去。」

  聞言,摩根扭頭看了他一眼:「看來我們的小兒子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真理,某人可真是一個壞老爸。」

  亞瑟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我知道。」

  上午是格蕾的治療時間——這也是摩根必須盡早起床的主要原因,今天的手術內容是重植大腿和膝蓋的半腱肌和半膜肌,如果順利的話,明天開始格蕾就可以像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那樣接受正式的武藝訓練了。

  以往梅林會直接用幻術屏蔽格蕾的感知能力,但考慮到他短期內不會從星之內海回來,治療進程又不能停滯不前,摩根提前准備了具有麻醉性的魔藥用於替代。

  服用魔藥時,她發現格蕾因為藥物的苦澀皺起了眉頭,這是因為她已經有了正常的五感和痛覺,會對一些刺激性的外界因素產生反應,思維和認知系統也接收了足量的學習資料,不用多久應該就能產生質變,進入智能湧現的階段了。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格蕾是她唯一用魔術創造的孩子,並且一直在用魔術的手段進行治療,但治療這孩子的過程反而會讓摩根想起她的原生世界,梅林一直為她輕易掌握了人偶師的技藝而驚嘆不已,然而義體技術在她所處的時代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了,使懵懂的人工生命萌生學習意識成為智能體的課題也數不勝數。

  即使是摩根,有時也難免產生一絲共情……神明對於人類文明的情感,是否就像人類對於人工智能的情感那樣,期待而又充滿恐懼呢?

  「母親,昨天晚上格蕾做夢了。」

  不用聽到後面,摩根就知道是梅林通過夢境聯系了她,因為格蕾還不具備做夢的條件——她缺少完整的主觀意志,所以也沒有創造力。針對這種情況,梅林有時會用能力構造一個夢境,讓格蕾體會做夢的感覺,教導她如何在意識中創造出一個不真實存在的世界。

  「梅林說了什麼?」

  「梅林說我不應該叫陛下父親,因為我不是陛下的孩子。」格蕾回答,「高文哥哥、阿格規文·米斯裡爾、加荷裡斯院長和加雷斯哥哥也不會叫陛下父親,只有莫德雷德殿下才會叫陛下父親。」

  看來得找一天把格蕾對家人的稱呼統一一下:「那麼格蕾是怎麼回答的呢?」

  「格蕾說,母親說要叫陛下父親,所以格蕾要叫陛下父親。」

  聽到這裡,摩根隱隱有了一股不妙的預感,雖然她的名字在故事裡只出現了一次,但今晚她注定是睡不上一個好覺了。

  果不其然,當晚她就在夢中見到了被暴雨席卷的獅心堡,梅林面無表情地站在窗邊,蒼白的臉龐被窗外駭人的驚雷照亮,像是古堡裡游蕩的幽靈。

  對方有些冷嘲熱諷地開口:「和丈夫團聚的日子一定很舒心吧?」

  「有些事情需要比較才能得出准確的結論,就像再強烈的陽光也需要陰影襯托一樣。」摩根說,「我對這幾天的評價原本維持在'還不錯'的程度,但多虧某位宮廷魔術師的嫉妒和譏諷,我確信自己正處在一個相當美滿的階段。」

  「一直陪伴在那孩子身邊,悉心照顧著她的明明是我。」他怒火中燒,「亞瑟遠在千裡之外,什麼事情都沒為她做過,憑什麼他一來就能從我這裡得到一切?」

  「誰知道呢。」摩根平靜地回答,「可能因為你也是失敗品吧。」

  聞言,梅林的氣勢瞬間熄了一半——許多年前,他們有過類似的討論,只不過當時討論的對像是王位繼承權,而當時要與亞瑟競爭的人是她,那句「失敗品」就是梅林給她的答案。

  真是風水輪流轉。

  「拜托了,小公主,我願意為那孩子付出一切,可是……」他的聲音和窗外的大雨一起輕了下來,語氣近乎哀求,「如果亞瑟注定能比我得到更多,那對我也太不公平了。我不奢求她能放棄亞瑟轉而稱我為父親,但亞瑟在這件事情上不應該超過我太多,如果她不能這麼叫我,也不能這樣叫亞瑟。 」

  摩根緘默不語,直到梅林的表情由堅持轉為不安,才微微頷首:「可以。」

  得到她的承諾後,梅林終於松了口氣,也有余裕端起微笑了:「很好,既然最重要的事情解決了,接下來就討論一下其他重要的事情吧。」

  他簡單地交代了自己在星之內海的調查——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原本是想把這些信息作為籌碼要求她修改格蕾對亞瑟的稱呼,雖然這件事本身無足輕重,但摩根很不喜歡這種受人脅迫的感覺,這也是她明知道有些事情只要順著對方的心意就能順利進行到最後,卻從不輕易予以承諾的原因。

  「總而言之,目前的解決方案有兩種。」梅林說,「先說最簡單的,同時也是你最不想知道的——送格蕾回星之內海生活,讓她在瑪那充沛的環境下自我修復,但這種方案至少需要花費幾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時間。」

  在她有所反應之前,梅林補充道:「如果你願意在星之內海重新復現這個魔術,就能輕易得到完美的成品,但你現在堅持要修補一具千瘡百孔的身軀,這類窘境是難以避免的。」

  摩根知道這是她當初考慮不夠全面的結果,沒有多做抱怨:「第二種方案是什麼?」

  「尋找一個足夠強大的魔力爐。」梅林回答,「絕大多數魔力爐都以心髒的方式存在,但格蕾自t身的意志太弱,心髒又是靈核的所在處,魔力爐本身的極端性質,或是其前主人殘留的強烈情感,都有可能對格蕾產生影響,嚴重的話甚至會侵蝕她本人的意志,所以在挑選魔力爐時必須非常謹慎。」

  她沉思片刻:「你有推薦的目標嗎?」

  「小公主介意第二次當寡婦嗎?」

  「……不能是亞瑟,或者莫德雷德。」

  於是梅林聳了聳肩:「那就沒有。」


第333章

  莫德雷德第十次試圖將這三根樹枝立起來,然後遭遇了第十次失敗。

  「結構不平衡。」格蕾坐在行李箱上看著他(她怎麼到哪兒都能找個地方坐著?),「根據三根樹枝的長度,如果你不把樹枝三號砍掉十分之一,就必須把它的支點往十點鐘的方向挪一英尺。」

  「這難道是我的問題嗎?」莫德雷德抱怨道, 「搭帳篷就是很難啊……」

  就在此時,加拉哈德走了過來:「殿下,我已經將帳篷搭好了,您這邊有行李或包袱需要寄放在我這邊嗎?」

  ……可惡, 這家伙挑這個時候一臉輕松地過來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雖然臉頰發燙, 但莫德雷德還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不在意:「很好,這就是未來的王家騎士應該做的事情——為未來的國王搭好帳篷,國王從不需要自己搭帳篷。」

  聞言,加拉哈德愣了一下:「您要住在我的帳篷裡嗎?空間可能有點小, 這樣行李就得放外面了。」對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話說回來, 聽說陛下在年少時經常與梅林大人、凱爵士一同外出遠游,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莫德雷德回過頭,發現臭老爸不僅成功搭起了一個寬敞的雙人帳篷,還砍倒了一棵樹,現在正在劈柴,母親在帳篷周圍灑上了驅趕蚊蟲的草藥灰燼和藥水後,用樹樁作為臨時用的灶台,將水和面粉揉成面團,然後將面團搓成長條纏繞在樹枝上。

  「母親為什麼要將面團繞在樹枝上?」

  「方便在火堆上烘烤。」加拉哈德回答, 「猊下早年也有從王都一路風餐露宿趕回康沃爾的經歷, 雖然時隔多年,但現在似乎依然很適應野外的生活呢。 」

  在莫德雷德的人生中, 有兩件事是他絕對不願意接受的:一是父親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二是母親希望他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萬萬沒想到這兩件事居然能在一個小小的帳篷上同時出現。

  他決定找一個其他人都不在的時候偷偷學會搭這個可惡的帳篷。

  幾天後,他們終於抵達了一座中等規模的城鎮。

  不是他們有閑情雅致喜歡在鄉間漫步,單純是因為臭老爸給他們的旅程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規矩。

  他禁止他們騎行,並且把莫德雷德的坐騎換成了馱馬——臭老爸,明明他自己還騎著東·斯塔利恩——租馬車也是禁止事項,可如果是通過與當地的農夫或商隊友善交流後答應讓他們搭順風車,這種情況則是被允許的。

  「不能單純靠外貌說服對方。」母親當時補充道。

  此外,他們不得在非必要情況下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每日的開銷都有額度上限,在外不得惹是生非,但也不能目睹良善者遭受侵害而無動於衷。

  「如果不得不惹是生非才能行俠仗義該怎麼辦?」

  「可以找我或你母親出面。」

  莫德雷德決定無視這一條。

  「只有軟弱的家伙才會找家長告狀。」他告訴格蕾和加拉哈德,「我們要自己解決問題。」

  在旅店落腳後,母親表示他們可以在午餐時間之前自由行動,並且給了他們今天的零用錢……話說為什麼還要給加拉哈德零用錢?這小子接受得也太輕易了,這些錢最好是從蘭斯洛特爵士薪水裡扣的。

  雖然這次游歷有著諸多不便,但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帶著侍衛到處跑了。莫德雷德很想打聽一下周圍有沒有可以討伐的怪物,格蕾一如既往地沒什麼反應(莫德雷德把這當作默許),加拉哈德則委婉地表示:「這是不是太危險了?而且您的態度似乎有點過於熱衷了……」

  「我要像老爸和母親一樣,在登基前就留下自己的傳說。」莫德雷德理所當然地回答,「老爸年紀輕輕就已經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了,母親更是在成為康沃爾公爵前就打敗過怪蟲阿傑爾,拯救了深陷於瘟疫之苦的灰翠鎮,我當然也要延續這項光榮傳統。」

  不過現在是和平年代,他既沒辦法像老爸一樣成為戰場上的不敗傳說,也沒辦法像艾斯翠德老師那樣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留給他的只有兩條路:討伐禍害百姓的怪物,或是與家喻戶曉的頂尖騎士生死決鬥。

  然而不列顛最好的騎士分別是他的恩師和加拉哈德的老爸,所以……嗯,還是怪物討伐吧。

  「就像你爸——我是說像蘭斯洛特卿一樣。」莫德雷德咳嗽了兩聲,「他的一大功績不就是殺死了在卡賓森家族領地殘民害物的毒龍嗎?」

  加拉哈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他就被帕裡斯公爵之女愛蓮娜·卡賓森誘奸了。」

  「呃……好吧,有時候好人確實是沒好報的。」莫德雷德抓了抓頭發,「但這種地方肯定也沒什麼武藝高強的騎士,所以還是清繳怪物的巢穴實際一點。反正時隔幾年就會有一些怪東西從星之內海跑出來,應該很快就能打聽到線索的。」

  他們先是問了雜貨鋪的老板和附近的攤販,然後是街頭給人擦靴子賺錢的孩子,但都一無所獲,最後才不得不選擇去酒館。

  「無論在什麼地方,酒館都應該是收集情報的第一目標,為何您堅持把它放到最後?」加拉哈德問道。

  「你去酒館卻不喝酒,不會被人瞧不起嗎?」

  「您當然可以點酒,我們的零用錢額度是承受得起的。」

  「可母親說未成年人不應該飲酒。」

  「那您就別點酒。」

  「可你去酒館卻不喝酒,不會被人瞧不起嗎?」

  「……那您就點酒。」

  「可母親說未成年人不應該飲酒。」

  這一次,加拉哈德沉默了很久才開口:「等我們抵達酒館後,不如讓我來打聽消息吧。」

  「你不擔心被別人瞧不起嗎?」

  「我擔心,殿下。」他說,「但我更不想跟您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

  走到酒館門口時,莫德雷德做了好一會兒的心理准備,正要邁步進去,一個男孩從裡面衝了出來,和他撞了個正著,雖然只是轉瞬之間,但莫德雷德能感覺到對方的手從他的腰側滑過,扯走了什麼東西——動作很輕巧,很熟練,但對於一條龍而言,動靜還是太大了。

  莫德雷德反手抓住了男孩,如果是往常,他此時理應開始大發脾氣了,但看著男孩怯生生、不敢與他對視的樣子,他莫名有點不是滋味。

  「把錢袋還給我。」男孩乖乖照做後,莫德雷德松開了他的手,從錢袋裡拿出了兩枚銅幣,「這是出於騎士的原則才給你的。 」

  男孩起初還有點不明所以,直到莫德雷德把銅幣放到他手上才理解了情況,他飛快地說了幾個他們聽不懂的單詞,隨後才反應過來,笨拙的用不列顛語說了幾句謝謝,小跑著離開了。

  「沒想到您竟然就這樣放他走了。」雖然很訝異,但加拉哈德對他的舉動顯然是贊同的,「您剛才的行為極有騎士之風。」

  「想什麼呢,你才是那個生活在像牙塔裡的人好嗎?」同為富庶之地,倫迪尼烏姆的貧富差距要比康沃爾嚴重得多,莫德雷德時常會從王宮偷偷溜出去玩,深巷裡有許多干著小偷小摸勾當的流浪兒和拾荒者,他見過太多被抓包後還表現得極其囂張的臭小鬼了,這種第一反應是膽怯、羞愧的孩子反而很罕見。

  回到王宮後,他曾向母親抱怨過這個問題:「明明干壞事的人是他們,他們憑什麼那麼理直氣壯?」

  「因為沒有人教導過他們這樣做不好。」母親摸了摸他的腦袋,「當然,普通人完全有理由討厭他們,但作為國家的統治者,我們需要看得更遠。莫德雷德,你覺得一個身材瘦小的孩子,一旦激怒了一個比自己更高大、更強壯的人,下場會是怎麼樣的?」

  「被打一頓?」

  「不錯。」母親說,「那麼一個t身材瘦小的孩子在一個比自己更高大、更強壯,而且似乎打算對自己施以暴力的人面前,會感到害怕嗎?」

  「會吧?」莫德雷德頓了一下,「也可能不會,他們並不怕我。」即使他比他們更高,而且腰間有佩劍。

  「那你覺得他們應該怕你嗎?」

  「當然。」

  「可他們必須表現得不怕你——如果他們表現出軟弱,就意味著將自己的安危托付於他人之手,而這在一個不安全的社群裡是非常危險的,即便有受到傷害的風險,但如果讓自己看起來不在乎任何事,並且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反抗和報復別人對自己的傷害,那些有顧忌和牽絆的人就會權衡向他們出手是否值當,所以他們必須讓別人認為自己是不好招惹的對像。」

  莫德雷德感到困惑:「您認為這樣是對的嗎?」

  「當然不,孩子,這是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母親嘆息一聲,「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這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困擾,而對於統治者——是一項沉重的譴責,因為這個國家沒能為子民們提供完善的秩序、法律的保護和良好的環境,才會讓一些處於弱勢的人不得不迫使自己強硬起來,以保全自己和家人。莫德雷德,這世上確實存在著強大的人和弱小的人,可如果弱小的人在一個國家徹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說明這個國家是可悲的。」

  說到這裡,她停了片刻:「倫迪尼烏姆雖是王都所在之地,但實際發展的時間要比康沃爾和葛爾晚許多,有許多尚不完善的地方,這種情況可能會持續到你登基之後……記住,莫德雷德,要衡量一個國家是否優秀,答案從不在它最光鮮亮麗的地方,而在它的陰影之下。」

  莫德雷德從回憶中抽回思緒:「兩枚銅幣而已,我又不需要喝酒。」

  「薩克遜人。」格蕾說。

  「那個男孩?」加拉哈德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是通過外表判斷的嗎?還是語言?」

  格蕾點了點頭,仿佛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沒什麼需要額外解釋的地方。

  「應該是白銀戰爭後才遷徙到不列顛的吧?」莫德雷德說。

  白銀戰爭——和光榮征途一樣,是在戰爭結束後才被定性的名字。這件事發生在莫德雷德六歲的時候,當初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只記得曾經與伏提庚勾結的外族人在時隔數年後又發動了一次入侵戰爭,結果先遣部隊被駐扎在康沃爾的南方艦隊輕易剿滅,甚至一路反攻到了歐洲大陸。

  作為停戰協議的代價,盎薩人放棄了對下薩克森的控制權,沒想到後續在弗賴堡發現了銀礦——這也是「白銀戰爭」之名的由來,不列顛因此加強了與盎薩人的貿易往來,近年來一直有不少移民,在南方尤為明顯。

  康沃爾雖然風氣開放,對外來文化也極為包容,但可容納的移民人口終究是有限的,近幾年也因為人口飽和不得不限制了移民的數量,導致移民整體開始向北延伸,其中大多是非法偷渡者,僅僅是為了抵達不列顛就散盡了家財,在沒有相關移民制度的地區只能淪為小偷和拾荒者。

  越是向北,本地人與外來者之間的排斥感就越是激烈,倫迪尼烏姆人甚至為因為大量移民而改變了一部分語法習慣的康沃爾人口音起了個綽號,叫南佬腔。

  「喂,小鬼們。」

  莫德雷德扭過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紅發青年朝他們走了過來,目光在他和格蕾之間游移了一會兒,似乎饒有興致的樣子——僅僅是這一點就讓莫德雷德嗅到了一絲不妙。為了避免格蕾受到騷擾,梅林通過夢境為她施展了幻術,讓普通人無法對她的容貌形成印像,而對方卻一眼就看穿了格蕾在幻術下的真實面貌,說明他有很高的對魔力。

  最重要的是對方背後的那把劍——不知為何,僅僅是看著它就讓莫德雷德的返祖痛極速加劇,他的皮肉又癢又痛,仿佛隨時都要長出鱗片,急於和那把劍對抗一樣。

  「注意到了我的劍嗎?不愧是紅龍之血,對於魔力相當敏感呢。」對方泰然自若地說道,「一對兄妹還帶著一個漂亮的男孩…… hmm ,年紀輕輕就已經領會到這種樂趣了嗎?真了不起啊。」

  說罷,青年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想摸摸他的臉,被莫德雷德一把拍掉了手:「有病吧?你是變態嗎?」

  「羅馬人。」格蕾說。

  ……這可真是解釋了很多事情。

  「一眼就看出來了嗎?敏銳的孩子。」對方並不生氣,反而低聲笑了起來,「生下了一對如日月般耀眼的兄妹呢……讓我不禁對你們的父母更感興趣了。」他彎下腰,一副和他們很親昵的模樣,但仍保持著比所有人都高一點的姿態,「喂喂,小王子,帶我去見你們的爸爸媽媽吧。」

  雖然對他的裝腔作勢很不爽,但不得不承認對方是他們無法應付的對像——尤其是那把劍,多半是和老爸的誓約與勝利之劍、高文的輪轉勝利之劍類似的,具備特殊力量的寶具,如果在這裡解放力量,可能會牽連整座城鎮。

  但在同意之前,他還是撣開了對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回到住的旅店後,莫德雷德走到父母的房門前,深深地吸了口氣。

  「母親!」他帶著哭腔推開了門——好耶,臭老爸在窗邊,沒有擋路——他很順利地一路小跑到母親面前,一頭扎進母親的懷裡,假裝小聲啜泣,「我、我們在外面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大人,不僅剛見面就要摸我的臉,說話時還一直對我動手動腳的……母親,我好害怕……」

  「等——等等!這種說法太奇怪了吧?」羅馬人難得慌張了起來,「余只是——雖然對於美少年,余也是來者不拒的,但如果給余選擇的話,余還是會選擇已經成年……」

  「是真的。」格蕾說。

  「喂!!」


第334章

  騎士王與妖精女王——盡管早已聽聞了不少傳說, 但實際見到他們本人時,哪怕是吟游詩人的銀舌頭也難免笨拙起來,與這對姐弟驚人的美貌和非凡的氣度相比, 再華美的篇章也顯得蒼白無力。

  「紅色短發,羅馬人的體貌特征,身為上位者的狂氣,以及身後的那柄刻有百合花紋路的深紅魔劍……」妖精女王慢條斯理地說道,「盧修斯·希貝琉斯,堂堂東羅馬的皇帝陛下,特意假扮成雇佣兵潛入不列顛,還試圖冒犯不列顛的王儲,希望你為自己失禮的行徑准備好了解釋。」

  「喂喂,失禮的明明是你吧?不列顛的女王啊,聽說你的小鳥們遍布整個歐洲,難道他們沒有在你的耳邊高聲歌頌余的功績嗎?」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容中蘊藏著滿含戾氣的野性,「余早已征服了西羅馬,重現了帝國的榮光,你應該稱呼余為'羅馬皇帝'才對。」

  對方點了點頭:「很不錯的墓志銘。」

  盧修斯的笑容不禁僵了一下——真是伶牙俐齒,不過他不討厭這樣的女人:「……哈哈,真是天真可愛的發言啊,不列顛的女王,你不會以為余是那麼輕易就能被殺死的對像吧?」

  「也許是我不太理解羅馬人的思維方式。」她說,「貴為一國之君,竟然選擇獨自離開自己的國家,前往一片陌生的土地——話雖如此,明明特意偽裝成了普通人,卻又主動來到敵人面前,毫不避諱自己的身份被暴露——這樣處心積慮地將自己置於危牆之下,我本以為你已經做好了上斷頭台的准備,但我們的'羅馬皇帝'先生似乎還有別的想法?」

  「別那麼殺氣騰騰嘛,雖然這樣的你也很美麗就是了。」雖然嘴上不以為然,但盧修斯還是收斂了笑容,「余的確有事要找你們……不過在正式開口前,你們最好還是把小崽子們打發出去。」

  聞言,摩根與亞瑟對視了一眼——這也是盧修斯第一次真正把注意力放到這位騎士王身上。相對於姐姐,他似乎格外沉默,但他腰側那把聖劍的存在感可是一點也不弱,雖然盧修斯不認為弗洛倫特會輸給它,然而一旦雙方交戰,想要安然無恙地回去可不容易,這還是在不考慮妖精女王對不列顛島權能的前提下。

  最後,摩根拍了拍孩子的腦袋:「先出去玩t一會兒,午餐時間再回來。」

  三個孩子都很聽話地出去了,莫德雷德在離開前還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真是個小混蛋,不過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盧修斯決定先原諒他。

  待房門關上後,他發現亞瑟走到了摩根身後,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告,這種姿態與其說是丈夫,不如說是騎士。在實際見到這對黃金雙子之前,盧修斯本以為亞瑟會是占據主導的那個,摩根則是他美麗賢淑的妻子,但現在看來恰好相反,摩根雖然是女兒,但她更接近大家族傳統中「長子」的概念,亞瑟則是次子,擔當著摩根副官的職責。

  哈,有意思。

  盧修斯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旅店的椅子太窄,他只好把腿擱在行李箱上。

  「把腿放下來。」摩根眉頭緊蹙。

  「別那麼緊張嘛,不列顛的女王。」盧修斯伸了個懶腰,「我們接下來可是要討論不少令人愉快的事情,你應該多笑一笑,余確信你笑起來會更美的。 」

  「把腿,放下來。」她並沒有笑,只是重復了一遍,語速更慢。

  這位女王陛下可真是龜毛啊——但就像她可惡的兒子一樣,因為這張美麗的臉,他可以遷就她一下,但皇帝的寬容是有限的,希望她在床上能意識到自己不該露出這種……嗯,讓人很有壓力的眼神。

  盧修斯乖乖收回了腿,但他相信自己的氣勢沒有因此被壓過去。

  其實坐得端正一點也好,半躺著不免要抬頭看對方,他可是復興了羅馬帝國的皇帝陛下,神祖羅穆路斯之後,擁有魔劍弗洛倫特的男人,只有別人仰視他的份——對了,剛才那個姿勢導致弗洛倫特硌得他後背很疼——很好,現在他有第二個正當理由了:「不列顛的女王喲,余此行是為了給你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

  聞言,妖精女王輕聲笑了一下,盧修斯有點摸不准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笑:「余說了什麼讓你發笑的話嗎?」

  「沒什麼,只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說這句話。」女王回答,「請繼續吧,不必顧忌我。」

  「簡而言之……」盧修斯咳嗽了一聲,「余要與你們夫妻在床上春風一度!」

  話音落下後,哪怕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妖精女王都露出了錯愕的表情——她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吧?沒想到也會有這樣可愛的反應,很不錯,現在他更喜歡她了。

  「余是有王之器量的皇帝,不會做與他人老婆偷情的下流勾當。」他繼續道,「余會完整地接納你們夫妻二人——還是該說姐弟二人?哈哈,你們那效仿希腊諸神遺風的勇氣,連余也不得不感到欽佩。」

  雖然有點掩耳盜鈴的嫌疑——整個歐羅巴就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實際是親姐弟,既然如此,何必還要對騎士王的身世遮遮掩掩?

  然而,最初的驚愕也僅僅持續了片刻,妖精女王看向自己的丈夫,語氣調侃地問道:「不惜孤身一人深入敵國,只是為了與我們共度良宵,多麼真摯的情誼啊……亞瑟,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答應他呢?」

  「這種事情還是請您放過我吧。」亞瑟有些無奈,「光是一個梅林就夠讓我頭痛了……」

  「梅林?他也是你們夫婦的床上貴客嗎?余也可以接受四個人一起……」

  「當然不是!」亞瑟惱火地打斷了他,「他和王姐沒有任何關系。」

  真可惜,夢魔和魅魔雖是同一物種的不同姿態,但都是精通床上功夫的類型,他還想觀摩並體驗一下呢。

  「看來這個'無法拒絕的提議'終究還是被拒絕了。」摩根說,「我有一個更好的話題作為提議,東羅馬的皇帝啊,你打算……」

  「是'羅馬皇帝'。」

  「好吧,羅馬皇帝。」她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仿佛他剛剛是在鬧孩子脾氣一樣,「事已至此,你應該料到我們不會輕易放你回去了,無論是賠款還是交換俘虜,為了不讓我們用你的首級換取迦太基人或波斯人的友誼,你打算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哈?」

  他的反應倒是讓摩根也頓了一下:「你的驚訝並非偽裝……難道在出發之前,你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干嘛一臉奇怪地看著余?」盧修斯心裡有點虛,但作為復興了羅馬帝國的皇帝陛下,神祖羅穆路斯之後,擁有魔劍弗洛倫特的男人,他可不會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心虛,「奇怪的明明是你們吧?從開始到現在,你們表現得未免也太冷淡了。」

  「冷淡?」

  「沒錯!」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正常來說,我們應該一見如故,然後一邊暢飲美酒,一邊為余的萬丈豪情所折服,最後三個人醉醺醺地滾到床上,一整晚都共享激情與歡愉才對。第二天早晨,大家一切盡在不言中地告別彼此,明知道雙方終有一天會在戰場上重逢,但心裡會永遠記得這個美妙的夜晚……」

  這一次,摩根沉默了很久,似乎難以消化他言語中巨大的信息量:「這算是文化差異嗎?」

  「如果羅馬人都是這個樣子,這個國家還是早點滅亡比較好。」亞瑟搖了搖頭,「容我多提一句,盧修斯先生,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而非吟游詩人描繪的故事裡。」

  「不列顛人真是古板啊……」他小聲抱怨了一句,「算了,來日方長,你們遲早會為今日對余的冷淡而追悔莫及的。」

  「恐怕不會有什麼'來日方長'了,盧修斯先生。」亞瑟低聲道,「畢竟你今日就將命喪於此。」

  「別急著拔劍,騎士王。」盧修斯嘆了口氣,「雖然沒料到你們如此不解風情,但余也不傻,既然敢堂堂正正地來到你們面前,當然有自信說服你們送余全須全尾地回去。」

  聽到這裡,騎士王猶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似乎在等待她做判斷,後者點了點頭:「請開口吧。」

  「與你交好的鮑斯王,已經於五年前因病辭世,繼承王位的是他野心勃勃的長子魏爾倫——應該不用余多說什麼了吧?他對弗萊堡的銀礦覬覦已久,如果不是顧忌帝國的復興,早就公開向不列顛宣戰了。」盧修斯聳了聳肩,「當然了,即使是余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不列顛很強,相比當年迦太基的海上要塞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無論你們在海上多麼所向披靡,終究會受到季風和洋流的影響,一旦戰爭沒能在順風季結束,軍隊就會後繼無力。」

  說罷,他好整以暇地取下劍,用綢布沾了點茶水,悉心擦拭弗洛倫特的劍身。

  其實他昨晚才用劍油護理過弗洛倫特,但為了增加一點戲劇效果,他特意中止了話題,想要觀察一下妖精女王的反應——世上最大的樂趣,莫過於讓那些總能料到一切的智者露出彷徨無措的表情。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無論對方此刻懷著怎樣的情緒,她都沒讓別人看出來。

  「如果余死在這裡——不,哪怕余只是因為一些小小的意外而失去了全盛期的力量,羅馬就會重新陷入內亂,讓魏爾倫王有余力去對付不列顛。」他刻意加重了語氣,「若魏爾倫王答應與其他國王平分銀礦的開采收益,即使是原本與不列顛建立了同盟關系的國家,恐怕也很難抵擋住這種誘惑吧?」

  騎士王的眉頭越皺越緊,但始終沉默不語,相較之下,妖精女王倒是表現得相當坦誠:「確實是極具說服力的理由。」

  「那是當然。」盧修斯終於在這場交鋒中扳回一局(大概),忍不住興高采烈地繼續下去,「話說回來,你在高盧的布局可真是虎頭蛇尾啊,不列顛的女王,若你當初選擇扶持鮑斯王的次子特奧巴爾德上位,並且答應將阿勒爾夫人送給他當情婦,兩國之間的情誼至少能再續一代人……」

  「……你剛剛說什麼?」

  「余說如果你當初扶持了特奧巴爾德,再將阿勒爾夫人送給他當情婦,就不至於面臨如今的窘境了。」盧修斯隱約察覺到了她的語氣有點奇怪,但沒有特別放在心上,「難道你不知道?特奧巴爾德對阿勒爾夫人痴迷到幾乎對她言聽計從,可惜她結過婚,還不能孕育子嗣,在私生活上的名聲也不好,大臣們不會允許這樣一個女人成為王後的,不過有國王的寵愛在,她的待遇和王後也不會有什麼區別,只要她……」

  摩根非常緩慢地說道:「再說一遍。」

  @t無限好文,盡在

  哪怕再遲鈍,盧修斯此時也意識到了對方有點不太對勁:「呃……余知道阿勒爾夫人是你第一任丈夫的長姐,或許你和她關系很好,但不至於一點實話也聽不進去吧?」

  「不,盧修斯·希貝琉斯,這不叫實話,這叫胡言亂語。」他看見妖精女王臉上露出一個鋒利的,充滿了攻擊性的微笑——也許、大概、有可能和他最開始那個滿含戾氣的笑容很相似,像是有一把匕首切開了她的嘴角——很美,但是很可怕,「你知道真正的實話是什麼嗎?魏爾倫王的確有點麻煩,但對我造不成多大困擾。只要我願意,一個月內他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七竅流血,面目猙獰,而且永遠沒人知道凶手是誰。只要我願意,魏爾倫王的五個兒子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一個接著一個,每個月發生一次,比布谷鳥的報時還要准。」

  說罷,妖精女王站了起來,一步步向他逼近——剎那間,連陽光下飛舞的塵埃似乎都因為她的威壓而陷入停滯——盧修斯打了一輩子的仗,征服了無數強大的敵人和廣袤的土地,此生第一次萌生出了想要逃走的衝動。

  抱歉,騎士王,余剛才不該看輕視你的,居然娶了這麼一個可怕的女人當老婆(雖然她很漂亮),還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即使是神祖羅穆路斯也會贊賞你的勇氣吧。

  「不僅如此,只要我願意,三年之內,我會讓西羅馬成為迦太基的一部分,讓你被釘在羅馬帝國史的恥辱柱上。」她雙手托著他的臉——或者說鉗住更貼切一點,當對方的微笑在映入視野時,他的眼睛甚至因為灼燒感而疼痛,「我會讓波斯人攻入你的君士坦丁堡,波斯王會砍下你的腦袋,然後讓你的首級含著他的老二直到他高潮,而你剩余的皮會被鞣成皮革,用來給我親愛的阿勒爾做靴子……聽到了嗎?東羅馬的皇帝,這才叫作實話。」

  當他因為震撼而說不出話時,一旁的亞瑟小聲提醒他:「其實只要道歉就可以了……」

  「我……」盧修斯試圖不去在意那種被迫低頭的羞辱——其實也沒有那麼難,畢竟現在恐懼感占了上風,「我收回之前的那些話,請……請原諒我剛才的無禮……」

  妖精女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額前滲出冷汗,最後一絲血色從臉上褪去,才終於松開了手,她的微笑中仍有未散的怒意,但不再那麼令人毛骨悚然了:「很好,我一向樂於見到他人主動改正自己的錯誤,盧修斯·希貝琉斯先生。」

  脫離她的掌控後,盧修斯立刻把椅子往後挪了一點。

  神祖羅穆路斯在上,他知曉自己今日的懦弱之舉,可是不列顛的悍婦真的很可怕。


第335章

  「真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允許那個羅馬人跟我們同行。」莫德雷德小聲抱怨, 「我還以為下一次見面時,他會只剩下一個腦袋,被父親拽著頭發提在手裡呢。」

  「在旅館裡見血的話, 店家也會很為難吧。」說到這裡, 加拉哈德遲疑了一秒,但最終沒能繼續下去——那個名叫「盧修斯」的羅馬人絕不一般,哪怕出手的是陛下,恐怕也難以輕松取勝。

  至於猊下……加拉哈德發自肺腑地尊敬著他們的女王,可他很難想像這位可敬的女士拿著劍衝上去與敵人拼死相鬥的場面。

  唯一的好處是路上又多了一個人負責照顧馬匹和搬運行李。

  除此之外,盧修斯還臨時兼任了他們劍術老師的工作,作為他恬不知恥地跟著他們蹭吃蹭喝的補償——當然,這是莫德雷德的說法,猊下的原話是「作為一個身體健全的成年人,想必盧修斯先生也希望自己能靠辛勤的勞動換取報酬」。

  加拉哈德很少質疑猊下的話,但盧修斯顯然是貴族出身,他很懷疑對方是否知道什麼是「辛勤」和「勞動」——甚至什麼是「報酬」。

  在野外扎營時,每一晚都需要有人守夜, 以防強盜或野獸襲擊營地。除了由於身體原因需要長時間睡眠的格蕾, 所有人都要輪流值班(哪怕是猊下也不例外),今晚剛好輪到加拉哈德和盧修斯。

  經過幾天的相處後, 加拉哈德已經能與對方在五英尺左右的距離下相安無事地共處了——之所以不能更進一步,是出於對羅馬人那過分開放的民風的警惕。

  不過,當他發現盧修斯居然坐在火堆邊拿出一本書細細品讀時,忽然對自己過去以貌取人的行為產生了些許愧疚。

  因為對方狂野的外表和粗魯的舉止, 加拉哈德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和莫德雷德殿下一樣)看不進紙上任意幾行小字的半文盲, 沒想到對方其實是一位熱愛讀書的人——要知道,如果守夜的是莫德雷德殿下, 他寧可用匕首削樹枝玩都不會選擇看書的。

  既然是羅馬人,看的一定也是羅馬作家的作品吧?那本書會是講什麼的呢……作為從小在廷塔哲修道院長大的孩子,加拉哈德不可避免地對自己可能沒讀過的書萌生了一絲好奇心。

  盧修斯似乎察覺到了他(並不隱晦)的眼神,抬起頭對他擠眉弄眼:「想過來一起看嗎?」

  因為對方友善的態度,加拉哈德心中更加慚愧了,但還是習慣性地拒絕了他:「抱歉,盧修斯先生,猊下告誡我們不要與您這樣的變態走得太近。」

  「喂喂,這件事難道就過不去了嗎?」盧修斯抓了抓頭發,語氣有些無奈,「而且本來就是小王子瞎告狀,那天你也在場,余——我連他一根指頭都沒碰到!」

  「客觀地說,您確實試圖做點什麼,但是被殿下果斷回絕了。」加拉哈德謹慎地回答,「不過,我確實對您正在看的書很感興趣,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就近閱讀……但如果您有任何越界的舉動,我會發出尖叫。」

  「呃……所以你會尖叫嗎?」對方的語氣有點微妙,「雖然我也不太認識你,小鬼,但總感覺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有點違和。」

  加拉哈德的確沒有尖叫過,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我確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我會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恥感。」

  「這種努力還是算了吧,你唯一需要克服羞恥心的情況只有在床上的時候。」盧修斯對他招了招手,「過來吧,小鬼,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再三考慮後,好奇心終究還是壓過了警惕心,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往盧修斯的方向挪了一個身位。

  「你確定要坐得那麼遠?」盧修斯挑起眉毛,「可能會聽不到我的聲音哦。」

  「您不用念給我聽,我看得懂拉丁文。」廷塔哲修道院的學生基本都掌握了兩到三門語言,而他習從亞爾林老師,擅長希腊語和拉丁語。

  可惜的是,這只是一本普通的英雄傳記,而非加拉哈德期待的羅馬歷史典籍。書裡講述了一位年輕的王女決定在自己登基前建立功勛,於是帶著同伴們一起周游列國,在旅途中不斷磨礪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開始,加拉哈德總會忍不住把王女的形像腦補成穿著女裝的莫德雷德。

  一是因為王女出門游歷的理由聽起來和莫德雷德很像,二是因為書中的許多細節都與不列顛文化存在相似之處(盡管這是一本拉丁文小說),三是因為王女在書中的形像被描繪為「發如燦金,眼若碧波」,剛好與莫德雷德相符。

  然而這種感覺很快就隨著作者對王女進一步的刻畫而煙消雲散了——故事中的王女是一位性格沉穩,做事謹慎的人(而「沉穩」和「謹慎」這兩個字與莫德雷德是毫不沾邊的),於是加拉哈德將腦海中的人物形像調整成了年輕一點的猊下。

  王女有兩名隨行的同伴,一名是鋼鐵騎士艾斯,他有著巨人血統,所以身材比一般的壯漢還要高大,性格正直忠勇,武藝高超,加拉哈德很喜歡這個角色。另一名是吟游詩人,他在書中沒t有被提及名字,只是以「詩人( Bard )」作為稱呼,小說中多次提及他姿容絕麗,有一雙罕見的幽紫色眼睛。

  坦誠說,從文學的角度出發,這本小說並不算上乘——加拉哈德推測這本書的原版並非拉丁文,因為書中有許多不符合拉丁文正常語序的表達,這是許多水平較差的譯者會犯的毛病。

  但總體而言,這本書所描繪的故事相當有趣,而且沒有多少吟游詩人浮誇式的添油加醋,大概率是筆者的親身經歷,除去譯者的水平問題,這本書唯一令加拉哈德不滿的就是主人公之間曲折的感情發展。

  自瘟疫狂潮事件之後,他就通過各種細節猜到了詩人最後會成為王女的戀人,但他們始終沒有在一起,而是保持著一種曖昧的,若即若離的關系。

  鋼鐵騎士顯然不會在這段浪漫關系中橫插一腳,他對王女的感情是忠誠且真摯的,沒有任何濁念,沒有人會和詩人競爭,但他與王女相處的方式就像是在偷情一樣,有許多隱秘而越界的肢體接觸,卻從不點明彼此的感情,讓人忍不住為他們拖拉的感情進展心生煩躁。

  他又翻過一頁,故事講到了下雨山體滑坡,詩人和王女被堵在洞穴裡,只有鋼鐵騎士幸免於難,但即使以他強健的體魄,也無法徒手將堵住的洞口清理干淨,只好先返回附近的城鎮尋求幫助。

  在騎士離開期間,王女認為他們應該試著往洞穴深處探尋,也許會發現其他出口,詩人也贊同她的想法。

  在探尋的過程中,他們發現了一處溫泉。

  讀到這裡時,加拉哈德感受到了一絲違和——他原本以為他們會發現怪物或野獸,又或是什麼失落王朝的寶藏。過往的閱讀經驗告訴他,接下來多半又是王女和詩人之間讓人恨鐵不成鋼的感情戲了。

  加拉哈德不討厭愛情故事,但這本書的愛情故事真的讓人很……糾結!

  他決定先往後翻幾頁,預估一下這部分情節大抵有多少。

  「他慢慢解開她的衣扣,將她的身軀——那具美妙的,無與倫比的肉軆從輕甲皮革,落灰的布料和散發出汗水氣味的內衣裡釋放出來,詩人靈巧的手指讓王女發出喟嘆,她將他拉近,雙手環住他的後頸並親吻他……」

  加拉哈德被這段描述嚇了一跳,差點被火堆燒到皮靴。

  在平復了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後,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盧修斯,對方則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很不錯吧?」

  加拉哈德無法回答,只能在對方戲謔的目光下愈發羞愧。

  「干嘛露出這種表情?你還沒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呢。」盧修斯上下打量他,「嘖嘖,你不會還是處子吧?」

  「請別再說了……」加拉哈德嚅囁道,「書……書還給您……」

  「這一本先借給你了。」盧修斯大方地表示,「反正我還有好多本。」

  「好、好多本?!」

  「噓——輕點,小家伙,你想把其他人都吵醒嗎?」對方朝他比了個手勢,「而且為什麼要這樣大驚小怪?這明明是你們不列顛人自己的作品。」

  「不列顛人?」

  「你居然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那種讀過不少書的類型呢。」盧修斯咕噥道,「還是說那位詩人在不列顛受到了冷落?雖然也不奇怪,本國的兩位君主性格都那麼古板,更別說普通百姓了……就算睡不到黃金雙子,余至少也要把這位詩人帶回帝國,給他應有的待遇。」

  說罷,他長嘆一聲,仿佛在為這位詩人的懷才不遇而傷感。

  片刻過去,羅馬人重新打起精神,甚至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們已經因為這本書產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友誼:「這個系列一共有六本書——放心好了,這一本看完後,余會把其他的也借給你。」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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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很顯然, 我們之中出現了一個叛徒。」莫德雷德雙手抱肘,努力用出自己最冷酷的語氣,「老實交代吧, 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似乎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抱歉,什麼?」

  「還想狡辯?你最近和那個羅馬人走得很近吧!」莫德雷德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臉,「身為不列顛未來的王家騎士,居然不戰而降,太丟人了!我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放逐到高盧去!」

  對方滿臉困惑地躲過了他的襲擊:「您究竟在說什麼?」

  「哼,別以為可以用裝無辜蒙混過關。」莫德雷德從枕頭下取出那本書——倒不是他有意想藏起來,只是加拉哈德的睡袋緊挨著他,他順手就塞在那裡了,「這就是罪證。」

  雖然草紙制作技術的改革讓書本的整體價格有所降低,但羊皮紙制作的典籍依然是相當昂貴的藏品, 以這本書的厚度來看,其價值大概足以在卡美洛特的郊外買下一座莊園了。

  對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您竟然擅自翻我的行李?」

  「我怎麼可能沒事去翻你的行李,是你拂曉時莫名其妙消失,把書落在床鋪邊了。」莫德雷德雙手抱肘——嘿嘿,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有氣勢吧, 「趁大家都在睡覺的時候偷偷離開,還收了羅馬人的書做禮物,你最好別以為這件事能輕易過去。」

  聽完他的指證,加拉哈德嘆息一聲:「殿下,您知道那本書是講什麼的嗎?」

  「不、不知道……」莫德雷德的聲音因為心虛而輕了下來,但未來的國王是不能在別人面前露怯的, 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但我知道這本書是拉丁文寫的。」

  然而加拉哈德出門時只帶了兩本黎凡特語翻譯過來的書籍——莫德雷德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知道對方經常借「詢問譯文中不懂的地方」為由去找母親說話。

  莫德雷德本想戳穿他這不知廉恥的做法……不過仔細想想,對方體內一半是卡賓森家族的血,一半是高盧人的血,但迄今為止居然還沒有發癲的預兆,簡直是令人驚嘆的奇跡。

  一想到對方活得如此辛苦,即使是莫德雷德也難免心生悲憫,決定以後對他的小偷行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想到他居然變本加厲,和羅馬人混跡在一起,莫德雷德決定和他新賬舊賬一起算。

  叛國通敵是死罪,妄圖竊取母親對他的關心也是死罪,按照數罪並罰的原則……嗯,就判他被斬首兩次好了。

  「別以為我看不懂拉丁文就能安枕無憂了。」他理直氣壯地回答,「營地裡認識拉丁文的人可不止你一個——格蕾!大聲念出來!」

  「不!請等一下!」

  當格蕾從他手裡接過羅馬人的書時,加拉哈德終於慌張了起來——哼,臭小子,果然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吧?

  「不要理他。」他告訴格蕾,「你只管念就好了。」

  格蕾點了點頭,並沒有在意加拉哈德驚慌失措的表情:「康利傑爾乃是南境之光,星之國王冠上的明珠,它臨海而建,為夏日酷暑的熱浪添加了一絲海風的鹹澀。康利傑爾乃是王女的母親,星之國王後的故鄉,雖然王女自幼在王都長大,此行是第一次來到母親的誕生之地,卻猶如與生俱來一般,已經對這塊土地產生了喜愛與眷戀之情……」

  好、好流利!明明在做即時翻譯的工作,但誦讀時語速順暢得仿佛小說原文就是不列顛語一樣……可惡,看起來好帥啊,莫德雷德難得為自己平日不太熱衷於學習感到了一點後悔。

  不過,讓格蕾念以「王女」為主人公的故事,觀感上多少有點奇怪。

  莫德雷德決定以後一定要避免妹妹身邊出現任何嬉皮笑臉的吟游詩人。

  「屏退僕從後,王女滿心思慕地望向窗外,比起接受封臣們的問候,她更想去看一看集市,體會這座城市的人們平日是如何生活的。

  '想出去玩嗎? '她聽見背後有人說道——是詩人,她完全沒聽到詩人進來時的動靜,對方一貫如貓兒般輕巧,王女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次也並未計較。

  '是有一點。 '她答道。

  詩人撥動了一下琴弦,用美妙的歌喉蠱惑她:'那我們就出去玩吧~'

  王女遲疑片刻:'稍後我還要會見封臣。 '

  '沒關系。 '他牽住她的手,'他們會樂意等的。 '」

  就在格蕾翻書頁的間歇,莫德t雷德莫名焦躁起來,忍不住催促:「他們最後出去玩了嗎?」

  格蕾看了他一眼,似乎以為翻譯工作終止了,她先是把這頁看了一遍——這讓莫德雷德更加著急了,好在格蕾閱讀的速度很快:「他們出去玩了。 」

  聞言,莫德雷德松了口氣,假裝沒看到加拉哈德微妙的神色,面部紅心不跳地說道:「那就繼續翻譯吧。」

  後面就是一些王女和詩人偷偷溜去集市玩的情節,內容不算新奇,但有些細節讓莫德雷德想起了在康沃爾的日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親切感。

  「他們躲進路邊一輛有車蓬的馬車,陶瓶裡蜜酒的芬芳從木塞和瓶口的縫隙間滲出,空氣又濕又熱,方才輕快的笑聲很快變成了帶著疲憊的喘息,他們看著彼此,嬉鬧時奔放的快樂忽然變成了一種黏稠的,秘而不宣的喜悅。詩人吻了她一下,她沒有拒絕——或者說沒能拒絕,他們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稍有動作陶瓶便叮當作響的車篷裡忘我地親熱起來……」

  ……啊?

  「他逐一吻過她的鬢發、顴骨和鼻尖,最後深深親吻她的嘴唇,他的長發纏繞在她的手指上,而她緊緊抓住它們,像是騎士勒緊馬兒的韁繩一樣。

  他們分開後,王女急促地喘息著,'來我這裡'她說,'我想要你',於是她又吻了他,而他除了滿足她的要求,沒有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詩人用那靈巧的,本該用來撥動琴弦的雙手為她解開腰帶……「

  「等、等等——!」他連忙捂住格蕾的嘴,「別念了!停停停!」

  於是格蕾停了下來,依然面無表情,似乎對於自己之前念出了怎樣驚人的字句毫無自覺。

  莫德雷德只好和同樣滿臉通紅的加拉哈德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過去,確認格蕾剛剛的聲音沒有驚動其他人後,他們才松了口氣。

  「你到底在看什麼奇怪的東西?」莫德雷德惱羞成怒地抱怨道。

  「我前面有勸您停下,但您執意如此。」加拉哈德則用責怪的表情回敬他,但目光落到格蕾身上時又變成了敬畏,「您的翻譯水平實在優秀,讓我自愧不如。」

  格蕾點了點頭:「過獎。」

  「為什麼你們能表現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莫德雷德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你跟羅馬人交上朋友的原因,是他送了你一本很貴的黃書? 」

  「《異度游記》系列才不是黃書!」加拉哈德抗議道,「只是帶著一點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公爵夫人的雨中漫步》、《獵場迷情》那種才算是黃書,而《異度游記》是值得被記載在羊皮紙上的作品。」

  「你為什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對方的面頰浮現出紅暈,「只有通過比較才能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好書,請相信我是抱著批判、不認可的心情進行閱讀的。」

  「你真的沒有跟羅馬人狼狽為奸?」

  「盧修斯先生大方地將自己的藏書借給了我,我很感激他,僅此而已。」

  莫德雷德又找回了自己先前雙手抱肘的姿勢:「最好是這樣,否則我就只好把你從秘密行動的名單上踢出去了。」

  「坦誠說,我很樂意看到殿下將我從您策劃的任何行動中剔除……但姑且一問,您所說的'秘密行動'具體是指什麼?」

  「哼,當格蕾坐在行李箱上發呆,你背著我們看黃書的時候,我可是有在好好找事干的。」

  「……我不久前才解釋過一次,殿下,這只是含有部分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小說。」

  莫德雷德並不理會他的狡辯,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此行的收獲:城鎮附近的一座燈塔有亡靈作祟,導致燈塔荒廢數年,來往的船只在夜晚一直得不到引導,讓當地的漁民困擾已久。當地的執政官也曾派騎士和雇佣兵前往燈塔試圖鏟除亡靈,但從來沒有人能從燈塔回來。

  「所以我打算去解決這件事。」天哪,打敗亡靈,簡直和母親當初從毒瘴中拯救羅奴亞的事跡一模一樣——雖然與羅奴亞相比,一座小小的燈塔未免顯得太寒酸了,但莫德雷德還是對此感到興奮,「我會打敗那個亡靈——或者滿足亡靈的遺願什麼的,總之不能讓它再霸占著燈塔了。」

  「您有告知過猊下與陛下嗎?」

  「當然——沒有。」莫德雷德一直受不了他的過度謹慎,「拜托,我是紅龍,格蕾是妖精,你是半妖精半……半高盧人,區區一個人類亡靈的神秘性根本不足以與我們抗衡,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麻煩母親和老爸,豈不是顯得我們太無能了?」

  加拉哈德向他投來了懷疑的目光:「您之前也說向父母告狀的人是軟弱的,但上次您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鳥那樣撲進了猊下的懷裡……」

  「咳咳——!!」他用大聲咳嗽來蓋過對方的聲音,「廢話少說,去還是不去?再啰嗦我就真把你從名單上踢出去了。」

  加拉哈德沉默許久,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好吧……但請先答應我,您在出發前會做好充足的准備。」

  「知道了啦,你可真煩人。」莫德雷德對他做了個鬼臉,「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沒有和羅馬人暗中勾結,那你一大清早突然消失是去干什麼了?」

  「冥想。」

  「哈?」

  「冥想是為了讓人的身心恢復平靜、澄澈的狀態。」加拉哈德解釋道,「在湖邊的話,冥想的效果會更好。」

  「我當然知道什麼是冥想。」莫德雷德翻了個白眼——現在他有點理解加荷裡斯了,這真是一個讓人上癮的動作,「我疑惑的是你最近為什麼突然熱衷於大早上地跑去湖邊冥想。」

  「我……」加拉哈德的臉又紅了起來,嚅囁著答道,「請恕我無法坦誠相告……」

  真是一個怪人……但只要沒有把他們出賣給羅馬人,莫德雷德也就不去計較加拉哈德那芹菜般纖細敏感的心靈了,對方愛什麼時候去冥想就什麼時候去吧。

  他興致勃勃地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不過既然提到了燈塔,其實我已經准備了一份相當周詳的計劃……」


第337章

  雖然加拉哈德認為他們的殿下在靠譜這件事情上一向是不靠譜的, 但這一次他必須承認,莫德雷德打聽到的消息大部分是真實可信的。

  沃倫汀鎮的確有一座鬧鬼的燈塔,而且死者的身份也不一般, 他姓德拉波羅——這是倫迪尼烏姆赫赫有名的貴族姓氏。他們從別館資歷較老的僕從口中得知, 死者是德拉波羅家族現任家主羅傑·德拉波羅的三子,奈哲爾·德拉波羅。

  加拉哈德並不認識這位「奈哲爾」,但家世如此顯赫的貴公子,最後居然命喪於距離家族領地千裡之外的地方,而且屍體至今仍未回歸家族墓地,其中顯然還有其他隱情……更不用說他還疑似變成了危害人間的亡靈。

  順著莫德雷德打聽到的線索,他得知了更多細節。

  盡管沃倫汀鎮的人們對於奈哲爾·德拉波羅的死因有諸多猜想,但有一個版本是相對主流,而且基本能夠被證實的:奈哲爾之所以來到這樣一座遠離繁華的偏僻城鎮,是為了與自己的妻子布蘭達度假,但風流的本性讓他按捺不住寂寞,結識了當地一位年輕貌美的寡婦,奈哲爾經常背著妻子在燈塔與自己的情婦纏綿。

  這個版本的結局有兩種走向:第一種是奈哲爾某次偷情時在燈塔被布蘭達抓了個正著,憤怒的布蘭達用刀捅死了他和情婦;第二種的前情不變,但布蘭達並未殺死他,只是宣布了與他結束婚姻關系並收拾行囊獨自離開,他苦苦懇求妻子轉回心意,可布蘭達沒有回應他,於是奈哲爾選擇在自己與妻子感情破碎的燈塔自盡身亡。

  「為什麼你那麼確定這個版本是對的?」莫德雷德抓著頭發問道,「也許這個叫奈哲爾的家伙就是喜歡沒事到處瞎跑呢?像是加雷斯那樣。」

  「因為時間對得上。」加拉哈德解釋道, 「奈哲爾的妻子布蘭達全名布蘭黛爾·特勒——如果您對猊下在康沃爾的封臣家族有所了解,布蘭黛爾·特勒正是德文伯爵坤蘭·特勒唯一的女兒,她曾在廷塔哲修道院進修,後來成為了煉金術學士,前往卡美洛特侍奉猊t下左右,如今遠在黎凡特收集和翻譯古老的煉金術手記。她申請離開不列顛的時間和奈哲爾死亡的時間是銜接得上的。」

  既然畢業後身在王都,嫁給當地的貴族也不足為奇。

  「如果真的是這個'布蘭黛爾'殺了奈哲爾,德拉波羅家族不可能輕易放過特勒家族吧?」莫德雷德拍了一下腦袋——這個動作讓加拉哈德不由得感到憂慮,就像擔憂一杯本就沒有多少水的杯子不小心灑出些什麼,「不對,布蘭黛爾·特勒——布蘭黛爾!我記得這個人,我見過她! 」

  根據莫德雷德的回憶,在檢查出他患有先天性的返祖痛後,猊下想盡各種方法試圖降低他血液中的瑪那濃度。當時有一位煉金術學士——當然,那位學士就是布蘭黛爾·特勒,她通過改善傳統的放血療法,培育出了一種獨特的魔吸水蛭,這類水蛭僅需吸食一點點血液作為媒介,就能從宿主身上汲取大量瑪那,並且會在吸血後分泌幫助愈合的黏液。

  但隨著莫德雷德逐漸長大,瑪那濃度呈指數上升(他居然知道指數是什麼,真令人驚奇),這種程度的降幅對他而言只能說是杯水車薪。

  自那之後,布蘭黛爾學士就突然失去了蹤跡,他當時聽到的消息是對方去尋找其他能夠降低瑪那濃度的方法了。

  又過了幾年,莫德雷德的肉體已經成長到足以承受高濃度的瑪那,返祖痛也不那麼頻繁了,而布蘭黛爾學士也再未返回王都,這件事就漸漸在他的記憶中淡去了。

  「看來又有一個時間點對上了。」布蘭黛爾學士消失的時間剛好與「奈哲爾與布蘭達來到沃倫汀鎮」的時間相吻合,「如果能找猊下核對德拉波羅家族當時是否對布蘭黛爾學士提出了訴訟……」

  「不行!」莫德雷德打斷了他,「假如母親知道這件事,肯定順手就解決掉了,根本沒有我們活躍的舞台——而且之前不是說了嗎?只有軟弱的家伙才會找父母幫忙!」

  加拉哈德已經懶得再提莫德雷德之前如乳燕歸巢般投入女王懷中哭著告狀的事情了。據書中記載,龍擁有刀槍不入的身軀,因此用龍骨和龍鱗制成的盔甲都是無價之寶,加拉哈德沒見過用龍骨和龍鱗制成的盔甲,但通過眼前的實例,他確信龍的臉皮確實比普通人厚幾十倍。

  「格蕾,德拉波羅家族當時起訴布蘭黛爾·特勒了嗎?」莫德雷德問道。

  格蕾看著他,神情非常冷靜,但加拉哈德認為那是在看一個傻瓜的眼神:「我只能回答數據庫內已有的信息,莫德雷德。」

  猊下調整了格蕾的認知系統,現在她對周圍人的稱呼——尤其是家人的稱呼不再那麼錯亂了。

  「我說過要叫我哥哥,格蕾。」

  「可您自己也不管高文大人他們叫哥哥。」加拉哈德指出。

  「那當然,因為我是未來的國王,我有權讓格蕾叫哥哥。」

  「您還有權向猊下表達您的不滿。」

  聞言,紅龍小王子瞬間偃旗息鼓了。

  雖然莫德雷德千叮嚀萬囑咐,但加拉哈德還是不想對兩位王有任何欺瞞,尤其是猊下——誠如莫德雷德所說,燈塔的亡靈在神秘側或許無法對他們造成威脅,但無論莫德雷德還是他本人,都缺少應對這類事件的經驗,格蕾就更不用說了,她甚至還沒「出生」多久。

  以防萬一,入夜後,趁著莫德雷德在房間裡護理長劍的時候,加拉哈德偷偷找到了猊下,向她坦述了莫德雷德的計劃。

  「好孩子,謝謝你告知我這件事。」猊下摸了摸他的腦袋,溫柔地回答,「不必有其他顧慮,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盡管沒有明說,但從那個神秘的微笑中,加拉哈德感知到了某種隱晦的暗示:也許猊下對他們這幾天的行動一清二楚。

  「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她補充道,「德拉波羅家族當時確實起訴了布蘭黛爾學士,但在正式開庭前就撤訴了。」

  涉及到大貴族的訴訟都是由女王親自審理的——毫無疑問,猊下知道德拉波羅家族撤訴的內情,但她認為由他們自己查清事情的真相會更有趣。

  這也證明了他剛才的猜測是正確的,猊下確實什麼都知道。

  所以她知道他們私底下在看羅馬人給的書嗎……加拉哈德不敢去問,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對方並不知情。

  不過,在得到猊下的默許後,他心裡的最後一絲不安也散去了。

  根據收集到的情報,亡靈通常只在晚上出沒,他們決定先在早上去確認一下燈塔的內部構造,以便在夜晚光線昏暗的情況下也能從容應對。

  為了不引起兩位王的注意,莫德雷德要求他們兵分三路,以不同的時間、路線和理由出門,最後在燈塔集合,雖然加拉哈德知道他的擔憂是多余的,但又不能向他坦言猊下什麼都知道,只好遵循他的囑咐行事。

  時至正午,他和格蕾陸續抵達了燈塔,出發前最為興奮的莫德雷德卻遲遲不見蹤影,好一會兒過去,他們才看見莫德雷德臭著臉向他們走來,後面還跟著某位紅頭發的羅馬人。

  哪怕再不會看氣氛,加拉哈德也知道這是計劃外的情況:「殿下……您為什麼會和盧修斯先生一起來?」

  「你問他!」莫德雷德生氣地回答,「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堅持要像虱子一樣黏上來?」

  「我想你應該是想說獅子,小王子。」盧修斯嬉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們打算去做什麼有趣的事情,也帶上我嘛~」

  「滾開!」

  「很遺憾,作為你們的劍術老師,我有看顧你們的義務。」這位在初見時態度居高臨下的羅馬人聳了聳肩,「雖然你有紅龍之血,從燈塔上掉下來也多半摔不死,但我還是決定把你們這幾個小鬼看緊點——我是說,你應該知道你母親很可怕,對吧?」

  莫德雷德大聲斥責他:「懦夫!」

  「確實不如我們的小王子勇敢。」盧修斯咧了咧嘴,「不如這樣,我可以走人,但一回到旅館我就會找你親愛的媽咪告狀,你覺得呢?」

  聞言,他們勇敢的小王子氣得滿臉通紅,但最後還是沒能下決心把羅馬人趕走。

  「據說星之內海的工匠能夠用龍骨和龍鱗鍛造出舉世無雙的板甲和鱗甲。」加拉哈德小聲訊問身旁的格蕾,「那龍的皮是不是也可以用來制造盔甲?」

  「是的,鞣成皮革後可以用來制作皮甲,或是有對魔力的禮裝ヾ。」

  「我聽得到!」

  既然莫德雷德已經投降——不,是同意了盧修斯和他們一起行動,加拉哈德自然也不會反對,至於格蕾,莫德雷德一向把妹妹的沉默視作為默許。

  在走入燈塔的剎那間,加拉哈德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不僅僅是因為布滿各個角落的蛛網、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和爬滿青苔的石磚縫隙,更多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陰冷。誠然,沒有窗戶使得陽光無法照進塔內,但那種感覺是截然不同的,仿佛燈塔裡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吸去了光與熱,以及一切塵世間的美好之物。

  哈,他真是傻了……還能是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呢?燈塔的亡靈。

  「嘖嘖,居然把燈塔變成了自己的固有結界?」盧修斯語氣戲謔,「你們可真是給自己的英雄成人禮找了一個不簡單的對手啊。」

  加拉哈德也隱約覺得有些不妥,但他不認為莫德雷德會因此放棄,而且猊下既然默許了這次行動,這件事應該在他們的處理範圍內:「我們已經進入了敵方的領域,接下來請您無論如何不要擅自離開團隊行動,殿下……莫德雷德殿下?」

  莫德雷德此刻似乎奇怪地走神了——盡管在出發前,他一直是三人中最興奮的那個——以至於慢了半拍才回答:「我知道了啦……」

  「您有什麼顧慮嗎?」

  「只是有一點古怪的預感……」他們的殿下居然在低聲說話,真可怕,「那個……加拉哈德,等我們處理完這件事回旅館後,晚上的甜點我可以分你和格蕾一半。」

  「什麼?」

  「沒什麼。」莫德雷德非常刻意地咳嗽一聲,「好了,我們出發吧!」


第338章

  「噢!!」

  在這種驚險的氛圍下, 任何一點聲響都足以觸動人的神經——當莫德雷德本能地t按住劍柄時,羅馬人從他面前一路小跑到房間的角落,看起來頗為激動:「果然沒錯……是《異度游記》的第七本, 余就知道這個系列還有後續!」

  莫德雷德只感覺氣氛都被他敗了個干淨:「你能不能有點緊張感……」

  「該緊張的是你們,又不是我。」盧修斯撣去了書封上的灰塵和蛛網,「可惜是不列顛語,只好帶回國等奧盧斯翻譯了……雖然不應該輕易稱贊敵人,不過這名亡靈竟然意外地有品位啊!很不錯,亡靈,至少在這方面,你已經得到了余的肯定!」

  雖然已經從母親那裡得知了盧修斯的真實身份,但即使母親當時不點破,後續要猜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或者說,甚至不用特意去猜,盧修斯對於掩飾身份這件事的態度本就讓人捉摸不透。

  要說對方有意隱瞞,他卻從不掩飾自己是羅馬人的事實,「盧修斯」還是他的本名,可要說他完全沒有隱瞞的心思,他又會有意識地克制自己作為皇帝的口吻……雖然時常露馬腳。

  對此,莫德雷德只能理解為羅馬人過得太自由了。

  「別管他。」他對加拉哈德和格蕾說, 「把他當成一件比較吵的行李就行了。」

  「沒錯,你們自己玩就行了,不用管我。」盧修斯對他們擺擺手,「我只要確保你們這群小鬼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就行……對了,能把那位銀發的小王女借我一下嗎?余現在就想知道後續的故事!」

  莫德雷德的回答是「滾」。

  既然燈塔內部已經變成了另一個空間, 白天黑夜自然也變得毫無意義了。

  處理亡靈的方式通常有三種:一是找到亡靈的屍骨,焚毀它或將其安葬,並舉辦特殊的除靈儀式;二是以強大的能量放射直接抹除亡靈的存在;三是完成其遺願,消除其執念以切斷它與塵世的關系。

  第二種顯然是最方便的,不過莫德雷德還未得到自己的成年禮物,手裡只有最普通的鐵劍,加拉哈德就更不用說了,用的是從修道院帶來的訓練劍和訓練盾,劍鋒都是鈍的。至於格蕾……老天爺啊,大約幾個月前她的胳膊還像破棉布似地一扯就掉下來,莫德雷德不指望她能拿任何比書還沉的東西。

  唯一能做到這點的只剩下了擁有魔劍的盧修斯——莫德雷德可不想千辛萬苦為別人做嫁衣,更別說這個「別人」還是一個羅馬人了。

  除此之外,莫德雷德也很好奇奈哲爾·德拉波羅死亡的內情,母親總說對未知的探索欲是促使人類進步的力量源泉,他作為王座的第一繼承人,母親最好的兒子,當然要做得比其他兄弟更好(尤其是高文)。

  幾經思索後,他決定先探明奈哲爾的死因,如果能夠完成亡靈的心願當然是最好的,用除靈儀式將他從塵世間放逐則是最後的手段。

  「不管怎麼說,先盡量往上走。」他說,「亡靈的屍骨多半在瞭望台上。」

  加拉哈德沒有異議,他的小妹當然是贊成他的(用她獨特的沉默),而羅馬人正在努力用他蹩腳的不列顛語水平解讀小說中的故事,只是敷衍地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他們順著樓梯走到了二樓,在踏上最後一層階梯的剎那,四周驟然亮起了令人目眩的白色光暈——然而燈塔的照明功能早在數年前就失效了,火炬上纏滿了蛛網,油燈槽裡只剩下干涸的油蠟——當他們重新睜開眼睛時,灰暗衰敗的燈塔內部已經變成了一間豪華的宴會大廳。

  莫德雷德一眼就認出了這裡是哪裡:「獅心堡?」

  聞言,加拉哈德面露訝異之色:「您是說,這裡是卡美洛特?」

  莫德雷德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深藍色的人影就從他的背後穿過,那是一名長相英俊的成年男子,皮膚白皙,濃密的黑色鬈發和深綠色的眼睛,深藍色的禮服衣襟上別著一朵鮮花,看起來儀表堂堂——典型沒吃過什麼苦的公子哥,莫德雷德在卡美洛特見慣了這種人,他猜這個人多半就是奈哲爾·德拉波羅。

  羅傑·德拉波羅一共有四個孩子,按照不列顛的傳統,長子繼承家族,次子是兄長的輔佐者,幼子是無憂無慮的自由騎士,像奈哲爾這樣的孩子確實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既不像最年長的孩子那樣受到父輩的期待,也不像最年幼的孩子那樣擁有自由和寵愛,所以一個家族排名靠中間的孩子最容易變成那種渾渾噩噩,不太好也不太壞的紈绔子弟。

  莫德雷德的猜測很快就被證實了,因為他們聽到了男人的內心獨白——固有結界是持有者本人的心靈映像,在奈哲爾的固有結界中,他們能聽到的當然是奈哲爾自己的想法。

  「幸好賽爾特沒來。」奈哲爾如此想道,「真不想看到那張得意洋洋的臉。」

  對方的內心所想和莫德雷德預料得差不多:奈哲爾怨恨長兄賽爾特從父母那裡得到的關注,嘲弄林恩甘願撿兄長施舍的殘羹冷炙吃,對弟弟萊安近來通過了鐵衛隊的考核也十分嫉妒。

  德拉波羅雖然擁有古老的歷史,但近十年來境遇早已不如從前,當初還站錯了隊,以至於沒能搭上女王的順風車。萊安願意放棄家族姓氏加入鐵衛隊的決定令他們的父親羅傑·德拉波羅極為感動,即使他已經被家族除名,父親依然會時不時給予他金錢上的補助。

  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就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了,奈哲爾曾經想像桂妮薇爾·歐肯希爾德一樣進入廷塔哲修道院學習——是的,他的內心獨白點明了是想效仿桂妮薇爾,考慮到後者如今已是坐擁一方領土的凱姆裡德公爵,或許奈哲爾心裡也抱有期待,認為自己有可能頂替長兄賽爾特,成為德拉波羅家族的新主人。

  然而他直接倒在了入學考核這一關,不僅沒能後來居上,反而成為了兄弟們茶余飯後的笑料……這也是他最近輾轉於不同的宴會,極少回家的原因。

  奈哲爾掃視四周,突然注意到了一個躲在角落,神色陰郁的女人。

  對方有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發,面色蒼白,高聳的顴骨讓她面頰的凹陷格外明顯,與其他身穿禮裙的千金們不同,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黑色長袍,這讓她本就毫無血色的面龐顯得更加枯敗了。她雙手捧著一杯蜜酒,但沒有要喝它的意思,只是躲在宴會廳的角落裡,低著頭回避著他人的目光。

  可她的左耳帶著一枚黑珍珠耳環——這比任何美麗的華服和風趣的言語都更具意義。

  對方不是什麼穿不起新衣服的沒落貴族,她是侍奉於女王左右的煉金術學士,並且是被授予了黑珍珠的女王心腹。

  能夠在卡美洛特侍奉女王的學士,基本都是廷塔哲修道院畢業的佼佼者。

  於是奈哲爾主動接近她,熱情地與她攀談,得知了她的名字布蘭黛爾,布蘭黛爾顯然很不擅長和別人交談,但奈哲爾見識過許多冷若冰霜的女人,他既然能打動她們,自然也能打動她——當他從對方的面龐中窺見一絲羞怯時,他確信自己又一次贏了。同時,那種被廷塔哲修道院拒絕的羞恥感也微妙地得以平復。

  「修道院不只接受非凡的天才,我們歡迎任何一個渴望知識的人。」他仍記得那位廷塔哲修士當時的話,「但您不是這樣的人,先生,您心中渴望的東西與知識毫無關系。」

  奈哲爾看著眼前的女人,這個面色憔悴,沉默寡言,「渴望知識」的廷塔哲修道院優秀畢業生,忽然有了一種古怪的快感……

  也不過如此,他想。

  幻像散去了。

  「果然是布蘭黛爾學士。」加拉哈德嘆息一聲,「只可惜她所托非人。」

  「進修道院學習前還要考試?」

  「是,尤其是擁有貴族姓氏的人,必須直接參加考試。」對方解釋道,「如果是平民的話,倒是可以作為預備學員免費修習一年的基礎課程,不過若想成為正式學員,也需要參加統一考試。」

  莫德雷德對此倒並不意外,只要領地沒有窮到揭不開鍋,大部分貴族都會聘請幾名學士或修士服侍左右,如果他們的私人授課都無法往那些貴族子弟空空的腦袋裡灌入知識與思量,進入修道院學習什麼的就更不必說了。

  他們仔細勘查了燈塔二層,沒發現什麼特殊t的內容——畢竟奈哲爾只是在這裡和情人幽會,又不是住在這裡。唯一引起他們注意的是一塊材質柔軟的布料,像是某件衣服的一部分,盡管已經被霉跡蛀蝕了,但依然能看出布料之精美。

  正當他們討論這塊布料是怎麼被撕扯成這樣,推測當事人之間是如何纏鬥的時候,盧修斯終於從書中勉強分出了一絲注意力給他們:「那是女人的內衣。」

  「……」

  於是話題結束了,他們繼續上樓。

  和之前一樣,抵達三樓後奈哲爾的心靈映像再一次顯現,這次是在一間臥室裡,他和布蘭黛爾躺在一張床上,一看就是事後的樣子。

  莫德雷德連忙跑去捂住格蕾的眼睛。

  「我看不見東西了,莫德雷德。」格蕾說。

  「你就是不能看。」莫德雷德語重心長道,「你還是個孩子呢,小妹。」

  聞言,加拉哈德為難地看了他一眼:「需要我也為您遮上眼睛嗎?」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並不想為您這麼做,但如果您堅持的話,我會服從您的命令。」

  「我當然不用,我已經是大人了。」

  「噗嗤。」

  嘖,他真應該用針把羅馬人的狗嘴縫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時間點的奈哲爾和布蘭黛爾還沒有結婚,只是單純地春風一度。

  不過貴族的私生活本就相當混亂,除去他個人的喜惡,未婚男女之間發生幾次露水情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布蘭黛爾並不是奈哲爾喜歡的類型,她不夠漂亮,性格沉悶無趣,身份也不值得讓他屈尊紆貴——不錯,特勒家族隸屬於女王陣營,坤蘭·特勒也是女王重臣,但這個家族歷史上有過盜竊廷塔哲秘寶的罪行,這使得他們在廷塔哲封臣中的地位相當尷尬。

  但他還是主動約了布蘭黛爾很多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另一個讓他捉摸不透的則是眼前的女人——布蘭黛爾·特勒。最初他以為對方很中意他,只是出於矜持才沒有展示出自己的熱情,否則不會一邊漠然相待,一邊從不拒絕他的任何邀請。他見識過太多女人了,不會被這種小把戲輕易唬住。當他試著觸碰她,與她親近時,她也沒有拒絕,他愈發肯定自己是正確的。

  現在他們上床了,身體上已經赤誠相對,照理說也該開始一些涉及內心感受的談話了。可布蘭黛爾依然回以沉默,她沒有睡著,只是靜靜看著窗外的月光,似是陷入沉思。

  她在思考知識嗎?如果是的話,那她也許確實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好學生,卻是一個無趣至極的女人。

  他心中不耐,但還是拾起了微笑,滿懷柔情地問道:「在想什麼呢?」

  通常來說,這時候女方多半會濃情蜜意地表示她在回想他方才熱情的表現,稍有心機的則會提起自己曾經的情人,以激起他的嫉妒和勝負心,但布蘭黛爾的回答要比這兩種情況更詭異一點:「我在想猊下昨晚對我說的話。」

  奈哲爾差點被她氣笑了,但他按捺住了自己:「是嗎?猊下對你說了什麼?」

  「我有一個壞習慣,喜歡吃有點腐爛的水果。」她的聲音似是自言自語,「猊下說,這樣對身體不好……我明白猊下的意思,可我就是喜歡那股甜膩腐敗的味道。」

  他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於是湊近她親親她的臉頰:「別再想那些爛蘋果爛葡萄的話題了,布蘭達,多想想我好嗎?」

  「想你?」

  「是啊,多想我。」他又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好喜歡你,親愛的布蘭達,你呢?你也喜歡我嗎?」

  布蘭黛爾看著他:「嗯,我也喜歡你。」

  還未等他品嘗到多少虛榮的喜悅,他聽見布蘭黛爾補充道:「你就像……水蛭。」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什麼?」

  「你就像水蛭。」她摸了摸他的臉,「愚蠢、脆弱又無力,只能依附於他人,靠吸食他人的血才能生存下去……我喜歡水蛭,比喜歡蛇還要多一點。 」

  聽完她的話,奈哲爾當即氣急敗壞地從床上下來——喔噢,他提前遮住格蕾的眼睛果然是正確的決定——盡管他大發脾氣,但布蘭黛爾似乎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甚至沒有起身挽留他,依然維持著平躺的姿勢,神情似是沉思。

  兩天後,奈哲爾向特勒家族發出了婚約申請書,布蘭黛爾同意了。

  幻像再度散去。

  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覷——格蕾被他捂著眼睛,沒能參與到這一次的眼神交流中。

  好一會兒過去,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啊?」

  莫德雷德瞥了一眼盧修斯:「你不是忙著看黃書嗎?」

  「本來是這樣的,不過現在看起來是你們這邊更有意思。」盧修斯摸了摸下巴,「話說你們不列顛人的感情都是這麼……呃,扭曲的嗎?」

  才不是,這對夫妻的情感經歷對他們而言也屬於詭異至極的程度,但莫德雷德才不想在外人面前吐槽自己的國民,只給了他一個冷哼。

  他們接著登上了第四層樓,這一次奈哲爾的記憶要混亂、零碎得多,基本貫穿了他和布蘭黛爾的婚姻生活,盡管這段婚姻維持的時間本身並不長。

  奈哲爾是典型的貴族公子哥,年輕、英俊又自負,流連於宴會並樂於施展自己的魅力,而布蘭黛爾寡言、沉悶、喜歡待在實驗室裡,偶爾會吐露幾句令奈哲爾惱恨的,「富有學識之人」的冷嘲熱諷,最重要的是她討厭宴會,除非主辦者是女王,否則她基本都會拒絕出席。

  新婚燕爾的已婚男士獨自出席宴會稱不上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奈哲爾偏偏要這麼做,不僅因為宴會是他的歡樂場,也因為他有種古怪的倔強心思,故意要與布蘭黛爾作對,她討厭宴會,那他就偏要出席,她不喜歡他看那些禁書,那他就偏要仔細研讀,她不喜歡他面對其他千金時輕浮的表現,他就偏要與她們調笑,並且讓她看見。

  大部分情況下,布蘭黛爾都會選擇退讓,忍受他身上種種令她不快的惡習,唯有一次她發了脾氣,因為他意外闖進了她的實驗室,污染了她培育的實驗品。

  莫德雷德看著那些在玻璃皿裡因為魔力反噬而融化的水蛭,當布蘭黛爾怒火中燒地讓奈哲爾滾出她的房間時,他忍不住咕噥了一句:「活該。 」

  這次的回憶也揭示了奈哲爾和布蘭黛爾遠離王都來到這個偏僻城鎮度假的原因:那次闖入實驗室的突發意外導致了他們短暫婚姻的第一次危機。魔吸水蛭的培育陷入瓶頸後,布蘭黛爾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繼續研究,奈哲爾則希望修復他們的夫妻關系。

  莫德雷德覺得這人真的很怪,一方面他又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妻子,也沒有什麼利益上的需求,另一方面他身上又有股古怪的賤勁兒,為了不結束這段婚姻,甚至不惜低聲下氣地向她獻媚,可說他專情,他從不吝於在宴會上與其他貴族小姐調情說笑,舉止曖昧,後來還偷偷給自己找了一個情婦。

  「這家伙是不是有點傻?」他說。

  「我也這麼認為。」加拉哈德回答,「哪怕是從您嘴裡說出這句話,我也贊同。」

  莫德雷德很想朝他吐口水,但一想到這麼做可能會帶壞格蕾,而且在羅馬人面前也有失不列顛王儲之風範,只好不甘不願地放棄了。

  燈塔一共有五層,再往上就是最後一層。

  同時,那種微妙的熟悉感也越來越清晰……莫德雷德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個燈塔的一切異像可能確實與他有關,盡管他沒有參與其中,但他似乎通過某種方式間接促成了眼前的結果。

  「莫德雷德。」格蕾忽然開口。

  「我在,怎麼了?」

  格蕾沒有繼續,仿佛她剛才只是單純想叫一聲他的名字……但莫德雷德隱約感覺到,他的小妹也察覺到了這件事情似乎間接與他有關。

  唉,看來這周的飯後甜點都得分給她了。


第339章

  不出意料, 奈哲爾最後的記憶是與布蘭黛爾在沃倫汀鎮度過的這段時光。

  盡管他幾乎是死皮賴臉地求布蘭黛爾帶他一起去,後者也同意了,但事情並未如他想像中那般發展。布蘭黛爾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莫德雷德知道她在為魔吸水蛭的培育觸及瓶頸而困擾,但奈哲爾不知道,即使知道,恐怕也無法理解這件事情帶給她的痛苦——哼t ,加拉哈德總是對他不愛看書這一點冷嘲熱諷,看看真正沒腦子的家伙是什麼樣吧。

  總之, 奈哲爾認為妻子還在和他冷戰。

  起初,他一如既往地試圖用甜蜜的微笑和討好的話語讓她心軟,但一天裡他能見到妻子的時間都不多,只能看著她拿著一個密封的手提箱進進出出,這一次她將實驗室改造成了煉金工房,徹底杜絕了他人擅自闖入的可能性。

  最初的耐心終於在一次次轉瞬即逝的碰面後耗盡了,他恢復了過往的作態,不再拒絕當地官員的宴請——這種鄉下地方的宴會當然比不上繁華的卡美洛特,但也比像條狗一樣等著對遲遲不露面的主人搖尾乞憐好得多,他也是在那時認識了日後的情婦迪莉婭,一個年輕的寡婦。

  當時迪莉婭還在守喪,縱使她在沃倫汀鎮稱得上是有幾分姿色,那身裹屍布般的黑色長裙也足以讓她看起來形如枯槁,但奈哲爾還是一眼就相中了她,要確立這種關系不需要花費太長時間,他只是讓自己的目光在那個女人身上駐足得久了一些,當那雙哀戚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下閃現出如飢似渴的火花時,他知道對方已經是他的掌中物了。

  當晚,奈哲爾沒有回別館, 而是在那位官員的府邸留宿。

  後半夜,就連最忠誠的守衛都忍不住打哈欠時,他的房門被敲響了——迪莉婭穿著她那套寡婦的行頭站在門前,蠟燭暗淡的光照把她的臉照得像女鬼一樣蒼白,但奈哲爾還是讓她進了房間,當迪莉婭踮起腳親吻他時,奈哲爾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很快又將那種感覺壓了下去,這是他在婚前最常見不過的娛樂,沒道理因為和布蘭黛爾的婚姻就克制自己。

  何況她還不在乎他,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妄圖改變他。

  那一晚他過得很盡興,迪莉婭因為丈夫去世已經過了兩年禁欲的生活,在床上極盡放縱,哪怕那晚窗外是狂風暴雨都遮蓋不住她激情的尖叫。當歡愉結束後,她倚在他的懷裡,臉上還有著情欲未消的紅暈,語氣甜蜜地與他回憶方才的激情時刻。

  「您比我丈夫生前做得都要好。」她親親他的唇角,「我以後還能來找您嗎?」

  奈哲爾當然不會因為一句隱晦的奉承而滿足,然而他看著迪莉婭滿是紅暈的面龐,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也不是所有穿著黑衣服的女人都會在上床後說些掃興的話。

  「好啊。」話音落下後,他忽然感到胃袋緊縮,一股反胃的惡心感湧上咽喉。

  這當然不是什麼出軌的負罪感,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惱恨,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不把布蘭黛爾的想法放在心上,而對方或許也確實不在乎,可他依然潛意識地試圖在其他人身上尋找這個他不在乎也不在乎他的女人的影子,這讓他感覺自己很可悲。

  最重要的是,他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向布蘭黛爾求婚一樣。

  第二天返回別館時,他罕見地因為心虛而緊張起來——同時也有那麼一點期待,想知道布蘭黛爾發現這件事之後會如何反應,但那天他們只在晚餐時見了一面,奈哲爾一直等待著布蘭黛爾詢問他昨晚為什麼沒有回來,但他的妻子什麼都沒有問,他只從對方那裡收到了兩句話,「這裡住得習慣嗎?」和「晚安」。

  再炙熱的怒火也無法形容奈哲爾那天晚上的心情,從此之後,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和迪莉婭見面,並且不吝於讓旁人知道他們之間那點秘而不宣的關系,除了沒把她帶回別館外,他和她在各種地方幽會,並且逐漸沉浸在這種充滿惡意的愉悅中無法自拔。

  但他再也沒有在別館以外的地方過夜,因為在晚餐上聽到布蘭黛爾的那兩句問候,已經成為了他對妻子報復環節中最重要的部分,一想到對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過得有多快樂,奈哲爾心中就升騰起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快意。

  這種扭曲的關系持續了近兩個月才迎來了變化。一天晚上,布蘭黛爾沒有在晚餐結束後回到房間,也沒有說出那兩句慣常的問候,而是問他:「要出去走走嗎?」

  他愣了一下:「怎麼了?」

  「附近有一座燈塔,是在倫迪尼烏姆港復興計劃二期建造的。」她如往常那般語氣平靜地說出了一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不過奈哲爾知道一般提到「復興計劃「什麼的,通常都是女王的手筆,「要去那邊走走嗎?」

  聞言,奈哲爾的心跳慢了一拍——燈塔是他和迪莉婭最常幽會的地方之一,因為那裡位置偏僻,看守人也是一個好打發的老頭子,但短暫的驚恐過後,他又認為自己沒理由害怕,他可不在乎布蘭黛爾的想法,就像布蘭黛爾不在乎他一樣。

  至於他們為什麼還維持著這樣的婚姻,沒人知道。

  燈塔落座於沃倫汀鎮漫長海岸線的最遠處,途中還需要經過一個海灣,如果不肯繞遠路,就只能劃船了,布蘭黛爾選擇了後者。

  當水波將小船推離海岸時,奈哲爾忽然意識到,他昨日才在這艘船上和迪莉婭親熱過,對方當時還穿著那身寡婦的行頭,就像他的妻子一樣,渾身上下黑黢黢的,像一只渡鴉。

  他有時候會想,當他們干那些勾當時,迪莉婭會不會想起她的亡夫,就像他時不時會想起布蘭黛爾一樣,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這一點,對方肯定會以為他生氣了而急於否定,其實他對這件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想跟對方認真討論一下,不過那個場景光是想一想就夠詭異了,所以他從未實踐過。

  盡管提出散步的人是布蘭黛爾,一路上她依然保持著沉默——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相處過了(用餐時往往有僕從在一旁侍奉),奈哲爾發現自己今晚出奇地有耐心,甚至願意忍受妻子寡言無趣的一面。

  為了避免燈塔看守人說出什麼不必要的話,奈哲爾在下船後搶先一步去了燈塔下的小屋,從看守人那裡要來了鑰匙。

  「我們去頂層吧。」布蘭黛爾說。

  奈哲爾當然沒什麼意見——如果有意見的話,他就不會跟著她出來了。

  抵達燈塔的最高層後,他有些緊張地等待著布蘭黛爾的下一句話,手心什至滲出了冷汗……她發現他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情了嗎?如果是,她會說什麼呢?如果不是,她這次叫他出來又是為了什麼?

  他看著布蘭黛爾走到圍欄邊,仰視夜幕中的星星:「在廷塔哲修道院的教學樓頂層,有一座天文台,天文台上有一座望遠鏡,鏡片是用當初高盧王贈與猊下的巨型水晶磨制而成的。」

  「什麼?」

  「那座天文台的高度和這裡差不多。」她繼續道,「雖然天文學不是我的主修學科,但我一直對那裡情有獨鐘,它像征著人類會因為純粹的好奇心而去探索那些未知的領域,哪怕它們與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在一千多年前的希腊,聖賢集會所的學者們發現夜幕中的一些星星似乎會變換自己的位置,他們稱其為'漫游者' ……」

  自他們相識至今,所有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也不如這一個晚上來得多,布蘭黛爾向他講述了天文學的發展史,講到潮汐潮落,講到季風和洋流,還講到了燈塔透鏡如何演變成現在的結構。

  奈哲爾對這些一竅不通——應該說,他這輩子的絕大多數時間距離「知識」這兩個字都很遙遠,並且很討厭布蘭黛爾無意識地賣弄自己的學識,但不知為何,那晚的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專注地傾聽她的闡述,近乎於沉醉,不是因為知識本身,而是因為她在講述這些知識時泰然自若又沉浸其中的神態,窮盡他的記憶,似乎都找不到比此時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更適合她的了。

  最後,她提到了自己近期的研究。

  「魔吸水蛭的效能已經達到了上限,無論再怎麼促進基因誘變,也不會得到更好的結果,我的研究徹底失敗了……」她嘆息一聲,「我辜負了猊下的信任。 」

  看見她哀愁的表情,奈哲爾忍不住開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又補充了t一句,「沒必要自責,你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了。」

  他對許多人說過許多甜言蜜語,但唯獨這一句是發自肺腑的,沒有半點虛假。

  他的妻子沉默片刻,最後露出了一個安寧、靜謐的微笑:「謝謝。」

  看到她的笑容,奈哲爾忽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確確實實是愛著眼前這個女人的,無關乎她的相貌和出身,僅僅是因為她身上流露出的那種平靜柔和的書卷氣,那種對知識的海洋所展現出的聖徒般的特質,在內心深處,他甚至深深崇拜著她,知道她的成就是他此生都無法企及的,她就像月亮一樣,只是待在她身邊,就能讓他淺薄庸俗的靈魂得到一點升華。

  他們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最親密的肢體接觸也只是牽著彼此的手,但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有半點肉軆上的欲念,只是想和她待在一起,仿佛他的世界裡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海浪拍擊燈塔時的隆隆聲響,讓奈哲爾有一種他們正處於狂風暴雨的中心,只能彼此依偎的感覺,那種奇特的眷戀感一直伴隨著他直到夢鄉。

  這股突如其來的情緒究竟是出於一時感動,還是他的靈魂確實得到了洗滌,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只有時間能夠證明這一點——然而現實沒有給奈哲爾這個機會,因為第二天早晨,布蘭黛爾消失了。

  他不知道對方是何時走的,當他回到別館時,被告知布蘭黛爾已經啟程返回卡美洛特,她來時只帶了一點行李,走時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行李不再裝在同一輛馬車上了。

  「她為什麼突然走了?」他當時惱火不已,完全忘記了自己不久以前干過的荒唐事,「她有說什麼嗎?沒有留下什麼字條或信件嗎?」

  僕從在他的怒火面前顫抖起來,嚅囁著說道:「布蘭黛爾大人確實留下了一封信……」

  「快給我!」

  信件被鄭重地封裝並印上了火漆,顯然是事先早就准備好的。直到拆信的時候,奈哲爾才從怒火中恢復了一絲理智,恐懼感從他的背脊爬上後頸,讓他的手輕微顫抖起來,他不得不強逼著自己仔細閱讀信件的內容。

  親愛的奈哲爾: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沃倫汀鎮了。

  我離開的原因,你理應心中有數。我清楚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也清楚我們之間的症結——後者本質上與沃倫汀鎮無關,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不想去面對它,就像我明知道你在外面有了情人,知道我的研究徹底失敗了,卻不想面對現實一樣。

  但客觀的事物並不以我的個人意志為轉移,就像你的情人,就像我的研究成果。

  我無法容忍自己繼續逃避下去——是的,我失敗了,這種失敗是各個方面的,如果我不承認這一點,就無法開始新的人生。我將回王都復命,向猊下坦言我的失敗,並且結束我們之間的婚姻關系。

  盡管我們的婚後生活稱不上愉快,但我依然感謝你陪伴我的這段時光,願你能比我更早走出過去。

  你忠誠的布蘭黛爾·特勒

  ……

  「你他媽地哭什麼?」莫德雷德急得直揪頭發,要不是知道這只是亡靈的回憶,他都想拎著對方的領子把他從陽台上丟下去了,「快點去追她啊!」

  「我知道您很著急,也理解人一急就會忍不住跺腳。」加拉哈德隱忍地回答,「但您跺的是我的腳。」


第340章

  在回去的中途, 他收到了父親的來信,指責他不應該答應和布蘭黛爾一起去歐洲大陸。

  「德拉波羅家族的成員怎能輕易離開自己的故土?」他的父親在信中勒令他,「我不會允許你繼續胡鬧了, 你必須說服你的妻子永遠留在卡美洛特。 」

  奈哲爾這時才知道布蘭黛爾已經決意離開不列顛本土,前往遙遠的歐洲大陸,同時也知道女王一定批准了她的離婚請求——那位聖明的君主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的婚姻,盡管她出席了婚禮,卻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長的勸諫。

  「我也許是老了, 總是忍不住一說些暮氣沉沉的話。」她說, 「然而依我之見,太陽不會偏袒任何人,如果人不願意從陰影下走出去,就永遠照不到陽光, 對你們兩人而言都是如此。」

  奈哲爾不知道該如何回信——布蘭黛爾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婚姻,她的未來已經和他無關了。

  最後, 他讓馬車夫駛回沃倫汀鎮的別館,並寫了一封信給布蘭黛爾, 沒有太多懇求的言語——他過去道過太多次歉, 說過太多甜言蜜語,一個經常哭泣的人的眼淚是廉價的, 一個經常道歉的人的歉意也是廉價的,於是他放棄了那些, 僅僅提及了最重要的部分。

  「你的手提箱在我這裡。」布蘭黛爾在收拾行囊時太過匆忙,遺落了不少東西, 其中就包括她用來裝魔吸水蛭實驗品的箱子, 「如果你想要回它的話,請來沃倫汀鎮一趟, 我在燈塔等你,布蘭達。」

  落下最後一筆時,奈哲爾不禁為自己的卑劣顫抖起來,但他還是強忍住了那種惡心的感覺,讓管家將信寄了出去。

  在等待布蘭黛爾回信期間,迪莉婭來找過他一次。

  「您好久沒遞消息給我了。」她低聲道,「您不在這段時間,我獨自在房間裡是多麼寂寞啊……」

  然而她柔情的聲音、飢渴的目光和挑逗的手指都沒能在他心底掀起一絲漣漪,奈哲爾長久地凝視她,終於問出了那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會想起你的亡夫嗎?」

  「我……」對方愣了一下,「我當然愛我的丈夫,但無論如何,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找回了自己的笑容,「至於現在,我當然……」

  他打斷了她:「要怎麼才能過去呢?」

  迪莉婭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想這需要時間,大人。」

  「需要多少時間?」

  「每個人都不一樣,大人。」

  這不是一個太確切的答案,但奈哲爾還是對她說:「謝謝。」

  迪莉婭看了他好一會兒,大抵是意識到今天必定得不到一個充滿激情的夜晚了,她嘆了口氣:「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得到一句謝謝的,大人。」

  但她最後還是離開了,她是一個知趣的女人。

  就這樣,奈哲爾白天在燈塔度過,直至深夜才會返回別館,期間唯一支撐著他的是他與布蘭黛爾度過的最後一晚——說來可笑,他們的婚姻不僅短暫,也幾乎找不出任何值得回憶的事情。他有時候會想,也許他一直在逃避她,唯恐自己淺薄庸俗的靈魂暴露在她面前,而他為數不多的優勢:漂亮的皮囊和優渥的出身,對布蘭黛爾是不值一提的。

  再一次證明了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結局往往是有跡可循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雖然對莫德雷德他們而言,大約只過去了幾分鐘,但可能是受到奈哲爾本人意志的影響,莫德雷德只感覺時間無比煎熬,只想快速跳過這段回憶。

  因為無聊,他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燈塔外,開始觀察海鳥如何在沙灘上刨蛤蜊(哈哈,它們看起來好傻),直到加拉哈德拍他的肩膀才回過神。

  「殿下……」對方不自然地咳嗽兩聲,「好像應該輪到您出場了。」

  莫德雷德扭過頭,發現奈哲爾正看著自己——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目光交彙,不知為何,對方的眼神讓他有點頭皮發麻。

  「你終於回來了……」對方嘆息一聲,「過去了好久……好久啊……」

  「哈?」

  「拜托了,布蘭達,告訴我真相。」奈哲爾低聲問道,「你愛過我嗎?」

  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話音剛落,他感覺一陣失重感驟然襲來——下一秒,他們沿著樓梯直接滾回了四樓。

  「加拉哈德,你好重……」莫德雷德推了一下壓在他背上的同伴,「我命令你回去之後立刻減肥。」

  「首先,我並不胖,殿下,您之所以會覺得重是因為我的護甲,以及格蕾殿下正壓在我身上。」加拉哈德回答,「其次,您真該改一改那說話不過腦子的行事風格了。」

  「格蕾,你還好嗎?t加拉哈德的鏈甲衫沒有硌到你吧?」

  「我沒事。」格蕾回答。

  「……請認真聽我說話,殿下。」

  「不管你們接下來要干嘛,先從我身上下去,小鬼們。」被壓在最底下當肉墊的盧修斯說道。

  重新整頓隊伍後,他們梳理了一遍當下的情況:奈哲爾的記憶已經臨近尾聲,他最後的願望是從布蘭黛爾那裡得到一個答案。

  「這裡我們應該慎重行事。」加拉哈德說,「從亡靈的角度出發,想必他更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但是……」

  「不不不,加拉哈德,你可真是一點也不懂。」莫德雷德打斷了他,「無數英雄的傳奇故事都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撒謊'往往會迎來最壞的下場。」

  對方沉默片刻:「所以您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他非常自信地回答,「沒錯,我們根本沒必要騙人,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告訴奈哲爾實話!」

  他獨自來到頂樓——因為其他人都認為這絕對不可能是正確答案,拒絕陪他再從樓梯上滾下來一次。

  當亡靈再次問出那個問題時,他十分勇敢地告訴他:「當然不愛,誰叫你是一個眼瘸的大傻瓜!」

  於是他再一次滾回了四樓——字面意義上地「滾」回四樓。

  出於對他尊嚴的保護,格蕾和加拉哈德誰都沒有出聲,唯獨盧修斯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圍著他打轉:「王儲殿下,躺在地上舒服嗎?我真怕你在這裡睡著了。」

  「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莫德雷德有些羞惱,「難道你就知道正確答案嗎?」

  「當然。」這個羅馬傻皇帝志得意滿地對他說,「小紅龍,記住,人要多看多學。」

  同樣的,出於對他的不信任,他們三個誰都沒有跟著他上樓,但即使在樓下,也能聽到羅馬人激情洋溢的聲音。

  「我當然愛你,奈哲爾,我的丈夫,我的珍寶,我的愛,不必忍耐你對我的感情,盡情地宣泄出來吧!即使是全部的你,余——咳咳,身為布蘭達的我也能夠包容,快像一只勤勞的蜜蜂那樣動起來,用你可愛的刺針采擷眼前這朵鮮花的蜜汁……」

  骨碌碌碌碌——

  「你要我學什麼?怎麼正確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嗎?」莫德雷德毫不客氣地嘲笑他。

  「即使是不知情的人都會感到尷尬呢,盧修斯先生。」加拉哈德搖了搖頭。

  「蜜蜂是用口器采蜜的,不是刺針。」格蕾說。

  「可惡,余還特地用了女方的口吻呢……」盧修斯抱怨道,「真是一個不知足的家伙。」

  「不,布蘭黛爾學士顯然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也許是意識到同伴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加拉哈德長嘆一聲,「好吧,我會去試一試的,但請別抱太高的期望。」

  可能是先前的兩次情況成了習慣,這一次加拉哈德也是獨自上去,他的聲音不像盧修斯那樣有穿透力,但姑且能夠聽清。

  「回答我,布蘭達……你愛過我嗎?」

  「這個……」加拉哈德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拘謹,「首先,我們得先探討一下'愛'這個詞的定義。」

  「嘖嘖。」莫德雷德抬頭看著樓梯口,「我們是不是應該提前鋪點毯子什麼的,然後等他滾下來?」

  「我們可以這麼做。」盧修斯說,「又或者我們可以就這樣站著等他滾下來。」

  莫德雷德沉思片刻,發現自己確實更想看到加拉哈德滾下樓梯後吃癟的表情:「有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奈哲爾並沒有立刻把加拉哈德扔出來,而是認真聽完了加拉哈德剖析愛的靈與欲,愛情與婚姻,父母輩對子女擇偶觀的影響等等一系列長篇大論。

  「綜上所述,我認為我們之間的關系處於一種微妙的疊加態,如果我們以'愛'的想法觀測,結果就會偏向'不愛',如果我們以'不愛'的想法觀測,結果就會偏向'愛'。」加拉哈德緊張地問道,「您意下如何呢?」

  漫長的沉默。

  「你不是布蘭達。」亡靈答道,「但你說話時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她,喚醒了我腦海中一些美好的東西……請回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於是加拉哈德就這樣從容地、保有體面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可惡!為什麼你沒有被他扔下來?」

  「我想這是因為我是第一個認真考慮過他究竟想要什麼,而不是將自己的想法加之於他的人。」加拉哈德給了他一個「其實我很想翻白眼,殿下,但是出於禮節我沒有這麼做」的表情,「奈哲爾當然希望布蘭黛爾是愛過他的,但在內心深處,他又深信對方不可能愛上自己這樣的人,這也是他們私下相處時他一直試圖用性取悅她的原因,年輕和美貌是他手裡為數不多的籌碼,而且它們客觀存在,不是什麼學識、書卷氣之類看似虛無縹緲,卻又讓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所以說到底,奈哲爾希望布蘭黛爾說愛他,但又不相信她真的愛他?」莫德雷德有點抓狂,「世上怎麼會有這樣麻煩的家伙?搞了半天,還不如直接用除靈儀式讓他安息呢。」

  「如果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性格扭曲的愛情故事主人公……」格蕾忽然開口,「為什麼不去請教擅長寫扭曲愛情故事的人呢?」

  「誰?」

  「梅林。」

  莫德雷德擺擺手:「關他什麼事。」

  「其實我之前也有猜測過……」加拉哈德小聲道,「《異度游記》的作者署名'MA',不會是'梅林·安布羅修斯(Merlin Ambrosius)'的縮寫吧。」

  「別……」

  「是的。」格蕾答道。

  「嘔——」莫德雷德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現在好啦!加拉哈德,你把我的一天都毀了,高興了吧?」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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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真是奇怪的反應啊,不列顛的王儲……」盧修斯摸了摸下巴,「知道了喜愛作品的創作者是誰不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說,你是那種喜歡讓創作者永遠保持神秘感的派別?」

  莫德雷德看起來並不想理會他:「總之,如果母親或者老爸問起為什麼我會跟著你們一起看禁書,記得老實說是你們哄騙我看的,我完全不知情。」

  「《異度游記》在你們這裡居然是禁書?!」羅馬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表情,如果不是客觀上不允許,也許他會直接衝回旅社,同不列顛的兩位統治者當面對質, 「太過分了!你們不列顛人怎麼能這樣迫害如此有才華的詩人?余一定要把他帶回羅馬,讓他享受到應有的待遇!」

  聞言,莫德雷德嗤笑一聲:「記住你現在說的話,羅馬皇帝, 如果你回去的時候沒有把梅林一起打包帶走,我會一輩子看不起你的。」

  真是個小混蛋……真正需要被打包帶去羅馬的應該是這條討人厭的小紅龍才對,最好連帶著他的親生父親一起帶走。

  梅林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找回往日的標志性微笑——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要去見他們(他和她)的小姑娘了,露出那樣戾氣的表情可不好。

  「比起梅林大人的最終歸屬權, 我想眼下還有另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加拉哈德終止了這個話題,「格蕾殿下, 您打算如何聯系梅林大人呢?」

  格蕾伸出右手,當附近的魔術回路被激活後, 能夠看到她手背上輕微閃動的淡紫色印記。

  「這是……梅林大人留給您的嗎?」

  女孩點了點頭,因為那張肖似母親的臉, 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她看起來十分可愛:「梅林說過, 只要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三次,然後說出願望, 他就一定會實現它。」

  「可以許願讓他滾去羅馬嗎?」

  「莫德雷德殿下……」

  盧修斯反倒是他們之中興致最高昂的:「快點召喚他吧!余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了!」

  看到這裡時,梅林感受到了召喚術式的魔力流向他湧來……顯然,格蕾已經在呼喚他了。

  雖然親眼見證小紅龍初次踏上自己的英雄傳奇之路——然後失敗並悻悻而歸——是一件樂趣無窮的事情,但作為一名好家長,當然不能把這種幸災樂禍的心態置於女兒的請求之上,何況命運總有各式各樣的方法讓事情變得有趣。

  這種預感很快就在小紅龍身上得到了驗證。從對方的表情來看,多半不認為他會真的應召而來,t父兄——尤其是高文對他的影響比他自己想像中要深,因此當他真正出現在他們面前時,莫德雷德的臉因為過於驚愕而顯得非常滑稽。

  「不愧是傳說中擁有一半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的確如傳聞中一樣姿容瑰麗。」羅馬人感慨道,「沒能和你以及黃金雙子在同一張床上享受魚水之歡,也許會成為余終生的遺憾吧……」

  「不愧是羅馬的皇帝,有點能理解亞瑟看到你時會忍不住暴躁起來的原因呢。」傳說中擁有一半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笑眯眯地回答,「順帶一提,梅林大哥哥是不會跟你去羅馬的。」

  「為、為什麼?!余會給你最高級別的優待,讓你成為享譽歐羅巴的著名詩人。余可以保證,妖精女王和騎士王遲早有一天會為自己隨意將你的作品列為禁書而後悔的!」

  他們可不會後悔,尤其是後者,他只會爽到而已……梅林不想多聊這個話題:「題外話就說到這裡吧——總之,前因後果大哥哥都已經知道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能早一點解決也好。」

  莫德雷德狐疑地看著他:「你真的能解決?」

  「當然~」雖然嚴格來說,這個答案並非他本人想出來的……梅林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他已經觀察這群孩子很久了——當然,主要是為了確保格蕾的安全,羅馬人實在太危險了(無論實力還是趣味),他曾在夢裡和摩根討論過這件事,對方當時以一種理解、甚至是體貼的態度寬慰了他,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無需擔心。

  梅林當時沒能反駁——與那句簡單的寬慰無關,單純是因為摩根當時的表情——那種養育了六個孩子的資深人士對菜鳥家長的寬容,使她的一切言語都顯得極具說服力。

  當故事莫名發展到羅馬人開始和孩子們分享他的作品時,要說沒有一點羞恥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梅林也沒有料到整件事情的突破口會是加拉哈德(事實證明他身上確實有蘭斯洛特的一半血統)。自從格蕾開始擔任讀書小隊中的翻譯官後,梅林不得不削減了使用千裡眼的次數,避免在他們的故事會時間聽到格蕾認真朗誦他對她母親的性幻想。

  不過從那個時候起,梅林就隱隱有種預感,他最後肯定會以某種方式被攪和到這場臨時起意的家庭之旅中。

  這種預感最終在這場鬧劇般的《燈塔除靈記》中得到了應驗。

  和摩根一樣,梅林不僅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還知道一些連奈哲爾都不知道的內情——事實上,梅林和布蘭黛爾在某個關鍵節點短暫地見過一次。在與奈哲爾結婚前夕,布蘭黛爾曾被摩根召見並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她出來的時候,他正要進去找摩根,他們剛好打了一個照面。

  「你們聊了什麼?」走進書房後,出於對樂子的敏銳嗅覺,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摩根看了他一眼:「你很感興趣麼?」

  「因為看起來很有趣的樣子。」

  「我們討論了一個問題。」她意味深長地說道,「真的有人會不受控制地愛上一個愚蠢、輕佻、頭腦空虛,除了最廉價的快樂之外什麼都不在意的二流貨色嗎?」

  「所以答案是?」

  「她會。」摩根回答。

  照理來說,這個小插曲本該就此結束了,像是風吹過湖面時掀起的漣漪,俄而就歸於平靜。

  但事情發生的當晚,他詭異地做了一個夢——是的,夢魔做了一個夢(聽起來像是某種很損的笑話),而且這個夢真實得可怕,就像是另一條時間線裡真實存在的故事,像是命運的一種可能性。

  在那個故事裡,他最終沒能拒絕摩根的誘惑,一如既往毫無責任心地拋棄了尤瑟托付給他的一切責任,像流著口水的小狗一樣淪為了他女兒的俘虜。

  在甜蜜的一夜過後,他將尚在襁褓中的亞瑟交給了摩根,並向她闡明了聖劍使存在的意義,故事從這一刻開始變得有點詭異起來了,摩根沒有殺掉亞瑟,甚至沒有把他送走,亞瑟成為了他們名義上的孩子——是的,他和摩根的孩子——在廷塔哲家族被秘密撫養長大,直到摩根奪回卡美洛特並執政數年後,他才被推到台前,作為未來的王儲而存在。

  由於摩根十幾年來毫無變化的外表,以及梅林成謎的真實年齡,這對看起來像是姐弟的「母子」沒有引起任何爭議,即使在摩根的心腹大臣中,也只有艾斯翠德、瑪格絲和蘿西知道他們的真實關系。

  至於那個時間線裡的他——梅林很少對亞瑟產生歉意,但他不得不承認之前的一個錯誤,他以為亞瑟已經是被命運寵壞的家伙了,然而夢中的「梅林」比他還要糟糕,以及——比他自己還要糟糕,如果有什麼比一個不受約束的夢魔更可怕,也許就是一個被徹底寵壞了的夢魔。

  摩根完全兌現了婚前的承諾,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好伴侶,總是傾聽他的需求,體貼他的情緒,偶爾也願意陪他胡鬧(只要損失在可控制的範圍內),並且很少對他有要求,至於物質上——他的妻子可能是整個歐羅巴最富有的人,盡管她本人很少揮霍,但從不吝於用它們使她周圍的人高興。

  梅林對物質層面的東西沒什麼興趣,也不覺得在獅心堡富麗堂皇的餐桌前享用佳肴就比他們當初被迫風餐露宿時圍坐在火堆前吃面包更好,他之所以對此印像深刻,更多是嫉妒於摩根為了讓一個人高興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如果她希望自己的伴侶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肯定不只是一句玩笑話。

  所以,看到另一條時間線上的自己變得越來越任性和肆意妄為,梅林內心深處並沒有感到太意外。他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最極端的時候可以滑坡到什麼程度,或許夢魔確實不應該在「愛」這類感情上太暴飲暴食,否則就容易表現得像一個醉醺醺的酒鬼。

  盡管故事發展到中期就已經和現實分道揚鑣,但有些情節還是如命中注定般地上演了——這條時間線的他還是知道了那位早死的初戀,這一次他得知了對方的名字。

  「耶底底亞」,聽起來像是黎凡特人。

  另一個他怒不可遏,而且不像現實中的他那樣只敢通過夢境向摩根傳達他的怒火,他們之間的爭吵讓整個獅心堡都陷入了死寂,惴惴不安的情緒籠罩著每一個人,連貴為王儲的亞瑟也不能避免。

  他本想在晚餐時緩和父母的情緒(這一幕讓梅林感覺很詭異),但這個計劃在正式實施前就失敗了,因為「梅林」突然離開了獅心堡,離開前沒有留下任何字條,離開後也沒有寄回任何信件,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大約半年後,他毫無預兆地回來了,待了一段時間,然後又突然消失無蹤。至此之後,這種陰晴不定的脾氣和捉摸不透的行蹤逐漸成了女王丈夫的固定生活。

  梅林看到這裡時只感到荒謬,不知道另一個自己是怎麼在道路如此平坦的情況下又和小公主玩起了那套若即若離、貓捉老鼠的游戲,即使他們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親密的關系。

  更荒謬的是這件事情結束的方式。

  當夢中的他這樣折騰了好幾年後,終於出現了一個出乎「他」意料(但不出乎他意料)的插曲。

  廷塔哲的親緣詛咒再一次展現出了它的威力——在他缺席的這段時間裡,這對名義上的母子,實際上的姐弟,生理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物種的存在成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但相比摩根,亞瑟並不滿足於這種親情式的聯系,他希望更進一步,彌補他名義上父親的失職,為她提供更親密的慰藉。

  這條時間線上,加繆爾·廷塔哲還活著,他被審判要為這個國家服務終生,直到他贖清自己的罪孽為止。雖然加繆爾不太喜歡亞瑟(因為他看起來太像尤瑟王了),但他認可這種希望為廷塔哲的女主人奉獻自我的熱忱——以及他也同樣不喜歡梅林,最終他答應了為亞瑟在中間牽線搭橋。

  當另一個世界的他氣急敗壞地趕回卡美洛特時,距離加繆爾計劃中的「獻身之日」只差一天。

  出於對亞瑟逾矩的憤怒……以及長久離開後對妻子的思念,他們熱火朝天地纏綿了一整天——摩根很少允許他在白天就拉她上床,或t許她也認為有必要冷卻一下亞瑟的心思——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也久違地回到了最初結婚時的狀態,可以夾槍帶棍但不失親密地彼此調侃。

  短暫的中場休息時間,夢中的他將腦袋擱在摩根的肩窩上,嘴唇貼著她的鎖骨,帶著點抱怨,但本質上仍是甜蜜煩惱的語氣說道:「那麼久不見,你就不能說些讓人高興的話嗎?」

  「你總是不告而別,每次回來時又索求無度,這樣都想得到最好的待遇,是不是貪心了一點?」

  「可我是夢魔欸,夢魔就是貪心的生物。」

  摩根嘆息一聲——「梅林」沒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梅林看到了,顯然她也知道丈夫會養成現在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她過於溺愛的結果,但她還是保持著原先的態度,只要不對別人造成麻煩,就不在這方面太苛責他。

  或許在現實中,摩根也會為亞瑟露出這種表情,只是亞瑟的性格更穩定,很少讓摩根感到為難(雖然他每次發病的情況都很極端,以至於摩根不得不動用鞭子… …不好說,可能他只是單純想挨鞭子),但僅僅是想到世界上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梅林就感覺嫉妒像毒液一樣在他的舌根分泌。

  「不如折中一下?」夢中的他嬉笑著說道,「說點讓我高興,但又不那麼高興的話?」

  …………

  「愣著干什麼?」莫德雷德的催促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梅林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五樓——時間真是奇妙,在腦海中他似乎回憶完了另一條時間線的「梅林」的一生,而現實不過流逝了短短幾分鐘。

  所有人都跟著他上了樓梯,哪怕是嘴上對他毫無信任的莫德雷德……梅林本該趁此機會取笑他的,但他實際只是苦笑了一聲。

  「拜托了,布蘭達,告訴我真相。」亡靈幽幽地看著他,「你愛過我嗎?」

  聽到這裡,梅林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夢——誠然,夢裡沒有確切表明,但他隱約猜到摩根就是在那一晚懷上了雙子,男孩叫梅利安涅,女孩的名字他沒能聽清,但現在看來應該就是格蕾。

  神奇的是,那條時間線裡男孩是銀發,女孩是金發。

  「我當然愛你。」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然後又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雖然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

  …………

  ………………

  「雖然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梅林。」摩根將手指伸進他的發間,梳理著柔軟而濕漉漉的銀發,「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和星之內海的那群妖精一樣喜歡惹是生非,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本性惡劣、陰晴不定、樂於索求又吝於付出,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ヾ

  夢中的他沉默片刻:「倒也不用那麼讓人不高興。」

  「還沒完。」她加快了語速,雖然不至於咄咄逼人,但顯然要把過去幾年對他瞎胡鬧的牢騷一次性發泄出來,「毫無疑問,你是一個混蛋,梅林,你沒有道德感,也沒有同理心,更不懂得責任為何物,在那張笑臉下,你對自己不在乎的東西冷酷至極,我不喜歡你這樣,不喜歡你的那些小游戲,我覺得它們很蠢。」

  「……你剛剛是不是說過'我愛你'來著?還是我聽錯了?你說的其實是'滾遠點'?」

  「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她繼續道,「即使我在某些方面和你完全相反——比如對一個人的道德有很高的要求,而你是徹徹底底的不及格,比如我希望每個人能有責任心,但我懷疑你是否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你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錯誤,梅林·安布羅修斯,但我寧可當一個有污點的、不完美的人,也不想當一個完美無瑕,但缺少了你的神像……梅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第342章

  深夜, 莫德雷德一行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旅館,看來他們的英雄傳奇之旅已經完美(但不太順利)地落下了帷幕。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梅林——他跟在加拉哈德身後走了進來,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仿佛他本就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 雖然夢魔臉上輕松閑適的表情和整個隊伍低迷疲倦的氛圍格格不入。

  「玩得開心嗎?」

  莫德雷德發出一連串含糊的咕噥聲,仿佛他的胃袋裡有一個看不見的小水壺燒開了,這種聲音通常發生在他在劍術課上被兄長打敗,他肚子餓了,以及他看到小寶寶摔倒了的時候。

  「一點也不開心。」他抱怨道, 「梅林把風頭都搶光了。」

  「我們順利消除了亡靈的遺憾,並埋葬了他的屍骨。」加拉哈德代他答道,「現在燈塔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們清理了殘余的龍血, 防止類似的情況再度上演。」

  「這個'我們'裡可不包括梅林。」莫德雷德補充道。

  「那當然,大哥哥為什麼要去清理你的血?」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個道理你七歲就該明白了,殿下。」

  莫德雷德看起來就像一塊會尖叫的面團——即使他再生氣, 也阻止不了他正在被梅林搓圓捏扁的事實——最重要的是,他確實有點理虧。

  「不是你的錯。」她捏了捏他的臉頰, 安慰道。

  奈哲爾是因為手提箱裡的魔吸水蛭死亡,體內儲存的龍血開始向外泄露, 導致密封空間內的瑪那濃度過高,身體承受不住腐蝕而死的。他生前並無魔術才能, 死後卻能形成自己的固有結界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在查明奈哲爾的死因後, 德拉波羅家族不得不撤銷了對布蘭黛爾的謀殺指控。

  即使婚姻關系已經結束,奈哲爾的死亡依然對布蘭黛爾產生了極深的影響,她本想親自去沃倫汀鎮為前夫處理後事,並處理自己實驗品造成的意外結果——這不是普通的水蛭,而是承載著精純魔力的活性容器,單純把水蛭的屍體處理掉是不夠的,還需要額外用煉金術的手段去除龍血的殘留物。

  摩根認為這樣可能會加重她的抑郁情緒,勒令布蘭黛爾提前了她的歐洲大陸行程,奈哲爾的後事則交由德拉波羅家族自行處理,其中也包括魔吸水蛭的清理,並且特別允許廷塔哲修道院的煉金學士可以免費為其服務,或者由德拉波羅派遣家族內部的煉金術師或魔術師,相關費用可申請王室撥款。

  德拉波羅家族身為歷史悠久的名門,當然不至於為了這樣一筆小錢而向王室提出申請,但現在看來,他們也沒把王室的密令當一回事,作為案發地的燈塔本身又遠離沃倫汀鎮的主要活動範圍,當地官員發現處理不了後也沒有上報的打算,這件本該早早被解決的事情就這樣莫名被拖了好幾年。

  哄小家伙們去睡覺後——盧修斯當然不在「小家伙們」的範疇內,但他有點犯困,所以也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她、亞瑟和梅林三人。

  當房間重歸寂靜後,亞瑟臉上的微笑徹底消失了:「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對自己的老師這麼說話真的好嗎?」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而且我無論出現在哪裡都很正常吧?梅林大哥哥可是一名自由的魔術師哦,不用把自己的屁股黏在王座上,也不用整天聽大臣們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

  亞瑟並不理會他的把戲——或許正因為他是在梅林的教導下長大的,才知道要警惕話題被對方的插科打諢帶偏:「回答我的問題,梅林。」

  梅林聳了聳肩:「格蕾召喚了大哥哥,所以大哥哥就來了。」

  「格蕾……?」

  聞言,亞瑟露出了遲疑的神色,請示性地看她一眼,摩根給了他一個微笑:「請繼續,別在意我,我很高興看到你們敘舊。」

  「王姐……」他嘆了口氣,但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自從亞瑟和梅林彼此攤牌後,就時常陷入一些令人惱火的幼稚競爭中,摩根對他們遲來的青春期並無興趣,只要不打擾到正常工作——反過來說,如果真的打擾到她工作,她就不得不施展出一些教化的力量了(包括口頭和物理性質的)。

  在這種幼稚的明爭暗鬥發生了一段時間後,亞瑟找到了她,婉言希望她向梅林表明自己才是她唯一且永恆的伴侶,以打消梅林的任何非分之想。

  「亞瑟,你是我的丈夫,與我共享王座的人,我尊重你的意見。」摩根當時對他t說,「事實上,我決定將這件事全權托付給你,無論你打算怎麼做——向梅林拔劍,砍下他的腦袋,讓烏鴉啄食他的眼球,把他倒吊起來流干他的血,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有任何阻攔,並且不會掉一滴眼淚。」

  亞瑟的臉色蒼白了起來:「我、我並沒有要這麼做……我……」他躊躇片刻,「我不喜歡梅林對您的感情,以及那種自認為在您生命中占據了重要地位的洋洋得意,但這不代表我會……畢竟他撫養了我,也是我的朋友……」

  摩根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與此刻類似的微笑:「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是……」他嘆了口氣,知道她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摩根早就向梅林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如今這種尷尬的境地,純粹是梅林本人的問題,因為他是一個糟糕、偏執又難纏的家伙,除非用一些極端手段,否則這個局面注定是無解的。他不能把所有棘手的問題推給她,期待著她會為他處理妥當。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情況——讓男孩們去解決他們自己的事情,哪怕他們的效率低下到解決了十幾年還是沒能搞定,但這不是摩根需要操心的,她有許多事情要思慮。

  「注意你的語氣,梅林。「如果亞瑟真是一條龍的話,這時他的喉嚨應該在發出嘶嘶聲了——莫德雷德就經常這麼做(大部分情況下是無意識的),那是龍種用來展示威嚴和恐嚇敵人的聲音,有時他的嘴角還會滲出青黑色的煙霧。亞瑟沒有那麼強烈的顯性返祖傾向,但事實證明他的撫養者確實很擅長惹他(以及所有人)生氣,「最好也不要有什麼過界的舉動,格蕾不是你的女兒。」

  「很明顯也不是你的。」梅林嬉笑著回答,「如果要問這個房間裡誰有資格自稱是格蕾的父母,那也只有小公主。」

  「別這麼稱呼我的妻子!」

  「盡管抱怨好了,亞瑟,反正嘴長在我臉上。」

  看來他們短時間內是沒辦法進入正題了……摩根後半夜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打算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上。她給了亞瑟一個眼神,示意她會接管這場談話:「無事不登三寶殿,梅林,我知道格蕾召喚了你,但現在我更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跟著孩子們一起回來。」

  「因為梅林大哥哥想你們了?」

  對於他的話,摩根如往常般無動於衷,亞瑟則露出反胃的表情,梅林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你應該對大哥哥更溫柔一點才對,小公主,我可是幫了孩子們不少忙呢。」

  「你想要什麼?」

  「答案——你對奈哲爾和布蘭黛爾的故事了解多少?」

  「一切。」

  「很好。」梅林說,「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知道奈哲爾為什麼會愛上布蘭黛爾,但我搞不懂布蘭黛爾為什麼會愛上奈哲爾,就因為他年輕又英俊?我對女方不熟悉,但她在回憶裡不像是那種單純迷戀美麗外表的人。」

  摩根微微頷首:「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我要求另一個回答作為回報。」

  「就一個回答?」梅林支著臉,露出一個輕快的、近乎甜蜜的微笑,「大哥哥我還可以給很多其他的贈品。」

  亞瑟低聲道:「如果等會兒我把手套扔在你臉上,那也是你活該,梅林。」

  「盡管試試看。」梅林對他眨了眨眼睛,「我們也確實好久沒切磋了,讓老師我看看自己的學生這幾年有沒有退步吧。」

  「別打岔了——你們兩個都是。」摩根嘆了口氣,這種戲碼持續了至少十幾年,他們可真是樂此不疲,「說回布蘭黛爾。坦誠說,恐怕連她本人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奈哲爾——她可能都不明白那種感覺究竟是不是'愛'。」

  那孩子雖然在自己的學術領域頗有建樹,但對男女之情可謂是一竅不通,「不過,她確實在奈哲爾身上看到了一些矛盾的東西,這讓她……很著迷。」

  「著迷於矛盾的東西?」夢魔舔了舔嘴唇,「多說一點,大哥哥想試試看它是不是對每一個廷塔哲出來的大學者都那麼有用。」

  摩根沒有回頭,但她確實聽到了亞瑟喉嚨裡發出的嘶嘶聲,如果梅林再加把勁,也許他們就能看到潘德拉貢的預言之子化身為紅龍了。

  「她本人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簡單來說,她認為奈哲爾恰好夾在兩種思想的中間,一種是物質上的紙醉金迷,另一種則是精神上的超脫自我,無論他最終偏向哪一邊,他都能獲得一個好結果。問題在於,他要偏向前者是很容易的,但他又無法徹底放下後者。」

  她用食指輕輕點擊桌面:「如果他放縱自己繼續沉迷於浮華的名利場,最後就會選擇一個家室相配,年輕貌美的貴族小姐結婚,快樂、放蕩而碌碌無為地度過余生;如果他能促使自己從世俗的物質欲中解脫,轉而去探索更崇高、永恆的東西,他就能獲得心靈上的洗滌,以更高的精神境界看待這個世界,可惜他恰好處於這兩者之間:他既享受名利場帶給他的快樂,又情不自禁地被他人身上那種非物欲的特質所吸引。」

  這讓他看到了布蘭黛爾身上美好的一面——按照世俗的標准,尤其在貴族眼中,布蘭黛爾絕非優秀的婚配人選,她的容貌不出眾,年紀也太大了(修道院的學習生涯讓她早就過了正常貴族的婚齡),特勒家族祖上還背負著罪惡的歷史,她的性格沉默內斂,不是那種能夠在宴會讓賓客們歡笑的女主人,她在學術上卓有成就,但男人往往不需要一個太過聰明的妻子。

  而奈哲爾越過了這些桎梏,盡管他從小在這個聲色犬馬的圈子裡長大,可他依然在布蘭黛爾身上看到了別的東西,他並不確切地知道那是什麼,但已經本能地如飛蛾撲火般走向了她——反過來說,他奢靡的生活環境和匱乏的思想境界讓他根本無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所以他愛她的同時也恨她,渴望她的同時也恐懼她。

  「而且他本質上不是什麼樂於脫離自己舒適區的人,這讓他妄圖達到正確終點的可能性近乎為零。」摩根繼續道,「布蘭黛爾看到了這些——我個人認為她最初的感情萌發於某種彌賽亞/情結,當然,這種感情後續肯定發生了其他變化,但具體有哪些變化是我們不得而知的。」

  「聽起來好麻煩。」梅林評價道,「有趣又麻煩。」

  「這就是人類的復雜性,梅林,人類有千萬種性格和千萬種思想,而它們碰撞時所迸發出的火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也是你們這些生活於星之內海的生物一邊心懷輕蔑,一邊又忍不住對人類上癮的根源。」

  「你最好單獨說妖精種,小公主。」他吐了吐舌頭,「大哥哥我對人類可一直是很友善的。」

  「輪到我提問了。」摩根說,「即使是不列顛這樣深受神秘影響的國度,蓋亞也無法在瑪那真空的區域產生影響,沒錯吧?」

  「噢……」梅林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嗎?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啊。」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摩根已經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出發吧。」

  盡管她口中的「我們」所指向的對像是亞瑟,可當梅林興致盎然地起身,好像他本就應該跟他們一起去時(就像他理所當然地跟著孩子們回到了旅館一樣),摩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亞瑟當然也不意外——雖然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默許了梅林的跟隨。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依然是燈塔,雖然原因與孩子們截然不同。

  路上,亞瑟突然開口:「您真的要讓盧修斯·希貝琉斯安然無恙地回去嗎?」

  「有何不可?君士坦丁堡需要一個好的守門人,才能將那些來自東方的強大敵人擋在門外。」摩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他們在聊什麼「今晚天氣不錯」之類的話題,「當然了,我理解你的顧慮,那位皇帝陛下太過傲慢、冒進,要擔負起一個完整的羅馬帝國對他而言顯然過於沉重了,而且我更喜歡他之前的稱號——東羅馬皇帝,少了一點驕矜的意味,很適合他。」

  「我現在居然有點同情他了。」然而亞瑟的回答和她同樣t平靜,「帝國再度分裂的話,歐洲大陸的版圖恐怕又將迎來一輪洗牌……弗賴堡銀礦的問題也不得不暫時擱置了。」

  弗賴堡距離不列顛太遠,失去它是遲早的事情,但能將控制權延長幾年,讓更多銀礦資源流入不列顛境內總不會是什麼壞事。

  梅林虛情假意地開口:「你們這對姐弟真可怕。」

  「你應該說'夫妻',梅林。」

  「我說過嘴長在我臉上,亞瑟。」

  當他們抵達燈塔時,太陽已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一線,黎明之光將昏暗的夜幕暈染成了溫暖的玫瑰色,海面上閃爍著細碎的銀色波光,浪花拍擊岩石濺起白色的浮沫,海鳥正在岸上尋覓臥沙的貝殼,空氣中的冰冷散去了些許,只剩下鹹澀潮濕的氣味。

  幾百年後,她一定會懷念這樣未被工業化污染的壯麗景色……然而未來的困擾不能動搖她當下該做的事情,在人類開拓未知的道路上,必然會被尖銳的碎石所傷,甚至被他們自己所傷,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應該前進。

  他們登上了燈塔的最高層。

  龍血揮發後,高濃度的瑪那會殘留在空氣中,想清理干淨必須借助一些特殊手段,雖然在梅林大部分事情上都不靠譜,但使用魔術對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樣簡單(雖然詠唱時偶爾會咬到舌頭,就像人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樣)。

  在孩子們清理完血跡後,梅林私下進行了後續處理,並且處理得很完美,如今整個燈塔的瑪那濃度已經驟降到無限接近於零——也就是所謂的「瑪那真空」狀態,至少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才會恢復常態。

  摩根將色散棱鏡放進了透光鏡支撐架的一個凹槽裡,那裡不是專門為棱鏡散射實驗而准備的,但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白色的陽光透過三棱鏡,映在牆壁上變成了絢麗的彩色光帶。

  「出現了呢。」亞瑟嘆息一聲。

  「是啊……」摩根凝視著光帶中的藍色部分——那些曾經缺失的東西,終於在蓋亞無法觸及的領域裡顯現了出來,「看來我們別無選擇了。」


第343章

  「可惡, 明明差一點就能贏了……」

  莫德雷德剛剛結束了與高文的劍術切磋,他曾一度占據上風——可惜最後還是棋差一著,被高文挑走了劍。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莫迪。」高文將被挑飛的劍拾起來交還給他, 「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比你多出十幾年的經驗。」

  莫德雷德在高文的眼角看到了細紋——雖然他長兄的同齡人大多已經是頭發斑白的老頭了,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對方身上感受到歲月的流逝。

  這些細紋也許不是最近才出現,但高文過去給人的感覺一直是風度翩翩的青年人,無論他在北方是多麼具有威勢的領主,在母親面前他終究只是一個男孩,即使他的面容出現了什麼變化,也都被那無憂無慮的笑容和步調衝淡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再也不能當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了, 他的微笑不若往常那般輕快,每一條細紋中暗藏的疲憊和沉重卻愈來愈深, 他終於真正意義上地開始衰老了。

  「母親她……」說到這裡時,高文頓了一下, 「母親的病好點了嗎?」

  「已經在逐漸好轉了。」他讓自己不去在意內心的刺痛, 「但還需要在床上休養幾天……如果你多去探望她的話,她會高興的。」

  「我也希望如此。」高文嘆息一聲, 「可惜我不日就將啟程返回領地……葛爾為何距離卡美洛特這麼遠呢?」

  「現在是不是有點後悔自己沒結婚了?」莫德雷德擠出一個笑容,他已經過了肆意妄為的年齡,學會了如何表達善意的玩笑——以及善意的謊言,「否則你現在就可以把麻煩事全部丟給小鬼們,厚著臉皮整天賴在母親身邊不走了。」

  「也許是吧。」高文顯然知道他是在安慰他, 「不過,北方目前的局勢也不是幾個年輕人能應付得了的……別笑了, 莫迪,你的表情看起來真滑稽。 」

  說罷,高文的視線滑落到了他的劍柄上:「你的劍胚似乎一點孵化的趨勢也沒有。」

  莫德雷德咬住了嘴唇,沒有回答。

  「我本以為加拉哈德有點言過其實了,沒想到他說的都是實話。」高文盡可能維持著溫柔的語氣,但難免/流露出一絲責怪的意味,「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鬧脾氣,但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莫迪,母親的血統已經開始失效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為了母親的健康,陛下也承擔起了更多責任,你身為王儲,更應該…… 」

  「我不想討論這個!」莫德雷德努力克制自己,可他的聲音依然像是尖叫,「我輸了!好嗎?劍術課結束了!我想去休息!」

  逃離了演習場後,莫德雷德並沒有如釋重負,只感覺舌根又黏又苦,火焰灼燒後的煙霧在咽喉處噴湧,讓他有點喘不上氣。蛇分泌毒素是為了傷害別人,而龍身為蛇的祖先(大概?),居然只能分泌出一些讓自己難受的東西,難怪它們最後滅絕了。

  幸好他接下來還要去沐浴,多少有了一點緩衝的時間……假如他去見母親時忍不住哭喪著臉,那一定是高文的錯。

  洗掉身上的汗水和塵埃後,莫德雷德換上了新的襯衫,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才朝君王臥室的方向走去。

  前段時間母親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這對莫德雷德——乃至於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他有記憶以來,母親從來沒有生過病,她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並且時刻維持高度專注的狀態,休息對她而言更多是一種心理上的放松,而非生理上的必需品。

  甚至有傳聞說母親的身軀是由秘銀、陽光和最純淨的泉水構成的,雖然這種言論純屬胡說八道,但至少證明了女王在世人眼中的形像:美麗、高潔、不朽。

  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母親的身體直到昨天下午才好轉了一點,然而學士們的醫療報告中只有「重感冒」和「疲勞過度」這些蒼白無力的字眼,他們的建議也同樣毫無用處:「猊下需要長時間的休養。」

  而你們的腦袋需要被砍下來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莫德雷德真想這麼說,但他知道母親不會贊同這種遷怒的行為,哪怕他無法為母親做些什麼,至少也不應該給她添亂。

  艾斯翠德爵士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門口,由於衰老,她臉頰的皮肉開始松弛和下垂,皮膚上的溝壑猶如刀刻斧鑿,比年輕時更具威嚴了,但莫德雷德反而不如小時候那般害怕她,可能是因為他漸漸學會了通過嚴厲的表像窺見對方真摯的內心。

  他的老師是最早侍奉母親的騎士,她的忠誠始終如一,雖然她不是圓桌的一員,但莫德雷德知道她對信條的恪守勝過任何一名圓桌騎士。

  他的老師證明了母親對她的一切青睞都是值得的,她是真正的騎士典範。

  「老師,母親醒著嗎?」

  艾斯翠德爵士點了點頭:「格蕾殿下也在。」

  他推門進屋,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草藥的清香——也可能是他這幾天聞習慣了,最初他記得這股味道應該是有點苦的。

  「孩子。」母親的微笑撫平了他心中的最後一絲戾氣,她靠坐在床頭,眼睛在光照下明亮而澄澈,金發如瀑布般傾瀉在深藍色的床單上——也許他的母親就是由秘銀、陽光和最純淨的泉水構成的——剎那間,時光好像倒流了,那些美好且永恆的東西又回到了他身邊。

  然而,當他看見母親蒼白的面龐和干燥的嘴唇時,那些錯覺就碎裂了。

  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被徹底摧毀,往日籠罩著不列顛的神秘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衰退。母親已經為這件事籌備了很久,確保魔術和煉金術失效後整個國家依然能夠正常運作,這些籌備目前看來是卓有成效的,但再多的未雨綢繆都有可能因為一個微小的缺口而崩潰。

  例如母親的身體狀況。

  女王黨們的忠誠無需質疑,可即使是他們也無法釐清這種尷尬的局面:當女王做出的決定有朝一日會危害她自己時,他們究竟該如何應對?

  「母親……」他的目光略微偏移,「還有小妹,下午好。」

  格蕾微微頷首。

  事實上,莫德雷德花了好久才意識到t格蕾的存在——不是因為他不關心自己的妹妹,單純是因為——見鬼,她長得越來越像母親了,就像他長得越來越像老爸一樣(當然,這種說法反過來也是一樣的),但他的性格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沒有人會把他和父母搞混。

  而格蕾簡直就是母親的復刻版,如果不是那頭銀發,她幾乎就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而且她的妖精之血沒有母親潰散得那麼快,當她沉默不語時,看起來就像是這個房間裡的幽靈,是母親決定關閉星之內海通道前那段舊時光的殘影。

  他坐在床邊親了親母親的臉頰,那裡的皮膚還是有點燙,但至少不像幾天前那樣讓人心驚膽戰——莫德雷德生氣的時候甚至會噴火,可他第一次感受母親高燒的溫度時依然感覺自己被燙傷了:「您的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總是這一句,不會有其他回答。

  在莫德雷德長大成人的這幾年,最令人印像深刻的一課就是明白了母親也不總是對他們說實話——可以說,母親是一位兜售善意謊言的大師,三天前他這麼問她的時候,她也回答「好多了」,然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一夜無眠。

  他向母親交代了自己早晨和高文比劍的事情,誇張化了他們之間戰鬥的激烈程度,好讓敘述聽起來更緊湊有趣,並且隱去了高文事後那些讓他不快的暗示。

  「我差一點就贏了。」莫德雷德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只差這麼一點!」

  「高文經受過戰場的磨礪。」母親回答,「有時一名劍士的蛻變就在那毫釐之間,話雖如此……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希望你有這樣的經歷。」

  「為什麼?」他說,「我又不是那種只能待在王宮裡當裝飾品的王子。」

  那是伏提庚的「職責」,它的頭骨至今點綴在國王大廳的牆壁上,作為潘德拉貢家族榮耀的一部分而存在。

  「你當然不是什麼裝飾品,莫迪。」母親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確信,如果這個國家有朝一日陷入戰火,你會毫不猶豫地衝在第一線——但我更希望你治下的國家富裕、安定,永遠不受戰爭的困擾,君主的榮耀有許多種,不一定是血與火。」

  聽到這裡時,莫德雷德的心刺痛了一下,那種感覺和剛才他與高文對話時有點類似,但……更深刻,他討厭和母親談論「當他成為國王後」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在交代後事,仿佛她已經篤定自己有一天將會離他們而去,他不喜歡這樣。

  似乎察覺到了他躁動的情緒,格蕾適時地轉移了話題:「您今晚會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我會盡量出席的。」母親說,「我也想在你和高文出發前多享受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

  「你要跟著高文一起走?」他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你都沒跟我說過這件事,格蕾!」

  「我告訴過你,莫德雷德。」格蕾冷靜地回答,「加拉哈德當時也在場,而他知道這件事的原因是他沒有在談話的最後階段睡著。」

  「好、好吧,但不能全怪我……」他的聲音因為心虛而輕了下來,「誰叫你們一直在討論什麼報銷單,采購清單之類的東西……」

  「這就是你在阿格規文面前永遠那麼無力的原因。」格蕾毫不留情地指出。

  有時候莫德雷德很難確定他的小妹是不是真的擁有了正常人類的感情——雖然周圍所有人都這麼說,但他們難道不覺得小妹比以往更冷酷了嗎?

  以前的格蕾就像一塊沉默的小甜餅干,而現在的她簡直是阿格規文和加拉哈德結合體(世界上最糟糕的組合),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讓莫德雷德本能地想要站在牆角面壁思過。

  然而母親輕聲笑了起來,或許這段對話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他們又聊了幾句,直到母親露出困乏之色,格蕾將被角往上掖了掖:「您應該休息了。」

  她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左側。

  莫德雷德其實還想再待一會兒,但母親微笑中的疲倦按住了他心中任性的衝動,他親吻了母親的另一側臉頰,與她道別。

  離開房間後,他和格蕾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好一會兒過去,莫德雷德才忍不住開口:「你真的要跟高文一起離開?」

  「只是暫時同路。」格蕾回答,「這次我離開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陪同蘿西女士巡視北境。」

  莫德雷德知道格蕾已經決定成為緘默,近幾年她一直跟在蘿西女士身邊接受教導,她有意收斂的存在感、不著痕跡介入話題的技巧和走路時越來越輕的腳步聲都是悉心學習的結果。

  在內心深處,他認為格蕾會是比自己更好的君主……但她有限的壽命斷絕了這條路。

  在關閉通道前,母親奇跡般地完成了最後一件魔術禮裝——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以一人之力復現了鎖系星辰的風暴之錨,試圖將其作為格蕾的外接魔術回路。

  之所以稱其為「影」,是因為這件禮裝缺少了本體能夠為使用者注入神性的核心功能……聽起來似乎是讓寶具降級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母親想要的結果。

  毫無疑問的強大魔力源,並且不會侵蝕持有者的意志,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本該是這個命題最好的答案——然而事與願違,根據梅林的說法,這件寶具實質只為格蕾的身體延長了大約五年左右的機能有效期。

  「如果是完整的倫戈米尼亞德復制品,大概能夠實現你的願景吧。」他仍記得梅林的原話,甚至是他說話時的姿態,不知為何,他當時的表情格外平靜,「可你又不想看到格蕾被剝離人性升格為神靈,世上怎麼可能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情呢?」

  莫德雷德一直認為梅林是真正把格蕾當成女兒看待的,但對於格蕾有限的壽命,他似乎沒有特別傷感。

  路上,格蕾冷不丁開口:「你的劍胚至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莫德雷德有點惱火,但他不習慣對妹妹發火,只是抱怨:「怎麼今天誰都對我的劍胚有想法?」

  不同於高文的輪轉勝利之劍、格蕾的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等等,莫德雷德的成年禮還是一個半成品,沒有被正式賦名。

  在關閉通道的前夕,母親很擔憂禮裝會隨著她的神秘性消失而失去效果,所以不再從零開始制作禮裝,而是將寶具級別的物品作為原材料進行二次制作。

  他的成年禮——被大多數人稱作「王者劍之卵」的劍胚就是用克拉倫特融化再鍛造的,也許在未來具有無窮的可能性,但目前只是一把尚未開鋒的鈍劍,據說當他真正具備王者之姿時,劍胚就會被孵化為正式的王權之劍。

  可它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許多人都為此感到焦慮——其實莫德雷德也很焦慮,只是他們焦慮的方向完全相反,莫德雷德一點也不希望它被孵化,但他不能將原因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小妹和他最信賴的加拉哈德也是如此。

  「想要裝作聽不懂嗎?第三條龍……就是你啊,親愛的殿下……」

  莫德雷德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將那個可憎的聲音驅逐出去——如果是幾年前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和梅林有一個秘密。

  「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莫德雷德。」

  說得好像他不逃避就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樣……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我後悔挽留你了,祝你北上愉快,小妹。」

  告別格蕾後,莫德雷德前往大聖堂進行祈禱,剛上任不久的大主教派爾西蒙尼親自接待了他。

  對方和曾經為他父母主持婚禮的前任大主教特勒斯福魯一樣都是中央教廷指派的,說不列顛語時帶著一股濃重的地中海口音,莫德雷德每次聽他說話都感覺很費勁:「您是一位虔誠的教徒。」

  「您過獎了。」莫德雷德只想早點擺脫他,其實他和母親一樣根本不信教會的那套鬼話,但宗教是統治的衍生品,維持表面和平總不是什麼壞事。

  當他在十字架的光輝前擺出祈禱的姿勢時,派爾西蒙尼微笑著祝福了他,表示他堅貞純淨的心靈一定能夠孵化王者之劍。

  莫德雷德面上回以微笑,心裡卻翻了個白眼。

  等他耐著性子結束了與大主教(那令人聽不懂)的寒暄後,大聖堂終於重新歸於寂靜,連衣擺布料輕微摩擦的聲響都清晰可聞,莫德雷德本t想在這靜謐的氛圍中放松片刻,某些零星的記憶碎片卻不期然地浮現在腦海中。

  那大約是帕裡斯公爵之女因侮辱女王而被軟禁起來後的一周——莫德雷德之所以記得這個時間點,是因為那件事讓加拉哈德無地自容,他和格蕾那段時間都在輪流陪伴他,除了開導他別太在意之外,也是為了隱晦地向他人表明加拉哈德仍是受到重視的王家騎士,不得輕視怠慢他。

  再然後,梅林毫無預兆地在他的劍術訓練結束後出現了。

  雖然輕浮的笑容幾乎成了夢魔的固定面具,但莫德雷德還是覺得他那天好像格外高興,仿佛從某種一直困擾著他的困境中尋得了解脫之法,事後回想起來,莫德雷德確信自己接下來的痛苦只是對方正餐後的甜點。

  梅林告訴他,母親當時其實得到了三條預言,而非世人所知的兩條。

  第一條預言是「國王越多,糧食越少」,這條預言直接成為了不列顛統一之戰的導火索。

  第二條是「潘多拉貢的龍會帶走你」,這一句比較意味不明,畢竟潘德拉貢家族的紅龍之血已經無法讓血統覺醒者變形成真正的龍了,大部分人推測這條預言意味著亞瑟是摩根命中注定的丈夫。

  最初,莫德雷德只是打算像以前一樣把夢魔的話當成耳邊風,然後拋之腦後。

  「你的生命裡會出現三條龍,每一條都為你准備了禮物。」然而對方的聲音還是鑽進了耳朵裡,「第一條會在你少女時贈與你鐐銬,你無法拒絕;第二條會在你成年後贈與你權杖,你理應接受;第三條會在你死前贈與你寶劍,死亡的王權將孕育新生的王權。」

  好長……考慮到另外兩條預言都很言簡意賅,他有理由相信所謂的「第三條預言」是梅林這個吟游詩人兼宮廷魔術師隨口胡謅的。

  「都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所有人都知道,自從伏提庚死後,不列顛就沒有真正的龍了。」

  梅林故作苦惱地回答:「聽不懂嗎?真奇怪,這應該是一條聰明孩子聽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會聽不懂的預言啊。」

  雖然聽上去只是普通的玩笑話,但對方微笑中蘊藏的惡意讓莫德雷德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顫抖了一下——梅林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有可能是在胡說八道,唯獨當他想要傷害某個人的時候,說的往往都是真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嘲諷我。」他做了一個驅趕的動作,「快點消失啦,再打擾我磨劍,我就讓艾絲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樹上。 」

  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他一定看穿了他的不安——是啊,真見鬼,對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他平常一直尊稱艾斯翠德為「老師」,公共場合則是「艾斯翠德爵士」,很少稱呼她的本名。除了沒有大聲尖叫之外,他已經表現得足夠驚慌失措了。

  「真的要趕走我?」梅林幽幽道,「如果把這番告誡拋之腦後的話,有朝一日你可能會害死自己的母親,即使這樣也沒關系嗎?」

  「……什麼意思?」

  「要裝作聽不懂嗎?」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瘆人的笑意,「第一條龍是在她年幼時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條龍是和她結婚後共同登上王位的亞瑟,而第三條龍……就是你啊,親愛的殿下,只有你的母親死了,你才會登基為王。」

  他感覺耳朵嗡嗡作響——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聽不到自己說的話,直到梅林回答他,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沒必要那麼驚訝,殿下,如果不是Geis的約束,我早就想告訴你了。」梅林看著他,「隨著小公主的妖精之血逐漸溢散, Geis的力量也被削弱了——當然了,它還存在,但神秘會在更高級別的神秘面前失效。」

  話音落下後,梅林走近了一步,莫德雷德強忍住了想要後退的衝動,他不想在夢魔面前顯得弱勢。

  「雖然我討厭加繆爾,但我偶爾也會認同他的一些想法。」梅林說,「看到潘德拉貢的紅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確實是世界上最讓人滿足的事情了。」

  「所以你想通過折磨我來報復老爸?」他冷笑一聲,「真是'成熟'的做法。」

  「不,殿下,你想太多了。」夢魔溫柔的語氣讓莫德雷德頭皮發麻,「我對亞瑟的恨意已經完全消解了——事實上,我什至有點同情他,我希望他盡可能珍惜當下的幸福,畢竟他很快就會失去它了。」

  ……

  「殿下。」

  莫德雷德嚇了一跳,差點在扭頭時拔劍出鞘,將劍鋒壓在背後修女的脖子上——盡管對方只是為他端來了一杯葡萄酒,用於解渴。

  「謝謝。」他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異常。

  將空酒杯還給修女後,莫德雷德又恢復了祈禱的姿勢……真是荒謬,他根本不相信上帝,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在祈禱時向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神明傾訴自己的願望。

  「拜托了,不要讓那條預言成真……」他默念道,「請保佑我的劍永遠不會被孵化……我不想成為什麼國王,我只想讓母親活下去……」


第344章

  「害怕嗎?」蘿西女士問道。

  格蕾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想要搖頭,但在對方面前佯裝無事是沒用的——緘默就像獵犬,能夠嗅出人皮膚上滲出的異樣氣味, 於是她勉強自己笑了笑:「是有一點。」

  「這很正常。」蘿西女士寬慰她, 「你還在學習中,不必過於緊張,只需跟在我身邊觀摩我與他人交流的方式即可。」

  格蕾也想說服自己平靜下來,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從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後, 北方的局勢就變得相當微妙,雖然稱不上「動蕩」,但是也難以釐清。

  早期,為了避免部分家族在北方勢力坐大,母親將洛錫安和奧克尼的執政官職務進行了拆分,不再像瑪格絲姨媽時期那樣一任總督兼管兩郡。

  針對擁有特殊軍事地位的奧克尼郡, 海上艦隊的指揮權也被切割給了海軍元帥一職,行政權和軍事權徹底分離。

  以此為開端,母親開始對北方進行潛移默化的改造,這種改造持續了十幾年,她鼓勵皮克特人與英格蘭人之間的通婚,力圖讓北方像康沃爾一樣消除族群之間的隔閡,讓「不列顛人」這樣以國家概念為基礎的自我身份認知徹底取代古老的部族概念。

  正常來說, 北方的局勢應該已經逐漸趨於穩定,剩下的僅僅是職務細化後不可避免的政府部門人員臃腫和內部腐敗問題——事實上, 按照高文的說法, 「平靜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有兩、三年,而且整體趨勢上是良性的。

  「不同於康沃爾,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北方的教育氛圍……相對不那麼濃厚。」她還記得長兄當初朝她眨眼睛時風趣的微笑,「壞處是你很難找到稱心的幫手——這種時候你就會嫉妒加荷裡斯,隨便朝窗外扔塊磚頭都能砸到一位能幫他解決煩心事的人,好處是當下面的人想要背著你使壞時,你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

  格蕾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瀏覽過北方一些被清算的貪污案件卷宗,簡直拙劣到讓她忍不住為那個作假的人感到尷尬,只有奧克尼銀行的賬務有一點仔細核查的價值,但這種「價值」大概也就值得格蕾多花一個下午的時間。

  然而,在北方理論上應該日益穩定,重新回歸女王的掌控範圍內時,竟然又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新問題……簡直像是某種詛咒一樣,連母親都罕見地對這種情況感到了一絲迷茫。

  首先是部署於洛錫安的緘默在極短時間內全部失聯——作為不列顛的核心情報系統,這簡直是堪比外族入侵級別的可怕情況。

  緊接著是洛錫安與奧克尼之間的通行道路被切斷,這種私自切斷商業主干道的行為是嚴重違反《不列顛商業法》的,但因為情報機構未能如往常那般正常運作,這個消息遲了整整兩個月才被遞到母親手中。

  在出發前,格蕾其實試著找過梅林,希望他能用千裡眼查看一下緘默失聯的原因,但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梅林都沒有任何回應,簡直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也許對方已經回到星之內海生活了……她的印記t或許還能召喚對方,但母親告誡過她不能過於依賴魔術這種捷徑,人類必須學會用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否則就永遠無法獨立生存。

  「您還是很緊張。」蘿西女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慮,「在想梅林的事?」

  格蕾畏縮了一下:「我……」

  「您一直在摩挲那個印記。」女士在她成功想出更多拙劣的借口前說道。

  格蕾有時會懷念自己意識殘缺不全的時候(雖然她知道這種念想很奇怪),她沒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用去在乎別人的想法,只需要遵循母親的囑咐,每天簡簡單單地生活……盡管如此,她最後卻主動選擇成為了緘默,也難怪莫德雷德總是對她的選擇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蘿西女士溫和地微笑著——很難想像這位可敬可愛的老太太會是整個不列顛最可怕的人物之一:「沒必要感到愧疚,除了莫德雷德殿下,您的兄長們年少時都有過類似的心情。」

  「類似的心情……?」

  「在梅林離開後思念他。」對方說,「雖然乍聽之下很荒謬,但確實存在那樣一段時光——您的兄長們曾經很敬愛梅林,在心中默默將他視作他們的父親。我無意責問尤倫斯王,但他生前的確有一段荒唐的私生活,作為父親也極不稱職,而梅林恰好補足了這一點,高文少爺他們會產生移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確實有點難以想像。」格蕾鈍澀地回答,「為什麼後來他們的關系會變成……這副樣子?」

  「猊下與陛下並非一開始就有意與彼此建立婚姻關系。」蘿西女士耐心解釋道,「梅林作出了預言——您也知道他一向篤信那些東西,按照預言,紅龍才有資格成為王座的主人,所以亞瑟陛下最初是猊下的競爭對手,他在梅林的支持下於倫迪尼烏姆加冕,對本該是唯一繼承人的猊下產生了威脅。」

  「梅林因為陛下而站在了母親的對立面?」她感到迷茫,「這聽起來……更加詭異了。」

  「客觀而言是這樣,盡管我不認為梅林支持陛下登基完全是出於師生情以及責任感。」對方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是否應該跟她說那麼多,「也帶有一種對抗心,當時梅林認為猊下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雖然這也是他最初迷戀她的理由,那種不可控、不可預測,充滿驚喜的感覺——但這種驚喜感有點過頭了,以至於他反而感到了不安。」

  不安……又是一個很少讓格蕾聯想到梅林的形容詞。

  「他與猊下有過不少分歧,但事實證明了最後誰才是對的那方。」蘿西女士繼續道,「生活在星之內海的物種往往都很強大,而且這種強大是與生俱來的,就像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子弟一樣,它們很容易被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寵壞,所以在渴望刺激的同時,它們也很難忍受事情不在它們的掌控內,即便梅林比絕大多數星之內海的物種更具智慧,也難以逃離這種自相矛盾的怪圈。」

  格蕾倒是能理解這一點,她對母親與梅林的過去了解不多,但她能察覺到他們相處時總是有點別扭的原因。梅林面上表現得很輕浮,實則有著相當微妙的自尊心,他希望成為母親永遠無法釋懷的對像,可母親是一位有著堅韌精神力量的人,無論失去了什麼,失去了多少,都會逼迫自己繼續前進。

  梅林當然無法接受自己是母親可以平靜越過的一道坎,這也是他時常會表現得有點過激的原因之一。

  「所以當猊下與陛下締結婚姻,紅龍登基的預言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達成後,我本以為梅林不會再對預言如此深信不疑了——誠然,預言實現了,但絕非以他期待的方式。自古以來有許多例子證明了這一點:你越是在意預言,就越是會為預言所傷,哪怕你不是被預言直接提及的那個人。」

  說罷,蘿西女士頓了一下,似乎終於意識到她們已經偏離最初的話題太久了。

  「總而言之,您不必特意掩蓋自己的感受。」她安撫道,「高文少爺他們也不是想逼迫您討厭梅林,他們只是想保護您。」

  格蕾難得體會到了莫德雷德的心情:「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我可以保護自己。」

  「有時候別人對您的和您對自己的想法很難達成一致。」女士莞爾,「直到現在,艾斯翠德爵士看待猊下依然像是一名十五歲的小女孩,哪怕猊下的床墊下有一顆豌豆都會讓她心碎。」

  這顯然是玩笑話,但某種程度上也是事實,艾斯翠德爵士在敬愛母親的同時也對她充滿了保護欲,畢竟她從母親的少女時期就開始陪伴她了。

  「如果我太親近梅林,陛下就會為此難過,我並不想傷害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尤其在她必須遵守協議,不得稱呼陛下為父親的前提下。

  他們對於格蕾都是父親般的存在。梅林為她成長所付出的心血無需多說,陛下也很疼愛她——考慮到能用來比較的對像(例如尤倫斯王和蘭斯洛特爵士)普遍水平較低,亞瑟王很容易在「不列顛好父親」這項競爭不太激烈的比賽中拔得頭籌。

  「不會的——我是說,陛下當然會有點失落,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即梅林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沒有他,他們都不會來到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蘿西女士捏了捏眼角,「這有點復雜,我不確實是否應該讓您知道……」

  「請務必告訴我!」如果她有尾巴的話,現在一定在用它飛快地拍擊馬車的車座,「我認為這也是作為緘默應該學習的內容。」

  蘿西女士毫不意外地被說服了。格蕾也許是年輕一代學識最豐富的孩子,但在人際關系上還是一個小笨笨,她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在猊下計劃與葛爾聯姻的前夕,我們曾發生過一場對話,關於女人的幸福,愛情與權力,成為妻子還是成為強者。」蘿西女士嘆了口氣,「猊下選擇了後者。盡管康沃爾已經在復興中變得繁榮且富裕,但光是這樣還不足以對抗紅龍之血,倫迪尼烏姆是王權的中心,但尤瑟王的舊部不會站在猊下這邊,她只能繼續向北。」

  格蕾完全理解母親為什麼要這樣鞭策自己。梅林很少用千裡眼做正經事,但這無法掩蓋他極具威脅性的事實,母親耗費大量心血才構建和完善了緘默,而梅林只需要花費一點魔力就能做到和緘默同樣的事情。

  「直到現在,我都不認同猊下嫁給尤倫斯王的決定,雖然他幾乎完美符合猊下當時的需求——糟糕的名聲、有限的能力和匱乏的責任心,是一位理想的傀儡國王,我只是無法忍受猊下必須放棄一些東西去得到他……愛情與權力,歷史上有許多強者可以二者兼得,為什麼猊下就只能從中做出選擇呢?」

  不知為何,格蕾突然想起了亞瑟陛下,一位同時被權力和愛情眷顧的幸運兒。財富、權力與美人是英雄史詩永恆的主題,在亞瑟王的故事中也不例外。

  「看到猊下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私人感情是可以被犧牲的,而且一點也不為此遺憾時,很難不讓人感到難過。我總是對艾斯翠德爵士抱以敬意,當許多人被女王堅不可摧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時,她永遠記得那副軀殼下的依然只是一個人,會高興和難過,會去愛和恨,當自己的期待被辜負時,她也會受傷。」

  說到這裡時,蘿西女士停了一會兒,仿佛她對情緒的掌控也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抱歉。」她有些為難地笑了一下,「請別被我的私人感情影響,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格蕾點了點頭:「有陛下在,母親過得很幸福。」

  「確實如此,陛下是一位好丈夫。」對方評價道,「但正如我之前所說,如果沒有梅林,陛下也不會來到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上,某種意義上,他和梅林是互相成就的。」

  格蕾知道母親與陛下的婚姻是梅林促成的,雖然很難說他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了這件事,但至少結果是好的。

  「不,我不是說這場聯姻,殿下。」蘿西女士笑了起來,這是對方今天第三次讀出她的內心所想。

  格蕾知道蘿西女士也有擁有母親贈與的魔術禮裝,一對用原初妖精之眼t為材料制成的義眼——是的,母親熔了廷塔哲的秘寶用來制作禮裝,因為她認為以後她的家族永遠不會再用到它了——用來取代蘿西女士因白翳而逐漸無法視物的原生眼。

  她知道這對義眼有遠視和夜視功能……但它也許還有讀出人心的能力?

  「假設聯姻是一個既定的事實,排除梅林的因素,陛下仍會是一位好丈夫,但情況會和現在不太一樣。」女士對她比了一個手勢,「毫無疑問,他們依然會相處得很好,過著穩定、安寧、相敬如賓——可能有點無趣的夫妻生活。猊下也會好好對待陛下,就像她對待艾斯翠德、賽諾拉、坤蘭他們一樣。」

  「聽起來不壞?」

  「是不壞,但陛下顯然不會對此心滿意足,因為他不僅僅想當猊下心中'優秀勤勉的好人'。陛下也許是白衣騎士的典範,在內心深處,他也有一些調皮、壞男孩的心思,而愛情也不總是溫柔明媚的,有時它會使人飢餓,用蓬勃的占有欲讓人陷入狂熱。」女士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但陛下同時是一個謹慎的人,他在對猊下了解甚少的情況下就率先與她邁入了婚姻的殿堂,這讓他有點無措,如果沒有梅林的激化,也許他一輩子都會在那條線外徘徊,並且不斷說服自己應該滿足於現狀。」

  格蕾作為「人」的認知完善時間還不長,不太能理解這種復雜的感情:「邁過那條線會讓母親變得更幸福嗎?」

  「很難說幸福的層級有所提高,但它補足了一些猊下之前缺失的部分。」蘿西女士回答,「許多人都愛著猊下,以一種崇高的、柏拉圖的方式,像對待神明一樣——雖然猊下不信仰上帝,但她有種與生俱來的彌賽亞信念,這讓她習慣性地將私人情感放在最後,專注於回應別人對她的期待,就好像她個人的幸福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東西。」

  她雙手交疊:「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後,很難不去思慮更多。猊下似乎習慣了用勤懇的付出去換取他人的愛,她命中注定將成就偉大之事,但卻對男女間的情愛很陌生。是否有人對猊下說過她富有魅力,讓他無法自拔?讓她意識到自己在褪去偉岸的光輝和冠冕後依然有人為她著迷?」

  格蕾回想了一下,有點意外於這番話的正確性。以母親的美貌,蘿西女士所描述的本該是她生活中最尋常不過的景像,可事實上很少有人會這麼做,不是因為畏懼母親會降下懲罰,而是他們過於敬畏和憧憬,對女王表露出任何世俗的看法都會讓他們感到羞恥。

  這可能就是梅林的作品在騎士內部永遠禁而不止的原因,一種……觸底反彈的心理。

  「所以我很高興陛下漸漸變得樂於表達自己。」蘿西女士說,「讓猊下明白即使摘下了女王和賢者的光環,僅僅作為一個人,也有人渴望得到她的愛,明白自己充滿了吸引力,會讓他人為此陷入熱戀。猊下也許不是那種會熱烈去愛的類型,但她會本能地想要回應他人對自己的期待,最開始可能會有點笨拙,但她終究會習慣的,而且這一次她不用放棄任何東西,只需要享受愛情為她帶來的快樂。」

  此時,馬車停了下來,馬車夫低聲道:「格蕾殿下,蘿西大人,別館到了。」

  直到這時,格蕾才意識到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時間過得真快啊。

  她們這一次是微服尋訪,既沒有騎士跟隨在旁,也沒有當地領主前來迎接,她們對外的身份是一對帶著家裡為數不多的資產來北方投靠遠親的沒落貴族祖孫。

  格蕾下了馬車,抬頭時看見一名僕從抱著籮筐往外走,將什麼東西倒在附近已經干涸的水渠裡,她眯起眼睛,發現是一堆血淋淋的、已經死去的老鼠。

  蘿西女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如果你們最近在滅鼠的話,最好把死去的老鼠全部燒掉。」

  「當然,女士。」負責為她們提包的別館管家答道,「等我們把所有的老鼠倒進去後就會點火了。」

  「這些還不是全部嗎?」格蕾非常驚訝。

  「是啊,最近老鼠們都從地底跑出來了,可能是梅雨季的關系吧。」管家聳了聳肩,似乎並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必驚慌,女士們,這裡是山野,無論出現老鼠還是蜘蛛都很正常。」


第345章

  管家將老鼠的出現歸咎於山野和梅雨季——無論他的回答是隨口敷衍還是出自真心,這種說法都是錯誤的。

  盡管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的破壞幾乎不可避免,但也有部分動物是借由人類文明的活躍才得以存續。

  最典型的是馬,格蕾幾乎研讀過廷塔哲修道院生物科的所有學術論文, 大部分都非常有趣, 而且配有精美的插畫,就連莫德雷德這樣的閱讀不耐受兒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與許多奇蹄目動物一樣,馬不具備反芻的能力,對草料的消化能力很差,如果遵循自然演化,它們應該會因為在爭奪食物上無法與牛、羊這樣具備反芻能力的偶蹄目動物競爭而逐漸滅絕。

  然而,新興的人類文明對於遠途交通工具的需求,意外使這個在自然界已經失去眷顧的族群有了繼續繁衍的機會,人類願意用精草料飼養馬匹, 定期修理馬蹄,並為其釘上蹄鐵防止畸變和磨損, 在野生馬群逐漸減少的同時,被馴化的家馬依然在穩定地繁育。

  「這或許就是人類文明能夠形成單獨抑制力的原因之一。」在那篇論文結尾,坤蘭·特勒學士提道, 「雖然古生物學的復原對我們仍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人類文明崛起之前,曾有其他生物主宰著這個世界。」

  「它們無一不是遠超人類的頂級獵食者, 但它們都沒有呈現出這種特性:即有意識地干涉和改造自己所處的環境,以'是否符合人類文明的需要'對其他物種進行優勝劣汰的抉擇, 而在人類登上歷史舞台之前, 只有蓋亞——也就是大自然擁有這種權力。」

  老鼠也是如此。雖然很少有人會去刻意飼養老鼠(大部分是基於研究需要),但人類的生活習性恰好很契合老鼠的生存需求, 而老鼠的大部分天敵,例如夜行性鳥類很少會去人類活動的區域狩獵,所以城鎮的鼠群數量反而應該比野外更多。

  當然,也不排除這是某種突發性自然災難的前兆,為此格蕾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觀察,確定牛、羊等家畜都沒有什麼異常反應,野外的鳥、鹿等動物也並未出現大範圍逃離的跡像,這種可能性基本可以被否決了。

  另一個疑點則是老鼠本身的異常。

  大部分死去的老鼠渾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常規捕鼠手段很難造成這樣的結果——初次目睹別館的僕從趁夜傾倒老鼠的屍體時,格蕾就注意到了這一點,當時她以為是因為那些老鼠觸發了大型捕獸夾,或是被車輪碾壓導致的。

  但這種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為這種死狀的老鼠實在太多了,並非個別案例。

  想要取證並不難,格蕾很輕易就找到了幾只曝屍街頭的死老鼠,確認了它們身上並無外傷,她甚至目睹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從角落裡爬出來,發出虛弱的叫聲,然後抽搐著吐了幾口膿血,就這樣死在了水溝邊。

  格蕾解剖了老鼠的屍體,她對鼠類的內部構造並不熟悉,不太確定具體是哪部分出了問題,但她能聞到老鼠內髒裡散發出的腐敗氣味,如果不是她親眼看見這只老鼠慢慢停止了呼吸,也許會誤以為它已經死去很久了。

  回到別館後,她向蘿西女士彙報了這一發現。

  「我多少預料到了。」蘿西女士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這是格蕾第一次看到對方這樣心事重重,「看來這次動蕩有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嚴重……殿下,您對醫學了解多少?」

  聞言,格蕾遲疑了一下:「我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過醫學相關的課程,但從未真正實踐過。」

  「以北方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經足夠了。」蘿西女士寬慰地朝她笑了笑,但眉宇間仍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慮之情,「當您尋找線索的時候,我也進行了一些調查。這座城鎮t的教會表面上宣布暫不接待教徒,實則仍在私下運作,他們接收了一批來自洛錫安的病人,似乎在尋找治療的方法。」

  「病症是……」

  「暫且不得而知。」對方搖了搖頭,「但從教會後院縈繞不散的黑煙來看,死亡率應該很高。」

  有煙霧升騰,說明在焚燒屍體。

  然而教會並不支持火葬……詭異的現像。

  「我已經成功說服了一位修士放我們進去。」格蕾知道對方的「說服」不僅僅是口頭上的,「當然,我們必須先做一些偽裝,隨後他會引導我們去診療室現場參觀病人們的治療過程。」

  格蕾慎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什麼時候出發?」

  「今天傍晚。在此期間,請您盡可能收斂自己的存在感,暗淡的光線恐怕難以遮掩您的美貌。」蘿西女士似乎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但最終失敗了,「我們必須盡快確認情況,並傳信給卡美洛特……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殿下。」

  格蕾也有類似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如果這些患者的病症與大量死去的老鼠有關,那麼無論她們在教會的診療室裡看到了怎樣可怕的景像,在洛錫安——或者說在北方所有大型城市裡,情況只會更加糟糕。

  黃昏時分,她們換上了修女的服飾,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格蕾透過窗簾望向車外,看著殘陽的血色慢慢滲進石板的縫隙裡,似乎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蕭瑟感籠罩著這座城鎮。

  山路盡頭,高聳的教堂像影子一樣融化在了深紅色的晚霞中,漆黑的渡鴉在空中盤旋,車輪壓過碎石子時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格蕾內心深處忽然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仿佛她們乘坐的馬車正在通往地獄。

  「無需害怕,殿下。」蘿西女士一如既往地安慰了她,只是對方的言語不再像之前那樣使她安心了。

  格蕾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她知道自己將鬢發捋到耳後的動作出賣了她,但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她甚至無法讓自己的手指停止顫抖。

  接應她們的是莫裡斯修士,對方約莫三十多歲,有點禿頂,皮膚灰白,面頰消瘦,神情中的沉重和倦意讓格蕾想起了阿格規文。

  如果阿格規文真的在這裡就好了……雖然對方如今遠在卡美洛特,但格蕾猜他很快就會被派遣到北方。

  母親大病初愈,不適合長途跋涉,而陛下顯然不適合處理這類情況,所以大概率會是阿格規文、艾迪爵士和貝德維爾爵士——艾迪爵士熟悉北方的情況,貝德維爾爵士在四十歲過後,前往廷塔哲修道院修習了一段時間的醫學外科課程,現在基本不再作為騎士而活躍,更多是以隨行軍醫的身份出現。

  「請保持低調。」莫裡斯修士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懨懨不樂,「事情暴露了對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當然,閣下。」蘿西女士低聲回答,「請帶路吧。」

  不知道是天色太暗,還是心態使然,教堂內部似乎比格蕾想像中更加陰森。

  廊道裡一片死寂,牆壁上的蠟燭輕微閃動,格蕾看著他們的影子忽明忽暗,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時而重疊在一起,時而又各自分開,仿佛他們是幾個穿梭於黑暗中的幽靈。

  格蕾本以為情況不可能變得更糟糕了,然而當莫裡斯修士打開通往地窖的銅門鎖時,她聽見了從地下傳來的慟哭與哀嚎,在幽暗的回旋樓梯裡不斷回蕩。

  她很少懼怕什麼東西,年幼時她就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幽靈,最後她和同伴們一起埋葬了對方的屍骨,期間沒有任何人感到害怕……可現在的她就連呼吸都在顫抖,究竟是為什麼?

  當他們抵達地窖時,那些不詳的聲音變得更加響亮和清晰——直到此刻,格蕾才發現所謂的「診療室」其實就是太平間,可能是因為病人的死亡率太高了,這樣方便他們及時處理屍體。

  太平間不大,幾支蠟燭便足以照亮整個房間,木板床上躺著五個赤身裸體的病人,十幾名修士和修女在旁邊忙得團團轉,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麻木,似乎已經對病人們的嚎叫習以為常了。

  雖然格蕾不方便靠近病人,但有些症狀只需肉眼觀察就能領會:修女正在用沾過酒的濕布擦拭病人的額頭,結合病人恍惚的神情和干燥的嘴唇,說明他們應該處在高熱中。

  其中三名病患的脖子和腋下長著雞蛋大小的腫塊,腹股溝布滿了淡黑色的癰,從修士按捏它們時的力道來看,那些腫塊應該很硬。另外兩名病人身上似乎沒有明顯的膿腫,但精神反而是最差的,他們不停地咳嗽,同時不斷吐出帶血的膽汁,即使是表情最麻木的修士和修女,在查看他們的狀況時也會皺起眉頭。

  事實上,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格蕾也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毫無疑問,那兩名病人的肺部已經腐爛得非常嚴重,也許撐不過這個晚上了。

  當修士切開病人的靜脈時,即使是一直保持著鎮定的蘿西女士也不免大驚失色。

  「這是在干什麼?」她低聲問道,「他們的工作難道不是救治病患嗎?」

  「這是放血療法中一種比較原始的實踐方法。」

  准確來說,這是一種「錯誤的」原始實踐方法。

  母親早就在醫學相關的教科書目中駁斥過希腊人的體/液致病學說ヾ,讓病人大量失血只會加速他們的死亡。放血療法在廷塔哲修道院一直被歸類在煉金術學名下,而不是視作一種醫學手段,煉金術學者通常也不會直接切開病人的皮膚,而是通過水蛭吸取病人的淤血和膿腫。

  在差不多為病人放了12盎司ゝ的血後,旁邊的修女非常熟練地為病人止血,格蕾不敢想像他們究竟這樣重復過多少次。

  此時,一名較為年長的修士從她們跟前走過,格蕾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到他身上。

  老修士將手裡的托盤放在了角落的桌子上,托盤上有幾個小罐子,依次是半融的軟蠟、黃色樹脂、牛油和一種粗糙的顆粒狀粉末。

  有時候格蕾真希望自己能無知一點,但她確實知道對方要做什麼——那種粉末是用某類蠅蟲的軀殼磨碎制成的,用於制作一種可以使病人發皰的藥膏。

  許多對醫學有錯誤認知的大夫喜歡在病人顯現出病症的區域塗抹這種藥膏,讓病人身上長出水皰,這樣將水皰切開時就能「將毒素一並排出」。

  「請不要……」她很想阻止他們,但蘿西女士按住了她的手腕,對她搖了搖頭,她們不能在這裡暴露身份。

  她是正確的,她們必須為大局考慮。

  格蕾只好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努力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

  她看到修女端來了一個木桶,放在病人床尾,站在床邊的修士拿出了一個皮管,開始為病人灌腸。隔壁床的病人在修女的幫助下喝下了碗裡的液體,格蕾本以為那是水,但很快那名病人就嘔吐了起來,他們居然給他喂了催吐劑。

  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幕,格蕾忽然感覺一陣惡心,並不是因為膿血、糞便和嘔吐物的惡臭——誠然,如果換她站在這些人的位置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提供一些顛茄制劑,讓病人在離開人世前不至於太煎熬。

  但這和眼前發生的一切是兩回事。

  看著他們用最嚴謹的態度和最愚昧的方式,一邊誠懇地期盼病人能夠痊愈,一邊用殘忍的手段折磨他們——種種矛盾的怪相皆是源自無知,這讓她格外痛苦。

  突然間,四號床病人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面目猙獰,身體像癲癇一樣劇烈痙攣,他的嘴張大到了可以確定會脫臼的程度——不知道是想傳達什麼遺言,還是單純無法忍受疼痛——總之他最後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有鮮血從他的嘴裡噴湧而出,幾乎濺到了天花板。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逐漸恢復平靜,但那個目眥欲裂的表情已經永遠在他鉛青色的臉上定格了。

  「約瑟夫修士,病人還好嗎?」

  「病人死了。」約瑟夫修士回答,「把他搬到後院去,明天早上焚毀,藥膏就留給二號床的病人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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