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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漫)人類皆偉大》作者:福袋黨【完結】

第346章

  經過漫長的等待後, 摩根終於收到了北方的來信——兩封。

  其中一封來自蘿西,言簡意賅地t解釋了當地的現狀:城鎮中出現了大量老鼠並且不自然死亡,洛錫安確實被全面封鎖了,但同時在偷偷將一些患病者送往城外進行秘密治療,這種病症的死亡率極高,推測有瘟疫在洛錫安境內傳播。

  此外,消息封鎖得很死,即使是離洛錫安外圍最近的城鎮也極少有人知道內情,應該有執政官級別的掌權者在刻意隱瞞情況。

  當看到「大量老鼠不自然死亡」和「瘟疫」的時候, 摩根就從中窺見了一絲不祥之兆,當她開始閱讀格蕾的來信時,這種預感終於成為了讓她毛骨悚然的現實。

  格蕾的信內容太多,甚至沒辦法用信鴿或渡鴉運送,只能由附近的驛站加急送到葛爾,再由當地駐守的緘默通過特殊的消息渠道送達卡美洛特,即便如此也比蘿西的信晚了近一周——魔術被禁用後,信息傳遞的遲緩是無可避免的,這已經不是她們可以用水鏡隨時互通消息的時代了。

  相比蘿西對背景整體情況的概述, 格蕾在信件中詳細記錄了老鼠和病人的死因:老鼠的死因並非外傷,而是因為器官感染腐爛(暫時未能確認具體是哪一處器官) , 病人死於咽喉和肺部的壞死性炎症,死前會嘔吐大量膿血, 大部分病人的頸部、腋下和腹股溝長有腫塊和癰,疑似感染引起的淋巴結腫大。

  鼠疫——即使摩根很不想承認, 但事實就是事實, 而且她很清楚這一次北方的動蕩必須由她親自前往處理。

  然而,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出發顯然是魯莽的,她必須先確定這場鼠疫是不列顛自發的結果,還是從外部傳進本地的。

  盡管時間線並不完全吻合,但公元五世紀確實發生過一場鼠疫——起源於埃及,然後蔓延到了君士坦丁堡。根據史學家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當時的君士坦丁堡在一天之內最多有一萬多人喪命,最後整個東羅馬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誠然,北境的海上貿易主要通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但歐洲大陸顯然比寒冷短晝的北方島嶼更加富裕,總會有航線通往財富所在之地。如果鼠疫真是從歐洲大陸蔓延過來的,她必須及時切斷兩地間的貿易往來。

  接下來的三天裡,摩根久違地回到了通道尚未關閉時的工作狀態——謝天謝地,妖精之血失效後她沒有直接從真實的年齡開始衰老,仍擁有二十歲時的年輕肉體,足以支撐她在短時間內繼續連軸工作。

  她先是寫了一封信函急送康沃爾,讓加荷裡斯在緘默們的協助下徹查鼠疫是否也在南方悄然蔓延——當然,可能性很小。假設鼠疫真的是從外界傳入,康沃爾的情況只可能比洛錫安更嚴重,畢竟南方與歐洲大陸的聯系更緊密,而加荷裡斯必然會第一時間察覺到異樣。

  既然康沃爾那邊並無反應,那麼南方大概率是安全的……但謹慎一點總歸不會有錯。

  然後是兩封寄往歐洲大陸的遠程信件,一封給布蘭黛爾,一封給加雷斯,他們都是她在歐洲大陸的外派大使。

  她希望布蘭黛爾調查歐洲大陸北部是否有類似的情況——考慮到瘟疫率先在不列顛北境傳播,這種可能性值得納入考慮。

  在完成調查後,摩根需要她直接乘船趕赴洛錫安,即使煉金術在不列顛已經逐漸失效,布蘭黛爾·特勒依然是醫學領域最好的學士之一。若要解決這場凶險的瘟疫,她需要更多可靠的幫手。

  然後是加雷斯……摩根知道他最近在地中海附近活動,考慮到那裡極有可能是病疫的發源地,確認一下當地的情況——尤其是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是非常必要的,可當她展開信紙,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裡時,某種冰冷的感覺讓她的胃擰了起來。

  這很危險,而她卻要讓自己的孩子深入可能是瘟疫發源地的地方……這讓她的手顫抖了起來。

  還有格蕾,她的小姑娘,此刻距離洛錫安如此之近。

  「我很抱歉,加雷斯。」在信紙上落筆時,她忍不住輕聲哽咽,「妖精之血已經不能如往常那般庇佑你了,孩子,你不在我身邊,我無法照顧你,我只希望你將自己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即使要求你們深入危險的人也是我。

  將兩封信交給愛瑪後,摩根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平復情緒,雖然不那麼成功,但至少不會再有淚水差點污染字跡的情況出現了。

  最後一封信是給蘿西的,交代了接下來的調查事宜,對於她和格蕾身體健康的憂慮以及相應的防護手段,被托付給貝德維爾爵士親自護送,一同被送去的還有沉睡於寶庫多年的石中劍——意味著蘿西已經被賦予了最高級別的代理權限,有權代表王室處理北方的一切事務。

  「即使是讓地位最高的貴族……」寫到這裡時,摩根斟酌了一會兒,沒有寫「流血」,而是改為了「人頭落地」。

  隱瞞疫情是絕對不可饒恕的重罪,希望洛錫安城牆上的尖刺足夠插那麼多腦袋。

  結束了第一部分的工作後,她還要和大臣們商榷下一步的行動,包括人員調動和物資支援,中斷海上貿易會帶來的一系列影響以及相應措施。

  不列顛並非什麼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對海上貿易的依賴深入骨髓,一旦貿易中斷,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的後續問題——瘟疫固然可怕,但貧窮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同樣是致命的,她需要權衡其中的利弊。

  摩根正打算傳喚阿格規文,讓他通知大臣們召開御前會議,然而在離開桌案的瞬間,一陣暈眩感擊中了她——是的,她錯過了早餐,而現在的「妖精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在缺乏飲食和睡眠的情況下維持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運轉了,因為她已經不是妖精了。

  在錯過了早餐後,摩根不想再錯過和丈夫、孩子們共享午餐的機會……但她實在太累了,過低的血糖和褪去的腎上腺素讓她整個人近乎脫力,飢餓感讓她的胃袋緊縮,視野泛白。首相塔距離獅心堡的用餐室太遠,而她的身體甚至沒辦法平穩地挪動一步。

  最後,她只好讓愛瑪將午餐送到首相塔。

  自從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妖精之血逐漸溢散後,這不是摩根第一次向自己的身體妥協了,但她依然會對這種情況感到陌生。

  客觀而言,妖精之血確實給她帶來了太多便利,也許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依賴它,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重新為人的感覺。

  用完午餐後,可能是因為攝入了太多碳水,也可能是三天不睡覺的代價終於反噬了她,摩根感到格外疲乏,盡管她堅持叫來了阿格規文,但對方堅持要延後御前會議的召開時間。

  「我明白這件事情的必要性,母親,我和您一樣將自己的熱忱奉獻給了不列顛,但我不能不為您的健康考慮。」阿格規文看著她——此刻站在這裡的不是她的輔佐官,而是她的兒子,「拜托了,母親,我擔心您,更何況您不久前還臥病在床……我真的很害怕。」

  他臉上的不安讓之前那種令人心碎的感覺重新在她胸口湧現……於是摩根做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妥協。

  不過她沒有回到獅心堡,而是睡在了首相塔的臥室裡。

  摩根給自己預定的午睡時間是兩個小時,可當她重新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是黃昏了。

  正當她惱火於僕從竟然膽敢違背她的命令,沒有在預定時間內叫醒她時,倚在她床邊的人影解答了她的疑問。

  莫德雷德——她的小兒子,不知為何趴在床的右邊,腦袋枕在右手的手臂上,一只手握著她的手,睡得很香甜。摩根的動作不大,但莫德雷德是受過訓練的騎士,即使是輕微的動靜也足以吵醒他。

  「母親?」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您醒了……」

  摩根用手指梳理他凌亂的金發:「怎麼不到床上來睡?」

  「不想吵醒您。」他打了個哈欠,「而且我已經過了可以和您一起睡午覺的年紀。」

  莫德雷德已經臨近成年,差不多和亞瑟一樣高了,除了頭發稍長之外,他幾乎是亞瑟的鏡像體。而作為他的父母,摩根老去得太晚,他們看起來年齡太相近了,許多尋常的母子互動發生在他們身上時觀感都很奇怪。 t

  但那是在外人面前——當他們母子獨處的時候,自然無需考慮別人的想法:「到床上來吧。」

  莫德雷德垂著腦袋咕噥:「如果老爸看到了肯定會當場氣絕……」

  摩根確信這只是一種戲劇化的說法,她撫平了他翹起的發梢,看得出他還是很疲倦:「至少找一張躺椅。」

  「不,我的意思是我更應該睡在床上了。」她的小兒子吐了吐舌頭,看起來很孩子氣,這是他和他父親第二個明顯的區別,「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好了,臭老爸。」

  莫德雷德躺在床的右半邊,將腦袋埋進她懷裡,他的發間散發出皂角的香氣,顯然是洗過澡後才來的。

  雖然莫德雷德已經長大了,但作為母親的本能還是讓她想要為孩子提供一個舒適而安全的空間,她調整了姿勢,方便他枕在她的手臂上,莫德雷德蹭了蹭她,喉嚨裡無意識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的小龍是一個小開水壺。

  摩根不禁輕聲笑了起來,她能感覺到莫德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從她的鎖骨上掃過:「抱歉,吵到你了嗎?」

  「還沒睡著。」莫德雷德回答,「只是好奇母親為什麼忽然笑了。」

  「沒什麼,就是感覺……」她沉思片刻,「感覺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時候你還很小,讓人懷念。」

  莫德雷德悶笑一聲:「至少加荷裡斯肯定不懷念,他說過我小時候很吵。」

  「你確實比一般的孩子精力充沛。」

  「您可以直接說鬧騰,反正我不介意。」

  「我更傾向於那是一種奇妙的新陳代謝。」摩根回憶道,「當時的你非常好動,充滿活力,最重要的是——很大膽。有一次你對高文的劍起了興趣,想要摸一摸它,高文擔心會傷到你所以拒絕了,結果你一整天都掛在他身上,試圖把他的劍帶咬斷。」

  「所以最後我成功了嗎?」

  「沒有,因為加雷斯一直用狗尾巴草逗你,你放棄了劍帶轉而去咬他的手。」

  摩根還記得,在親眼見證了這一幕之後,加荷裡斯用極為嚴肅的眼神掃視四周,仿佛要向他的兄弟們揭示某種真理(和他當初發現大氣壓強時的表情一樣),他慎重地開口:「很顯然,孩子都是野獸。」

  不過他很快就在自己野獸般的弟弟身上找到了新樂趣——主要是拿他做實驗。有段時間他總是拿著一塊紅布在莫德雷德眼前晃悠,想觀察他是否會生氣。

  阿格規文告誡他:「我們的弟弟是龍,不是牛,加荷裡斯。」

  「每次洗澡前你都不安分。」摩根繼續道,「僕從們經常要追著你跑過兩條走廊才能把你裹上浴巾帶回去,後來你父親和阿格規文不得不接手了幫你洗澡的工作,以免你再光著身子跑出去。」

  「呃……所以理論上獅心堡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我五歲的時候就見過我的屁股了?」

  「是的。」

  莫德雷德躲在她的懷裡發出哀嚎,摩根拍了拍他的後背,希望這樣能撫慰孩子破碎的自尊心。

  「聽起來我小時候是個小討厭鬼。」

  「小淘氣鬼。」她糾正道。

  隨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摩根本以為莫德雷德睡著了,但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所以……母親為什麼會選擇生下我呢?」

  在摩根回答之前,莫德雷德很快地補充道:「我是說,為什麼不直接在高文他們之中選擇一個呢?我覺得高文當國王和我當國王不會有什麼區別,反正都需要阿格規文來收拾爛攤子,而且他和老爸長得也很像,體內有一部分潘德拉貢家族的血統。」

  「怎麼突然這麼問?」摩根的聲音沉了下來,「有人對你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嗎?」

  「不是。」莫德雷德小聲回答,「只是……聽說母親懷我的時候很艱難,但懷高文他們的時候就不會這樣。」

  「這不是你的錯,莫迪,你祖母懷你父親的時候也很不容易。」畢竟鹿的肚子裡有一條龍。

  和亞瑟孕育繼承人在當時是一個合情合理的選擇,而第三條龍的預言其實沒有如梅林以為的那麼困擾她——當然,她並非毫無顧慮,但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後,摩根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打算讓所謂的預言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

  很多人都對莫德雷德性格中流露出的叛逆疑惑不解,但摩根認為這可能是她遺傳的,因為她最討厭的就是因為懼怕某種命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而臨陣退縮,最喜歡的就是對所謂的權威者說「不」。

  「無論懷孕的過程如何,那都不重要。」她吻了吻他的發旋,「當你被裹在襁褓裡交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的小龍,我珍貴的星星,還有格蕾和你的哥哥們,我想讓你們都健康快樂地長大。」

  她看不見莫德雷德的臉,但聽到了他吸鼻子的聲音:「我愛您,母親。」

  「我也愛你,孩子。」她柔聲道,「睡吧。」

  當摩根第二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喚醒她的是房門被推動時門軸的吱呀聲,她看見她的丈夫悄悄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支蠟燭。

  他先是對她笑了笑,然後掃了一眼床上的莫德雷德,他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表明了他的想法:這孩子真該意識到自己早就不適合跟父母睡一張床了。

  話雖如此,亞瑟並沒有把他叫醒,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安靜地躺了下來,在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後,他伸手抱住了她和孩子。

  「好啦,現在你把我們都吵醒了。」莫德雷德並不怎麼真心地抱怨道,「老爸,滿意了嗎?」

  「滿意了。」亞瑟輕聲笑了起來,「現在睡覺吧。」


第347章

  當格蕾推門而入時, 蘿西女士正在用濕布擦手,看起來非常認真,畢竟指甲縫裡的血跡是最難清理的。

  她本可以將這項工作交給僕從,但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動手——就好像她昨日不必親自砍下巴特萊公爵的頭顱,但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動手一樣。

  「早安,殿下。」對方微笑著同她打招呼,語氣一如既往的和藹,「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對於洛錫安的貴族們是一場驚魂夜。巴萊特家族有足足二十多人被當場處刑, 鮮血染紅了大廳的每一寸地板, 哭喊和嚎叫此起彼伏,死者的頭顱被插在莊園大門前的尖刺上,淋上了焦油,那些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漸漸融化。

  今天早上格蕾路過時, 他們原本的模樣已經無法辨別了,像是一排燒焦的火柴頭。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格蕾通常不喜歡在睡覺時受到任何干擾,但昨晚她在哭嚎和血腥味的陪伴下很快就睡著了,比她來到北方後的任何一晚都要踏實:「嗯,睡得很香。」

  「那就好, 巴特萊公爵雖然愚蠢又無能,但他至少留下了不錯的羽絨被和香枕。」蘿西女士嘆了口氣, 「不知道他的父親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格蕾從未見過前代巴特萊公爵,不過能夠在光榮之征後位列公爵之位,似乎證明了巴特萊家族也曾受到過女王的青睞?

  蘿西女士如往常般讀出了她的心思:「當初猊下執政葛爾後,巴特萊家族是米斯裡爾所有封臣中最早一批宣誓忠誠的——老特維斯是一個聰明人, 知道如何審時度勢, 可惜他的子女大多都蠢笨如豬,而昔日的榮耀終究無法折抵當下的過錯。」

  「北方……和我想像中有點出入。」格蕾難得感到了一絲扭捏, 「母親單獨統治過北方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裡會像康沃爾一樣……」

  並不是說北方百姓的生活窮苦——事實恰恰相反,北方很富裕,畢竟這裡駐守著不列顛第二大的海上艦隊,距離最近的貿易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又在瑪格絲姨母——曾經的北境總督,如今的挪威女王的統治之下,兩國之間友好的關系使得北方的航運業不僅繁榮,而且相比南方多了幾分安穩。

  對於其他君主而言,不列顛北境的狀況可能是他們統治生涯的高光時刻,但對於母親而言,這裡看起來是如此……貧瘠,尤其是在擁有如此堅實的經濟基礎的前提下。

  「猊下統治了這裡很久,但離開的時間更久。」沾滿了血的濕布被扔回了水盆,盆裡的溫水逐漸渾濁起來,血的氣味吸引來了蚊蟲,「而t且北方的地緣政治相當復雜,更像是一個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聯盟,光是這一點就無法與康沃爾相比,康沃爾永遠是廷塔哲的康沃爾。」

  「但還是很糟糕。」格蕾說,「城內大部分的基礎公共設施似乎很久沒有被維護過了。」

  而這只是一個好聽的說法……不出意外的話,這些設施大概在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後就被當地的管理者拋之腦後了。

  盡管這場瘟疫的起源至今仍是一個謎——布蘭黛爾學士和加雷斯的回信都表明了當地並未發生異常狀況,說明這場瘟疫大概率是不列顛本土自發性的,然而疫病能夠傳播得如此之快,除了洛錫安執政官的懦弱無能外,也和當地人糟糕的生活環境有關。

  在平民的聚集地,下水道的頂蓋大多風化剝落,排水口基本被污垢堵死了,淌著髒水的陰溝暴露在外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惡臭,一些曾經出於便民而搭建的設施在損壞後成了徹徹底底的垃圾,雨水積在凹槽處,催生出霉斑和青苔,變成了最適宜蚊蟲產卵的溫床。

  外加一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觀念……如果你認為教會對於放血、灌腸和發皰療法的痴迷已經足夠詭譎了,本地某些具有巫毒色彩的赤腳大夫也許會向你展示一些突破人類想像力極限的絕技。

  「緘默在這方面做得確實不夠好。」蘿西女士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有點無奈,「緘默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從世界各地收集有價值的情報,但'有無價值'是一個標准模糊的評價,取決於緘默本人的認知。對大多數人而言,相較於貴族之間的私下勾結,或是用各種方式賄賂執政官,一部分日常預算遭到貪污似乎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這很重要。」

  「是的,這很重要。」對方肯定了她的想法,「但要意識到這件事,就必須對行政有著正確的了解,在培養年輕的緘默時,我們不會特意教導——或者說會有意回避這些。摘下這個神秘的稱號,緘默們也不過是有著正常需求的普通人,可能會在遭遇誘惑時舉棋不定,也可能會利用自身的優勢謀取利益。」

  她的語氣讓格蕾察覺到了一些東西:「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那時猊下對葛爾的統治剛剛穩定不久,打算將觸須向北延伸,有幾名緘默受到了皮克特人的蠱惑,他們娶了部落族長的女兒為妻,被授予貴族頭銜,為皮克特人劫掠葛爾商隊的罪行作掩護,事後全部栽贓給了上岸的維京海盜,連我也被瞞了過去……最後是猊下察覺到了端倪。 」

  聞言,格蕾有些訝異:「早年的緘默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緘默最早是按照廷塔哲修道院學員的標准進行培養的,任何留存至今並且超過五十歲的緘默,他們的能力都會令您驚嘆……可惜,當你的部下意圖對你隱瞞什麼的時候,你是不會希望他們太過聰明的。」蘿西女士苦笑一聲,「更糟糕的是,世上極少有兩全其美的情況,區別只是代價來得早或晚罷了。」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了貝德維爾爵士的聲音:「格蕾殿下,我們該出發了。」

  格蕾簡單地應了一聲,回過頭時發現蘿西女士正在對她微笑。

  「不必緊張,奧克尼郡比這裡要好得多。」對方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僅有貝德維爾爵士陪伴您左右,那裡的緘默也會及時接應您的,這趟旅途沒有那麼糟糕。」

  格蕾勉強點了點頭,這還是她第一次脫離蘿西女士獨自出使某地……而且不知為何,北方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瘴氣所籠罩,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此行是為了查明一件事:緘默的報告顯示,雖然洛錫安封堵了陸上交通,但仍有商船在洛錫安和奧克尼之間往來,而且北方艦隊會隨行護航,母親想要知道新上任的海上元帥阿爾比恩這段時間究竟在干什麼……這將決定對方的腦袋在事後是否還能安穩地待在脖子上。

  「貝德維爾卿以前去過奧克尼郡嗎?」

  「很遺憾,葛爾就是我印像中不列顛最靠北的地方了。」貝德維爾笑了笑,「除了您的兄長們,大多數圓桌騎士都對北方了解甚少,畢竟北方是女王的北方。」

  「然而女王的北方讓女王失望了。」格蕾不想表現得太情緒化,但近期的遭遇已經將她的耐心消磨殆盡,「母親為這裡創造的財富最後只養肥了老鼠!」

  「很難說,殿下。」貝德維爾回答,「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但北方的現狀似乎……有悖於常理。」

  「卿的意思是?

  「誠然,我知道北方的情況很復雜,而且猊下遠在千裡之外,無法像治理倫迪尼烏姆那樣掌控全局,但我不認為這會對猊下造成太大的阻礙。」貝德維爾繼續道,「猊下年輕時遇到過更加糟糕的情況下,但她依然游刃有余。」

  其實格蕾也有過類似的想法,無論北方的基礎公共設施多麼年久失修,至少它曾經存在,而且有一部分仍在正常運作,例如不列顛引以為傲的地下排水系統。而在不列顛以外的地方,暴露在外的陰溝和隨處堆積的垃圾簡直是再常見不過的景像,很難想像不列顛居然會比其他國家率先成為病疫的孵化地。

  也許母親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否則她不會對關閉星之內海通道一事如此堅持。

  抵達奧克尼郡時已是深夜,雖然貝德維爾建議她先休息一晚,但緘默在情報中提到過,北方艦隊的護航時間基本在晚上,格蕾打算抓住時機一探究竟。

  他們沒有選擇從城門進入,而是繞道沿著海岸潛行到了奧克尼港附近的燈塔。

  作為北方艦隊的駐扎地,附近的戒備十分森嚴。格蕾一邊對堅守崗位的衛兵感到棘手,一邊又為母親留給北方的遺產沒有被全部敗光感到欣慰。

  在一段時間的觀察後,他們成功趁兩隊衛兵輪班之際順利登上了燈塔頂層,期間只打暈了三名衛兵,這種程度的損失是可以接受的。

  燈塔頂層有一架望遠鏡,雖然是廷塔哲修道院的縮小版,但足以看清遠方的景像。

  格蕾很快就找到了來自洛錫安的商船——款式古老的小型兩桅船,沒有掛船帆。

  在不列顛,這類船基本是早期從海上艦隊淘汰下來的,後作為商船使用……不過,即使在商用船中,這種款式的船型也相當少見了,因為即使按照最晚的出廠時間計算,這批船的服役時間也已經超過了安全期限,即使沒有在使用中途報廢,商隊基本也會把船脫手賣到其他國家。

  「您看到什麼了嗎?」貝德維爾問道。

  「船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是從洛錫安逃難來的嗎?這倒是解釋了為什麼有艦隊護航。」對方點了點頭,「雖然這麼做有病疫擴散的風險,但也不能因此舍棄那些有概率幸存的人,您應該和阿爾比恩大人討論一下關於……」

  話音未落,遠處的海面上忽然迸發出一陣火光——頃刻間,曾經承載著榮耀的古老艦船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葬禮的柴堆。

  「怎麼回事?!」貝德維爾嚇了一跳,「是遭遇敵襲了嗎?」

  「不……」目睹了這一切的格蕾感覺渾身發冷,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是旁邊的護航艦……他們用箭點燃了船只。」

  是的,艦隊並不是為了護航才離港的,那艘船上的人也不是為了逃難——他們是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像牲畜一樣被強制趕上了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後也像牲畜一樣被清理掉了。


第348章

  「您最好為自己的罪行找好了理由。」當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就連格蕾自己都嚇了一跳,「阿爾比恩大人,恐怕您不會想知道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有多麼鋒利。」

  她從未用如此低沉恐怖的語氣說過話——母親總是愛憐地稱她為「我的小月亮」, 小月亮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但母親如今不在這裡, 也許這就是原因,這就是她選擇離開溫室的結果t。

  格蕾並不天真,不會指望不列顛的所有官員都是無私奉獻的大義之人,但阿爾比恩的背叛絕對是令人痛苦的……和現任海軍大臣納爾遜一樣,他也是平民出身,十四歲便開始在船上服役,在攻打海伯尼亞島時立下赫赫戰功,因此受到了母親的賞識,就連他如今的名字也是母親賜予的。

  即使是在相對開放的倫迪尼烏姆,資歷深厚的納爾遜當初作為海軍大臣加入御前會議時也遭到了不少懷疑和排斥,更不用說是風氣更加保守的北方了,能夠力排眾議讓這名年輕人成為北方艦隊的統領,是母親對他委以信賴的證明。

  阿爾比恩的喉嚨已經被劃開了一道血痕, 但他似乎並不感到害怕:「如果殿下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我可以向您解釋所有事情。」說到這裡時,他甚至苦笑了一聲, 「我不奢求您在得知真相後能夠放下對我的憎惡,也知道我死後應該下地獄, 但請相信我絕對沒有背叛猊下。」

  格蕾深吸了一口氣:「是你親自下令讓護航艦點燃那些船的,是嗎?」

  「是的。」

  「你很清楚洛錫安發生了什麼,是嗎?」

  「是的。」

  「你知道……」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船上載著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他們並無罪孽,只是一些不幸被病痛所折磨的無辜之人,是嗎?」

  「是的。」

  「結果你像對待牲畜一樣燒死了他們!」格蕾大聲怒斥,試圖讓憤怒掩蓋她的哽咽,「洛錫安的貴族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才能讓你像條狗一樣為他們犯下這種滔天罪行?母親曾經信任你,阿爾比恩,這是她最大的錯誤!」

  直到此時,阿爾比恩的眼神中才閃過一絲痛苦,仿佛他剛剛被鞭子抽了一下,內心的罪惡和恥辱終於從碎裂的面具下泄露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啞聲道,「沒有人想這麼做,我們只是別無選擇……」

  「'我們'?」她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不奇怪,阿爾比恩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件事並瞞過所有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顯然,最有可能同流合污的便是奧克尼郡的執政官……但這無疑是一個比阿爾比恩更令人絕望的答案。

  「請放下槍,格蕾殿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驗證了她的猜測,「即使您決意要殺死我們,至少也該帶著有用的情報回去見蘿西大人,不是嗎?」

  格蕾緩慢地回過頭,語氣麻木:「謝菲爾德大人。」

  對方點了點頭,臉上有著與阿爾比恩類似的漠然。

  ……一種讓格蕾無法理解的漠然。

  謝菲爾德出生於法斯蘭家族,是廷塔哲的封臣之一,她的祖父凱爾博·法斯蘭曾作為廷塔哲的使者,陪同當時年紀尚輕的瑪格絲姨母返回北方,保護她不受洛特王的折磨,並且全程參與了奧克尼港的建造。謝菲爾德是凱爾博的孫輩中能力最出眾的那個,延續了祖父的榮光。

  她一直是母親的心腹大臣,否則這樣重要的職位不會被托付到她手上。

  「為什麼?」她聽見自己問道,「謝菲爾德大人,連您也背叛了母親嗎?」

  「我不會否認我們背負著罪孽,也不否認我們辜負了猊下的期待。」謝菲爾德回答,「但我們絕不會背叛猊下,我們願意為她而死,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無論如何,還請您先把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收起來,殿下。」

  聞言,格蕾猶豫了一下——在突襲阿爾比恩的府邸前,她命令貝德維爾爵士不得隨行,一來她接受過正統的武藝訓練,不需要別人的保護,二來這裡是北方,任何爭鬥都是女王黨內部的問題,貝德維爾的存在也許反而會阻礙談話的進程。

  也就是說,現在她孤身一人。

  氣氛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後格蕾解除了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但並未放下警惕:「請說吧。」

  阿爾比恩松了口氣,謝菲爾德則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坦誠說,由瑞特大人來向您交代前因後果會更好……可惜他沒能熬過去。」

  「瑞特……瑞特·布萊克大人?」格蕾愣了一下,「他死了?」

  瑞特·布萊克是目前御前會議明面上的情報大臣——自從患上白內障而無法正常視物後,蘿西女士就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情了,瑞特是她選中的接班人。

  雖然蘿西女士的視力在接受義眼手術後就恢復了正常,但她還是以年齡為由,堅持將職位交給了更年輕的人,私下依然在以緘默的身份進行情報工作。

  ……只是沒想到她的接班人比她走得更早。

  格蕾與第二任情報大臣僅有幾面之緣,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面色憔悴,郁郁寡歡的中年男人的形像。瑞特·布萊克在御前會議中的名聲一直不好,不僅因為他是平民出身,也因為——按照其他大臣的說法,他是一個干髒活的人。

  瑞特不僅是緘默,還是女王的處刑官,負責拷問犯人、叛徒和俘虜,這讓他身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

  他們之間最長的一段對話發生在她決定成為緘默之後,當時母親給了她兩個選擇:留在卡美洛特跟隨瑞特大人學習,或是跟隨蘿西女士在各地暗中尋訪。

  她當時還不想離開母親太遠,因此心裡更偏向前者,但當她向對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時,瑞特大人婉言拒絕了她。

  格蕾至今還記得他臉上的表情,一個帶著點為難的苦笑。

  在那個瞬間,無論瑞特·布萊克在他人口中是一個怎樣殘忍的魔鬼,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長輩。

  對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他年輕時鼻梁被打斷過,後來沒接好,導致鼻梁一直是歪的,這大概是他會養成這種習慣的原因。

  「您不該來找我的。」他歉意地衝她笑了一下,好像在為自己感到丟人似的,「緘默們有各自不同的辦事方式,蘿西大人顯然更適合您,至於這些髒活兒,就交給我們這種人來干吧。」

  她當時只是感到不解:「您何必妄自菲薄呢?母親很器重您。」

  「是啊,誰能想到像我這樣的人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呢?但這是兩碼事,殿下。」他溫和地看著她,「鹿有鹿的方式,鼠有鼠的方式。我並不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恥,但這不意味著您也適合干這些……去找蘿西大人吧,她才是更適合您的導師。」

  格蕾從回憶中抽回思緒:「瑞特大人也是死於瘟疫嗎?」

  「是。」謝菲爾德回答,「據瑞特大人所說,這場瘟疫起源於一名魔術師,他妄圖重新建立一條通往星之內海的道路,以完成追尋根源的本願。要完成這項魔術,必須需要獻祭王族之血,為此他綁架了來不列顛探望阿勒爾夫人的特奧巴爾德親王,瑞特大人之前來到北方就是為了處理這件事。」

  「魔術……」難怪這場瘟疫來得莫名其妙,格蕾感覺胸口的封印禮裝隱隱發燙,渴望著鮮血,「那名罪人如今在何處?」

  「死了——當場就死了。」謝菲爾德嘆息一聲,「但情況會惡化到這種程度,還有著諸多復雜的因素。首先是瘟疫擴散的速度快得不同尋常,就好像無意間打開了地獄之門,不出幾天就超出了可控範圍。其次是一些詭異的巧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大多在第一時間就感染了瘟疫,沒能傳出消息就死了,最後則是……」

  格蕾替她說完了剩下的話:「洛錫安的官員們。」

  「沒錯,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打算借他的名義將剩余的緘默集合起來後一起殺掉,然後謊稱他們死於瘟疫。」阿爾比恩的語氣要比謝菲爾德情緒化得多,「當瑞特大人逃到奧克尼郡時,洛錫安已經徹底失控了,截斷道路是我們雙方都認可的結果,一旦瘟疫繼續蔓延,北方——不,整個不列顛都會化作人間地獄,所以我們……」

  「這不能替你們的罪行辯護。」格蕾冷酷地打斷了他,「你們應該事無巨細地將情況上報給母親,而不是將那些遭受苦難的人們塞進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後將他們付之一炬——這件事裡確實有罪該萬死的人,但決不是這些普通百姓。」

  阿爾比恩的臉龐倏地蒼白起來,仿佛已經流干了血。謝菲爾德不得不t代他繼續道:「您是從洛錫安來的,應該已經親眼見識過那裡的慘況。這次瘟疫的可怕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想像,一旦染病,病人基本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無論他們之前是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街頭流浪的乞丐還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都無法逃過死亡的追捕。」

  「瑞特大人甚至不願意與我們見面。」阿爾比恩低聲道,「抵達奧克尼郡時,他已經虛弱至極,但依然拒絕我們扶他去房間裡休息,就這樣坐在車廂裡向我們交代了一切。臨死之前,他懇求我們做兩件事,一是不要接觸他的屍體,直接用火把他和馬車一起燒掉;二是一定要在猊下得知情況前解決這件事,千萬不要讓她親自來到北方。」

  「瑞特大人……不希望母親來解決這件事?」格蕾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猊下現在已經沒有妖精之血的庇護了,格蕾殿下。」謝菲爾德看著她,「我們都知道她不久前還臥病在床……在過去,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殿下,猊下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了。」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顫抖了一下:「母親總會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她就會來。」

  「不錯,猊下從不會辜負人們對她的期待……當她意識到仍然有人心懷希望在黑暗中等待著她,她就要義無反顧地走到那黑暗中去。」對方輕聲道,「但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如今承載著這份意志的只是一具血肉之軀,會疲倦、會生病……會死亡。」

  那兩個字刺痛了格蕾的神經,她的嘴巴嚅動了好幾次,但就是說不出一個字。

  「猊下的肉體還很年輕,即使她開始衰老,至少也還有幾十年的時光,不應該被葬送在這裡。」謝菲爾德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夠找到治愈這種病的方法——考慮到它是由魔術引發的,也許根本不存在什麼治愈的方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斷瘟疫的傳播……即使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踐行某些殘忍的手段。」

  還沒等格蕾回答,阿爾比恩就繼續道:「如果這種手段是必要的,那麼讓我們來做,總比讓猊下來做要好,她的榮耀不該因為一個愚蠢的魔術師而受到玷污。」

  這一次,格蕾沉默了很久。

  一方面,她想要相信母親會一如既往地為不列顛解決所有難題,但另一方面,謝菲爾德和阿爾比恩的話觸動了她內心最不安的部分。

  一想到母親可能會在瘟疫中死去,或是局勢最終迫使她成為一個殘忍的暴君,讓她過去數十年的付出霎時化為烏有……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就讓她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她勉強地開口,「但二位理應清楚,母親不會贊同你們這麼做。」

  「我們清楚,殿下。」

  「此外,無論您們這麼做的初衷是什麼,最後都無法逃過審判。」

  「當然,殿下,我們早就做好了准備。」謝菲爾德溫和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格蕾想起了瑞特——那個寧可死在馬車裡,最後的願望是希望女王遠離北方的男人,「我們願意接受死亡,只是祈求它能等到這場悲劇落下帷幕後再來找我們。」

  對方的坦然令她產生了一絲動搖,但她還是堅持道:「我無權允許你們這麼做,蘿西大人才是持有石中劍的人,在她作出答復前,請不要再擅自從洛錫安那裡接收和處置感染者了。」

  謝菲爾德點了點頭:「我們理解,但這件事可以更隱晦地進行,待您從蘿西女士那裡得到首肯後,只需通過緘默向我們傳一封密信即可,千萬不要以公使的身份來到奧克尼郡,整件事都是我們自作主張的結果,不應該和猊下產生任何聯系。」

  談話結束後,阿爾比恩建議她坐小型艦艇返回洛錫安,現在是順風季,海上航行的速度比陸上更快。

  在看到阿爾比恩和謝菲爾德坐車馬車送她回來時,貝德維爾爵士似乎沒有太過意外,第二天凌晨他們一同前往港口時,他還體貼地表示自己騎馬就好,將車廂留給了他們,方便他們交談。

  格蕾透過車窗眺望遠方的地平線,太陽剛剛升起一線,天空中仍有星星的影子,灰藍色的海水在黎明中泛著細碎的波光,海鳥從遠處看只是幾道稀薄的暗影,與渡鴉並無區別。

  「不會感到害怕嗎?」她忍不住開口。

  「什麼?」

  「死亡。」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殿下。」阿爾比恩回答,「但我們還害怕許多東西,其中總有一些是凌駕於死亡之上的。」

  「您和莫德雷德殿下都是在光榮征途後才出生的,當您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時,許多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謝菲爾德說,「對您而言,北方也許只是一片保守落後的土地,遠遠比不上卡美洛特和康沃爾。但在幾十年前,這裡還要更糟,皮克特人、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之間的紛爭似乎永無止盡,撒拉遜人和維京人伺機而動,在暗中嗅尋著鮮血。」

  「糟糕的年份總是接連不斷,土地裡顆粒無收,賦稅卻一升再升,人們靠攙著沙子、木屑的谷粒和草根飽腹,父母不得不將自己的孩子賣作奴隸,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被關在畜棚裡等死,街上流浪的乞丐和野狗爭奪食物,有時互相淪為彼此的食物……看著如今的北方,您恐怕很難想像它曾經的樣子。」

  「猊下改變了一切。」阿爾比恩說,「她為北方帶來了生機,讓人們活得像人。」

  「猊下總是能改變一切。」謝菲爾德露出了懷戀的微笑,「自我有記憶以來,猊下的名字就像是一個形容詞,意味著一切很快就會變好,而且她是永恆不朽的,就像希望本身……得知她因病倒下的消息時,我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你人生中原本認定為真理的東西忽然失去了效力,就好像太陽某天忽然決定不再升起了一樣。」

  謝菲爾德的眼睛在晨曦中閃爍,格蕾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層淚光。

  「猊下離開的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心碎。」對方輕聲道,「但'那一天'決不會是現在。」

  她的神情和話語都讓格蕾心煩意亂——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該贊同他們的做法,即使他們沒有任何利己的想法,他們的行為也是富有爭議的,如果母親在這裡,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這麼做。

  可是在內心深處,她明白有時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違背本心的事情……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僅僅是因為別無選擇。

  直到抵達洛錫安時,格蕾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向蘿西女士坦白真相,她魂不守舍地沿著巴萊特莊園的石階走到二樓,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第一次感覺自己腦袋空空。

  她先是做了一個深呼吸,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蘿西大人,我回來了,關於奧克尼郡發生的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第349章

  正如謝爾菲德所說, 這是一場殘忍而公平的瘟疫,無論病人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乞丐還是貴族, 病症擴散和惡化的速度幾乎都是一樣的。

  蘿西女士的身體很快垮了下來。

  據格蕾事後了解, 對方幾天前確實去了一趟病疫重災區,主要是為了查看情況有多嚴重,以便確認日後需要從南方調度多少醫療資源過來支援。

  盡管蘿西女士按照母親的叮囑做了所有的防護准備,沒有與患病者發生任何近距離接觸, 回來後也做了全套的消毒處理, 但病疫還是找上了她……迄今為止,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尚未確定,但格蕾很難抑制自己內心深處一些陰暗的想法。

  也許是利恩斯侯爵派人做了什麼,巴萊特家族倒台後,他必然會是下一個被拿來殺雞儆猴的對像……無論何種疾病,血液傳播基本都是確鑿可行的,他可以派僕從偷偷用帶有病人體液的布巾接觸蘿西女士身上的一些開放性傷口,或是在蘿西女士外出巡視時將病情尚不嚴重的感染者安插在隨行的僕從中……

  然而, 不管真相如何,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沒有轉圜的余地。

  蘿西女士身上並沒有出現患病者常見的黑癰和腫塊t,而是直接陷入了由呼吸器官炎症所引發的高燒地獄。她的皮膚蒼白而干裂,舌頭卻因為充血而發黑,唾液中摻雜著綠膿和血水,哪怕是最輕柔的喘息也能讓她的胸口疼痛不已。

  格蕾試圖為她補充一些水分, 但沒有起到多少效果, 仿佛那些水在流經食道後就從她的體表蒸發了。

  更可怕的是——到了夜晚,高燒還會進一步加劇, 哪怕對方的體溫在白天就足夠令人心驚膽戰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蘿西女士懇求她配置一些顛茄藥劑給她。格蕾心裡很清楚這樣只會加速她的死亡,但她既不知道該如何治愈對方,也不忍對方繼續受到病疫的折磨,只好哽咽著答應了這個請求。

  自蘿西女士感染瘟疫以來,洛錫安的官員就對她的治療問題百般推卸——考慮到北方一貫的治療手段,格蕾認為這算是一件好事。對於她打算為蘿西女士提供顛茄藥劑一事,他們倒是樂於提供幫助,就好像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舉辦葬禮了。

  顛茄可以麻痹疼痛,在服用藥劑後,蘿西女士終於能夠暫時安然入睡了,但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些後遺症。她時常意識錯亂,把格蕾當成年輕時的女王,以為她們還在葛爾,她仍在擔任母親的輔佐官,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格蕾得知了當年洛特王的死並非意外,而是母親暗中操縱的結果。

  好在這種錯亂每次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格蕾推測這與蘿西女士體內植入的原初妖精之眼有關。

  蘿西女士顯然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對於死亡的態度異常平靜,反而經常安慰格蕾,告訴她不必為自己的離去而悲傷。

  「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她露出平靜的微笑,「經歷過低谷和高峰,品嘗過恥辱,也沐浴過榮耀,世上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像我這樣精彩呢?別看我總是與陰謀為伍,其實我是個非常知足的人,殿下。」

  說到這裡時,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對自己過去的決定感到慶幸:「人們總是用異樣的目光看待瑞特,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請不要為那些流言蜚語所困擾,殿下……我走之後,他會是您最好的老師。」

  格蕾從未質疑過瑞特·布萊克的忠誠和能力,可惜對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不忍告訴蘿西女士這個消息,只希望對方能夠安寧地走完最後一程。

  因為不放心利恩斯侯爵派來的人,這幾天格蕾一直親自照顧蘿西女士。

  一天下午,她幫蘿西女士擦拭完身體,對方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這次並不是意識錯亂的結果,蘿西女士很清楚她是誰,也知道那些流逝的時光不會再回來了。

  「我本以為猊下會為您取名'西杜麗'的。」她冷不丁開口。

  「……什麼?」

  「西杜麗,一個女孩的名字——我從未見過對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生命中相當重要的人。」對方苦笑一聲,「請原諒一個可憐的將死之人吧,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出口,恐怕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隨後,她回憶起了年輕時的往事——比母親遠嫁葛爾的時間還要早一點,是康沃爾剛剛復興時的事情,蘿西女士受到了母親的賞識,開始承擔一些輔佐官的工作。

  雖說現在已經不足為奇了,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離經叛道的決定。母親不僅是廷塔哲公爵,也是紅龍的王女,按照王室慣例,她應該從封臣家族中挑選適齡的千金作為女伴,她們不僅將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會成為她的密友和親信。

  可她最後誰都沒有選,只是留下了蘿西和愛瑪,兩個家僕的孩子。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她輕聲道,「當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比周圍的同齡人要機靈一點,但是——一個後廚女僕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能成為公爵的親信?即使在夢裡我也不敢這樣奢求。」

  格蕾看到蘿西女士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這是對方沉思時慣有的動作,但在眼下似乎只是暴露了她的焦慮。

  「然而,有一件事始終令我感到不安。」她繼續道,「在我最初受到提拔的那段時間裡,猊下有時會叫錯我的名字,尤其當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時候…… '就放在那裡吧,西杜麗',不止一次。」

  說到這裡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格蕾笑了一下:「聽起來可能很傻,但我一直都想知道西杜麗是誰。正如之前所說,我從未見過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曾經的同伴,也許是她在卡美洛特時的輔佐官。除了偶爾叫錯名字,猊下不曾與任何人聊起西杜麗,但我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親密的氛圍,那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就好像她曾是猊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您沒有問過母親嗎?」

  「我希望如此。」蘿西女士搖了搖頭,「可惜我的心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向猊下開口,只能任由這個神秘的名字繼續困擾著我……那段時間,我總是彷徨不安,擔憂那個孩子會回到猊下身邊,然後猊下就不再需要我了。」

  「您完全沒必要為此焦慮。」格蕾安慰她,「畢竟您也是母親最信賴的……」

  「我知道。」蘿西女士打斷了她——這似乎是無意識的舉動,回過神後,對方歉意地笑了笑,「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知道猊下不會真的因此而冷落我,只是……有時人很難抑制內心的一些負面想法。」

  格蕾點了點頭:「我能理解。」

  歲月就這樣匆匆流逝,康沃爾擺脫了早年飢荒的影響,逐漸繁榮起來,猊下沒有再叫錯過她的名字,西杜麗也始終沒有出現——考慮到當時的卡美洛特還在卑王的掌控下,危機四伏,那孩子可能早就離開人世了。

  「對此,我的心情一直很復雜。」蘿西女士說,「一方面,我內心最卑劣的部分忍不住為這個女孩的死而慶幸,但另一方面……我真的很想和她見上一面,想知道我是否只是排在她之後的第二選擇,又或者我已經超越了她,成為了猊下心中的第一名?我希望自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我沒有任何輸給她的地方……但這個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妄圖戰勝一個並不存在的敵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突然,蘿西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如此劇烈,就好像她要從喉嚨裡把自己的內髒全部嘔出來一樣。

  格蕾連忙幫她順氣,從對方的呼吸中,她聞到了腐敗的氣味……和那天晚上她們在教堂的地窖裡聞到的一模一樣,死亡的氣味。

  蘿西女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第一反應是死死抓住她的手。

  「答應我,殿下……」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了,只是沒有了流淚的氣力,「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在哪裡,您都會找到她,奔赴她身邊……老天啊,我又病又老,派不上用場了……」

  「請別這麼說……」格蕾幾乎泣不成聲,「我答應您……我會的,我一定會做到的……」

  蘿西女士的眼睛裡顯現出金色的光輝,它們緩慢地溢散到空氣中,彙聚成絲絲縷縷的金色細流,流淌到了她的眼睛裡,一股溫暖的魔力充盈了她的身體。

  老人的眼睛又變回了布滿白翳的樣子,她的表情卻慢慢平復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些許迷茫。

  俄而,她蒼白的面龐浮現出些許紅暈,仿佛生的氣息短暫地回到了這具身軀中——那一瞬間,她的面色似乎重新紅潤、健康了起來,盡管臉上依然滿是歲月的溝壑,但當她微笑起來時,看起來是那樣鮮活,格蕾能夠從中窺見她年輕時的鋒芒。

  「猊下……」她看著格蕾,但視線已經穿過了漫長的時空,凝視著另一個人,「我對您而言……足夠好了嗎?」

  直至臨終前,她還是沒能問出那個問題,沒有問她是不是母親心裡第一名。

  她只是問:我足夠好了嗎?

  「當然……」格蕾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模仿著母親的口吻回答,「你難道還不知道嗎?蘿西,我早就離不開你了。」

  聞言,對方的眼睛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淚光,既不像是女王的情報大臣、緘默之首,也不像是那個一t夜之間讓幾十顆人頭落地的處刑官,只是一個羞怯的年輕姑娘。

  她氣若游絲,似乎每說出一個字,體內的生命力就耗去了一點,但她的語氣聽起來還是那麼輕盈、釋然,仿佛了卻了一件心事:「是嗎……那就好。 」

  …………

  渡鴉是在黃昏時分抵達光輝庭院的。

  駐守的騎士第一時間將信交呈交給了艾斯翠德。從羊皮紙的長度來看,信的內容應該不多,但艾斯翠德還是感覺它沉甸甸的……渡鴉、黃昏、洛錫安,盡是一些不祥之兆。

  得到信後,猊下沒有急著拆開它,只是坐在書桌前靜靜凝視著紙卷上的封蠟,艾斯翠德知道她一定也有和自己同樣的感覺。

  自從抵達葛爾後,猊下對自己的工作安排已經嚴苛到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步,像是一個赤腳的人在滾燙的焦土上奔跑,沒有任何停歇的時間,艾斯翠德甚至不確定她除了晚上短暫的睡眠外是否在其他時候休息過……惟獨這天下午,猊下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看著那封信,從黃昏持續到晚上,高文大人請求她去用餐,她也婉言拒絕了。

  直到月亮升至高空,夜幕暗到足以看見繁星閃爍時,她才拆開了信,就著閃動的燭光閱覽裡面的內容——只有短短幾行字,但猊下讀得很吃力,仿佛信上寫了什麼她難以理解的事情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她放下信,似乎在思考是否應該如往常一般將它燒掉,但最終放棄了。

  「是關於蘿西的。」猊下說,「蘿西她……」

  她沒能說完,但艾斯翠德已經猜到了剩余的部分。

  然而猊下沒有再說任何話,於是她也沒有追問。

  當晚,艾斯翠德照舊在臥室裡守夜——自從離開卡美洛特後,這種情況成了一種慣例,因為陛下不在身邊,猊下又有勞累過度導致重病的先例,他們必須確保猊下在夜間遭受病痛時立刻得到救助。

  大約是後半夜,寂靜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窒息般的喘氣聲,艾斯翠德嚇了一跳,沒來得及點燃蠟燭就急忙衝到床邊。

  「猊下?猊下!」她隔著被子輕輕推了推猊下的肩膀,「您還好嗎?需要我傳喚布蘭黛爾學士嗎?」

  「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黑暗中,猊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迷茫,似乎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艾斯翠德,我夢見蘿西死了……」

  剎那間,所有呼吸聲都戛然而止,房間裡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第350章

  女王已經抵達了洛錫安邊界,為了探明隨行軍隊的規模,利恩斯侯爵甚至讓自己的長子哈裡特親自前去偵查。

  「足以掀起第二次光榮征途。」返回後的哈裡特坦言道,語氣十分冷靜——即使以圓桌騎士和鐵衛隊的標准衡量,他也是一名年輕有為的騎士,很難想像利恩斯侯爵的毒種居然能長出這樣優良的果實,「即使集結洛錫安的所有守衛力量,也不足以撼動女王的一根小指,更不用說在海上梭巡的北方艦隊了。」

  聞言, 洛錫安的貴族們六神無主, 列夫為他們的反應如此劇烈而困惑……他們不可能真心以為奧克尼人和他們是一伙的,對吧?

  謝爾菲德顯然是為了大局捏著鼻子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阿爾比恩則一向與舊貴族關系惡劣,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第一批需要被送上廢船燒成灰的就是他們。

  自從不列顛統一後,貴族就不再被允許擁有私人軍隊了,只有各個州郡的執政長官有權作為王室代理人對駐守的軍隊進行培養、組建和調度,北方的金屬流通入口又掌握在葛爾郡和奧克尼郡手上,確保了王室對於武器和護具的嚴格管制。

  在巴萊特公爵擔任執政官期間, 即使他有意通融,本地貴族們也沒有找到多少投機取巧的方法, 至多是雇佣幾名流浪騎士,或是訓練一些身強體壯的家僕作為私人打手。

  這麼點人能干什麼?給女王的騎士們擦靴子嗎?

  「諸位請冷靜下來。」利恩斯侯爵適時地站出來主持大局, 「洛錫安現在就像是一個即將崩潰的熔爐,猊下肯定不希望這種不穩定的狀態進一步爆發。在權衡利弊後,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的解釋。」

  「我很懷疑那個拙劣的借口是否能騙過任何人, 父親。」

  利恩斯侯爵擺了擺手:「用來糊弄一群南方傻子已經夠了,他們根本不了解北方, 只要我們……」

  「父親。」哈裡特打斷了他,「我不認為您這樣形容猊下是什麼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整個會議廳霎時靜若寒蟬,就連利恩斯侯爵都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不妥之處——不是因為他在曾經差一點就加入鐵衛隊的兒子面前羞辱了女王,而是他差點破壞了那種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氛圍。

  這些貴族並不都是白痴,他們只是需要抓住某種東西,好讓自己能在這種絕望的境況下得到一絲安全感,就像活在一個繭裡,雖然客觀上無法阻擋鳥雀的捕獵,但能讓繭裡的人感到安全、慰藉。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利恩斯侯爵才能在巴萊特公爵死後順利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洛錫安新的話事人。

  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心理是有極限的,很多人寧可相信第二天睡醒後瘟疫會自然而然地消失,也不敢相信女王是一個會接受這種拙劣借口的傻瓜。

  「妖精女王已經不再是妖精了……」

  「恐怕這不會對我們目前的困境有多少幫助,大人。」列夫適時地開口,「畢竟,妖精血脈並不會為它的繼承人帶來額外的智慧。」

  「倒不如說妖精們大多都很蠢。」有人咕噥道。

  利恩斯侯爵咳嗽了一聲,非常刻意,也許因為他們是當初利恩斯王血脈中主動歸降的那支——當然,也是唯一留存下來的那支——一個習慣於卑躬屈膝的人站在領導者的位置上,難免顯得古怪。

  「我們還有奧克尼郡。」在有人發表反對意見前,他飛快地補充道,「我知道奧克尼郡不是我們的盟友,但謝爾菲德·法斯蘭大人是廷塔哲家族的舊臣,阿爾比恩更是掌管著北方艦隊的女王親信。」

  說著,利恩斯侯爵做了一個手勢,仿佛從虛空中抓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管他們心裡怎麼想,但他們早就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果我們被清洗,他們也難逃罪責,你們覺得猊下會讓他們給我們陪葬嗎?」

  「可是王女殿下……」

  「王女只是一個小女孩,加爾大人。」利恩斯侯爵微笑著回答,「只要猊下選擇相信我們,想必她不會違逆自己母親的意願——何況她的猜疑本就是錯誤的。誠然,我們都為蘿西女士的離世而悲傷,但她的死亡只能歸咎於她自己,瘟疫是公平的,會帶走任何一個選擇主動接近它的人。」

  話音落下後,整個會議室終於又回到了那種放松、迷霧般的氛圍,然而列夫很難沉浸其中——他從來不是那種能生活在繭裡的人,而且他很確定,洛錫安只是在慢性死亡。

  兩天後,女王帶著她的軍隊正式抵達了洛錫安。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當時正值黃昏,夕陽為騎士們銀灰色的盔甲鍍上了一層血色,倒是與這座城市蕭條的景像相符。

  盡管洛錫安人已經被提前勒令不得擅自離開自己的居所,路上的流浪拾荒者也被驅趕到了別的地方,但還是有人忍不住推開窗,大聲呼喊著「猊下」,馬上的女王側臉對他們微笑,於是起先只有一兩個人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海潮般綿延不絕的歡呼,還有人衝出來跑到街道上,跪著向女王禱告,聲音聽起來近乎哭嚎,理應阻攔他們的衛兵卻完全不敢動手。

  列夫甚至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人們臉上露出這樣充滿希望的表情是什麼時候了。

  在北方,「摩根」這個名字是有魔力的。

  就像許多年前她為北方帶來了安定和財富一樣,這次人們依舊相信她會為洛錫安帶來救贖。

  緊隨其後的是銀鎧騎士艾斯翠德——對於她的到來,列夫並不感到意外,艾斯翠德爵士是女王最堅實的盾,最鋒利的劍,基本會陪伴她出席任何重大場合。雖然對方已經不再年輕了,但他確信整個洛錫安的防衛力量加起來都打不過這位鬢發斑白的老騎士。

  與她並肩而t行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約莫三十多歲,穿著學士長袍,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得仿佛一輩子沒曬過太陽。如果不是對方身上沒有特別明顯的症狀,列夫可能會以為女王特地帶了一個瘟疫感染者過來。

  「布蘭黛爾大人……」他聽見有人喃喃——是哈裡特,他望向對方的眼神很復雜,像是恐慌、懷念和……愛意。

  列夫這才將女人的面龐和腦海中的信息聯系起來。

  布蘭黛爾·特勒,康沃爾人,黑珍珠黨的一員,不列顛唯二的長駐外派大使——另一位是女王的親生兒子加雷斯,足見她在女王心中的地位。

  哈裡特在卡美洛特進修武藝時,曾有一段時間被指定為她的近身騎士,跟隨她前往歐洲大陸。兩年後,哈裡特被突然調回,列夫本以為是利恩斯侯爵不希望自己的長子在外邊整天跟著一個寡婦亂跑,但現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如預想中那樣,女王在蒞臨洛錫安的當晚就召集了洛錫安的所有官員和貴族們。

  唯一的問題是,軍隊的行動展開得太迅速了。

  他們傍晚才正式開始工作,但在會議召開前就已經順利接管了洛錫安的一切工作,開始規劃隔離區和醫療流程,如此井然有序,如此……高效。

  就像許多年前女王其實不需要國王軍幫忙攻打伏提庚一樣,這一次女王顯然也不需要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幫忙解決瘟疫。

  直到會議開始,都沒有人知道女王召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列夫看得出利恩斯侯爵已經感到彷徨不安了,雖然他一直試圖掩飾。

  在他們的設想中,女王首先需要從他們口中得知瘟疫的源頭以及洛錫安的現狀——瑞特·布萊克的死因是這次交涉中的一個隱患,但也側面證明了緘默在洛錫安已經徹底啞火,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一切了如指掌。

  所有人到齊後,女王並沒有邀請他們落座,而是將一卷羊皮紙扔在會議桌上:「我已經收到了今年洛錫安的稅務報表。」列夫看著她的目光逐一掃過所有人,最終落在他的父親加爾身上,「稅收相較往年只下降了兩成——然而以洛錫安的現狀根本是收不上稅的,加爾·斯坦利卿,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她似乎默認斯坦利家族會在巴萊特公爵倒台後成為本地貴族勢力的新話事人——倒也不奇怪,他們家族與挪威女王瑪格絲是姻親關系,而且是洛錫安王室尚存時的旁支血脈,但阿爾比恩給他父親起綽號叫「呆鵝」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父親確實屬於貴族中不太機靈的那檔,否則不會任由外來戶的利恩斯侯爵接管一切。

  看著他的父親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列夫嘆了口氣,代為解釋道:「很遺憾,猊下,我的父親在瘟疫蔓延後一直郁結於心,身心俱疲,難以承擔太過重要的職責,巴萊特公爵死後,是利恩斯侯爵在管理各項事務。」

  他的父親眉頭緊皺,顯然對他的解釋並不滿意。

  「執政官死後,應該由他的副官或再次一級的事務官作為代理。」女王審視著他,「我不記得利恩斯侯爵在此之前擔任著類似的職務。」

  列夫此前從未見過女王,但有關她「喜怒不形於色」的評價確實是相當准確的。

  「顯然洛錫安目前的選擇有限,猊下。」他謹慎地回答,「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機會待在適合他的位置上。」

  女王打量了他許久,待她挪開目光後,列夫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滿是冷汗。

  「藍道夫·利恩斯卿。」女王向利恩斯侯爵微微頷首,姑且算是打招呼了,利恩斯侯爵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向眾人招招手,「瞧瞧我,忙得都快忘記正事了,諸位都請入座吧。」當貴族們開始移動時,她補充道,「請坐在我右手邊的位置,加爾卿。」

  他的父親看起來受寵若驚,忙不疊朝女王身邊走去,利恩斯侯爵的臉色略微發青,但什麼都沒有說,其他貴族們則面面相覷,氣氛一時變得非常微妙。

  列夫在心裡嘆息一聲,很難想像這群人幾天前居然在計劃如何聯手欺瞞女王——她甚至還沒有真正出手,這個本就不牢固的聯盟已經開始破裂了。

  會議結束時已是深夜,一想到明天早上起來還有那麼多工作要處理,列夫就感覺心力交瘁,決定在辦公室的躺椅上湊合一晚,不回莊園睡覺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獨自走回辦公室,正打算用鑰匙開門,有人從背後叫住了他:「列夫·斯坦利大人。」

  「艾斯翠德爵士?」列夫愣了一下,「您有什麼事嗎?」

  「是的。」銀鎧騎士回答,「猊下召您去見她。」

  下一秒,他感覺後頸一痛,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列夫逐漸恢復了意識,但睜開眼睛後,他發現自己仍處在黑暗中,若非紙窗上有一個缺口漏進了些許月光,他可能會以為自己其實還昏迷著。

  列夫意識昏沉,感覺後頸依然隱隱作痛,稍微扭動脖子他就忍不住嘶嘶抽氣。他想要大聲呼救,卻發現自己的嘴裡被塞了一團麻布,他掙扎著想要從地上起來,又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麻繩捆住了。

  正當他試圖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不遠處響起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請冷靜,列夫大人。」

  他想要開口詢問,但嘴裡只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噓——列夫大人,請安靜地待在這裡。」對方低聲答道,「您會等到您想要的答案,但不是現在。」

  考慮到他手無寸鐵,而對方是一名六英尺高還穿著秘銀鎧甲的老練騎士,列夫確信此時執意對抗她是一件毫無疑問的蠢事。

  他在黑暗中狼狽地跪坐著,等待著疼痛平復。期間,他察覺到房間裡的空氣潮濕且鹹澀,地板是木質的,而且輕微起伏,他們應該在一艘船的船長室裡,他以為是窗戶的地方其實是整個房間的門。

  好一會兒過去,他聽見門外甲板的吱呀聲,腳步聲很頻繁,肯定不止一個人。艾斯翠德爵士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只用了一只手,再次證明了他剛才選擇乖乖聽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讓他可以通過門上的缺口看到外面的景像。

  他看到了幾名身披綠色鬥篷,頭盔上有鹿角裝飾的騎士——女王鐵衛隊的標志,隨後是女王和王女,她們在外貌上沒有明顯的年齡差距,與其說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然後是……他的舅舅麥爾肯。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列夫和這位舅舅並不親近,工作上也沒有什麼來往,第一反應是對方其實是女王的眼線。

  但麥爾肯急切又諂媚的態度又有點打消了這個想法,他的舅舅不像是足以擔任如此重任的人。

  因為距離太遠,列夫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從他們的表情判斷情況。

  麥爾肯一直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王女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偶爾會表現出一絲憤怒,但每次意圖行動時都會被女王阻止。女王倚靠著船舷,對他那如弄臣一般滑稽的舅舅保持微笑,並在他被王女的反應嚇到時鼓勵他繼續。鐵衛隊的騎士們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女王兩側,像是兩尊石頭做的雕塑。

  照理說,女王的態度是最溫和的,但她反而是最讓列夫感到不安的。

  大約過了兩刻鐘,女王朝麥爾肯點了點頭,似是允諾了什麼,麥爾肯臉上的笑容因為興奮變得近乎扭曲——緊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王女手中炸開,連列夫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時,麥爾肯已經被割開了喉嚨,眼珠上翻,鮮血噴湧而出,洗刷了王女手中灰色的鐮刀。

  兩名騎士似乎想上來幫忙,但王女搖了搖頭,親手拖著麥爾肯的屍體,將他從船舷邊推了下去。

  而女王臉上依然維持著那種溫和、平靜……不以為然的微笑。

  列夫感覺渾身發冷。

  恍惚中,他不記得門是什麼時候被打開的了,只知道艾斯翠德騎士把他扛了起來,一陣顛簸後,女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從遙遠的景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畫面。

  她貌似苦惱地開口:「抱歉,那孩子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還不太熟練。」

  「下次我會做得更好,母親。」

  「當然,熟能生t巧,我的小月亮。」女王溺愛地看了女兒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列夫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恐懼令他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們違背王室律令偷偷提高了稅率。」女王繼續道,「也知道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我的情報大臣,害得他慘死,還知道你們暗中與奧克尼郡達成了怎樣的協議……當然,不完全是從卿的舅舅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你們以為我在瑞特死後對洛錫安失去了掌控——是有一點,但遠沒有卿想像中那麼多。」

  聞言,列夫下意識地看向王女,一瞬間有點出神,他不確定對方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捉摸不透。

  印像中,對方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雖然擁有智慧,但性格太過被動,只能跟在蘿西女士身後聆聽教導,可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是一名合格的緘默了。

  「我大抵能猜到蘿西是怎麼被感染的,雖然我對她的死心痛至極,但這件事確實與你們無關。」女王看著他,「盡管如此,她生前尚未完成的工作依然需要被推進下去,數以萬計的人在這場瘟疫中死去,有些罪孽只有鮮血才能洗清……卿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王女手中的鐮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方才濺在上面的血跡已經被刀鋒吸食了。

  「當然,我並不打算殺你,列夫卿,否則我就不會讓艾斯翠德那麼大費周章地把你帶過來了。」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抽搐:「您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明天一早,麥爾肯卿失蹤的消息就會傳遍洛錫安。下午,他被海鳥啄食的屍體就會在礁岩邊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女王回答,「你的父親一定會怒火衝天,認為是利恩斯侯爵那邊暗下毒手,利恩斯侯爵則會認為有人陷害自己,故意挑在這個微妙的節點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他沉默了片刻,坦誠道:「如果您只是想打壓利恩斯侯爵,其實沒必要那麼復雜,今晚您只是在會議上稍作表態,就有許多官員向我的父親倒戈了。」

  「我當然不會怪罪利恩斯侯爵。」女王重新露出了那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畢竟我是一位賢明的統治者,不是嗎?對於如此明顯的陷害,我是不會輕易上當的。利恩斯侯爵是否真的暗中殺害了麥爾肯·範加德男爵,只有在進一步調查後,我才會考慮下判斷。」

  列夫只感覺很荒謬——殺死他舅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而對方卻在和他談論為什麼不能輕易將她預定的替罪羊判為凶手。

  雖然心裡清楚這樣做會有性命之危,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不明白……如果您只是希望洛錫安的管理層陷入內亂,又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呢?難道您不怕我將真相透露給我的父親嗎?」

  「列夫卿。」女王意味深長道,「在會議上,當我讓你的父親坐到我的右手邊時,你的父親難道不知道這樣會破壞你們內部的平衡嗎?」

  他頓了一下:「我的父親在這方面並不敏感。」

  「但他並非完全不知道,對吧?」她說,「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直接在我的右手邊落座,甚至沒有試著推辭一下。卿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人並不想知道真相,只是從諸多可能性中選擇他們最想聽到的那一種。你父親並不想讓利恩斯侯爵凌駕於他之上,只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他的驕傲。無論是怎樣的機會,只要能把這個外來者踩下去,他就不會輕易放手。」

  女王離開了船舷,慢慢地走近他。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列夫卿。」不同於緘默,女王走路時不會特意掩飾腳步聲,但她的每一步都讓列夫的心感到沉重,仿佛那是死亡的喪鐘, 「不僅如此,我還會派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斯坦利莊園。至於回家後你打算怎麼做,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我們都知道結果是怎樣的,不是嗎? 」

  當鐵衛騎士用劍砍斷他身上的麻繩時,他再一次想起了麥爾肯的死狀,想起他喉嚨口迸發的鮮血和鐮刀銳利的刀鋒,想起女王臉上平靜的微笑——與此刻一模一樣。

  「如果我……」因為聲音太過沙啞,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選擇對真相保持緘默,以爭取任何一個能讓我的家族存續下來的機會……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只需要幾句諫言和幾個的小把戲。」女王低聲道,「坦誠說,我不需要洛錫安的任何人來協助我解決瘟疫,但我也不希望他們來添亂——問題就在這裡,當他們閑下來的時候,難免會給我惹麻煩,所以我希望他們在無事可做時也能忙碌起來。」

  「比如……調查麥爾肯的死因?」

  「以及任何可以讓他們彼此猜疑的事情。」她說,「接下來我需要為瘟疫投入全部的精力,沒有時間陪人玩這些小游戲,卿比我更熟悉你們的圈子,想必知道該怎麼做。」

  他在鐵衛隊的護送下坐上了馬車——上面有著斯坦利的家徽,這是他們家族的馬車——也證實了莊園裡肯定埋伏著女王的人,不是他舅舅這種無能的蠢貨,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眼線。

  也許緘默並不像他們想像中那樣全滅了。

  在車廂輕微的顛簸中,列夫的心漸漸平復下來,馬車駛進莊園時,他剛好與弟弟布利斯打了個照面。

  「怎麼回來得那麼晚?」對方打了個哈欠。

  「本來想在辦公室湊合一晚的,但睡在躺椅上果然還是太難受了。」他聽見自己回答,「最後還是決定回來了。」

  布利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跟他道了一聲晚安。

  列夫目送著他離去,腦海中卻響起了不久前女王說過的話。

  「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確實如此。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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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相比奧克尼,摩根對洛錫安倒是不那麼熟悉。畢竟,見證一座港口建成的過程遠比和一群各懷鬼胎的貴族們打交道有趣得多。

  洛錫安的王政會議廳似乎比記憶中更加嶄新、恢弘,但摩根還是懷念它過去的樣子。

  那時瑪格絲尚未遠嫁挪威,摩根記得她喜歡把靴子擱在會議桌上,讓凱爾博——這位親眼看著她從名門淑女一步步淪為海上土匪的廷塔哲老臣如鯁在喉,她記得她曬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和暢快的笑聲,還有她身上海鹽、硫磺和皮革的氣息。

  但這裡沒有瑪格絲……失去她的生機與活力後,這只是一個金碧輝煌又死氣沉沉的房間。

  「猊下。」艾斯翠德低聲提醒道, 「謝菲爾德大人到了。」

  聽到這個名字, 摩根嘆息一聲:「讓她進來吧。」

  大門推動時,門軸沒有發出聲音——重視禮節乃是法斯蘭家族的傳統,雖然謝菲爾德不是在廷塔哲長大的,但她從祖父身上繼承了這一品質。

  謝菲爾德有些拘謹地走進房間,始終低垂著視線,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孩子。盡管她已經人到中年,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和五個孩子的祖母,但她此刻看起來和摩根記憶中那個內向的小女孩沒什麼區別。

  然而, 摩根無法忽視她所做的一切, 即使那是出於愛與忠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種殘忍的行徑辯護。

  她暫時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奧克尼郡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洛錫安郡已經夠亂了,現在她需要將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解決瘟疫上,沒有必要節外生枝。

  「坐吧, 謝菲爾德。」她說,「情況緊急, 一些懸而未決的事情留待日後再說, 眼下我們需要關注的只有瘟疫。」

  謝菲爾德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找回了作為奧克尼執政官的狀態:「是,猊下。」

  過了一會兒,格蕾和貝德維爾也先後抵達了會議廳,這樣人就全部到齊了。

  「布蘭黛爾,簡單報告一下學士們對於瘟疫的研究進度吧。」

  布蘭黛爾點了點頭:「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基本可以確定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是老鼠身上的跳蚤。」

  「跳蚤?」

  「是的,鼠蚤吸食了老鼠的血液,然後再吸食人類的血液,並在這一過程中將鼠疫菌傳染給了人類,這也是為什麼除了人類以外,在瘟疫中死去最多的是老鼠t 。 」

  「可是負責照顧病人的教會修士也是瘟疫感染的高發人群。」格蕾說,「教會接收病人主要是為了尋找治療方法,因此在衛生方面也更加注重,基本不會有老鼠出沒,但依然有許多修士染上了疫病。」

  「目前在不列顛蔓延的瘟疫主要是淋巴腺鼠疫,通過血液傳播,傳播途徑就是剛才布蘭黛爾所提到的鼠蚤。」摩根解釋道,「鼠疫菌引發了淋巴結炎症——也就是這次瘟疫中最常見的高燒、黑癰和硬性腫塊。而那些感染了淋巴腺鼠疫的病人,有概率會惡化為繼發性肺鼠疫。」

  聽到這裡,克魯茨困惑地看了他的長官一眼:「艾斯翠德爵士,我是這裡唯一什麼都沒有聽懂的人嗎……」

  「安靜,克魯茨爵士。」

  「此時病人的肺部已經受到感染,他們咳出的飛沫也具有傳染性,被附近的人吸入後,細菌就會直接感染喉嚨和肺部,大部分修士就是這樣受到感染的。」摩根繼續道,「好在這類病菌在空氣中的存活時間並不長,大部分瘟疫的傳染性和致死率都是呈反比的,繼發性肺鼠疫也不例外,只要做好防護措施,這類情況並不需要太擔心,滅鼠和滅蚤始終是我們的第一要務。」

  「我和崔斯坦爵士這幾天排查了洛錫安所有的基礎設施狀況。」貝德維爾說,「雖然大多不能用了,但都在可修復的範圍內,只要將排水溝疏通,加裝窨井蓋的話……」

  「情況沒有那麼簡單,貝德維爾爵士。」艾斯翠德解釋道,「准確來說,洛錫安郡有一些非常致命的問題。」

  「是嗎?我還以為洛錫安和奧克尼差不多呢。」克魯茨撓了撓臉頰。

  「早先的奧克尼和洛錫安雖然名義上屬於同一個國家,但奧克尼那時只是一個荒涼的漁村,所以在建設港口時干脆重新規劃了整座城市的布局,舊有的建築全部推翻重建,基礎設施也是比照康沃爾的標准建設的。」謝菲爾德補充道,「而洛錫安是當時的王都,已經有了成型的城鎮建築群,不可能再推倒重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先天性的弊端。」

  格蕾喃喃道:「難怪這裡的污水淤積如此分散……我本以為是管道老化破裂才導致了污水滲漏,看來有些區域根本沒有地下排水系統。」

  「是的,那些被堵塞或棄置的窨井和排水溝都是後期增設的,但這本質上是在給一件舊衣服縫上補丁。」謝菲爾德繼續道,「畢竟當時的不列顛尚未統一,所有財政都是走各自王室的金庫,除了雄厚的財力外,統治者還要有為此不惜成本的魄力。北方的整體經濟水平騰飛之後,洛錫安由城鎮擴建為了城市,翻修成本進一步提升,然而光榮征途結束後,它的地位已經不值得王室為其支付如此高的代價了,這些設施就是瑪格絲大人去挪威前留下的最後財產。」

  「原來如此……」貝德維爾嘆了口氣,「其實巡查時我們就多少感覺到了,洛錫安人日常的主要活動區域有很多不起眼的狹窄暗巷,進去之後簡直像是陷入了一座黑暗迷宮……感覺這種地方無論多麼藏污納垢都不值得奇怪。」

  「事先沒有經過合理規劃,仍由城市野蠻生長就會形成這樣苔蘚般的建築群。」摩根沉吟片刻,「這種思慮是正確的,光靠軍隊不可能將這座城市徹底清理,我們必須與本地的百姓展開合作。」

  「要額外聘請一部分人擔任清掃工作嗎?」

  「這只是實踐的諸多方式之一,重點在於向他們解釋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而非讓他們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強行配合我們。」她強調道,「這座城市正被恐懼所籠罩,而它之前的管理者做得並不好,如果百姓們對王室——對於我的信賴有所下降,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我們想要達成有序的管理,必須讓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未來變好。」

  最後,這份工作被托付給了艾斯翠德和貝德維爾,前者主導,後者輔佐。

  艾斯翠德是名望最高的女王鐵衛,能夠增加官方話語的可信度。貝德維爾雖然是圓桌騎士,但他身上有一種溫柔、使人親近的氣質,可以和艾斯翠德的威嚴感達成平衡,而且他會模仿北方口音,不會讓當地人感到疏離。

  隨後,摩根又將一卷羊皮紙交給了艾斯翠德。

  「這是洛錫安全體官員的名單,標紅的都是可合作的對像。」幾乎每一個管理者平庸無能的城市都能順利找到幾個負責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下級,「標藍的則是我早先安排在洛錫安,打算在合適的時間點取代本地貴族位置的事務官候選人,為人忠誠,能力優秀,可惜他們大多是近兩年才被調來的,對北方的情況可能不算特別熟悉。這兩者可以相互配合進行工作。」

  「然後是奧克尼郡。」她的目光落到了謝菲爾德身上,「洛錫安有大片農田因為瘟疫而淪為荒地,今明兩年注定將顆粒無收,需要大量的物資支援。陸上調度由葛爾負責,海上路線由奧克尼負責。」

  「是,猊下。」

  「醫療隔離區的範圍劃分已經定下了,我需要你監督工程的每日進度,克魯茨卿。」

  「遵命。」

  「接下來是今天最後一個有待處理的問題。」摩根說,「雖然洛錫安及時隔斷了道路,但從格蕾的偵查結果來看,因為老鼠的活動範圍擴大,瘟疫依然有向外擴散的趨勢,至少已經突破了洛錫安邊界。」

  病菌傳播不同於自然災害,不會激起老鼠向外逃竄的本能,疫病更多是通過人類的活動向外傳播,而最適宜老鼠的生存環境往往是高密度的人口聚集區,像這樣主動離開城市進行遠距離遷徙的行為,顯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格蕾的呢喃:「神秘……」

  摩根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她不認為在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後,蓋亞的懲罰會只局限於她本人。

  當初發現烏魯克決定斷絕神代時,諸神的懲罰可不是什麼「讓吉爾伽美什體內的神血失效」,他們放下了天之公牛,將整個庫拉巴化為廢墟,磨滅了恩奇都的靈魂,讓他的身軀歸於塵土。

  美索不達米亞神明是自然神,既是蓋亞意志的體現,也是蓋亞意志的縮影。

  「我有一種猜測。」布蘭黛爾輕輕咳嗽一聲,「可能是土妖精在驅趕老鼠,迫使它們向更遠的地方遷徙。」

  「不可能。」格蕾說,「雖然妖精不受物理枷鎖的束縛,可以變成靈體穿梭於現世與星之內海,但自從通道關閉後,這種方法就失效了,留存於現世的神秘生物應該只有巨人和魔獸了。」

  「既然存在星之內海的妖精無法來到現世的情況,自然也會有被留在現世的妖精無法返回星之內海的情況。」布蘭黛爾小心翼翼地回答,「因為永遠無法回到家鄉而心生怨恨,通過擴散瘟疫的方式來報復人類……客觀而言是符合邏輯的。」

  聞言,克魯茨冷笑一聲:「是嗎?當它們為了取樂而玩那些換生靈ヾ把戲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想過不能回家是什麼重要的事。」

  「妖精並不是會考慮人類想法的物種,諷刺它們也無法改變這一點,克魯茨爵士。」格蕾的臉色凝重起來,「重點在於它們是否真的參與其中……目前看來可能性很高。」

  「關閉通道是權衡利弊後的最終決定。」摩根平靜地回答,人類文明的發展絕不能受到神秘的桎梏,這是所有重大決策的首要前提,「我不會冠冕堂皇地說什麼這是為了正義與真理——事實是,這個決定是非常功利性的。那些時代變革的犧牲者會對我抱有怨恨,也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

  當整個會議廳陷入沉默時,她的指尖輕輕點擊桌面:「然而,無論它們的恨意源自何處,它們如今造成的後果已經遠遠超出了它們有權索取的範疇。我不清楚妖精鄉的法度如何,但在這片土地上,它們沒有這樣肆意妄為的權力。格蕾,我需要你尋找土妖精的蹤跡,確認它們是否與這次的瘟疫有關,如果是的話……當場處理掉即可。」

  「是,母親。」

  會議結束後,其他人都離開了,唯獨謝菲爾德留了下來。

  摩根並不意外,她與艾斯翠德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t ,在離開時將會議室的門關上了。

  當王政會議廳只剩下她們二人時,謝菲爾德又開始下意識地摩挲手指——她是在蘿西的教導下長大的,無意間繼承了老師的許多習慣。

  「我知道您一定想知道更多關於……那件事的詳情。」她哀求道,「但此刻還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猊下,請給我一點時間吧。」

  摩根沒有開口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我也贊同布蘭黛爾大人的推測,鼠群的活動軌跡可能是受妖精的影響。」謝菲爾德說,「它們也確實有這麼做的理由,但以它們的智力——我的意思是,大部分妖精很少會考慮如此大規模的復仇計劃。」

  法斯蘭家族畢竟是廷塔哲最早的封臣之一,長年侍奉著妖精之血的覺醒者,對於妖精的習性了如指掌。

  「如果它們憎恨猊下關閉了通道,應該會直接對您本人實施報復,而非這樣有組織地展開一系列復雜行動,恐怕它們背後還有……」說到這裡時,謝菲爾德有一瞬間的窒息,似乎畏懼於說出那個名字,「恐怕背後還隱藏著更高級的神秘。」

  摩根並不需要真正聽到那個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覺到了幕後黑手的痕跡……這也許就是和你的敵人交手過太多次的結果,她有點苦中作樂地想道。

  「這不重要,謝菲爾德。」

  「怎麼會不重要呢?如果真的是星球的抑制力在推動這一切,那麼……」

  「如果它要來,就讓它來吧。」摩根走到窗前,看著玻璃上謝菲爾德的倒影,一半在光照下,一半在陰影中,然而光照下的倒影模糊不清,陰影中倒影卻清晰可見。

  人的記憶似乎也是這樣,快樂的部分總是交織在一起,痛苦的部分卻是被一幀一幀慢放的鏡頭。

  她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謝菲爾德模糊的面龐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黝黑的皮膚、綿羊般蓬松的白色長發和一雙融金色的眼睛。

  「謝菲爾德。」她聽見自己說道,「你知道這一次你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

  聞言,謝菲爾德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我處死了許多無辜的人……」

  「不,這是你因錯誤導致的罪孽,是結果,而非原因。」摩根轉身直視她的眼睛,「你最大的錯誤,是你沒有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謝菲,你不相信我能解決眼下的問題,你不相信我能戰勝它,你願意為我而死,卻不肯相信我能在這場交鋒中獲得勝利。」

  謝菲爾德臉色蒼白,幾乎要像一個小女孩那樣哭出來了,但摩根沒有停下:「可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眼睜睜看著你,看著阿爾比恩為了捍衛我的榮譽而死,我想要的就是這種醜陋的東西嗎?」

  她小聲啜泣起來:「我……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們為我而死,謝菲,我需要你們在我身邊,我需要你們支持我,相信我——相信我能贏,相信我能帶領你們度過眼前的難關。」摩根向她伸出手,「孩子啊,你能為我做到這件事嗎?」

  也許現在說這番話已經太晚了(晚了不止一次),她曾經所愛、所珍視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往日的笑容與淚水不過是泡沫幻影。她被稱作不焚之女,現實卻只留給了她一抔灰燼。

  ……但至少這一次,還有人能抓住她的手。


第352章

  「趕路的時候也要這樣全副武裝嗎?」

  阿格規文一抬頭就看見了高文微笑的面龐——雖然對方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但阿格規文實在太熟悉他了,只消看他一眼就多半能猜到他想說什麼。

  不過出於對兄長的尊重,他還是簡單地作了解釋:「這是為了給人們以安全感……也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卻是北方百姓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高文點了點頭,將他的盾牌遞了過來,目光卻避開了他:「直接去洛錫安?」

  「不,根據緘默傳來的消息,土妖精驅趕下的鼠群已經抵達了葛爾邊境, 有可能開始在偏遠的小鎮上蔓延了。」當提到「緘默」時, 阿格規文的胸口微微刺痛,此時他忽然很感謝兄長躲閃的眼神,「所以在前往洛錫安之前,我會先和格蕾, 以及凱姆裡德公爵的隊伍彙合,並且在邊界線附近巡視一圈。」

  「凱姆裡德公爵……桂妮薇爾大人也來了嗎?」

  「畢竟連布蘭黛爾學士都回來了。」阿格規文苦笑一聲, 「那位公爵大人可是不會讓她專美於前的。」

  聞言,高文臉上露出了與他相似的,帶著些懷念的表情:「也是。」

  前者對後者的執念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件趣聞——桂妮薇爾確實是一流的醫藥學者,然而布蘭黛爾是歷史級別的天才,放眼整個廷塔哲修道院都沒有多少人能穩居於她之上,醫藥學相關課程的最高學分記錄不過是她致學之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筆,畢竟這只是她的輔修課,她的主修科目是煉金術學。

  本以為這種天才之間的追逐會隨著桂妮薇爾成為凱姆裡德公爵,忙碌於領地的各項事務而被漸漸忘卻……只能說有些人確實是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並且永遠死不認輸的。

  片刻的沉默後, 高文的嘴唇嚅動了一下:「阿格規文,我……」

  「不行。」

  「你都沒有聽我說完……」

  「不行,高文。」他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答案是'不行'。葛爾是聯連接北兩地的樞紐,絕不能出任何差錯。母親需要你留在這裡協調物資的調度,並且確保瘟疫的擴散最終不會越過這條線。我知道你無時無刻不想著趕赴母親身邊,但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高文,我們有各自的責任要承擔。」

  高文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阿格規文跟隨兄長一起上過戰場,見過他更糟糕的樣子(當然,任何人在失去幾品脫的血液後都會臉色發青),但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動搖,為自己做正確的事情卻傷害了對方而痛苦。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才開口:「蘿西女士死了,阿格規文。」

  蘿西女士——那個看著他們長大,猶如第二位母親的女人,阿格規文的心和他同樣悲傷:「我知道。」

  「我很……害怕。」他的神情看起來很古怪——陰郁而迷茫,像是在為某種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事物而恐懼,「有什麼很不對勁的地方……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一些黑暗的、冷酷的東西也在和瘟疫一同蔓延……」

  說著,高文抓住他的手——非常用力,阿格規文只好假設他是因為用力過猛而顫抖:「答應我,阿格規文,如果……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你要第一時間通知我,好嗎?」

  阿格規文恍惚了一下,一張相似的(但更年輕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對方在他離開卡美洛特前也說了類似的話。

  「阿格規文卿——不,阿格規文,別把這當作是王的命令,僅僅是作為一名丈夫的請求。」

  他仍記得陛下當時的眼神……一種讓人意識到他其實也老了的眼神,意識到他多麼害怕失去,害怕被一個人遺落在這個世界上。

  「我很擔憂洛錫安的現狀,但更多是擔憂你母親……你也清楚她的身體狀況,我知道她最後一定會不計代價地解決所有難題,但我不希望那個代價是她本人,阿格規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的心中閃過的一絲遲疑——陛下是對的,有一個聲音對他說,沒有什麼比母親的安危更重要,你能想像母親不在的日子嗎?你認知中最堅不可摧的基石忽然分崩離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離你而去——但那聲音太過微弱,很快就被責任感和服從的天性淹沒了:「我能理解您的憂慮,但請原諒,如果那是母親的決定,我就會去執行。」

  「這樣嗎……」對方的聲音愈來愈輕,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假如瘟疫不是發生在北方的話,就能由我代替王姐去處理……不,假如我更有能力,能夠讓王姐生活在一座真正無垢的白堊城裡就好了……」

  這種想法多少有點太理想化了——人是具有智慧和欲望的生物,決定了t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基本不可能達到完美無瑕的狀態,這也是他始終不贊同戈達德大人對於構築理想國的觀點的原因。

  話雖如此,又有哪個物種真正達到了這種境界呢?即使是看起來最人畜無害的動物,在族群內部也有自己的一套運行規則,也許和人類社會的規則大相徑庭,但同樣包含著殘忍、掠奪性的一面。牛羊在利用反芻器官儲存草料時,並不在意野馬會不會因為缺少食物而瀕臨滅絕。

  母親曾經說過,如果想要追尋一個沒有爾虞我詐的世界,干脆全世界都退化到草履蟲的狀態好了。

  不過此刻,他只是單純認為陛下把自己逼得太緊了——自母親重病臥床之後,他陷入焦慮的頻率就越來越高,這種情況在母親前往洛錫安處理瘟疫後進一步加重,逐漸演變成了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經質:「您不必太過自責,沒人能料到北方會突然淪陷至此。」

  他曾試圖請教凱爵士該如何緩解陛下的緊張情緒,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別理他,更年期到了」。

  「阿格規文。」回應他的是一聲嘆息,「我知道你不會違背你母親的命令,但至少——我不願去想這種可能性,但假若發生了最壞的狀況… …第一時間告知我,好嗎?

  阿格規文從回憶中抽回思緒:「我會的。」

  得到他的承諾後,高文終於松了一口氣——不僅如此,他某些惡劣的本性又開始發作了(和他當年把超支的戰損清單交給他時一模一樣,簡單來說就是「得寸進尺」),甚至有了調侃他的余裕:「你剛才是不是走神了?真難得啊,連鐵之意志的阿格規文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

  「陛下在我出發前說過和你類似的話。」

  坦誠說,這種感覺很奇怪……亞瑟王在外表上一直很年輕,和莫德雷德站在一起時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就連高文站在陛下面前也會顯得年長。

  梅林說過,陛下承擔著超越時代的重要使命,因此紅龍之血不會隨著不列顛神秘的衰落而溢散,母親現在看起來或許與陛下年紀相近,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陛下仍會保持現在的模樣,而母親會漸漸老去,直至死亡的終點……陛下是否已經為此做好了准備呢?

  「卡美洛特最近還好嗎?」高文問道。

  「兩任情報大臣接連死亡,母親又不在王都,御前會議的氛圍多少有點不安定……不過加荷裡斯答應了會在我離開期間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暫時不用擔心什麼。」

  「莫迪呢?他還好嗎?」

  「最近難得有在認真學習了。」阿格規文允許自己露出一點點笑容,「母親在離開前似乎給他布置了功課,我問過他需不需要幫助,但他堅持要自己解決。」

  「那孩子終於有點王儲的樣子了。」高文點頭,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作為男子漢,也是時候脫離母親的庇佑獨立成長了。」

  阿格規文竭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過於嘲諷:「這番話確實適合由你來說。」

  辰時,軍隊正式出發。

  途中,阿格規文首先遇上了凱姆裡德公爵的隊伍——規模不大,畢竟現在王室律令禁止領主們擁有自己的軍隊,大多是前來支援的醫療人員。凱姆裡德的學術發展基本遵循了公爵本人的愛好,目前是不列顛醫療水平最高的州郡之一。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大人。」記憶中端莊羞怯的淑女早已是過去時,三十多歲的桂妮薇爾·歐肯希爾德微笑著與他打招呼,她的美貌相比年輕時沒有一絲遜色,但少了那種惹人憐愛的感覺,更多是作為領主的威儀。

  「桂妮薇爾大人。」阿格規文點頭致意,「您行徑的速度比我預想中要快。」

  「當然,畢竟我已經先天落後了許多。」桂妮薇爾難以掩飾語氣中的埋怨,「真不敢相信我在猊下心中只能位列第二梯隊——布蘭黛爾大人也就算了,憑什麼貝德維爾爵士也在我前面?難道我的醫學造詣不如他嗎?」

  「貝德維爾爵士更習慣行軍生活,我相信母親一定有這方面的考量。」阿格規文說,「而且您的孩子才剛滿一歲……」

  「是啊,已經斷奶了。」

  「很多母親不適應在孩子年幼時離開……」

  「天哪,別來這一套。」凱姆裡德公爵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貴族禮儀的典範,只有在與熟人見面時才會展現出她當年受到了瑪格絲姨母多少影響,「難道我是靠蜜蜂授粉懷孕的嗎?我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阿格規文大人,如果塞西爾是一個連孩子都照顧不了的廢物,我當初就不會娶他了。」

  塞西爾·羅倫是桂妮薇爾曾經的事務官——當然,現在也是,不過人們對他的主要認知已經變成了凱姆裡德公爵的丈夫。羅倫家族是歐肯希爾德家族的封臣,塞西爾又是家中次子,最後的結局當然只有入贅。

  盡管這對夫妻在結婚前相識多年,他們的婚姻卻始於短短的幾句對話。

  「塞西爾卿,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我一定知無不言,大人。」

  「卿在床事方面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什麼?當、當然沒有!是誰在您耳邊……」

  「卿有性病嗎?」

  「沒有!究竟是誰對您散播了這種不實的謠言?我願意向那個無恥之徒發起決鬥來證明我的清……」

  「卿愛慕我嗎?」

  「我……是的,大人,從見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將永遠屬於您了。」

  「很好,塞西爾卿,現在我命令你脫下衣服,從今晚開始成為我的丈夫。」

  ……阿格規文其實沒想特意記住歐肯希爾德現任家主的情史,但這對夫妻的愛情故事實在太過震撼,帶給他的衝擊力僅次於瑪格絲姨母和當時還是挪威王儲的瑞卡爾夫王子爽完後棄他而去的情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挪威女王回不列顛探親時與凱姆裡德公爵在茶會上談笑風生的那段記憶可以在他患上老年痴呆之後盡快被忘卻。

  思緒至此,阿格規文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試圖將剛才那段亂入的記憶拋之腦後。

  「先前預定好的碰面地點正巧在一條河流邊。」他說,「等我們與格蕾正式彙合後,就可以直接在那裡扎營了。」

  桂妮薇爾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只是「第二梯隊」的巨大衝擊中),大部隊就這樣一路走到了預定的地點。按照之前格蕾用信鴿傳來的消息,狩獵小隊在今天日落之前就會抵達。

  ……然而,直到傍晚格蕾都沒有出現。

  雖然野外行路難免會發生一些意外——以格蕾的身手,無論土妖精還是普通的劫匪都無需擔憂,但阿格規文還是莫名感到了一絲不安,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是在母親突發重病的時候——當時他還沒有得知母親暈倒的消息,甚至連人都不在首相塔,僅僅是看到閃爍不定的蠟燭和牆上明明滅滅的影子,他的身體就忍不住顫栗。

  事後,他才知道加荷裡斯當時也有類似的感覺。加荷裡斯認為這是因為廷塔哲家族的血脈結合了人類的社會性和妖精的神秘性,使得他們有一種趨近理性的生物本能,能夠在族群首領遭遇危險時感受到威脅。

  母親的妖精之血溢散後,格蕾理論上成為了新的族群首領(只是現在的廷塔哲已經不再將神秘作為家族紐帶了),或許也會產生類似的效果。

  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格蕾遇險了,母親也危在旦夕……

  阿格規文不得不派出了艾柔——神秘消退後,他作為德魯伊的能力也大幅下滑,無法與使魔共享五感,也無法與動物進行交流了。待艾柔歸來,他無法判斷它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只能親自跟隨它走進樹林的深處……

  最後,在一片荒僻的樹林中,他們找到了幾具騎士的屍體,以及滿身是血的格蕾。

  阿格規文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他衝到女孩身邊——廷塔哲做工精良的鬥篷此時竟然成了一種負擔,他因為怎麼也撕不開布料而愈發驚慌失措,最後是桂妮薇爾代他進行了傷口包扎。

  「天啊,格蕾t……」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力,「別怕,好嗎?小妹,我就在你身邊,看著我,千萬不要閉上眼睛……」

  格蕾虛弱地咳嗽了兩聲:「阿格規文哥……」

  「我在這裡,小妹,不要浪費體力說話。」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堅持下去……」

  她搖了搖頭,手指輕微地抽動了一下,阿格規文握住她的手,尚未意識到她接下來的話會讓他的心跳徹底停止:「阿格規文哥,母親有危險……拜托了,救救她……」


第353章

  摩根站在城牆上向遠處眺望, 灰綠交錯的帳篷像是梅雨季後的青苔,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溪流兩側,混濁的溪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像洛錫安, 肮髒、死氣沉沉, 但仍有活下去的希望。

  大部分騎士都卸下了盔甲,以便更輕盈地在帳篷間穿梭,僅有少部分依然全副武裝,騎著馬在附近巡邏,維持現場秩序。負責指揮巡邏小隊的是西爾菲,艾迪(或者說艾德裡安)最年幼的孩子,摩根本想讓他留在葛爾協助高文,但艾迪堅持要讓自己的兒子在前線接受磨煉。

  「就連一把劍在成型之前都需要千錘百煉,」他如此說道, 「安逸的生活不會讓孩子成長為一名騎士。」

  不得不承認——斯圖亞特王也許是一名糟糕的父親,但他確實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了一名真正的騎士,而數年過去,他的兒子又將這份騎士的品格傳承給了自己的兒子。

  西爾菲年僅十七,繼承了父親濃密的黑發和寶藍色的眼睛,相貌英俊,武藝出眾,在同輩中僅次於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他師從崔斯坦爵士,對詩歌和音樂也頗有造詣,而且在父親的監督下沒有沾染任何一絲(老師的)不良習氣,非常純潔地長大了。

  話說回來, 那孩子看向格蕾的眼神也……非常有趣。

  摩根自認為是一位開明的母親,並不討厭這種知慕少艾的氛圍,等這場瘟疫過去後,這個年輕人也許值得一個機會——當然,前提是他能打動格蕾,以及她來者不善的父親和兄長們——尋求愛情就像成為騎士一樣,是需要經歷磨煉的。

  「猊下,需要隔離的患者名單已經整理完畢了,請您過目。」

  「辛苦了,布蘭黛爾。」

  她從對方手中接過名單——比她預想的要短。倒也不奇怪,鼠疫本就是死亡率極高的疫病,而且不少感染者在初顯病症時就被強行關到船上送往奧克尼郡了,洛錫安的總人口數相比瘟疫開始前至少蒸發了一半。

  「情況比想像中樂觀,但目前已有的醫護人員數量依然不夠。」布蘭黛爾說,「在凱姆裡德和康沃爾的醫療支援到達之前,我們可能需要從教會調度一些有醫學素養的修士過來幫忙。」

  「我會寫一份召集令。」她說,「不過,你這邊最好和教會提前打好招呼,禁止修士擅自對患者進行治療。」

  布蘭黛爾點了點頭,但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小聲開口:「猊下,關於醫護人員的分配問題,其實我……」

  「你不明白我為何要把珍貴的物資和醫療資源浪費在那些注定不可能康復的患者身上,對嗎?」看到對方忍不住瑟縮的樣子,摩根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必要害怕,布蘭黛爾,我理解你的憂慮。」

  如果說淋巴腺型鼠疫在理想的情況下還能有一半的存活率,肺炎性鼠疫則基本可以和死亡劃上等號了——後者在病發時肺部已經化膿潰爛,即使以二十一世紀的醫療水平都難以治愈,更別說是公元五世紀的不列顛了。

  盡管如此,摩根依然為這些患者劃分了一塊單獨的隔離區,並為他們分配了相應的醫護人員,確保他們在患病期間得到應有的照顧,哪怕只有短短幾天。

  布蘭黛爾想法其實也沒有錯,與其將有限的醫療資源投入到一件注定不會有回報的事情上,不如徹底放棄這部分人,專注於那些有可能活下來的患者,提高他們的存活率——摩根不是在像牙塔裡長大的,知道管理者有時必須舍棄一部分人的利益,以保全更多的人。

  盡管殘忍,但這就是現實。

  「我確實這樣考慮過,但巴特萊公爵與奧克尼郡達成的秘密協議打消了我的想法。」她說,「布蘭黛爾,你認為瘟疫傳播期間最可怕的東西是什麼?」

  「……死亡?」

  「死亡、飢荒、寒冬,沉重的稅收和無家可歸——這些都使我們感到恐懼,但追本遡源,我們真正害怕的其實是恐懼本身。」她解釋道,「或者說,是人們在恐懼中形成的一種氛圍。」

  看著對方困惑的神情,摩根不由得苦笑一聲。布蘭黛爾在學術上也許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但在人際關系上一直是個笨拙的孩子。

  「設想一下,布蘭黛爾,如果你是洛錫安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你所知道的只是周圍忽然有很多人生病,而這些人都在半夜被衛兵抓走了,從此再無音訊。雖然名義上是被送去接受治療,你卻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人活著回來,而同樣的結局不知何時會降臨到你頭上——沒有人能保證你不會哪天因為咳嗽了一聲就被抓走,然後被迫乘上一條破破爛爛的舊船,你不知道這條船將駛向何方,可能是奧克尼郡,可能是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地獄……沒有人會甘願接受這樣的命運,布蘭黛爾。」

  布蘭黛爾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因為恐懼這樣的命運,最好的選擇就是對外隱瞞自己的病情……」

  「而這只是最保守的情況,畢竟我們只考慮了患者本人,沒有考慮到家人、朋友可能會幫忙隱瞞的可能性。」摩根說,「我們不能讓百姓終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尤其是在洛錫安的上層已經損耗了太多信譽的前提下——要度過這場難關,僅憑一小部分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所以我們必須讓百姓重新獲得安全感,讓他們相信自己不必遭遇這樣的命運。如果人心能夠因此團結起來,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將名單交給一旁的隨行騎士:「將名單送到貝德維爾卿手中,告訴他我希望隔離計劃能在三天之內完成。」

  「是,猊下。」

  「凱姆裡德的醫療支援團隊大概在兩到三天內就能抵達洛錫安,康沃爾的要久一點,至少需要兩周左右。」她繼續道,「在此之前只能辛苦你……布蘭黛爾?」

  「噢!我、我沒事!」布蘭黛爾嚅囁道,「我只是……高興。」

  「因為辛苦……所以高興?」居然以加班為樂,現在的孩子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不是的,只是……」她小聲回答,「其實我最初也很害怕……害怕瘟疫不會結束,害怕北方會一直這樣頹廢下去……」說著,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但現在我莫名有種感覺,猊下,這片土地最後一定會好起來的。」

  看著她,摩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她剛剛繼任廷塔哲公爵,康沃爾百廢待興,尚未走出飢荒的影響,但當時的艾斯翠德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她說:「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猊下。」

  是啊……如果這是命運,那就去戰勝它。

  摩根在隔離區待到入夜才返回巴萊特公爵的宅邸,但這一天的工作尚未結束。

  她命僕從拿來了紙筆,開始思索給教會的召集令——雖然事先叮囑過,但摩根還是打算把規定提前寫好。布蘭黛爾沒有見識過北方殘暴且充滿想像力的醫療手段,可能不太明白修士們會出於「為病人好」的善心實施怎樣天馬行空的治療,她必須防患於未然。

  召集令寫到一半時,桌上的燭火輕微顫抖,光線忽明忽暗。摩根只好將筆插回墨水瓶裡,用火漆勺將燭芯邊半凝固的蠟油撥開一些。

  突然間,一陣冷風吹開了窗戶。燭火閃動得越來越快,燭光變得越來越暗——摩根如有所感地低下頭,看見在地板上滲出了一灘漆黑黏稠的油狀液體,像蛇一樣朝她映在牆壁上的影子蜿蜒前行。

  同時,t無數竊竊私語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

  「摩根勒菲……薇薇安……」它們說出了她作為湖之仙女的名字,「高貴的血脈,曾經的女王……仙靈的黑羊ヾ,妖精鄉的叛徒……」

  那些聲音包圍著她,推搡著她,猶如海潮一般,意圖將她淹沒。

  「你做了錯誤的決定……你辜負了它的愛……」它們的聲音此起彼伏,「你將付出代價……你會為此痛苦……痛苦……痛苦……」

  蠟燭的火光由橙紅變為幽藍,墮落的妖精們的聲音仍在陰影中回響,痛苦……痛苦……痛苦……

  「這就是摩爾斯嗎……比想像中還要醜陋不堪呢。」

  她並沒有選擇呼救——門外明明有騎士把守,但無一人聽見書房裡的動靜,說明這裡已經被結界阻斷了。

  「緹克曼努,人類的賢者,不焚之女……埃斐,蛾摩拉之王,葬送於灰燼……」它們的聲音愈來愈輕,最後幾乎褪為了呢喃,「仍在重復… …往日的錯誤……可笑,悔恨的火焰會將你燃燒……燃燒……燃燒……」

  它們不斷重復著「燃燒」,然而整個房間的溫度越來越低,摩根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吐息在空氣中化為白霧,黑蛇沿著她影子的輪廓緩慢上爬,她幾乎能體會到那種黏稠而冰冷的感覺。

  「痛苦……痛苦……」幽靈們低聲吟唱,「燃燒……燃燒……」

  黑蛇發出嘶嘶的聲響,最後咬住了她的嘴唇——那不過是影子,卻有一股腐敗的寒意順著她的喉嚨直通肺腑,猶如死亡之吻。


第354章

  從午夜到凌晨, 布蘭黛爾學士從房間裡出來過三次,每一次的臉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蒼白,但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請再等一等。」

  格蕾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出來時會不會再跟他們說「等一等」。她只能迷茫地站在走廊裡,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當她掃視四周,看到其他人臉上的表情時,她猜自己此時看起來也和他們差不多——那種沒了魂似的、彷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梅林在的話, 他的治療魔術也許可以……

  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著,起初的不安漸漸變為了一種古怪的麻木。有那麼一會兒,她甚至有點病態地想,如果布蘭黛爾學士永遠都不出來就好了,這樣她就不必知道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不必知道這一切的結果。她可以騙自己母親正躺在床上安穩地睡著,或許有點疲倦,但是健康、安寧、無病無災。

  但布蘭黛爾學士還是從房間裡走了出來,第四次。

  這次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很短暫,但所有人都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他們看著她,仿佛在等待她用言語掀起浪濤,為整個不列顛帶來滅頂之災。

  最後, 布蘭黛爾開口:「猊下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但還未等格蕾松一口氣,她繼續道:「但並不算好,猊下她……」她頓了一下,語氣非常謹慎, 「情況非常復雜,光憑幾句話恐怕很難解釋清楚,格蕾殿下,阿格規文大人,請隨我進來。」

  甫一踏進房間,格蕾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腐敗而甜膩,夾雜著血的腥氣,她在許多奄奄一息的鼠疫感染者身上聞見過,這是病情已經無法挽回的征兆,因為他們的肺開始化膿腐爛了。

  她感覺自己的胃在下墜。

  「如二位所見,猊下的高燒雖然有所緩和,但各種跡像都表明她感染了鼠疫,並且已經惡化為了繼發性肺鼠疫。」布蘭黛爾學士說,「正常情況下,這類患者都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

  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阿格規文的劍,因為主人顫抖的身體,劍鞘輕微摩擦著鬥篷的皮毛。無論她的兄長曾經以鐵之騎士的美名受到過多少贊譽,此刻他都像風化後的枯木一樣脆弱。

  「但是既然是猊下,難免會遇到一些極少數的特例。」布蘭黛爾學士看向她,「殿下,請您到床邊——考慮到安全問題,您不必離得太近,只要握住猊下的手即可。」

  格蕾為此感到惱怒,就好像她會因為死亡的威脅而不敢靠近母親一樣……盡管在內心深處,她知道這只是遷怒,是她個人的胡思亂想。

  當他們趕到洛錫安時,母親已經遇襲,摩爾斯死在了艾斯翠德爵士劍下,然而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自那之後,她就有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想要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頭發,讓自己以及周圍的所有人都流血。她努力遏制住自己,不希望在這種時候讓其他人為了照顧她的情緒而分心,哪怕這死一般的寂靜簡直要將她逼瘋了。

  格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花費了一點時間抑制住想要痛哭的念頭,盡可能輕柔地握住母親的手,高燒和淋巴結炎症會使患者對疼痛更加敏感。

  一股熟悉的暖流透過皮膚滲入了她的體內……格蕾不禁愣了一下,雖然母親的病情讓她此刻有些神經質,但她可以肯定這絕非高燒帶來的溫度,而是一種更加柔和、純粹的能量。

  「這是……妖精之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起來,「母親的妖精之血又回來了嗎?」

  「既然殿下也予以肯定,看來我們基本可以下定論了。」布蘭黛爾說,「不錯,猊下的妖精之血暫時中和了疫病的致死性,所以猊下不會——至少短期內不會有性命之虞。」

  直到這時,格蕾才注意到了桌上大小各異的玻璃瓶罐。其中有四個玻璃管裡盛著深紅色的液體,應該是母親的血,培養皿內的液體則泛著詭異的磷光,大概率是瑪那濃度測試劑……難怪布蘭黛爾學士沒有讓凱姆裡德公爵來幫忙,這已經徹底脫離了醫學的範疇,屬於煉金術學的領域。

  阿格規文的臉色看起來就像剛剛從瀕死中活了過來:「母親的妖精之血大約要多久才能恢復到足以病愈的程度。」

  「事實上……這正是問題所在。」布蘭黛爾遲疑了一下,「您與殿下應該都熟悉瑪那測試劑的特性,神秘性越高,瑪那濃度越高,藥劑的光顯性就越強烈。」她示意他們看向桌子上的玻璃培養皿,「這四個培養皿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血液樣本分別取自猊下發病初期,體溫抵達最高點時,度過危險期後體溫略微下降時,以及體溫穩定之後。」

  光度最微弱的是第一個培養皿內的液體,第二個培養皿光度最強,第三個培養皿次之,第四個則稍弱於前者,但依然比第一個培養皿要亮得多。

  「你們應該已經注意到其中的違和之處了。」布蘭黛爾學士說,「猊下體內的妖精之血一直在變化,但並非線性上升或下降,而是隨著病情改變的。病情惡化,妖精之血的效果就有所提升,病情緩和,妖精之血的效果就相應消減。」

  「所以……」之前那種胃袋下墜的惡心感似乎又回來了,「母親雖然不會死,但也不會康復?」

  「至少目前而言是這樣。」

  格蕾感覺身體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而阿格規文臉上的表情讓剛才短暫好轉的氣色變成了回光返照。

  「據當時的守衛所說,房間裡沒有發出任何動靜,應該是受到了結界的阻隔。」艾斯翠德爵士開口,「殿下,您之前提到過,襲擊猊下的敵人是摩爾斯。」

  「按照先古典籍中的記載,摩爾斯是妖精死亡或墮落後的姿態。」布蘭黛爾學士補充道,「但相比描述妖精隕落的記載,典籍中提及摩爾斯的次數卻非常少,說明妖精轉化為摩爾斯的情況屬於少數特例,您能大致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當時我正在追殺土妖精。」那已經是幾天前的事情了,但只要回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格蕾仍然感覺心有余悸,「我很確定那是最後一批,只要殺死它們,就不用擔心瘟疫擴散的問題了,但在剩下最後一只土妖精的時候,我……它……」

  她看見土妖精的臉像被灌了水的牛皮袋一樣肉眼可見地膨脹起來,詭異的黑色黏液從它的眼眶、鼻孔和嘴巴裡流淌而下。那些黏液似乎具有腐蝕性,妖精的皮膚上滋滋地冒出白煙,最後它的整張臉都融化、脫落了,但眼珠和牙齒依然在黏液上浮動,組成了一張抽像而可怖的臉龐。

  「薇薇安……叛徒……」它只有一張嘴,但發出的聲音像是同時有成t百上千個人在說話,「你做了錯誤的決定……你會為此痛苦……痛苦… …痛苦……」

  後面的事情她已經記不清了,留在記憶中的只有疼痛、黑暗和血的氣味。

  「都是我的錯……」她壓抑地說道,「如果我當時能擊敗那只摩爾斯……」

  「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格蕾殿下。」艾斯翠德爵士安慰道,「您和摩爾斯戰鬥的傷口怎麼樣了?」

  「桂妮薇爾大人已經幫我處理過了。」

  「那就好。」對方松了口氣,「猊下養病期間,二位不免要承擔更多責任,為此更應該養精蓄銳,還請先回去休息吧。」

  布蘭黛爾學士也勸道:「無需擔心,我與艾斯翠德爵士會時刻關注猊下的情況。」

  聞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後者臉上的表情和她同樣遲疑。

  但阿格規文終究是阿格規文,很快就鎮定下來:「現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難以安歇,與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如在清醒的時候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會先接手母親尚未處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長看向她,「你應該也沒心情做的別的事情,今晚就留下來照顧母親吧。」

  「這怎麼可以?格蕾殿下剛受過重傷……」

  「沒問題的,我的傷口愈合得很快!」她急忙說道,「請讓我留下來吧!」

  布蘭黛爾學士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但最終還是屈從了阿格規文的安排。一來,在母親重病期間,阿格規文就是母親的代理人,有權對洛錫安的所有人員進行調度;二來,她終究是血肉之軀,神經持續緊繃了一個晚上後,她的狀態已經逼近極限,即使勉強堅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現各種差錯,還不如交給狀態更好的人來負責。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親才稍微恢復了意識,但還不算徹底清醒,她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疲憊而虛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濕了的鹿。

  「母親?」她輕聲問道,唯恐錯漏母親的任何回應。

  「格蕾……?」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憊、虛弱,但依然有平息風暴的力量。

  在母親醒來前,她設想過許多種場景,以為自己能夠表現得沉穩可靠,就像阿格規文哥一樣,不要讓母親擔心,但僅僅是這一個表情就讓她快要落淚了:「母親,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疼?餓嗎?」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媽媽的小月亮,不哭好嗎?」

  她點了點頭,眼淚卻越流越多:「對不起……」

  「您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艾斯翠德爵士適時地開口,「先吃點東西,然後用毛巾擦拭一下身體如何?」

  母親微微頷首,隨即笑了起來:「你的臉色怎麼看起來比我還難看?」

  「那您真應該見一見阿格規文大人,他這幾天至少老了五十歲。」艾斯翠德爵士也回以淡淡的笑容,盡管境況慘淡,但母親與艾斯翠德之間總能維持一種溫情而默契的氛圍,仿佛兩個老朋友午後坐在同一張長椅上閑聊,「作為一位尚未結婚的男士而言,真是令人感到憂慮。」

  格蕾在此期間平復了情緒:「我去讓女僕准備食物和水。」

  「別讓廚房准備黃油面包。」母親咕噥道,「北方的面包吃起來像干抹布。」

  「北方貴族喜歡用黃油煎面團,算是一種創新。」艾斯翠德爵士解釋道。

  「創新應該是讓食物變得好吃,而不是把食物做成抹布。」母親堅持道,「不要面包。」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好的。」

  片刻過後,僕從送來了麥片粥、乳酪和熟雞蛋,還有一壺煮過的牛奶(格蕾努力不去想像騎士們半夜把擠奶工叫醒,然後鄭重其事地護送他去牛棚的滑稽場景)。母親拒絕她用勺子喂她,但劇烈的咳嗽讓她在用餐時不小心將粥灑到了睡衣上。

  「看來我確實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紀……艾斯翠德,你有因為上了年紀做過什麼傻事嗎?」

  「我曾在一天裡用劍油擦了三次劍。」艾斯翠德爵士回答,「凱爵士打趣說我再擦下去灰眼就要蛻皮了。」

  「嗯……」母親沉吟片刻,「有些人這輩子沒娶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用完餐後,艾斯翠德爵士幫助母親坐了起來,母親彎腰在木桶裡吐出了一些黏稠的粉色膽汁,膿血糜爛的惡臭再度蓋過了食物殘留的氣味。艾斯翠德爵士去清理木桶的時候,格蕾將綢布放進水盆裡,走到床邊解開母親的睡衣系帶。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患病後的身體。

  和所有感染了疫病的人一樣,母親膚色蠟黃發青,喉嚨因為咳嗽和高燒而微微發黑,腋下、腹部和大腿上都出現了黑色的癰,其中一些因為布料的摩擦已經破裂了,腫塊上滲出帶血的膿水。腫大的淋巴結讓充血的血管在皮膚上凸起,像是在皮膚下生長的樹根。

  母親有些為難地笑了一下,仿佛在為什麼她不知道事情而愧疚:「抱歉……嚇到了嗎?」

  格蕾當然不會被嚇到,當初為了研究瘟疫,她圍觀過很多修士治療患者的場景,見識過比這更嚴重的情況。

  她只是……很痛苦。

  她的母親——妖精女王,不列顛的女主人,統一了整個國家,注定要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君主,現在卻坐在這裡,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昔日的光輝被墮落妖精的詛咒毀於一旦。

  ……不該是這樣的。

  母親即使死去,也應該是在不朽的白堊城,在親人們的陪伴下,在裝滿鮮花的棺木中,美麗、有尊嚴、滿載榮光地離開人世。那一天,將會有成千上萬的百姓守候在卡美洛特的街道兩邊,只為目送她離去,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流淚。

  從此以後,這個國家將永遠懷念那段擁有過她的時光。

  為什麼命運會允許這樣美好的奇跡被不值得的東西所玷污呢?

  她強忍著淚水,用綢布為母親擦拭身體,她已經盡可能放輕了動作,像是在對待一張脆弱的羊皮紙,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幾處膿腫。母親沒有說什麼,但細微的抽氣聲暴露了她經受的疼痛。

  過了一會兒,艾斯翠德爵士回來了,相比她,老騎士對於女王的身體狀況似乎要平靜得多……也是,她旁觀了布蘭黛爾學士治療母親的全過程,一定見證了母親是怎麼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

  「接下來就請交給我吧。」艾斯翠德爵士說,「我在戰場上照顧過許多受傷的士兵,在這方面更熟練一點。」

  「沒關系的……」就連格蕾也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可以……我能做到的。」

  「讓艾斯翠德來吧。」母親愛憐地看著她,「我還有許多工作需要你來幫忙,不必拘泥於這件事。」

  即使聲音嘶啞,女王的話語仍具有不容拒絕的權威性。

  她只好像個惴惴不安的孩子一樣順從地離開了房間。

  在門鎖落上前,格蕾依稀聽見了艾斯翠德爵士的低語:「這種事情對於殿下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還是太殘忍了……」

  她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印記——突然間,她感覺先前那股歇斯底裡的衝動在胸口再一次燃燒起來。

  她並沒有回房間,而是狂奔著跑出公爵府邸——外面正在下雨,但她渾然不覺,等跑到城外樹林裡的湖泊邊時,她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濕透了,靴子裡盛滿了渾濁的泥水。

  「拜托了,梅林大人!」她朝著虛空嘶聲力竭地大喊,「我懇求您,請在我面前降臨吧!」

  她努力伸出右手,期待著月光的沐浴能夠讓她手背上的印記汲取到一絲力量——即使那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就像她從不相信加拉哈德關於「在湖邊有益於冥想」的說法,卻還是忍不住在絕望時跑到了湖邊一樣。

  「如果是您的眼睛,一定能夠看到這一幕吧……」她沉重地喘著氣,「母親她……很痛苦……拜托了,幫幫她……」

  她在期待什麼呢?

  梅林是不可能出現的,往返於現世與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關閉,即使他看見了她的祈求,也無法趕赴母親身邊。

  也許她只是想相信——相信那位魔術師的承諾,相信對方一定會在她默念三次他的名字後出現,相信他對母親的愛能夠穿越時空的桎梏,相信命運不會允許這樣美好的奇跡就此湮滅。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梅林,也沒有奇跡,回應t她的只有淅瀝的雨聲和無盡的空虛。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雨水似乎吸食了她體內的熱量。她將臉埋入掌心,以為自己會放聲痛哭,但事實是她只是哽咽了一聲,沒有力氣再去哭泣,即使有淚水流下,也被這滂沱的大雨衝刷得留不下一絲痕跡了。


第355章

  晚上, 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烏魯克。

  也許是高燒的影響,出現在眼前的並非是她最熟悉的光景——不是繁榮的王都庫拉巴,不是美索不達米亞最璀璨的明珠, 只有一望無際的焦土和廢墟, 太陽在灰色天幕的映襯下變成了慘白的色調,烏鴉成群結隊,盤旋在上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密布的陰雲。

  她步履蹣跚地穿過崎嶇的地面(天之公牛踐踏的結果) ,碎裂的泥磚和瓦片在她腳底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響,像是人臨死前的小聲嗚咽。她走出了鴉群的陰影,沿著灰色的河流一路向下,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愈來愈濃烈,聞起來像是燃燒後的木頭,河流越來越寬,最後彙入了大海。

  遠遠望去,似乎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灰藍色的海面上沉浮……是被點燃的船舶撞到礁石後散落的遺骸。

  然後又是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有那麼一會兒,她甚至以為自己迷路回到了烏魯克,但蛾摩拉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就像在她子宮裡長大的孩子,即使化作灰燼她也認得出來。然而無論烏魯克還是蛾摩拉,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恢弘的景像不過是她腦海中褪色的記憶。

  空氣逐漸變得渾濁起來,她聞到了血肉的腐敗和糞便的惡臭,還有一絲古怪的辛辣,一經吸入就如火焰般灼燒著她的五髒六腑。

  沿著火焰氣味的指引,她抵達了最後一座城市。那裡沒有被燒毀,但點起了許多火堆,城市裡闃若無人,卻有真實的活人在街道上走動。穿著黑色長袍的修士和修女們在沉默中將死者從馬車上搬運下來,脫下他們的衣服,將他們的屍體放在火堆上焚燒,骨灰的碎屑像雪一樣在空氣中飄散。

  死者的靈魂在升騰的黑煙中化作憧憧幽影,如同奔流的冥河水般湧向她,包圍著她、簇擁著她,向她伸出枯枝似的雙手。

  「猊下……」它們輕柔地呼喚著,無數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是幽谷裡的回音,它們臉龐因腐爛而腫脹,凸起的淋巴結像靜脈血管一樣又藍又紫,當它們觸碰她時,她感覺體內的生機漸漸被吸食殆盡,死亡的寒意血液裡蔓延。

  「猊下……」它們不斷重復,渴望從她身上汲取一絲溫暖,渴望著生的歡樂,渴望著她曾經許諾給他們的一切——家、溫飽與長久的和平。

  「猊下……」觸摸漸漸變成了撕扯,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繃緊,骨頭間的筋膜因為撕裂而咯吱作響,鮮血從裂開的傷口上流淌下來。

  在她即將四分五裂之際,一道盛大的銀色光輝自從空中降臨,震開了包圍著她的亡靈。

  那是一柄槍。

  握住它……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她耳畔低語,握住它,神秘的恩賜就將重新在你身上顯現……

  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吐出的氣息越來越寒冷。

  你真的甘願這樣活下去嗎?那個聲音呢喃著,嘲弄著,高貴之血,歷史留名的大人物……如今像蛆蟲一樣滿身污穢,苟延殘喘……

  短暫地被銀槍的輝耀震懾後,亡靈們重新擠向她,拉扯她的長袍,撕扯她的身體,它們冰冷的舌頭舔舐她流下的血,牙齒深入她的血肉,吮吸並啃食。

  正是因為如此……那個聲音說,正是因為如此,你才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毀掉啊……人類的賢者……

  剎那間,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離她遠去了,所有聲音都變成了遙遠的回響,所有事物都褪為了模糊的色塊,唯有沐浴在光輝中的倫戈米尼亞德依然清晰可見。

  於是她作出了決定:「不。」

  …………

  當摩根醒來時,身邊似乎有什麼東西顫動了一下——艾斯翠德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她的手。

  「您最近睡得不太安穩呢。」對方說,「又做噩夢了嗎?」

  她想要回答,但夢中的疲憊似乎延續到了現實,僅僅是喘氣就耗盡了她的全力,只能模糊地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過去,等到身體終於不再像死人一樣渾身僵直了,她輕聲笑了起來:「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得到這種待遇,真是令人心動啊,騎士大人。」

  艾斯翠德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你也老了,艾斯翠德。」她說,「我們還在康沃爾的時候,只要稍微逗一逗你,你就臉紅了。」

  「衰老是一種自然的結果,我對此並無太多遺憾。」艾斯翠德說,「鐵衛隊裡有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即使我不在了,他們也會繼續支撐著這個國家。」

  這也許就是艾斯翠德總能讓她感到輕松的原因——她們認識了太久,彼此間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語。她們都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體驗過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體會過輝煌與低谷,曾經為心中的理想而奮鬥,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盡管死亡總是令人傷感,但她們的人生已經沒有多少遺憾了。

  很少有人能理解這一點。

  「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對方柔聲道,「再睡一會兒吧,猊下。」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艾斯翠德。」

  「嗯?」

  「有你在身邊真好。」

  聞言,艾斯翠德故作嚴肅地抿起了嘴角,以掩飾自己的笑容。

  這讓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卻讓摩根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樣子——當她難以坦然接受他人的贊美而羞赧時,就會下意識地這麼做,仿佛不希望別人看出自己心裡很高興一樣。

  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

  清晨,格蕾遵循她叮囑的時間來到了房間。看到女孩用手掌擦拭窗上的水霧時,摩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深秋了。

  女王感染鼠疫一事對外仍是保密的,公爵府遺留的僕從又不值得信任,目前一直是格蕾在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她的小姑娘熟練地攙扶著精神萎靡的她坐到梳妝台前,然後拿起木梳為她梳頭——她適應得比想像中要快,這讓身為母親的她不免感到愧疚。

  在高燒的影響下,她對疼痛的感知比以往更加敏感,當格蕾試圖用木梳理順一個發結時,她神志昏沉地嗚咽了一聲,把對方嚇了一跳。

  她習慣性地安撫道:「我沒事,蘿西……」

  聞言,格蕾愣住了,房間霎時陷入了死寂。

  「猊下。」最後是艾斯翠德打破了沉默,「今天上午您還有一個重要會議。」

  「也是……」摩根對著鏡子收斂了臉上苦澀的表情,「抱歉,繼續吧,格蕾,別在意我剛才的話。」

  女孩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穿戴整齊後,格蕾又為她的臉頰和嘴唇搽上胭脂,掩蓋她蒼白的病容。

  摩根今天將久違地會見一下洛錫安的貴族們,一是因為她托付給列夫的疑案已經拖延了太久,他無力繼續周旋,今天必須落得一個結果,二是阿格規文雖然已經竭力阻止消息外露,但外面還是流傳起了女王患上鼠疫的傳聞——雖然某種意義上是事實,但摩根不打算放任這個「事實」繼續傳播,人有時候還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謊言才能過得更好。

  會議地點定在了王政會議廳。這一次,貴族們明顯謹慎了許多,尤其是藍道夫·利恩斯,不再像個一朝得勢的人那樣急於為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做表率了。加爾·斯坦利倒是一如既往,有種毫無自覺的笨拙氣質,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身為舊貴族的自命不凡,這對他有好處。

  不過今天的主角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兒子列夫·斯坦利,後者正在與自己的助手低聲交談什麼,和她初次見到他時一樣滿臉苦相,一看就是從小負責給某些人(大概率是他的父親)收拾爛攤子的人——事實證明,一個人只要願意吃苦,他以後就能吃到很多很多的苦。

  「列夫卿。」她的聲音中的沙啞似乎引起了幾位貴族的注意,但摩根裝作毫無察覺,「關於麥爾肯卿的死亡,聽說你已經有了可靠的調查結果。」

  「是的,猊下。」

  隨後,列夫若有其事地開始彙報自己捏造的調查過程,摩根則佯裝認真聆聽,期間偶爾會咳嗽幾聲。關於她忽然缺席各項工作的理由,阿格規文對外的解釋是由於過t勞和入秋受寒導致的感冒,因為先前在卡美洛特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這個理由的確說服了一部分人,但依然有人心懷疑慮。

  從她突然病倒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周,如果是普通人感染了鼠疫,此時應該已經一只腳邁入棺材了,在確定她雖然身體病弱,但似乎沒有生命之危後,貴族們也慢慢收回了小心思,將注意力轉移到做彙報的列夫身上。

  列夫忽地咳嗽了一聲,仿佛有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調查進展到這一步,利恩斯侯爵顯然是最有嫌疑的人。」

  一言激起千層浪。

  「這絕對是污蔑!」利恩斯侯爵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他在污蔑我!猊下,請別被這樣卑劣的謊言所欺騙,我與麥爾肯·範加德男爵之死沒有半點關系!」

  自她上次隱晦表態後,有一部分家族投入了斯坦利的陣營,但就連本地貴族中有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都可能面臨死亡的刑罰,這讓在場的其他貴族多少有些惶惶不安……恐怕他們日後再也無心探究女王的健康問題了。

  「邏輯上確實說得通——可是列夫卿,我亦有其他疑慮。」摩根假意指出其中的破綻,「若真如你所說,範加德男爵是在我與諸位大人初次會面的當晚被殺害的,原因是我在會議上明顯更青睞加爾卿,於是藍道夫卿懷恨在心……」

  加爾·斯坦利明顯對氛圍較為遲鈍,只是在被提及自己受青睞時本能地露出了微笑,藍道夫·利恩斯的臉色則愈發難看。

  「所以他派人殺死了加爾卿妻子的兄弟,也就是你的舅舅。」摩根繼續道,「在我看來,這個時間點未免太巧合了。藍道夫卿在洛錫安是頗有名望的人物,我不認為他會單純因為意氣用事而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徑。」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猊下。」列夫配合地回答,「比起純粹的巧合,我更相信有人在刻意引導我們認為利恩斯侯爵是殺害範加德男爵的凶手。」

  聽到這裡,利恩斯侯爵終於松了口氣:「這是當然,我本來就是清白的。」

  「於是我繼續追查下去,終於找到了殺害範加德男爵的真正凶手。而他之所以要殺死範加德男爵,是為了封住他的口,順便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以掩蓋他的另一項罪責——也就是在稅務上作假欺騙王室的事情。」說著,列夫的目光鎖定了會議桌另一頭的男人,「殺死我舅舅的凶手就是你,瓦爾克伯爵。」

  奧斯蒙·瓦爾克完全懵住了,仿佛沒有料到事情會突然扯到自己頭上,相比立刻為自己辯護的利恩斯公爵,他只是有些茫然地說道:「我?可我與範加德男爵毫無關系……」

  摩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在州郡稅務上作假乃是堪比叛國的重罪,如果此事為真,那麼犯人必須施以重罰。」

  瓦爾克伯爵臉上血色全無——殺死範加德男爵的指控當然是假的,然而洛錫安在瘟疫爆發後人口數量銳減,收不上稅金,巴萊特公爵為了隱瞞真相暗中提高稅率,他作為事務官幫忙偽造賬務卻是不爭的事實。

  「不、不是這樣的,猊下,請聽我解釋……」

  「列夫大人昨晚已經將造假的賬本呈交給我,我已經全面審查過了。」阿格規文適時地開口,「瓦爾克伯爵確實為巴萊特公爵私自增收稅金一事提供了幫助。」

  摩根微微頷首:「阿格規文,城牆上的防御設施修繕得怎麼樣了?」

  「全都可以正常運作,母親。」

  「是嘛……」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期間瓦爾克伯爵試圖衝過來懇求寬恕,卻被一旁的衛兵當場按住,「那就出發吧。」

  她帶著其他貴族一同來到城牆,因為聲勢過於浩大,許多百姓都好奇地出來圍觀。

  衛兵們將瓦爾克伯爵捆綁起來放在投石機上,瓦爾克伯爵不停地哭嚎、掙扎,但他的嘴被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在正式行刑前,摩根看向利恩斯侯爵:「藍道夫卿,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利恩斯侯爵看起來心神不寧,只是勉強笑了笑:「只要您能相信我的清白,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

  「卿的回答實在令我欣慰,不過我依然會予以應有的補償。」她溫和地說道,「克魯茨卿,將斧子交給利恩斯公爵,由他親自執行犯人的死刑。」

  聞言,利恩斯侯爵臉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不、不必了,猊下,我不需要任何補償……」

  「無需謙虛,藍道夫卿,這是你應有的待遇。」

  「還是讓騎士們來……」

  摩根的語氣冷了下來:「卿如此不甘不願,是仍對自己差點蒙受冤屈的事情耿耿於懷,所以對我心懷不滿嗎?」

  「當、當然不是……」利恩斯公爵艱難地將聲音從喉嚨裡摳出來,「對於您的關懷,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摩根目送著他臉色慘白地走到投石機邊——在瓦爾克伯爵乞求的眼神下,在貴族們的不安注視下,在百姓們的紛紛議論下,他最終舉起了斧子。

  ×××

  「噢——」梅林差點就要為這精彩的一幕吹口哨了,「投石機原來可以把人扔得這麼遠啊……簡直像是在玩往湖面上扔小石子的游戲呢。」

  不過,一向做事不動聲色的小公主居然會用這種戲劇性的做法,也側面證明了目前的局勢有點超出她的掌控吧?

  瓦爾克伯爵死後,摩根當場向人們宣布他在稅務上做假,協助邪惡的巴萊特公爵壓榨無辜的洛錫安百姓,因此被判死刑,並表示洛錫安已經遭受了太多苦難,未來三年洛錫安的稅收都將降低到三十稅一。話音剛落,城牆下的人們便發出了驚人的歡呼聲。

  為了應對摩根,本地貴族派暗中也做了一些小動作,例如在民間傳播女王已經感染疫病,命不久矣的消息,阿格規文曾試圖阻止謠言的傳播,但效果並不樂觀。

  然而,在得到女王的親口允諾後,無論女王實際身體狀況如何,他們都不會相信——或者說不會允許自己相信女王患上鼠疫的事情了,因為他們不敢確定女王去世後,這項恩惠還會繼續。哪怕摩根此刻就在他們面前咳嗽到昏死過去,他們也情願相信官方的解釋,相信這是因為女王早先在卡美洛特的那場大病尚未痊愈,又因為北方寒冷的氣候和疲勞過度而復發了。

  對於貴族內部,那就變得更有意思了。

  瓦爾克伯爵的確做了假賬,但既然能讓賬本傳到卡美洛特,必然不止他一人作案。縱觀全局,可以說整個洛錫安的貴族階層都是他的同伙,他本人甚至算是利恩斯侯爵的親信,最後卻是公爵親手處決了他。

  這也意味著只要女王震怒,無人能夠逃脫她的懲罰——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哪個同盟是值得信賴的。

  此時此刻,他們心裡一定很希望讓這件事就此平息下去,不再引起任何關注。

  回到馬車上後,摩根看起來如釋重負,終於放任自己露出了虛弱的模樣。格蕾及時為她解開沉重的鬥篷,遞上藥劑和清水,她習慣性地對女兒回以微笑,但仍掩飾不住神情中的倦意。

  梅林沒有體會過生病的感覺,但他知道摩根現在一定很難受。

  為什麼要這樣固執呢?

  明明只要接受倫戈米尼亞德,她就能回到全盛時期——當然,她不能繼續待在現世了,靈魂必須脫離肉軆回歸阿瓦隆,放棄自己作為人的部分,全心全意作為蓋亞側的妖精而存在。

  可阿瓦隆又不是什麼不好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向塔外眺望,太陽將天空染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星光如燦銀般隱藏其中,空氣中彌漫著清新香甜的氣味,湖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視線所及之處都盛開著鮮花,這是他辛勤勞作的成果。

  這樣夢幻般的景像,難道不是比現世好得多嗎?

  雖說小公主對於自己人類的部分總是有種過分的執念,一時間無法說服自己也不奇怪……然而這畢竟不是正常的傷病,不會隨著時間逐漸痊愈。如果她不屈服的話,就得一直在這詛咒般的賜福中痛苦掙扎,直到失去最後的機會,真正墜入死亡之淵。

  思緒至此,梅林忽然想起格蕾在大雨中苦苦哀求他出現的那一幕……盡管她的痛苦也令他心痛,但他不能出面干涉,蓋亞的懲罰是摩根必須經受的過程。在瘟疫結束前,如果她不肯做出抉擇t,就無法從病痛的折磨中獲得解脫。

  「快點拔槍吧,小公主……」他喃喃道。

  回到阿瓦隆,重新回歸高貴、純淨的姿態,回歸往日無憂無慮的生活。

  還有格蕾——等那孩子的壽命迎來終結,靈魂也會回歸星之內海,到時候他們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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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請您務必再考慮一下。」阿格規文說, 「無論如何,加爾·斯坦利都不是作為您代理人的最佳人選。」

  母親對此面露微笑:「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孩子。」

  「加爾·斯坦利既無堅定的意志,也無卓越的頭腦,身上唯一可以看出歲月沉澱的地方是他不太靈敏的聽力。」阿格規文本想簡要概述,但忍不住越說越多,「他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當然,對於一個腦袋空空的人而言,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對所有人的意見都表示贊同,以至於工作一整天都無法做出哪怕一個有效的決定。他說話從不過大腦,或是說完就拋之腦後ヾ。」

  如果加荷裡斯在這裡,就會用他一貫輕描淡寫(但暗含輕蔑)的口吻代他做出總結:蠢貨。

  「真是流暢啊,不枉你在戈達德卿手下學習了那麼久。」母親從墨水瓶裡抽出羽毛筆——中途劇烈咳嗽了幾聲,幾滴墨水濺在了桌案上,然而母親佯裝無事,繼續工作,「希望你等會兒寫信的時候也能這樣妙語連珠。」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母親。」

  「阿格規文, 親愛的。」母親咯咯笑了起來,「你剛才不是自己回答了嗎?」

  阿格規文無言以對。

  正當他開始思考該如何不那麼尷尬地告退時,布蘭黛爾學士的到來解救了他。

  在他關上門前,母親忽然開口:「阿格規文,你應該還記得我叮囑過什麼吧?」

  聞言,他的動作頓了一下:「……是, 母親。」

  「那就好。」母親朝他點了頭,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孩子。」

  回到書房後,他花了一點時間重振精神,然後開始醞釀將要寄往卡美洛特和葛爾的信件。

  給高文的信件寫得很順利,大抵是母親因為北方秋冬季的寒冷偶有不適,但總體並無大礙,讓他不必擔心——在母親南下討伐卑王期間,阿格規文一直留在葛爾輔佐高文,早就習慣了用善意的謊言搪塞自己的兄長。

  這也是為什麼當母親叮囑他不能把她生病透露給其他人——尤其是高文時,阿格規文毫無心理負擔地答應了。

  他的兄長或許是當代騎士之典範,但當他沉浸在自己的偏執中時,所產生的破壞力也是無與倫比的。

  即使抱著最樂觀的態度,阿格規文也很確信,一旦高文知道母親病倒的消息,就會毫不猶豫地趕赴洛錫安,將領主的職責拋之腦後(哪怕他明確知道領地內有瘟疫傳播的隱患),致使母親最不想見到的一幕上演——瘟疫源越過葛爾,進一步向英格蘭擴散。

  然而輪到陛下時,阿格規文的筆跡微妙地滯澀了起來。

  不同於高文,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一位從言行到品性都值得他尊敬的對像,對他撒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他不認為有必要將這件事瞞著對方,亞瑟是一位賢明的國王,想必也知道自己有時必須在責任和私人感情之間作出取舍。

  不過,無論他再怎麼尊敬陛下,母親的命令在他心中仍是第一順位。考慮到陛下敏銳的洞察力,阿格規文增加了一些真實情況的描述,以免文字讀起來過於敷衍,讓對方發現端倪。例如這幾個月來母親的身體狀況欠佳,久病不愈……寫到這裡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寫得太過了,於是補充了一句「暫時沒有性命之虞」。

  俄而,他又將這句話劃掉了,決定重新謄寫一份。

  這一次,他寫的是「但並無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長期修養」,並且補充道:「洛錫安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預計再過半年左右即可全面恢復生產,葛爾郡、鄧迪郡、奧克尼郡等地都發現了瘟疫擴散的跡像,但大多在初期就得到了控制,並未造成嚴重損失……」

  將信件委托給信使後,阿格規文長舒一口氣,卻沒能如預想中那般如釋重負。

  母親雖然暫時無性命之憂,但這種情況不能一直持續下去。

  不列顛的神秘已經斷絕了,但世上應該還存在其他國度,比如擁有各種神秘逸聞的黎凡特,或是更遙遠的東方古國,能夠讓母親的妖精之血徹底恢復——不必是永久性的,只要能夠消除疫病帶來的病痛即可,隨後即使妖精之血再度失效、溢散也無妨。

  思緒至此,他決定給加雷斯去一封信,讓他在外尋找神秘尚未消退,或是擁有優質靈脈的地域。

  傳往海外的信件不是通過信使或信鴿傳達的,必須交給擁有一定武力且熟悉海上生活的可信之人,那些駐守在奧克尼的騎士再合適不過。

  他前往隔離區營地,委托鐵衛將信件送往奧克尼郡——這是他有意安排的路線,因為接下來他要去工匠坊視察新型紡織機的制作進度。

  洛錫安人口數量銳減,必須尋找更高效的生產方式,如果母親設計的飛梭在紡紗機上被驗證可行(盡管沒有人抱有懷疑),以往至少需要兩個人操作的織布機就可以簡化為單人操作。至於原材料,不列顛與埃及的關系還算融洽……

  「阿格規文爵士?」

  阿格規文收回思緒,向來者微微頷首:「早安,貝德維爾爵士。」

  貝德維爾以微笑作為回應,但阿格規文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越過了他,看向了遠處的一對男女——那是格蕾和西爾菲爵士。後者亦步亦趨地跟在前者身後,視線隨著她的步伐一寸寸地前挪。每當格蕾轉頭與他說話,他就露出禮貌、羞赧的微笑。

  貝德維爾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阿格規文默不作聲。

  他的小妹也許是個遲鈍的人(畢竟她真正心智健全才沒幾年),但西爾菲對她的心思,整個營地只要是眼睛沒瞎的都不會看不出來。

  母親和艾斯翠德老師對此並未表態,一如既往地選擇讓年輕人去解決他們自己的事情。克魯茨爵士、貝德維爾爵士等人則很看好這一對,不過阿格規文並不在意他們的想法,他們之前也覺得格蕾與加拉哈德極為般配,直到加拉哈德向大主教宣誓,將作為上帝的騎士終生保持貞潔才偃旗息鼓。

  也許有些人年紀大了就是會這樣,對年輕人的感情生活特別感興趣。

  從他自身的角度來說,當然是不希望格蕾那麼早就結婚的。所謂貴族的適婚齡早已是過去式——桂妮薇爾臨近三十歲才結婚,但在此之前,身為凱姆裡德公爵的她一直是不列顛的熱門婚配對像。

  他們兄弟大多也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至今沒有結婚。

  高文是因為他幾十年都沒能擺脫的糟糕俄狄浦斯情結,加荷裡斯看起來對女性——可能對人類都不感興趣。

  加雷斯倒是擁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對方是一名年輕的迦太基女性,願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

  阿格規文從未見過她,因為一年後她就因水土不服,外加患上痢疾而不幸辭世。自那之後,加雷斯就孤身一人直至今日。

  阿格規文自己也沒有結婚。

  理由非常簡單,妖精的混血兒擁有更長的壽命,設身處地代入對方的心情,如果他在歲月的磨礪下日益衰老,他的伴侶卻依然年輕、容光煥發,渾身上下散發出生的活力……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都讓人感到痛苦。

  如果想要避免長生種與短生種的壽命之差所帶來的悲劇,當時他最合適的婚配人選是帕裡斯公爵之女愛蓮娜……僅憑他的器量,實在是無法擔負如此沉重的命運。

  然而,格蕾的情況又存在其特殊性……

  「贊成派和反對派居然沒有吵起來?要是御前會議和圓桌騎士聯合開會時也能這麼和平就好了。」

  阿格規文甚至不用扭頭,就知道這句話來自於誰:「我並不是什麼反對派,桂妮薇爾大人。」

  凱姆裡德公爵穿著一身輕便的棕色騎裝向他們走來,頭上戴著具有蘇格蘭特色的粗花呢獵鹿帽,極具北方風情。

  貝德維爾也趁機打趣道:「難道阿格規文爵士也看好王女殿下和西爾菲爵士的感情發展嗎?」

  「我不反對也不看好任何東西。」阿格規文回答,「對我的玩弄就請t到此為止吧。貝德維爾爵士,布蘭黛爾大人那邊應該還有工作需要你幫忙才對。」

  貝德維爾識趣地離開後,阿格規文也想找個機會把凱姆裡德公爵打發——不,是適時地向對方告辭,但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們應該是順路吧,阿格規文大人?」

  「……您也要去工匠坊?」

  「不,我要參加學士們的研討會。」對方回答,「阿伯丁郡最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一種黑色的、粘稠狀的易燃液體,固化後形成的東西和巴比倫人、埃及人記載中用來粘合建築材料的瀝青很接近。猊下對這項發現非常重視,最近學士們正試著用蒸餾法分離油液中的水分。」

  自從瘟疫得到控制後,母親就一直在考慮北方的經濟復興計劃。北方的許多問題已經積重難返,必須迎來一場徹底的革新,洛錫安只是一切的起點。

  不過,這些都是瘟疫結束後的事情了。

  「話說回來,對於王女殿下和西爾菲爵士,您似乎沒有大家預想中的那麼抗拒?」凱姆裡德公爵揶揄道,「我還以為西爾菲爵士最近會被您三番五次地叫去進行鏟子談話ゝ呢。」

  「我不是那種喜歡干涉他人感情生活的人。」阿格規文回答,「毫無疑問,西爾菲爵士是一位優秀的騎士。雖然論武藝和功績,他遠遠比不上年輕時的艾斯翠德爵士和蘭斯洛特爵士,論外表,他也不及年輕時的南特斯公爵,論品性,我的兄長高文乃是白衣騎士之典範,論才智,加荷裡斯…… 」

  「按照您的標准,除非這世上還存在一個男性版的猊下,否則王女殿下恐怕就要孤老終生了。」桂妮薇爾指出,「何況,殿下的'終生'是如此……短暫。」

  阿格規文的胸口一陣刺痛。

  「這也是我始終沒有在明面上表示反對的原因。」他坦承道,「我與母親的意見一致,希望格蕾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盡情享受人生,如果西爾菲爵士能為格蕾帶來快樂,我不會反對他們的感情。」

  「猊下對於子女的感情一向很開明。」凱姆裡德公爵停了一會兒,「那麼……她自己的呢?」

  「您是指什麼?」

  「卡美洛特那邊一直沒有大動作,所以我猜猊下應該沒有將自己的身體狀況告知陛下。」說到這裡時,凱姆裡德公爵難得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情,「您不覺得這樣……有些不妥嗎?」

  「這是母親的決定,我們無權置喙。」阿格規文說,「不過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我也認為這件事沒必要瞞著陛下。陛下是一位成熟冷靜的人,知道如何權衡一國之君的責任和自己的私人感情。」

  他本以為凱姆裡德公爵會贊同他的話,卻沒想到對方露出了見鬼似的表情。

  「什麼?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她看起來快要尖叫了,「我認為應該告訴陛下這件事的唯一理由是怕他事後發瘋!」

  「發瘋?」阿格規文比她更加不能理解,「您可能不常待在卡美洛特,陛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凱姆裡德公爵看起來更加抓狂了,甚至衝他翻了個白眼:「'陛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天哪,你怎麼不去問酒鬼會不會喝威士忌呢? 」


第357章

  「看來那座銀礦是保不住了。」

  幾乎沒有人真正感到驚訝——對不列顛而言,失去弗萊堡銀礦是不可避免的結局,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幾天前,摩根收到了卡美洛特的來信,有多方消息顯示拜占庭帝國似乎正在集結軍隊,有意入侵——或者說,至少在干擾不列顛南部通往地中海的海上航線,後續加雷斯的加急密信裡也驗證了這一說法。

  暫時解決了東邊來自波斯人的威脅後,盧修斯·希貝琉斯似乎迫不及待地打算為當初不列顛暗中插手羅馬內政致使帝國二度分裂的事情而復仇。

  如果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執念,這種小插曲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然而根據加雷斯的密信所言,盧修斯似乎與魏爾倫王私下達成了協議,以換取對方說服他的遠親狄奧多裡克一世與拜占庭達成和解,一同吞下不列顛建立的康沃爾-黎凡特航線,報酬是拿到接管下薩克森的控制權——更准確地說,是接管弗萊堡銀礦。

  克魯茨冷哼一聲:「只敢趁猊下因為瘟疫而被困在北方的時候動手,看來所謂的'劍帝'也不是多麼有骨氣的家伙嘛。」

  他身旁的貝德維爾訕訕道:「如果在不列顛安然無事的時候都敢貿然入侵,那就不是沒有骨氣,而是沒有腦子了,克魯茨爵士……」

  「為了與波斯人達成和解,拜占庭甚至不惜降低了過境關稅。」桂妮薇爾低聲道, 「就連國庫的主要財政來源都能妥協,看來這一次盧修斯王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下薩克森是可以放棄的。」不列顛島與歐洲大陸之間終究有一海之隔,不可能一直派兵常駐在外,「相比那種曲折的方式,我相信魏爾倫王並不介意用更簡單明了的方式接管銀礦。」

  「您認為他會接受我們這邊的提議嗎?」

  「他會的, 桂妮薇爾,我給他的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摩根慢條斯理地回答,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弟弟特奧巴爾德親王還在葛爾。」

  「是的,他似乎很享受留在葛爾陪伴阿勒爾姑母的生活。」阿格規文回答,「但魏爾倫王和特奧巴爾德親王的關系並不親近……」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特奧巴爾德亦為鮑斯王之子,擁有高盧的王位繼承權。」她說,「告訴魏爾倫王,我們向特奧巴爾德親王提出了同樣的條件,哪一邊先答應,不列顛就承認並擁護他為高盧之王。」

  相比魏爾倫王的各種小動作,摩根更在意哥特王國和拜占庭帝國之間的聯盟。

  世上最不能與你達成和解的永遠是你的鄰居——與拜占庭毗鄰的哥特王國居然願意與前者合作,除了想擴張自己在地中海的勢力範圍,多半還有其他原因。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格蕾,派信給駐守在迦太基的緘默們,看看哥特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有沒有其他活動。」

  「您懷疑哥特人有意入侵迦太基?」

  「有備無患,我與迦太基女王素來交好,關心一下朋友的近況也是理所當然的。」她答道,「如果不列顛想要借紡織業復興,就需要長期從埃及進口大量棉花,赫拉克勒斯之柱ヾ掌握在朋友手裡,總比掌握在居心叵測的日耳曼人ゝ手裡要好。」

  會議結束後,摩根照例去隔離區探望那些重病患者——這個決定最初遭到了近乎所有人的反對(甚至是艾斯翠德),但如今已經變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

  起初,她這麼做是為了降低人們對於特殊隔離區的恐懼。繼發性肺鼠疫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這意味著被送入特殊隔離區後幾乎不會再有人活著出來了。在醫療條件匱乏的公元五世紀,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為那些瀕死的患者提供一點安慰治療。

  先前巴萊特公爵等人偷偷將鼠疫患者強行關進報廢的貨船送去奧克尼郡燒死的遺毒尚在,當時的洛錫安人仍然無法從親人們無端消失的陰影中走出來。很快城內便流言四起,許多人都相信特殊隔離區其實是一個偽裝的焚燒爐,那些重病患者被送進去之後會被活活燒死。

  好在處決了瓦爾克伯爵並宣布降低稅率後,摩根在北方的名望幾乎恢復了鼎盛時期。不僅僅是她推行的任何政策都會得到擁護,人們對於她身體狀況也愈發擔憂,看到她能夠從容出入特殊隔離區卻未被感染,不僅平復了人們內心的恐慌,也給了他們一絲希望——也許女王的妖精之血依然在發揮作用,也許女王仍將如過去那般健康、長壽,並且永恆地統治著不列顛。

  不過除卻政治因素,摩根這麼做也是想測試一下蓋亞對於妖精之血的控制是否真的那麼精確。

  「真令人懷念。」當時的她對布蘭黛爾感慨道,「簡直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聞言,布蘭黛爾遲疑了一下:「……您年輕時也喜歡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嗎?」

  「是啊,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是上上輩子吧。

  洛錫安的疫情已經接近尾聲,不再有新增加的感染者,特殊隔離區曾經設置的一百多個床位如今只剩下了零散的十幾個人,顯得非常t冷清——一種令人高興的冷清。

  摩根來到一位奄奄一息的患者床邊,慣例性地握住她的手。床上的女人臉色慘白,嘴唇卻因為高燒而發黑,和其他很多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樣,在疾病末期,她的腸系膜下神經節膿腫糜爛,因此控制不住便溺,排泄物中摻雜著血水和白膿,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猊下……」

  「不必緊張,西維婭。」她低聲道,「你是一個好人,一位好妻子、好母親,你的鄰居們也喜歡你。你走之後,有許多人會記得你,想念你… …」

  女人虛弱地咳嗽了一聲,血的腥味和糞便的惡臭中多了一絲腐敗的氣息:「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們所有人的名字,西維婭。」

  西維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我……別無所求……我的丈夫伊安也死了,可我還有三個孩子,猊下……求求您……」

  「告訴我他們的名字,西維婭。」

  「雪倫……」她艱難地喘著氣,「還有山迪和蘿西……」

  摩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蘿西?」

  「是的,蘿西是我的小女兒……」西維婭的肌肉開始不自然地痙攣起來,但她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拜托了,猊下,不要讓他們無家可歸…… 」

  「無需憂心,西維婭。」她說,「我向你保證,你的孩子們都會健健康康地長大。」

  得到她的許諾後,對方的身體終於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來,當她徹底停止呼吸時,嘴角還殘留著咳嗽時滲出的血沫,但她的表情最終定格在了一個恬靜的微笑上。

  摩根目送著醫護人員將死者的屍體搬運出去。

  「母親。」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卡美洛特和挪威那邊寄來了信件……」

  「你來得正好,格蕾,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摩根說,「我希望你幫我找到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他們是洛錫安本地的一對夫婦,伊安和西維婭的孩子,一共有三個人。西維婭於今日剛剛去世,隔離區的登記名單上應該能找到她的住址。格蕾,我希望那些孩子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格蕾點了點頭:「這場瘟疫折損了不少駐守在北方的緘默,是時候補充一些新血了。」

  「不一定要讓她……」摩根頓了一下,「不一定要讓他們成為緘默。等他們健康長大之後,讓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聞言,格蕾愣住了,但終究沒有多問:「是,母親。」

  回到公爵府邸後,摩根不知為何有點心煩意亂,於是推遲了午餐,決定先去書房處理掉一些工作。

  她先是拆開了從挪威寄過來的信件,內容和她預想的相差無幾。瑪格絲在信中允諾一旦爆發戰爭,挪威的海軍會幫助不列顛牽制薩克遜人和高盧人。

  不過,這幾行文字只占了總體內容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篇幅則全是瑪格絲的抱怨——非常真情實感,摩根甚至能想像出她一遍寫信一邊抓頭發的場景。

  「我本來想親自回去一趟的。」瑪格絲在信中寫道,「結果哈康居然以我的年紀太大不適合海上生活為由游說大臣們聯合起來反對我,真是個不孝子。拜托,我就算癱瘓在床上只能用尿壺苟活,都比他們所有人更知道怎麼指揮一支艦隊。」

  哈康是瑪格絲和瑞卡爾夫的長子,摩根只在他年幼時見過他幾次,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長得都像父親,典型的維京人。不同於他的母親,哈康本人對不列顛並沒有什麼眷戀之情。

  其實摩根也不贊同瑪格絲瘟疫結束前回到不列顛。一來身為挪威女王,如果讓挪威人認為瑪格絲對不列顛比對挪威的感情更深(雖然某種意義上是事實),會極大地損害她作為統治者的名譽。二來瑪格絲確實不再年輕了,而且她常年遠離不列顛,體內稀薄的妖精血統早就開始失效,需要面臨的風險遠比格蕾、阿格規文等人高得多,這也是她選擇對瑪格絲隱瞞實情的原因。

  接著是卡美洛特的來信,主要說的是拜占庭的近期動向以及不列顛本土的備戰情況,若魏爾倫王和狄奧多裡克王協助盧修斯出征,可能需要北方艦隊出海支援等等。

  直到最後才是一段較為私人的文字:「聽說北方的瘟疫已經差不多快過去了,不知王姐打算何時啟程返回卡美洛特呢?您途徑葛爾時,高文卿可能會盛情挽留,但請記得還有人在王都日夜期盼您的歸來。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太久了,我很想念您。」

  以及——信的末尾是一行截然不同的、潦草的字體:「莫德雷德也是,比他老爸想得還要多一點。」

  看到這裡,摩根不禁莞爾,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裡,展開了一張新的信紙。

  「母親。」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能進來嗎?」

  「當然,阿格規文。」

  推門進屋後,阿格規文並沒有立刻開始彙報工作,而是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隨後才有些感慨地說道:「總感覺很久沒有見到您露出這樣輕松的笑容了……是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沒什麼,只是……」她說,「忽然想起我離開前還給莫迪布置了功課,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完成。」

  「功課?」阿格規文愣了愣,「啊,是指那道題吧?'誰應當統治'……對他來說會不會太難了一點?」

  「這種問題是沒有唯一解的,只要是經過認真思考的回答即可。」

  「但您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吧。」阿格規文說,「從那孩子的角度出發,肯定希望自己能夠答出您的心中所想……坦誠說,就連我都有點好奇。在您看來,究竟應當由誰來統治呢?」

  摩根正要回答,卻莫名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一點溫熱、潮濕的腥甜在喉嚨深處蔓延。

  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一聲比一聲用力,最後幾乎變成了干嘔。鮮血噴湧而出,夾雜著白色的膿液和綠色的膽汁,仿佛她吐出的是已經腐爛了的內髒,但她意外地沒有感到很痛,只是有一種模糊的鈍感,以及一股令她戰栗的冷意。她感覺耳畔嗡鳴作響,思維似乎一下子變得很遲緩,就好像衰老的各種病症提前找上了她。

  呼吸在此刻似乎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她吃力地喘著氣,聽見氣流在她的肺裡發出刀割般凄厲的尖叫,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鋸子演奏小提琴。

  恍惚間,她聽見阿格規文顫抖的聲音:「母親……」

  摩根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那孩子本就蒼白的面龐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仿佛目睹了什麼滅頂之災。


第358章

  今晚是最後的機會。

  盡管梅林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參與其中——他的運氣似乎在遇到小公主之後就耗盡了, 經常搞出一些弄巧成拙的結果——但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終究沒能按捺住自己,悄悄潛入了蓋亞為摩根構建的夢境中。

  夢中的摩根依舊是他記憶中最熟悉的模樣(可能也是蓋亞最喜歡她的模樣) ,約莫二十歲,實際可能更年輕,但她作為統治者的氣勢平衡了外貌上的青澀。她的皮膚白皙、光滑,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即使在焦黃色的烈日下也泛著柔和的光暈,淡金色的長發在光照下閃閃發光,發尾是廷塔哲家族的瑩青色,猶如月光色的瀑布傾瀉在凜冬碧綠的湖泊中。

  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穿著白色綢裙走進勒菲大教堂,從加繆爾·廷塔哲那裡接受聖洗禮的晚上……梅林可能會忘記很多事情,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

  「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他從自己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恍惚,「只要拔出世界之錨, 你體內的神秘性就會復蘇,回到身為妖精女王的鼎盛時期……錯過今天的話, 就再也沒有其他機會了。」

  摩根回過頭, 似乎對他的出現並不意外。

  「妖精女王的鼎盛時期啊……」她促狹地笑了笑,仿佛他剛才只是開了一個跟天氣有關的玩笑, 「梅林,我看起來像是會在乎這種事情的人嗎?」

  梅林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逼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多私人情緒——至少不要暴露他內心的恐慌:「如果不拔錨的話, 你很快就會死去。 」@無限好文,盡在t

  聞言, 摩根似是陷入了沉思,這看起來是一個好的預兆。

  然而好一會兒過去, 她只是問道:「你一直都在窺視我的夢境嗎?」

  他沒有回答。

  「既然你已經看了那麼久……」摩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道,「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穿過的前兩座廢墟究竟是哪兒嗎?」

  梅林確實有點好奇,但這對於他稱不上是特別值得在意的東西。

  歷史上的許多大賢者都擁有通古博今的才能——這是一個字面意義的形容。他們通過預言、神諭的方式給予君王諫言。大衛王的先知拿單就曾預言他將因為與他人妻子不道德的結合而遭受懲罰,最終他果然失去了自己與拔示巴的頭生子,第二胎才生下了未來的魔術王所羅門。梅林自己也擁有類似的能力。

  唯一的例外還要追溯到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那位曾經侍奉烏魯克兩代君主的人類賢者緹克曼努,據說她不僅不會魔術,甚至與神秘完全絕緣,似乎注定了她將會開啟神代斷絕的先河……不過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沒有什麼拿出來探討的必要。

  以摩根卓越的魔術才能(盡管她對此很不上心),能夠像先知一樣窺見歷史的教訓,並從中汲取養分以哺育自己的智慧,不算什麼值得驚奇的事情。

  至少在此刻,他只想知道對方究竟怎樣才肯接受倫戈米尼亞德。

  「看起來不像是不列顛。」他有點不以為然地應道。

  「是啊,不是不列顛。」摩根喃喃道,「蓋亞說我總是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毀掉——這真是世上最恬不知恥的笑話了。」

  說罷,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柔和地凝視著他:「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來見我最後一面吧,梅林。」

  梅林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下一秒摩根的身影就模糊起來,仿佛清晨的霧水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醒了,最後的夜晚過去了。

  回到阿瓦隆後,梅林久違地陷入了焦慮,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高塔上反復徘徊——在得知星球抑制力的意圖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品嘗過這種滋味了。

  難道星之內海通道關閉後的經歷還是沒能讓她明白嗎?人類的肉體是如此脆弱、無力,根本無法承載她廣袤的靈魂。為什麼她寧可忍受衰老和病痛,也不願接受青春永葆的妖精之軀呢?

  如果不接受倫戈米尼亞德的話,她就將像普通人一樣死去。以摩根的才能與功績,多半會被阿賴耶定下契約,從此作為人類抑制力的英靈奔波於無盡輪回中吧……

  這就是她的選擇嗎?

  為什麼就是不肯順從星球的意志,讓自己的靈魂回歸星之內海呢?成為阿賴耶的代行者,難道就比向蓋亞屈服更好嗎?

  如果她的靈魂真的就此消散了……他又該怎麼辦呢?

  無論摩根拒絕拔錨的原因是什麼,她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很快她就徹底病倒了,並且像其他鼠疫感染者一樣情況迅速惡化。

  雖然梅林依舊能穿梭於星之內海與現世之間,但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方便了。當他匆忙趕至洛錫安時,摩根已經步入了生命的盡頭……如她所說的那樣,是最後一面了。

  現世的不列顛一如既往地陰雨綿綿。梅林試圖保持體面,但還是不免被雨水淋濕,往日蓬松的長發塌了下來,冰冷冷地黏在皮膚上。

  倒是很符合他現在的心情,一條滿盤皆輸的喪家犬。

  格蕾是他遇見的第一個人。

  她看起來非常震驚,緊接著是喜悅,為故人的久別重逢而欣慰,但很快又被更加洶湧的痛苦所淹沒,還隱約夾雜著一絲恨意。短暫而劇烈的情緒震蕩過後,她臉上所有五味雜陳的情緒都被歸於一個慘淡的苦笑中。

  「好久不見,梅林大人。」她啞聲道,「可惜您來得太晚了,母親的病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梅林什麼都沒有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能在臨終前再次見到您,母親一定會很高興的……」說到這裡,格蕾忍不住低頭擦了擦眼淚,「讓我帶您去母親的臥室吧。」

  主臥室前的廊道裡,桂妮薇爾、貝德維爾等人守候在門口,大抵是考慮到疾病的傳染性,摩根沒有讓他們進屋,只有艾斯翠德和阿格規文被允許留在房間裡。

  「梅林大人?」由於太過驚訝,貝德維爾甚至失去了對聲音的控制,直到桂妮薇爾扯了扯他的手臂才反應過來,收斂了音量,「您是怎麼來的?」

  梅林其實不想回答,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給出一個答復,對方就會一直追問下去,只好勉強道:「來見老朋友最後一面。」

  聞言,貝德維爾露出了哀戚的神情,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透過半開的房門,梅林看見阿格規文跪在床前,緊握著摩根的手,發出嘶啞的哽咽。

  梅林是看著他長大的,目睹了他人生中許多慘烈的時刻。他見過那孩子在戰場上被敵人重傷,鮮血將身下的馬鞍染成了深紅色,見過他因為傷口感染而奄奄一息地躺在營地的帳篷裡,只能靠一點溫水和意志力勉力支撐……即便如此,那些記憶中的阿格規文也遠遠沒有現在這樣脆弱。

  他就像是被碾碎了,看起來軟弱、不堪一擊,沒有半點「鐵之騎士」的風采。早在孩提時期,阿格規文就已經以成熟穩重的性格而備受稱贊了,但在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刻,他還是變回了那個連劍都拿不穩,會在母親面前掉眼淚的男孩。

  他聽見摩根對那孩子說:「高文很好,但總是有股擺脫不了的孩子氣……加荷裡斯,太自我,也太孤僻,只適合成為學者……加雷斯是自由翱翔的飛鳥,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莫迪和格蕾又太年輕了……」

  然後是一陣令人心驚膽戰的咳嗽聲。

  「所以我只能……把這件事托付給你,阿格規文……」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疲憊了,「你一直是我最放心的孩子……我走之後,你要好好輔佐亞瑟,讓他……管理好這個國家……」

  阿格規文從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是,母親,我一定會做到的……」

  摩根發出模糊的呢喃聲,讓人分不清是沙啞的輕笑,還是肺部淤塞的啰音:「去吧,孩子,讓你的妹妹進來……」

  阿格規文似乎遲疑了一下,大抵是不想在此時離開,但從小到大的習慣使然,最後他還是選擇了遵循母親的意願。

  走到房門口時,他也像格蕾一樣對他的出現感到震驚,但比起格蕾的悲喜交加,阿格規文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懷疑——與對他毫無猜忌的格蕾不同,他很快就意識到梅林對整件事並非一無所知——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現證明了只要他本人願意,就肯定有辦法參與到這起事件中,可他依然全程缺席,直到摩根臨終前才姍姍來遲。

  但可能是因為不想在母親的病床前和他發生衝突,阿格規文最終收起了情緒,只是向他微微點頭。

  格蕾進屋時,梅林也想跟著一起進去,但被阿格規文阻止了:「母親只說了讓小妹進去。」

  也許是現場死氣沉沉的氛圍(盡管他從未在意過所謂的「氛圍」,那是人類才會在意的事情),某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感扼住了他,讓他無法像過去那樣用輕松的口吻調侃阿格規文的死板。

  看見一旁惴惴不安的格蕾,梅林輕聲安撫道:「沒關系,格蕾,去你母親身邊吧。」

  格蕾點了點頭,進屋後,她扭頭看了他一眼,而梅林也微笑地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闔上的房門後。

  但這並不影響他去聽房間內的對話,也不妨礙他用「眼」去看房間裡的景像。

  格蕾臉上露出故作堅強的表情,可惜沒走幾步就開始按捺不住眼淚,妖精的皮膚要比普通人柔韌得多,可她還是把眼皮和面頰擦破了。

  「雖然這麼說……可能有點自視甚高了,但我自認為姑且是一名稱職的母親……」病床上的摩根輕聲道,「唯獨你,格蕾……我虧欠了你太多……」

  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為女兒擦去淚水,但她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了。

  格蕾立刻握住她的手:「請別這麼說,母親……」

  「你既不是我和尤倫斯的孩子,也不是我和亞瑟的孩子,你只是……我的孩子……」摩t根悲傷地看著她,「可我給予你的……卻是最少的……其他孩子與生俱來的東西,你卻等了那麼久才得到它們……而在你得到它們之後,剩余的人生又是如此有限……對不起,格蕾……原諒我,好嗎?」

  格蕾止不住抽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能成為您的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也代我對莫迪……道歉……明明說好了要親自檢查他的功課……」摩根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變為了呢喃,「還有加哈拉德,我應該……早點告訴那孩子的……對我而言,他就像我親生的孩子一樣……他不必因為向我尋求母愛而愧疚……」

  她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格蕾的手背:「我希望你能幸福,格蕾,我的小月亮……即使是在我走之後……答應我……」

  格蕾已經徹底泣不成聲,只能不停地點頭。

  最後,摩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想借助這個動作恢復一點力量:「我有一些話想和親愛的老朋友說……給我們一點私人時間,好嗎?」她閉上眼睛,喃喃道,「沒必要讓人去請你了吧?自己進來就好了。」

  梅林打開門,與正要離開的格蕾擦肩而過。直到房門關上之前,他都能感受到女孩依依不舍的視線。

  門鎖發出哢嚓一聲後,房間裡一時陷入了寂靜。

  他的目光掃過艾斯翠德,後者微微頷首:「好久不見了,梅林大人。」

  「是啊……」他聽見自己如此回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沉悶,「好久不見,艾斯翠德。」

  反倒是狀況最糟糕的摩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有些感慨地說道:「兜兜轉轉,又變成了最初的三人組呢……」

  她稍微扭動了一下脖子,艾斯翠德心領神會地為她墊了一個枕頭,好讓她的視野高一點。

  「讓我猜猜。」摩根看著他,「這一次不會又是什麼都知道,結果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的戲碼吧……我親愛的朋友?」

  她的眼神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平靜的了然。

  甚至連艾斯翠德也沒有太過意外……也是,艾斯翠德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他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而摩根不可能不回應艾斯翠德的猜想,對方肯定早就知道了。

  從開始到現在,梅林都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有什麼問題,但面對這樣的眼神,他莫名感覺喉嚨一陣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俄而,她嘆息一聲:「真傻。」

  「小公主才是。」他無端有了一種想要和對方較勁的想法,「不會感到後悔嗎?」

  「後悔?」

  「不僅僅是倫戈米尼亞德。」他的語速不自覺地越來越快,「從更早以前開始,關閉通道,斷絕神秘,即使知道了預言也堅持要和亞瑟生下那個孩子……」

  「莫德雷德?」

  摩根難得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但隨即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夾雜著咳嗽,艾斯翠德不得不輕拍她的肩頸為她順氣。

  「真傻……」她的呼吸聽起來濕漉漉的,仿佛隨時都會有鮮血噴湧而出,「經歷過那麼多次失敗後,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呢……梅林啊,我現在的結果究竟和那孩子有什麼關系呢?」

  梅林怔住了。

  「預言確實會實現,但不一定是以你認為的方式……在你堅持輔佐亞瑟登基,甚至不惜為此背棄我並吃到苦頭後,我以為你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她用一種無奈、惋惜,還帶著點愛憐的表情看著他,「莫德雷德登基的時候,我確實已經死了……但這不意味著是他害死了我,只是因為我沒能活到那一天而已……」

  她的語氣很柔和,甚至有點諄諄教導的意味,但梅林感覺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過去所有他以為不過是一點星火的疼痛突然變成了熊熊烈焰,他感覺自己在燃燒。

  摩根又咳嗽了起來,不像之前那樣撕心裂肺,但也不意味著好轉,僅僅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沒有力氣這麼做了。

  「坦誠說,我本來應該恨你的,梅林……」她幾乎沒辦法再說話了,只能發出一點虛弱的氣音,「但是……該死,你怎麼能這麼傻,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向深淵……如果你能把我當初的告誡放在心上……也就罷了……」

  梅林——他的腦海中響起了她的聲音,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夢魔,一旦你有了和人類相似的感情,某些東西會讓你這輩子都感到痛苦。

  「可你最後還是……」她精疲力竭地喘著氣,「天哪……我什至……沒辦法對你生氣……」

  「不要死……」他第一次從自己的聲音裡聽到了哽咽——這讓他很陌生,夢魔是擁有情緒的生物,而不是擁有感情,但此時此刻,他忽然感到很無助, 「不要死,小公主,我……」某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擊中了他,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不受控制,「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 …我嫉妒亞瑟,嫉妒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吻你,嫉妒他和你生下了莫德雷德……我愛你,很久以前,在灰翠鎮的時候,我就已經愛著你了,我從未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

  「真是個可悲的家伙啊……梅林……」摩根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悲傷,並不是因為死亡將至,而是她慈悲的心在作祟,是因為她悲憫他,「遲來的後悔,如今還有什麼用……倒不如收拾好心情,作為朋友……為我感到高興才對……」

  「開什麼玩笑……」雨水的濕氣似乎滲進了房間,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他感覺很冷,忍不住想要瑟縮肩膀,「這種情況有什麼可高興的……」

  「所以才說……你是個傻瓜啊……」她的聲音愈發遲緩,「啊……視線開始暗下來了……艾斯翠德,握住我的手好嗎……」

  「是,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得很快,但摩根似乎已經聽不見了,她只好緊緊握住君主的手,希望她能感覺到,親吻她的手背,希望能為她傳遞一些溫暖。

  「根本……沒什麼好難過的……」摩根的目光似乎已經穿越了時空,看向了其他地方,「畢竟這一次……是我贏了……」

  話音落下後,她的胸口不再起伏,最後的呼吸聲也隨風飄逝。

  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死寂,唯有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仿佛是不列顛在流淚。


第359章

  高文是在後半夜抵達洛錫安的,當時外面還下著雨。

  與格蕾預想中不太一樣的是,他既沒有痛哭,也沒有大發脾氣——事實上,他非常安靜(反倒令人感到不安)。在渾身濕透的同時,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唯獨顴骨有著不自然的紅暈,考慮到聖者數字的效果也在衰退,他可能發燒了。

  僕從戰戰兢兢地為他摘下披風, 披上毛巾。

  高文全程都一言不發,她的長兄被稱作太陽騎士,但他現在看起來陰郁、壓抑,死氣沉沉。不列顛的雨季自有其威力,即使是陽光也無法穿透。

  「高文……」阿格規文的聲音響起——很輕, 很低沉,但沒能掩飾他言語中的不安。

  然而高文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表情很木訥,周圍有蠟燭和油燈,那雙眼睛卻沒有聚光,這讓他看起來幾乎不像是高文了,就好像他其實已經死了,只是不知為何身體還在動。

  好一會兒過去, 他才低聲道:「你答應過我的,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無言以對。

  公允地說, 後者並不算是完全違背了諾言。母親確實很早就染上了疫病, 但她的情況一直很穩定,而且對高文保密是母親下的命令。直到幾天前, 母親的妖精之血毫無預兆地消失,病情急轉直下,阿格規文也確實在第一時間向葛爾派去了書信,而高文也在收到信後的第一時間出發——即便如此,葛爾距離洛錫安終究是太遠了,在格林嘉萊特晝夜不停地全力奔跑下,高文還是晚了一天。

  當你錯過的是會讓你抱憾終身的事情時,一天和一輩子本質上並無差別。

  又過了一會兒,高文將手放在劍柄上——剎那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後他只是重新綁緊了劍帶。

  「帶我去見母親的……」他頓了一下,「帶我去見母親。」

  阿格規文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格蕾也不知該如何緩和氣氛,只能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死寂t中跟隨他們前往聖堂。

  這幾天陰雨綿綿,空氣格外潮濕,即使有修士和修女專門維護,聖堂的蠟燭依然熄滅了不少。

  母親躺在水晶棺裡,神情非常平靜,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仿佛她只是睡著了,但格蕾見證了修女們修繕遺體的過程——為了延緩腐敗的速度,她們移除了母親的內髒,填入防腐的香料,可即使有乳香和末藥的芬芳掩蓋,血和死亡的氣味依然揮之不去。

  她看著修女們將移除的內髒放在銀色的托盤上,等待清理結束後拿去焚燒。母親的肺部已經完全發白、糜爛了,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只剩下一團半融化的結締組織,上面粘著幾根如同人的手指般腫脹的淋巴管。

  她不禁想起母親生前的樣子——她一直知道實情,知道母親平靜的微笑下藏著虛弱和疲倦,卻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那些壓在她身上的重擔,意識到她在與命運鬥爭時究竟背負著什麼。

  即便如此,書房的蠟燭依舊燃燒到了天明。

  當高文走到水晶棺旁,單膝跪下,靜靜凝視母親的面龐時,她聽見自己說道:「母親是不帶遺憾地離開的。」

  高文沉默片刻:「……即使沒能見到我最後一面,也沒有遺憾嗎?」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堅不可摧,但不確定的語氣暴露了他內心的脆弱。

  「母親希望見到我們所有人。」

  這是一種古怪的感覺——盡管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認同的,但以她的閱歷,似乎還不到能夠從容說出這些話的境界,甚至於——她看待高文的心態也與以往不同,不再是年幼的孩子看待自己的兄長,反而有點自上而下的感覺,那種長輩似的溫情和悲憫。

  「但在作為母親,作為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是不列顛的女王。」她繼續道,「身為君主,她平息了降臨於這片土地的災禍,為身處黑暗中的人們帶去希望。她曾發誓作為王守護著這個國家,並且最終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你應該為母親感到驕傲,高文。」

  聞言,高文的肩膀倏地瑟縮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堪和羞愧,仿佛被她的話掌摑了,先前一直縈繞著他的陰郁和戾氣也隨之散去。

  他低下頭,用手心包裹著母親冰冷的手,好像要把它們捂熱一樣。周圍的燭火映照著他的臉龐,火光在淚水中閃爍。

  「可是……」他輕聲道,「我很想念母親……」

  阿格規文按住他的肩膀:「我們都想念她,高文。」

  「以後……」說到這裡,他哽咽了一聲,淚水應聲而下,「以後我們……就是沒有母親的孩子了……」

  整個聖堂裡鴉雀無聲,就連平日那些總是被忽略的聲音此時也變得清晰可聞。她聽見雨水落在玻璃穹頂上淅淅瀝瀝的聲響,聽見蠟燭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聽見阿格規文沉重的呼吸和高文嘶啞的泣聲。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此緩慢,仿佛在逐漸凝固的時間中靜止了。

  有那麼一會兒,她懷揣著某種奢望——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期待著愛能夠喚醒奇跡,期待母親用她輕柔的笑聲打破這悲傷的寂靜,然而——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列顛的天空仍在下雨,兄長仍在哭泣,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唯獨沒有母親的心跳。

  直至黎明時分,高文才在阿格規文的勸說下去客房暫作休息。

  雨季不利於遺體保存,母親又不能在洛錫安舉辦葬禮——卡美洛特和康沃爾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也得回到葛爾。修女們只好在靈柩底層鋪上泡堿,使母親的遺體保持干燥。

  除了國葬,格蕾這幾天什麼都不想管,然而生活仍在繼續,母親去世後,曾經那些迫於瘟疫而暫且擱置的問題終於開始接連爆發。

  首先是以利恩斯侯爵為首的一眾北方貴族急於從這次瘟疫爆發的罪責中脫身——如果說女王死前他們還能寄希望於用利益交換保全自己和家族,那麼當女王因為瘟疫而病逝後,對罪人的追責就成了不可能避免的結果。

  「導致瘟疫的罪魁禍首是一名子爵?」盡管早就知道這些人不可能坐以待斃,但當聽到消息時,格蕾還是被他們的不知廉恥震驚了,「瘟疫明明起源於一名魔術師!他妄圖獻祭王族之血,以重新開啟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結果卻成了一切罪惡的開始,而瘟疫之所以會徹底失控,是因為利恩斯侯爵和巴萊特公爵狼狽為奸,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如果當初卡美洛特能夠及時得到消息,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那名魔術師現在何處?」

  「他……」格蕾僵住了,「他已經死了……」

  「死無對證嗎……這可有點不妙。」桂妮薇爾嘆了口氣,「話雖如此,讓幾個貴族人頭落地反倒是小事,問題在於他們手中的把柄。」

  「您是說謝菲爾德大人和阿爾比恩大人?」

  「拜占庭近來的動靜你也清楚,戰爭一旦開始,北方艦隊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意味著奧克尼郡絕對不能在眼下出問題。」對方答道,「我對北方的政治環境不是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是顯而易見的——對於當初被衛兵們強行押走的親人們的下落,洛錫安人即使不知曉實情,心裡也有一個大致的猜測,只是局勢所迫才不得不將猜疑和怨恨壓在心底,而這種負面情緒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只需一個合適的時機。」

  即便不想面對現實,格蕾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是正確的。北方是女王的北方,陛下在這裡並沒有母親那樣的權威,也無法僅憑個人魅力就平息民眾的不安與怒火:「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不好說,蘿西大人的死是一個大問題。假如那位女士還在的話,她本該是猊下去世後王室在北方最好的代理人,更不用說瑞特·布萊克也死了… …說到這個,早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真的一個也不剩了嗎?」

  「……是。」

  「壞消息真是一個接一個啊……考慮到陛下隨時都有可能御駕親征,只能期待御前會議裡有其他核心成員願意出面干涉了。」桂妮薇爾說,「納爾遜大人想必不會推辭,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覺不太敏銳,還是個南方人,很難說能幫上什麼忙。」

  「政治嗅覺敏銳,資歷深厚,有手腕,並且了解北方的情況……」格蕾喃喃道,「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只有——」

  「凱姆裡德公爵大人。」一位僕從敲了敲門,「布蘭黛爾學士請您過去,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您商榷。」

  「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桂妮薇爾向她點了點頭,「那麼請允許我先行告退,王女殿下。」

  桂妮薇爾離開後,她便收斂了心思開始工作。

  母親去世後,公爵府邸的書房就變成了她的辦公場所。格蕾希望母親殘留的痕跡能夠給予她力量,可回憶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坐在母親的椅子上做任何事情都讓她感到不適,哪怕僅僅是聽他人彙報工作也不例外……就好像她曾經和母親在這裡的記憶正在被其他東西侵蝕,好像母親存在過的證明被時間抹去了一樣,這種消逝的悵然令她難以忍受。

  下午,她去探望了高文,後者剛從馬廄回來。隨著神秘消退,遺留於現世的妖精馬也漸漸失去了力量,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日行千裡了,但這一次它依然盡其所能,夜以繼日、風雨無阻地載著主人趕到了洛錫安。

  「格林嘉萊特還好嗎?」

  「前足有輕微的脹筋,但整體問題不大,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不會耽擱國葬的行程。」高文啞聲答道,昨晚的推測沒錯,他確實感冒了,「抱歉……昨天晚上讓你們擔心了。」

  「我們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擔心您的健康。」她嘆息一聲,「高文哥,母親已經走了,這個家已經無法承受更多悲傷了。」

  「我知道。」高文苦笑一聲,「放心好了,畢竟接下來還有守靈夜,我是不會允許自己的身體出問題的。」

  格蕾不確定這是否算是一個良性的承諾,但苦澀的笑容總比繼續郁郁寡歡要好。

  「對了t……」高文貌似不經意地開口,「我聽說梅林也在這裡。」

  「是的,梅林大人在臨終前送了母親最後一程。」

  「梅林大人啊……」

  「高文哥?」

  「也是,阿格規文是一個習慣綏靖的人,不會主動戳破這層假像。」高文看著她,「但我不一樣,小妹,縱使殘忍,假像終究是假像。如果你不能從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來,就無法得到成長。」

  「我……」她遲疑了一下,「我不明白……」

  「真的嗎?小妹,難道你一刻都沒有懷疑過嗎?」他步步緊逼,「如果梅林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他又是如何知道母親的生命即將迎來尾聲?如果之前他毫無動靜是因為通道關閉,那他現在為什麼又出現了?」

  「我……」

  「格蕾,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嗎?」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高文的嘴一張一合,她的耳畔嗡鳴作響,聽不見他的聲音,卻又清楚地知道他說了什麼,「有的人……越是對他投入感情,最後就越是容易收獲失望……」

  她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樣離開的,只是覺得身體很重,四肢有種詭異的滯澀感,仿佛是她的靈魂在硬拖著一具行屍走肉向前走。

  回過神時,格蕾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外的樹林裡——那天晚上,她不顧大雨跑到了這裡,祈禱往日的約定能夠喚醒奇跡。

  當時的心情已經模糊了,只剩下一點零碎的,猶如灰燼般晦澀的感情。

  然而,當她看到湖邊佇立的梅林時,最後的那絲晦澀之情也隨風飄散了,只剩下些微麻木。

  「格蕾?」梅林似乎有點意外,但還是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是有事要找大哥哥嗎?」

  她知道,只要她回答「沒有」,然後轉身就走的話,就永遠不用知道那個答案了。

  「梅林大人……」她聽見自己木訥的聲音,「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盡管不曾在明面上稱呼過,但在她心裡,梅林就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和母親一起為她修復身體,即使相隔很遠,也會在夢裡想辦法逗她開心。

  「在這件事裡,在整個瘟疫爆發的過程中……您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正如她之前對高文所說的那樣,這個家無法再承擔更多悲傷,她本人也是如此。在失去母親之後,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她視為家人的存在了。

  「從瘟疫最早開始蔓延,到在洛錫安的緘默悉數染病而亡,再到瑞特·布萊克大人被囚禁,無法向王都傳遞消息,奧克尼郡為了保護母親的名譽,不得不向洛錫安妥協,還有土妖精的冤魂化為摩爾斯,趁夜襲擊母親致使她病倒……您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嗎?」

  「格蕾……」梅林罕見地慌亂起來,「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的反應就像一記重拳,打碎了她最後的心理防線。

  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她視為家人的存在——但她可能早就失去他了,甚至是在失去母親之前。

  「如果小公主那時接受了倫戈米尼亞德,她的靈魂就能回歸星之內海,重新作為妖精而存在,雖然不得不暫時分離,但只要等到你的壽命也結束了,我們就能在星之內海團聚……」

  「星之內海……」她麻木地重復了一遍,「原來是這樣……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格蕾?」梅林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忽然感到很荒謬——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一切都很可笑,她的感情,她的期待,甚至是她的一生——如果不是內心已經枯竭了,也許她此刻會放聲大笑。

  「結果從頭到尾,你什麼都知道啊,梅林……」她喘著氣,每一句話都是那麼艱難,令人感到痛楚,「當你看到我在雨中跪著懇求你的時候,當你看到母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時候……對你而言,這些難道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不是這樣的,格蕾,我也很痛苦,但蓋亞的懲罰是你母親必須經歷的過程……」

  「你也很痛苦?真的嗎?」她冷笑一聲,「天吶,我為什麼要意外呢?你總是有很多理由,梅林,當你背棄母親選擇支持陛下的時候,當你親自撮合了母親和陛下,卻又在事後忍不住自怨自艾的時候——你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但最後無一不是把你的所愛之人推入深淵——假設你真的愛過什麼人的話。」

  「我當然愛你,格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視作我的親生女兒。」梅林看起來像是被刺痛了,「還有你母親……摩根,在她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任何人……」

  「可你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她打斷了他,「和你沒有愛過任何人的時候一樣。」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在她胸口迸發,她第一次真正地想要傷害對方——和梅林的「愛」不同,當她用到「真正」這兩個字時,就意味著她確實會這麼做。她渴望從梅林的臉上看到痛苦,就像殘忍的剝皮者渴望看到獵物流血一樣。

  「梅林,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麼嗎?」她咧了咧嘴角,但那感覺不像是一個笑容,僅僅是嘴角裂開的兩道口子,「即使你的愛和痛苦都是真實的,你也責怪不了任何人……因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結果,是你應得的。」

  很難想像有朝一日她居然會為自己傷害了別人感到高興,尤其是梅林,這個她曾經敬愛過,信賴過的人……但當對方臉上失去最後一絲血色時,她確實從這充滿惡意的話語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高文說得很對,如果不能從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來,人就無法得到成長——即使是惡的成長。

  可惜,用傷害別人換來的快樂終究是短暫的,待潮水退去後,她心中只剩下了空虛和倦怠。

  「梅林,你過去對我有恩,所以我無法對你拔劍相向。」格蕾嘆息一聲,即使心中仍有怒火,她也無力再宣泄了,母親已死,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真正的毫無意義,「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我不會再問你要什麼,也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第360章

  高文醒來後, 發現窗戶上已經結了一層霜。

  這似乎解釋了他的喉嚨為什麼干澀又刺痛——他不再年輕了,聖者數字的力量也在漸漸消退,一場摻雜著雪粒的大雨足以摧毀他的健康。高文對於生病的感覺很陌生,不知道母親第一次病倒時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

  他下了床,沒有驚動門外的僕從,走到窗邊將簾布系了起來,順帶擦拭了一下玻璃上的霧氣。巴特萊公爵府邸的位置很不錯,剛好可以眺望城外田野上的自然風光,盡管如今那裡只剩下了一片蒼茫的荒地。

  洛錫安坐落於蘇格蘭的中心地帶, 是北方的經濟樞紐。如今已是秋冬交接之際,田地上卻被白雪、野草和荊棘占據,由於人口數量銳減,明年也不知道能否順利播種。

  他想著葛爾的谷倉裡還有多少余糧可以用於救濟,想著海的另一邊有多少羅馬人和哥特人正在蠢蠢欲動,想著母親要如何在外敵環伺的境況下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季……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想起母親已經死了。

  簡單地用過早餐後,高文沒有去洛錫安教會的聖堂。修女們會定期維護和修繕母親的遺體,確保等到守靈期間,她在接受世人的祭拜和悼念時依然光鮮美麗。理智上,高文知道她們這麼做是出於責任和善意,但他實在無法容忍任何人對母親的身體動手動腳,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親眼目睹那些場景,以免他忍不住拔劍呵斥或傷害她們。

  可即使不去聖堂,僅僅是待在公爵府邸也令高文感到不快, 很難說清楚理由, 也許他只是單純地對所有東西都不高興。

  最後他去了集市——可能是整座城市為數不多還有點煙火氣的地方,曾經或許熱鬧過, 但在瘟疫過後也不免蕭條了下t來。

  街邊有著零零散散的攤販,大多是賣魚的,眉眼耷拉著,看起來無精打采,也不怎麼招攬客人,只是盯著自己呼出的白霧發呆。竹簍裡裝著一些半死不活的魚,大概率是河魚,現在不是適合出海的季節,腳跟前攤開的麻布則要豐富一些,可以看到蛤蜊、螃蟹和幾團海草。高文不確定那些海草是不是可食用的,不過以現在的情況,大概什麼嚼得動的東西都是可食用的。

  「公爵大人?」

  高文回過頭,叫住他的是一個黑頭發的男人,約莫三十歲,如果把臉上拉碴的胡子剃干淨,看著可能還要更年輕一點。高文隱約感覺自己或許見過對方,於是花費了一些時間回想他的名字:「列夫·斯坦利?」

  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我記得你的父親。」加爾·斯坦利天真愚蠢的性格在整個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可能是因為父親過於不靠譜,作為他的孩子很難不提早獨立起來,列夫過去經常代替父親出使葛爾商討各項要事,高文因此與他有過幾面之緣。

  這樣的話,對方應該只有二十多歲,比他適才猜想的要年輕許多,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也有一位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得多的兄弟——能者多勞,多勞導致早衰。

  「她通常會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對方冷不丁開口,「直至瑪格絲總督的雕塑,有時候她會坐在雕塑下彈魯特琴。」

  「誰?」

  「猊下,或者說您的母親。」他答道,「猊下以前經常來這裡,親自巡視當地的情況,但處決瓦爾克伯爵之後她就很少露面了……現在想想,猊下可能就是在那時得病的。」

  聽到他的話,高文莫名感到很生氣,臉色沉了下來:「沒必要和我套近乎。」他冷聲道,「阿格規文已經告知了我實情,列夫·斯坦利,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願為母親工作的。」

  「更准確地說——請原諒我的失禮——是在您母親的脅迫下為她工作的。」對方聳了聳肩,「介意我嚼點酸葉子嗎?」

  「什麼?」

  「酢漿草,或者你們在南方有其他叫法?」即使被拒絕了,列夫的姿態還是很放松,沒有那種下位者想要攀附權貴的諂媚感,仿佛他真的只是想隨口聊幾句,「以及——老天爺啊,我沒打算從您這裡獲得半點好處,大人,只是人有時候很難對一個孤苦伶仃的人置若罔聞,更不用說您還是那位女士的孩子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以為你會對母親懷有怨恨。」

  「也不是完全沒有——起碼最開始是這樣,不是誰被卷入一場和自己毫無關系的陰謀之後都能毫無怨言的。」列夫回答,「其中的轉變很復雜……我出生的那一年,猊下已經為討伐卑王而南下了,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長時間地回來過,所以我並不像老一輩那樣對她統治北方的那段歲月感到自豪。」

  「看得出來。」

  對方似乎聽出了他言語間的諷刺,但不怎麼生氣:「所以當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她,並且目睹她殺死了麥爾肯的時候,我對她的印像和其他貴族沒什麼區別,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什麼的——很美麗,可能也很有智慧,但本質上是一個陰謀家——我知道這種想法對王室是嚴重的冒犯,也許會讓我人頭落地,但這是實話。」

  他將嚼完的酢漿草吐出來,嘆了口氣。

  「但事實不會因為我錯誤的印像而改變。」他繼續道,「接著,猊下開始將精力投入工作,只要見識過她非凡的能力,見識過她的冷靜、果斷和務實,即使抱著最大的惡意,也很難將她錯當成那種只會耍政治手段的家伙。除了最基本的工作外,她花費了很多時間在百姓身上——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她經常出入集市,去到洛錫安最狹窄、肮髒的小巷裡,同那裡的人交談,了解他們的情況。她坐在雕塑下演奏魯特琴,即使她的聽眾只是一些農民、魚販子或者乞丐。」

  聽到這裡時,高文的鼻尖一陣酸澀,努力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我見過很多試圖把自己偽裝得像是愛民如子的人,比如小特維斯·巴特萊公爵,他自詡為洛錫安的父親,說自己有幸繼承了先祖遺風,還喜歡讓詩人們創作他深深愛著百姓的歌謠,把這些虛假的贊頌當作真實的榮耀,但當災難真正降臨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把'孩子們'送上一艘破爛的舊船,將他們付之一炬。」

  「但猊下不一樣,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毫無疑問,她是整個不列顛最尊貴的女人,但很多時候你幾乎想不起她其實是這樣一位大人物。她笑起來總是很爽朗,她知道很多不太像是貴族應該知道的東西,比如怎麼治療犢牛腹瀉,防止母豬產後癱瘓什麼的,當你無意間做出一些粗鄙的行為時,她也不會厭惡或嘲笑你,有時她也會主動開一些玩笑,好讓周圍的人不那麼緊張。」

  列夫的聲音愈來愈輕,逐漸變為了自言自語般的呢喃。

  「有一天,猊下演奏完魯特琴後,一個孩子跑出來獻給了她一個花環,並且親吻了她的臉頰,說能親眼見到猊下是他們所有人的榮耀——可能是真情實意的,但也可能是有人為了討好她而特意安排的,因為這很像是巴特萊公爵會喜歡的那一套。」

  「所以是某個人安排的嗎?」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猊下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將花環戴在頭上。」他陷入回憶,「然後她看著那個孩子,對她說,'是嗎?可如果沒有你們,我就沒有榮耀可言'。」

  空氣凝固了。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她當時的語氣——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她不是像什麼救世主一樣降臨在我們面前,只是坦然地走到人群之中,而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從未想過要以此贏得什麼稱頌或贊歌,也沒想過要靠這些流芳百世。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出身,不在意他們的身體是否殘缺,或是散發出什麼酸臭的氣味,她只希望他們能幸福、快樂,因為她愛他們,在乎他們,在無數個冷酷的陰謀背後,她其實是一個深情的人。」

  高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有太多太多話可以說了,又有太多太多話無法說出口……但這或許就是他來到這裡的真正原因,從這座城市裡尋覓母親留下的痕跡,去親眼看一看那些她為之努力,為之奮鬥的東西。

  格蕾說,他應該為母親感到驕傲。

  她是正確的。

  「很抱歉我說了這麼多不符合我身份的話。」列夫似乎慢慢回過了神,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我可能有點太自大了,您比我們任何人都更了解猊下,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們都愛著她,想念她。」

  「不,反倒是我應該對你說一聲謝謝。」他努力回以一個微笑,盡管這個微笑是如此苦澀,「我也想知道母親在洛錫安的生活。」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高文殿下?」

  高文回過頭——今天的第二次——這次說話的是一個黑黑瘦瘦的攤販,兩鬢斑白,下巴上有著稀稀落落的胡須,長相上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住的地方。高文並不認識他,而從列夫的表情來看,他似乎也不認識對方。

  「應該是'公爵大人'。」列夫糾正道,「抱歉,大人,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分不太清猊下的不同子女應該怎麼稱呼。」

  「我理解。」高文倒是不太在意這個,「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猊下,您的母親……」對方絞著手指,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母親曾囑托我將一樣東西轉交給您,如果有機會見到您的話……呃,您可能不相信我,但這是真的……」

  高文並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威脅到他,但對方的表現確實有點可疑——何況,如果母親真的有東西要給他,也應該會托付給阿格規文或格蕾,而不是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如果要說對方是緘默,據他所知,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都已經先後在瘟疫期間去世了,沒有一人存活。

  「是什麼東西?」他問道。 t

  「一、一只小狗!」說完這句話後,男人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什麼重擔,「猊下來的時候,看到我們家的母狗懷孕了,說她的大兒子也很喜歡狗,希望等小狗生下來之後,能夠留下一只送給您……剛、剛好小狗都已經斷奶了……」

  高文不由得想起了羅斯瑪麗——一只聰明矯健的獵犬,是母親在他年幼時送給他的禮物。當時母親即將帶著阿格規文回康沃爾,以便檢測他是否有覺醒妖精之血的可能性(事後證明那只是一種奢望,廷塔哲家族從未有過男性覺醒血統的先例),來去一趟可能要花費數月,也是母親第一次需要離開他那麼久。

  於是母親送給了他羅斯瑪麗,希望他在她離開後不會感到孤獨。

  「我……」他聽見自己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明白了,請帶我去看小狗吧。」

  最後,他得到了一只棕色的長毛小狗。它的母親患有皮膚病,身上只剩下了稀疏的毛發,為了保證幼犬不會被凍死,攤販只好把狗窩挪到驢棚裡,讓小狗們晚上可以用驢的體溫取暖。當它被安置在他懷中時,身上還有著塵土、干草和糞便的味道,但高文還是用披風小心翼翼地將它包裹起來,帶回了公爵府。

  傍晚,阿格規文在餐桌前詢問:「怎麼突然帶回來了一只狗?」

  他硬邦邦地回答:「母親留給我的。」

  聞言,阿格規文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他難得如此通情達理,反倒讓高文不太自在:「我以為你會繼續追問……」

  「母親沒有知會過我這件事,但我多少能猜到母親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為我們留下一些東西。」阿格規文嘆息了一聲,「如今回想起來,也許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

  晚上,高文讓僕從將小狗送到他的臥室,小家伙已經被徹底清洗干淨了,毛發從早先的黑棕色變成了紅棕,腳掌粉紅,渾身散發出肥皂的香氣。

  「該起什麼名字呢……」他喃喃道。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又響起了列夫·斯坦利的聲音。

  對方說:「我們都愛著她,想念她。」

  他也想念她——只是不同於其他人,這是一種很私人的感情,是一個孩子對母親的想念,一種……遺憾。

  他的母親在一個遠離他的地方逝去了,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只是因為他晚了一天。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晚了的一天。

  但至少現在,他允許自己短暫地從遺憾中解脫,相信自己仍沐浴在母親遺留的愛中,相信她並沒有真的離他遠去。

  「以後葛爾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啊……」他摸了摸小狗的腦袋,「伊昂德蘭ヾ。」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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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當亞瑟抵達葛爾時, 已經是守靈的第四天了。

  在北上之前,他設想了許多可能性,自認為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當他看見人們臉上黯然、暮氣沉沉的表情, 聽見阿格規文口中說出「死亡」的時候,那些設想和打算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感覺到往日輕盈飄逸的藍色披風此刻沉甸甸地垂落著,隨著冬季凜冽的寒風輕輕拍打盔甲,發出潮濕的聲響——兩天前,他在途徑提斯河時經歷了一場暴雨,被雨水打濕的襯衣和披風並沒有隨著時間恢復干燥,而是隨著冬季驟降的溫度漸漸變冷,最後只剩下了這種又濕又冷的感覺,令人不適。

  仿佛是對他命運的某種預兆。

  「請原諒高文沒能來迎接您,他正在為母親守靈。」他聽見阿格規文如此說道——對方就站在他面前,可能不超過五步的距離,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母親被安置在光輝庭院,請您隨我來。」

  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王姐為何會感染疫病?究竟是什麼時候感染的為什麼情況會突然惡化到這種地步?

  他還想問,阿格規文啊, 你答應過會在情況不妙的時候第一時間通知我,為何當我拼盡全力趕到葛爾的時候, 王姐早就已經先我而去了?

  最後,他只是低聲答道:「……好。」

  在前往光輝庭院的路上,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時的瑪格絲還沒有遠嫁挪威,高文、阿格規文他們還是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而王姐的副官蘿西女士——她似乎沒有什麼令人印像深刻的部分,但細細回想起來,各個場合又都有她的身影。

  他想起洛奇堡落滿花瓣的林蔭小道,想起石板路上躍動的光斑,想起他與王姐一同散步時,陽光照射在她臉上時柔和的白色光暈,她閃閃發光的金發和發間鮮花的香氣……上一次他來到葛爾時,曾在這裡收獲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沒想到多年之後,這裡會變成葬送他一切快樂與希望的墓地。

  摩根的靈柩被安置於光輝庭院的正中央,緊挨著用於聖洗禮儀式的水池。

  光輝庭院乃是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不輕易對外開放,上次他進入這裡,是王姐私下帶他去祭拜已逝的斯圖亞特王。

  當時他看著那位先王的棺木,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他們的舅舅加繆爾·廷塔哲。他們一個只在乎他們的父親,一個只在乎他們的母親,但對他來說,他們都只讓他覺得奇怪。他們辜負了這麼多的人,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對一個已死之人的愛——多麼不可理喻啊,一個人怎麼能允許自己把對死者的感情置於生者的利益之上呢?

  那時他還太年輕,不懂得失去的滋味。

  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天——渡鴉飛進國王大廳的時候,他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命運。當他得知王姐病危的消息時,他就像是一個過早衰老了的人,看不清羊皮紙上的字,當騎士們在他身旁想要說些什麼時,他聽不清他們的話,任何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在那個瞬間都變得如此艱難。

  唯一清晰的是痛苦,它們像火焰一樣在他體內熊熊燃燒,讓他五內俱焚。

  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身處馬廄之中,將其他騎士和進行到一半的會議都拋之腦後。東·斯塔利恩裝上了馬鞍,蓄勢待發,亞瑟知道它將不惜一切地為他奔跑。

  它載著他穿過河流和山川,穿過人煙冷清的郊野村莊和被皚皚白霜覆蓋的田野,沒有任何一名騎士能追上他,不列顛最快的名駒也趕不上東·斯塔利恩全力以赴時的速度。

  那時的他短暫地忘記了身為王的責任——不列顛正在被外敵覬覦,哥特人和羅馬人在海的另一邊伺機而動,整個國家都在調動資源以應對這場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戰爭——隨著女王之死,原本曖昧不明的可能性已經上升到了近乎必然會發生的程度。

  然而他只是想,如果……如果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至少他還可以見她最後一面,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心願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直到看見水晶靈柩裡的摩根,他依然感覺恍若隔夢,周圍的一切好似都有種離奇的、不真實的朦朧感。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意識到其他人的存在——尤其是高文,從那張與他肖似的臉上,他似乎可以看見自己此刻的模樣——麻木、了無生氣,也許比對方多了一絲迷茫。

  「陛下。」艾斯翠德爵士向他行禮,對方看起來比他記憶中蒼老許多,眉目中藏著哀愁,「我猜您應該想和猊下單獨待一會兒。」

  其他人似乎都沒有異議,只有高文固執地回答:「我要給母親守靈。」

  「您已經守靈三天三夜了,我相信猊下也會希望您多關注一下自己的健康。」說罷,艾斯翠德的目光轉向了他,「猊下生前給您留下了一封信。 」

  她將信件從妖精之鎧的內襯裡拿出來,遞給他。

  「寫這封信的時候,猊下的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了,無法親自執筆,信的內容基本由我和格蕾殿下代筆,不敢說完全准確地傳達了猊下的心意,但應該是相對可信的。」

  亞瑟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這封信,抑制不住雙手的顫抖。

  即使是高文,也知道這種時候要為他們留出私人空間。

  待其他人退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亞瑟都沒有拆開信封,只是靜靜凝視靈柩裡妻子的臉龐。

  修女們對遺體的修繕很到位,即使已經死去多時,她看起來依然鮮活、美麗,但亞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他們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幾乎每個晚t上他都用視線描摹著這張臉直至入睡。他看得出她的面頰相比以往略微凹陷,皮膚上有著脂粉的痕跡,她的嘴唇上塗抹了石榴的汁液,顯示出一種古典的深紅色(她原本的唇色要比這淺一些),嘴角的微笑讓她有種少女似的天真,很美,但她不是這樣笑的。

  誠然,她們殫精竭慮地想要讓王姐看起來與生前一樣,但對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提醒他,她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亞瑟深吸了一口氣,試著讓自己集中思緒。他拆開信封——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總感覺信紙摸起來濕漉漉的,散發出血的氣味——然而信紙是白色的,也並無血跡,只有一行行用深藍色墨水寫下的字。

  「致我的丈夫亞瑟——」

  筆跡是格蕾的,但措辭確實是王姐的風格。

  「很抱歉我不得不在這種至關重要的時刻離開,迫使你獨自承擔這一切。」那只是文字,他卻在腦海中聽見了她的聲音,「可以肯定的是,羅馬人和哥特人必然會在我死後發動戰爭,雖然鮮血與硝煙目前看來是無可避免的,但我們仍有機會作出補救,讓戰火盡可能不會燃燒到不列顛本土。這需要你做到以下幾件事… …」

  首先是讓蘭斯洛特出使歐洲大陸,去見他的親生父親老班王。

  班王是高盧先王鮑斯之弟,即魏爾倫王的叔父,並且在後者面前頗得敬重。如果他願意為不列顛出面游說,外加和平收回弗萊堡銀礦的利益,魏爾倫王應該會樂於與他們合作,順帶消除不列顛扶持自己的兄弟登基為王的隱患。這樣一來,他們就成功瓦解了高盧-哥特-拜占庭聯盟。

  然後就是拆散哥特和拜占庭。

  狄奧多裡克王已經上了年紀,他死後最有可能接手王權的是他的女兒阿瑪拉遜莎公主,但在哥特王國,女性並沒有王位繼承權,所以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先立她的兒子為王,在國王成年前由太後攝政。阿瑪拉遜莎的丈夫尤塔裡克早已離世,而他們的二姐埃莉諾的三子埃裡克正值婚齡。

  不同於他空有皮囊的兄長們,埃裡克是在康沃爾長大的,性情溫和沉穩,博學多才,並且精通拉丁語和好幾門日耳曼分支的語言。如果老班王和魏爾倫王願意在中間牽線搭橋,阿瑪拉遜莎或許會選擇效仿不列顛,與埃裡克在哥特結婚,從此作為雙王一同統治王國。

  最後則是關鍵性的一步,也就是占庭帝國自身的潰敗。

  「哥特人當然不會樂於接受一個不列顛人成為國家的統治者,哪怕只是其中之一,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再推狄奧多裡克王一把。」王姐在信中補充道, 「最簡單的就是挑起基督教與查拉圖斯特拉教ヾ之間的矛盾,不過拜占庭與波斯之間冤仇頗深,眼下虛假的和平反而是罕見情況,想要挑唆他們的關系有許多辦法,不必拘泥於我的建議。」

  這部分的墨跡和前幾段略有色差,可能是隔了一段時間才寫的。有幾個字被圓形的水漬模糊了,也許是格蕾的眼淚。

  亞瑟無法不去想像當時的情況。他看向靈柩,王姐臉上依然帶著純真無邪的微笑,仿佛她只是在酣睡,仿佛她是在睡夢中無病無災地離開人世的……但他知道不是,否則格蕾不會強忍著眼淚寫下這些字。

  至此,整封信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二。

  從下一行開始,筆跡明顯有了變化,應該是艾斯翠德爵士記錄的。

  「病情惡化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快,以我低迷的狀態,大抵不適合再討論國家大事了。關於軍備、軍隊的調度,以及如何安排在歐洲大陸的緘默執行計劃,格蕾和大臣們應該會為你解決的。在生命的最後,也許是時候卸下'女王'的頭銜,回顧那些更加私人的感情了。」

  看到這裡,他一時忘記了呼吸。

  「抵達洛錫安後,發生了許多事。」不知道是因為當時的王姐已經有點意識不清了,還是艾斯翠德沒有像格蕾那樣對遺言進行潤色,最後三分之一的內容有點斷斷續續,沒什麼邏輯性,純粹是感性的抒發,「我愛卡美洛特,但在洛錫安,我找回了熟悉的感覺,不是高高地端坐於廟堂之上,而是回到人民之中,我感覺很好,就好像過去的日子又回來了……」

  信中,她提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亞瑟很確定不列顛並沒有叫作「庫拉巴」的城市,不知道是王姐臨終前意識混淆了,還是艾斯翠德卿聽錯了。

  「這一世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所以不必為我的離去而難過。但在死前,我想坦誠面對自己作為'摩根'的部分。」

  「亞瑟,在我們結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太把你的感情當真,對此我感到很抱歉。起初,我以為那是廷塔哲親緣詛咒的延續,從魔法中誕生的愛意難免讓人感覺有點廉價。你也看過許多希腊人寫的神話故事,阿波羅和達芙妮ゝ什麼的,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但事實證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我自認為懂得不少東西,但在愛情這件事上,我一直是個笨拙的學徒。我花了很久才明白愛一個人的感覺,又花了更長的時間意識到愛是有許多形式的。」

  「雖然我們的關系始於一場政治聯姻,沒有愛的告白,沒有干柴烈火,沒有私奔——也幸好沒有私奔,否則英格蘭和蘇格蘭當時得有多少混亂啊,但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光,亞瑟。」

  他的手指輕微顫動了一下。

  「你總是感情充沛,從不吝於表達你的愛和思念,而我對你說的卻很少。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多麼愚蠢啊,你早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我始終沒有親口告訴過你。」

  「你在競技場上騎馬馳騁的英姿,你與騎士們交談時的平易近人,你的溫柔、善良和正直都使我觸動,當你露出幸福的笑容時,我亦為你感到高興,當意識到我離開人世後,你將經歷多少孤獨與痛苦,我的心也不禁感到悲傷……這是愛情嗎?我不知道,亞瑟,也許你看到這封信時心裡會有答案,可惜我永遠不能聽到了。」

  最後是一行小字,字體扭曲、醜陋,不像他記憶中任何一個人的筆跡,但他知道是誰寫的。

  「——你的妻子摩根。」

  亞瑟竭盡全力,強迫自己把信紙小心地收了起來,確保它不會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破壞後,才允許自己將目光落到靈柩內的摩根臉上。

  她依然保持著那種讓他有點陌生的微笑,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有種強烈的——近乎瘋狂的衝動,就像是一切都崩潰坍塌前的最後一根稻草。

  亞瑟彎下腰,緩慢地、顫抖著將臉埋進掌心裡,淚水應聲而落。

  他的一生是如此順遂,以至於當命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惡意時,他是如此的迷茫和無措——二十多年過去,他幾乎不再奢望能從她那裡得到同等的回應,而當他被告知自己終於收獲了愛的果實時,他的愛已經死了。


第362章

  在夢中,莫德雷德看到龍焰將卡美洛特化為了灰燼。

  更詭譎的是,夢中的那條紅龍就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火焰流經喉嚨時的灼熱,大地在自己龐然的身軀下顫抖。

  那些他曾經奔跑過的小巷,與他嬉笑玩鬧的馬廄和攤販的孩子們,都在烈火中像蠟燭一樣融化,最後失去了人的形狀,慘叫聲和哭嚎聲此起彼伏,不列顛的王都徹底淪為了人間地獄,然而紅龍的內心沒有一絲悲傷,只有復仇的愉悅和暢意。

  穿過燃燒的焦土,穿過坍塌的殘垣斷壁,道路的盡頭即是獅心堡。

  它的呼吸像風暴一樣掀翻了城堡的屋檐,不知為何,國王大廳裡只有母親一人——父王去羅馬了,一個神秘的聲音對他說,艾斯翠德也是,克魯茨則護送蘿西女士前往北地,尚不知曉王都究竟發生了什麼。

  龍焰的星火點燃了牆上的織錦旗幟,潘德拉貢的紅龍在火焰的蠶食下逐漸蜷曲,燃燒後的余燼像塵埃一樣在空中飄散。王座的正後方,火光在伏提庚的枯骨上閃動,陰影沿著它狹長的下顎延伸,像是一個顫抖的微笑。

  「母親。」他聽見t紅龍的聲音——低沉、嘶啞, 充滿了欲望和惡意。

  不, 那不是他,他不會用這種語氣對母親說話。

  他是母親的好孩子——也許不是所有孩子中最聰明, 最友善的那個,但他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更別說那個人還是母親了。

  仿佛是為了駁斥他的想法,更多屬於紅龍的記憶湧現出來,時光開始倒流,回到了它——或者說他的孩提時光。

  夢中的他和現實中一樣飽受返祖痛的折磨,性情暴戾易怒,外加他出生後不久就咬傷了母親乳首的傳聞,關於他是「不祥之子」的懷疑變得越來越深入人心,漸漸成為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莫德雷德對此有點感同身受,他年幼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但正是從這裡開始,夢境中的景像逐漸偏離了現實。母親並未如他記憶中那般嚴厲禁止流言的傳播——事實上,盡管她似乎是這個夢的核心人物,卻不常出現在夢的主人面前,夢境中有她在場的回憶都寥寥無幾。

  由於母親的漠然,父親對他的態度也很疏離,奴僕們在服侍他時也戰戰兢兢,不敢與他有任何接觸,而越是被他人遠離和誤解,他的性格就越是糟糕,越是忍不住去傷害周圍的人,最終陷入了永無終止的惡性循環。

  在他十四歲那年,母親從康沃爾帶回來了一個女孩,名為格蕾,所有人都恭敬地稱呼她為王女殿下。

  那個女孩和他一樣生性古怪,但沒有人對她抱以質疑或恐懼,大家都喜歡她。

  夢中的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好奇極了,但父親擔憂他暴戾的性情,一直禁止他與格蕾見面。

  某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偷偷跑去看她,卻發現母親正在為她講述夜幕中一顆星星的故事,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見過母親露出這樣溫柔的微笑。

  他感到妒火中燒——而這個詞甚至不足以形容他當時心情的萬分之一。

  第二天,他趁父母不在時衝進了她的房間。在距離拉近後,格蕾的面貌變得更加清晰——這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對方和母親長得有多像,以至於他在掐住女孩的脖子時沒能真正用力。

  然而格蕾的脖子就像一塊剛剛解凍的、半凝固的油脂,在他已經及時收力的情況下斷成了兩截。

  女孩的頭顱滾落在他的腳跟前,渾濁的綠色眼珠了無生氣地看著他,仿佛在對他說:「看啊,莫德雷德,你把一切都毀了。」

  她說的沒錯——從此之後,他與父母的最後一點牽絆也磨滅了。

  即使夢中的母親表現得如此冷漠,也無法狠心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送上斷頭台。最後,他被流放到了馬恩島上,本該就這樣度過孤獨且遠離不列顛的一生,但夢中的他竟然又陷入了另一重夢境。

  在夢中夢裡,他得知了第三條預言,不祥之子的名號此刻終於得到了證實,他確實是為了殺死母親而誕生的。

  夢中的他因此陷入了絕望,又在絕望中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在數日的矛盾和自我掙扎後,他體內屬於人的部分逐漸泯滅,最終只剩下了對母親的恨,恨她明明知道預言但還是生下了他,生下他之後卻又不願意愛他。他在無盡的怒火中化身紅龍,發誓要將卡美洛特變成火海。

  於是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當它來到摩根——這個身為他母親的女人面前,意識到她的生死就在它的一念之間時,忽然有種微醺般的愉悅湧上心頭。即使是不列顛最尊貴的人,即使是它的締造者,如今也不過是它的掌中物。

  有那麼一會兒,它允許自己陶醉在這種大權在握的快樂中,反倒不急於對她復仇了。

  她的妖精之血已然消失,不再擁有魔術師的才能(雖然她也從未珍惜過),亞瑟王又遠在羅馬,要殺死她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這世上最美的景色,莫過於使高潔無瑕的聖人流血,最大的快樂,莫過於讓高高在上的君王低頭了。

  「我們多久沒見了?」它佯裝哀怨地說道,「您看起來不怎麼想見到我,真令人傷心,我可是白天夜裡一直想著您呢。」

  這當然是謊話——無論此時女王心裡在想什麼,她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包括它最想看到的恐懼和後悔。

  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它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十幾年過去,他已經受夠了她的漠視,如今它已經變得如此強大,絕不容許她再將它視作可以揮之即去的東西。

  「說話啊,母親!」它發出嘶嘶聲,「變成啞巴了嗎?」

  真沒禮貌……莫德雷德想道,這不是他,他才不會這樣和母親講話。

  又是片刻的沉默,母親才低聲道:「你想要什麼?」

  「你應該叫我的名字,母親。」

  「莫德雷德。」

  在這具龐然身軀的內心深處,他感覺一股饜足之情油然而生——不同於它自以為的想法,那不像是目睹母親低頭時的驕傲和虛榮——實際上母親並沒有低頭,但它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

  畢竟,它並不是真的憎恨她,只是恨她不愛它,因為她不愛,它才忍不住攻擊她,但攻擊了她之後,它還是渴望得到她的愛。

  說到底,預言不過是命運的喃喃自語,它不一定要殺死她,只要她願意給出她曾經早就該給它的東西。

  「承認我是不列顛之王。」他聽見它說,「當然,我是不會把你趕走的,母親,你將作為王後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他,就連母親也不免露出錯愕之色,他甚至能夠聽見她倒抽冷氣的聲音:「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何必露出這種表情?這難道不是我們家族的光榮傳統嗎?我的祖父誘騙有夫之婦與自己同床,我的祖母與她的弟弟亂倫,我的父母也重復了他們的老路——噢,除了誘騙,畢竟父親向您求婚時尤倫斯王早就死了——最後生下了我這個不祥之子,而我不過是要求您將自己曾經給予父親的東西也給予我,分毫不差。」

  它緩慢地靠近她,國王大廳的穹頂隨著它的動作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可是那些都傷不到它分毫。

  「您不是恨我殺死了小妹嗎?」紅龍滿懷惡意地說道,「不必難過,母親,我向您保證,以後您還會給我生下很多很多妹妹。」

  妖精女王也許曾是這個世界上最具天賦的魔術師,是整個國家最有權威的領袖,但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和其他的普通人類一樣軟弱。它想怎麼對待她就怎麼對待她,想殺死她就殺死她,想要她做它的妻子,她就得做它的妻子。

  「如何?」它說,「我已經對你很仁慈了,母親,你最好意識到這一點。」

  「不。」母親平靜地看著它——這個眼神令它無比憎惡。

  它發出怒號,熱浪像海嘯一樣拍打著城堡的牆壁,灼熱的高溫足以燙傷人的皮膚。

  「不答應,你就得死!」

  「那就動手。」

  母親的反應並不讓他意外,但作為龍的它因此暴跳如雷:「不光是你,整個卡美洛特都要為你陪葬!」

  「看看周圍吧,莫德雷德。」母親對它說,「你不能拿那些早就被你毀掉的東西當籌碼。」

  紅龍在盛怒中抓住了她,帶著她衝向天空,尖利的龍爪刺進了她的肌膚,令她血流如注,但它只感到快意——因愛她而恨她,這或許就是它作為不祥之子命中注定的結局。

  它飛向馬恩島——那片破落、滿地碎石,只有一座高塔和幾只牲畜的島嶼,它的流放之地。曾經也有一些奴僕服侍它,但都被它殺死了,而它的母親,不列顛的女王就是下一個。

  「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它衝她怒吼,「你把我丟在了這種地方!為什麼?母親,既然你不打算愛我、養育我,為什麼又要把我生下來?」

  而那些沒能說出的話卻在他的腦海中尖叫——求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母親,愛我吧,愛我吧,我什麼都會做的,我會當一個好孩子,所以看看我吧,求你看看我吧!

  母親此時卻出乎意料地沉默,莫德雷德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發生在他的夢境裡,畢竟他無法想像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回答——反過t來說,他也不太理解母親在夢中對紅龍莫德雷德如此冷漠的原因,這個夢的存在本身就很荒謬。

  沒能等到她的回應,紅龍怒不可遏,松開了龍爪任由她墜落,它吐出龍焰,打算將她葬送在這座她曾經用來流放它的孤島上,然而當她的身軀在烈火中燃盡時,忽然掀起了一陣強烈的海風,她的灰燼就這樣飄散在了灰藍色的大海中。

  「不——!!!」他聽見紅龍痛苦的咆哮,這也是他在夢中最後聽見的聲音。

  …………

  「他醒了……」他的意識昏昏沉沉,看不清床邊人的模樣,只能勉強聽到對方的聲音,「立刻請布蘭黛爾學士過來……」

  「高文?」或許是夢的殘留,他在喉嚨裡嘗到了硫磺火的味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當然應該在這裡。」對方說,「這裡是葛爾,莫迪。」

  「……什麼?」

  「看來你墜落時確實磕到了腦袋……莫迪,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嗎?」

  「恐怕您很難得到肯定的答復,畢竟他連自己身在葛爾都不知道。」這次開口的是個女人——不,是格蕾,他的小妹,他還記得她的脖子在他手中斷裂時的感覺,像是用手指分開一塊半凍的黃油。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龍……」

  短暫的沉默。

  「事實上,那並不是夢,殿下。」加拉哈德,他怎麼也在葛爾? 「您確實變成了龍,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後。」

  一股劇烈的痛苦擊中了他,他的身體開始不自然地痙攣,皮膚像岩漿一樣滾燙,好像有什麼東西正渴望著從身體鑽出來。

  「他的體溫又升高了!」床簾外兵荒馬亂,東西的墜地聲,粗暴的推門聲,還有無數人交談的聲音,莫德雷德只能從中辨認出零星的字眼,「按住……手腳……羊奶……加了……有麻醉和鎮定效果……」

  莫德雷德恍惚地咽下了碗裡的液體,即使身體如此灼熱,他依然從中感受到了溫暖與安定,仿佛母親的乳汁……母親……母親……

  他再次昏迷過去,這一次沒有做夢,只有加拉哈德的聲音在腦海中永無止境地回響。

  「您確實變成了龍。」對方說,「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後。」

  莫德雷德有種感覺,仿佛這一次他要睡很長時間,可實際上他第二天的凌晨就醒了。

  他感覺身體很沉重,倦意像未散的熱氣一樣從他的毛孔裡滲出,但他還是莫名醒了過來,並且再也睡不著了。

  起初他感到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曉了原因——馬上就要舉辦母親的葬禮了,他的本能比他本人早一步察覺到了這件事。

  按照母親的遺願,她希望自己能夠乘著小船駛向遠方,然後讓弓箭手點燃船只,讓她的骨灰灑在海洋上。

  然而活著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阿格規文和格蕾認為應該尊重母親的意願,國葬也是按照海葬的環節籌備的。加荷裡斯等康沃爾的代表則希望將母親的骨灰帶回家鄉,遵循廷塔哲的傳統安置在勒菲大聖堂。高文堅持母親應該在光輝庭院下葬,御前會議內部以戈達德為首的大臣們對此表示了贊同,認為將女王的像征留在北方更能穩定局勢,以納爾遜為首的大臣則更傾向於讓女王長眠於卡美洛特,這是一位君主應有的待遇。

  戈達德對此作了總結:「說到底,以猊下對不列顛的影響力,她的葬禮本就不可能私人化處理。」

  「我明白母親的葬禮是足以影響整個國家的大事,由我和格蕾擅自做決定是不妥的。」阿格規文疲憊地答道,「但時間畢竟有限,我們不可能等到諸位大人抵達葛爾後才開始准備。」

  莫德雷德看著他們吵來吵去,也不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沒個定論,而現場唯一有資格做決定的人——他的父親卻一反常態地沉默,甚至沒有跟任何人有目光交流,只是靜靜看著桌面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莫德雷德。」他回過神,看見格蕾懇求的目光,各方的爭執似乎讓她有點招架不住,「你怎麼看?」

  「我……」他頓了一下,「我不想母親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消失。」

  她看起來大失所望:「怎麼連你也……」

  「你當然覺得無所謂!」他第一次衝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在家人的關愛下,在艾斯翠德老師的教導下,在格蕾和加拉哈德的監督和陪伴下,他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暴躁的性格,已經很久沒有衝別人怒吼過了。

  但是那晚過後,夢中的絕望和戾氣似乎延續到了現實,讓他感覺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段因為返祖痛而動不動對別人大發雷霆的日子。

  「你和阿格規文都是這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尖銳,「因為你們陪著母親走到了最後,所以你們才能覺得這不是什麼要緊事。可是我呢?我到這裡的時候都他媽已經是守靈的最後一天了!」

  說著說著,他感覺身體再度灼燒起來,喉嚨裡好像又冒出了硫磺火的氣味,皮膚也又癢又痛,仿佛隨時會長出鱗片。

  加拉哈德按住他的肩膀:「請冷靜下來,殿下……」

  「我理解你的悲傷,莫德雷德。」格蕾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但最後還是恢復了堅定,「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母親的遺願。」

  聞言,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上揚,最後形成了一個富有攻擊性的冷笑:「盡管動手,小妹,我可不怕你的那把小鐮刀。」

  在氣氛劍拔弩張之際,他們沉默的父親終於開口說出了他在這場會議上的第一句話。

  「夠了。」他的語氣並不嚴厲,但有一種詭異的壓抑感,「先散會,我會考慮多方意見,盡可能給出一個大部分人都能滿意的答案。」

  莫德雷德不知道他的決定到底能不能讓「大部分人」滿意——至少在出席葬禮的時候,他覺得周圍每個人都滿腹怨氣,顯然不只是因為葬禮被拖到了晚上。他本人對這個結果倒沒有太多抱怨,因為火葬將在陸上舉行,他已經錯過了一次陪伴母親離開人世的機會,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他看著騎士們將裝有母親遺體的靈柩放置在木架上,淋上浸泡過乳香和沒藥的香油,然後將火把遞給國王,後者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艾斯翠德接過它:「你更有資格做這件事,艾斯翠德卿。」

  片刻的遲疑後,艾斯翠德老師點了點頭,伸手接過火把,將它插在了木架上。

  星火點燃了浸滿油脂的木柴,火葬台上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蠶食著母親深綠色的長裙,融化了她的肌膚,連帶著她懷中的鐵木權杖也一同燃盡——鐵木是不怕火的,可它依然要追隨她一同離去。

  黑煙乘著蒸騰的熱氣衝向天空,遮蔽了夜幕,再也不見月亮與星光,木柴劈啪作響,火屑像流星一樣迸發,滾燙的熱浪足以燒傷人的皮膚,許多人都忍不住後退一步,最前方的父親和艾斯翠德紋絲不動,但神情上依然在忍耐。

  唯獨莫德雷德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他是潘德拉貢的紅龍,火焰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他不僅沒有後退,反而往前走了幾步,解開劍帶,將王者劍之卵扔進了大火中。

  「莫德雷德殿下?!」他聽見背後艾斯翠德老師驚愕的聲音,「您在干什麼?這是猊下送給您的成人禮啊!」

  是啊,這柄劍是寄托著母親愛與祝福的禮物……莫德雷德心想,但他已經不配再擁有它了。

  雖然不理解他為何要這麼做,但女王的葬禮不可能因為這個插曲而中途停止,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珍貴的王者劍之卵在大火中燃燒殆盡。

  唯一令莫德雷德意外的是,父親並沒有對他反常的行為作出任何表示——他們都是在抵達葛爾後才得知了母親早已辭世的消息,這也許讓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對彼此有所共情。在極度的痛苦中,他們都感到絕望,並且渴望從自我毀滅中汲取一點短暫的快樂。

  大火愈演愈烈,漆黑的濃煙漸漸吞噬了整個火葬台。看著這一幕,莫德雷德忽然體會到了夢中的自己在馬恩島上的感受,盡管理由截然不同,但那種煎熬和無望,仿佛靈魂中最後一點屬於人的感情也泯滅了心情是相似t的。

  但當火焰熄滅,黑煙緩緩散去後,火葬台的余燼中卻出現了一柄熠熠生輝的白色長劍——莫德雷德見識過許多用精妙工藝鍛造出的名劍,即便如此,這柄劍的美麗也是震人心魄的。銀白色的劍身散發出柔和的光輝,仿佛沐浴在晨光之下,刃面上的青色劍紋從劍柄一路延伸到頂端,流光溢彩,猶如流動的碧波。

  ……就像秘銀,陽光和最純淨的泉水。


第363章

  從艾斯翠德手中接過劍油後,凱隨口問道:「你有想過戰爭結束後去干點什麼嗎?」

  雖然他只是不經意地一問,艾斯翠德卻拿出了嚴陣以待的態度——很難說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但她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一種「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天了」的心態:「我可能會去諾斯特魯姆海的周邊一帶看看。」

  「呃……你知道我們正在和誰打仗, 對吧?」

  「猊下生前告訴過我, 灰眼誕生於一千多年前諾斯特魯姆海東岸的一個臨海國家。」艾斯翠德解釋道,「它曾經的主人名為帕提,是侍奉該國女王的鐵衛總長,猊下說她極有可能是我的先祖。」

  「侍奉女王,鐵衛長,她……」凱咀嚼著關鍵詞,「聽起來和你很像。」

  「那位先祖比我優秀得多。她年幼時因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卻沒有選擇放棄,而是堅持刻苦勤練武藝, 最終成為了整個黎凡特都首屈一指的優秀戰士。」艾斯翠德低頭凝視手中的鋼劍,「除了這柄灰眼之外, 應該還有一枚與劍相配的雄獅勛章,我想把它找回來。」

  「諾斯特魯姆海東岸的臨海國家……這也太模糊了吧?猊下沒有提到過具體的名字嗎?」

  「據猊下所言, 那個國家名為'蛾摩拉'。雖然不知道它和《聖經》中提到的罪惡之城是否有關, 但是通過猊下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確定蛾摩拉的遺址在哪裡……」說到這裡, 她嘆息了一聲,「話雖如此, 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那枚勛章也可能遺落在其他地方了, 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它。」

  「這樣啊……」凱輕輕咳嗽一聲, 「你打算自己一個人旅行嗎?」

  「最開始可能會和加雷斯爵士同行。」艾斯翠德回答,「但到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就會分開, 他打算繼續向南航行,看看世界的盡頭是怎樣的。」

  「那家伙還是老樣子,想一出是一出,等他的船從世界邊緣掉下去就知道後悔了。」他將劍油倒在亞麻布上,盡可能不動聲色地提議道,「你要是覺得一個人無聊的話,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搭個伴。」

  「這怎麼可以?不能讓我的私事耽誤了您。」對方語重心長道,「何況,陛下也需要您在他身邊支持他。」

  「他都幾十歲的人了,指望我幫他干什麼?換尿布嗎?」

  她笑了起來——如果要問他這輩子對人類做過最大的貢獻,大概就是讓這位不列顛史上最偉大的騎士經常笑出聲吧。

  「而且我在不列顛待了大半輩子,已經厭倦這個全年陰雨連綿的鬼地方了。」凱繼續道,「聽說諾斯特魯姆海附近一帶都很暖和,去那裡走走也不錯。」

  「路上可能會有危險。」

  凱當然不怕什麼強盜或山賊,也不覺得自己的長相已經獨特到了會被哥特人或者羅馬人一眼認出來的程度,但嘴上還是忍不住打趣:「這不是有你在嗎?有壞人要搶劫我,我就抓著脖子上的珍珠項鏈發出尖叫,你就拔劍來救我。」

  如果放在十幾年前,艾斯翠德可能會露出迷茫的表情,不過現在她已經熟悉了他的性格,只是微笑著回答:「恐怕您與貴婦人之間的差距不只有一條項鏈。」

  「我倒是不介意穿裙子,但我打賭你不會想看到我的腿毛。」

  「事實上,我看過您的腿毛很多次,凱爵士。」作為並肩作戰的同伴,他們為彼此處理過很多次傷口。

  「不是在我穿裙子的時候。」他用空著的那只手將劍油還給她,「那麼……說好了?戰爭結束後我們一起周游諾斯特魯姆海?」

  「只要您不嫌我路上無趣的話。」

  「沒關系,我的幽默是兩人份的。」

  如果他再活得久一點——久到大概差不多又一個「一千多年」之後吧——就會明白一件事,不要隨便在戰爭前做什麼重要約定,比如「戰爭結束後我們就… …」什麼的,因為命運是一個自我陶醉的悲劇鑒賞家,喜歡用遺憾點綴故事的結尾。

  在一次與拜占庭軍隊的交鋒中,他親眼看著敵軍將領的灰色短劍刺進了艾斯翠德的鎧甲——這根本沒道理,妖精之鎧是以秘銀為核心材料,由猊下親自制作的魔術禮裝,理應為它的主人抵擋一切傷害——可那柄劍還是輕而易舉地切開了鎧甲,仿佛那只是一層凝固的石蠟。

  和過去很多次一樣,這場交鋒最終以不列顛的勝利告終,但凱根本沒心思為此高興,只想知道艾斯翠德的情況如何。因為被戰車分割了陣型,他們被迫分開了一會兒,當他在戰場上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半跪在地上,緊守著不列顛的紅龍旗幟。

  凱松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打算習慣性地說幾句玩笑話,卻發現她的身體倒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回到軍營後,凱才發現傷口遠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當他心驚膽戰地為她卸下鎧甲時,發現她的血已經幾乎要流干了,還有一截腸子掛落在外翻的皮肉上。除此之外,她的傷口邊緣焦黑發燙,周圍的血管腫脹發紫,像是灼燒的痕跡。

  他明明記得刺傷她的是一柄灰色短劍,但這種傷口顯然不是短劍能夠造成的。

  「劍上有詛咒……」艾斯翠德低聲道,「是用來針對妖精的惡咒,所以妖精之鎧才會失效……原本可能是……為了對付猊下才鍛造出來的……」

  「別管它是為了對付誰才被造出來的了。」他們的隨行軍醫在剛才的戰鬥中被敵人割了喉,凱知道現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老天爺啊,貝德維爾,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當初就應該把你拴在褲帶子上,「事先警告一下,我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敢中途睡過去,我就一巴掌把你抽醒。」

  聞言,艾斯翠德吃力地笑了笑——這本該牽動她的傷口,但她已經沒什麼血可流了,只是讓為她縫合傷口的凱感到心驚肉跳。

  「那名年輕人……是叫貝利薩留ヾ嗎?這樣非凡的武藝,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這片大陸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吧……」艾斯翠德閉上眼睛,長長地嘆息一聲,她的呼吸裡也夾雜著血的氣味,「如果我能再年輕十歲就好了……否則那一劍應該能夠斬下他的肩膀,而不只是砍傷……真不甘心啊……」

  「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就別抽空給敵人說好話了。」凱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懼,以免縫針時雙手顫抖——他不是貝德維爾那種專業軍醫,但還記得對方說過腸子這種東西只要塞回去自己就能恢復原位,但願他還沒有老糊塗到會把器官記錯,「你安靜一點,儲存體力,我盡量把你的傷口縫得好看一點……」

  然而艾斯翠德看著他:「已經來不及了,凱爵士……」

  「閉嘴。」

  「您心裡也知道……」

  「閉嘴。」

  「我死後,請將我的心髒帶給格蕾殿下……」她虛弱地懇求道,「我這一生,沒有其他遺憾了……猊下,還有往日的同伴們……都先後離我而去……我只擔心殿下……希望她幸福……」

  說著,艾斯翠德用最後一點力氣抬起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肘上:「請不要再……白費心力了,凱爵士……只希望您能……記得在下這點微不足道的願望……」

  凱顫抖了一下,但終究沒有停下,咬緊牙關回答:「我在做事不代表我沒有在聽。」

  手上的血已經半干涸了,變得又稠又黏,讓他很難捏緊縫線針。當他笨拙地將針頭扎進傷口周圍的皮膚時,艾斯翠德甚至沒有反射性的抽動,因為失血過多,她已經失去了對疼痛的感知。

  「我死後,鎧甲和劍都留給您……」

  「別開玩笑了,你比我高得多,我穿你的鎧甲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兩匹戰馬,一匹給賽諾拉,一匹給克魯茨……剩余的遺產,請捐贈給廷塔哲修道院,作t為平民學生的獎學金……」她的呼吸像是生鏽了一樣鈍澀,「我希望骨灰……能像猊下一樣,回歸大海……」

  他強忍著眼淚:「我會記住的。」

  「還有……」也許是實在沒有力氣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終褪為了呢喃,「我一直……沒跟您說過……凱爵士,能和您這樣優秀的騎士並肩作戰那麼多年……是我的幸運……」

  他看著艾斯翠德已經開始渙散、混濁的眼睛,知道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也知道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他想告訴她,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憧憬著她了,正是她的故事鼓舞了年幼的他踏上騎士之路。他還想告訴她,其實他一直愛著她,不僅僅是對朋友的喜愛,也不僅僅是對戰友的敬愛,還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

  但最後他只是說:「我也是,能認識你是我這輩子發生過最幸運的事情,艾斯。」

  聽到他的回答,她露出了一個疲憊而平靜的微笑,闔上眼睛,漸漸停止了呼吸。

  葬禮是在當地舉行的。

  遵循艾斯翠德的遺願,在火葬開始前,凱摘除了她的心髒。

  艾斯翠德本人的心髒早在討伐伏提庚時受損了,如今安置在胸腔內的與其說是心髒,不如說是一件魔術禮裝。

  心髒本身猶如一塊僅經過粗糙打磨的蛋白石,乳白色,略顯透明。在陽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見螢青、赤紅和銀虹三種顏色在心髒深處躍動。在脫離肉軆後,心髒上沒有沾染一點血跡或組織液,干淨、純粹,就像它主人生前高潔的品格一樣。

  艾斯翠德死後不到半年的時間,戰爭結束了。

  原因很復雜,可能是因為不列顛軍隊在戰場上頻傳捷報,可能是因為狄奧多裡克大帝死了,他的繼承人阿瑪拉遜莎並不是親羅馬派,也可能是因為波斯人和羅馬人因為宗教矛盾再次掀起了戰爭,無法雙線作戰……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羅馬人潰敗得如此之快的真正原因是君士坦丁堡發生了瘟疫,而且這場瘟疫很快席卷了整個諾斯特魯姆海東岸,正在向歐洲大陸的西側蔓延。

  更加荒謬的是,羅馬人染病後的症狀幾乎與當初發生在不列顛北部的鼠疫一模一樣。

  不列顛也很快將軍隊召回本土,並對歸來的所有船舶和士兵進行了嚴格的檢查,防止瘟疫二度傳播。康沃爾、奧克尼和凱姆裡德的醫療團隊對於這種情況早已輕車熟路,國內在最初短暫的動蕩後很快恢復了平靜。

  回國後,凱的第一件事就是辭去宮務大臣的職位。

  「你真的要離開嗎?」收到他的請辭書後,亞瑟嘆息一聲,「短短幾年裡,已經走了太多人……我不想也失去你,凱。」

  「你沒有'失去'我,只是不能經常見到我而已。」凱說,「你完全可以想像我在沒有你的日子裡也過得很高興。」

  「……真無情啊。」

  「怎麼,第一天認識我嗎?」他笑了起來,「說真的,別把氣氛搞得那麼悲情,我受不了這個。我們就隨便碰碰拳頭,說聲再見,接著就把彼此拋之腦後,偶爾想起來的時候罵兩句,怎麼樣?」

  「再見了,凱哥。」對方給了他一個擁抱,「我會想念你的。」

  「真肉麻。」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拍了拍亞瑟的後背,「我也會想你的,老弟,尤其是想罵你兩句的時候。」

  他沒有告訴亞瑟,接下來他打算周游諾斯特魯姆海,不光是因為不列顛人和羅馬人的戰爭剛結束,兩國氣氛緊張,也因為那裡正有瘟疫肆虐。要是亞瑟知道了這件事,多半會不惜打斷他的腿也要把他留下來。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也因為他確實還有一些正事要辦,他告訴亞瑟他要去葛爾看望王女殿下。

  因為不想面對一些特別傷感的情節,他沒有提前通知高文,而是半夜潛入了洛奇堡,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溜進高文的書房,留下心髒和一封信,然後溜之大吉— —哦,順帶把骨灰撒了,就在女王雕塑前面的那片海域。

  從小到大,他一直不太擅長應付那些哭鼻子的人,因為不忍心看到他人的眼淚。

  所以他選擇不看。

  艾斯翠德的鎧甲沒有凱以為的那麼大,穿他在身上雖然有點松,但不太妨礙動作。

  現世已經沒有妖精了,所以也沒有工匠能夠修復鎧甲腹部的缺口,但是——拜托,這是妖精之鎧,可能是世界上最酷最帥的鎧甲了,就算有點缺口也是瑕不掩瑜,就像阿克琉斯有後腳跟這個弱點也不妨礙他是希腊神話中的大英雄一樣。

  不過凱很少穿它,不僅是因為妖精之鎧過於引人注目,也因為他不喜歡假扮成艾斯翠德。她是獨一無二的,他不希望有人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是他自己。

  相較之下,灰眼已經成為了他的新佩劍。

  這是一把好劍——也許沒辦法像什麼聖劍魔劍那樣揮一下就蒸發整支軍隊什麼的,但是很趁手,而且削鐵如泥,就像這柄劍本身一樣,有種低調的美麗。

  在周游諾斯特魯姆海的時候,他途徑了許多國家,大部分都嘰裡呱啦說著他聽不懂的鳥語,主要收入來源是巧遇想要搶劫他的強盜山賊,然後反過來搶劫他們,在與毒蛇的鬥爭中漸漸掌握了它們身上哪些部位是能吃的,並且零零碎碎地學會了一點海上民族的語言——至於具體是哪個海上民族,他也不清楚,在他眼裡他們長得都差不多。

  一天傍晚,凱在一個村鎮落腳,正坐在客棧裡啃黑面包的時候,看見外面有一對年輕男女在打鬧,男孩動不動就拽女孩的辮子,女孩生氣了推搡他,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哈哈大笑。

  看著他,凱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過那麼一段人嫌狗憎的日子。

  最後,女孩受不了他自己跑開了,男孩留在原地,臉上浮現出紅暈和微笑,好像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干了什麼,反倒有種莫名的沾沾自喜。

  凱發現人年紀大了就是有這種毛病,忍不住從年輕人身上照鏡子,然後發現自己當年是個多麼滑稽的傻瓜,單身到現在真是活幾把該。

  「你最好追上去。」他提醒道。

  男孩撇了撇嘴:「關你什麼事。」

  凱一生中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和傻子解釋道理,他用盡了這輩子的耐心:「那個女孩生氣了。」

  「過幾天氣就消了。」對方不以為然,「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很了解她。」

  於是凱這輩子的耐心耗盡了——雖然他實際只和對方說了一句話——他站起來,衝過去按住那個男孩的肩膀:「聽著,小鬼。」

  男孩明顯被嚇了一跳:「你、你要干嘛?!」

  「你多大了?老二長毛了嗎?長了?很好。」他說,「那就他媽的當個男人,不要再口是心非,對你喜歡的女孩玩這種幼稚的小把戲了。衝上去跟她好好道個歉,然後告訴她你喜歡她。如果她也喜歡你,那很好,如果她拒絕了你——說實話也是你他媽活該,回來後我可以請你喝幾杯,隨便你喝醉後一邊大哭一邊裸奔什麼的,但不管怎麼說,第二天醒來後把眼淚鼻涕擦干,把自己收拾干淨,然後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干,懂了嗎?」

  也許是他偉岸的身影鎮住了男孩,也許是他正義凜然的話語震懾了男孩——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男孩看到了他腰側系著的灰眼,最後他尖叫著回答:「是!先生!」

  凱就這樣目送那個男孩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如果他真的跑去找那個女孩的話,事後他可能還會跟女孩抱怨自己剛才遇到了一個怪人,然後他們就一起說他的壞話……不過這種事情都無所謂了,總體而言,凱認為自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這種良好的自我認知在第二天得到了證實。清晨,當他離開村鎮時,無意見發現那對男女正坐在草垛上觀賞日出,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陽光把他們的臉都照得紅彤彤的,像是兩個大蘋果。

  凱沒看多久就離開了,一方面是他看得有點餓了,另一方面是他還有東西要找(鬼知道那枚勛章如今藏在哪個旮旯角裡),沒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不過有那麼一會兒,確實有一個微小的願望在他心頭劃過。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艾斯翠德。


第364章

  戈達德是頂著暴雨回到府邸的。他將濕漉漉的大衣外套交給僕從時,感覺身體驟然輕便了不少,就像一只脫了毛的熊。

  「我要洗個熱水澡。」他叮囑對方,「立刻, 馬上。」

  「是, 大人。」

  他往廊道深處走,因為濕氣過重,蠟燭的火光明明滅滅,像個癲癇發作的病人一樣閃動不停,要指望它照亮前路只怕是痴心妄想了。好在他記得房子的布局,窗外又時不時電閃雷鳴,亮起令人炫目的白光,他就著斷斷續續的光照順利走上了樓梯。

  有些時候,身為一名底蘊淺薄的貴族也是有好處的,例如沒什麼值得被掛在牆壁上的先祖畫像。像這種恐怖陰森的天氣,要是牆上有一排人臉睜眼盯著你看,不知該有多麼嚇人。

  當然,生活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驚喜, 即使沒有牆壁上的先祖, 也會有其他人。

  當他推開門,看見臥室裡坐著的王女殿下時,戈達德發現自己竟然不怎麼驚訝,心中更多是無奈。柏莎——他身體孱弱的妻子於半年前去世了,如果她還在的話,臥室接二連三地出現一些不請自來的客人,她的心悸症多半又要發作了。

  他走到床頭櫃旁, 用蠟燭點燃了油燈,房間裡終於有了一點暖光:「即使是您這樣的身份, 擅闖他人的房間也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王女殿下。」

  格蕾看著他:「您似乎料到了我會來找您。」

  她雖然有著猊下的臉,但在做相同的表情時並不如她母親那樣有威勢——有些東西只有在一個人登上權力的巔峰後才會應運而生。

  「您不是第一位為了這個理由來找我的人,殿下。」他說,「甚至不是第二位,而我已經送走了兩位傷心的人,只怕您也不會例外。」

  當然,與國王洽談的感覺是非常不同的,因為他是眾多悲慟之人中唯一的利益既得者,盡管那些好處並不是他本人想要的。

  他聽見對方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戈達德大人。」

  ……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調查結果。」

  那天晚上也下著雨,但沒有這樣雷電交加,是一場陰沉凄苦的綿綿細雨。

  不列顛經常有這樣漫長的雨季,但不列顛人已經很久沒有從這雨水中品嘗到苦澀的味道了。

  黃金時代已然落幕,無數人都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感到迷茫,就連戈達德本人也難以幸免。

  更糟糕的是,似乎連國王本人都有類似的感受……但至少在當下,他的目標是明確的,他的意志也是堅定的:「坦誠說,我不認為有誰能夠接受這樣的調查結果。」

  他十分耐心地回答:「那您希望得到怎樣的結果呢?」

  「真相。」

  「您是指洛錫安的當地官員隱瞞了瘟疫,害死了兩任情報大臣,並且間接害死了女王的真相,還是指他們與謝菲爾德、阿爾比恩兩位大人暗中達成協議,後者替前者燒死無辜的感染者,幫忙隱瞞實情的真相?」

  國王陷入了沉默。

  雖然謝菲爾德犯下了致命性的錯誤,戈達德倒也不想在事後說風涼話。對鼠疫患者趕盡殺絕在他看來不算什麼錯處——看看如今爆發瘟疫的君士坦丁堡好了,每周至少有七萬多人死亡,而且擴散速度驚人,令整個歐洲都聞風喪膽。事實證明一時的仁慈只會將整個國家推入深淵。

  只是沒想到猊下能將瘟疫的損失壓到如此之低,反倒使謝菲爾德當初的斷腕求生變成了如今一切矛盾的核心。

  在女王的心腹中,他並非艾斯翠德、布蘭黛爾那樣純粹理想的化身,甚至不是阿格規文、納爾遜那種在這兩者間徘徊的人,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現實的人。猊下死了,而她留下的龐然帝國前途未蔔,任何國家都有由盛轉衰的過程,他所要做的就是延緩這個過程,不遺余力地維持現有的穩定。

  「陛下,不含偏見地說,您是一位優秀的君主,絲毫不遜於先王尤瑟。」他盡可能禮貌地表達,「照理說,這樣的才能已經足以使您流芳後世了——可是您看,這個國家的版圖早就不僅僅是英格蘭了,而不列顛的影響力,也早已超過了國土的限制,對彼岸的歐洲大陸也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無論你是否承認我作為王的能力,這與我們要討論的是兩回事,戈達德卿。」

  「陛下,請相信我現在所說的絕非什麼無意義的客套話。」他說,「我只是試圖讓您明白,盡管您是不列顛如今無可爭議的唯一統治者,但您其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統治一個怎樣的國家。比如說——您應該知道猊下生前希望著重發展紡織業,以振興北方因瘟疫而陷入蕭條的經濟,紡織業需要進口棉花,因此我們需要與埃及洽談,是嗎? 」

  亞瑟似乎有點煩躁,但還是勉強自己耐心回答:「我知道。」

  「很好,自托勒密王朝滅亡後,埃及起初被羅馬全面占據,後因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戰爭,被迦太基奪走了三分之一,迦太基屬的埃及被稱作西埃及。隨著帝國分裂,西羅馬覆滅後,羅馬的埃及行省在西埃及的幫助下分裂並成立了一個符合埃及古制的獨立王朝,被稱為中埃及,最後是仍在東羅馬管制下的埃及行省,也就是東埃及ヾ。請問我們應該向哪個埃及進口原材料呢?」

  「我……」國王遲疑了片刻,「我承認自己並非這方面的專家,但我知道王——我的妻子生前與迦太基的女王彼此欣賞,並且時有書信往來,迦太基又坐擁諾斯特魯姆海唯一的出海口……」

  「事實上是兩個,陛下。」

  「什麼?」

  「兩個出海口,另一個出海口在諾斯特魯姆海東岸,通往黑海,為拜占庭所有。」戈達德溫和地解釋道,「當然,這點小插曲不影響您的最終判斷。 」

  聞言,亞瑟第二次沉默下來,但沒有流露出什麼惱怒之色,更多是為難和愧疚。

  說到底,他並非尤倫斯王那樣純粹靠妻子贍養的酒囊飯袋,如果猊下沒有誕生,或許他會如梅林預言的那般成為英格蘭的賢君明主——而這恰恰正是問題所在。每個時代都有獨樹一幟的啟明星,能讓與其同時代的其他君主失去光輝,乃至於黯淡,而亞瑟不僅與這顆啟明星生在同一時代,還是距離她最近的人,這讓他很難得到他應有的贊許和認同。

  「我認為是西埃及。」對方苦笑一聲,「但我猜這不是正確答案。」

  「是,也不是。」戈達德答道,「除了東埃及是明顯的錯誤答案外,其余兩者都是可考慮的對像。西埃及的問題在於他們出產的棉花必然優先共給宗主國,能余下多少物資向我們出口尚且難說,而且向迦太基進口,價格必然比從原產地更高。假設我們轉移目標,向中埃及進口,那麼走水路,我們就要向迦太基交關卡稅,走陸路,時間和人力成本都要增加。這種情況下,您認為應該如何抉擇呢?」

  「要求精算師比較兩者的成本差異……」

  「不,其實無關乎哪個埃及,只要我們向迦太基的相關官員行賄即可。」當國王陛下露出愕然的神情時,戈達德了然地笑了笑,「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想必不太符合您的行事風格,但這就是緘默們在歐洲大陸一直在做的事情——不錯,這是猊下親自授權的。猊下是我所見過的君主中相當有原則和道德感的一位,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個道理:為了國家利益,我們有時不得不和人們認為的壞人做交易,以及偶爾拋棄不合作的好人ゝ。」

  說著,他摩挲了一下無名指上的素銀戒指。

  「當然,當下的不列顛其實不太需要考慮這些問題,迦太基女王將樂於向我們敞開善意的大門。」

  「……因為不列顛提前洞悉了哥特人的陰謀,並告知了迦太基。」

  「不錯,但您與我都知道,這種善意本質上仍是猊下的遺產。緘默是一個復雜且精密的情報機構,猊下為了組建它花費了很多心思。」戈達德說,「坦誠說,我不是沒有見過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但要論您的一生之順遂,就連我也難免驚嘆不已。只是這種幸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您如今不就在為此付出代價嗎? 」

  亞瑟堅持道:「我的代價應該由我本人承受,而不是為那些害死女王的人減輕罪責。」

  「您以為我說的是猊下之死?」他說,「看來t您還不知道,如今北方對您非常排斥,甚至有意與英格蘭再度分裂。」

  「什麼?!」

  「有人認為是您暗中設計了猊下的死亡。」

  ……

  「最近有一些不利於陛下的謠言在北方廣為流傳。」格蕾低聲道,「這是您的手筆嗎?」

  「當然不是,殿下。」他微笑著回答,「在發生了這一系列事件之後,我並不奇怪您將我視作可怕的陰謀家,但您應該也明白,我比制造這些謠言的人更高明一些,這種可以被當作底牌的手段,我是不會那麼早就使出來的。」

  「您拿這些手段威脅了阿格規文。」

  「有時狐狸也能假借鬣狗的威風。」戈達德回答,「可恕我直言,這些流言蜚語本身反倒是整件事裡最無關緊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北方有不少人相信它們。畢竟您也知道,如果人們莫名對某個空穴來風的消息深信不疑,背後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格蕾頓了一下,難以掩飾自己困惑和不安的目光,「我不明白,怎麼可能有人相信那些話?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深愛著母親。」

  「除非您認為葛爾以北的不列顛人不能被歸為'所有人'之列。」他說,「殿下,您很聰慧,成長得也很快,但您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對猊下登基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您也應該明白,猊下並非那種生來就甘願把自己的帝國版圖與他人分享的女人。猊下與陛下的婚姻,最開始只是一種妥協——至少對猊下而言是這樣。」

  現在回想起來,戈達德心中已經沒有了那種荒謬和嘲弄,更多只是感慨。如果猊下仍只是廷塔哲公爵也就罷了,可當時的她已經在實質上統治了北境十幾年,在復興了康沃爾之後,還讓北方積累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任誰都覺得不列顛不會再有比她更適合登基為王的候選人了……

  然後亞瑟出現了。

  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拔出了石中劍,成為了預言中的英格蘭之王。他振臂一呼,半個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貴族紛紛倒向他,瞬間就成為了一支足以威脅到猊下的勢力。

  「多麼可笑啊,十幾年積累下來的實績,居然比不上那位宮廷魔術師的一個小把戲。」他感嘆道,「我不否認陛下在軍事方面的才能,可當初他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又初出茅廬的小子,又有何資格與猊下爭奪王位呢?」

  格蕾沒有回答。盡管她禮貌地保持緘默,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多半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是在莫德雷德之後誕生的,當時兩位王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十幾年,感情深厚,相處和睦,大抵無法理解這件事當時給女王黨帶來了怎樣的衝擊。

  也正是從那時起,戈達德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們需要的並不是真相,而是一種感性上的認同和共鳴。由於這種感性往往出自某種突發的激情,所以人們有時甚至會主動拒絕知道真相,對他們而言,激情的火花被澆滅是比被謊言欺騙更加嚴重的結果。

  「您可能會認為這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而這卻是如今一切荒誕怪相的源頭。」他說,「北方的人們已經受夠了這種戲碼,命運的寵兒最後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切……」

  奇妙的是——幾個月前,他和亞瑟發生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

  「我沒有……我怎麼可能去害王姐?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願意代替她去死……我……」戈達德依然清晰地記得對方當時的反應,記得血色是如何從那張臉上一點點從褪去的,仿佛前面對他的所有否定都不如這一句話傷他更深,「我愛她啊……」

  戈達德不會否定這句話——即使是最反對國王的女王黨,也無法否認他對猊下的深情。

  但這種深情無法抵消冷酷的現實:他們的國王是一個受到命運太多偏愛的幸運兒。

  猊下努力多年才有機會得到的東西,是他天生擁有的。猊下深耕數年的積累,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收獲了一半的果實。為了平息瘟疫,猊下遠赴北方,晝夜操勞,嘔心瀝血,最終在病痛中死去,他在卡美洛特沒有為北方費過半點心思,卻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不列顛唯一的最高掌權者。

  北境對國王本來就沒有半點感情,更別說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女王死後再一次坐享其成了。

  「不過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他收回思緒,「殿下,國家不關乎善與惡,只關乎治與亂ゞ。如果說北方對陛下的恨意尚且源於一些虛無縹緲的理由,那麼洛錫安人對奧克尼郡的恨意,恐怕連您也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吧。」

  格蕾咬住了嘴唇,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一旦洛錫安和奧克尼陷入內戰,本就脆弱的北方經濟可能會徹底癱瘓,更不用說奧克尼郡還是不列顛第二大艦隊的駐扎地了。」戈達德繼續道,「當然,王室大可以出兵干涉,但以陛下在北方糟糕的名聲,這麼做只會加劇南北之間的矛盾,使國家再度分裂。」

  「……所以您答應了利恩斯侯爵他們的要求,保全他們的家族,只要他們不再暗中煽動百姓對陛下和奧克尼郡的仇恨。」格蕾閉上眼睛,疲憊地嘆了口氣, 「北境在用母親為代價替凶手還債,戈達德大人,我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我們並不總是擁有選擇的權利,殿下。」說到這裡時,他難以遏制言語中的惡意,「否則,如果我們有權決定不列顛究竟要犧牲哪位君主才能平息瘟疫,我很樂意投陛下一票。」

  剎那間,整個房間陷入了死寂。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和格蕾都紋絲不動,唯有閃動的燭焰和窗外偶爾響起的雷聲昭示著時間並未定格。格蕾背對著窗戶,表情晦澀不明,仿佛是從雨幕中走出來的幽靈。

  當第三聲驚雷響起時,她才睜開眼睛,低聲道:「過去北方總是無端陷入動蕩,是神秘作祟的結果。」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猊下在北方耗費的精力足以讓洛錫安變成第二個康沃爾,卻總是在最關鍵的節點出問題,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盡管他反對猊下關閉星之內海通道的決定,但也只是不希望她放棄永生,對於神秘對現世的蠻狠干涉,他本人也深惡痛絕。

  「再過不久,我會前往北方,名義上是替母親守墓,其實是為了培養新的緘默。」她說,「戈達德大人,我理解你與利恩斯侯爵達成協議的原因,但正如我之前所說,我不會接受這種結果——那些害死母親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不僅要他們死,還要讓他們死得很痛苦。」

  「格蕾殿下,我說過……」

  「復仇不會立刻就開始。」格蕾打斷了他,「我可以等——等到北方度過最艱難的時刻,等到洛錫安人的恨意淡去,等到那些貴族們放松警惕。當他們自以為高枕無憂的時候,我會讓他們知道腦袋被插在尖刺上是什麼滋味,為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戈達德暗自心驚——不僅僅是說話的口吻,她的氣質也變得更加內斂,更加冷峻(或者說冷酷),令人捉摸不透,讓他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蘿西,那位像渡鴉一樣的女人,猊下的影子,看似平凡無害,實則卻是秘密與死亡的使者。

  他知道王女殿下曾是那位女士的門徒,但應該沒有跟在她身邊太長時間,沒想到不知不覺已經成長到了如此地步……看來在洛錫安的那段經歷確實磨煉了她的心性。

  「可惜我不是那種會對空頭支票心動的人。」他回答道,「兩年——我可以給您兩年的時間。如果您在此期間成功證明了自己作為緘默之首的能力,我會像過去為猊下效力時那樣,全心全意地協助您。」

  雖然沒能得到肯定的答復,但王女顯然也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沒有堅持逼問下去。

  「戈達德大人。」離開前,她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母親的死……對你而言難道是毫無意義的嗎?」

  戈達德看著她——看著這張與猊下肖似,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臉,心頭忽然湧現出一些復雜的感情。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什麼。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到猊下的賞識,舉家遷居到葛爾時的興奮,想起親眼見證她登基為王,問鼎權力巔峰時的驕傲t ,想起勸諫她放棄誕下繼承人,成為不列顛永遠的統治者卻慘遭拒絕的無力,想起他懇求她不要放棄永生,不久後卻得知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關閉時的失落……

  等到女王病逝的消息傳到卡美洛特時,他心頭只剩下了意料之中的絕望。

  「您為何會這麼想呢?殿下,猊下的死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平靜地回答,「比如說,理想國大概確實是不存在的。」


第365章

  埃利斯在洛奇堡已經任職了一段時間, 但在初次面見公爵本人之前,他依然十分緊張。

  不錯,高文·米斯裡爾素來以平易近人而聞名,他風度翩翩的舉止,高潔無私的品格在整個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但一來他是平民出身,面對這樣高貴的存在難免心生忐忑,二來自女王去世後,公爵就不太在公眾面前露面了,埃利斯上一次見到他時才十四歲,如今已經從學院畢業了。

  每年的聖誕瞻禮日,公爵大人都會前往卡美洛特,據說是為了探望自己的兄弟姐妹, 不過這次他不是獨自回來的,有人同他一起下了馬車。

  埃利斯在詩歌中見過許多關於絕色美人的描寫, 但在真正驚為天人的美貌面前,它們不過是羊皮紙上幾行蒼白的文字。

  公爵的同行者看起來非常年輕,介於少女與女人之間,有一頭惹人注目的銀色長發,眼眸翠綠,顧盼時眼波流轉,宛若月光在湖面上流淌。埃利斯被那非人的美麗所震懾,好一會兒過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和公爵長得有多麼相似。

  「希望你們已經准備好了晚餐。」公爵大人開玩笑似地說道, 「一路上舟車勞頓,我和格蕾早就飢腸轆轆了。」

  果然,與公爵同行的是王女殿下。

  「當然, 大人。」埃利斯小心翼翼地回答,「有您喜歡的土豆泥,煙熏野鴨,浸過蜂蜜的漿果,黃油面包配奶酪和腌制香腸。」

  高文公爵問道:「沒有覆盆子派嗎?」

  聞言,埃利斯的心跳停了一拍:「非、非常抱歉!暫時沒有准備覆盆子派,但廚房還沒有熄爐火,我立刻讓他們去做。」

  「派上要撒無花果碎。」王女殿下補充道。

  「是,殿下。」

  「你看起來很臉生。」她打量了他一會兒,隨即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

  「埃利斯——我的名字是埃利斯,殿下!」他被那個微笑迷得魂不守舍,說話時差點咬到舌頭,「我是高文大人的新任事務官,半個月前才正式上任,您沒見過我也是正常的。」

  「殿下。」王女殿下身側一名黑發藍眼的英俊騎士開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當對方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時,埃利斯感覺到了一陣寒意,「阿勒爾夫人還在等您呢。」

  「也是。」王女微微頷首,「那我就先走了,高文哥。」

  「不先吃點東西嗎?」

  「我想吃覆盆子派。」她答道,「您先用餐吧,不用特意等我。」

  待王女殿下離開後,高文公爵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嘆息一聲:「真是沉不住氣啊,西爾菲……這樣可不行。」

  脫離了王女的美貌光環後,埃利斯漸漸找回了理智,並且感到了一絲遲來的後悔——自己剛才語無倫次的樣子簡直像是一個醉漢,萬一公爵大人認為他辦事不夠妥帖該如何是好……

  「別太在意。」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高文公爵笑著安慰他,「自從那孩子成年後,就沒有多少人能在初次見到她時保持冷靜了。但凡出席宴會,只要她笑了,全場所有男人都會傻乎乎地跟著她笑……」說到這裡,公爵的神情多了幾分戲謔,「加荷裡斯除外,他一貫愛與氣氛作對。如果有一件事讓大家都覺得有趣,那他就偏要板著臉。」

  埃利斯當然不敢跟著取笑公爵大人的親弟弟,但心裡還是忍不住覺得對方很有意思。

  「這段時間我不在,肯定積累了不少工作。把晚餐送到書房去吧,我在那裡用餐。」公爵說,「如果是以前的話,即使我南下了,蘿西女士也會……」

  聲音到這裡戛然而止,剩余的話語仿佛是被凜冬的寒風吹散了。

  埃利斯覺得古怪,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一眼,公爵大人依然微笑著,但神情中多了一絲悵然。

  隨後,對方又問了一些關於公務的事情,這一次埃利斯對答如流,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到了晚上,同僚們約他喝酒,幾杯麥酒下肚後,埃利斯感覺身體暖融融的,白天累積的疲憊和緊張感也終於散去了一點。

  「公爵大人果然如傳聞中那般親切。」但埃利斯沒有說的是,對方並不像他印像中那樣如太陽般爽朗,反而有股揮之不去的哀愁,那種哀愁像霧氣一樣籠罩著他,使他與旁人總有一種距離感,看起來非常孤獨。

  事出必有因——轉念一想,阿勒爾夫人這兩年來一直重病纏身,外加年歲漸長,行動上也越來越不方便,除了畫室之外基本不再外出,公爵大人想必也是為她的健康而擔憂吧。

  「聽說格蕾殿下也來了?」相比公爵,德維特顯然對王女更感興趣,「她一定長得更美麗了。」

  僅僅是回想起王女下車時的那一幕,就讓埃利斯面紅耳赤。德維特看著他的窘態哈哈大笑:「沒必要掩飾自己,伙計,除了凱姆裡德公爵,整個不列顛再無人能與王女殿下相提並論。可惜她不常待在葛爾,沒什麼機會能夠欣賞……」

  「瞎說什麼!」吉姆毫無預兆地開口打斷了他——埃利斯本以為他是惱怒於他們私下對王族言語輕佻,但他完全沒在意這件事,「格蕾殿下明明一直待在葛爾!」

  隨後他又列舉了諸多例子,例如王女經常在葛爾走動,只是大多與女眷們待在一起,或是她需要在光輝庭院為她的母親摩根女王守墓,所以鮮少在外露面……先不說他為何如此執著於這個問題,光是他的語氣就令人感到古怪,就好像他不是在論證什麼,而是要將這種念頭植入他們的腦海裡一樣,讓埃利斯有點頭皮發麻。

  旁邊的德維特似乎沒有察覺到異樣,還在抱怨吉姆看到王女殿下時居然不叫上自己,他只好主動出面打了圓場:「格蕾殿下應該是一位喜好安靜的人,不太出門社交也很正常。」

  雖然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但那種令人不安的違和感一直在他心頭縈繞。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在偷偷觀察吉姆,發現他確實行蹤詭譎,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並且傍晚時分總是不見蹤影,但好像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埃利斯仔細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吉姆有著某種善於融入氛圍的奇妙才能,每當他突然介入一個話題時,總給人自然而然的感覺,如果不是特意留心觀察,很少有人會感覺到突兀。

  這些疑慮盤踞在他心頭,直到幾天後再度見到王女殿下,心中的陰霾才被她煥發的容光驅散了些許。

  高文公爵和格蕾殿下在餐廳一起享用早餐,埃利斯聽見她輕聲道:「我在卡美洛特時的提議,您考慮得如何了?」

  聞言,公爵的神情僵了一下:「我暫時不想考慮結婚的事情,小妹。」

  「您口中的'暫時'具體是指多久?」

  「我……」公爵有些煩躁地回答,「我不知道,格蕾,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愛對方就輕易答應結婚,對我未來的妻子太不公平了。」

  「遺憾的是,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擺在我們眼前——兄長,青春永葆的時光早就一去不復返了,米斯裡爾家族需要一位繼承人。」王女指出,「生育能力的衰退對於男女雙方都是公平的,等您的身體機能下降後,精子的質量也會……」

  「小妹!」

  王女殿下冷酷地說道:「您早就不是什麼小男孩了,高文哥,請別作出一副害羞處子的姿態逃避話題,雖然客觀上您的確還是處……」

  「小妹……」公爵的語氣無奈極了,埃利斯猜他肯定很後悔自己早先放棄了親自帶狗出去散步,「老天啊,算我求你,別再糾結這件事了。」

  「況且,貴族之間的婚姻本就不一定能圓滿。」王女對他的央求充耳不聞,「即使您不能給對方愛情,也可以履行一名丈夫的職責,為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她的人格,支持她的愛好和夢想,雙方如親人般互相扶持著一起生活,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何況,貝芙麗小姐是一位好姑娘,說t不定你以後也會愛上她呢? 」

  「……你說話真是越來越老成了,小妹。」

  埃利斯也有同感,王女殿下明明是高文公爵的妹妹,但說起話來就像是他的長輩。

  最後,公爵還是在王女的勸說下勉強同意了,但他希望在訂婚前先和對方相處一段時間。

  隔日,那位「貝芙麗小姐」就抵達了洛奇堡。

  貝芙麗·菲索爾年僅十六,有一頭長長的棗紅秀發和蜜糖色的眼睛,面容秀麗,神態溫柔而羞澀,惹人憐愛,笑起來時會矜持地用手遮住嘴。她的手白皙又柔軟,指甲剪得很短,像是淡粉色的珍珠。

  不僅僅是年輕貌美——作為公爵的事務官,埃利斯事先了解過這位女士的背景。貝芙麗小姐曾在葛爾文學院裡修習過繪畫,是阿勒爾夫人的門徒。僅從她知性的氣質和文雅的談吐,就能看出這一定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結果。

  高文公爵親自迎接了她,兩人來到後花園一同散步——這是一個好預兆,當年摩根女王與亞瑟王訂婚前據說就是這樣培養感情的,後來花園散步逐漸演變成了本地貴族男女結婚前的一項傳統,而且外花園的另一側就是光輝庭院,雖然如今已經失去了神聖的力量,但依然是米斯裡爾家族的聖地,能夠這樣接近光輝庭院,可以說是一種權力上的認可。

  唯一的問題是,盡管雙方看起來相談甚歡,但在他看來,貝芙麗小姐可能有點太年輕了,高文公爵待她親切,更多是長輩式的溫情。公爵本人主導的話題,大多也是詢問貝芙麗小姐的愛好、課業等等,像是在關心自己的侄女,缺少了一點男女間的情愫。

  過了一會兒,高文公爵問道:「恕我直言,貝芙麗小姐,為什麼你會願意嫁給我呢?你如此年輕美麗,應該找一位與和你相襯的好青年,而不是我這樣的中年男人。」

  雖然知道公爵對貝芙麗小姐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埃利斯也沒想到他會將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上——高文公爵確實年紀不小了,但他早年受妖精之血和聖者祝福的影響,如今外表上也不過三十多歲,只是在剛滿十六歲的貝芙麗小姐面前顯得有點輩分差罷了。

  貝芙麗小姐顯然也嚇了一跳:「您太謙虛了,整個葛爾有哪個姑娘不想成為您的妻子呢?」說著,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您可能不記得了,但我與您之前有過幾面之緣,您來文學院探望阿勒爾老師的時候,我跟隨在老師身邊,有幸……」

  「高文大人!」一個僕從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不好了,您的小狗……」

  「大叫什麼?」埃利斯立刻攔住他,避免他打破公爵與貝芙麗小姐之間溫馨的相處氛圍,「有什麼事情等會兒再說,高文大人正在會見一位重要的客人,除非涉及重要的公務,否則別去打擾他們。」

  可惜高文公爵顯然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緊張地問道:「怎麼回事?你剛剛是不是說了小狗?伊昂德蘭怎麼了?」

  僕從驚惶不安地回答:「您的小狗,它……它一時調皮去趕牛,結果被受驚的牛群踩成了重傷……」

  聞言,公爵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仿佛整個世界突然天崩地裂了一樣:「它在哪兒?伊朗德蘭在哪兒?!帶我去見它!」

  盡管高文公爵用了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但當他抵達現場時,那只小狗已經斷氣了。它躺在血泊中,屍體被踐踏得扭曲變形,毛發被染成了紅色,兩顆渾濁的眼珠了無生氣地看著公爵,昭示著它生前遭受過的痛苦。

  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公爵此刻的表情,他沉重地喘著氣,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就好像他要窒息而亡了。他半跪下來,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把小狗的眼睛闔上,但屍體已經僵硬了,無論他如何努力,小狗的眼睛也只闔上了一半。

  現場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敢發出聲音。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公爵才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如此之長,像是擰干了肺腑的最後一點空氣。埃利斯本以為他會哭泣,但公爵臉上沒有一滴眼淚落下,仿佛他的眼淚在更早的時候就流干了。

  「找個橡木匣子來。」他說,「記得刻上伊昂德蘭的名字,火葬結束後,我要把它安葬在母親的雕像旁邊。」

  「是,大人。」

  叮囑完他們之後,高溫公爵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貝芙麗小姐——方才情急之下,她本能地跟著僕從跑了過來。

  「讓你受驚了,女士。」公爵低聲道,「很抱歉,恐怕我無法與你訂婚了。」

  貝芙麗小姐花容失色:「是、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不能耽誤了你。」公爵安撫地對她笑了笑,但笑容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溫煦,只有疲憊與苦澀,「我……我想我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貝芙麗小姐。」

  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不出意外地傳到了王女殿下耳邊。當天傍晚,她就返回了洛奇堡——側面證明吉姆撒了謊,雖然王女名義上是為了替女王守墓才來到葛爾的,但她確實不常待在葛爾。

  王族的私人談話,埃利斯自然是要回避的。他站在書房門口,並不清楚房間裡發生了怎樣的對話,只有當王女打開門鎖時,才依稀聽見她柔聲勸公爵不要多想,但是以防萬一,她會請布蘭黛爾學士為他做一些檢查。

  王女殿下離開後不久,阿勒爾夫人也來到了書房。

  在這位和藹的老女士面前,高文公爵才難得有了一點晚輩的感覺——女王去世後,阿勒爾夫人是最接近公爵母親的存在,公爵對她也十分敬重——反過來說,阿勒爾夫人平日一直深居簡出,這件事竟然需要她親自出面,說明事情確實有點不妙了。

  埃利斯為她開門的時候,公爵說道:「我的墨水瓶干了。」

  天色早就暗了,照理說應該快到公爵大人回臥室休息的時間了,不過他也沒多想,以為對方只是想找個理由把他支開。

  當他將墨水瓶灌滿送回書房時,高文公爵與阿勒爾夫人似乎仍在商榷什麼。見到他,公爵滿臉倦意地對他道了聲謝。埃利斯趁機偷偷打量他,可能是因為房間內光線暗淡,高文公爵的臉龐看起來異常蒼白,那股縈繞著他的灰敗氣息就像厚重的烏雲,遮擋了太陽的光和熱。

  真可怕,就好像他真的要死了一樣……

  這個想法令埃利斯心驚膽戰,只好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公爵大人只是因為失去了小狗而悲傷過度,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了。

  又過了片刻,阿勒爾夫人也離開了,但公爵本人好像沒有要回去休息的意思,一直在書房待到深夜,埃利斯也只好在門口守到深夜。不過與其回家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門口守著公爵反而讓他心裡好受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高文公爵終於走出書房,看到他依然守在門外,有些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埃利斯感到受寵若驚,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公爵手裡的信件:「您是要寄信嗎?」

  「不,這封信是為了……」公爵頓了一下,「只是以防萬一。你也回去休息吧。」

  埃利斯目送著他離開,僕從在他身側舉著油燈,為他照亮前路,可埃利斯心裡總是有種不安的預感,公爵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前行,仿佛要沿著長長的走廊直通地獄。

  第二天,僕從的尖叫聲猝不及防地打破了晨日的寧靜——高文公爵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詳,如果不是沒了呼吸,很容易誤以為他正在安然酣睡。埃利斯在他的眼角看到了兩道干涸的淚痕,不知那些眼淚是出於喜悅還是悲傷……希望是因為前者。

  那封「以防萬一」的信件最終成了公爵的遺書。除了一些慣例式的安慰和後事安排之外,信裡還提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恢復安迪爵士,也就是斯圖亞特王的長子艾德裡安的家族姓氏,將他的墳墓遷回光輝庭院,以「艾德裡安·米斯裡爾」之名下葬。

  艾德裡安有三個孩子,長子死於戰場,次子是鐵衛隊的一員,早已宣誓放棄家族姓氏,唯獨幼子西爾菲受老師崔斯坦的影響成為了圓桌騎士,意味著如果女王與尤倫斯王所生的其他孩子不打算繼承爵位,葛爾公爵將由他繼承。

  因為公爵死得太過突t然,近期所有與高文公爵有過接觸的人都遭到了盤問,埃利斯當然也不例外——他不僅是公爵的事務官,而且上任後不久就發生了這種大事,可以說他的嫌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

  負責審訊他的是王女殿下本人,當對方質問高文公爵的死因時,埃利斯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公爵看見小狗的屍體時臉上萬念俱灰的表情。

  「公爵大人他……」他戰戰兢兢地答道,「他的心碎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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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格蕾走進畫室時, 阿勒爾夫人正在畫畫。

  高文死後,阿勒爾夫人就從洛奇堡搬到了郊外,無論其他人如何勸她, 她都不肯回去。

  或許是年輕時見識了太多紙醉金迷的名利場,年老之後她變得極度喜靜,討厭身邊有僕從打擾,只有特奧巴爾德親王被允許在一旁服侍她——是的,自鼠疫爆發至今,特奧巴爾德親王一直留在葛爾,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魏爾倫王也樂得這位弟弟遠離高盧,從未發詔書勒令他回去。

  此刻,特奧巴爾德親王就站在阿勒爾夫人身後,專注地看著她作畫。

  格蕾與這位親王並不熟悉,一方面是生活上沒有太多交集,另一方面是特奧巴爾德親王本人的性格有點奇怪——絕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得十分靦腆,但偶爾又會爆發出常人難以理解的狂熱,非常極端,也非常情緒化,令人捉摸不透。

  「他做任何事情都只憑感性,這一點很可怕。」與她有著類似的感受加荷裡斯曾經如此評價他, 「早些年可能還行,但自從他見到阿勒爾姑母,就連人生中的最後那點節制也不剩了,義無反顧地要往深淵裡跳。」

  「阿勒爾姑母年輕的時候也差不多,他們藝術家都一個樣。」旁邊的加雷斯接口道, 那段時間他剛從紅海回來,皮膚曬得黝黑,站在加荷裡斯身邊像是他的影子。

  「你也跟他們一個樣。」加荷裡斯冷哼一聲,「你走吧,就這樣一走了之好了!等你的船從世界邊緣掉下去,我只會在你的葬禮上大聲嘲笑,你休想得到我半滴眼淚。」

  「說到世界邊緣,」加雷斯將餐盤放到一邊的小推車上——為了防止壞血症,他上岸後一直在補充新鮮蔬菜,「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只是還沒有得到驗證。等我再出一次海,確定了這個猜想是正確的,就回來告訴你們。」

  「什麼猜想?」

  「嘿嘿,不告訴你們~」加雷斯朝他們吐了吐舌頭——換成任何與他同齡的騎士,做這個動作都會很怪異,唯獨放在加雷斯身上,只讓人感覺童心未泯,「你們兩個都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人們會明白誰才是母親最聰明的孩子。」

  過了一段時間,他便再一次揚帆遠航,至今未歸。

  「殿下。」

  格蕾收回思緒,看向特奧巴爾德親王:「許久不見,特奧巴爾德大人。」

  對方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很快又將視線挪回阿勒爾夫人身上。盡管此時他的笑容是如此內斂和謹慎,他對阿勒爾夫人那種仿佛著魔似的忠誠和熱情,很難不讓人記憶猶新。

  詩歌中形容一個人墜入了愛河,喜歡說「他徹底淪為了愛情的俘虜」——詩人在創作時難免會對某些情節進行誇大,但特奧巴爾德親王簡直就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他就像一只興奮的小狗,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主人身邊,仿佛沒有那股純粹的感性和熱情所驅使,他的身體就無法動彈,會因為失去生機而枯死一樣。

  奇妙的是,這種沉重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感情,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堪重負的,但如果這種感情指向的對像是阿勒爾夫人,倒是顯得沒那麼可怕了。如果單純用愛情去形容特奧巴爾德親王對阿勒爾夫人的感情,未免太過蒼白。他對她的愛,不僅僅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更是一個美的追求者對繆斯寵兒的憧憬和仰慕。

  在阿勒爾夫人搬離洛奇堡之後,他便取代了僕從的位置,將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身為王族的自矜,甚至認為自己可以這麼照顧她是一件頗為榮耀的事情。他渴望著像殉道者一樣將自己獻與她,不給自己留一點值當的東西,如果阿勒爾夫人說她要創造死亡之美,他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她。

  理智上,格蕾認為這種關系著實稱不上健康,但母親曾經說過,一個人哪怕過度耽溺於情愛,只要沒有給別人造成麻煩,他們就無權譴責。特奧巴爾德親王既沒有用愛情藥誘奸別人,也不會在得知自己的孩子使女僕懷孕後將過錯歸咎於後者並將其鞭撻至流產,兩個天生性格異於常人的人都各自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四舍五入大抵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勒爾夫人看起來非常專注,所以格蕾沒有打斷她的作畫——哪怕她對藝術所知甚少,也知道靈感的泉湧對於一名創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他人添亂。

  直到對方突然開始劇烈咳嗽——雖然她捂住了嘴,但鮮血還是從她的手掌邊緣滴落——這勾起了格蕾一些不好的回憶。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衝了上去,但無論是阿勒爾夫人還是特奧巴爾德親王,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特奧巴爾德親王用溫水浸濕的綢布為她擦拭臉和手指,阿勒爾夫人則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侍,隨後重新拿起畫筆,繼續繪制主人公的禮服。

  湊近了之後,格蕾才發現畫中描繪的是她母親摩根出嫁時的畫面,但不同於獅心堡國王大廳懸掛的那幅巨型油畫,這幅畫上母親穿著像牙色的婚裙(非常傳統的顏色),並且身披藍色鬥篷,而母親實際結婚——或者說加冕的那一天,身著的是深藍色長裙和盛金色鬥篷,並且手執鐵木權杖和君主寶球。

  待落下最後一筆,阿勒爾夫人閉著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負擔……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以她貧乏的藝術素養,亦能看出對方剛才完成了一幅怎樣的傑作。

  旁邊的特奧巴爾德親王顯然比她更能感受其中的美之技藝,已經默默流下了眼淚,似乎為能見證這幅作品的誕生而無比榮幸。

  格蕾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摩根,她的母親處於畫幅的中央。由於距離和角度,母親的面容並不如阿勒爾夫人往日為她繪制的肖像畫那樣清晰,但那種難以言說的美的氛圍,仿佛有形般浮動在空氣中,縈繞著她。晨日的陽光灑在地板上,將整座殿堂渲染成了金色,金色的光輝沐浴著洛奇堡白色的愛奧尼克柱ヾ和牆壁上絢麗多彩的織錦,沐浴著鑲嵌著珍珠母貝和彩色玻璃的青銅王座,也沐浴著母親,金光像薄紗一樣披在她身上,將她長裙上的金銀繡線照得閃閃發光,有一股超然世外的神聖感。

  她幾乎一瞬間就被這種感覺擊中了,內心久違地感受到了安寧,仿佛風暴過後恢復了平靜的湖面。畫作是靜態且無聲的,但它就像母親的言語一樣,擁有平息狂風暴雨的力量。

  獅心堡的那幅巨型畫作也曾給她類似的感覺,眼前的這幅畫要比它小得多,但帶來的感情衝擊一點也不遜於前者,可見晚年時期的阿勒爾夫人對各種技法的運用又精進了許多。不僅是光影、色彩和構圖——格蕾雖然不懂繪畫,但能依稀感受到這幅畫作的精妙之處。阿勒爾夫人的這幅畫並不是平視的,焦點在畫面左三分之一的位置,因此畫作右側的遠景有些微畸變,並且線條模糊,使得畫幅中央的人物成為了視覺上的絕對中心。

  阿勒爾夫人雖然熱愛畫人像,但對建築的描繪一點也不少(奧克尼郡的英仙宮ゝ就是根據她繪制的藍圖建造的),可能正是因為如此,她的作品往往十分具有立體感。

  「這是猊下與我弟弟尤倫斯結婚時的場景。」經由阿勒爾夫人的話,格蕾才注意到畫面中的尤倫斯王,他離母親很近,但因為不是整幅畫的中心人物,很難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存在,「雖然對於其他人——或者說對於猊下本人,在卡美洛特t的登基典禮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但對我而言,最無法忘懷的果然還是猊下的第一場婚禮。」

  阿勒爾夫人凝視著自己的作品,眼神中有一種格蕾無法形容的感情。

  「我知道您來是為了什麼,殿下,我這裡什麼也不缺,也沒什麼想要的。」她微微一笑,「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回到那段我們都還年輕的日子。」

  說著,她嘆息一聲:「好吧,其實那時的我也不算多麼年輕,只是性子天真又笨拙,看起來才像是沒長大……可即使是面對這樣的我,猊下還是說,'阿勒爾,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於是我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才有了點生機。她出現時就像救世主一樣,仿佛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她離開時卻離我如此遙遠,如此悄無聲息。」

  說完這些話後,阿勒爾夫人氣喘吁吁,仿佛已經很久沒有一下子說那麼多話了。格蕾原本還有其他事情想和她商議,主要是關於西爾菲·米斯裡爾的,但見她神情萎靡,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再讓她勞心勞力,便主動告辭了。

  阿勒爾夫人不顧反對,堅持要送她到門口,直到格蕾踏上碎石小徑,依然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追隨著她。

  格蕾想起她完成畫作時那放松、釋然,仿佛不再有任何遺憾的表情,莫名有種預感——對方大概也將不久於人世了,心裡忽然多了幾分傷感。

  回到洛奇堡後不久,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雖然窗外雷雨交加,但她很快就睡著了,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中她的意識昏昏沉沉的,卻清晰地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來仙女湖見我。」夢中的母親對她說,「記得帶上艾斯翠德的心髒,我的小月亮。」

  醒來後,格蕾已經不太記得夢的內容了,只記得母親要她帶著慈悲之心去仙女湖的事情。

  夢境是意識的投射,不一定具有什麼實際意義——雖然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但在某種情緒的驅使下,格蕾還是忍不住前往海邊——慈悲之心就保存在母親雕塑下的基座中。

  雖然慈悲之心是艾斯翠德爵士留給她的魔力爐,用於補全她天生有缺陷的身體機能,但神秘消退後,煉金術的效力也衰減了,留存於現世的魔術師幾乎沒有人能為她完成心髒移植的手術。

  格蕾對此並沒有太多遺憾——即使有,更多也是為艾斯翠德爵士的好意沒能被實現而遺憾。自那之後她便將心髒安置於此,讓艾斯翠德的一部分在死後依然能長伴在母親身旁。

  為什麼她會突然夢到它呢?還有仙女湖……難道阿勒爾夫人的畫作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太荒謬了。

  但一想到夢中響起的是母親的聲音,格蕾就不想錯過任何一點可能性。

  她返回洛奇堡,打算從馬廄裡牽一匹馬,卻碰巧遇見了西爾菲。

  「殿下要出遠門嗎?」對方關切地問道,「昨日剛下完雨,道路濕滑,如果您不急的話,不妨晚幾天坐馬車走。」

  「是急事。」

  「既然如此,請允許我作為護衛陪同您……」

  「我一個人就行了,西爾菲卿。」

  對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即將成為葛爾的主人,卻一點也沒有公爵繼承人的自覺,依舊將自己視為騎士,實在是令人頭痛。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高文生前也是如此,將騎士的職責和榮耀看得比爵位更重要,這可能是米斯裡爾家族的遺傳。

  花費了幾周的時間,格蕾終於抵達了仙女湖。

  她甫一走近,湖面上便亮起了白光,待光芒散去後,她看見一位穿著長袍的女人矗立於湖心。對方的面容被兜帽遮擋,但有一頭與母親相同的淡金色長發,發梢有著妖精的青色,身形也與母親相似。

  這種種特征都暗示著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母親,然而詭異的是,格蕾的內心沒有半點波動——她是母親以自己的血肉所創造的,眼前的這個女人並沒有讓她感受到造物與造物主之間獨特的聯結。

  她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格蕾面上不顯,實則已經做好了召喚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的准備。

  好一會兒過去,這個形似母親的女人才開口:「看來你沒有忘記我的叮囑,小月亮。」

  這個冒牌貨居然妄圖用母親對她的愛稱欺騙她……格蕾難以壓抑心中的怒火,質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假扮成母親?」

  女人拉低了帽檐:「你可以稱呼我為薇薇安。」

  「薇薇安是母親作為妖精的名諱。」

  「我是你母親作為'妖精'的部分,也是最終被她舍棄的部分。」薇薇安答道,「語言是貧乏的,不如讓我證明給你看吧。拿出慈悲之心,孩子,讓我為你展現其中的奧秘。」

  即使她不特意要求,格蕾也察覺到了慈悲之心對她魔力的回應——因為它正在發光,白光通過橡木匣的縫隙滲了出來。

  「這件禮裝蘊藏著你的母親摩根、花之魔術師梅林和亞瑟王的血,是妖精、夢魔和龍三者共同孕育的奇跡。」她說,「而我能喚醒它的神秘性,這應該足以使你信服了。」

  格蕾沒有回答,但也不再緊捏著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的封印禮裝了。

  「孩子,你想再次見到你的母親嗎?」

  聞言,她的心跳停了一拍:「什麼意思?」

  「你應該很清楚,現存於不列顛的神秘不足以為你進行心髒移植。」格蕾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正透過兜帽與她對視,「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麼?」

  「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你'想要什麼。」

  說罷,薇薇安揮了揮手,慈悲之心便從木匣裡飛了出來,但並沒有向湖心飛去,而是漂浮在她的胸前。

  「你有兩種選擇。」她說,「一是用慈悲之心補全身體機能,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健康長壽的正常人——就像你母親希望的那樣;二是保持現有的壽命不變,但你會獲得一個子宮,這個子宮中誕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你,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你生命的延續。」

  格蕾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只要生命不斷延續,終有一日就能見到母親嗎?」

  「沒錯——不過在做出選擇之前,還是先慎重地考慮一下比較好。」對方提醒道,「畢竟你的靈魂本身就充滿了雜質,大概率會在無盡的輪回中被磨損成和原來截然不同的樣子,不僅僅是記憶,就連人格也會產生混淆……最後見到她的'你',還能算是原本的'你'嗎?沒想清楚這一點就輕易下決定的話,也許在與她重逢之前,就會先陷入後悔的深淵吧。」

  「我選擇後者。」她堅定地回答。

  「確定不會後悔嗎?」湖之仙女問道。

  「我不清楚母親的靈魂為何會在遙遠的未來重返現世,但那個時候的母親,一定也在為許多人的幸福而努力著。」格蕾說,「所以——是的,我確信這就是正確的選擇。」

  慈悲之心在薇薇安的手中化為無數白色的光點,融入她的身體裡,她感覺肚腹湧現出一股暖流,為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做好了准備。

  但還不是現在……她告訴自己,倘若罪人沒有用他們的鮮血將昔日的罪惡洗淨,她又有何顏面去見母親呢?

  「去吧,年輕的王女。」薇薇安說,「我與你的宿命就到此為止了,此後的路只有你一個人走。」

  格蕾點了點頭,並向她表示了感謝,然而轉身的一瞬,她聽見了對方的呢喃,如此輕柔,幾乎要被風吹散,但最終還是傳到了她的耳畔:「要幸福啊,格蕾……」

  剎那間,一個禁忌的名字在她腦海中浮現——為何對方會通過夢境召喚她,為何對方能夠喚醒慈悲之心,為何對方擁有如此高超的魔術造詣……一切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

  不要回頭,格蕾……她告誡自己,一定不要回頭。

  她就這樣徑直走出了樹林,不再去想那位湖之仙女究竟是t誰。正如對方所說,他們之間的宿命已經結束了。

  回到葛爾後,格蕾遇見了布蘭黛爾學士。對方滿臉愁容,說話時完全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剛剛從阿勒爾夫人那裡回來,情況很不樂觀,殿下,阿勒爾夫人恐怕……恐怕沒有幾天了……」

  「我明白。」格蕾心中感傷,但並不意外——自那日告別之後,她就知道阿勒爾夫人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失去了活著的動力,再長的壽命也不過是對本人的磋磨。

  「另外……有件事現在說可能不太合適,但還是有必要讓您知道。」布蘭黛爾看起來有點躊躇,「等在北方的事情了結後,我打算帶著哈裡特一起回康沃爾。」

  「回康沃爾……結婚嗎?」格蕾短暫出神——哈裡特是利恩斯侯爵最優秀的孩子,一旦他離開北方,利恩斯家族就算是後繼無人了。

  「倒也不是。」對方為難地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上一次婚姻的結局有點……不太好,我想我可能很難走出過去的陰影了。幸好哈裡特對婚約什麼的也不是很在意,認為我們只要陪伴在彼此身邊就行了。樂觀點想,哈裡特是一個很好的人,也許有一天我會走出來,下定決心和他展開新的生活呢?」

  「不管怎麼說,有勇氣嘗試總是好的。」她說,「您值得擁有幸福,布蘭黛爾大人。」

  「謝謝您的祝福,殿下。」布蘭黛爾說,「我應該會在廷塔哲修道院待一段時間,然後和哈裡特一起前往歐洲大陸,協助平復高盧地區的災情。」

  高盧……一聽到這個名字,格蕾就百感交集。

  想當初,所有人都在為歸還弗萊堡銀礦的事情焦慮不已,結果數年之後,面對蔓延到高盧境內的瘟疫,魏爾倫王只能請求不列顛予以醫療支援——兜兜轉轉,當初還給魏爾倫王的弗萊堡銀礦,開采出的白銀竟然又回到了不列顛手中。

  即使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她的余暉依然庇佑著這個國家。

  「等我們走了之後……」布蘭黛爾學士輕輕咳嗽一聲,「無論有什麼想法,您都可以放手去做。」

  格蕾怔住了。

  「哈裡特他……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知道自己的父親需要為此付出代價,同意和我回康沃爾就是他做出的最終選擇。」對方說,「所以不必顧忌我們,盡情去做您想做的事情吧。」

  布蘭黛爾學士離開後,格蕾感到了一絲疲憊,但沒走兩步又被埃利斯叫住了,說公爵大人邀請她去書房,有要事與她商榷。

  格蕾在心裡嘆息一聲,壓抑著想要回臥室休憩一會兒的衝動,強迫自己朝書房走去。

  「太好了,您終於回來了。」看到她之後,西爾菲似乎松了口氣,但神情依然哀愁,「布蘭黛爾學士剛剛為阿勒爾夫人看診,說她的狀況不太好,恐怕……恐怕不得不開始考慮葬禮的各項事宜了……」

  格蕾點了點頭:「剛剛布蘭黛爾學士已經告訴我了。」

  可能是擔心她著涼,西爾菲拿起放在椅背上的鬥篷為她披上,隨後又退回到合乎禮節的距離:「幸好您及時趕了回來,否則就要錯過見阿勒爾夫人最後一面了。」

  聽到他的話,格蕾忽然想起了高文,想起母親病危時,他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想起他悉心養育著伊昂德蘭——那只母親留給他的小狗,他也沒能見到伊昂德蘭最後一面。

  所以當初聽到埃利斯的證言時,她心中沒有任何意外,當生命中有那麼多無法消解的遺憾時,究竟該如何背負這沉重的一生繼續走下去呢?

  可即使在彌留之際,他也沒有為自己考慮……就像艾斯翠德爵士一樣。

  「西爾菲卿。」她突然開口。

  「是,殿下。」西爾菲反射性地回答。

  「你愛我嗎?」

  話音剛落,西爾菲的臉龐就漲紅了——如果不是為了保全最後的體面,格蕾覺得他可能會躲到書桌後面去。

  盡管表現得如此害羞,但西爾菲還是沒有逃避她的問題:「是的,殿下,我……從見到您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屬於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牽她的手,但又擔憂這麼做太僭越了,最後只是臉紅彤彤地朝她笑了一下,「您突然這麼問,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也有與我共度余生的想法……至少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格蕾頓了一下,「在我作出答復之前,有些事情是你必須知道的。」

  她向西爾菲坦言了她這段時間的經歷。

  「我確實有與你締結婚約的想法。」她說,「但我不想用謊言騙取你的余生,西爾菲卿,我知道自己的情況異於常人,如果你無法接受的話,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陪伴我多年,不僅是我的騎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勉強自己,只要順從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西爾菲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悲傷——事實上,下一秒他就單膝下跪,握住了她的手。

  「我願意,殿下。」他說。

  「你最好考慮清楚,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選擇。」她告誡他,「不僅是我所選擇的未來,最重要的是……我無法付出和你同等的感情。」

  「沒關系。」他的表情溫柔而真摯,「在作為您的丈夫之前,我首先是您的騎士啊,輔佐您,達成您的宏願,乃是我身為騎士的榮耀,所以請不要為此而愧疚,盡情地向我下達命令,讓我為您馳驅吧。」

  看著他,格蕾忽然想起了當初她對高文說的話:即使不能給對方愛情,也可以履行身為伴侶的職責,為對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對方的人格,支持對方的愛好和夢想,雙方如親人般互相扶持著一起生活,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何況……

  是啊,何況西爾菲是一個好人。即使現在沒有,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她也會愛上他的,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

  「既然如此……」她聽見自己回答,「從此以後,你的余生就屬於我了,西爾菲。」


第367章

  很長一段時間裡,梅林都在重新編織自己的生活,試圖將時間線撥回遇見摩根之前的日子。

  他像過去一樣出門遠游,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這片土地, 嘗試遇見其他有趣的人, 與聞他們的經歷並從中獲得快樂。

  事實證明這一做法是失敗的——他沒遇見任何有趣的人,又或者他們其實很有趣,只是他的內心無動於衷。

  ……真是糟透了。

  他就這樣陷入了某種麻木的狀態,對周圍的一切都厭倦至極。偶爾搭上順風車,車夫的各種奇聞軼事不再使他感到新奇,沿路的美麗景致也成了過眼雲煙。車輪哢噠哢噠地轉動,不知道要將他帶往何方,但梅林不在乎,假設這輛車要載著他駛向地獄,他大概也是無所謂的。

  當然,牛車最後並沒有把他帶往地獄, 它在一個村落停了下來。

  夢魔不需要像人類那樣每天把一部分時間花費在睡眠上,但夜晚是夢魔一貫的用餐和娛樂時間。雖然梅林既不飢餓,也沒什麼找樂子的心情,但他需要找點事情消磨時間——通常是在不同的夢境裡無所事事地閑逛——因此得找個地方留宿。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他,盡管他們熱情邀請他住進屋裡,但梅林還是婉言謝絕了,打算在驢棚裡度過一晚。

  入夜後,梅林躺在干草堆上,聽著不遠處毛驢粗重的呼吸,伴隨著樹林裡鳥雀和昆蟲聒噪的叫聲,莫名有點心煩意亂,也許是因為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他正是為了逃避這些事情才離開的。

  他閉上眼睛,思考今晚該去旁觀哪個倒霉蛋的夢境,卻聽見旁邊有人說道:「只要別太在意氣味,在有牲畜的棚子裡過夜是一個好選擇,它們的體溫能幫人熬過冰冷的夜晚。」

  梅林猛地睜開眼睛,可他身旁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更不用說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了。

  (他所思念的)過去的時光並沒有回到他身邊,(他所思念的)死去的人也沒有復生,時間不會倒流,倒流的只有他的記憶。

  先前那種厭倦、郁郁寡歡的情緒再次湧上心頭,梅林躺了回去,努力不讓自己落入舊時光的陷阱。他動用了一些夢魔的天t賦,很快就睡著了。

  他一如既往地在不同人的夢境裡游蕩,但再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在夢裡添油加醋,捉弄夢境的主人了,只是短暫地停駐旁觀,隨後便前往下一個夢,而他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尋覓樂趣,不如說是夢魔無聊時的本能,像是人類的肌肉記憶。假如西西弗斯已經推了一百年石頭,某天哈迪斯忽然大發慈悲,決定免除他的責罰,還他自由,西西弗斯可能一時也想不到自己除了推石頭還能干什麼。

  盡管梅林多少察覺到了自己的精神狀況堪憂,而且今日格外糟糕,但當他走入一個漆黑的夢境,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漂浮著的瑩青色光團時——有那麼一會兒,梅林以為自己終於徹底瘋了,現實的折磨已經讓他忍不住從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幻像上苦苦尋找過去的影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對方的真面目。

  「真是稀客啊。」可能是受先前(單方面)被戲弄的情緒影響,梅林有些譏諷地開口,「不知道人類的抑制力找我有何貴干?」

  阿賴耶近在咫尺,但它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仿佛山谷裡幽幽的回音:「魔術師啊,你想再見到她嗎?」

  聞言,梅林感覺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什麼意思?」片刻後,他追問道,「你是說英靈座?」

  「不。」阿賴耶說,「語言是貧乏的。敞開你的心吧,魔術師,如此我方可向你揭示真正的歷史之軌跡。」

  話音剛落,周圍的黑暗便如晨霧般散去。梅林聽見了微弱的水流聲——那是溪水流經水渠時的聲響,然後是布料摩擦時窸窣聲——農戶們正在收割麥子,麥穗在他們的衣服上劃擦,最後是車軸轉動時的哢噠聲——衛兵正在驅趕牛車,將甘美的蜜酒送往王宮。

  梅林確信自己從未來過這個地方,但他莫名知道王宮旁邊還有一座巍峨的高塔,名為「埃努瑪·埃利什」,他還知道在更早以前,它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哀悼之塔」。

  「此乃美索不達米亞的明珠,烏魯克的王城庫拉巴,是神秘消退的源頭,亦是人類文明登上舞台的起點。」阿賴耶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你並非初次見到這座城市,不是嗎?」

  「我……」他還未來得及回答,周圍的景色便再次變化——海潮的聲音取代了溪流,麥子、泥土和蜜酒的氣味變成了海鹽和辛香料。

  梅林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面高聳的青銅大門,上面的浮雕栩栩如生地繪制出了一名端坐於王座的女人。她頭戴麥穗冠冕,兩側各有一只獵犬守衛,看起來氣勢非凡。梅林並不認識她,但潛意識裡感覺她有點熟悉。

  「這又是哪兒?」他問。

  「黎凡特的海上霸主,文明之城蛾摩拉。」

  「蛾摩拉?」梅林回憶了一下,「那不是《聖經》裡被雅威用天火毀掉的城市嗎?」

  說罷,他聽見了阿賴耶的嘆息——這也是梅林目前第一次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情緒」。抑制力有感情嗎?還是說只有人類的抑制力會如此?

  「此情此景,難道還不足以喚醒你的記憶嗎?」阿賴耶說,「魔術師啊,你雖從未親眼見過這兩座城市,卻從他人的記憶中窺見過它們昔日的面貌……可惜,蓋亞只向你展示了它們最落魄的樣子。」

  某種刺骨的寒意擊中了他,讓他的呼吸沉重起來:「你是說……」他幾乎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舌頭,「可是……為什麼……」

  「在不列顛的人生只是她漫長輪回中的一部分,'摩根'這個名字也不過是她諸多名諱中的一個。」阿賴耶回答,「有時,她是烏魯克的宰相緹克曼努,有時,她是蛾摩拉的女王埃斐,但在永恆的刻度上,她的身份只有一個,即人類的賢者。」

  人類的賢者……梅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諷刺。如果阿賴耶所言為真,那麼當初發動神代斷絕的就是摩根本人,而他居然想讓對方向神秘屈服,真是荒謬得令人發笑。

  「雖然神秘消退在不列顛已經迎來了尾聲,但人類賢者的使命尚未結束。」阿賴耶繼續道,「她必須了卻自己結下的因果,阻止毀滅人理的幕後黑手,也就是被魔神柱竊取了肉軆的魔術王所羅門。為此她需要你的幫助,魔術師。」

  梅林不知道阿賴耶為何如此確定他會心甘情願地被卷入這件事,但它確實猜中了他的心思,此刻再說那些口是心非的反話是無意義的:「我能為她做什麼?」

  「你須完成三件事。」人類的抑制力回答,「一是讓賢者的造物前往遙遠的未來,令其喚醒賢者與過去的聯結;二是前往古以色列,解救被所羅門囚禁的賢者——也就是摩根的前世,蛾摩拉女王埃斐,使其順利開啟第三次輪回;三是前往一切恩怨的源頭,也就是吉爾伽美什統治時期的烏魯克,輔佐抵達該特異點的人類最後的救世主藤丸立香,阻止人理燒卻。」

  「你前面說過我可以再次見到她。」梅林說,「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若一切順利的話,你會在烏魯克與她重逢。」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去烏魯克?」

  「現在還不是時候,魔術師。」阿賴耶說,「賢者的第四次輪回,在時間上與人理燒卻是重合的,所以我無法向她發出召喚,只能靜候她的主動回應。」

  「如果沒辦法立刻見到她……那麼見其他人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你想見誰?」

  梅林沉默了片刻:「耶底底亞。」

  於是在阿賴耶的引導下,他抵達了一個叫作迦勒底的地方——更准確地說,他抵達了一個迦勒底員工的夢境,對方名叫羅馬尼·阿基曼,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醫生。

  ……至少目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醫生。

  雖然對方已經放棄了靈基,但同為冠位級別的魔術師,要辨認對方的真實身份並不難。梅林打量了他一會兒,有些嘲弄地說道:「你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特別。」

  「這種莫名其妙的攻擊性是怎麼回事……?」耶底底亞——或者說羅曼醫生抓了抓頭發,「啊,差點忘記了,這個時期的你是一個特別麻煩的家伙……」

  「這個時期?」

  「嘛,迦勒底目前的時間線比較錯亂……你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魔術門外漢,自己意會一下就可以了。」羅曼嘆了口氣,「總之,我大概明白是什麼情況了,所以你見也見過了,現在可以滾了嗎?」

  「無法理解。」梅林盯著他,「你究竟有什麼地方能讓她念念不忘?單純因為你是被她撫養長大的嗎?」

  「好吧,看來麻煩一時是結束不了的。」對方翻了個白眼,「首先,我不覺得你和她之間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系,把一切都搞砸的人是你自己,不要因為沒辦法面對自己的錯誤就把責任歸咎於別人。其次,'為什麼她會對耶底底亞念念不忘'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先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干淨再去管別人吧。最後……」

  說到這裡時,他第二次嘆氣,比前面那次更沉重,也更悲傷。

  「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作為'耶底底亞'給予你任何答案。」羅曼說,「不過……是啊,如果是他的話,也許會這麼回答吧……」

  他臉上的悲傷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懷戀。

  「因為我為她驕傲,梅林。」他說,「我人生中最快樂,最榮耀的時光,就是能在她身邊,在那座屬於她的城市裡長大,無論以後我得了什麼,都不能與那七年相媲美。」

  梅林怔住了。

  「你呢?梅林,你有過這種心情嗎?」對方問道,「你見證了她從伏提庚的囚徒一步步登上至高的王座,見證了她作為不列顛女王波瀾壯闊的一生,你有沒有過——哪怕只是一會兒,覺得能夠陪伴在她身邊,親眼目睹她的故事,是你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直至梅林回到現實,依然在他耳邊縈繞。

  但現實沒有給他太多的自我質疑時間,阿賴耶要求他去完成自己的第一項使命。

  「格蕾?」在聽見這個名字的瞬間,梅林久違地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為什麼偏偏t是那孩子?莫德雷德不行嗎?」

  「賢者與其他男人結合誕生的產物,充其量只是血脈的延續,唯有格蕾·廷塔哲符合'造物主和造物'的條件。何況她還繼承了原初妖精之眼,只有她能在賢者尚未覺醒的情況下找到她。」

  「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利用她。」他堅持道,「小公主也不會希望那孩子選擇這種扭曲的命運。」

  「何不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她本人?」阿賴耶回答,「魔術師啊,你每一次妄圖替別人做出選擇,最後都沒能收獲好的結果,也許是時候放下那顆傲慢之心,去認真傾聽對方的想法了。」

  盡管梅林反對這種做法的心是無比堅定的,可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句話確實踩到了他的痛腳。

  更可悲的是——事實證明了阿賴耶的告誡是正確的,格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他期望相反的結果,就像她母親當初面對倫哥米尼亞德時一樣。

  又過了一段時間,格蕾與西爾菲舉行了婚禮。

  梅林用幻術偽裝成了賓客,但並沒有和格蕾有所接觸——他知道那孩子並不願意見到他,只是遠遠地觀看了婚禮現場。懷著作為半個父親的心態,他忍不住將新郎從頭到腳挑剔了一遍。

  不錯,他很英俊,但格蕾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之人。他的武藝在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以梅林的標准而言還不夠好。至於身份,他也只是堪堪與格蕾相配……

  但西爾菲確實是格蕾丈夫的最佳人選,因為他有著作為伴侶最重要的品質——尊重並支持格蕾的想法,在憐惜她命運的同時,也為她感到驕傲。

  這是勝利者的品質,是耶底底亞、亞瑟他們擁有的品質,是他苦思冥想卻從未想明白的品質。

  婚禮結束後,梅林萌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他和這片土地的最後那點牽絆也斷了。

  不過他也無心回阿瓦隆,思考了一段時間後,梅林決定坐船出海,去蛾摩拉的舊址看一看——雖然那裡如今已經是羅馬人的土地了——又或者是波斯人的?不知道,梅林雖然喜歡人類,但對他們的王朝更疊和領土紛爭一向不感興趣。

  遺憾的是,這趟旅途並不順利。梅林被迫在迦太基下了船,因為這世上最有膽魄的船長也不敢將船開向拜占庭帝國。

  其實君士坦丁堡爆發的那場瘟疫早就結束了,可一來商人們的消息來源魚龍混雜,僅憑傳聞很難分清哪個才是真的,二來瘟疫本身仍在向西邊蔓延,只要瘟疫一天沒有停止,人們就難免覺得作為瘟疫發源地的拜占庭也很危險。

  好在梅林本來也不缺時間,相較於其他船員「要不試試去找海盜搭順風船」的建議,他寧可自己徒步走過去。

  大約過了一個月,他順利離開了西埃及的邊境,抵達中埃及,並且在路上途徑了一個有瘟疫蔓延的城鎮。

  由於迦太基接受過不列顛的醫療援助,兩個埃及又出自同源,所以當地人大多都知道想要平息瘟疫就得殺死老鼠。然而只消看一眼病人的症狀,就能知道他們患上的並不是鼠疫。鼠疫感染者的病症是高燒和淋巴結膿腫,而當地人的病症是嘔吐和腹瀉,由於脫水,病人的皮膚往往會呈現出一種慘淡的藍色。

  梅林是治療傷病的專家,對於傳染病沒什麼研究,但巧合的是,他曾經見過類似的情況——幾十年前,阿傑爾·尤翠受黑暗力量的影響,變異成了怪誕醜陋的人面蟲,只能以食腐為生,為了獲取食物,他派人污染灰翠鎮的水井,所引發的瘟疫恰好就是這種症狀,當時摩根稱其為「霍亂」。

  坦誠說,他對埃及人的死活完全不在乎,但可能是眼前的景像勾起了某些早已褪色的記憶,讓他有些微觸動,最後他決定暫且留在這座城鎮裡,直到瘟疫被平息。

  說服當地的貴族行政官相信他並非什麼難事——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展現「神跡」的魔術師,也因為一張漂亮的臉在哪裡都是萬能的通行證,何況他還是不列顛人(或者說不列顛夢魔),不列顛的醫學水平在整個諾斯特魯姆海地區都是有口皆碑的。

  在得到當地官員的信任後,梅林遵循記憶中摩根的做法,填平了被病菌污染的舊水井,挖掘新水井,將糞便和生活髒水排到更遠的水域,查看附近哪些河流有被污染的跡像,指導當地人用熱水燙洗餐具和衣物,告誡他們用餐前要洗手,並囑咐病患的家屬及時為病患補充水分。

  為了避免把時間浪費在應酬上,他拒絕了入住當地貴族的府邸。好在埃及受羅馬的影響,本地也有一座教堂——倒不是梅林對上帝情有獨鐘,而是教會的修士修女們性格大多都很木訥,思維也不靈光,比較容易打發。

  當然,有得必有失。容易打發的代價就是他們都有點笨,別說像康沃爾和凱姆裡德的醫學學士那樣行事專業又縝密了,連他的叮囑都很難一次就聽懂,導致梅林很難找到有能力的幫手,整日忙得不可開交。

  在這段忙碌的日子裡,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觀賞當地的一種鳥類。它們體格不大,一只手就能抓住,羽毛介於藍與綠之間,有一種奇妙的金屬光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極為美麗ヾ。

  又過了一個月,城鎮內的霍亂終於迎來了尾聲。

  晚上,城鎮裡人們點燃了篝火,興高采烈地圍著火堆跳舞。梅林拒絕了姑娘們的邀請,但受到周圍歡樂氣氛的感染,還是稍微施展了一下吟游詩人的技藝,用魯特琴彈奏了幾首小曲。起初是一些比較耳熟的曲目,後面干脆變成了即興彈奏,連吟唱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哼聲。

  彈著彈著,梅林忽然感覺指尖的旋律非常耳熟……就是好像缺了點什麼,比如女人的歌聲……

  琴聲戛然而止。

  是啊,他想起來了……這是摩根當初在灰翠鎮演奏過的曲子。

  神奇的是,他只聽過那首曲子一遍——相比崔斯坦,他不算是特別有音樂天賦的類型,不可能只聽一遍旋律就復現出來,更不用說距離他上一次聽見這首曲子已經如此久遠了。

  梅林漸漸回過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琴弦上。不知為何,他的手指似乎突然生澀了起來,連撥動琴弦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斷斷續續,但他還是任由本能驅使著雙手,笨拙而孤獨地彈奏著這首早已被他遺忘的曲子。

  他想起了灰翠鎮,想起了年輕時穿著笨重板甲的艾斯翠德和長著雀斑的小村長凱瑞丹。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灰翠鎮那一晚明亮的篝火,以及沐浴在溫暖的火光中,靜靜微笑著的王女,浮現出她撥動著琴弦的纖細手指,她輕柔的歌聲,她美麗的面龐,她那寧靜而慈愛的氣度。

  他回想起羅曼的質問:「你呢?梅林,你有過這種心情嗎?」

  於是他也問自己:是啊,梅林,你真的從來沒有過嗎?

  沒有人能回答他,除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梅林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備重新出發。

  當地的行政官對於他的辭行表示了遺憾,但也很理解他的選擇。

  「像您這樣的大人物,肯定不會留在這種地方。」對方說,「作為感謝,我准備了一些衣物和食物,請務必不要推辭……啊,對了,還有這個。」

  他拍拍手,僕從便快步走了過來,恭敬地遞上一個純金打造的精致鳥籠,籠子裡關著一只有著藍綠色羽毛的小鳥:「我注意到您幾乎每天都在觀賞這種小鳥,所以特意派人抓了一只最美麗的作為禮物。」

  梅林盯著籠子裡的小鳥:「它看起來很……活潑?」

  「野鳥剛開始都會有點鬧騰。」行政官不以為然地回答,「養上一段時間,把野性消磨完就好了。」

  最後,梅林婉拒了食物和衣物(反正他也不需要),但還是接受了小鳥。他將鳥籠掛在法杖上,像是提著一盞油燈,就這樣再度踏上了前往蛾摩拉舊址的旅程。

  他沿著海岸走了一天,直到黃昏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了緋色,灰藍的海水衝刷著沙灘,翻出白色的浮沫。海鳥在濕潤的砂礫上尋覓貝殼,礁石邊堆著船的殘骸,木板上爬滿了青苔和海草,破碎的帆布像是旗幟,在海風的吹拂下搖曳。

  梅林停下t腳步,找了一塊靠近海岸的礁石坐下。他將法杖豎著插在砂礫裡,好讓小鳥和他一起欣賞這美輪美奐的落日。

  當太陽在海面上只余一線時,梅林輕輕嘆息一聲:「真傻。」他的目光落在籠中的小鳥上,不禁笑了起來,「你不會被困在這裡的,對不對?因為你是一只自由的鳥兒啊。」

  說罷,他打開鳥籠,仍由那只小鳥飛了出去。


短暫的間章Ⅱ

第368章

  羅曼最近過得很糟糕。

  首先,由於第七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於久遠,難以定位,讓迦勒底上下殫精竭慮地忙碌了很久。其次,哪怕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也不免要在午間小憩時被拖去會見一位尚未開化的夢魔……

  當然,最重要的是——迦勒底迎來了一位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英靈。

  與之相比,前面的那點困擾反倒顯得不足為道了。

  亞瑟·潘德拉貢,大名鼎鼎的不列顛之王,妖精女王摩根的丈夫,有著正式、長期、和睦的夫妻關系,並且與她生下了一子一女——這則傳聞後續得到了修正,只有莫德雷德才是他和摩根共同孕育的孩子。

  事實證明,當真正的風暴召喚者降臨時, 先前湧動的那些暗流不過是小打小鬧。

  別說吉爾伽美什這種喜歡主動招惹是非的類型了,就連一貫懷著享樂主義心態,其他什麼都不管的臭老爹……咳咳,大衛都對這位騎士王頗為在意。其他無關的英靈則大多抱著看樂子的心態作壁上觀,即使是迦勒底全體員工昔日的心靈港灣,有玉藻前、衛宮等美食大師坐鎮的迦勒底食堂,也無法平復空氣中愈發濃烈的火藥味。

  作為命中注定要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 藤丸立香——人類最後的救世主,近期的憔悴程度簡直是呈指數增長。

  然而,當你天真地以為事態不可能變得更糟糕的時候(就像那個「愛因斯坦的第三個小板凳ヾ」的故事一樣),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藤丸立香又召喚到了一位亞瑟王。這一次是槍階,也就是第六特異點那位被稱作「獅子王」 ,接受聖槍後經歷了神靈化的亞瑟。

  「這個狀態下的我雖然已經持有聖槍了,但時間還不長。」那位獅子王如此解釋道, 「誠然,倫戈米尼亞德多少還是影響到了我的性格,不過程度十分有限,御主無須感到擔憂。」

  雖說特異點時期的敵人後續成為迦勒底的一員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第六特異點的「聖選」給他們留下的印像實在太過深刻,出於保險考慮,迦勒底還是找了一些理由對他進行檢查。

  檢查結果和獅子王本人的描述相符,他持有倫戈米尼亞德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年,靈子構造與劍階的亞瑟王整體趨於一致,僅在細微之處存在差異。

  過去在特異點作為敵人的英靈在被召喚到迦勒底後,除了在電腦魔拉普拉斯上進行記錄之外,還要單獨手寫一份特殊檔案,這項工作一直由羅曼負責。雖然這場人理拯救之旅即將迎來尾聲,再去計較同伴們的灰色過去也毫無意義,但他還是打算認真完成自己最後的工作。

  沒錯,他這幾天閉門不出的原因是忙於工作,絕對不是因為想要逃避外面劍拔弩張的修羅場……嗯,達芬奇和立香一定會理解他的吧!

  「篤篤篤——」

  伴隨著敲門聲的是一聲溫和有禮的詢問:「羅馬尼醫生,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回答不行嗎?

  羅曼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但他也不能把對亞瑟的排斥表現得太明顯,除了希蘭和達芬奇,迦勒底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要拿出從容不迫的態度啊,羅馬尼·阿基曼!他給自己打氣。

  對方不過是亞瑟王,雖然他是猊下後世的丈夫,還有過舉國同慶的正式婚禮,但完全有可能是政治聯姻嘛!

  雖然不列顛的歷史文獻裡記載女王曾稱他為「我美麗的丈夫」……這、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猊下是有水平的美學鑒賞家,當然會對一個人的外貌給予公允的評價。

  雖然他們後來還有了孩子……

  啊啊——不行,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怎麼辦?他該怎麼回答?要不干脆把燈關掉假裝房間裡沒人好了!

  「羅馬尼醫生,想要假裝自己不在是不可能的,我剛才是親眼看著你走進房間的。」

  「……請進。」

  於是矛盾的導火索——不對,是亞瑟王就這樣走了進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故,羅曼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泰然自若的氣度,對誰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該怎麼說呢……正室的雍容?總之就是「你們都是旅館,我才是家」的那種感覺。態度上非常禮貌,同時也非常令人討厭。

  「抱歉,本來想抽空打個盹的。」羅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試圖將剛才的沉默歸咎於自己本想偷懶結果被抓了個正著,「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有點在意另一個'我'的事情。」亞瑟溫和地回答,「聽說是羅馬尼醫生在負責記錄這部分的工作,有發現什麼不安定的因素嗎?」

  「沒、沒什麼問題!」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畢竟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亟需解決。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啊,正所謂'哪怕是貓的爪子也要借來用ゝ'。即使過去是敵人,但在人理燒卻這樣事關人類全體命運的問題面前也要讓步——換而言之,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胸懷,許多生前恩怨未了的英靈才能在迦勒底和平共處。」

  亞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羅曼則暗地裡松了口氣,正打算找個理由把他送走,卻聽見他有些感慨地說道:「沒想到未來的我會做出這種選擇。」

  ……等等,怎麼突然開始抒情起來了?就算內心百感交集也不用找他說吧?難道他們很熟嗎?

  話雖如此,羅曼倒是也能體諒他的心情——雖說他同情亞瑟就像一個乞丐同情丟了錢包的百萬富翁一樣,但還是忍不住接話:「是啊,畢竟生前已經非常圓滿了……這麼做反而有點過猶不及的感覺呢。」

  對方沉默了片刻:「也許是因為愧疚吧。」

  怎麼辦?這人好像短時間內都不打算離開了,不列顛人都是這麼以自我為中心的嗎?

  人要懂得靈活變通,既然對方不想走,羅曼決定隨便找個理由自己開溜。

  「羅馬尼醫生,你有愛過什麼人嗎?」

  聞言,羅曼張了張嘴,但聲音像是黏在了喉嚨裡。

  他不知道話題是怎麼突然跳到這一步的,但他知道有很多種方法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最簡單的是「沒有」,如果他想敷衍得不那麼明顯,還可以隨口補充一個日常用於調侃英格蘭男性情誼的笑話。

  可他就是說不出口。

  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有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想要把一切都傾倒出來,想要告訴亞瑟他討厭他,討厭他這麼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他渴望的一切,想要告訴他如果命運也如此厚待他,他只會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沒有如果,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蛾摩拉在烈火中化為了一片焦土,他手上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這是他的罪孽。

  最後,他只能低聲答道:「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

  「王姐在臨終前留了一封信給我。」亞瑟回憶道,「那封信大約有三分之二都在談論不列顛的未來,直到最後才提及了一些私人感情。在信的末尾,王姐說她好像也對我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感情,但不確定那是否是愛。」

  上一次羅曼感到如此妒火中燒,還是從希蘭口中得知他與猊下有過露水情緣的時候。

  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哈哈,把這種私事告訴我這樣的外人是不是不太好……」

  「最初,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不,應該說這個答案在我心中從未變過。」亞瑟似乎對他的反應無動於衷,「然而,在成為不列顛唯一的統治者後,我在許多事情上的心態不免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說……羅馬尼醫生,你清楚要贍養一支裝備精良的常駐軍隊需要多少錢嗎?」

  羅曼愣了一下——他當然清楚,只是不明白亞瑟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我不知道——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知道。」可能是他驚愕的表情太過誇張,亞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是不是?畢竟在雙王共治時期,軍權是歸t國王管理的。但我對軍備費用幾乎沒什麼概念,一是因為這部分開銷屬於財政問題,由御前會議負責處理,二是因為騎士團幾乎從來不缺錢,擁有做工最精良的盔甲和武器,有專人護理戰馬和馬具仿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於戰場上那些廢棄的軍備是如何回收再利用的,就更是與我無關了。」

  「可以說,盡管我在獨立當政前已經登基為王很久了,但在戰場以外的部分,我就像孩子一樣天真。戈達德卿——我的財政大臣說王姐寵壞了我,真是一點不錯。從那時起,我才真正明白王姐曾經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明白她所承擔的責任。我憎恨戈達德,因為他向那些害死了王姐的人屈服,還與他們同流合污,但對於他的指責,我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一切都是我應得的。」

  亞瑟雙手交疊,眼神中第一次有了疲憊與悵意,與他年輕的面龐相悖:「所以某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即使王姐彌留之際向我表達的感情的確是愛,我又真的有資格得到它嗎?」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事情——倫戈米尼亞德會為使用者注入神性,作為人類的感性會逐漸消逝,而神靈化後對感情的遺忘,往往會從最美好的部分開始。

  比起美夢,人們總是對噩夢記得更清楚,比起成功,人們更容易對自己的失敗耿耿於懷,比起喜劇,人們往往對悲劇更印像深刻……總是如此。

  美好的記憶漸漸褪色,只剩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遺憾又漸漸變成了某種病態的執念,成為了支撐那具空殼的唯一動力。

  「我並沒有接受聖槍後的記憶,但我大概能猜到另一個'我'的想法。」對方說,「與其說他是真的相信那是王姐所期盼的世界,不如說是希望讓她知道自己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王了……而且這一次,他會創造一個讓王姐也能被寵愛著,如孩子般無憂無慮過著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像她曾經為他創造的世界一樣。」

  說到這裡,亞瑟忽然苦笑了一聲。

  「說來慚愧。」他說,「當初,謝菲爾德卿瞞著王姐擅自作決定,以至於被利恩斯侯爵他們抓住了把柄,我曾為此責怪過她,最後卻做了和她一樣的事情。」

  好一會兒過去,羅曼才打破了沉默:「抱歉,我並不是有意表現得那麼漠然,只是……為什麼你要和我說起這些呢?」

  「因為我想從你這裡得到一個答案,羅馬尼醫生。」亞瑟看著他,目光意味深長,「為什麼你沒有以'耶底底亞'的靈基現身呢?」

  剎那間,羅曼感覺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沒必要驚訝,醫生,我好歹也是被冠位級別的魔術師撫養長大的,要察覺到同級別的存在並非難事。」對方說,「坦誠說,我早就想和你見上一面了,只可惜我們所處的時代相隔了一千多年。不過托英靈召喚系統的福,我終究還是得到了這個機會。」

  很難找到一個詞彙准確形容亞瑟此刻的表情——羅曼並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高,但亞瑟先前那種游刃有余的態度確實消失了,就好像對方很警惕他,對他的存在很忌憚一樣。羅曼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對他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東西早就被這該死的命運毀了,為什麼一個百萬富翁要警惕和忌憚一個家被燒了個精光,還沒有保險賠償的倒霉鬼呢?

  「所有英靈都可以通過不同的側面獨立顯現,你應該也不例外。剝離作為'所羅門'的自己,純粹以'耶底底亞'的身份存在,不就不用面對如今的窘境了嗎?」

  「我……」他避開了亞瑟探究的目光,「這不關你的事,騎士王。」

  是啊,如果他純粹以耶底底亞的身份而存在的話,埃斐有可能會原諒他……

  但這是不對的。

  他沒有資格得到她的原諒,沒有資格得到希蘭、塔瑪他們的原諒,沒有資格得到蛾摩拉的原諒。

  思緒至此,羅曼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戒指冰冷的觸感讓他的心略微恢復了平靜。

  他不值得任何美好的結局。

  只是……

  如果在生命的最後,能讓他做一個短暫的美夢就好了。

  ×××

  一個胖胖的禿子(好像是這所大學的哪個院長來著)走進了用餐室,恭敬地說道:「加荷裡斯閣下讓我來通知二位,女王即將醒來,請在……」

  沒心情等他說完,烏爾寧加爾和格蕾不約而同地起身衝向了勒菲大聖堂。

  哼,論速度自然是他更勝一籌,跟在他身後吃灰吧——等、等等!這個可惡的人造人,居然仗著自己熟悉這裡的布局就抄近道!狡猾的家伙!

  然而他們一路上你追我趕,最後誰也沒拿第一,因為加荷裡斯早就在聖堂了。

  好在這裡的床比烏魯克的寬很多,無論先來後到都可以在床邊擠到一個位置,使他不必重復西杜麗在某個雨夜被父王偷偷從緹克曼努身邊擠走的命運。

  烏爾寧加爾緊盯著緹克曼努沉睡的面龐——俄而,他看見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比蝴蝶扇動翅膀還要轉瞬即逝,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加荷裡斯……?」

  「猊下,我也在。」人造人說,「您還好嗎?」

  這家伙真是會見縫插針,特異點的那只小紅龍回英靈座的時候怎麼沒把她一起帶走:「別看人造人擠在中間,其實她剛剛到得比我晚。」

  緹克曼努看起來依然很虛弱,但還是向他們露出了微笑:「能再次見到你們真好。」

  說罷,她輕輕咳嗽了幾聲——也不知道為什麼,毒舌學者和人造人都露出了驚恐萬分的表情。

  真是大驚小怪,他們沒見過別人感冒嗎?

  「東西准備好了嗎?」緹克曼努低聲問道。

  「都已經准備妥當了,母親。」

  「你做事總是讓我放心,加荷裡斯。」

  可惜溫存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僅僅幾分鐘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便再度暗淡下去。

  「看來時間快到了。」她閉上了眼睛,呼吸逐漸減弱,聲音也愈來愈輕,「但是不用擔心,很快……我們又會見面了……」


第七特異點·回歸一切的起點

第369章

  藤丸立香在先前的六個特異點裡體驗了各式各樣緊張刺激的生活, 但還是第一次從兩百公尺的高空垂直墜落。

  呼嘯的冷風不斷灌進嘴裡,失重感令他胃袋翻滾,但他還是依稀聽見了馬修的呼喊:「前輩, 請抓住我的手!」強烈的光照讓立香無法睜開眼睛, 當他還是竭盡全力伸出了手,試圖在黑暗中找到同伴的位置,「好,抓住了!請順勢抱緊我的腰——!」

  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也不過短短幾秒——在落地的瞬間, 立香感覺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都粉碎了, 皮肉像粘稠的番茄醬一樣流淌到了地上——好在那只是錯覺,他的骨頭和皮肉都好好待在它們應該待的地方,加拉哈德的寶具很好地保護了他們的安全。

  「這不是完全沒接住嗎?」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響起,「真是的,不列顛人果然是一群無用的廢物……」

  前面高空蹦極帶來的驚悚感尚未散去,藤丸立香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勉強恢復了思考能力。

  「烏爾寧加爾……?」

  「沒錯, 前輩,是烏爾寧加爾先生。」馬修似乎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了, 不愧是亞從者啊, 「沒想到還能再次與您相遇!」

  對於他們親切的問候,對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干嘛表現得那麼親熱……未來的人類都是像你們這樣自來熟的家伙嗎?」

  「您不記得我們了嗎?」馬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啊,差點忘記了。前輩,現在是吉爾伽美什王統治時期的烏魯克,烏爾寧加爾先生還活著,所以並沒有在特異點的記憶。」

  仔細看的話,眼前的烏爾寧加爾確實比記憶中年長一點, 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

  「總之,你就是迦勒底亞斯來的人類御主吧?」烏爾寧加爾雙手環胸——雖然乍看之下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但經歷過第六特異點的相處後,立香知道這是他口嫌體正直時用來強撐氣場的本能反應,「父王已經預言了你們的到來,所以特地派我和某個不必要的無能之輩前來迎接你們,確保你們安全抵達烏魯克……t」

  要來了要來了……藤丸立香心裡默默想道,接下來一定是要問那件事了吧?

  「聽說你們在其他時代見過母——盧伽爾之手緹克曼努。」烏爾寧加爾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她、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是不是和傳聞中一樣聰穎、知性,令人贊嘆?」

  他的臉越來越紅,聲音也越來越輕,最後變成了囁嚅:「那個……她喜歡孩子嗎?大概十六、七歲這樣……」

  聽到這裡時,立香忍不住看了一眼馬修,馬修點了點頭,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太好了,前輩,烏爾寧加爾先生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烏爾寧加爾先生。」

  藤丸立香也為對方依然是那個滿腦子想著媽媽的傲嬌鬼感到慰藉(?),不過在感慨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猊下不在烏魯克嗎?加荷裡斯學士說過我們會在這個時代與她重逢的。」

  烏爾寧加爾看起來正要回答,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吼如雷鳴般轟然響起——藤丸立香本能地抬起頭,有什麼赤紅色的龐然大物從視野中飛快地掠過——緊接著,大地顫抖了起來,伴隨而來的是飛揚的塵土、碎石和滾滾熱浪。

  一只紅色的巨龍就這樣降落在他們面前。

  雖然視線被砂礫和灰塵弄得有點模糊,但立香很確定烏爾寧加爾剛才翻了個白眼。

  一陣耀眼的白光過後,龐然的身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金發碧眼的年輕人。可能是因為野性殘留,他像一只剛洗完澡想要把水甩干的小狗一樣抖了抖身體。

  利刃般向後延伸的犄角,深紅色的雙翼和長長的龍尾都說明了他就是剛才那只令人恐懼的紅色巨龍,但他的臉卻令人感到親切。

  「好久不見啊,御主,馬修。」對方爽朗地與他們打了招呼。

  「莫德雷德?」

  然而當目光落在馬修身上時,莫德雷德的神情忽然戲謔了起來:「哈,居然還賴在人家小姑娘的身體裡不走,不會是因為偷偷穿女裝心裡很開心吧?加拉哈德?」

  瑪修認真地回答:「加拉哈德先生對您的發言表示抗議,並認為這是徹頭徹尾的污蔑。」

  對方不以為然:「哼,你們可別輕信那個假正經,有空我一定要和你們講講他背著我和格蕾偷偷看黃書的事情。」

  「在奚落別人之前,還是先反省一下自己吧。」烏爾寧加爾神情不快,「如果不是女裝變態的寶具,迦勒底亞斯的御主現在已經變成一灘肉醬了,讓你在空中待命究竟有什麼用?」

  「加拉哈德先生感謝您申明了他的作用,但希望您不要這麼稱呼他。」

  莫德雷德突然咳嗽了一聲,當所有人看向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抱歉,那個……母親沒跟你們在一起嗎?」

  「父王早已用眼預知了未來的軌跡,直到三女神中有一位隕落,緹克曼努才會回到烏魯克。」烏爾寧加爾說,「三天前的事情都記不住,你的龍腦子裡塞的都是什麼?泥巴嗎?」

  「既然你那麼清楚,剛才還拐彎抹角地打聽什麼?反正三女神裡有一個掛掉後母親就會回來了。」莫德雷德反唇相譏,「這不是跟我半斤八兩嘛,指甲蓋。」

  ……啊噢。

  烏爾寧加爾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不准用那三個字稱呼我,你這條愚蠢的紅蜥蜴。」

  「噢~我可真是怕死了。」莫德雷德咧了咧嘴——不只是外形,他的性格似乎也比藤丸立香記憶中更具野性了,「有本事就拔劍,看看最後被送去冥府見死亡女神的人是誰。」

  糟糕,難道他們的美索不達米亞之旅就這樣中道崩殂了嗎……或者說根本沒有到「中道」的程度,簡直是剛剛踏上旅途就迎來了令人絕望的Bad Ending啊……

  「兩位都請冷靜下來。」

  藤丸立香愣了一下,盡管仍是熟悉的聲音,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馬修在說話,而是她體內的英靈,純潔無垢的聖騎士——但在幾分鐘前被污蔑為變態,並且因「疑似曾經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的黑歷史而風評被害的——加拉哈德。

  「感謝您為我的登場做了介紹,御主,但中間的部分是不必要的。」

  「啊、抱歉,我不小心說出來了嗎?不好意思……」

  「另外請容許我申明,《異度游記》並不是黃書,只是帶著一點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莫德雷德殿下年輕時是個看書不過一刻鐘就會頭昏腦漲的文盲,希望他昏聵的發言不會給您造成什麼誤會。」

  「嘿!我聽得到!」

  「吉爾伽美什王特意安排你們兩位前來護送御主,想必也非常重視與迦勒底的合作。眼下的第一要務是盡快回到烏魯克,以免耽誤了什麼重要之事。」加拉哈德繼續道,「如果因為這種私人矛盾而不顧大局,猊下知道後應該也會深感失望吧。」

  聞言,烏爾寧加爾和莫德雷德霎時偃旗息鼓,藤丸立香忍不住在心裡為聖騎士的救場鼓了鼓掌。

  他們的著陸點距離烏魯克並不遠,大約花了半日就順利抵達了王城庫拉巴。在路徑城門時,他們又遇見了另一位英靈。

  「原來是小殿下和莫迪回來了。」這位英靈與莫德雷德長得有七分像,但發色更深一些,是麥穗般的沙金色,笑起來時臉上的酒窩為他增添了幾分孩子氣,「您就是來自迦勒底的御主吧?圓桌騎士加雷斯·米斯裡爾向您問好——哈哈,抱歉,這一次是被作為Caster召喚的,自稱為騎士感覺有點奇怪呢。」

  「Caster?」圓桌騎士裡還有魔術師的適格者嗎?

  「加雷斯爵士擁有成為Saber , Rider和Caster的資格。」馬修,或者說加拉哈德解釋道,「 Saber自是不必多說, Rider是因為加雷斯爵士擁有作為船長展開海上冒險的經歷, Caster則是源於猊下在加雷斯爵士成人禮時贈與的禮物魔法坩堝,可以去除所有食物的毒性。」

  在加拉哈德說到猊下贈與的禮物時,立香聽見身旁的烏爾寧加爾埋怨似地嘟囔著什麼。

  「所以比起魔術師,說是炊事官可能更准確一點。」加雷斯眨了眨眼睛,「對了,加拉哈德爵士,為什麼你會在一位女士的身體裡?」

  片刻的沉默後,馬修回答:「加拉哈德先生的意識消失了呢……」

  告別了加雷斯後,他們穿過城門繼續前行。盡管烏魯克興盛的年代是如此久遠,王城卻有著接近中世紀大型城鎮的規模——藤丸立香經歷了六個特異點,見識過不同時代的國家和文明,但這裡依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不僅僅是眼前繁榮的景像,也因為這裡的人們身上洋溢著的生命力,那種熱忱和堅韌——如果說獅子王的白堊城收容的是純潔的無垢之人,那麼烏魯克人就是被鍛爐淬煉過的精鐵,即使是諸神的風暴也無法使其摧折。

  目睹此情此景,不難理解為何是這個國家開啟了人類文明斷絕神代的先河。

  路上,他們又遇到了一個名叫「塔蘭特」的青年——按照烏爾寧加爾的說法,他是烏魯克的農務大臣。

  「噢!小殿下和小殿下回來啦!」對方興高采烈地朝他們招手,「這兩位就是來自迦勒底亞斯的使者吧?王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們呢。」

  藤丸立香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乍看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但總讓他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蠢貨,不許你管這只紅蜥蜴叫殿下。」烏爾寧加爾看著他肩上的鋤頭,「你就一定要扛著這玩意到處跑嗎?」

  「當然!如果不隨身帶著農具,怎麼能讓別人知道我是負責農務的呢?」塔蘭特抓了抓頭發,「對了,您有看到伊什塔爾大人嗎?她已經曠工好幾天啦。」

  烏爾寧加爾冷哼:「多半是以為緹克曼努要回來了,就嚇得躲起來了吧。」

  「美索不達米亞時代的神明居然會親自勞作嗎?」馬修有些訝異,「還是伊什塔爾這樣高權位的女神……看來蘇美爾諸神意外地很親民呢。」

  「可別太高看他們了。」烏爾寧加爾冷笑一聲,「伊什塔爾不久前才被埃列什基伽勒從深淵裡放出來,作為重返人世的代價,她必須在烏魯克進行義務勞動才能擁有最基本的權利,只不過目前的t工作是看守莊稼而已。」

  「而且啊,伊什塔爾大人身為豐收女神,居然還嫌農肥惡心,實在是太不敬業了。」塔蘭特唉聲嘆氣,「再這樣下去,布置給伊什塔爾大人的麥田就要收不完了。」

  該怎麼說呢……與其說是這裡的神明親民,不如說是神明在這裡好像挺沒有地位的……

  因為塔蘭特碰巧要去向吉爾伽美什王彙報女神曠工的問題,便與他們一同前往王宮。

  以英雄王驕傲到不可一世的性格,藤丸立香本以為會看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宏偉宮殿——當然,不是說寒酸什麼的,但眼前的建築確實比他想像中要樸素得多。據塔蘭特所說,曾經的烏魯克王宮確實極盡奢華,但庫拉巴被天之公牛摧毀後,吉爾伽美什便將有限的資源優先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上,後來習慣了新王宮的布局,就沒再想著擴建了。

  進入王宮後,迎面走來了一位容貌秀麗的年輕女性,烏爾寧加爾和塔蘭特稱其為「西杜麗」。西杜麗衝他們微微一笑:「兩位就是來自迦勒底亞斯的貴客吧?王正在等著你們呢。」

  「您好,西杜麗小姐。」馬修壓低了聲音,「前輩,怎麼感覺這裡的所有人好像都認識我們?」

  「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大概。

  「西杜麗,你長高了好多呀!」塔蘭特手舞足蹈地比劃,「昨天你明明還只有這麼點呢。」

  面對塔蘭特,西杜麗的表情顯然無奈了許多——立香猜他們應該彼此認識很久了,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並沒有那種男女特有的距離感,大概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塔蘭特,我服用的是返老還童藥,不是變成拇指姑娘的藥……」

  「返老還童藥?」

  「西杜麗的實際年齡要比現在更大一點,但父王希望她在這個時代保持年輕和活力,所以讓她服用了靈藥。」烏爾寧加爾解釋道,「但父王沒有考慮到人類和半神的區別,所以……呃,西杜麗的年齡有點倒流過頭了,直到昨天她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我早就想說了,你們烏魯克人做事是不是太粗枝大葉了一點?」莫德雷德抱怨道,「只要吃不死就往肚子裡咽,那還收什麼莊稼?干脆直接去農田裡啃麥穗好了。」

  「哼,你們不列顛人才應該反省自己,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真是一群膽小鬼。」

  「加拉哈德先生對於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也有能評價別人粗枝大葉的一天而驚訝。」

  「叫他閉嘴,馬修。」

  甫一踏入大殿,吉爾伽美什就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

  「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烏爾寧加爾!」他大聲斥責道——好吧,可能也不是刻意這麼大聲,只是天生嗓音比較有穿透力,「就算你們坐牛車回來都不應該那麼晚,更不用說本王派給你的是一條實打實的龍了。」

  烏爾寧加爾也大聲抗議:「那也是父王的錯,我都說過我不喜歡和那只紅蜥蜴一起行動了!」

  藤丸立香聽到一旁的莫德雷德咕噥:「他們每次起爭論都好吵……」

  「愚蠢至極,如果你的心會因為這點外界因素而動搖,說明你的心性距離成熟還差得遠。」吉爾伽美什示意他看向桌案上堆成小山的泥板,「作為懲罰,本王命令你三日之內處理完這些公文。」

  「說什麼懲罰,明明本來就打算推給我做吧……」

  立香在莫德雷德耳邊小聲問道:「烏爾寧加爾真的是吉爾伽美什王的親生兒子嗎?」

  「我懂,御主。」莫德雷德也小聲回答,「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比我和臭老爸還爛的父子關系……」

  眼見吉爾伽美什就這樣把自己兒子隨便打發走了,西杜麗長嘆一聲:「您對殿下未免太過苛責了。」

  「就是就是!」塔蘭特也幫腔,「王才沒有資格批評小殿下呢,您年輕時明明比小殿下還要任性!」

  吉爾伽美什用力咳嗽了幾聲:「那孩子自從得知自己有機會見到緹克曼努,心性就浮躁起來了,本王當然不能放任他懈怠自己的職責。」

  「您就繼續這樣自欺欺人吧。」西杜麗說,「等猊下回來之後,一定會嚴厲批評這種做法,並且讓王把這段時間偷的懶補回來。」

  「還會讓王在牆角面壁思過。」塔蘭特補充道。

  可能是實在受不了他們的一唱一和,藤丸立香發現吉爾伽美什王的視線落到了自己身上,明顯是想找機會轉移話題。

  「來自迦勒底的人類御主,本王已經預料到了你們的出現。」吉爾伽美什說,「需要你們交代的事情有很多,但本王打算先和你們的負責人見上一面。 」

  「負責人……是指羅曼醫生嗎?」

  「本王對他如今的職位毫無興趣,重要的是本王有事情要與他確認。」吉爾伽美什的食指點了點王座的扶手——和猊下類似的習慣。根據《吉爾伽美什史詩》的記載,賢者緹克曼努不僅是吉爾伽美什王的妻子,還是他的撫養者,看來這種說法並非杜撰。

  「這麼說的話,自從抵達特異點後,無論是醫生還是達芬奇親都異常沉默呢……」

  「遠程通訊好像又出了問題。」馬修說,「恐怕得先建立法陣才能與迦勒底正常進行交流。」

  「真是無用,身負天命之人就只有這點本事嗎?」吉爾伽美什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帶這個女孩去庭院——還有塔蘭特,本王已經知曉了伊什塔爾的事,那個無能女神因為離開烏魯克的國境太久而觸發了禁制,目前被關回冥界了。我過段時間剛好要去一趟冥府,到時候會順便把她帶回來的。」

  馬修跟著西杜麗、塔蘭特離開後,立香在原地不安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躊躇著開口:「吉爾伽美什王,我能向您提一個問題嗎?」

  「本王允許你提問,迦勒底的御主。」

  「那位塔蘭特先生……」他遲疑了一下,「他並不是英靈,好像也沒有魔術方面的才能,身上卻有著大量魔力流動的痕跡……」

  聞言,吉爾伽美什眯起了眼睛,好在他看起來並未動怒:「你對魔力的感知比本王預想中更敏銳,看來迦勒底的英靈召喚系統還算有點用處——不錯,塔蘭特既非活人,亦非英靈,而是我利用烏魯克大杯召喚出的靈魂殘像。正常情況下,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達成的,但烏魯克擁有哀悼之塔,乃是這片大地所有靈脈的彙聚之所,有著與固有結界相似的效果,也因為如此,他只能在烏魯克境內活動。」

  雖然他表達得很含蓄,但立香還是察覺到了他的言下之意——塔蘭特本質上是吉爾伽美什記憶的具現化,是吉爾伽美什回憶中的塔蘭特,而非他本人。

  思緒至此,藤丸立香不禁心生感慨。與天國一同隕落的猊下,無法作為英靈被召喚的塔蘭特,以及日漸衰老的西杜麗……哪怕是桀驁不馴的英雄王,看著身邊的故人或是衰老,或是死去,內心大抵也是很孤獨的吧。

  下一秒,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身邊飛過,砸到了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正當他以為自己不經意間做了什麼觸怒對方的事情,被嚇出一身冷汗的時候,一位銀色長發的白袍魔術師從大殿的石柱後走了出來,繞開了地上碎裂的泥板:「這種動不動就朝別人扔東西的習慣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呢……」

  「既然已經回來了,就老老實實地現身,不要讓本王費心思找你。」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愈發惱火了,「廢話少說,梅林,本王要你找的東西呢?」

  「很遺憾,我晚了一步,虛妄已經被寧胡爾薩格取走了。」梅林輕車熟路地躲開了吉爾伽美什扔來的第二塊泥板,「先別急著發脾氣嘛,吉爾伽美什王,你看你都把我們親愛的御主嚇到了。雖然沒能拿到弒神之刃,但我此行得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

  「什麼?」

  「人類的賢者已經抵達了這個時代。」

  剎那間,吉爾伽美什的表情凝固了——很難想像這種期待中帶著不安,甚至有點脆弱的情緒竟然也會出現在他的臉上。

  「她如今在哪裡?」

  「基什。」


第370章

  緹克曼努很意外自己還記得寧胡爾薩格的長相——記得她烏黑鬈曲的長發,白皙中透著紅潤的皮膚,那仿佛抿著花瓣似的深紅色嘴唇,還有那豐腴的、像征著健康和豐產的身軀,彙集了一個人對於「擁有旺盛生育力的美婦人」這一概念的所有想像t 。

  「你看起來沒有我料想中那麼驚訝。」寧胡爾薩格面露微笑,用手指慢慢卷著鬢發,她的指甲變成了不祥的黑紫色,仿佛蘊藏著劇毒——神明的特性和權能會在外表上有所體現,這是一個值得留意的特征, 「我們多久沒見了?緹克曼努,上一次似乎還是在界河之戰的時候,只怕你早就不記得我了。 」

  緹克曼努看著她:「我記得你死了。」

  「是啊,怎麼回事呢?」寧胡爾薩格吃吃笑了,「或許是我倒流了時間,回到了基什國力鼎盛,而烏魯克還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國的時候?」她向前走了一步,笑容中多了幾分惡意,「又或許在這條時間線上,界河之戰是基什贏了,所以你淪為了我的階下囚?」

  盡管她與對方只在界河之戰時見過幾面,但不難看出「復活」對於寧胡爾薩格的影響——至少在她的印像裡, 對方應該更有城府,而非像伊什塔爾這種年輕氣盛的女神一樣, 任由情緒驅使自己。

  有意思……試著激怒她也許可以套出更多情報:「恐怕很難。」

  「你覺得我沒有能力讓倒流時間?」

  「我的意思是基什想贏很難——當然,我也不相信你能使時間倒流。」她說, 「何必這樣自欺欺人呢?寧胡爾薩格, 烏魯克對基什的勝利是全方面的,僅憑恩美巴拉格西讓軍隊扎營的位置, 我就知道他接下來要如何排兵布陣,就算給基什一百次機會,也不見得能贏一次。如果不是恩利爾橫插一腳……」

  「放肆!」寧胡爾薩格盛怒中甩了她一巴掌,但末了似乎又有些後悔,輕柔地摸了摸她剛才掌摑的地方,「緹克曼努啊緹克曼努,你總是那麼壞心眼,叫我生氣。」隨即在她紅腫的臉頰上落下一吻,埋怨道,「可就算你那麼壞,我還是很喜歡你,否則我早就把你交給拉瑪什圖,讓你成為怪物的養料了。」

  聞言,緹克曼努怔住了。

  拉瑪什圖……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作為君王培育者,盧伽爾班達和吉爾伽美什的成就都證明了你的能力。」對方繼續道,「所以我會讓你嫁給阿伽,成為他的妻子。」

  說罷,寧胡爾薩格拍了拍手,沿著她視線的方向,緹克曼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走到了燭光下。

  沒錯,那是阿伽——只是比她記憶中年輕得多。他的頭發也不像在烏魯克時那樣剪短了,柔順的黑發長至腰間,與頎長的少年姿態相稱,湛藍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顯得灰暗而空洞。緹克曼努試圖在他臉上尋找過去的影子,但站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具死氣沉沉的傀儡。

  直到他們目光交彙,阿伽面無表情的臉上才閃過了一絲動搖,仿佛終於不堪重負,無法繼續逃避某個他不願意面對的現實一樣。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將情緒重新收斂起來,這短暫的插曲就像他童年時期的縮影——無盡的服從與恭順,無論他是否在瞬息間產生過強烈的個人意志,最後也都泯滅了。

  寧胡爾薩格顯然對他的表現很滿意:「還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最討人喜歡。等他們再長大一點,翅膀硬了,就會變得冷酷無情,只知道傷害那些愛著他們的人… …阿伽,媽媽說的對嗎?」

  阿伽看著自己的腳尖:「是,母神。」

  「你也是一樣,緹克曼努。」寧胡爾薩格說,「我雖欣賞你,喜歡你,但你身上那股桀驁不馴的野性,著實叫人討厭……因此我不會很快放你出去,你須在這牢房裡待上一段時間,什麼時候你懂得了自己的位置,該用什麼態度侍奉你的神明——噢,還有你的丈夫,你才會被放出去,享受身為王後的尊榮。」

  「這次復活似乎讓你自信了許多。」

  「當然。」女神戲謔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與誰為敵,緹克曼努,這一次烏魯克必輸無疑,我們大可以走著瞧。」

  寧胡爾薩格離開時,阿伽也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出了牢房,但在踏出牢門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盡管只是短短一霎,他的臉還有一半淹沒在陰影中,讓人無法看清,但緹克曼努有種預感,他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

  目送寧胡爾薩格和阿伽離開後,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故人重逢令她心中五味雜陳,但此刻顯然不是抒發感慨的好時機。她試著將思緒從感性中抽離,專注於理清當下的局勢。

  首先,基本可以肯定特異點的時間點在她死亡之後,吉爾伽美什的統治結束之前——能讓寧胡爾薩格有如此強烈的復仇欲,現在必定是她生前死敵依然活躍的時代。她召喚了阿伽,而非恩美巴拉格西,說明如今的烏魯克王是吉爾。

  其次是寧胡爾薩格的復活——如果以第六特異點的亞瑟為參照,那麼她就是迦勒底在這個時代需要對抗的敵人之一,阿伽則是她召喚的英靈。這也解釋了阿伽為何是少年時的模樣,因為這個時期的他尚未對他的母神產生叛逆之心。

  最後,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似乎出於某種利益而結成了同盟關系……即使在被安努懲罰之前,拉瑪什圖在諸神中也只能位列次級,不可能讓寧胡爾薩格這樣的遠古三大主神之一另眼相待。

  從寧胡爾薩格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可以確認她背後還有一位(或者多位?)權能更高的「大他者」可依仗。由此可以推斷,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並非真的結下了什麼情誼,只是她們剛好都為那位幕後黑手效力,才會達成合作。

  能夠讓寧胡爾薩格都心生敬畏的神明並不多,基本可以肯定是原初級別的主神,這樣嫌疑名單上就只剩下了兩個名字:淡水之神阿普蘇和鹹水之神提亞馬特,眾神之父與眾神之母。

  她個人更偏向提亞馬特——如果阿普蘇參與其中,必然會選擇復活大氣之神恩利爾,而恩利爾如果復活了,寧胡爾薩格一定會用此事譏諷她,不可能從頭到尾完全不提及。

  理清楚大致的局勢後,接下來就該考慮下一步的對策了。

  牢房建立在地面上,通過牆上的小窗可以判斷大致的時間。

  緹克曼努花了一個下午觀察士兵的輪班規律——有趣的是,基什的士兵仍是普通人類。寧胡爾薩格對基什的影響力和亞瑟對白堊城的影響力是同級別的,但她並未像後者一樣創造出肅正騎士這樣的魔法軍團來守衛城邦,看來僅僅是維持基什過去的輝煌就消耗了她的絕大多數魔力。

  她在腦海中構思了幾種逃脫的方法,要從看守士兵那裡拿到鐐銬和牢房的鑰匙,或是躲避夜晚的巡邏兵都不難,想要避開寧胡爾薩格的耳目……也不是沒有辦法。

  但她不打算這麼早就離開,寧胡爾薩格或許是整個特異點的核心人物,有多少機會能夠光明正大地離她如此之近?何況還有阿伽,她不可能把他丟在這裡獨自離去。

  入夜後,她在白天的預感很快得到了印證——阿伽避開守衛的士兵,悄悄潛入了她的牢房。

  「別誤會,我不是來放你出去的。」阿伽刻意沒有看向她,但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我有在烏魯克時的記憶,但……記憶終究只是記憶,我和成年後的阿伽不同,我沒有他的勇氣。」

  「可你還是選擇了偷偷來見我。」

  「早在去烏魯克之前,我就仰慕你了。」他說,「所以我不會放你走,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就算你覺得我卑劣也無所謂。」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會像愛吉爾伽美什一樣愛我嗎?」

  但還沒等她回答,阿伽就單方面打斷了她:「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自暴自棄,卻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仿佛想要尋覓一些慰藉。

  緹克曼努對這個時期的阿伽了解並不多,但無論是他日後過於奔放自由的性格(如同遲來的青春期),還是一些生活上的細枝末節——他睡覺時會蜷起身體,這是一種潛意識裡感到不安的表現——都說明了他是在極度高壓的環境下長大的。

  俄而,阿伽又開口道:「成為我的妻子後,你就不能再喜歡吉爾伽美什了,只能喜歡我。」

  她打算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於是沒有回答他,阿伽也果然t如她預想中那般主動降級了自己的需求:「好吧,你可以喜歡吉爾伽美什,但我們兩個之中你必須更喜歡我。」短暫的沉默,「……緹克曼努,你會喜歡我嗎?」

  他充滿了不確定的語氣喚醒了某些久遠的記憶。她想起他孤身一人來到烏魯克,決心要為這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國家建起一座高塔;想起他的趾甲卷曲了,嵌進肉裡,可他誰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忍耐痛楚;想起他說自己晚上偷偷去看過她,但那張床太小了,沒有他的位置;想起他彌留之際的請求,以及他嘴唇上鮮血、死亡和硝煙的氣味。

  是啊,有什麼理由說「不」呢?

  她翻過身,與他面對面,直視他的眼睛:「當然,阿伽。」

  對方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可能是年輕的緣故,少年時的阿伽還不像未來的他那樣懂得用突兀的大笑和半真半假的自嘲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

  他的臉頰紅撲撲的,好一會兒才嚅囁著回答:「謝謝。」

  話音落下後,牢房裡重新歸於寂靜。

  可能是基什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人心力交瘁,盡管白天沒怎麼活動,緹克曼努還是很快就陷入了夢鄉……然而,當她感覺到有光亮透過眼瞼,鼻尖縈繞著一股熟悉的花香時,就知道自己這個晚上注定是沒法好好休息了。

  「睡美人該起床了哦~」被她枕著膝蓋的魔術師說道,「太陽都要曬屁股了。」

  「……你知道現實中的我才剛剛睡下,對吧?」

  「當然。」對方意味深長地答道,「大哥哥還知道猊下雖然遠在基什,但依然享受著身邊有美少年相伴的溫柔鄉呢。」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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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阿伽並非每天晚上都有時間去找緹克曼努,但也時常能見到空蕩蕩的牢房,更有什者——有時他會正巧撞見對方從外面探尋歸來。別說做賊心虛了,當時她還和他打了個招呼,沒有任何要避諱他的意思。

  她就那麼肯定他會幫她隱瞞嗎?

  阿伽對此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雖然他有自己未來的記憶,但他很難理解「成年後的阿伽」的感情,甚至對「他」的存在有點惱火,因為「他」做盡了任性的事情——殺死母神的是「他」,拋下身為王的職責擅自跑去烏魯克的也是「他」 ,而最後在這裡承受著母神責罰的人卻是他。

  話說回來,寧胡爾薩格乃是基什的守護神,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可據他觀察,母神對緹克曼努的「夜間愛好」似乎毫不知情,意味著可能有造詣極高的魔術師在背後協助她……多半是那個叫梅林的夢魔吧?他雖沒有當面領教過對方的魔術,但母神對他的存在很是心煩意亂,足以證明他能力不凡。

  然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確實沒有向母神揭發這件事。

  如果緹克曼努回來時他還醒著,就稍微挪一挪位置,示意對方躺在他身旁。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

  何況,他很確信緹克曼努已經摸清了基什王宮絕大多數守衛的換班時間和巡邏路線,可對方好像沒有要逃走的打算。她一次次離開牢房,又一次次回到牢房,回到他身邊……阿伽當然沒有自我意識過剩到會認為對方真的愛上了他,但無論她留下是出於什麼目的,只要她還在這裡,他便不去追究更深層的原因。

  次日清晨,他依照慣例與母神一同用餐。

  「緹克曼努怎麼樣了?」寧胡爾薩格突然問道。

  聞言, 阿伽的動作頓了一下,不過他反應得很快,順勢放下了骨叉,佯裝是為了認真彙報情況才停止用餐:「並無異常。我本以為她會找機會偷竊守衛的鑰匙,或是想辦法聯系烏魯克,但她最近一直表現得很安分。」

  「那就好。」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媽媽知道你這幾天晚上經常偷偷去找她——不必露出驚惶之色,阿伽,緹克曼努是你未來的妻子,你能提前與她熟悉起來是一件好事。而且我促成你與她的結合,不僅是為了讓她腹中誕下基什的繼承人,好讓烏魯克人面上無光,也是願她的智慧能為你所用。未來的你雖然去了烏魯克,但要論對她的了解,你顯然遠不及我,她比你想像得更有才能,這一點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說罷,寧胡爾薩格用湯匙攪了攪碗裡的鴿子湯,但並沒有喝,只是看著湯水一點點變得渾濁不堪:「國婚將至,孩子,等到正式舉辦宴會時,我希望緹克曼努已經做好了成為基什王後的准備。」

  「是,母神。」

  「可惜盧伽爾班達已經死了,否則我真希望他能親眼看到這一幕。」她臉上露出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待烏魯克成為基什的囊中之物,我要讓他的兒子也嘗到當年美巴拉格西ヾ同樣的恥辱。」

  阿伽回想著這段時間「基什未來王後」的暗中動作,只怕一切並不會皆如母神所願。

  寧胡爾薩格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眉心緊擰:「阿伽,你怎麼了?」

  「沒什麼,母神,只是……」他回過神,隨便找了個理由,「我本以為您討厭她……我是說那位盧伽爾之手。」

  「很顯然你誤解了我,孩子,就像緹克曼努也誤解了我。」對方說,「事實上,我對她頗為喜愛,就像我也愛著人類一樣。人類對神明有太多誤解,對於擁有漫長壽命的諸神而言,人類就像初生的嬰兒那樣懵懂無知,像清晨的一縷輕風那樣生命短暫。」

  說到這裡,她深深嘆息一聲:「有時為了糾正你們的錯誤,身為父母的諸神不得不出手管教,而這嚴格的愛,竟然會被你們誤以為是傷害……被自己的孩子這樣誤解,媽媽也感到很難過。」

  照理說,他已經成功圓過了方才在聆聽母神教誨時走神的事情,應該順其自然地用幾句反省和懺悔結束這個話題——但在那一瞬間,阿伽實在難以遏制自己想要繼續這個話題的衝動:「伊什塔爾曾經因為不滿烏魯克供奉了的新的女神,於是蠱惑阿達德引發洪災淹沒了庫拉巴,這也是對孩子的愛嗎?」

  「那件事她確實做得太過了。」寧胡爾薩格說,「伊什塔爾只是一個被她父神安努寵壞了的小女孩,就算日後掌握了權柄,也改變不了她骨子裡那種任性的作風。她總是想讓賢者和王室向自己服軟,難免行事過激,有失分寸。至於拉瑪什圖……罷了,沒必要非議我們的盟友,不過因為貪婪而染指自己沒資格得到的東西,不免會落得這種下場。」

  寧胡爾薩格是恩利爾時代的主神,對於安努和他的兒女們都談不上喜愛。盡管如此,阿伽也能感受到她對伊什塔爾的做法本身並不反對,只是覺得她「稍微做過頭了」,對於人類的「錯誤」,只要「小施懲戒」即可。

  比如說,伊什塔爾女神水淹庫拉巴害死了數以千計的人,而他們的母神認為「只需要」死個幾百人足矣。

  這就是神明所謂父母般的愛嗎?難怪安努會把埃列什基伽勒丟進冥府,絲毫不管自己女兒的死活。

  用餐時間結束後,阿伽一如既往地前往謁見室與大臣們商榷政務。不知道是受母神的魔力影響,還是這個時代的基什與他生前相比確實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他在被召喚後很快接手了各項要務,其他大臣對於要侍奉一位陌生的王也沒有任何意見。

  「暫時沒有其他政務亟需您處理了。」大臣說,「待寧胡爾薩格大人看過泥板上的內容並予以肯定後,我們就立刻派人著手去做。」

  其他人離開後,阿伽獨自一人留在謁見室裡,盯著因為歲月磨礪而生出倒刺的桌案發呆。大臣們必須請示大母神後才會實行王的政令在基什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從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到他執政期間都是如此。若非他日後殺死了母神,這項傳統也許會一直延續下去。

  但他就是忽然感到很荒謬。

  自他有記憶以來,寧胡爾薩格從未處理過一天政務——當然,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這本就不是神明的職責,而是神明代理人的職責——然而他很確定,寧胡爾薩格或許了解基什的一切,但僅限於一個模糊的概念。比如今年的降水量是多還是少,莊稼是豐收還是歉收。

  對於一些更具體的問題,例如連年t戰爭導致基什人口減少,導致農民的總數下降,以至於即使風調雨順,糧食也十分有限,或是灌溉過多使得田地鹽堿化(這個知識還是他在烏魯克學到的),小麥無法順利長成導致農荒,他們的母神是一概不知,並且毫不在意的。

  即使如此,他的大臣們依然事事都要請示寧胡爾薩格,哪怕他們知道對方的回答僅憑她當時的心情,因為他們堅信母神愛著基什,愛著他們,就像寧胡爾薩格也認為自己愛著人類——很多神明都有這種奇妙的自我認知,盡管它們大多完全不在意人類一方的想法,只是單方面地將自己的愛或恨加之於「人類」這個籠統的概念之上。

  說到底,這些神真的愛他們嗎?還是說,他們只是沉浸在這種「我這麼愛人類,人類卻辜負了我」的自憐自艾裡難以自拔?

  這股突如其來的壓抑感許久都沒有散去,甚至持續到了他晚上去找緹克曼努的時候——她沒有出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現無路可逃而放棄了。

  「三天之後就是國婚。」他照舊在緹克曼努身邊躺下,盡可能不壓到她的頭發,「你馬上就能重獲自由了。」

  對方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哼笑,不知是為了清嗓子,還是對他口中的「重獲自由」嗤之以鼻:「我還以為在正式舉辦婚禮前,她會先來牢房檢查一下,確認我的野性是否如她盼望的那般被耗盡了。」

  「母神不會來的。」阿伽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的話聽起來可能有些荒唐,但他還是選擇了坦誠相告,「她其實很懼怕你。」

  緹克曼努對於這句話似乎不太意外:「但她還是相信只要我嫁給你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也不知道……母神對你的態度很復雜,她想要你,與我結婚只是她得到你的一種方式。」

  說著,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了他的心頭——不,她不應該留在這裡,不應該和他一樣成為母神的奴隸。

  真奇怪,他晚餐時明明沒有用酒,為何還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烏魯克是基什最強大的敵人,而緹克曼努是這個強大敵人的締造者,放她回去等同於放虎歸山,更何況他心裡並不想將她還給吉爾伽美什。

  但他的身體還是背叛了他,當他伸手從後面攬住她的腰,想要尋覓一些親密和溫暖時,那些話幾乎不受控制地從他的喉嚨裡跑了出來:「做我的妻子吧,緹克曼努,就在今晚——只要今晚,然後我就幫你逃走。」

  「……不怕被寧胡爾薩格懲罰嗎?」僅憑聲音很難分辨對方此時的情緒,但即便是她,多半也覺得他剛才的話不過是一句玩笑吧。

  「頂多被扔進獸之母巢淪為怪物的養料罷了。」

  作為王,他當然愛著基什……那麼基什呢?它也愛他嗎?還是說,他不過是基什人用來表達對母神渴仰之情的媒介?

  基什最繁榮昌盛的時候,神明與這片大地的聯系依舊緊密——或者說,正是因為緹克曼努利用界河之戰改變了諸神的權力層級,讓安努取代了恩利爾成為神王,才讓神代文明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人類的威脅,天之楔只是裂縫產生後的補救。相較於烏魯克,基什的神廟在政權中的地位要高得多,伊什塔爾在埃安那才能享有的話語權,不過是寧胡爾薩格在基什的常態。

  「父王在界河之戰慘敗歸來的時候,我還很小。」阿伽陷入了回憶,「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母神對父王失望的眼神,還有祭司們對父王的非議和鄙棄——不過那又有什麼問題呢?父王打了敗仗,還在敵國面前尊嚴盡失,淪為笑柄,基什並不需要一個失敗的王。」

  所以他會比父親做得更好-——不,他必須做得比父親更好。他要奪回基什的尊嚴,讓他的子民重新身披榮光,讓母神臉上再次露出贊許的微笑。

  然而,當他作為王儲備受贊譽之時,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卻並不看好他的未來。

  「一切無關乎你做了什麼。」對方告誡道,「你的功績是母神降臨於基什的恩澤,你的失敗是你本人無能導致的苦果……阿伽,置身於太陽中心的代價是將自己燃燒殆盡,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他並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當時的父王因為界河之戰失利,早已不再被母神眷顧,失去了實質意義上的王權,空有王的頭銜,沒有王的權力,一個失敗者的勸告沒什麼傾聽的價值。

  直到登基為王後,他才漸漸領悟了那番話的真正含義。

  在埃阿奪取了寧胡爾薩格的神權後,她把自己逼到了瘋狂的邊緣。對於侍奉在她身旁的人,不勝即是平庸,平庸即是失敗。而在這片與神明緊密聯系的土地上,母神的意志即是基什的意志。

  他曾以為自己能夠承載對方的期許,為他們的母神奪回她曾經失去的東西,但那期許實在太過沉重,遠遠超過了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他被壓得喘不過氣,身心俱疲,可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塊樹蔭能夠為他遮擋,就像父王當初說的那樣,他在太陽的中心燃燒。

  更可笑的是,基什為數不多願意以他的意志為第一優先的大臣,基本都是烏魯克安插的棋子。

  這也許就是他如此渴望她的原因吧……阿伽嘆息一聲,將臉埋進她的肩窩裡:「吻我吧,緹克曼努,不焚之女,只要一個晚上……到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就能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了。」

  黑暗中,他感覺到她翻過了身,溫暖濕熱的氣息拂過他的嘴唇。一種深沉的,仿佛永遠無法被填滿的飢餓感在身體裡蔓延,幾乎讓他顫栗起來。

  他喘著氣,等待著她的觸碰,希望此刻她的內心也如他一樣充滿渴望,希望她也如他這般期待著一個又一個吻,而當她真正這麼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她面前衣不蔽體一樣,就連內心最深處的欲望也變得一覽無遺了。

  「就是這樣……」他著魔似地說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緹克曼努……吻我吧,擁有我吧……」

  有那麼一會兒,阿伽甚至想說——把他從母神那裡奪走吧,帶著他遠走高飛。

  可他太累了,失去了飛向自由的力量,而她的心裡早就有了別人,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但當他等待著她更近一步時,對方卻停了下來。

  「聽著,阿伽。」緹克曼努說,「你很惹人喜歡,而我也很喜歡你,但上次我和別人有過一段露水情緣之後ゝ,最終的結果實在不太好,所以……恐怕今晚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什麼?!」阿伽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自尊心碎了個稀巴爛,他此生從未有過如此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你不想要自由了嗎?」

  「當然想,但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也能得到它。」

  阿伽試圖說服她:「即使你僥幸逃出基什,也逃不過母神的追捕……」

  「不錯,所以我打算殺了她再走。」


第372章

  幾天前, 她在夢中見到了梅林。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她都是以「摩根」的姿態與對方相見,而非「緹克曼努」。此刻面對梅林,她心頭忽然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曾經一直保持平行的人生在某天毫無預兆地穿插在了一起——但轉念一想,在「埃斐」的那次輪回中,也是他托夢給了希蘭,使她得以擺脫淪為所羅門傀儡的結局,所以這種聯系大抵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只是那時她的意識陷落於混沌之中,未曾察覺這命運的交錯。

  梅林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即使他一如既往保持著微笑,也掩飾不了微笑中的五味雜陳:「好久不見,猊下。」

  緹克曼努並沒有即刻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開口:「你是誰?真正的梅林在哪裡?」

  「好、好過分!」無論梅林多麼不樂意,先前那種靜謐而哀愁的氛圍感都已經蕩然無存了,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了一個滑溜溜的、帶著點清潔劑氣味的圓斑, 「大哥哥我好不容易才營造出這種久別重逢的憂傷氣氛……」

  「一見面就酸氣四溢的家伙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吧?」

  話雖如此,緹克曼努確實能感受到梅林身上的變化——盡管對方依然悠閑、隨性,以至於顯得有點輕浮,但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人以飄忽t不定之感——就像是風箏,盡管飛得很高,但你知道仍有羈絆在維系著他和這片土地。

  看來時間的確改變了一些東西。

  「話說回來,大哥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期的猊下呢。」對方有些新奇地上下打量她, 「和不列顛的時候長得完全不一樣……倒是能看出蛾摩拉女王的影子,不過'緹克曼努'長得更有東方人的感覺。雖然我對宗教傳說沒什麼興趣,但《新約》裡不是也有什麼'東方三賢人ヾ'的故事嗎?所以東方就是那種容易誕生賢者的地方吧?難怪會構建出一套獨屬於自己的魔術體系……啊,糟糕!時間有限,可不能浪費在插科打諢上。」

  大多數情況下,這位魔術師的出現和不幸撞見報喪女妖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但這一次他確實是帶著有用可靠的情報而來的。

  其中最好的消息莫過於迦勒底的御主已經安全抵達了烏魯克——美索不達米亞如今魔獸遍地,大部分國家都被毀滅了,在城牆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危險。為了保衛城邦,吉爾伽美什已經下令加固城牆,並增設了巨弩一類的防御設施。

  「可惜要應對魔獸的利爪和咬合力,僅僅是石塊搭建的城牆終究還是脆弱了一點,所以吉爾伽美什王利用烏魯克大杯召喚了幾位英靈前來幫忙……對了,被召喚的英靈裡有加雷斯哦。」梅林興致勃勃地說道,「那孩子的廚藝相比生前完全沒有退步呢~」

  緹克曼努盯著他:「然後?」

  「金星女神伊什塔爾從深淵裡被放了出來,目前是烏魯克的義務長工,但她好像很怕你的樣子,最近因為試圖逃避你回來的現實而離開了烏魯克邊境,所以又被禁制遣送回深淵了。」

  「這條消息也很重要,但你心裡清楚我剛剛說的'然後'不是指這個。」

  聞言,梅林的目光可疑地偏移了:「加雷斯是作為Caster被召喚的,寶具是你送給他的魔法坩堝……」

  「不是這個。」

  「加拉哈德至今還附身在馬修身上,我們私下都在討論他是不是很享受穿女裝的感覺……」

  「梅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梅林不情不願地回答,「莫德雷德也被召喚到了這個時代,職階是Rider,托龍血的福,無論是性格還是行事風格都越來越回歸蠻荒時期了,滿意了吧?」

  看到他突然耍小孩子脾氣,緹克曼努不禁嘆息一聲:「這個問題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梅林,大人之間的矛盾不應該遷怒到孩子身上。」

  「誒——是這樣嗎?」對方假裝捂住耳朵,「糟糕,大哥哥我的耳朵好痛!難道是聾了嗎?完全聽不到猊下在講什麼哦~'不能遷怒孩子'是什麼?完全搞不懂呢~畢竟梅林大哥哥是生活在星之內海的異種,是不懂人心的夢魔,就算表現得再怎麼任性也很正常吧?」

  「你啊……」

  「好了啦~別再糾結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需要同步的情報還有很多呢,比如這個時代目前最大的敵人'三女神同盟',除了囚禁你的寧胡爾薩格,還有……」

  「拉瑪什圖,而且她還是美索不達米亞如今魔獸肆虐的罪魁禍首。」緹克曼努打斷了他,「說點我不知道的。」

  「呃……」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磁帶被卡住了的錄音機,「等等——不可能的吧?你剛一抵達這個特異點就被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照理沒有什麼獲取情報的機會才對。雖然這位大母神因為神格被污染,連帶著精神狀態也受到了影響,但應該還沒有淪為那種一見到敵人就把自己底細全部透干淨的笨蛋吧? 」

  「在解釋這些之前,先回答我的一個問題——阿普蘇,還是提亞馬特?」

  「……提亞馬特。」夢魔悶悶不樂地咕噥,「太過分了啦,猊下,要不是知道有些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我都快懷疑你和寧胡爾薩格聯合起來耍我了……我要發出抗議,以後禁止猊下利用自己的大腦作弊,否則像梅林大哥哥這樣兢兢業業的情報人員該如何自處呢……」

  「拉瑪什圖即使在被剝下皮肉淪為惡鬼之前也只是次級神,不可能擁有這樣強大的權能。」她說,「不過說到提亞馬特,倒是讓我想起《創世史詩》中她誕下十一魔獸,向馬爾杜克率領的諸神發動戰爭的故事,這樣一想,拉瑪什圖極有可能……」

  「是因為拉瑪什圖被提亞馬特選中並賦予了萬獸母胎的權能所以才能成為魔獸軍團的統領。」一口氣說完後,梅林做了個深呼吸,神情似是心有余悸,「真驚險啊,差點淪為'除了提供美景和膝枕之外沒有派上半點用場的無用魔術師'了……不列顛時期也就罷了,特異點的梅林大哥哥可是一直有在認真工作的……」

  「你剛剛說到'三女神同盟',所以最後一位女神是誰?」

  「暫且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居於埃裡都,被當地人尊稱為密林女神。」梅林答道,「吉爾伽美什王正在考慮是否應該派迦勒底的御主前往埃裡都,因為傳說中殺死了提亞馬特的馬爾杜克——他的手斧正巧被保存在那裡。但在實際下達命令之前,他希望聽一聽你的意見。」

  「不行,迦勒底的御主乃是拯救人理的最後希望,如果沒有確鑿的萬全之策,絕不能讓他遭遇任何危險。」緹克曼努說,「那位馬修小姐僅僅是亞從者,莫迪行事又太過冒進,如果要去埃裡都的話,只有你隨行保護他的安全我才能放心,但眼下我需要你來基什接應我。」

  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表情看起來十分得意:「不用多說,大哥哥早就已經在前往基什的路上了~」

  「那就好。」她感到了一絲放松,「盧伽爾——吉爾他有和你說過弒神之刃的事情嗎?」

  當初蓋亞賦予了阿伽三柄擁有弒神之力的深紅短刀:滌業,神蝕,虛妄。

  恩奇都在殺死芬巴巴時用掉了滌業,神蝕先是被阿伽用來殺死寧胡爾薩格,後被她用作二向箔的啟動器,在天國隕落時一同被毀了。不出意外的話,弒神之刃中的最後一把虛妄應該尚存於人世。

  梅林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如果你是問虛妄的話,它如今就在寧胡爾薩格手裡。」

  「如果……」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如果寧胡爾薩格死了……提亞馬特那邊會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嗎?」

  「嘛,應該會很生氣吧?畢竟是她珍愛的女兒。」梅林聳了聳肩,「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反正現在她是不會有什麼反應的。」

  「確定嗎?」

  「當然~」他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仿佛仙女教母正在施展魔法,把南瓜變成馬車,「因為那位眾神之母如今睡得正香呢。」

  聞言,緹克曼努怔住了——提亞馬特是原初級別的神明,是大地的載體和海洋的化身,甚至可以說是星球意志的部分顯現。即使是梅林這種級別的魔術師,這麼做也無異於刀尖起舞,是一種鋌而走險的做法。

  「干嘛露出這種表情?」可能是為了緩解嚴肅的氣氛,對方故意用戲劇化的口吻說道,「這種時候難道不是應該發出驚嘆,然後對梅林大哥哥不吝溢美之詞嗎?來吧來吧~我已經准備好了,就算被誇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感到厭倦的。」

  她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但梅林說得沒錯,無論危險與否,他都已經開始行動了,再無回旋的余地。何況,他不可能對提亞馬特的危險性毫無概念,既然對方拿出了賭上性命的決意,她又何必潑冷水般說一些他們誰都心知肚明的話呢?

  「是啊,真是令人驚嘆。」她從善如流地調侃道,「簡直是不遜於修普諾斯的英勇之舉ゝ。我與冥府女神剛好頗有交情,假如你也不幸被打入深淵,我會去為你游說的。」

  「當初天後赫拉許諾將美惠女神帕西提亞嫁給修普諾斯,作為他使宙斯陷入沉睡的報酬,所以事後猊下覺得應該把誰嫁給我呢?」說著,他忽然臉色一變,「說到這個,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基什?」

  「怎麼了?有什麼緊急情況嗎?」

  「也不是啦,只是……」對方特別用力地咳嗽了幾聲,「雖然大哥哥自認為是一個心胸t開闊的人,但要讓我第三次親眼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什麼的……啊啊,這種事情還是放過我吧……」

  「時間緊迫,我也不打算拖到那個時候才走。」緹克曼努回答,「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了結一樁舊怨……這離不開你的幫助,梅林,我需要你用幻術隱瞞我在基什內部的行蹤。」

  「你果然在計劃殺死寧胡爾薩格。」梅林沉重地嘆了口氣,「她的神志雖然有些混亂,但力量相比生前有增無減,要殺死她並不比用夢封鎖提亞馬特來得輕松。」他撥開她額前的碎發,輕聲笑了起來,「可你已經下定決心了,不是嗎?要論在不列顛那幾十年裡最令我印像深刻的一課,莫過於只要是你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最後就一定會成功。」

  他將手覆蓋在她的眼瞼上:「在你病逝後,我思考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雖然要指望我變成艾斯那樣可靠的幫手是不太可能了,但這一次,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走到這條救世之路的終點,所以……」

  「去擊落星辰吧,猊下。」

  ……

  …………

  緹克曼努從回憶中收回思緒,謹慎地避開了油燈照射的範圍——躲避神的眼睛和躲避人的眼睛是兩碼事,前者是魔力上的屏蔽,後者是客觀上的躲藏。為了確保這個計劃不會被寧胡爾薩格提前察覺,目前梅林對幻術的維持著重於前者。

  好在她已經摸清了他們的輪班時間和行動軌跡,躲避巡邏衛兵對她而言不算什麼難事。

  神明對於千裡眼的窺測是有所感知的,何況基什還是寧胡爾薩格的主場,所以她沒有讓梅林用眼直接確認虛妄的位置,但對於曾經被弒神之刃殺死過的寧胡爾薩格,只要認真揣摩她的心思,就不難得到答案——如果沒辦法徹底摧毀它,那麼寧胡爾薩格一定會把它放在自己視線可及的地方,這樣哪怕有賊人入侵,她也能第一時間發現並加以阻攔。

  在埃馬赫ゞ聖池的中心,寧胡爾薩格正端坐於供奉神靈的基座上,似乎在靜候她的到來。香爐中燃燒著帶有芳香氣息的木料,在供奉神明的諸多儀式中,焚香意味著洗滌罪業,需要大祭司親自主持,說明對方出現在這裡並非一時興起。

  看到她之後,寧胡爾薩格的表情僵住了,面部肌肉仿佛病理性地痙攣起來。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緩緩吐出,情緒才略微得以緩和。

  「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坐以待斃。」她起身說道,「只是我本以為你會挑撥那孩子與我為敵,畢竟他生前有過殺死我的經歷,化身為英靈後又擁有傳說加成,與我對戰時更是如虎添翼——當然,這一次他不會那麼稱心如意了,但我還是很驚訝你竟然會選擇親自來見我。」

  梅林也給過她相同的建議,英靈生前的功績會使他們在面對特定的敵人時占據優勢。阿伽還是擁有單獨行動能力的Archer,即使寧胡爾薩格切斷了對他的魔力供給,短期內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力量。

  然而她拒絕了。

  「你復活是為了向我報界河之戰一仇,何必讓其他人來煞風景呢?」她坦然道,「何況,那孩子早就掙脫枷鎖走向了新的人生,這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我又怎能分走他的榮耀?讓這場恩怨止於你我之間吧。」

  寧胡爾薩格看著她,像是一只瞳孔收縮成針狀的野貓。她嘶聲威脅道:「我只要動動手指,你的身體就會四分五裂。」

  「是啊,當年界河之戰拉開帷幕時,我與現在並無不同,除了會一遍又一遍地復活之外,只是一個力氣有限,又與魔法絕緣的普通人,可那時依然是我贏了。」緹克曼努往前走了一步——這似乎嚇到了對方,她的整個身體都劇烈地抽動了一下,「既然如此,現在的我又為何要懼怕你呢?」

  「效忠我有什麼不好?你對吉爾伽美什那個黃口小兒就那樣念念不忘?!」寧胡爾薩格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別逼我殺了你,緹克曼努!這一次你可沒有永恆的生命能夠與我抗衡——」

  話音未落,剩余的話語化為了震耳欲聾的尖叫。

  寧胡爾薩格的面龐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衰敗下來,明亮的眼珠上生出了一層白翳,往日豐盈康健的體態也變得佝僂而枯瘦,像是一棵正在枯萎的老樹。

  「發生了什麼?」她的聲音也變得粗沉而嘶啞,像是一個迷茫的瀕死之人會發出的聲音。

  因為恐懼,寧胡爾薩格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但那頭烏黑的長發就像被蠹蟲蛀蝕了的織錦一樣,輕輕一扯就斷裂了。她發出歇斯底裡的叫聲:「你做了什麼?緹克曼努,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注意到你並沒有創造魔法士兵或祭司來保衛城邦和神廟,說明你目前可以自由支配的魔力是有限的——也許是因為哀悼之塔?只要那座塔仍在運作,地脈中蘊藏的瑪那就會被不斷抽離,現存於世的神明都會受其影響。」

  緹克曼努一邊說著,一邊踱步走向她:「提亞馬特早已陷入沉睡,無法為你提供庇護。要想阻止地脈倒流,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基什從美索不達米亞單獨切割出來,這樣你只需要提供維持這個固有結界的魔力,就能坐擁基什鼎盛時期的加成,還不用擔心自己的魔力被哀悼之塔抽走,外加身為自然神,你所創造異界並不會被蓋亞修正——這樣一石三鳥的好計策,就連我也不免心悅誠服。」

  通過這幾天的夜游,她已經找到了基什地脈的所有切斷點,並且在今夜重新連接了它們。此時的基什已經從固有結界的獨立狀態中脫離,重新回歸世界的一部分,哀悼之塔的逆流再度啟動。

  「為了加速瑪那的流失,我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如今地脈逆流的效率已經達到了最高點,至於神明被抽干力量的下場是什麼……寧胡爾薩格,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緹克曼努從基座底部的暗格裡取出了弒神之刃,「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 …結果一條都沒有實現,預言這種東西果然派不上什麼用場。」

  也許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寧胡爾薩格腦海中緊繃的那根弦終於徹底斷裂了。她的呼吸因為哽咽而沉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並且不停地用指甲撕扯自己的臉,好像要將那張又老又皺的皮扯下來,但她已經耗盡了力氣,連這點事也做不到了:「我又輸了……到最後我還是輸了……」

  緹克曼努坦誠道:「其實你一抓到我就應該把我殺死的。」

  「如今的烏魯克王持有大杯……他若有意,你必定會回應他的召喚……」她闔上眼睛,漆黑的淚水沿著她臉上的溝壑流淌而下,看起來鬼魅又可怖,「更何況我不甘心……我知道你心裡一定看不起我,緹克曼努,當年我蠱惑恩利爾違背界碑協議,用盡了卑鄙的手段,最後居然還打了敗仗……對你來說,我大概就是一個既沒能力又不知廉恥的娼婦吧。」

  「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當年阿伽用來殺死你的那把神蝕,後來被我用來殺死了恩利爾。」緹克曼努抹去了刀刃上的灰塵,「當然,我並沒有那孩子的勇猛,所以那更像是——同歸於盡?不過結果都差不多,無論是你還是恩利爾,最後都死了。」

  說罷,她蹲下身,平視寧胡爾薩格的眼睛:「不錯,這一次你還是輸了。可為什麼要感到恥辱呢?你並不是第一個輸給我的神,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客觀地說,你給我留下的印像可能比恩利爾還要深刻一點,考慮到你的前夫是一個主城都被炸了々的失敗者。貝利特伊裡ぁ啊,說到底,屬於你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聽到她的話,寧胡爾薩格似乎有所觸動,眼神中那股陰鷙的戾氣也散去了些許,甚至能讓人隱約窺見一絲昔日山之神母的風采。

  「是啊,諸神時代已經結束了……」她虛弱地喘著氣,「你剛剛提到了母親的名諱……看來你已經知道……我們所仰仗的偉大存在是誰了……」

  「我知道。」

  「我不相信母親會輸,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你的話,最後也許會取得勝利吧……」女神的笑容疲倦而苦澀,「 t神明即使死去了,也仍是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會注視著你,緹克曼努,你究竟是會嘗到自己種下的惡果,還是說你會一直笑到最後呢?就讓我……拭目以待吧……」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將虛妄插進她的胸膛,擰了擰,沒有半點鮮血飛濺,只有一些黏稠的、毒液似的墨綠色液體流淌下來,但很快也揮發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就像寧胡爾薩格本人一樣。


第373章

  失去寧胡爾薩格的魔力供給後, 被固有結界賦予了「鼎盛」概念的基什城也開始分崩離析。整座城市被舊日的業火點燃,化作一片赤紅的火海。

  即使是對緹克曼努來說,要穿越熊熊燃燒的坍塌街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焚之女」是一個概念性的稱呼,並不意味著她真的防火。何況,城市在大火中化為灰燼的景像,總是能喚醒她腦海中一些不好的記憶。

  盡管基什是烏魯克的敵人,寧胡爾薩格是她的敵人,但此刻她的內心實在談不上喜悅, 更多是悲憫和悵然。

  最終,緹克曼努在基什東面城牆的一座哨塔上找到了阿伽。這座哨塔是基什城第二高的建築物,僅次於寧胡爾薩格的神廟埃馬赫,可以輕松將整座城市的景色收入眼底……雖然如今城市裡只剩下了橙紅的火焰和焦黑的廢墟。

  「我全都想起來了。為什麼母神召喚我的時候,基什的王座冰冷而空虛,為什麼那些大臣和祭司如此輕易就接受了我的統治,仿佛那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這個時間點的基什,已經被阿卡德人占領了。」

  阿伽凝視著被烈火吞沒的城市,火光倒影在他湛藍色的眼睛裡,仿佛火焰點燃了海面。

  「母神復活後摧毀了阿卡德人的城市, 在廢墟上重現了基什城,如今固有結界破碎了, 基什城便又變回了廢墟。」他長嘆一聲,「基什人確實有理由愛戴母親——頃刻間毀滅一座城市, 又在頃刻間建立一座城市,除了神明所擁有的偉力, 又有誰能達成這樣的奇跡呢?」

  「也不一定。」緹克曼努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坐,「如果3D打印技術足夠成熟的話, '頃刻間'或許還有點難,但是'一夜間'還是可以達成的。」

  「三……什麼?」

  「商業機密,不能跟你多解釋。」她假意咳嗽一聲,「我可不希望人類的尖端科技結晶莫名出現在吉爾的寶庫裡,那樣太作弊了。」

  「啊,是那個'王之財寶'什麼的吧……」阿伽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確實,憑什麼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要出現在烏魯克王的寶庫裡?那家伙不僅不是世上的第一位王,甚至連烏魯克的開國之君都不是。硬要說的話,他的兒子勉強還算是有資格,至少他統一了美索不達米亞……算了,不提烏魯克的事情。你剛剛說一夜間建立一座城市可以做到,那麼一夜間毀滅一座城市呢?」

  「毀滅一座城市可不需要'一夜'那麼久。」她說,「畢竟,毀滅一樣東西,遠比守護和重建它要簡單得多,不是嗎?」

  聞言,阿伽的笑容中多了幾分苦澀:「你說的對。」她並沒有看向阿伽,但能感覺到對方往她的方向挪了一點,他們手指略微碰到一起,但他沉默了許久,終究沒有真正將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這一次你又贏了,緹克曼努。」

  她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恭喜你。」阿伽說,「不過對你而言,這大概只是無數勝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吧。」

  遠處,埃馬赫的承重柱終於難以再承載這沉重的負擔,在大火中轟然倒塌,掀起一陣熾熱的塵浪。滾滾黑煙乘著熱風升騰而上,與漆黑的夜幕融為一色,遮蔽了皎月與繁星,吞噬城市的火光和螢火蟲般飛舞的火屑成為了僅剩的光源。

  「你馬上就要走了,對嗎?回到烏魯克,回到他身邊……」她聽見阿伽喃喃道,「我終究只是你人生中的過客。」

  說罷,他摘下了耳朵上的青金石耳墜,遞給她:「收下它吧,就當作我最後的禮物。」

  緹克曼努看著他:「我不需要耳墜。」

  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但還是強顏歡笑道:「那你想要什麼?告訴我好不好?」說著,他有些不自在地晃動雙腳,「不如趁我還有魔力的時候,對拉瑪什圖的巢穴用一發寶具怎麼樣?雖然我成為英靈後'終結劍·寧馬赫ヾ'的威力下降了不少,但還是能給她造成不少損失的。如果單論場面宏大的話,一點也不比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遜色哦!」

  「我也不需要你的寶具。」她補充道,「至少現在不需要。」

  聽到她的回答,阿伽小聲地吸了吸鼻子:「那你想要什麼?」

  「你。」她說,「我想要你,盧伽爾。」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看見阿伽睜大了眼睛——緹克曼努很確信,即使把生前的他算上,對方也絕對沒有露出過如此動搖的表情。

  「我……」他劇烈地喘著氣,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傷了一樣,「真狡猾啊,緹克曼努……那個稱呼,實在是太犯規了……」他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但越是去擦,流下的眼淚就越多,「可是…… Archer的確有單獨行動的能力,但沒辦法支撐我到達烏魯克,所以……對不起,我……我沒辦法跟你一起走……」

  緹克曼努抓住了他握著青金石耳墜的那只手:「如果我說我有辦法解決,你會跟我走嗎?」

  那雙藍眼睛隔著一層朦朧的淚光看向她:「你真的需要我嗎……?」

  「是的,我需要你。」她說,「阿伽,我不僅要帶你走,還要讓你親眼見證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遠遠超過所謂的神跡,超過你想像力的極限— —我向你保證,如果你此刻選擇放棄,日後當你回想起這一幕,回想起當時的你竟然如此輕易就放棄了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懊悔之情將與你相伴終生,即使回到英靈座也無法消散。」

  阿伽怔怔地看著她——然而,他的目光如此專注,沒有半點偏離,就好像他剩余的人生裡沒有其他任何值得他注意的東西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回答:「聽起來真嚇人。」嘴上這麼說,他的臉上卻再度露出了笑容,「不過,既然我的宰相都這麼說了,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

  阿伽用空著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淚,這一次並沒有更多淚水流下。他的神情看起來是如此輕松,暢意,有著狼獨有的銳利和伺機而動,緹克曼努能從那雙眼睛裡看到這位年輕的基什王過去的影子。

  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帶我走吧,緹克曼努,帶著我遠走高飛。」

  當阿伽親吻她的時候,緹克曼努沒有拒絕。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意識到對方的身軀正在成長,能聽見他骨骼抽高的聲音,感受到他的肌肉變得厚實而堅硬。在這個吻結束的瞬間,她睜開了眼睛——除了那頭尚未剪斷的長發,對方已經變成了她記憶中熟悉的模樣——一名身材高大、英姿勃發的青年人。

  「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阿伽長舒了口氣,「余可不想仰起頭看吉爾伽美什,萬一讓別人誤以為余很崇敬他怎麼辦……哼,那種任性的笨蛋王只配得到余的蔑視。」

  在任性這方面,你們兩個算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吧……

  話雖如此,緹克曼努並不打算在此時挑起這種會引起(阿伽)爭議的話題:「事不宜遲,我們該出發了。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後我們就能順利和梅林接上頭了。」

  「梅林是那個夢魔混血的魔術師吧?」阿伽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難怪你說有辦法解決那個問題……」

  ……

  …………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緹克曼努說,「接下來就麻煩你了,梅林。」

  「誒——?!」夢魔混血的魔術師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你要讓我給這個男人提供魔力?」

  她不太理解對方為什麼突然反應那麼大,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t :「是的。」

  「可是……」對方可憐巴巴地說道,「小——猊下,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冒著生命危險,可是這種事情……大哥哥實在辦不到啦……」

  「你在說什麼呢?」她眉頭緊蹙,「這種程度的魔力支出,對於冠位級別的魔術師不算什麼大事吧?」

  「話是這麼說,但是……」梅林咕噥,「太過分了,猊下,為了這個男人,居然要讓大哥哥出賣身體什麼的……這種事情我才不要……」

  「哈?」

  「喂喂,坎比翁,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阿伽抓了抓頭發,「緹克曼努並不是讓你跟余交換體液——假如真的要這麼做,余還不如直接回英靈座算了。」

  緹克曼努感覺一陣疲憊湧上心頭……明明還沒有回到烏魯克就如此頭痛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是讓你作為臨時御主為他提供魔力,梅林。」

  「真是一個滿腦子不良思想的家伙啊。」阿伽說,「不過考慮到他有一半是夢魔,這種情況也算可以理解。」

  「好過分,這可是標准的異種歧視發言哦……」

  抱怨歸抱怨,梅林還是按照她的要求與阿伽簽訂了臨時契約。

  「迦勒底的御主最近怎麼樣了?」

  「算是初步適應了在烏魯克的生活吧。」梅林沉吟片刻,「這個時間點的話,應該已經出發去冥府……」

  「什麼?!」

  「別緊張~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御主只是跟著吉爾伽美什王一起去冥府把伊什塔爾女神接回來而已。」對方笑眯眯地回答,「畢竟大部分人手都被抽去加固城牆了,總得有人負責照顧莊稼嘛。」

  「說的也是,儲備糧食和抵御外敵同樣重要。」

  「呃……如果余沒記錯的話,伊什塔爾不是烏魯克的守護神嗎?」

  不過說到冥府,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艾蕾了,也很想念她。這次沒能隨吉爾伽美什一同前往冥府看望對方,多少讓她有點遺憾。

  「不過,即使派得上用場,伊什塔爾的心性也令我擔憂。不知道盧伽爾選擇她成為……」

  「咳咳——!」阿伽忽然大聲咳嗽。

  緹克曼努看了他一眼,但只得到了後者佯裝無辜的眨眼,她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吉爾選擇她成為我們的盟友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那位金星女神的性格之惡劣,即使在諸神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阿伽附議道,「居然選擇那種家伙做盟友,烏魯克王的腦袋是不是被神廟的門夾過了?」

  「心思歹毒倒不是最大的問題。」她說,「重要的是她做事極不聰明,卻十分有行動力。這樣的存在作為敵人也就罷了,偏偏成為了同伴……真是令人不安。」

  「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梅林愉快地回答,「因為那位女神這次找了一個資質不錯的肉軆作為依憑對像,目前有點類似於擬似從者的狀態,性格上會受到宿主本人的不少影響——按照吉爾伽美什王的說法,無論是性格還是行事風格都和以往相差甚遠,腦子也聰明了不少,除了還是特別怕你之外,簡直宛如脫胎換骨一般。」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樹枝撥動火堆,好讓火燒得更旺:「雖然我對於過去的伊什塔爾沒什麼了解,但現在的她確實沒惹出過什麼麻煩,至於為人處世……有點像是'在學院裡人緣不錯,頭腦也很好的優等生'?加雷斯也說過對方偶爾會讓他想起年輕時的凱姆裡德公爵。」

  「像是年輕時的桂妮薇爾?」緹克曼努不禁陷入了沉思,「有意思……我已經開始期待回到烏魯克之後與她的相遇了。」

  「嘛,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對方聳了聳肩,「雖然對那位女神來說可能是個壞消息。」

  阿伽將插著魚的樹杈遞給他們:「內髒和魚皮都扒掉了,可以開始烤了。」

  「謝謝。」

  「誒~大哥哥我居然也有嗎?」梅林調侃道,「真是一位善良的敵人吶,都讓我有點為剛才那麼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補魔的邀請而心生歉意了。」

  「收下烤魚然後閉上嘴,夢魔,你膽敢碰余一根手指頭,余就把你扔進蛇坑裡。」阿伽翻了個白眼,「緹克曼努是余的宰相,作為盧伽爾,照顧一下和她有點關系又遠道而來的客人也是理所應當的。」

  「有、有點關系的客人……」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看來你從基什帶回了一個挺麻煩的家伙啊,猊下。」

  就在此時,寂靜的荒野中響起了第四個人的聲音:「好香的食物啊,介意分給我一點嗎?」

  那個聲音是……

  即便她的理智尚未釐清現狀,那個名字卻已經在她的喉嚨裡呼之欲出:「恩奇——」

  「退後,小公主。」梅林將她擋在身後,語氣凝重地開口,「雖然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但他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


第374章

  即使過去了那麼多年,緹克曼努始終沒能忘記第一次見到恩奇都時的景像——那時他也像這樣待在篝火邊上,明亮的橙黃色火光映襯著他的臉,給人以如夢似幻之感,仿佛他生來就應該沐浴在光芒中,而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為他安靜下來。

  他是一個很難被忘記的人。

  如今,某些早已暗淡的記憶再一次被照亮。她仔細端詳他,盡管隔著一段距離,那種無法被時光抵消的信賴和親昵感依然在她心頭湧現。她還記得他眉骨柔和的走向,記得他光潔的皮膚、英挺的鼻梁和微笑的嘴角,還有那常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生命力。

  盡管這些特質無一不令她感到熟悉,但緹克曼努很難不注意到一點——恩奇都的眼睛理應是使人身心放松的森綠色,而眼前的「恩奇都」有一雙幽邃的深紫色眼睛,不禁讓她想起了寧胡爾薩格那如劇毒般不祥的深紫色指甲。

  「那個人並不是恩奇都。」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動搖, 梅林再次強調道,「阿伽王, 你曾經為三女神同盟之一的寧胡爾薩格效力, 應該多少與聞過這件事吧?」

  「余確實聽母神提起過,為了報復烏魯克王,拉瑪什圖特意以某個與他生前有過深刻羈絆的人為原型塑造了一副身軀,並在裡面植入了一個怪物的靈魂。」阿伽臉上也露出了復雜的表情, 「果然是那個喜歡玩鎖鏈的綠發小哥嗎……在踐踏人心這件事上,諸神可真是不吝手段啊。」

  對方始終保持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不是恩奇都,可即使心裡清楚這一點,當他們目光交彙之時,緹克曼努仍感到心頭一陣微顫,就好像有什麼死去已久的東西正在復蘇一樣。

  「那個怪物的靈魂乃是提亞馬特之子,名為金固,如今應該是拉瑪什圖麾下魔獸軍團的總指揮。」阿伽繼續道,「如果是為了支援基什,你恐怕來得有點晚了。」

  「當然不是,當得知寧胡爾薩格召喚了你的時候,母親就料到了她遲早會自食惡果。」對方回答,「不用那麼緊張,沒有母親的命令,我是不會輕易與你們開戰的。只是我久聞這位賢者的大名,所以才特地過來見識一下。」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身上:「我讓你感到很熟悉,不是嗎?」

  「可能比'熟悉'還要多一點。」她也看著他,「所以……你是我希望見到的那個人嗎?」

  「誰知道呢?」對方退後一步,離開篝火照亮的範圍,沒入了陰影,「別著急,人類的賢者,我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希望到那個時候,你身邊沒有那麼多煞風景的家伙。」

  這位有著故人面孔的不速之客離開後,劍拔弩張的氣氛漸漸冷卻,緹克曼努卻久違地感受到了驟然襲來的怒火。

  「你怎麼能對我隱瞞這樣重要的事情?!」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也許是錯覺,但胸口的那股怒火如有實質,讓她體會到了某種仿佛切實存在、灼燒般的疼痛,「有一個人長著恩奇都的臉,實則是我們的敵人,甚至還是拉瑪什圖的得力干將——這樣至關重要的消息,難道不應該在第一時間告知我嗎?」

  「先、先冷靜下來,猊下……」梅林躊躇片刻,「沒及時告訴你這件事的確是我的t錯,但這一次我絕對不是故意隱瞞的,只是……該怎麼說呢?畢竟大哥哥不是這個時代的親歷者,有些事情可能不太適合由我來開口,所以本來是想等回到烏魯克後,讓吉爾伽美什王親自告訴你的……」

  「'這一次'?意思是以前還隱瞞過其他事情?」

  「阿伽王啊……大哥哥我說了好多句話,為什麼一定要抓住這幾個關鍵字……」

  雖然先前的盛怒尚未完全消散,緹克曼努還是勉強從怒火中找回了一絲理智——無論梅林幾經權衡的結果是好是壞,他的解釋都有一定道理,而且這大概率是和吉爾伽美什商議後的決定。哪怕她對這個單方面的決定感到不滿,也不該情緒化地將怒意單純發泄到梅林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嘆息一聲,疲憊漸漸取代了怒意,唯有灼燒過後的疼痛仍殘留在身體裡,「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立場。」

  「道歉什麼的好像就有點過頭了,大哥哥對這件事的預期大概是'壞梅林,下次不許這樣了'的程度啦……」梅林吐了吐舌頭,「雖然金固應該不會再來了,但以防萬一,還是換個地方扎營比較好——當然,這次梅林大哥哥會用幻術隱藏好大家的行蹤的~」

  「說的也是。」阿伽贊同地點了點頭,「那麼余先去把牛皮袋裡的水灌滿。」

  阿伽離開後,梅林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那個……猊下……」

  然而,當緹克曼努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目光又奇怪地轉向了一旁的灌木叢:「剛才,我……呃……」篝火散發出的熱氣把他的臉燒得發紅, 「我好像不小心……那個……」

  「那個?」

  「就是……算了,沒什麼。」梅林嘆了口氣,「天色也不早了,我們把篝火熄滅後就動身吧。」

  他們出發後不久,就下起了綿綿細雨,冰涼的雨水加劇了晝夜溫差帶來的寒意,也加劇了某種隱晦的不妙預感。她的咽喉隱隱作痛——扁桃體炎症,顯然是感冒的征兆,以及皮膚下隱秘的灼燒感——不列顛時期她以妖精之身生活了太久,幾乎快忘記瑪那不耐受是什麼感覺了。

  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感受著腎上腺素的緩慢消退,一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情上,盡量不去在意病症帶來的不適感,以免耽誤行程。

  於是她又想起了剛才的那一幕——雖然梅林和阿伽都證明了那個「恩奇都」是假的,但對方微笑時輕快的神態,鹿兒般清澈又頑皮的眼神,以及相遇時對方眼底無法掩飾的喜悅,都令她難以釋懷。

  金固……嗎?

  後半夜,先前的不妙預感終於化為了實質——緹克曼努徹底病倒了。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暈過去的,只知道轉醒時,他們已經在一個洞穴裡安營了。高燒讓她渾身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也令她難受,也不知道阿伽是搶了哪只猛獸的巢穴用於過夜。

  在她半睡半醒之際,有人將牛皮袋遞到她嘴邊,給她喂了一點水,溫熱的液體略微撫平了喉嚨撕裂般的痛楚。

  恍惚間,她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問道:「是煮開過的吧?魔術師小哥,現在的她可沒辦法喝生水。」

  經過幾天的相處,阿伽對梅林的稱呼從夢魔、拿木棍的、坎比翁一路變化,如今終於穩定在了「魔術師小哥」上。

  「當然,大哥哥我好歹也是照顧過孩子的人,怎麼可能會犯這種錯誤。」梅林回答,「雖然知道這個時代的猊下和神秘的兼容性不好,但沒想到情況會這麼糟糕…… 」

  「不只是兼容性不好,而是完全與神秘絕緣,沒有任何使用魔術的可能性,就連阿什普開的魔藥對她的效果都很差。」阿伽說,「不過看樣子應該跟金固無關,可能是在基什連接地脈時被瑪那溶蝕了,外加這幾天疲勞過度的緣故……短期內恐怕很難好轉了。」

  「唉……要是加雷斯在這裡就好了。」緹克曼努感覺到有人在戳她的臉頰,「生病期間還要吃這種沒味道的大肉塊,感覺有點可憐呢。」

  「喂喂,不要戳病人的臉啊,魔術師小哥,你真的照顧過孩子嗎?」有人拍掉了那只手,「話說回來,余之前就有點好奇了。小哥你明明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為什麼感覺你和緹克曼努好像很熟的樣子?」

  「嘛,原因其實有點復雜……」

  梅林盡可能簡單地解釋了她的靈魂會不斷輪回轉世的特性,並且在第三次輪回中轉生為了摩根·潘德拉貢——或者說廷塔哲,她更喜歡後面那個姓氏。

  「摩根……難道是那位統一了整個不列顛的妖精女王?」

  「沒錯~」

  「難怪感覺特異點的緹克曼努更具威儀了。雖說以前也很有氣勢,但盧伽爾之手再怎麼位高權重,終究還是王的侍奉者。」阿伽似乎陷入了沉思,「女王啊……嗯,確實是與她相襯的名號。」

  俄而,阿伽又問道:「對了,如果余沒記錯的話,那位摩根女王……是不是生過六個孩子?」

  「准確來說是五個……呃,阿伽王,這種時候露出害羞的表情,很容易讓別人以為你是變態哦。」

  「啰、啰嗦!基什的守護神寧胡爾薩格乃是像征孕育生命的大母神,產房的保護者,基什人會有生育力崇拜的習俗一點也不奇怪吧!」阿伽有些惱羞成怒,「倒是你——魔術師小哥,余可不管你們不列顛是什麼規矩,即使貴為女王的妃子,余也不會縱容你的不敬,以後你……」

  「咳咳——!!!」

  「好惡心……離余遠一點,余不想被你的口水濺到。」

  「剛才明明是你說出了不得了的話,為什麼要被嫌棄的是梅林大哥哥啊……」

  「余哪有說什麼奇怪的話,難道你不是不列顛的王妃嗎?」

  「梅林大哥哥是不列顛的宮廷魔術師啦!」

  阿伽的聲音聽起來若有所思:「也是,如果是正式的嬪妃,應該會記載於宮廷名冊內,並且留下每年受領俸祿和賞賜的記錄才對。像小哥你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像是生前關系很親密的樣子。」

  「阿伽王啊,為什麼你每次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一些特別傷人的話……」

  「還有一件事。」阿伽說,「當初母神提起你的時候,余本以為你是被烏魯克王召喚的英靈,實際見到後才發現你居然還是生者。也就是說,你應該自己主動來到這個特異點的吧?」

  緹克曼努閉著眼睛,只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但也能感受到洞穴裡的氛圍相比之前壓抑許多,因為梅林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這個時代的王真是有趣,明明一個比一個任意妄為,卻又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細膩的內心,稍微讓大哥哥有點為難呢。」梅林苦笑一聲,「阿伽王,你的猜測對了一半,我確實是自己來的,但同時也是順應了阿賴耶的召喚。這個時代的阿賴耶處於弱勢,勉強從二向箔裡復活了猊下之後,就被蓋亞從這個特異點排除了,所以需要我代勞一部分工作。」

  「即使在母神死前,基什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收到提亞馬特女神的回應了,應該也是你的手筆吧?」

  「沒錯,提亞馬特如今正在沉睡。」

  「所以……是為了贖罪嗎?」

  「什麼?」

  「關於你千辛萬苦跑來這個特異點的理由。」阿伽說,「想隱瞞也沒用——畢竟你在余的宰相面前一看就是心有愧疚的樣子。」

  「啊呀,真是的……這個時代的王觀察力是不是有點過於敏銳了?都讓梅林大哥哥有點厭煩了呢。」

  隨後是一段更加漫長,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我不是為了贖罪而來的。」梅林低聲答道,「或者說,已經犯下的錯誤是無法被彌補的,頂多是讓犯錯之人的心裡好過一點而已,本質上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法。我之所以來到這裡,並不是覺得自己可以彌補什麼,而是因為我已經犯過太多錯誤……所以,至少這一次不要再做出錯誤的選擇了——嘛,差不多是這種感覺吧。」

  後面的話她沒能聽到,高燒帶來的脫力使她又困又倦,只感覺周圍的聲音都漸漸離她遠去,她就這樣陷入了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緹克曼努慢慢醒了過來,但意識依舊昏沉,只能模糊地感覺到有人在為她更換額頭上的濕布。然而她的眼皮沉重t如鉛,實在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清對方是誰,只能依稀聽見對方輕柔的低語。

  「雖然在阿瓦隆……就看到了,但是……生病了果然很難受啊……」對方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就好了……」


第375章

  年輕時,吉爾伽美什曾來過一次冥府,當時印像不深,只記得那是一片鬼氣森森的陰霾之地,如今相隔數十年再度回訪,倒是沒什麼改觀的地方,反而讓他愈發確信自己當初對這裡的寥寥幾句評價實在是寶貴的真知灼見。

  埃列什基伽勒起初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但在得知緹克曼努並未一同前來後,那股熱情就消退了一半:「這樣嘛……緹克曼努沒有來啊… …」但良善的天性還是讓她努力打起了精神, 「沒、沒關系,以後一定還會有機會見面的!話說回來,你們應該是來接伊什塔爾的吧?」

  「不錯,那個笨蛋女神為了逃避現實結果把自己送回深淵了。」吉爾伽美什很想翻個白眼,但這樣在冥府女神面前就太失禮了——和伊什塔爾不同, 他對埃列什基伽勒還是頗為敬重的,「雖然她是一個無能的家伙, 但以烏魯克現在的境況,能夠多一雙手來幫忙也是好的。」

  就算這雙手被一個愚蠢的大腦操控著也無所謂。

  「其實我也一直在等你們過來將她接走。」埃列什基伽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伊什塔爾太吵鬧了,經常把亡靈們嚇得四處逃竄,造成了不少麻煩呢。」

  站在他身後的迦勒底御主嘀咕道:「伊什塔爾女神好像到哪裡都會被人嫌棄呢……」

  他的亞從者同伴也小聲附議:「是, 前輩,很難想像我們現在認識的伊什塔爾小姐已經是改良後的版本了……」

  埃列什基伽勒囑咐聽差將關著伊什塔爾的鳥籠帶來——吉爾伽美什對這個骷髏人聽差倒是記憶猶新,因為它走路時哢噠哢噠的聲響很讓人心煩。

  片刻後,聽差就帶著鳥籠回來了。看著鳥籠裡被囚禁的金星女神,吉爾伽美什毫不客氣地嘲笑道:「哈哈哈哈——伊什塔爾啊,這可憐可悲的醜態是怎麼回事?你往日的囂張氣焰呢?果然,這落水狗一般狼狽又落魄的模樣才是你應有的姿態。如果有書記官在的話,一定會以'王笑到腹肌抽痛'作為今日王宮日志的結語吧。」

  「烏魯克王啊……」埃列什基伽勒一臉為難,「你的笑聲太吵了,把亡靈們都嚇到了……」

  伊什塔爾對他的嘲諷充耳不聞,只是緊緊抱住鳥籠的鐵欄,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走!與其回去做緹克曼努的奴隸,被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還不如待在這裡等死算了!」

  聞言,埃列什基伽勒露出困惑的表情:「待在冥界就是死了的意思……而且為緹克曼努做事有什麼不好?」

  「說得簡單!」伊什塔爾破罐破摔道,「她只喜歡你,不喜歡我!當初她甚至不惜偷梁換柱,想把我留在冥界,讓你做天之女主人。緹克曼努那麼偏心你,你當然愛給她說好話!」

  「就算她不喜歡你,那也是你的問題。」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回想一下你當初的所作所為吧,伊什塔爾,如果不是因為被你依憑的那名少女實在無辜,你真該永遠被關在深淵裡焚燒……還有,別再說那些令人發笑的蠢話了,緹克曼努是不會要你這種奴隸的,因為你太蠢了。」

  盡管伊什塔爾萬般不願,但埃列什基伽勒是這世上最不會慣著她的人了。她打開鳥籠,見伊什塔爾不肯出來,就把鳥籠倒過來用力拍打,想把對方從籠子裡倒出來。

  吉爾伽美什敏銳地聽見了迦勒底二人組之間的小聲交談:「艾蕾小姐好像在倒包裝袋裡剩下的薯片碎渣啊……」

  雖然在緹克曼努的強烈要求下,他暫時沒有派這兩人去執行什麼危險的任務,不過他們的幽默感很好地彌補了他們在烏魯克吃白飯的現狀。

  救出伊什塔爾——或者說,成功把薯片碎渣從鳥籠裡倒出來後,埃列什基伽勒十分客氣地讓聽差送他們到冥界出口,但吉爾伽美什搖了搖頭:「冥府的女主人啊,除了帶走你的姐妹之外,本王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呃……請別誤會,烏魯克王,我並不是不想幫你的忙,只是你突然表現得如此禮貌,實在是令人感到不安……請問你希望我幫你什麼呢?」

  「我希望和我的父親——烏魯克先王盧伽爾班達談一談。」

  聽到他的話,埃列什基伽勒明顯愣了一下:「可是……」

  「我當然知道他早已迷失在冥河中,忘卻了生前往事。」他說,「可是以你的權能,應該有辦法讓他暫時恢復理智吧?本王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但看在緹克曼努與你往日情誼的份上,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冥府女神勉強地點了點頭:「好吧,我可以幫你……不過要讓亡靈主動從冥河裡出來,必須使亡靈本人萌生出想要回應你召喚的強烈願望。」

  「這一點我自有辦法,你只需要為我引路即可。」

  埃列什基伽勒帶著他前往冥河河畔。路上,吉爾伽美什不禁在暗中細細打量她。托福於四周陰森的景致,冥府女神俏麗的面龐一下子猶如烘雲托月般脫穎而出——誠然,她很漂亮,但吉爾伽美什不覺得她在長相上有什麼明顯優於他的地方,所以他曾經不太理解對方為何能在僅與緹克曼努有過幾面之緣的情況下對她產生如此大的影響,甚至超過了他一輩子對她影響的總和。

  埃列什基伽勒和她的姐妹在外貌上近乎一模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天差地別。也許是常年生活在冥界的緣故,這位女神總給人以謹慎、陰郁的感覺,這讓她與伊什塔爾艷光四射的形像拉開了差距。

  隨著年歲漸長,他才慢慢有所開悟。光鮮亮麗的表像不過是淺薄之物,埃列什基伽勒有一顆淳樸善良的心,兼有對他人苦難的悲憫和關懷,這種美好的特質賦予了她另一種層面上的美——考慮到她一生下來就被安努當作獻給死亡深淵的祭品而送到了冥界,並不像她的姐妹那樣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這種善意就更是顯得彌足珍貴了。

  雖然緹克曼努對她的鐘愛總是讓吉爾伽美什心裡發酸,但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身上確實存在一些優點,足以觸動盧伽爾之手堅如磐石的心……何況在任性這件事上,他甚至沒什麼資格指責伊什塔爾,畢竟他年輕時亂發脾氣的次數可一點不比後者要少。

  來到河畔後,吉爾伽美什從王之寶庫中拿出金鐲,這樣便是萬事俱備了。

  不過,他還是花時間做了一下心理准備——自登基為王之後,他早就不知道把自己的謙遜丟到哪個角落去了——隨後才高聲道:「盧伽爾班達,烏魯克的先王啊!請回應我——你唯一的孩子吉爾伽美什的召喚,離開這渾濁不堪的河水,在我面前顯現您原本的面目吧!」

  話音剛落,冥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一個蒼白的靈魂從河底浮了上來。盡管對方低著頭,面容完全被灰敗的長發遮掩了,但他手上的金鐲還是讓吉爾伽美什確認了他的身份。

  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間的鳥籠,朝亡靈輕輕晃動了一下,神力湧現時的綠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紋一樣向四周擴散,如春雨般滋潤了盧伽爾班達干枯的靈魂。他的身軀逐漸豐盈,灰白的長發變回了閃閃發亮的淺金色,黯淡灰紅的雙眼也被點亮為明艷的赤色,終於顯現出了一名年輕英俊的國王應有的模樣。

  這一幕也喚醒了吉爾伽美什童年時期的一些記憶。他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盧伽爾班達已經一百多歲了ヾ,只是受神血影響,外表仍是年輕人的樣子——這也意味著他和緹克曼努已經彼此相伴幾十年了。

  每當想起他們交談時熟稔的神情,那種無需言說的默契,仿佛他們身處於一個沒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裡……哪怕過去了那麼久,依然能讓吉爾伽美什如鯁在喉。但他終究不是當初那個愛耍性子的年輕人了,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不愉快而鬧脾氣。

  「切記,我的權能無法持續太久。」囑咐完之後,埃t列什基伽勒便體貼地離開了,給他們留下了方便交談的私人空間。

  盧伽爾班達看向他——他們父子生前關系著實稱不上親密,但這樣久違的交流,還是讓吉爾伽美什感到了一絲動容。

  「好久不見,孩子。」盧伽爾班達看著他手裡的金鐲——吉爾伽美什本以為他會感到惱怒,但對方只是露出了懷戀的神色,「那是她留給你的嗎?」

  「不知道,是天國隕落之後突然出現在寶庫裡的。」

  這個回答似乎觸動了他的父親:「天國隕落……原來如此,那個時候她果然成功了……」說到這裡時,對方臉上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難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記憶中, 「不,她當然會成功,緹克曼努……和我不一樣,她是絕對不會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著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難,她也會堅持到底……這就是她,吉爾。」

  吉爾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識到盧伽爾班達的意識還停留在幾十年前,神代斷絕對他而言還是一個新鮮的消息。

  「我在冥河裡徘徊太久,可能有點跟不上時代了。」他的父親面露憂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烏魯克即將遭遇一場大劫難……然而我不過是一介亡靈,即使短暫地回想起了過去,也很難在這個波詭雲譎的古戰場上為你提供什麼幫助。」

  「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向您尋求幫助。」吉爾伽美什說,「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與提亞馬特決一死戰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經所剩無幾,一些曾經困擾著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們的答案,父王。」

  盧伽爾班達微微頷首:「說吧,孩子,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他說,「您明明深愛著她,為何還選擇了與寧蓀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麼一會兒,周圍變得極其安靜,就連一直在河底發出哀吟的亡靈們都陷入了沉默。

  盧伽爾班達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臉部肌肉沒有一點變化,他縹緲的赤紅色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但吉爾伽美什莫名感覺他的父親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衝擊,若非對方早已是死後魂靈,他或許能聽到對方劇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計劃……是緹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來的,那時你還沒有出生。」盧伽爾班達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我很快就同意了——向來如此,我很少會在關乎國家命運的事情上和她產生分歧,而且她當時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爾成為了諸神之王,證明了天國的秩序並非是永恆不變的,我們都對這個計劃很有信心。」

  吉爾伽美什敏銳地察覺到對方並未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但他也很想知道當初哀悼之塔計劃半途而廢的真相,並沒有出聲打斷。

  「然而對於哀悼之塔計劃,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類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來源,但利用信仰進一步撼動神明地位的情況卻是第一次發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時,也十分警惕她。」對方繼續道,「在新月節的那天晚上,安努托夢給我,向我展示了烏魯克選擇與諸神為敵後將要歷經的種種磨難。」

  「在夢中,我看見滔天的洪水衝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屍體在渾濁的河水裡沉浮,我看見天火降世,哭嚎的人們在火焰中像蠟燭一樣融化,我看見諸神釋放了古伽蘭那,無情的鐵蹄令大地都為之顫抖,昔日繁榮興盛的城邦在一夜間化為廢墟……」

  事實上,這些災難最後無一例外地在烏魯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像面前,我的心動搖了……在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類是多麼脆弱無力啊。」盧伽爾班達說,「最後,安努告訴我,諸神可以原諒烏魯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須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計劃,並要求我遵照神諭與一位女神誕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與這片大地的聯結。」

  「那時的我還沒有作出決定,但懦弱的想法已經在我心裡種下了種子……不管怎麼說,至少得先中止哀悼之塔計劃。於是不出意外的——緹克曼努為此大發雷霆,認為我背叛了我們的理想。盡管我們以前也爭吵過,可從來沒有那麼嚴重,那時我幾乎真的要失去她了,當她摔門而去的時候,我什至覺得諸神還不如直接殺掉我來得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氣:「話雖如此,我還是存有一絲幻想,也許……也許她會盡力阻止我,不僅僅是因為哀悼之塔,也因為……我不求她說愛我,哪怕她對我和寧蓀的結合流露出一絲不滿也好啊。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去找她,想要再談一談這件事……」

  這次談話的結果肯定不太好……吉爾伽美什暗想,否則就不會有他了。

  「緹克曼努對我的暗示無動於衷,只要求我重新啟動哀悼之塔計劃,我沒能立刻答應她,她便將我拒之門外。」盧伽爾班達的聲音略微嘶啞起來,「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說的話——'既然你那麼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對神明下跪的衝動,那就去吧,我只當曾經的盧伽爾班達死了,因為我的愚蠢,這幾十年裡我向一個死人錯誤地獻上了自己的忠誠'。」

  喔噢……即使多少有點心理准備,等真正聽到這裡時,吉爾伽美什還是忍不住瞠目結舌。他這輩子從緹克曼努口中聽過最重的話,也不過是「去找其他人來當你的盧伽爾之手吧」,萬萬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她感到失望時頗為溫柔的表達。

  「盡管我們從未真正跨過那條線,但我和她相伴幾十年,幾乎成為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是一個靈魂寄宿在兩具軀體裡,很多時候不需要開口,我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都流傳著我們的故事,認為我們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本以為哪怕沒有說出口,我們的心意也是相通的,結果卻… …那時的我感覺心如刀割,甚至對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最後,我就帶著這樣報復般的心情答應了安努的條件,與寧蓀女神結合生下了你。」

  盧伽爾班達向他露出了一個歉意的表情:「對不起,孩子,我最終沒能成為一個好父親。」

  很難否認這一點,畢竟「父親」在他的生命中幾乎是空白的,而女神與國王的結合是出於神明的利益,就像夏哈特通過與恩奇都交/媾為他啟迪靈智一樣,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他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是緹克曼努將他撫養長大的。

  但考慮到烏爾寧加爾享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吉爾伽美什覺得自己可能沒什麼立場指責對方。

  「那時我已經不年輕了,卻還是經常意氣用事,不懂得應該如何去愛她,最後傷害了她,也傷害了自己……無論事後我如何彌補,即使我們的關系有所緩和,也無法真正回到過去了。」他的父親感慨道,「仔細想想,也許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最後的結局。以殘暴為開端的歡愉,終將以殘暴落幕——她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在一切的開始,愛情的果實便和她一起被我丟進火中焚燒殆盡,王座上的我卻毫無察覺。」

  說罷,盧伽爾班達摘下了手腕上的金鐲——與他手裡的這枚是一對——然後交到了他的手中。

  「這、這是?!」

  「那次決裂之後,她差一點就要離我而去了……幸好你看起來已經不記得了,否則我這輩子最丟臉的時刻恐怕會被你銘記終生。」對方苦笑一聲,「那時我懷裡抱著你,懇求她留下來,求她即使對我失望,也不要對烏魯克失望,即使放棄了我,也不要放棄烏魯克。我告訴她,'如果你不相信我了,那就相信這個孩子吧,把他撫養成人,讓他擁有對抗諸神的智慧、勇氣和信念,讓他完成我沒能和你一同完成的事情'。」

  吉爾伽美什心中一震:「父王……」

  「你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許,孩子,你完成了我們當初沒能完成的理想。」父親幫他合攏了那只握著金鐲的手,「收下它吧,就當是我對你的祝福。你已經踏出了正確的第一步, t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半途而廢。」

  緊接著,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開始褪色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權能已經結束,他又將變回那個在冥河裡徘徊的無名亡魂了。他嘆息一聲,並沒有多少不甘,只是平靜地留下了最後一句叮囑。

  「如果你再見到她的話,」他說,「記得提醒她下雨天晚上要把窗戶關好,否則會生病的。」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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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隨著他們和目的地的距離越來越近,她逐漸按捺不住自己的雀躍之情——即使在作為「緹克曼努」的人生結束後,她也時常想起烏魯克。每當她難得從繁忙的政務中清閑下來,又一時無事可做,打算靠著翻譯古籍消磨掉寧靜的午後時光,就難免在回憶起故人的面龐時陷入寂寥。

  唯一古怪的是,伴隨著這股雀躍之情的卻是某種莫名的不安。在某個節點過後,後者漸漸壓過了前者,成為了籠罩在她心頭的一片陰影。

  ……很難想像這種事情有朝一日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般心情實在太微妙了,緹克曼努並不打算將它分享給任何人——可惜她有兩位心思細膩,觀察力也相當敏銳的同伴(雖然僅憑他們的外在表現很難讓人意識到這一點)。何況,先前高燒留下的後遺症,外加風餐露宿累積的疲勞感,已經讓她的小小灰色細胞ヾ所剩無幾了,大腦時常處於虧空狀態,哪怕拉瑪什圖突然打扮成老婦人跑來送給她一個毒蘋果,她多半也會精神恍惚地咬下去。

  某天晚上扎營的時候,梅林就主動點破了這件事:「明明快要抵達烏魯克了, 但猊下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呢。」

  「誰會樂意回去給那個笨蛋王打下手啊。」阿伽替她接過了話茬, 「如果宰相不想那麼快就回烏魯克的話,我們不妨繞路去拉瑪什圖的巢穴轉一圈。這幾天總是在清理那些量產的雜魚魔獸,完全用不到寶具,余的手心都有點發癢了。」

  「說得真輕松啊,阿伽王。」梅林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畢竟耗費的不是自己的魔力,確實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呢。」

  「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魔術師小哥,就算余要補魔也不會找你的。」

  「本來也不會接受啦……倒不如說,光是要給你供魔這一點就已經很委屈梅林大哥哥了。」他抱怨道,「如果一定要犧牲某個可憐的不列顛男人,那還是讓一輩子都沒有結婚,以至於大家不由得懷疑其真實性取向的凱爵士來好了……嘛,不扯這些閑話了,小——猊下覺得呢?是繼續向烏魯克前進,還是想去看看別的地方呢?」

  「我並不是不想回烏魯克,只是……」緹克曼努悵然地嘆了口氣,「也許這就是近鄉情更怯吧。作為埃斐的時候,我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而在不列顛,我迎來了人生中最長的統治生涯……即便如此,烏魯克對我而言也是不同的,就好像人們總是無法忘記自己第一個愛上的人。」

  「是啊,大哥哥很確定你在這件事情上有不少心得……嗚啊好痛!」

  「不要突然插嘴,魔術師小哥,你那酸溜溜的語氣把原本好好的氣氛都破壞了。」阿伽面色如常,仿佛剛才肘擊梅林的人不是他,「余完全理解宰相的心情,與無根浮萍般的異種們不同,人類對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很有歸屬感的。」

  「好過分!這絕對是歧視,是刻板印像哦!」

  經過這幾天的磨合,緹克曼努早就習慣了他們嬉鬧(並伴隨著輕微攻擊性)的相處氛圍,坦然地繼續道:「哀悼之塔建成的那天,烏魯克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浩劫——古伽蘭那摧毀了一切,庫拉巴徹底淪為了廢墟,埃安那可能要好一點……但也只是好一點。不久之後我就死了,並沒有參與烏魯克的重建。」

  「可你在死前做了最有意義的事情。」阿伽說,「即使沒能親手用蘆葦和泥磚建起一座房子,我們的犧牲對於烏魯克的復興也是有價值的。」

  「我明白。」阿伽當年也是主動申請進入地下清理甬道的小隊成員之一,緹克曼努一直感謝他的付出,「但有時我忍不住會想……如果烏魯克已經不需要我了怎麼辦?」

  「不會的。」

  「這樣斷言會不會太自信了一點?」她苦笑一聲,「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安慰,梅林。」

  「這可不是什麼安慰啊,猊下。「梅林說,「難道你忘了嗎?你的塔還在那裡。」

  聞言,緹克曼努愣了一下。

  「我們的塔。」阿伽得意洋洋地補充道,「別以為這奇跡般的景觀是免費的哦~魔術師小哥,想要參觀地下甬道的話,必須上交二十舍客勒作為門票費,如果要拓印基什王室珍貴的奔狼圖騰,還要額外收五個舍客勒。」

  「你的話倒是提醒我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阿伽王啊,吉爾伽美什王托我轉告你,當初你偷偷刻在承重架上的圖騰已經被他用泥抹平了,另外——噢,這裡可能要引用他的原話,'狼不過是獅子的獵物,妄圖在獅子的領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記簡直是狂妄至極。阿伽喲,本王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你得知自己機關算盡終成空後可悲又可笑的表情了'。」

  「什麼?!」阿伽猛地站了起來,「可惡的吉爾伽美什,余要把他碎屍萬段!」

  「嘛,也不用那麼生氣。至少根據大哥哥了解到的情況,吉爾伽美什王雖然很早就發現了那些圖騰,但還是默許了它的存在——直到你被寧胡爾薩格召喚後作為英靈替她效力。他認為你這樣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命人將那些圖騰抹平作為對你的懲罰,所以……嗯,至少是保留過一段時間的,只能說是小小的遺憾吧。」

  「開什麼玩笑!」阿伽並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愈發生氣了,「雖然這件事是余的過錯不假,但那個笨蛋王難道就沒做過蠢事嗎?他當年妄圖恢復國王的初夜權,把緹克曼努氣得辭職出走的時候,怎麼不懲罰自己找根繩子吊死呢?」

  緹克曼努沉默了一會兒:「你怎麼會知道……這應該是你來到烏魯克之前發生的事情。」

  「哼哼,宰相,你終究還是小瞧了余啊。」阿伽搖了搖手指,仿佛要向他們揭示一項了不起的真理,「在建造哀悼之塔的那段時間裡,余早已憑借非凡的建築才能、勤懇的工作態度和頂尖的個人魅力獲得了烏魯克百姓的一致認可,並且從他們口中得知了吉爾伽美什曾經干過的諸多蠢事。」

  ……其實不用獲得認可也能打聽到,拿王的糗事當作茶余飯後的談資是烏魯克人的日常娛樂。

  最後,阿伽作出總結:「總而言之,烏魯克王最好自己主動滾去把余的圖騰復原,否則余就要在他的兒子面前細數他年輕時犯下的可恥過錯。」

  旅途每晚的睡前談話就這樣在有點輕喜劇的氛圍中落下了帷幕,但當緹克曼努躺在貧瘠的草地上,正准備闔眼休息時,先前那種憂愁不安的感覺再度湧上了心頭。

  如今的烏魯克是一個嶄新的國家,於毀滅中重生,無論它曾有過怎樣的輝煌,舊日的痕跡也早已被掩埋在廢墟之下。

  庫拉巴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嗎?還是說,此刻等待著她的不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她對於這座城市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如果她在自己心靈的故鄉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該怎麼辦?

  她想不出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她真正回到烏魯克的時候。

  又過了幾天,他們終於抵達了烏魯克的邊境。埃安那和庫拉巴之間的距離比她印像中更近了,往返時間至少縮短了一半,看來伊什塔爾的失勢讓吉爾伽美什成功占據了主動權,進一步閹割了神廟的權力。

  城牆外延仍能看到一些焦黑的痕跡,部分地面崎嶇不平,還有一些尚未填補的裂縫,邊緣生長著稀疏的野草……這些都是天之公牛鐵蹄踐踏後留下的傷痕。

  由於時間太過久遠——即使是哀悼之塔建成時才呱呱落地的新生兒,現在也已經是半百老人了——年輕的士兵並不認識她。不僅如此,因為阿伽明顯的基什口音,如果沒有梅林做擔保,他們恐怕還要被拉去軍t營審問一番。

  「莫德雷德也就算了,居然連加雷斯都不在……」梅林詢問看守城門的士兵,「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拉伽什最近遭受了大量魔獸的襲擊,向烏魯克發出救援請求,烏爾寧加爾殿下不久前領兵前去消滅魔獸了。」

  「加雷斯也跟著去了?」

  「是的。」士兵回答,「情況太過危險,實在找不到其他適合隨行的炊事官,而且烏爾寧加爾殿下表示絕對不吃莫德雷德大人做的豬飼料,只好勞煩加雷斯大人親自跑一趟了。」

  「真可惜。」梅林聳了聳肩,「看來只好等他們回來之後再打招呼了。」

  對了,這個時代的烏爾寧加爾還活著,應該沒有二十一世紀的記憶。

  加雷斯她倒是不擔心……但願他和莫德雷德能夠相處融洽。

  穿過城門後——不出意料,重建後的庫拉巴確實和她記憶中不太一樣了,整個城市的布局給人以既有序又雜亂的感覺,就像是野蠻生長的雜草被園藝剪強行修繕成了規整的模樣。

  可誰又能對此表示責怪呢?緹克曼努能夠想像這裡的人們曾經度過了一段如何艱辛的時光,僅僅是為了生存下去就耗盡了心血,根本沒有氣力去計較別的事情……僅僅是設想一下那樣的光景,就令她感到心碎。

  然而,雖然城市的構造與過去存在差異,但那令人熟悉的口音,蜂蜜油揮發後的甜蜜香氣ゝ和熱情洋溢的市井氛圍,無一不觸動她的心扉。她看見孩子們追逐打鬧著跑過小巷,看見道路兩旁的小販高聲叫賣,看見醫館裡的阿蘇ゞ正在為病人開具藥方,好似穿過了一條長長的時空隧道。

  他們都是真實的、鮮活的——災難過後,繁華殘余的灰燼滋養了泥土,終究還是讓這個瀕死的國家活了下來,重現往日的生機。即使沒能親眼見證它重生的過程,她心中還是不禁感到與有榮焉。

  諸神啊,身懷無匹之力,可一朝失勢便逐漸零落成泥的是你們,生來弱小無力,卻在絕境中活了下來,於廢墟之上重新繁衍了文明的是人類。

  「猊下。」梅林小聲提醒道,「該走了哦。」

  緹克曼努很快從感慨中收回了思緒:「嗯,去見盧伽爾吧。」

  一旁的阿伽做了個鬼臉,但沒有像之前那樣發出抗議,大抵也知道在烏魯克境內不稱呼吉爾伽美什為盧伽爾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途中,他們遇見了馬修——那位被加拉哈德附身的迦勒底少女,她正在尋找御主藤丸立香。

  「這位是……猊下嗎?」對方似乎吃了一驚,「和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完全不同呢……啊!抱歉,我太失禮了。如果您是要去找吉爾伽美什王的話,他此時應該在正殿裡處理政務。」

  與馬修道別後,他們繼續前行。王宮的布局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甚至連吉爾伽美什飼養的獅子都在老地方打盹——當然,不可能是同一只,但也許是習慣使然,當那只獅子趴在草坪上懶洋洋地吐舌頭時,她莫名有種身心俱疲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需要為年輕的國王收拾爛攤子的歲月。

  還沒有踏入正殿的大門,他們就在殿外聽見了吉爾伽美什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別讓本王再重復一遍,戰線報告越新越好,進度更新不得懈怠!我們這裡越是繁忙,他們的機會就越少,若是想輕松作戰,就不能停下腳步!」

  大臣們似乎也作出了回應,但隔著牆壁只能聽到一點模糊不清的聲響,並不像他們的王一樣嘹亮而清晰。

  「話說回來,聽說塔巴多的女兒分娩了,巫女和阿蘇各派一名過去,再送一些有營養的果實給她。另外把塔巴多本人從北壁叫回來,給他三天左右的休假時間,只要能看到剛誕生的孫子,想必也能讓他英氣煥發。」

  「這種閑雜事務怎麼能由盧伽爾親自處理?」緹克曼努眉心緊擰,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難道沒有其他大臣能為王分憂嗎?」

  「哈呀,那位能為王分憂的冤大頭不就在大哥哥我身邊嗎?」梅林眨了眨眼睛,「開玩笑的~畢竟面臨著三女神同盟的重壓——雖然現在只剩下兩個了,但只要拉瑪什圖還在,魔獸戰線的壓力就不會減小,目前人手有限,大臣們忙不過來,由君主代勞也是無奈之舉。」

  「即便如此,這麼做也太缺乏效率了。盧伽爾作為最高掌權人,精力和時間都是非常寶貴的,應該用來處理更加重要的工作。」她嘆了口氣,「真是讓人聽不下去……我們進去吧。」

  盡管她是懷著急切而強烈的責任感踏入大殿的,但在看到年輕的西杜麗和塔蘭特的一瞬間——任何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事情都從她的腦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逝去的歲月怎麼可能再回來呢……可這如果不是過去,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又是誰?

  吉爾伽美什顯然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當他們目光交彙的剎那,他的表情也定格了。

  隨後是西杜麗和塔蘭特。他們如有所感地沿著他的視線回過頭——是了,真實的、鮮活的——霎時,整個世界看起來是如此迷離,充滿了夢幻的色彩,直到他們兩人衝過來緊緊抱住她,用她熟悉的聲音大喊:「猊下!!」

  在兩個成年人重量的衝擊下,緹克曼努終於從那如夢似幻的恍惚中回過了神,但一股恐懼感接踵而至,她懷著謹慎、期待且不安的心情打量著他們,確認了他們就是她記憶中的人,是她的孩子、學生、部下,而非她臆想出的幻像,或是什麼長相肖似的後代。

  「西杜麗……塔蘭特……」她喃喃道,「真奇怪,感覺就像我從未離開過這裡一樣……」

  「對本王來說可不是。」

  吉爾伽美什不知何時走下了王座,來到他們跟前。對方看上去也和她生前一般無二,依舊年輕、俊美,但不再像過去那樣鋒芒畢露,氣質也在歲月的磨礪下得到了沉澱……一切都在提醒她時間的長河從未停止流淌,有些東西確實已經逝去了,只是以她熟悉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邊。

  他說:「歡迎回家,緹克曼努。」


第377章

  「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再過一會兒, 盧伽爾。」

  緹克曼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工作上——習慣了用羊皮紙和墨水作為書寫材料後,她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泥板上的楔形文字。

  托福於某位兢兢業業的夢中信使,烏魯克方早就得知了她離開基什踏上返鄉之路的消息。這批泥板是西杜麗早就准備好了的,不僅涵蓋了她亟需掌握的各類信息,還按照和她心意的方式進行了分類(這孩子總是那麼慧心巧思)。雖然她不能像過去那樣猝死之後很快又能精力充沛地醒過來繼續工作,但還是打算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准確地說,至少看完三分之二的泥板再休息。

  在城邦眾多的兩河流域,第一要務自然是獲悉周圍各個國家的情況。

  根據泥板的記述, 寧胡爾薩格被阿伽殺死後不久, 阿卡德人就改為供奉她最大的敵人埃阿,並尊其為新的守護神,於是不出意外地在寧胡爾薩格復活後遭到了她的強烈報復,死傷慘重, 如今已經集體向西側遷徙,盡可能遠離伊迪格拉特河和布拉努姆河。

  烏瑪十二天前就已經被可怖的魔獸洪流淹沒, 無家可歸的難民大多逃到了拉伽什。

  烏爾暫時還沒有被魔獸軍團攻占,但水神廟的糧倉已經被寧胡爾薩格的復仇之火焚毀了,烏爾人又無法外出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莊稼爛在地裡,即使成功抵御了外敵,也會有不少人死於飢荒——這正是問題所在,農業是國家生命力的根基,可如今城牆外危機四伏,百姓們根本無法正常務農,各個城邦之間的貿易往來也被切斷了,不可能指望糧食進口。

  像烏魯克這樣有英靈協助的情況終究是少數……再這麼下去,即使勉強逃過了魔獸的侵襲,人們的生存也難以為繼。

  何況,哪怕是烏魯克,眼下也有亟需操心的問題。美索不達米亞的礦產資源較為貧瘠,需要通過長距離貿易獲得補足。如今工匠坊的匠人們雖然躍躍欲試,但t是沒有金屬礦,再有精力也於事無補。他們需要盡快讓通往卡帕多西亞或陶魯斯山脈的道路恢復通暢——最好是後者,因為陶魯斯山脈也產白銀。

  然而,想要在短時間內殺死拉瑪什圖也非易事。先不說這件事本身的難易程度(「金固」的立場還是一個未知數),拉瑪什圖擁有提亞馬特的權能,一旦她死亡,權能就會回歸眾神之母體內。如此龐大的能量變動,不可能不驚醒沉睡中的女神,這樣不僅梅林會有生命危險,烏魯克目前也沒有可以擊敗對方的有效方案。

  既然現階段還不是處理拉瑪什圖的最佳時機,就得考慮曲線救國的可能性……

  正當她陷入沉思之際,床上的吉爾伽美什又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如果您困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什麼意思?」他看起來很不高興,「本王貴為烏魯克的君主,擁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卻沒有權利在這張床上過夜嗎?緹克曼努,本王要求你收回剛才的話,然後好好反省自己荒唐的言論。」

  聞言,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是,盧伽爾,您當然可以留在這裡過夜。」

  「很好。」吉爾伽美什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恐怕不會很快。」她回答,「我想至少把魔獸的問題考慮清楚後再休息。」

  「至少。」對方干巴巴地重復了一遍,「所以是'考慮清楚後也不一定會上床睡覺'的意思,對吧?」

  她模棱兩可地答道:「也許吧。」

  於是吉爾伽美什也嘆了口氣——可能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他故意嘆得很重、很大聲,就好像他恨不得在她耳邊這麼做一樣。緹克曼努沒有抬頭,只是聽到了他下床的聲音,本以為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間,但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他的影子蓋住了蠟燭的光線。

  「起來。」

  「我必須看完這些泥板才能休息,盧伽爾。」

  「本王當然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剛才本王只說了'起來',而不是'給本王滾去睡覺'。」吉爾伽美什雙手抱肘,「起來,本王要坐這裡。」

  「……您坐這裡的話,那我該坐哪兒呢?」

  「坐本王腿上。」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或者本王坐你腿上——總之我一定要坐在這裡,你自己選一個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子……呃,好像是她養大的,真是現世報啊。

  雖然緹克曼努對於自己的身體強度還算有信心,但這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一名身材高大,體格精壯的成年男性像千斤頂一樣壓在她的腿上——況且,就像「世界和平」在某些現代互聯網弄潮兒畜生般的願望面前也會顯得充滿可行性ヾ,比起好言好語地說服倔勁突然上來的吉爾伽美什改變想法,坐在對方腿上處理工作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你在看其他國家的報告?」吉爾伽美什的視線掃過泥板,順便調整了一下姿勢,「寧胡爾薩格復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摧毀埃阿的所有神廟,外加受哀悼之塔的影響,烏爾那邊近乎已經和埃阿斷聯了,大祭司也無法求得神明的加護……能夠撐到現在,烏爾王也算是個有骨氣的家伙。」

  「雖然拉瑪什圖短期內無法被消滅,但想要減輕魔獸軍團帶來的損失也不是沒有辦法。」緹克曼努答道,「莫德雷德和阿伽的寶具,再加上您的乖離劍,我們並不缺少進行大規模殺傷性打擊的手段,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魔獸全數聚集起來,一掃而盡。」

  她用食指點了點桌案:「依據我在寧胡爾薩格那裡得到的情報,拉瑪什圖也需要補充養料才能不斷產出新的魔獸。一次性的大範圍清剿之後,只要盡可能切斷她獲得新養料的途徑,應該就能減輕其他國家的壓力,讓百姓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正常生活了。為了正確實施這項計劃,我們需要抓幾只活的魔獸,通過實驗獲悉它們的習性,並找到將它們聚集在一起的方法。」

  「太危險了。」吉爾伽美什眉頭緊皺,「雖然你心裡應該再清楚不過,但本王姑且還是提醒一句——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不死之身了,被魔獸咬掉哪個地方可不是死一次就能解決的。」

  「我哪有脆弱到這個地步?」緹克曼努不禁莞爾,「當然,我確實不打算親自動手。在時間和精力都有限的前提下,我有其他需要優先處理的工作,所以這件事我打算交給迦勒底。」

  「迦勒底?」

  「我在之前的特異點和迦勒底的工作人員有過合作,他們的分析員水平相當不錯。」廷塔哲大學出品,當然不會有錯——不過她決定在這件事情上繼續保持謙虛,將驕傲之情留在心中,「至於烏魯克方負責跟進的人選,我也已經想好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任命伊什塔爾。」

  聞言,吉爾伽美什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與其說是伊什塔爾,本王猜你應該對她依憑的那名少女更有興趣……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個不幸被伊什塔爾選中的小姑娘確實頗有能力,但不知怎麼就是容易在關鍵時刻掉鏈子ゝ。如果對她抱有太高的期待,未來也許會收獲失望。」

  「而這正是她克服自身弱點的好機會。」緹克曼努愉快地回答,「畢竟,如果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了,就有可能毫無尊嚴地淪為魔獸的盤中餐——相信這份危機感會讓她時刻保持專注的。」

  「真是光明正大的壞人發言啊。」吉爾伽美什評價道。

  「誰說不是呢。」她說,「最核心的民生問題解決後——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我想也是時候談一談政務方面的問題了。」

  「不列顛就教會了你這些繁文縟節嗎?」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跟本王說話時不需要這種東西,大膽開口就行了。」

  「是嗎?可我方才也十分直白地請您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效果。」

  對方沒有回答,但表情看起來明顯被噎住了。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小聲回答:「我只說你能大膽開口,又沒說我一定會答應。」

  「烏魯克就教會了您這種狡猾的文字把戲嗎?」

  「哼,王的養育者可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難得輕松的小插曲過後,他們又回到了先前談論政務的嚴肅氛圍中。

  「客觀地說,雖然各項工作都在或快或慢地推進中,但目前的烏魯克並沒有什麼全面且行之有效的組織架構。」緹克曼努說,「在人手如此緊缺的情況下竟然還能產生行政冗余,實在是……總而言之,由於管理和職能分配上的問題,仍有許多官員在進行重復或不必要的工作。」

  以及吉爾伽美什自身的某些毛病——這一點緹克曼努並沒有說出口,作為天資聰慧且接受過精英教育的人,他無法忍受別人的愚鈍。一旦發現某件事情沒有人能做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就會直接將工作攬到自己身上。

  因為他卓越的個人能力,最後事情都能很好地得到解決,但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所有工作最終都指向了王。

  王的要務並不在於事必躬親,而在於將有才能的人安排在適合他們的位置上。

  不過,烏魯克當下的窘境也是事出有因的。經歷過古伽蘭那之劫後,整個國家的財政支出主要投入到了災後重建上,無法像過去那樣顧全公學教育的開支。

  待國家復興,國庫逐漸充裕起來後,兩河流域的停戰協議時限又臨近結束,戰爭是多城邦地區文明的主色調,而天國隕落後崛起速度最快的國家,恰好是距離烏魯克最近的烏爾,於是後續的財政支出又不得不投入到了軍備上,而供養一支常駐軍隊的代價是非常昂貴的。

  未來的烏爾寧加爾曾經提到過,在他執政期間,烏魯克無論是人才儲備還是行政架構都已經十分完備了,那麼將重心重新放在教育上應該就是這一代的事情,可惜特異點的出現打斷了這一進程,烏魯克就這樣不幸地卡在了這個青黃不接的節點上。

  「對於接下來的調整,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她繼續道,「但為了避免打亂如今的工作節奏,我們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地來。西杜麗和塔蘭特都是經驗豐富的管理者,我打算先從他們手下的人開始。」

  「盡管動手t好了。」吉爾伽美什笑了一聲,「就算你不說,他們也會像兩只小狗一樣,扒在門邊眼巴巴地等著你向他們扔樹枝呢。」

  在這種緊張的局勢下,身邊能有熟悉的部下(兼曾經的學生)協助工作,確實令緹克曼努心中感到熨帖。

  「另外……雖然這不是當下需要考慮的事情,但我還是希望和您談談那些出於特殊情況——例如戰爭而臨時擴編的工作人員在戰後該如何安排,以避免未來行政系統越來越臃腫的問題。」

  客觀而言,這些問題其實是烏爾寧加爾需要面對的,畢竟他將來要統治的並不只是一兩座城市,而是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過去用於統治單個城邦的管理方式,並不適用於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帝國。

  但特異點結束之後,她在這個時代的使命也就結束了,並不會繼續留在烏魯克。烏爾寧加爾又太過年輕,缺乏執政經驗,無法像他的父親那樣領會她某些安排的用意。

  簡單解釋了自己的用意後,她對吉爾伽美什說:「有些話本該由我親自告訴他……可惜我無法在烏魯克長久地待下去,比起我,您更適合成為他的引路人。」

  聽完她的話,吉爾伽美什意外地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也做不到呢?」他突然問道。

  「什麼?」

  「你應該很早就知道了,這一次烏魯克真正的敵人是提亞馬特——創世的女神,眾神之母,自黑暗的虛數之海回歸地表,渴望著向曾經拋棄了她的孩子們復仇。」他說,「即便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打敗她,為此我已經做好了賭上性命的准備——不,應該說整個烏魯克都做好了准備,若是被逼至絕境,哪怕讓這個國家化身柴薪,點燃諸神為人類准備的古戰場也無妨。」

  說著,他頓了一下,神情中忽然多了一絲自嘲:「真奇怪,我對那孩子並不好,根本算不上什麼稱職的父親……但一想到他將重復我的命運,成為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就莫名地有些傷感。」

  在不列顛特異點的時候,烏爾寧加爾的確提起過一些生前往事。雖然不過是只言片語,但也能從中窺見那段漫長、孤寂的人生……即使在統治期間吞並了其他所有城邦,成為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唯一的主人,也無法填滿他內心的空洞。

  「死亡當然不能使我畏懼,但在已知生命有限的情況下,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我愛你,緹克曼努。」他的呼吸加重了,每一次喘息都充滿了苦澀,「我早該告訴你的……可惜那時我又年輕,又傻,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

  他眼中深沉的愛和悲傷都令她感到痛苦——哪怕經歷了如此漫長的人生,吉爾伽美什對她而言也是不同的,和耶底底亞、亞瑟都不一樣——她撫養了耶底底亞,而他年輕鮮活的生命卻在一個美好的黃昏無疾而終。她和亞瑟之間有一段美滿的婚姻,但在那之前,她並未參與對方過去的人生。

  唯獨吉爾伽美什,她幾乎見證了他的一切,見過他最好和最糟的時候。從襁褓中懵懂的嬰兒到意氣風發的一國之王,從年少時的謙遜聰穎,到登基後的任性、叛逆和桀驁不馴,最後在歲月的磨礪下沉穩了心性,成為被所有人信賴的賢明領袖。

  「怎麼了?」吉爾伽美什捏了捏她的小腿,「敢在本王傾訴衷腸的時候走神,就做好被本王報復的准備吧。」

  「沒什麼。」她露出了懷念的笑容,「只是覺得,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某個孩子第一次睜開眼睛,還有第一次叫我媽媽的畫面了。」

  「……還有過這種事情?」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本王命令你立刻忘掉!」

  然而緹克曼努只是放聲大笑,直到吉爾伽美什滿臉通紅,即將惱羞成怒的時候,她的笑聲才有所放緩——當然,可能只是因為她笑得有點累了:「而且那孩子現在也很傻。」她看著他,「否則他就該知道,我是絕對不會讓他死的。」

  「狂妄。」他哼笑一聲,「不過,偶爾讓你來當我們之中更不可一世的那個也不錯。」

  「我們都會活下來的,吉爾。」她吻了吻他的額頭,「不僅僅是你和我,還有那兩個來自迦勒底的年輕人,還有整個烏魯克——人終有一死,但絕非當下。班達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至少留給了你一個繁榮安定的國家,如果你只打算給我們的孩子留下一片殘破的廢墟,那你就是一個比他還要糟糕的父親了。」

  吉爾伽美什怔住了:「你剛剛是不是說……我們的孩子?」

  「你沒有聽錯——我們的孩子,如果你想聽的話,我還可以說上很多很多遍。」她說,「吉爾,這一仗我們不僅會贏,而且會贏得很漂亮。所以不要放棄任何生的希望,你和我、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明,最後都會活下來的。」

  有那麼一會兒,整個房間變得極其安靜,就連窗外樹枝搖曳時細微的摩挲聲也清晰可聞。緹克曼努能夠聽見他的心跳聲,如此強烈,急促如鼓點。

  下一秒,吉爾伽美什猛地站了起來,將她推到桌案上。片刻的失重後,緹克曼努聽見了泥板掉落在地上的碎裂聲——抱歉,西杜麗,她在心裡默默對她的小姑娘說道——然後是一具溫熱的,成年男性的肉體壓在身上的重量。在僅僅毫釐之差的距離下,她看見吉爾伽美什的瞳孔放大了,眼神因為欲望的色彩而幽暗。

  「我……」他喘著氣,「緹克曼努,我想……」

  「你是烏魯克的君主。」她將手指伸進他的發絲間,「你擁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當他俯下身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飢餓了太久,最終被無盡的空虛和欲望逼瘋了的人。他的吻也如同狂風驟雨,他們身下的木桌被他推搡得不斷移位,和地面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緹克曼努不得不抓緊——也許是撕扯他的頭發,這顯然帶來了疼痛,但吉爾伽美什卻笑了起來。

  「沒錯,就是這樣。」一吻結束後,他嘴角咧起,像是雄獅在展示自己的利齒,「如果有人能傷到我,殺死我,能挖出我的心髒,讓我流血——那個人一定是你,不會是其他人,不會是提亞馬特。」

  「我不會殺死你。」她看著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不過有必要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受一點疼痛。」

  緊接著是第二個吻……這一次更加溫柔、綿長,融化了分別多年後的最後一點隔膜。她的肺葉因為空氣被榨干而緊縮,但她的心感到溫暖而放松,就像是回到了家……這才是真正地回到了家。

  「哼,你接吻的水平比以前精進了不少。」吉爾伽美什含糊地咕噥著,「看來你當上女王後過得相當快活。」

  緹克曼努有些促狹地回答:「指望一個有過六個孩子——實際上撫養過更多的女人不會接吻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區區一個騎士王,本王才不會放在心上。」他說,「身為王者中的王者,本王自然不會因為有幾個不入流的競爭者就氣急敗壞。盡管去其他花圃中采擷花蜜好了,緹克曼努,越是如此,你就越能意識到——那朵最艷麗,最芬芳的鮮花就在你最初飛過的地方。」

  是這樣嗎……明明剛見面時還因為得知了她管阿伽叫盧伽爾的事情而大發脾氣,表示要把對方拉出去處以絞刑呢……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噢噢——沒錯,王,這才是您該有的氣魄啊!」

  隨即是第二個人的聲音——女性的聲音:「小聲一點!你想害我們被發現嗎?」

  哈呀,這可真是……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後,門外的人小聲問道:「好安靜呢……西杜麗,王和猊下是不是在親親啊……」

  「我不知道,塔蘭特……而且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不適合再用那種孩子氣的說法了……」

  緹克曼努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勉強沒有笑出聲,吉爾伽美什則是翻了一個白眼——無論如何假裝他們不存在,房間裡原先曖昧的氣氛都已經蕩然無t存了,就像一個被吹破的泡泡糖,不管怎麼努力往泡泡裡吹氣,最後也只會從破口裡流走。

  「也許我們該繼續討論工作了,盧伽爾。」她打趣道。

  「難道他們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嗎?」自詡不會輕易氣急敗壞的王者中的王者,現在似乎是真的有點氣急敗壞了,「明天一早本王就要把他們發配到牧羊場去剪羊毛!


第378章

  如果不是局勢所迫, 烏爾寧加爾是不想和莫德雷德多待哪怕一秒的。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在這種魔獸泛濫的情況下,紅龍不僅可以憑借龐然的身軀橫掃戰場, 還可以在高空中偵查戰況, 在合適的時機發出龍吼吸引魔獸,或是俯衝地面切割敵方的陣型,為地面軍隊作掩護。

  士兵的犧牲意味著無數父母和妻兒的淚水,也意味著農耕勞作力的減少。烏魯克又不是這一仗過後就不復存在了,等到戰爭結束,國家還需要存續發展下去。客觀而言,莫德雷德的存在確實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是烏爾寧加爾,有時也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予對方幾句贊美……雖然感覺很惡心就是了,尤其在看到對方得意洋洋的表情之後。

  他只好說服自己,命運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既然它創造出了巧奪天工的美麗陶器——比如他,烏魯克的王儲,英雄王吉爾伽美什與人類賢者緹克曼努之子,自然也會創造出一塊負責給陶器擦拭污垢的抹布——很顯然,莫德雷德就很適合成為後者。

  魔獸本身並不強(一看就是拉瑪什圖為了量產而隨便做出來的) ,大約三到四個士兵有組織地進行圍攻就能安全獵殺,如果是熟練一點的老兵,還能應對得更加輕松。唯一麻煩的是數量太多,且後繼的有生力量源源不斷,在烏爾寧加爾允許莫德雷德釋放寶具的情況下,戰鬥還是持續到了臨近傍晚。

  侵襲的魔獸軍團被清剿後,拉伽什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安寧——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種安寧只是暫時的。拉伽什王立刻敞開大門恭迎他們入城,並且盛情……呃,用幾塊餅饃ヾ招待了他們。

  「這已經是王宮裡最後的一點面粉了……」面對他們不可思議的眼神, 拉伽什王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城內的糧倉早就見底了,很多人連老鼠的屍體都吃……」

  如果放在平時,烏爾寧加爾肯定會狠狠嘲笑對方。然而一向好面子的拉伽什王,居然會給客人送上這樣寒酸的食物,也能側面看出這個國家如今的情況有多麼窘迫。

  烏魯克王族的信條是「將強者像爛泥一樣踩在腳下,才可謂是真正的愉悅」——好吧,可能也稱不上什麼家族信條,單純是他父親吉爾伽美什的個人愛好— —至於眼前這位落魄的國王,即使嘲弄他也沒有任何愉悅感可言,所以烏爾寧加爾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坦然接受了對方的「宴請」。

  至於那條蠢龍……嘖,他連土和樹皮都吃,給他喂點人類文明的食物就已經是相當優待他了。

  除了簡陋的晚餐之外,留在拉伽什王宮過夜也讓他感到很不適應。雖然拉伽什王安排給他們的是除了王寢以外最好的房間,有著不遜於烏魯克宮殿的奢華與舒適,但他能夠接受睡在野外粗糲的泥沙地上,也能接受睡在馬廄裡有著腥臊味的干草垛上,唯獨討厭處於這種令人放松但又難以徹底卸下警惕的環境中。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陣後,烏爾寧加爾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決定起身去拉伽什的城牆上待一會兒,讓清涼的晚風撫平他躁動不安的心。

  當然,很快他就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了……因為莫德雷德正巧也在城牆上夜游。

  當烏爾寧加爾看見他的時候,後者正在和幾個負責守夜的衛兵聊天,還熱心地在他們換班時幫忙轉動絞盤,好讓他們坐升降木台下去——天知道烏爾寧加爾多麼想把他也一腳踹下城牆,和那些衛兵們一起「下班」——但他也只能想想,一來莫德雷德是龍,而龍是會飛的,二來紅龍皮糙肉厚,即使摔下去也不會對他產生什麼傷害。

  於是烏爾寧加爾只好扭頭就走,不想和對方發生任何一點接觸(包括眼神接觸)。可惜上天沒有賦予莫德雷德一顆可用的大腦,卻給了他敏銳的感官和敏捷的身手。對方不僅發現了他,而且兩三步就追了上來,還很熱情地朝他打招呼:「噢!這不是指甲蓋嗎?」

  烏爾寧加爾感覺自己嘴角的肌肉在抽搐:「別以為你還派得上一點用場我就不會殺你。」

  最令他難受的是,若莫德雷德是故意譏諷他,他大抵還能下定決心把對方大卸八塊送回英靈殿,頂多讓父王再用大杯召喚一個新英靈。但很多時候,對方似乎是真的打算和他友好相處,然後把這個對他而言極具侮辱性的綽號當作對他的昵稱。

  不是,一個人怎麼可以蠢到這種地步?難道是對方體內的異種之血在作祟?又或者這是不列顛人的特性?考慮到加雷斯——據說是莫德雷德同母異父的兄弟,理論上應該沒有沾染愚蠢的紅龍血統,但他的性格比莫德雷德更令人捉摸不透。

  有一次,烏爾寧加爾監督完軍隊訓練後正要回王宮,碰巧目睹加雷斯因為著迷於一只蝴蝶而從城牆上摔了下去。還有一次——當時他並不在場,只是聽說對方在出使埃安那時被緊急送到神廟裡進行嘔吐治療,原因是他看到了一株長得很像蕨菜的植物,情不自禁地品嘗了一下,事後證明那株植物是有劇毒的……

  話說那家伙不是有一個能去除食材毒性的神奇坩堝嗎?為什麼就不能把東西煮一下再吃?

  對於這兩兄弟,烏爾寧加爾實在難以理解,他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不列顛人都是糊塗蛋」。

  「你一定是來看星星的吧?我也是。」見他沒有回應,不列顛糊塗蛋——不對,是莫德雷德自顧自地繼續道,「美索不達米亞的夜空真美啊,星星又多又亮,沒有被工業廢氣污染過。上一次我被召喚到現世是在倫敦特異點,到處都是噴黑煙的工廠,排水口還時常能看到老鼠……哼,我最討厭老鼠了。早知道倫迪尼烏姆以後會變成這個鬼樣子,當初還不如讓北方獨立算了。」

  烏爾寧加爾對星星沒有半點興趣,只想早點擺脫對方,享受安靜的私人時間——事實上,他甚至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去拉伽什城裡抓一只老鼠過來把對方嚇跑。畢竟,他還是想在外面散會兒步的,不想這麼快就回到那張令他煩躁的羽毛床上繼續失眠。

  「那邊最亮的星星是天狼星。」莫德雷德說,「希腊人把幾顆星星連起來之後形成的區域稱為星座。天狼星的星座名為大犬座,它旁邊的那個叫天兔座,兩個星座組合起來看,就像是一只獵犬在撲向野兔。到了冬天,天狼星會和小犬座的南河三,還有獵戶座的參宿四形成一個三角形,因為它們位於星球最中間的那根緯線上,所以世界各地都能夠看到。」

  烏爾寧加爾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干、干嘛露出這種眼神!」對方有些惱羞成怒,「簡直像在說'這家伙怎麼看都是一個沒腦子的武夫,居然還能隨口吐出幾個天文詞彙,我不會是在做什麼奇怪的夢吧'一樣……」

  「你倒是意外地挺有自知之明嘛。」

  「可惡,給我反駁剛才的話啊!混蛋!」莫德雷德氣得直跺腳,城牆邊緣不斷落下灰塵和碎石——假如這附近真有老鼠,現在多半也被他嚇跑了,「什麼嘛!我好歹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過一段時間……唔,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學習進度也是三個人裡最落後的……」

  說著,他似乎陷入了什麼自憐自艾的情緒,嘀嘀咕咕地抱怨了起來:「每天被加拉哈德耳提面命不許逃課也就算了,加荷裡斯也是大魔鬼,只要我考試不及格就對我冷嘲熱諷,'我說過今天上課要把您的腦子帶來,所以莫德雷德·潘德拉貢殿下,請問您的腦子在哪裡?噢,看來是我忘記了我的禮貌。身為老師,我怎能苛求您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呢?不必介懷,殿下,今天下t課後,您就把曼德拉草安到脖子上帶回去吧'……哼,加荷裡斯那家伙,別人誇他幾句'繼承了母親的智慧'就尾巴翹上天,明明格蕾才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孩子。」

  不出意料,這家伙果然是一條空有勇武的文盲龍啊……

  烏爾寧加爾是在嚴苛的精英教育中長大,接受過最多的是父親的審視和挑剔。在他看來,莫德雷德身上的諸多毛病明顯都是被周圍人慣出來的。

  然而,看著對方無憂無慮、直率又坦然的神態……被愛包圍著長大的孩子就會養成這種性格嗎?

  「喂喂,怎麼又來了?」莫德雷德抓了抓頭發,「其實我早就想問了,為什麼你經常一邊看著我,一邊露出便秘一樣的表情?搞得人很不舒服欸……」

  烏爾寧加爾難得沒有生氣,只是低聲問道:「在她身邊長大……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

  「哈?」

  「緹克曼努啊!」事實證明「不生氣」這種事情是持續不了太久的,「動動你的龍腦子!我還能問哪個'她'?難道問那個附身在女人身上的變態聖騎士嗎?」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不過,你要問是什麼感覺……這還能怎麼說?當然是幸福的感覺了。」

  聞言,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但莫德雷德顯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掰著手指自言自語道:「因為斯圖亞特王的關系——啊,斯圖亞特王就是加雷斯他們的爺爺,總之他對自己的孩子都不太好,最後導致了各種各樣糟糕的結果,所以母親決定引以為戒,盡可能讓我們在身心健全的環境下長大。 」

  「除了顧及我們的健康和學業,母親基本每天都會和我們一起用晚餐,過問我們的生活,跟我們分享或者聽我們講述最近發生的趣事。晚上空閑的話,就會帶我們去天文台觀察星星,給我們講各國神話中有關星星的故事,如果講到希腊神話,還會衍生到希腊人的哲學和戲劇上。對了,母親每年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帶我們回康沃爾度假……話雖如此,但其實還是會工作啦,只是不會讓我們知道……」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備,烏爾寧加爾也不免為他口中所描述的畫面而震驚——接踵而至的則是毒液般黏稠的嫉妒和無法遏制的怒火——對於王儲的使命,他比莫德雷德要認真得多。為了不活在父親偉大功績的陰影下,為了不讓別人在提起「那就是人類賢者提克曼努之子」時感到失望,他向來以最嚴格的標准要求自己,沒有一刻敢疏忽懈怠,而莫德雷德卻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做夢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命運怎能對一個人如此偏心?

  「那可真是解釋了很多問題。」他實在難以遏制自己言語中的怨毒,「就是因為你從小在這樣的溺愛中長大,才會成為一個只知道享受父母蔭庇的平庸君主。若你生在美索不達米亞,你所統治的國家連一秒都活不下去,而我如果在你的位置上,不出十年,整個歐羅巴都會落入我手。」

  可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只是聳了聳肩,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他憎惡不已的爽朗和坦率,臉上沒有任何不快的意味:「這倒是沒錯啦,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很出色的國王,要不是當時格蕾執意要待在北方,我本來打算把繼承權讓給她的。」他的聲音忽然小了下去,「不過保持現狀對我而言也不錯,畢竟情況原本有可能變得更糟……」

  「什麼更糟?」

  「嘖嘖,不要那麼八卦地打聽別人的秘密啊。」莫德雷德搖了搖手指,「即使是我,偶爾也會有些不可與旁人分享的少年心事。」

  ……沒有對他表示作嘔是烏爾寧加爾最後的禮貌。

  「總之,雖然我們相處得一直不太好。」莫德雷德說,「但在心裡,我其實是把你當成兄弟的,烏爾寧加爾,雖然我們的父親不是同一個人……不過那個無所謂啦,我早就習慣和一群同母異父的兄弟一起玩了。母親教導我們,家人之間應該互相幫助、互相關愛,即使我們經常爭吵,有時甚至還會動手,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其實我並不討厭你。」

  一時間,烏爾寧加爾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可以忍受和莫德雷德之間的無數矛盾,可以忍受對方的嘲笑然後反唇相譏,而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他不介意和對方大動干戈,直到他們之中有一方流血,乃至於死亡。

  但烏爾寧加爾就是無法應對他表現出的善意。

  不僅是因為他難以承受這種陌生的溫情,也因為那個時刻縈繞在他心頭,如幽靈般徘徊不去的疑問——如果他也像對方一樣在母親身邊長大,像他一樣生活在愛與關懷的包圍中,而不是只能去做別人記憶的小偷(他一直因此對西杜麗心懷愧疚),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樣,總是輕松坦率地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不是養成現在這種糟糕的性格,只能通過命令和惡言惡語維持著與別人的聯系?

  「我……」烏爾寧加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和你恰好相反,莫德雷德,我非常——非常地討厭你。」他避開了對方探究的眼神,「然而,你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我產生觸動……聽著,這對我而言並不容易,但我會試著與你和平共處,不只是為了回報你的善意,也因為我不希望緹克曼努回來後會對我們的矛盾感到困擾。」

  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啦,指甲蓋~沒必要為我做出什麼改變,無論是過度戀母的兄弟,整天板著一張臉的兄弟,還是嘴巴又賤又壞的兄弟,我都已經習慣了。」

  他的嘴角再一次抽搐起來「……和平共處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你改掉這個該死的昵稱。」

  自那之後,他和莫德雷德的關系漸漸緩和,對方也沒有再提起過那個綽號——莫德雷德曾提議叫他「烏爾」,但烏爾寧加爾覺得那樣過於親密了,讓他感到非常惡心,所以他們暫時以名字作為對彼此的稱呼。

  不過,在烏爾寧加爾嘗試對「摩根的孩子」放下成見後,他發現自己和加雷斯的相處遠比和莫德雷德相處時要輕松得多。

  他認為這可能是生性不合的緣故。加雷斯雖然有時會做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但大部分時間(只要不遇到什麼看起來很好吃的植物或動物)都表現得十分聰穎、識大體,偶爾還會展示一下周游世界的豐富閱歷。

  而莫德雷德……就只是莫德雷德。

  好吧,雖說對方也有自己的苦衷(據說是受返祖的影響),但苦衷並不會改變事實,烏爾寧加爾無法忍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更刻薄一點的說法是,他無法忍受傻瓜。

  在啟程回烏魯克的前一天晚上,烏爾寧加爾收到了父王的密信。

  雖然是父王傳來的信,但信件似乎不是父王本人寫的。一來,草紙上的筆跡讓他十分陌生;二來,信中的措辭十分禮貌,甚至關心了他在拉伽什的近況……估計是父王新任命的書記官吧。

  話說這個新書記官是不是有點過於感性了?居然還自作主張地在信尾加了一句「希望你在那邊平安無事」,父王才不會用這種溫情脈脈的方式對他講話呢……倒不如說,光是設想一下那個畫面就已經讓他頭皮發麻了。

  「抓幾只活的魔獸回去,最好是烏魯克附近捕捉不到的種類?」烏爾寧加爾喃喃道,「好奇怪的要求,我怎麼可能記得烏魯克附近有哪幾種魔獸……干脆都各抓一只帶回去好了。」

  嗯,當初選擇帶上紅龍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否則還真不知道該找誰來負責這些粗活累活。


第379章

  吉爾伽美什是被窗外嘹亮的鳥鳴聲叫醒的。

  睜開眼睛之後,他掀開床幃,看著灑滿了整個房間的明媚陽光,意識到時間恐怕比自己想像的更晚。

  自己多久沒有像這樣一覺睡到自然醒了?有那麼一會兒,吉爾伽美什甚至覺得那些輕松愉快的時光似乎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烏魯克的各項改革正在穩步推進t,但還遠遠不及它最繁榮的時候,盡管如此,僅僅是那種熟悉的舊日時光的回溯,就足以使他感到放松、愜意,再多的黃金也換不回這些。

  唯一可惜的是床邊如此空虛……

  一些糟糕的記憶再度浮現——昨晚,緹克曼努和西杜麗討論工作一直到深夜,於是順便睡在了西杜麗的屋子裡。與此同時,吉爾伽美什特意把自己的工作搬到緹克曼努的房間處理,方便晚上留下來同被而眠,結果直到後半夜才得知了她在別人那裡過夜的消息。

  很難不懷疑這是西杜麗的報復。雖然王的輔佐官總是給人以溫柔知性、落落大方的印像,但吉爾伽美什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深諳這個女人的秉性。光憑對方能念叨「某個雨夜王居然在猊下講故事時偷偷把我從猊下身邊擠走了」這件小事幾十年都不嫌煩,就能看出她是一個非常記仇的人。

  起床後,他本想和緹克曼努一起享用早餐,卻從僕從口中得知盧伽爾之手一早就去藏書庫了。吉爾伽美什不禁嘴角抽搐——久別重逢後的第一個晚上,她對他是如此主動和熱情,即使最後被西杜麗和塔蘭特這兩個搗蛋鬼打斷了,他都沒有特別惱火(當然也不是完全不惱火) ,畢竟日子還很長,沒必要急於一時。

  但自那之後,緹克曼努很快又回到了「盧伽爾之手」的身份中,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別說彌補那晚被打斷的春風一度了,連能親熱一下的時間都很少,虧他這段時間還特意把梅林和阿伽打發去了其他地方……

  吉爾伽美什倉促地應付完了早餐,隨後便快步趕去藏書庫,以免第三次與緹克曼努錯過。當他抵達目的地時,發現緹克曼努依然坐在他記憶中她以前經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她的面貌、神態都與過去一般無二,某種懷戀的柔情突然擊中了他。吉爾伽美什在原地站了很久,只為靜靜欣賞她閱覽銅板時的面龐,無論過去幾天他積累了多少埋怨,都在這充滿回憶的一幕前變得不值一提了。

  最後是一個有點聒噪的書吏打破了這寧靜的氛圍。他遵循緹克曼努的囑咐,將懷裡一疊高高的泥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的桌案上,並按照某種規則進行了分類。緹克曼努短暫地從銅板上收回了注意力,對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謝,後者看起來非常激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房梁上去了。

  真是不得體的表現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個曾經只存在於史詩中的偉大人物某一天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你面前,會有這種反應確實再正常不過。

  作為賢者的養子兼學生,吉爾伽美什甚至還生出了一點與有榮焉的心情。

  ……不對,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此時吉爾伽美什終於反應過來,緹克曼努看的是銅板,而非泥板——不同於泥板,銅礦作為稀罕的金屬材料,只用於記載最為重要,最為神聖的事情。大部分國家會在銅板上鐫刻律法,或是記錄統治者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為諸神創作的贊歌。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給神唱什麼贊歌,烏魯克的銅板只會被用於記載他認為有價值的文字,所以不出意外的話,那塊銅板上寫的應該是烏魯克之王與盧伽爾之手如何相識相知相戀,中間夾雜了一些感性的藝術加工——咳咳,某種意義上或許、似乎、可能算是編造的——最後兩人誕下了王國未來的繼承人烏爾寧加爾的故事。

  冷靜,吉爾伽美什,你乃常勝之王盧伽爾班達之子,這個國家的主人,王者中的王者。你經歷過古伽蘭那之劫,見證了神代退卻的開始,從灰燼與廢墟中復興了烏魯克,成功把一個穿著尿布的小鬼拉扯到了成年(雖然總體上還是一個失敗的父親),你完全可以處理這種情況。

  「虧你還敢說我總是事必躬親。」他從陰影走了出來,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結果自己也是一個工作狂。」

  緹克曼努抬起頭,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噢,多麼美麗的面龐,多麼精壯的身軀,真是一個好男子啊。我的心兒已經被他那強烈的男子氣概俘獲,情難自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盡管內心已經發出了尖叫,但他還是強迫自己鎮定自若地回答:「沒時間理會書吏們的無聊妄想了,本王有更重要的事務要與你商榷。」

  出於王的矜持,吉爾伽美什並未允許書吏們在他們夫妻的床笫之事上放縱他們狂野的想像力(雖然私下他支持他們針對此事進行一些文學性的討論),如今看來真是一個明智之舉。

  「傍晚,宰相來到花園,凝視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對一只小鳥說,'鳥兒啊鳥兒,請聽一聽我的苦惱。以我平生所見,盧伽爾班達,我的國王,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可與他的兒子吉爾伽美什一比,便什麼也不是了'。」說到這裡時,緹克曼努歪了歪腦袋,「唔……最好別讓你父親看到這個。」

  吉爾伽美什竭盡全力才沒有轉身就跑:「緹克曼努……」

  「他的美貌,他的體魄,他的王者風範,都使我情迷意亂。」

  「別念了……」

  「噢!有火焰在我身體裡焚燒,我渴望他那迷人的嘴唇,渴望被那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緊緊抱住……」吉爾伽美什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嚇人,因為緹克曼努神情探究地打量了他片刻,最後放下銅板,體貼地表示,「看來我們還是就此打住比較好。」

  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反倒是緹克曼努安慰道:「我只是開個玩笑,您不必太過介懷。星球的抑制力有意抹除我存在過的痕跡,絕大多數關於我的歷史記載都遭到了損壞和污染,這些銅板上的內容也不例外,所以我並不是很介意……」

  吉爾伽美什大驚失色:「什麼?上面的內容都沒了?!蓋亞真是個混賬——咳咳!本王的意思是,你沒有生氣就好。」

  「何況您方才說的很對,一天之計在於晨,是時候開始討論正事了。」對方很快收斂了言語中的調侃,「雖然中途有一些小插曲,但我來到藏書庫主要是為了查明一件事。」

  吉爾伽美什面色嚴肅地點了點頭——同時心底還有些小小的慶幸。自他從迦勒底那裡得知烏爾寧加爾日後將成為統一兩河流域的霸主後,就想過在銅板上做一些錦上添花的點綴,比如「顯然,烏魯克之王與盧伽爾之手的結合是命中注定的,世上最強大的男人和世上最聰明的女人將誕下最完美的繼承人,年輕的烏爾寧加爾將達成史上前所未有的偉大功績,成為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之間的所有土地的主人」之類的。

  好在這一進程因為緹克曼努的提前回歸而被迫中斷,他的尊嚴已經承受不住任何額外的打擊……雖然現在也碎得差不多了。

  「我有一個亟需確認的坐標。」緹克曼努繼續道,「除了迦勒底,其實二十一世紀還存在著另一個尚未被燒卻的人類文明機構,名為'天工基地ゞ',位於喜馬拉雅山脈。在回歸這個世界之前,我曾經向三個人傳達過三個重要的消息,分別是西杜麗,大衛和加荷裡斯。其中西杜麗告訴了烏爾寧加爾要抓住紅色的彗星,大衛則指引迦勒底找到了羅丹遺留的手稿,證明我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

  「最後是加荷裡斯。他借助廷塔哲大學和家族的力量,說服聯合國理事會相信人類文明會在2016年毀滅,並且在全球範圍內召集組建了一支頂尖的科研團隊,試圖解開我向他們傳達的神秘公式,聯合國的所有國家都會為這個團隊敞開大門,提供一切資金、資源以及技術支持,直到研發出這次決戰的最終武器。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尋找通往天工基地的方法,這需要用到迦勒底的靈子轉移技術。」

  「所以那個所謂的神秘公式究竟是什麼?」

  「一種用於維度卷曲壓縮的理想數學模型……這樣解釋好像不怎麼方便理解。直觀地說,以這個公式為基礎,人類就可以創造出不遜於——甚至遠超神明的強大武器。」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必對馬爾杜克之斧太上心t ,若情況順利,我們大概率不需要動用任何神代的力量。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在我回到烏魯克後,加荷裡斯理應通過迦勒底將基地的四維坐標發送給我,但自從迦勒底用靈子轉移技術將御主送到特異點之後,就和加荷裡斯那邊失去了聯系。」

  吉爾伽美什皺起眉頭:「他就不能提前把坐標同步給迦勒底嗎?」

  「很遺憾,坐標的算法必須以我為基點,所以只有在等到我抵達這個時代後才能開始演算。」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我和梅林同步過一些信息。阿賴耶在這個時代處於弱勢,為了將我的身體從降維後的天國還原到正常狀態,它散發出的能量波幅驚動了蓋亞,如今已經被排除出了特異點,無法主動與我聯系……說到梅林,我最近似乎沒怎麼見到過他。」

  「魔術師被賦予了重要的使命。」他義正辭嚴地回答,「他正在周游各地為本王尋找天命泥板。」

  聞言,緹克曼努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被這個理由說服,但也沒有當面揭穿他:「總之,加荷裡斯的突然失聯也許就與這件事有關。以那孩子的聰慧和行動力,此刻一定也在想辦法聯系我,但他沒能成功——至少目前如此。加荷裡斯身邊有著人類文明最頂尖的智囊團,我不認為他們會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所以反過來想,會不會是我們這邊有什麼東西對他們造成了阻礙呢?」

  他很快讀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三女神同盟。」

  「不錯,尤其是拉瑪什圖——考慮到她如今掌握著一部分提亞馬特的權能。」

  緹克曼努用食指點擊桌案的習慣總是能讓吉爾伽美什感到慰藉,考慮到對方死後所經歷的漫長輪回,指望她的心性沒有發生絲毫變化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那種本能般的親昵,那些無意識且令人熟悉的小細節,無一不在展示「緹克曼努」仍在她的靈魂中占據著重要的部分,就像在蛾摩拉和不列顛面前,烏魯克對她依然無比重要一樣。

  她看著他:「不過在追究拉瑪什圖本人之前,我還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恩奇都……吉爾伽美什不禁在心中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已經見過金固了。」即便是他,將真相一遍又一遍殘酷地說出來也是極為痛苦的,「聽著,緹克曼努,雖然他和我們記憶中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但他不是恩奇都。恩奇都的骨灰長眠於哀悼之塔,是我親手撒下的,而金固不過是諸神用泥與神血捏造出的仿品,它的靈魂是提亞馬特誕下的魔獸。恩奇都深愛著人類,金固卻並非如此。」

  「但你也有和我有類似的感覺。」緹克曼努說,「吉爾,我們都不是會被表現迷惑的人。照理說,他們越是相似,我們應該越是能察覺到兩者間的不同,因為我們都對恩奇都很熟悉,一旦有違和的地方,我們潛意識裡就會有所感知。如今我們的反應卻與常理相悖——事實上,我們被一個明知是仿造品的存在迷惑了,這背後一定有著更深層次的理由。」

  這種說法,吉爾伽美什並不是沒有考慮過。他尊重恩奇都,自認為不會從其他相似的個體上尋找他的影子作為慰藉,這是對他摯友的一種侮辱。

  然而,一個人真的能夠自始至終保持理性嗎?吉爾伽美什對此表示懷疑,更不用說他曾經犯下過類似的錯誤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看到這個國家淪為一片廢墟時的痛苦,不會忘記失去家人、朋友和摯愛的子民們的淚水,不會忘記他所失去,所愛的一切。恩奇都和緹克曼努接連死去後,他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即使廢墟之上又建起了新的城市,內心的孤獨和空虛也難以被徹底撫平……於是就有了烏爾寧加爾,這個為了填補他內心空洞而誕生的孩子。

  然而烏爾寧加爾身上沒有半點和他母親相似的地方——這並不奇怪,畢竟他血脈裡屬於緹克曼努的部分少之又少,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失望。他心中的空洞並沒有被填補,他只是創造出了另一個內心孤獨而空虛的孩子。

  盡管他從不懷疑緹克曼努的判斷,但再冷靜的智者也難免有感情用事的時候。

  「可如果金固身體裡的靈魂就是恩奇都,也有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她繼續道,「假設恩奇都暗中決定潛伏在拉瑪什圖的陣營裡擔當臥底,那麼他為何要冒著暴露的風險跑來見我?假設他實在按捺不住想要與我重逢的心情,為何當時不選擇直接跟我一起回來?又假設他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見到了我也不會讓拉瑪什圖產生警惕,為何他沒有偷偷給我留下任何信息?」

  緹克曼努輕點桌面的動作停住了,臉上卻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我的胸中住著兩個靈魂,它們總是想與對方分道揚鑣。一個懷著強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須緊緊攀附著現世,另一個卻拼命要脫離塵俗,飛升至崇高的先祖居地ヾ。」

  她的暗示令吉爾伽美什心跳加速:「你是說……但諸神可能會給我們留下這樣巨大的破綻嗎?」

  「的確,神明雖然傲慢,但這個特異點對它們而言也是背水一戰,想必不會像以前那樣草率行事。」緹克曼努意外地對他的懷疑表示了認同,「反過來說,假設我所構想的情況確確實實地發生了,那麼金固的異常肯定超出了諸神的預料。所以我試著將自己代入其中——假如是我,究竟要如何在不驚動諸神的前提下完成這樣偷天換日的壯舉?在瀏覽完這十幾年來烏魯克的神廟記錄後,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說罷,她將一塊泥板遞給他。

  吉爾伽美什對於大多數泥板上的內容都有印像,但他很少關注神廟那邊的記錄工作,所以當場快速瀏覽了一遍:「恩金都ゝ?」

  恩金都是灌溉與水渠之神,也是農民的保護神,但除了名字有點相似之外,他和恩奇都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關系。

  「是的,恩金都。雖然他和恩奇都生前沒什麼交際,但是非常湊巧,他名字的讀音和寫法都和恩奇都非常接近。」緹克曼努解釋道,「恩奇都生前對於農耕相關的工作總是非常熱情,所以人們對他的印像總是不免與農業聯系起來,而恩金都又是存在概念非常模糊的次級神,大多與杜木茲或阿穆魯同時出現,鮮少有單獨描述他的傳說,所以隨著時間流逝,恩奇都漸漸取代了他成為了烏魯克人印像中'農民的保護神'。外加烏魯克在美索不達米亞強勢的地位,勢必會向其他城邦輸出自己的文化,於是這種混淆和取代就慢慢流傳了開來。」

  如果恩奇都是以「神造兵器」的身份現世的,那麼諸神必定會在第一時間有所察覺,並將他的靈魂抹殺,但如果恩奇都是以灌溉與水渠之神的身份現世的……畢竟金固在馬爾杜克率領其他神明反抗提亞馬特時被真正意義上地殺死過一次,復活後靈魂有殘缺也很正常,就像拉瑪什圖一樣。

  但拉瑪什圖是次級神,為了使她升格,賦予她神權的只能是更高級別的神明,而金固是創世女神的孩子,並不用額外提升神格,只需吸收一些小神的神性填補自身的殘缺即可,所以哪怕他的靈魂裡有其他神明的「雜質」,也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情。

  似乎看出他已經思考到了最後一步,緹克曼努臉上露出了那種老師看到聰慧的學生才會有的笑容。

  「此時我們需要回顧一個前提——也就是阿賴耶。作為人類潛意識的集合體,我們必須相信它具備最基本的'人類在陷入絕境時的求生本能',從而推測它會在即將被蓋亞驅逐的時候做出怎樣的補救。比如說……利用金固的身軀作為聖遺物,召喚與這具身軀相同面貌的靈魂,並且將他以'恩金都'的靈基隱藏其中,然後在恰當的時機接管身體的控制權。」

  吉爾伽美什的大腦飛速運轉,才能勉強消化這驚人的信息量:「金固自己有察覺到這件事嗎?」

  「我個人傾向於沒有。恩奇都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一向很敏銳,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存在,但他應該或多或少能對金固的意識產生一些影響,只要兩者的思想沒有產生明顯的撕裂感,金固就會認為那只t是一時感性的驅使。」緹克曼努答道,「我想金固現在一定也有和我們之前類似的迷茫,畢竟神的外在姿態與它們的力量、精神狀態是高度統一的。他可能誤以為自己是因為肉體與恩奇都過於相似,以至於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了混淆,並未意識到那是恩奇都在他的潛意識中旁敲側擊的結果。」

  「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殺死金固的靈魂,好讓恩奇都接管這具身軀。」吉爾伽美什陷入了沉思,盡量不讓激動的心情阻礙理智的思考,「話雖如此,要怎樣在保住恩奇都的前提下殺死金固呢?」

  「親愛的盧伽爾,我們並不需要殺死金固,只要確保他無法繼續驅使這具身軀即可。」緹克曼努有些促狹地笑了,「但在討論這件事之前,恐怕得先把那位被打發去尋找您遺落的日記本——或者說天命泥板的魔術師找回來才行。」


第380章

  在確保通往拉伽什的商道已經被清理干淨, 信中要求的活體魔獸也抓捕完畢後,烏爾寧加爾認為是時候回烏魯克了。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趁機要走了拉伽什所有的木籠, 用於關押魔獸。木頭是珍貴的建材, 後續即使閑置了也能二次利用。拉伽什王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可當有一支其他國家的軍隊駐扎在你的領土上時,個人的舍得與否顯然是無足輕重的。

  當士兵們用粗麻繩將木籠掛在莫德雷德的背鰭上時,烏爾寧加爾不禁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滿意——毫無疑問,與行事鋪張浪費的父王不同,他繼承了母親善於利用有限資源的美德。親緣的聯系並不僅僅取決於血脈的濃厚或稀薄,更多在於質量。

  「喂喂,加雷斯,某人臉上又露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

  「這不是挺好嘛。」加雷斯語調輕快地答道, 「母親說過,生態多樣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兄弟姐妹之間也應該有各式各樣不同類型的性格才對,要懷著一顆包容的心哦,莫迪。」

  「類型?什麼類型?經常莫名其妙陷入妄想的類型嗎?」

  烏爾寧加爾當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但並不把這番話放在心上, 尤其是莫德雷德——這個可憐的小笨蛋,雖然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 卻沒有繼承母親的半分智慧,他理應展現出自己的寬宏大量, 對小紅龍的某些愚蠢之舉表示諒解。

  夜晚,軍隊在水源附近扎營。盡管烏爾寧加爾很想勒令莫德雷德保持紅龍的姿態原地待命,奈何對方是一個患有多動症的問題兒童,覺得自己累了一天,堅持要變回人形活絡一下筋骨。他只好命人將早晨花了好一會兒才系上的粗麻繩全部解開。

  「不准偷偷拿它們取樂。」烏爾寧加爾在離開前再三叮囑那些負責守夜的士兵, 「不准戳它們,不准拽它們的尾巴,不准故意用響聲嚇唬它們,也不准玩那種'誰把腦袋放進它們嘴裡的時間最長誰就贏'的游戲。」

  他知道肯定會有膽大包天的家伙敢這麼做……即使是他,偶爾也會覺得烏魯克人未免太大膽了,簡直到了有點缺心眼的地步。

  不過,如果沒有這種面對危險毫不畏懼的膽色,大抵也難以完成神代斷絕這樣空前絕後的壯舉吧?可惜父王沒有召喚那個炸了尼普爾城的家伙,他本來還想親眼見識一下呢……

  清閑下來後,烏爾寧加爾決定去找加雷斯(避免不小心撞見莫德雷德後被迫聆聽對方的抱怨),後者正在用魔獸的肋排烹煮肉湯——成為英靈對他而言還是有點好處的,不會因為整天待在火堆邊而搞得灰頭土臉,得以維持圓桌騎士的風範。

  加雷斯本人對此倒是頗有微詞,因為英靈化後他的皮膚也恢復了白皙,「豈不是又變得和加荷裡斯一模一樣了嗎?」,他不止一次這樣抱怨。

  烏爾寧加爾對於看別人做飯毫無興趣,但每次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浸滿了黏稠毒液的魔獸肉塊在坩堝裡變得干淨而細嫩——而且很好吃,他個人認為味道和口感都不遜於驢肉——就覺得很神奇。據說這口坩堝在加雷斯生前並沒有這麼大,因為緹克曼努(當時的她被稱作「摩根」)料到自己的兒子將來會四海為家,所以特地做成了方便隨身攜帶的大小。

  根據加雷斯的描述,烏爾寧加爾覺得那口坩堝大概只能用來煮點野菜和蘑菇……好像有點能理解緹克曼努當時的心情了,畢竟對方一看就是那種會在野外亂吃東西最後把自己吃死的類型。

  「烏爾也對烹飪感興趣嗎?」加雷斯問道,「可以把坩堝借給你用一會兒哦。」

  烏爾寧加爾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你在說什麼蠢話?我乃吉爾伽美什王之子,烏魯克未來的盧伽爾,哪個無禮的家伙膽敢提出這種要求,就等著被絞死吧。」

  他腦海中理所當然地浮現出了莫德雷德的臉,並且為對方被吊在絞刑架上的景像感到愉悅。

  「所以烏爾對烹飪並不感興趣……」對方佯裝出一副懵懂的表情,然而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早已摸清了這家伙的本性,雖然乍一看不過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傻瓜,但加雷斯其實有著相當敏銳的洞察力,只是面上擺出一副天真的面孔欺騙世人罷了,「那就是對我的坩堝——或者說,對母親的禮物感興趣,沒錯吧? 」

  烏爾寧加爾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被這沒情商的兩兄弟各種揭穿,所以只是稍作遲疑,便坦然地點了點頭。

  他已年滿十六,理應有資格索要成人禮,但一來他不希望緹克曼努認為他生性貪婪,不知滿足,二來他身為烏魯克的王位繼承人,從小養尊處優地長大,於物質上並無更多要求。

  「我不需要什麼昂貴或稀罕的玩意。」烏爾寧加爾陷入沉思,「假設她真的要給我什麼,我希望那會是……更加飽含心意的東西。」

  畢竟,他之所以渴望從她手中得到禮物,並不是想要借機獲得什麼好處,他只是希望……希望她愛他,希望她送給他的任何東西都是出於愛,因為愛他,所以認為他值得這些。如果沒有這份愛,無論黃金白銀還是昂貴的寶石都顯得毫無意義。

  「飽含心意……比如野餐券或者讀書券?」

  「哈?」

  「我們過生日時母親慣例會送的禮物。」加雷斯解釋道,「嘛,雖說寶石胸針、珍稀古籍、船舶模型這樣正式的禮物也會有,但大家還是最期待這個。」

  烏爾寧加爾有些惱羞成怒:「所以說那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只要你拿出獎券並要求兌現的話,母親就會履行獎券上寫的事情。」他說,「比如野餐券就是要和我們一起出去踏青野餐,時間和地點由我們來定。使用讀書券的話,母親就要給我們讀一個睡前故事,還有狩獵券、對練券——對了,你也許還不知道,母親的身手其實很不錯哦!艾斯翠德老師說過母親雖然很少鍛煉,但是有著與生俱來的獵殺本能,所以總是能找准時機一擊斃命……」

  托莫德雷德的福,烏爾寧加爾很清楚「摩根的孩子」究竟過著怎樣令人嫉妒的生活——事實上,他甚至感受不到嫉妒的情緒了,只覺得大腦嗡嗡作響,像是一個裝滿水的銅盆被人敲了一下,耳邊都是冷水晃蕩的聲音。

  加雷斯所描述的世界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夢幻了,別說是他,恐怕連他的父親吉爾伽美什都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吧?

  可是距離他的生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即使等到那個時候,緹克曼努也已經不在了。

  「不要這麼悶悶不樂嘛。」加雷斯似乎看出了他內心的憂慮,「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更加主動地向母親表達自己的想法呢?」

  「笨蛋,在有感情基礎的前提下這麼做當然無所謂……」烏爾寧加爾咕噥道,「如果以前根本沒有感情的話……總之,我不想給緹克曼努留下糟糕的印像。」

  「不會啦……真是的,你得改掉這種喜歡把什麼想法都壓在心底的壞毛病才行。」對方嘆了口氣,「我有一個哥哥,名叫阿格t規文。他也和你一樣,總是喜歡壓抑自己的心情。每年生日都會把母親送的獎券存起來,想等到母親不那麼忙了再用……結果等著等著,就再也沒有用掉它們的機會了。」

  烏爾寧加爾還是第一次從加雷斯臉上看到這麼傷感的表情,但他對妖精女王了解不多,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母親那一世是因為感染疫病去世的。」加雷斯輕聲答道,「雖然母親只是受妖精之血的影響衰老得比較慢,實則已經相當長壽了,但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仍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消息……更早的時候,我的妻子也因病去世,我曾在葬禮上泣不成聲,以為自己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再也不會像這樣感到痛不欲生,肝腸寸斷了……結果,等母親逝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才意識到世上並不存在什麼絕對的事情,命運總是會向你揭示它更加可憎的面貌,告訴你眼淚是永遠流之不盡的。」

  短暫的消沉後,加雷斯收斂了神情中的哀慟:「能夠在這個時代與母親相遇,本來就是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奇跡了,烏爾,你應該抓住這個珍貴的機會才對。」

  受到他的鼓舞,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難免有些動搖起來。

  「我……」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過分雀躍,「我想和母親一起外出狩獵,還想聽睡前故事。」

  父王和西杜麗都可以,沒道理他就不行,對吧?

  「我相信母親會樂於答應你的。」

  「還想一起看星星。」倒不是他對天文學有什麼獨特的好奇心,單純是因為莫德雷德有的他也要有。

  「我想母親聽到之後會很高興的。」加雷斯鼓勵道。

  他不禁越來越大膽:「我希望和母親每天都一起用餐,而且每天都要過問彼此的生活。」

  加雷斯笑了起來:「當然,殿下。」

  「然後還要一起睡覺!」

  「呃……」加雷斯的笑容僵住了,「我想一起午睡或許是可以的,但不管怎麼說……我想我們都過了適合跟父母一起睡覺的年齡。」

  烏爾寧加爾已經聽不進他的話了,只是自顧自地說道:「當然還要一起泡澡……」

  話音剛落,魔法坩堝倏地發出一聲巨響——加雷斯失手用湯勺敲到了坩堝的邊緣,發出「哐當」一聲。如果這個坩堝不是寶具而是一個單純的陶罐,現在多半已經被他打碎了,哪怕他及時穩住了坩堝,也還是濺出了幾滴熱湯。

  「……你剛剛說什麼?」加雷斯的表情看起來很迷茫,仿佛剛剛被湯勺敲到的不是坩堝而是他的腦袋一樣。

  「泡澡啊。」烏爾寧加爾認為他的反應很奇怪,「不列顛人沒有那種很大的,可以供很多人泡澡的蒸汽浴池嗎?」

  「我們當然有那種浴池,不列顛深受羅馬人影響,他們有的東西我們幾乎都有……不對!不是浴池的問題,有哪個孩子會許願和母親一起泡澡啊?高文哥除外。」

  「那又怎樣?」烏爾寧加爾不以為然,「母親當初撫養父王的時候就這麼做過,藏書庫的泥板上記載母親會用潔鹽和肥皂草的汁水為父王清洗身體,然後用藥油和香膏為他塗抹頭發。」

  誠然,他非常尊敬父王,但說到底,父王是先王盧伽爾班達與寧蓀女神的孩子,於緹克曼努而言不過是養子,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如果父王享受過這種待遇,那麼他作為有著血緣紐帶的親生兒子(雖然這根紐帶稍微細了一點),待遇當然不能低於前者。

  「不用擔心。」烏爾寧加爾決定適當展示一下自己的謙遜和孝心,「畢竟我不是父王那種只知道享受他人服務的盧伽爾,到時候我當然也會為母親洗頭的。 」

  然而加雷斯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真是搞不懂這家伙,不列顛人果然都愛大驚小怪。

  「該怎麼說呢,我原本以為我的兄弟姐妹們已經夠奇怪了,但和你們烏魯克人一比,好像連高文哥都變得正常起來了……」對方感慨道,「小殿下啊,雖然我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情,但出於我個人的建議,你的願望還是止步於一起睡午覺比較好。」

  幾天後,他們終於抵達了烏魯克邊境。

  因為不方便讓魔獸待在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父王提前派塔蘭特到當地接應他們,將活捉的魔獸送到指定的實驗區域。

  「伊什塔爾怎麼也在這裡?」烏爾寧加爾皺起眉頭,他不喜歡伊什塔爾(當然也不喜歡她的姐妹,雖然原因不太一樣),只是因為對方當前的確派得上用場,才勉強忍耐著她的存在,「距離邊境那麼近,不怕她又偷偷逃跑被禁制送回冥界嗎?」

  「沒關系沒關系,一切都在……呃,在計劃中。」

  他當然察覺到了塔蘭特言語中的可疑之處——坦誠說,對方是個不太會撒謊的人:「怎麼回事?塔蘭特,難道你有事情瞞著我?」

  「呃……是的,殿下。」塔蘭特抓了抓頭發,「但西杜麗讓我不要提前告訴您。」

  烏爾寧加爾差點被這個回答氣笑了:「你到底是聽西杜麗的話,還是聽我的話?」

  「我只聽從正確的話,殿下。」

  無論在哪個國家,膽敢對王室成員說出這種話的人無疑都會被處以死刑——但考慮到對方連他的父王吉爾伽美什都敢頂撞,外加他幾十年前就死了,好像確實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逼供手段。

  烏爾寧加爾只好硬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多虧不列顛兩兄弟對他心性上的磨煉,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脾氣變好了不少。

  告別塔蘭特之後,籠罩在他心頭的疑雲依然揮之不散。當他看見庫拉巴城門前迎接他們的陣仗時,這種疑慮終於抵達了最高峰。

  西杜麗出現在那裡並不奇怪,可居然連父王都來了……這太奇怪了,他們只是去支援拉伽什擊退魔獸,又不是打了什麼大勝仗之後的光榮凱旋,根本不值得勞駕父王親自迎接,還有父王身邊那個陌生的女人……

  ……等等。

  烏黑的長發,琥珀色的眼睛,明顯的異域長相,有資格與父親並肩而立……而且是一個女人。

  烏爾寧加爾的心跳驟然加速——如果那就是她,為何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沒有一點反應?不對,摩根女王和緹克曼努長得完全不一樣……所以那是她嗎?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嗎?父王說直到三女神中有一名隕落,她才會回到烏魯克,所以三女神同盟裡有誰死了嗎?距離他前往拉伽什到回來才過去了多久?她竟歸來得如此之快?

  他就在這樣彷徨不定的心情中下了馬——在西杜麗欣慰的注視下,在父王認同的微笑中,那種緊張的情緒逐漸到達了頂峰。烏爾寧加爾感覺眼前發白,甚至隱約聽見了耳鳴。當他對上那個人的視線時,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靈魂仿佛縮水了一樣,如此弱小無力,難以驅使這具身軀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

  不,絕不能在她面前丟臉……他始終以嚴苛的標准對待自己,這十幾年的努力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你是……」只說了一個字,他就想給自己一巴掌了,「我是說……您……」

  好在對方——或者說緹克曼努沒有計較他的失態,反而溫柔地替他將鬢發歸到耳後,並為他撣去了肩頭的泥沙。

  她說:「歡迎回家,孩子。」

  一瞬間,他的心跳簡直快得嚇人。

  烏爾寧加爾從不相信神明,也從不向神明祈求任何恩賜,但有那麼一會兒,他忍不住在心中禱告:諸神啊,請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吧!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讓這一剎那變為永恆!

  然而下一秒,他感覺背後被重重推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一頭栽進了緹克曼努的懷裡。

  除了緹克曼努衣襟上的花紋和她胸前用紅繩系住的圓筒印章,烏爾寧加爾什麼也看不到,只能聽見她無奈的嘆息:「莫迪……」

  莫德雷德細碎又惱人的偷笑聲擰斷了他的最後一根神經。

  混賬蠢龍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

  可緹克曼努輕拍他後背的動作又在頃刻間熄滅了他的怒火:「也許你是第一次見到我,但在更早的時候t ,我就已經通過另一種方式認識你了……很抱歉我來得那麼晚。」

  不知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被她的氣息所包圍,烏爾寧加爾鼻尖泛酸,莫名有一點想哭。

  倒不是因為行軍在外很辛苦,他只是……有點想哭。

  「我……」他語無倫次,只好本能般地緊緊抓住她的衣服,「我……母親,我一直……我想見你……」

  「我也是。」緹克曼努輕輕笑了一聲,她的胸口也隨著那輕柔的笑聲而起伏,「雖然面上可能看不出來,但此刻我和你一樣緊張,孩子,畢竟你已經成長得如此優秀、卓越,並不需要一個從未在你人生中出現過的女人對你的未來指手畫腳。盡管如此,在我作為一個母親缺席如此之久後,我仍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為自己的失職做出最後一點挽救。」

  「不是的……」他的喉嚨不受控制地發出那種像是被雨水淋濕了的小貓的聲音——這太丟人了,但他就是無法遏制自己,「只要你來了……只要你在這裡就好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伏在某個人的肩頭哭泣過。父王給予他的關愛極其有限(有時他覺得父王其實很後悔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西杜麗一直悉心照顧他,但終究難以跨越尊卑的最後一道界限……最重要的是,無論父王還是西杜麗,甚至是塔蘭特,他都能看出他們是在正確、良善的引導下長大的,為他們這麼做的是他的母親,但他是那個唯一沒有得到過母親陪伴的孩子。

  好在等待是有價值的,在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後,他終於……終於……

  然而,沒等他沉浸在這種令人安心的氛圍中太久,一只手突然從背後抓住了他的後衣領,把他從緹克曼努的懷裡拎了出來。

  烏爾寧加爾對此感到不可置信:「父王?!」

  他的聲音已經無限接近尖叫了。

  「你已經待得夠久了。」父王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你早就成年了,烏爾寧加爾,你應該成為一個男子漢,而不是躲在媽媽的懷裡哭哭啼啼。」隨即他又看向母親,「你也是,緹克曼努,別再溺愛他了,你應該把他當作一個大人來對待。」

  烏爾寧加爾依舊沉浸在震驚之中,久久難以回神,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的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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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我決定了。」烏爾寧加爾向所有人宣布, 「我要促成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的感情。」

  藤丸立香、馬修、加雷斯和莫德雷德都感到不明所以——尤其是莫德雷德,他早就注意到烏爾寧加爾今天看起來格外雀躍,還以為對方有什麼重大消息要公之於眾,結果最後只等到了「你把大伙叫出來就是為了這點事啊?」

  最後是御主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死寂:「為什麼您會突然有這種想法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烏爾寧加爾佯裝自然(實則非常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自從回到母親身邊後,我就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然而,只接受饋贈卻不還禮並非我的作風, 能夠讓母親感到高興也是我的心願。」

  「我覺得殿下只要像平常那樣好好工作, 猊下就會很高興了……」

  「愚蠢至極,盾女,像這種平日就會去做的事情怎能恬不知恥地當作禮物送給別人?你會把早餐吃剩下的馕餅當作禮物送給你的御主嗎?」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這個決定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是物質上的禮物,所以我能送的東西,父王也都能送……」

  聽到某個關鍵詞, 莫德雷德鼓了鼓掌以示對他的鼓勵,烏爾寧加爾則勉強點了點頭表示領情。

  「所以我決定另辟蹊徑。」他繼續道, 「經過這幾天的觀察, 我發現母親每次看見西杜麗和塔蘭特相處時的場景便會長吁短嘆,想必母親也和我一樣, 對他們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戀愛的酸臭,卻遲遲不在一起的可悲關系感到苦惱。」

  「只有烏爾自己感到苦惱吧?」莫德雷德聽見一旁的加雷斯咕噥道, 「畢竟母親是自由戀愛派的家長嘛……」

  莫德雷德深以為然,但他認為母親有時對這方面實在管得太松了。要是他的話, 絕對不會允許西爾菲像小狗一樣成天跟在格蕾身後, 妄圖用乖順可憐的面孔博取她的憐愛,這種圖謀不軌的家伙當然應該第一時間被發配到斯堪的納維亞島去晾鯊魚肉。

  不過, 雖然烏爾寧加爾至此說過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惹人發笑,但他對西杜麗和塔蘭特的評價並非是空穴來風——或者說,很難不看出他們其實對彼此有意。

  通常來說,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感會消磨男女之間由於性別不同帶來的吸引力。莫德雷德見過始終保持著純粹友情的青梅竹馬,比如格蕾和加拉哈德——當然,加拉哈德的情況要復雜一些,畢竟塔蘭特不像是那種年少時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最後被當場抓包的類型。

  西杜麗和塔蘭特的情況和他們又有一點不同,至少從莫德雷德的角度來看,他們經常有一些非常過界的親密舉動,但他們本人似乎對此毫不自知。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並因此發生肢體接觸。他們思維非常同步(可能因為他們都是母親的學生),旁人很容易被他們過於高效的對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顯然,他們有一個獨屬於他們的小世界,其他人是進不去的。

  此外,莫德雷德還發現了兩人之間一些有趣的小互動。塔蘭特很少吃加雷斯准備的食物,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西杜麗給他帶的——公允地說,他認為加雷斯做的比較好吃——而塔蘭特記得西杜麗的生理期,莫德雷德甚至撞見過他在河邊幫西杜麗清洗沾了經血的衣物。

  這些都是很早以前發生的事情了,所以當得知他們竟然不是夫妻,甚至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面了(掃墓算嗎?),莫德雷德其實是有點驚訝的,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一是輩子都在生活在一起,從未和對方分開過一樣。

  「西杜麗小姐和塔蘭特先生對彼此的感情倒是不難發現,可是……」藤丸立香面露遲疑之色,「塔蘭特先生終究只是為了順應特殊時期的需要而存在的逝者,等特異點結束後就會消失。明知最後會分別,能夠相互陪伴的時間又是如此短暫……何必去促成一段注定要逝去的感情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你和那個盾女一樣愚鈍!」烏爾寧加爾反駁道,「因為不敢面對命運的冷酷而選擇放棄?懷有這種懦弱的心態才是烏魯克人的恥辱!正因為這是此生唯一的機會,是絕對不可能重現的奇跡,才絕對不能有任何退卻的念頭。如果不趁現在抓住機會,難道要等奇跡消失後沉浸在什麼也沒做的後悔中嗎?」

  莫德雷德搔了搔臉頰:「道理我能理解,不過這番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感覺還挺詭異的呢……」

  「嘛,我倒也不反對。」加雷斯溫和地說道,「不過我畢竟是炊事官,每日都要負責那麼多士兵的食物,實在是抽不出空來……所以這次行動就先把我排除在外吧。」

  與其說是太忙,不如說是嗅到了不妙的味道決定提前跑路吧……

  莫德雷德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加雷斯則回以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愈發證實了他的猜測。

  「前輩和我可能也不行。」馬修有些為難地回答,「按照西杜麗小姐的安排,我們明天需要去牧羊場照顧剛出生的小羊……」

  「不不不。」立香打斷了她,「我們完全有空,殿下。」

  「誒?」馬修愣了一下,在他耳邊小聲問道,「可是前輩,您不是也想去看小羊嗎?」

  「話是這麼說啦……」立香也小聲回答,「可是從過去的經驗來看,任何情感相關的事情小殿下最後都會搞砸。如果沒有人在一旁及時阻攔的話,鬼曉得他會一拍腦袋做出怎樣令人頭皮發麻的決定……」

  不愧是經歷過六個特異點的人類最後的救世主,一眼就看出t了問題的關鍵。

  莫德雷德也有同樣的想法:「我也有空,可以陪你胡鬧。」

  不僅是因為他不想見到一對有情人因為別人的搗亂而沒能終成眷屬,也因為他將烏爾寧加爾視為兄弟(雖然嚴格來說對方其實比他大幾千歲),看好自己的弟弟不給別人添麻煩是身為兄長的職責。

  烏爾寧加爾翻了個白眼,顯然很不滿意他的用詞,但可能是因為最近在母親身邊過得比較開心,他的神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繃,也不會動不動就想把別人大卸八塊了。

  事實證明,烏爾寧加爾不愧是他所有兄弟的集合體——過界卻不自知的戀母情節,做事一定要先有個計劃的死板習慣(以及備用計劃,以及備用計劃的備用計劃) ,如蛇一般口吐毒液的說話方式,以及不知何時就會驟然爆發的迷之行動力。他已經准備了一張詳細且循序漸進的計劃表,並打算立即付諸實踐。

  但就像他們先前預料的那樣,烏爾寧加爾的計劃執行得並不順利。

  首先,烏爾寧加爾借由王儲的特權為他們安排了更多的私人時間——這簡直是莫德雷德見過最無用功的無用功,比加雷斯每年聖誕節在許願卡上寫的「希望明年我發現的新蘑菇都是美味且無毒的」還要無用。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平日裡就經常待在一起,時間多一點或少一點都不影響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

  接著,烏爾寧加爾在西杜麗和塔蘭特一起享用晚餐時找來了幾名樂師,隔牆演奏月神寫給妻子尼卡爾女神的愛情詩,想要營造一些浪漫的氛圍,結果妨礙到了正在工作的吉爾伽美什王。可憐的樂師們就這樣無端遭受了王的怒斥,最後灰溜溜地離開了王宮。

  遭遇了兩連敗的烏爾寧加爾並沒有死心。他特意從埃安那的紅廟裡找來了一名神妓,命令她接近塔蘭特,並對其施以誘惑,讓西杜麗在給塔蘭特送飯時恰好目睹這一幕,使她心生醋意。

  毫無疑問,某人的「情感殺手」體質在這個階段已經初現端倪,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塔蘭特是比烏爾寧加爾更高一級的「情感清道夫」——在被神妓搭訕後沒多久,塔蘭特喊來了衛兵,將她以間諜罪的名義逮捕。如果不是西杜麗聞訊趕來,這位不幸的神妓早就被戴上鐐銬送往監獄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其他國家派來的間諜。」塔蘭特抱怨道,「你一定還記得,西杜麗,拉伽什王和烏爾王都做過這種事,派神妓偷偷接觸烏魯克的人,好偷走我們的灌溉系統設計圖。」

  「塔蘭特……」西杜麗嘆了口氣,「如今其他國家連自保都難,怎麼可能還有精力把手伸進烏魯克?」

  聞言,塔蘭特恍然大悟:「你說的對!」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抱歉,我有時候總是忘記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了……唉,西杜麗,我真的很想念老伊爾蘇。」

  「我們都想念伊爾蘇大人,他永遠是烏魯克最好的工匠。」西杜麗說,「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先把這位女士放了。」

  在第三次恥辱性的大敗後,藤丸立香好心勸他:「要不還是到此為止吧,小殿下。」

  「不行!」可能是因為過去很少遇見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烏爾寧加爾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失敗,「計劃表上的內容還沒有執行完畢,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如果不是知道前情,光看這一幕大概會以為他們在討論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吧……

  計劃表上的最後一條是找一個景致優美的約會地點,讓西杜麗和塔蘭特在浪漫的氛圍中一同欣賞日落。而這條計劃之所以如此普通,是因為這是烏爾寧加爾構想中吹響勝利號角的最後一步,但由於先前的計劃全部落空了,就像是把辛香料灑在一個空蕩蕩的野餐籃裡,顯得非常滑稽。

  果不其然,遵循烏爾寧加爾的命令來到指定的地點後,西杜麗和塔蘭特看著日落——下方的麥田,開始討論起了烏魯克明年的收成。

  他聽見烏爾寧加爾魔怔般的喃喃自語:「我……夠了……」

  「哈?」莫德雷德掏了掏耳朵,「你剛剛說什麼?」

  「我真是受夠了!」對方猛地站了起來,「我要親自戳穿他們之間那層可笑的薄紗!」

  「等等,烏爾寧加爾——」立香急得差點咬到舌頭,「攔住他!馬修!」

  遺憾的是,烏爾寧加爾是比馬修更加優秀的戰士,當後者反應過來時,他早就衝了出去。莫德雷德雖然察覺得更快,但他在御主旁邊,和烏爾寧加爾中間隔著兩個人,連他的衣角都沒抓到。

  「殿下?」兩人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衝到他們面前的烏爾寧加爾,西杜麗和烏爾寧加爾關系更親近,所以率先問道,「您有什麼急事嗎?」

  「一定是對那名神妓的調查有結果了。」塔蘭特高興地說,「我就說她是間諜嘛!」

  可能是因為塔蘭特提起了他最不想面對的黑歷史,也可能是因為塔蘭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刺激到了他,烏爾寧加爾的最後一道心靈防線似乎也被擊潰了。

  「西杜麗!塔蘭特!」他用手指著他們,「我——烏爾寧加爾,以烏魯克王儲的名義命令你們現在就結婚!」

  ……完了。

  這是莫德雷德此刻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最後,這出鬧劇不出所料地被母親知道了。

  除了御主和馬修這兩個明顯是被拖進渾水的倒霉蛋,其余人都接連被母親叫進書房裡單獨進行談話,莫德雷德當然也不例外。

  加雷斯啊,其實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了吧……可惡,這就是冒險家的直覺嗎?

  在他前面被叫進去的是烏爾寧加爾。莫德雷德抵達書房的時候,剛好撞見對方從書房裡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他挨訓也是應該的,這家伙最近有點過於春風得意了,得有人給他潑點冷水才行。

  進門後,莫德雷德心中並沒有多少不安……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他甚至還隱隱有些高興。自從母親回到烏魯克後,他們雖然時常能見面,但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人,極少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

  「緹克曼努」長得和他記憶中的母親很不一樣。老實說,如果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難免會覺得有點陌生。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由靜態轉為動態時,那點陌生感便消失無蹤了。她沉思時用食指輕點桌案的習慣,嘆息時斂起的目光,以及最後微笑時的神態,無一不令他感到熟悉。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格蕾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從來不會將兩者混淆(就像其他人也不會混淆他和父親一樣)。緹克曼努和摩根在長相上截然不同,但他就是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們擁有相同的靈魂。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從烏爾那裡聽說了。」母親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知道主要責任在他身上,你們只是被迫陪他胡鬧……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們了。 」

  說罷,母親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莫德雷德的目光隨著她的步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最後母親來到他跟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同於「摩根」,「緹克曼努」的身高稍矮一些,無法像過去那樣靠在他的肩頭,只能用臉輕輕貼著他胸口。

  「坦誠說,之前我一直擔憂你和烏爾難以相處融洽,現在看來是我多想了。」母親說,「你已經完全是一名值得信賴的兄長了,莫迪。」

  為了掩蓋內心的羞澀,莫德雷德故意搞怪地吐了吐舌頭:「可能比不上高文和阿格規文,但比起加荷裡斯還是綽綽有余的。」

  聽到他的話,母親笑了一聲,身體的顫動隔著布料傳遞到他的胸口:「你和格蕾自生下來就背負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盡管如此,你們最後都成長為了出色的大人,再多的言語也無法表達我對你們的驕傲,孩子。」

  「我比小妹可差遠了。」莫德雷德不禁揶揄,「她是北方的女主人,我只是'米斯裡爾公爵的舅舅'ヾ。」

  話音落下後,他忽然想起母親可能還不知道格蕾的情況……可即使要解釋,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格蕾遵循自己的意願做出了選擇,他也尊重她的選擇,但一想到這個選擇不可避免地會讓母親感到內疚和t痛苦,他的喉嚨就一陣發澀。

  短暫的沉默後,他感受到了母親胸口緩慢的起伏。雖然沒有聽見聲音,但他能猜到她在嘆氣……小妹啊,看來你終究還是在未來等到了母親。

  「別難過,母親。」他小聲說,「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當然也想再一次見到你們,可是……這麼做不值得,孩子,這不值得你們忍受如此多的痛苦。」這一次,母親的回答裡摻雜了更多苦澀,「一想到那孩子時不時陷入混亂的自我意識,一想到第六特異點裡你被狂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我打敗了神明,平息了瘟疫,可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我真是一個糟糕的母親。」

  「別這樣……母親,別這麼說……」她的痛苦也勾起了他的痛苦,但他還是假裝輕快地回答,「反正我現在就站在這裡,就算您要趕我走,我也要賴在您身邊一輩子都不離開了。」

  「傻瓜,我怎麼會趕你走呢?」母親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額頭,「莫德雷德,我的星星,我的小龍……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想一直一直陪伴著你們啊……」

  莫德雷德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萌生出這種想要哭泣的衝動是什麼時候了。

  葬禮上,烈火吞噬了母親的遺體,鑄造出了拂曉之劍,也蒸發了他的眼淚。他能夠忍受很多痛楚,無論是肉軆還是精神上的,唯獨難以承受這份深情——來自他的母親,來自他最愛的人。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是那個小小的男孩,可以毫無顧忌地投入母親的懷抱中,尋求關注和愛護。

  真奇怪……明明是他抱著母親,卻還是有一種被母親抱著的感覺。

  「母親……」他吸了吸鼻子,「御前會議的那群老家伙都好壞,總是反對我……還不讓我對洛錫安宣戰……」

  其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現在說出來也無濟於事。

  但他還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就像他以前抱怨加荷裡斯嘲諷他是笨蛋,抱怨西爾菲對格蕾圖謀不軌,抱怨阿格規文老管著他一樣。他總是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而母親總是耐心地聆聽。

  唯一糟糕的是,他以後沒資格嘲笑烏爾寧加爾是在媽媽懷裡哭鼻子的愛哭鬼了。


第382章

  實驗區位於烏魯克西壁的外緣,那裡是魔獸軍團第一次襲擊烏魯克的地方,損失也最為慘重。所有農田都遭受了踐踏和摧殘,如今只能看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沙地,河渠灌溉留下的水坑被死者的血染成了渾濁的紅褐色,有許多以吸食血液為生的蚊蟲在水面上產卵,密密麻麻,像是人感染後皮膚長出的燎泡。

  一片很適合用魔獸做實驗的土地。

  當緹克曼努抵達實驗區時,伊什塔爾正一臉焦慮地圍著天舟打轉,像是一只在追尋自己尾巴的小狗——盡管距離她回到烏魯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伊什塔爾近期的工作也都是由她分配並主導的,但這是她們在各自死而復生後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其實連緹克曼努自己也說不准見到伊什塔爾之後會是什麼心情。

  她習慣了同對方虛與委蛇,習慣了與對方明裡暗裡的對抗,至於合作……她甚至不記得上一次和伊什塔爾達成一致意見是什麼時候了,也許從未有過,畢竟伊什塔爾是安努的愛女,在遵循命運的指引將埃列什基伽勒送往死者的國度後,安努將那份缺失的愛加倍補償給了另一個女兒,導致她完全被寵壞了。自伊什塔爾第一天降臨紅廟起,埃安那就再也沒有安生過,緹克曼努只對她的存在感到疲倦和厭煩。

  不過, 這些五味雜陳的心情對於眼前的「伊什塔爾」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對方看起來和她記憶中的那名女神相差甚遠——這個伊什塔爾更加年輕, 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仍是一名少女, 神情中依稀能窺見往日的驕傲, 但缺少了那種常年縱情酒色帶來的狂放和強欲,多了幾分聰穎與靈動。由於割裂感過分強烈, 對方已經無法牽動她內心的任何愛與恨了,只是令她感到陌生。

  很難說這是否是那位被伊什塔爾依憑的少女帶來的影響,畢竟她不曾見過伊什塔爾少女時期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性格中的驕縱和自私究竟是天性所致,還是失敗的後天教育所引發的惡果。

  時間不等人,緹克曼努很快收斂了內心復雜的情緒:「許久不見了,伊什塔爾。」

  對方嘴裡似乎嘟囔了什麼,但聲音太小,沒有任何人能聽清。

  緹克曼努也不是很在意:「報告在哪裡?」

  聞言,伊什塔爾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本就不見血色的面龐變得更加蒼白了。她往前走了幾步,但重心全在後腳跟上,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生拉硬拽著向前,因此姿勢顯得有點奇怪。當她們的距離近到足以讓伊什塔爾將手中的草紙遞給她時,對方的額前已經滲出了冷汗,仿佛這幾步路已經耗盡了她畢生的氣力。

  「都在這裡了。」她戰戰兢兢地答道,「我……我已經把草紙上的墨水晾干了,所、所以哪怕疊在一起,草紙上的字跡也不會互相滲透……」

  緹克曼努微微頷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頭審閱伊什塔爾遞交的實驗報告。

  其實大致的內容她昨晚已經聽迦勒底的工作人員彙報過一遍了,今天之所以來到實驗區,一是為了確認實驗結果的可靠性,二是為了視察伊什塔爾是否在認真工作。

  因為有相當一部分數據已經超過了楔形文字的表達範疇,所以實驗報告用的是現代英語和阿拉伯數字。也許是被附身者生活的時代比較靠近現代,伊什塔爾對於這種書寫方式似乎適應良好,字跡十分工整,目錄的分類也極有條理。緹克曼努並不想輕易稱贊對方,但不得不承認她在這方面做得很出色。

  在這次魔獸活體實驗中,迦勒底發現了幾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實驗結果。

  首先,如今活躍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魔獸,幾乎都是提亞馬特在諸神大戰時誕下的十一子的劣化版本。其中實力最凶悍,體型最龐大的巴修穆,也遠不及遠古時代雙翼神蛇姿態的千分之一——顯然,拉瑪什圖雖然暫時掌握了提亞馬特的部分神權,但她本身的神格太低,連帶著百獸母胎的權能也有所下降,即便使盡渾身解數,也只能創造出一些質量低劣的仿冒品。

  其次——也是最出乎她意料的發現,盡管魔獸們會主動狩獵人類,但不會享用人類的屍體。它們會展現出一些類似進食的行為,但這種行為本身更像是為了對敵人進行羞辱和恐嚇,亦或是單純的本能,就像水獺有時會莫名把池塘裡的魚都咬死,但並不會吃掉它們,或者只吃很少一部分,然後將死去的魚陳列在岸邊,沒有什麼復雜的原因,只是它們的一種習性。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迦勒底在伊什塔爾的協助下對魔獸進行了解剖,發現它們確實沒有消化器官。

  針對這一情況,有許多可供解釋的推論方向——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尚未完全掌握百獸母胎的權能,所以在生產魔獸時出了差錯,她所創造的魔獸軍團全是提亞馬特十一子的劣等品可以佐證這一點。也可能是拉瑪什圖意識到了自己無法創造出高品質的魔獸個體,所以將重心轉移到了魔獸的量產上,將魔獸們視作高淘汰率的消耗品,不在乎它們的續航能力,選擇以數量彌補質量上的不足。

  然而,無論采用哪種推論,這項實驗結果都與烏魯克偏低的遺體回收率相悖。根據梅林的觀測,在其他已經被魔獸攻陷的城市裡也沒有殘留多少死者的屍體,這似乎證實了魔獸們有將食物——包括獵物以及死去的同伴——拖回母巢的習慣,這樣可以為拉瑪什圖提供養料,用來生產新的同伴。

  但無論如何降低生產成本,魔獸畢竟不是真的一次性消耗品,只要它們沒有被人類射殺,就要繼續為拉瑪什圖作戰,如果要讓它們持續進行戰鬥,就要不斷補充能量。

  有趣的是,魔獸軍團除了以相同的種類為基准進行團體行動外,每個團體中都會有兩到三只不同種族的特定魔獸,名為「拉赫穆」,也是所有魔獸中與其原型相差最遠的。

  在諸神之戰t中,提亞馬特麾下的拉赫穆是一位身穿紅袍,有著濃密長發的成年男性,而如今的魔獸拉赫穆不過是類似章魚的軟體動物,光溜溜的體表上附著了一層淡紫色的粘液。盡管它們實質性的進食口在腦袋的正下方,但它們的腦袋上還長了兩排和人類相似的裝飾性牙齒,沒有嘴唇覆蓋,卻始終保持著形似咧嘴微笑的表情,醜陋而詭譎,光憑外表就能讓人不寒而栗。

  「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對拉赫穆的再現僅限於最原始的狀態。」伊什塔爾解釋道,「拉赫穆剛誕生時是由淡水和鹹水混合而成的淤泥,被啟迪了靈智後才升格成了河神。」

  與給人帶來不祥之感的外表一樣,拉赫穆的觸須會分泌出一種溶解液,用於去除屍體表面的毛發、纖維織物和角質,將其變成松散糜爛的血肉。

  經過這一步驟後,它們會將軟化的屍體吞食,但不會進行吸收,而是把它們儲存在身體裡(這應該就是魔獸們在戰場距離巢穴較遠時用來運送養料的方法),然後將一部分肉塊進行二度消化,反芻出肉漿般的流體,供其他魔獸們食用,又由於魔獸沒有消化器官,這一過程其實不太像是動物喝水,更接近於往一塊干海綿裡注入水分。

  另外,拉赫穆還有一個不同於其他魔獸的顯著特質,就是它們在持續不斷地演化——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裡,拉赫穆們身上出現了越來越多屬於人類的特征,甚至開始懂得人類的語言。考慮到它們在未被捕獲時的演化速度並沒有如此之快,緹克曼努推測這和它們近期頻繁地與人類發生接觸有關,拉赫穆在以人類為原型對自己進行改造。

  之所以說是「演化」而非「進化」,是因為它們的某些演化方向是不符合常理的。

  比如說,最早被捕獲的時候,拉赫穆的眼球和章魚相同,感光細胞在外,血管和視神經在內,但在經歷演化之後,它們眼球的結構變成了感光細胞在內,血管和視神經在外,和人類一模一樣——然而這恰好是錯誤的,因為血管和視神經會擋住光線,降低感光效率,而感光細胞內置的結構,會使得神經纖維無法為視網膜提供支撐,只有感光細胞頂部與色素細胞層松散的接觸,因此人類的視網膜非常容易脫落。

  有時生物所處的環境也會致使該物種進行錯誤的演化,但拉赫穆的改變顯然不是出於這個理由。迦勒底的工作人員為此苦思冥想了很久都沒能得出答案,緹克曼努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常接觸這些遠古時期的自然神,習慣用獨一神那套「去人性化」的宗教理念揣摩諸神的想法……

  簡而言之,他們會無意中把神明想像得太過理智和聰明。

  「原因其實很簡單。」她說,「既然要毀滅人理,說明人類這個物種會被徹底淘汰。然而,諸神也不能放任星球一直空蕩蕩的,毫無生趣可言。它們需要創造出一個新的物種來取代人類曾經的位置。很顯然,拉赫穆就是諸神創造出的新一代文明主宰者。」

  此外,這種類似深海生物的外形也與提亞馬特的處境息息相關,它們在模擬提亞馬特從虛數之海回歸地表的歷程。

  「呃……」迦勒底方負責對接工作的是穆尼爾,雖然緹克曼努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但能猜到對方此刻正在抓耳撓腮,「我倒不是什麼'人類主義至上'派啦,不過……我是說,既然諸神那麼言之鑿鑿地表示人類是低劣的物種,要創造出一個更好的物種取代我們,那它們的新寵兒難道不是應該更加……美麗?睿智?或者至少有點令人敬佩的品德?而不是眼前這些……呃……」

  緹克曼努替他說完了剩余的話:「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裡走出來的醜陋怪物?」

  「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裡走出來的醜陋怪物。」穆尼爾用肯定的語氣重復了一遍,腳步聲的變化暗示了他正在另一頭來回走動,「光是外表也就算了,權當是不同物種之間審美也不同,可是——拜托!哪怕它們有點心靈美也好啊!這就像是有個人莫名其妙跑出來說你的論文是一坨狗屎,於是你懷著謙卑之心細細地品鑒了對方的論文,最後發現是一泡水牛拉的稀,還剛好拉在你的眼睛上!」

  「Eww——」伊什塔爾發出嫌棄的聲音,「不准在女神面前說出這種粗鄙之語。」

  作為更高等的魔獸,拉赫穆在團體內部擁有支配權(只要作為總指揮的金固不進行直接干涉),可以指揮它所在的魔獸軍團前往特定地點。由於本身具備一定的智慧,拉赫穆內部形成了一套相當完善的語言系統,又因為它們的生物習性正在不斷向人類靠攏,那些曾經意義不明的嘈雜叫聲也有了破譯的可能性。

  至此,緹克曼努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計劃的雛形。介於拉赫穆逐漸演化到了可以聽懂人類語言的程度,而他們暫時無法判斷拉赫穆最遠的交流距離是多少,為了避免計劃暴露,她決定等回到王宮後再向盧伽爾陳述這個想法。

  「這份實驗報告對烏魯克非常有用。」她將草紙收了起來,「感謝你們的幫助,迦勒底的諸位,你們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工作。」

  「您太客氣了。」穆尼爾用一種驕傲又謙虛的奇妙語調答道,「只願您回到現代後在默勒校長面前為在下多美言幾句。以防您把我和我的表兄搞混——他畢業後留校任職了,現在是瑪格絲學院的古典學教授——我的全名是金格爾·阿貝爾·穆尼爾,您也許在晨星獎學金的名單上見到過我的名字……」

  「這算是公然行賄嗎?」藤丸立香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這樣的,前輩。」馬修附議道。

  「嘿!這是什麼話?難道我不應該得傑出歷史學家金獎嗎?難道我不值得成為廷塔哲大學的榮譽校友嗎?難道我不該成為瑪格絲學院名人牆上的一員嗎? 」

  「好啦好啦,冷靜一點穆尼爾……」一個聲音有點陌生的年輕男性安撫道。

  就在迦勒底那邊徹底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緹克曼努看向了旁邊心神不寧的伊什塔爾。

  「你也是,伊什塔爾。」她說,「做得不錯。」

  聽到她的話,伊什塔爾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犯下的罪孽。」緹克曼努補充道,「蠱惑阿達德降下洪災,唆使埃安那的長老會議與王室為敵,致使烏魯克差點分裂,以及釋放古伽蘭那……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在這種關乎人類存亡的關鍵時刻,前人的恩怨要先放在一邊。既然我已經決定接受你的幫助,再惺惺作態地對你橫眉冷對未免太可笑了。若你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我當然也會公允地予以評價。」

  在她即將啟程返回王宮時,伊什塔爾突然叫住了她。

  「緹、緹克曼努!」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如果……如果我當初也是這樣,你是不是就會……像認可像埃列什基伽勒一樣認可我?」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也許吧。」隨即是一聲嘆息,「可惜事情已經發生了,伊什塔爾,當一切都已覆水難收之際,再問這些也不過是尋求一些自我安慰… …話雖如此,我們的故事只是這座城市的'過去',而這座城市裡的人們活在'當下',他們擁有'未來'。別讓那些早就被時光鏽蝕的老船錨絆住一艘正要揚帆起航的新船。」

  離開實驗區後,緹克曼努聽見了身後立香和馬修之間的小聲交談。

  「前輩,怎麼了?」

  「醫生那邊又沒聲了。」立香抱怨道,「真是的,最近他老是突然玩失蹤,一定是趁我們不注意跑去偷懶了……待會兒絕對要向達芬奇親告狀。」


第383章

  生物鐘准時地在清晨七點將緹克曼努從睡夢中喚醒了——她自認為算是一個勤勉的人,無論「埃斐」還是「摩根」都是勤於政務的君主,但「緹克曼努」的生物鐘似乎永遠是三者之中最准的……盡管她生前仗著擁有不死之身,生活作息相當不健康。

  緹克曼努挪開了吉爾伽美什搭在她腰間的手:「該起床了,盧伽爾。」

  烏魯克的國王陛下模糊地應了幾聲,閉著眼把她拖回來,低聲道:「讓他們把早餐端到臥室裡來。」

  「烏t爾寧加爾一早就要去監督東壁的修復工程,直到晚上才回來。」她提醒道,「我們答應過至少與他一同享用早餐。」

  「是'你'答應過。」吉爾伽美什終於睜開了眼睛, 小聲抱怨道, 「他已經成年了,不需要別人用勺子喂他吃東西。」

  「關心孩子的生活是我們身為父母的義務,就像處理國家大事是王的義務一樣。」緹克曼努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吉爾,我知道你不討厭小孩。」甚至很喜歡——西杜麗向她提起過,吉爾伽美什偶爾微服私訪(雖然所有人都認得出他)時經常會和街邊的孩子們一起玩耍,「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對那孩子好一點呢?」

  雖然這是一個疑問句, 但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吉爾伽美什的心思——准確地說, 這可以稱作是烏魯克王室的遺傳。

  盧伽爾班達過去也時常躲避與兒子的感情交流,因為他總是能從這個男孩身上回想起一些糟糕的過往, 回想起這是他對神明屈服的結果,是他對他們理想的背叛。吉爾伽美什對烏爾寧加爾本質上也是如此, 他們太過相似了,讓吉爾伽美什難以面對往日的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們不僅是「父親」 ,還是「父王」。一旦他們遇見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又不能用強硬的手段解決(用「消滅」或許更准確一點) ,他們就漠視它,當它不存在,就算這件「不順心的事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

  除了金發紅眼之外,這種流淌於血脈中不變的驕傲與任性,大抵也是烏魯克王室種姓強韌的證明……

  一種比較負面的證明。

  「本王還不想起床!」吉爾伽美什堅持道。

  這當然不是為了躲懶,畢竟他是一位勤政的國王,她知道他只是單純想要逃避那種溫情脈脈的家庭氛圍。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可能長久地待在烏魯克,沒有不列顛時期那種徐徐圖之的余裕,所以在這件事上決不會縱容對方的任性——何況,吉爾伽美什早就過了可以耍孩子脾氣的時候(年輕貌美的皮相並不會讓她忘記他的實際年齡),是時候要求他拿出大人的擔當了。

  「盧伽爾……」

  「別妄圖改變我的想法。」對吉爾伽美什而言,自稱從「本王」變成「我」有時並不是什麼好跡像,因為這意味著他變得更加情緒化了——果然,下一秒他就轉身背對著她,順便還搶走了她的毯子,真是一個幼稚鬼。

  「盧伽爾?」

  吉爾伽美什只給了她一聲響亮的冷哼作為回應。

  緹克曼努不禁嘆息一聲。她低頭湊近他,吻了吻他的耳垂:「你總不可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吉爾。」

  吉爾伽美什的身體動彈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於是她繼續親吻他,用指甲輕輕刮擦他肚臍附近的皮膚,直到他的耳朵因為充血而發紅,肌肉越來越緊繃— —這不會花費太久,吉爾伽美什也許是美索不達米亞最強勢的君主,但緹克曼努可以像讀一本書那樣讀懂他,她明白某些細微的肢體語言是他軟化和屈服的前兆。

  不出意料的,吉爾伽美什很快就忍不住轉過身,把這變成一個真正的親吻,先前被他搶走的羊毛毯滑落到了地上,但他毫不在意。

  一吻結束後,他也沒有完全離開,仿佛在享受那種彼此氣息交織在一起的親昵感。他的嘴唇仍貼在她的嘴唇上,發出沙啞而模糊的笑聲:「一大早就如此熱情,真不像是你的風格。」對方的睫毛末梢在眨眼時輕輕拂過她的眼瞼,「雖然我不討厭就是了。」

  緹克曼努也回以微笑:「您好像打起精神來了,真是令人欣慰。」說罷,她拍了拍他的臉頰,「現在睡不著了,對不對?那就起床吧,盧伽爾。」

  當她越過他打算下床的時候,吉爾伽美什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難道不打算——等等,你要這樣丟下我就走?!」

  「當然,畢竟我們不能錯過早餐。」她的微笑變得更加鋒利,低聲威脅道,「我理解您在洗漱之前需要一點私人時間,希望我能在餐桌邊准時見到您……你最好這麼做,吉爾,否則以後你就回自己的臥室過夜吧。」

  直到開始用餐,吉爾伽美什依然面色鐵青,在餐桌前板著臉生悶氣,但既然他履行了對孩子的承諾(並且很守時),緹克曼努認為可以忽略一些不重要的小細節。

  她看向烏爾寧加爾——可能是習慣了父親的冷臉,這孩子並沒有感到不自在:「這段時間和阿伽相處得怎麼樣?」

  烏爾寧加爾歪了歪腦袋:「我不喜歡基什人,不過那家伙還算有才干。」

  阿伽畢竟是建築學領域的天才,當初參與哀悼之塔工程時都游刃有余,單純的城牆加固自然也不在話下。唯一令她擔憂的是,阿伽有時說話未免過於……直白,而烏爾寧加爾又是一個不喜歡被別人點出心思的人。

  好在他們似乎合作得不錯,與莫德雷德的相處似乎鍛煉了烏爾寧加爾在這方面的容忍度,緹克曼努很高興見到他與越來越多的人建立情誼。

  隨後則是一些瑣碎的生活日常。烏爾寧加爾提到加雷斯背著他們偷偷解剖了一只拉赫穆,想搞清楚它們大腦內側的那層紫色薄膜是不是海蜇裡子(事後證明那是它們毒囊),伊什塔爾在嘗試克服自己對肥料的厭惡,立香和馬修因為熟練的剪羊毛技藝得到了牧羊場上下的一致好評,莫德雷德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的龍息,把牲畜棚搞得雞飛狗跳,昨天針對他把圍欄裡的雞嚇到飛走的罪行進行了罰款。

  這些事情緹克曼努已經知道了,不過從烏爾寧加爾口中再聽一遍也很有趣。

  「閑聊就到此為止吧。」吉爾伽美什不出意外地做了在場最煞風景的那個人,「你不是還有事情要交代給他嗎?沒時間再……啊!」

  「父王?」

  「沒什麼。」緹克曼努面色如常地收回了踩在某人腳背上的腳,「你父親說的沒錯,孩子,魔獸清剿計劃的作戰地點已經確定了,位於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彙處。」

  烏爾寧加爾思索了片刻:「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彙處……那不就是拉伽什和烏爾附近嗎?」

  她微微頷首:「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尋求拉伽什王和烏爾王的幫助。我打算讓你來負責這件事,孩子。」

  聞言,年輕人的表情略顯遲疑:「前者還好說,烏魯克有恩於拉伽什,而且拉伽什王現在肯定很想找回一點面子……但是烏爾王就說不准了,那家伙的做事方式總是難以預測。」

  「無需擔心,只需按照禮節派信給他即可。」

  畢竟他會是你日後最大的敵人……她在心裡默默補充,就連登基後的烏爾寧加爾都不得不視之為威脅,這樣的君主不可能甘願忍受魔獸的侵襲而不還以顏色。

  「詳細的布局等到召開朝會後再作解釋。」緹克曼努繼續道,「清剿完魔獸之後,我和你父親都要離開烏魯克一段時間。」

  烏爾寧加爾大吃一驚:「什麼?!」

  「關於如何處理剩下兩名女神的問題,我和你父親一直斟酌不定……可惜我們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最後還是決定兩邊的計劃同時進行。」她說,「莫迪、阿伽、御主和馬修將前往埃裡都解決那名未知的女神。同時,梅林、你父親和我則會前往拉瑪什圖的巢穴將其消滅。」順便解決一下金固和恩奇都的問題,「孩子,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需要代替你父親處理國事。」

  「可是……」他面露難色,「我並不是抗拒您的安排,只是……我擔心自己作為王的氣量還不夠。」

  緹克曼努正想安慰他,卻聽見某位情感屠夫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哼,就因為你做事總是這樣瞻前顧後,才恰恰證明了你缺乏膽識,還不夠資格成為王。」

  她不悅地眯起眼睛:「盧伽爾?」

  「干、干什麼?本王又沒有說錯……」話雖如此,吉爾伽美什還是不自覺地收斂了的聲音,「這個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有壓迫感了,果然是因為當了女王的關系嗎……」

  烏爾寧加爾似乎也不覺得父親的話有什麼問題,只是如往常一般情緒低落地看著餐盤,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挫折式教育。

  「吉爾。」她看著他,「放下你的餐具。」

  吉爾伽美什有些不明就裡,但還是下意識地遵循了她的指令。

  「現t在離開餐桌,去那邊面壁思過。」

  「什麼?!」他說,「等、等等!我剛才只是想用激將法——」

  「我剛剛說面壁思過。」她用食指點了兩下桌面,加重了語氣,「難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在烏爾寧加爾惶恐又震驚的目光下,吉爾伽美什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走到了牆角,背對著他們。

  「母、母親……」烏爾寧加爾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沒必要為我這麼做……」

  「孩子,我不僅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父親的撫養者。」緹克曼努回答,「沒有教會他作為父親的責任是我的失職,很抱歉他對你說了這樣刻薄的話。遺憾的是,盡管近來我一直想彌補這點,可惜我的教導顯然已經不被你的父親放在心上了。」

  吉爾伽美什咕噥道:「我哪有……」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安。」她握住了烏爾寧加爾的手,「別把這件事歸咎於自己。你父親之所以陷入這樣的窘境,是因為他在王座上坐了太久,以至於忘記了如何真摯地與他人進行交流。雖然你的父親更為年長,但這不代表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比你更成熟。事實上,他身上不乏幼稚和任性之處,所以難免會傷害到他身邊的人,但這不代表他討厭或憎惡你,孩子,恰恰相反,他心裡是愛著你的,只是因為你父親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愚蠢,簡直到了可悲的程度,所以無法很好地向你表達這份心情。」

  烏爾寧加爾點了點頭,但表情看起來還是不太自在:「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父王在牆角罰站的畫面實在太詭異了,讓人有點食不知味……還是請您讓父王回來用餐吧。」

  「你有一顆寬容的心,孩子,我真為你感到驕傲。」緹克曼努說,「想必你也聽到了,吉爾,現在你可以回到餐桌邊了。」

  雖然吉爾伽美什還沒轉身,但從對方耳後根的肌肉變化,她知道他肯定在偷偷吐舌頭。

  「在你回來之前,需要先向你的孩子道歉。」

  吉爾伽美什做了一個深呼吸——也可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可能是因為他的精神狀態更接近少年時期的自己,在最初的尷尬過後,他已經能坦然接受她的教導了,盡管語氣還是很僵硬:「……抱歉,孩子。」

  「然後是道謝。」她指出,「畢竟你是因為這孩子的求情才得以免除處罰的。」

  只要克服了第一次的羞恥感,後續開口也沒那麼艱難了:「謝謝。」

  「烏爾,你會原諒他嗎?」

  「當然!」烏爾寧加爾飛快地回答,仿佛晚一秒都會被這兩個字燙到舌頭——顯然,無論是父親難得的低姿態,還是他言語中罕見的溫情,都讓他感到頭皮發麻。

  對於他的反應,緹克曼努長長地嘆了口氣。

  「別看你父親活了那麼久,其實性格還是那麼任性,在孩子面前一點也不成熟。」她緩和了語氣,向他伸出小指,「你的父王也許是一位了不起的盧伽爾,但作為父親而言只是一個笨蛋,但就讓我們原諒這個笨笨的老小孩,好嗎?」

  烏爾寧加爾的臉蛋看起來紅撲撲的,神情雀躍地與她拉鉤:「好的,母親!」

  看到這一幕,吉爾伽美什好像有一瞬間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但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將所有復雜的感情歸於一個無奈的微笑。

  「話歸正題。」緹克曼努說,「政務上的困難,西杜麗和塔蘭特都能為你解決,但在軍隊管理方面,只有加雷斯一人恐怕還不太夠,所以稍後你父親會用大杯再召喚一名新的英靈協助你。」

  「就不能讓阿伽留下來嗎?」

  「不行,必須以御主的安危為第一優先。」

  誠然,莫德雷德的實力很強,馬修也是值得信賴的保護者,但目前他們對這位女神的情況一概不知,她不想為了節省一點資源而讓御主冒更大的風險。

  阿伽不僅在實力上足以與吉爾伽美什抗衡,而且很熟悉美索不達米亞的地理環境,知道該如何在野外生活,哪怕大杯召喚出了實力毫不遜色的新英靈,他依舊是護送御主前往埃裡都最佳的人選。

  而讓莫德雷德留下也是不妥的——萬一出現了最糟糕的情況,莫德雷德還可以借助紅龍的高機動性帶著御主脫離險境。

  告別烏爾寧加爾之後,緹克曼努和吉爾伽美什來到了白廟,准備進行召喚。

  可能是為了讓神廟的祭司們保住些許顏面,白廟在重建後依然保留了安努的石制神像(盡管他的神格已經隨著天國隕落一同消逝了)。話雖如此,在一旁規格超大,幾乎有石像兩倍高的「王者中的王者,英雄中的英雄,烏魯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賢主明君吉爾伽美什王」銅像的金色光輝下,這位曾經的眾神之王著實沒有什麼存在感。

  很難不懷疑這其實是吉爾伽美什的刻意羞辱,以此告誡祭司自己比他們的神明更加偉大。

  本該由吉爾伽美什進行英靈召喚,但不知為何,在看到烏魯克大杯的一瞬間,緹克曼努心頭驟然生出一股強烈的預感,也許她能通過這次召喚見到某位熟悉的故人。

  「可以由我來召喚嗎?」她問道。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但在將大杯交給她之前,他非常嚴肅地說道:「如果你敢召喚騎士王,我就當場讓他的頭顱滾落到你腳下。」

  怎麼可能……如果她真的召喚出了亞瑟,別說是吉爾伽美什,光是考慮到梅林就夠麻煩了。

  將儀式用的聖池灌滿淨水後,緹克曼努將烏魯克大杯至於法陣的中心。

  「宣告——」她念出召喚咒文,「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由於提供魔力的是大杯,即使是毫無魔力的她也可以催動法陣生效。

  大杯滿溢的魔力成了液體,沿著杯壁流淌而下,滲入用血液繪制的法陣——下一秒,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白廟,聖池水在魔力的衝擊下掀起陣陣浪潮。

  與此同時,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越來越不受控制。命運猶如千萬條絲線,在她面前錯綜復雜地展開,好似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危機四伏……但她絕對不會錯漏任何一個機會,她一定會抓住正確的那條線。

  「響應聖杯之召喚,遵從這意志、道理者,回應我!」白光愈發刺眼,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的雙眼感到刺痛,但她的胸口只有期待與亢奮,「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纏繞三大言靈之七天。穿越抑制之輪出現吧,天平的守護者!」

  話音落下的瞬間,熾熱的白光轟然炸裂,猶如一顆爆炸的超新星,吞噬了周圍的一切。緹克曼努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只有衝刷著皮膚的熱浪,黑白兩色在眼前交錯閃爍,以及不遠處吉爾伽美什焦急的呼喚……然而,在感官幾乎泯滅的情況下,她還是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聯系,仿佛一根看不見的紐帶,將她與那名未知的英靈綁在了一起。

  對方的靈基讓她感到很熟悉……女性,柔和又剛強,用的武器是劍……是艾斯翠德嗎?確實很像她,但還是有哪裡不太對勁……不,那是……那是……

  「Saber 帕提,應召而來,你就是我的御主——」那名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的年輕女性霎時怔住了,雖然右眼被眼罩遮蓋,但僅剩的那只綠眼睛依然很好地表達出了主人的迷茫之情,「猊……下?」


第384章

  「左轉!」

  推車的士兵遵循指令改變了方向,車裡滿載新鮮魔獸的屍體,沉重的車輪壓過凹凸不平的泥沙地,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好似許多枚齒輪在以不規則的節奏轉動。山谷間猛烈的熱風撫平了烏魯克旗幟上的褶皺——這次行動聚集了三個國家的軍隊,為了方便辨認及調度,不同軍隊之間都有各自相應的標志。

  對於這次行動,無論拉伽什王還是烏爾王都答應得很痛快,尤其是後者——在信中,他提出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提議,例如把它們的屍體做成標本用於紀念,或是生啖它們的血肉,用剔下的骨頭來制作餐具……

  順帶一提,加雷斯很贊成這個想法,只是在烹飪方式上與對方存在一些分歧。

  雖然能夠理解對方在魔獸日以繼夜的侵襲下對它們積怨已久,但烏爾寧加爾還是忍不住這樣評價:「感覺我跟這家伙很不對付, 以後多半會成為敵人吧。」

  片刻t後,帕提騎著駱駝從他們身邊經過,神情堅定,步態沉穩,有條不紊地向前方的部隊發出指示。盡管不久前才受到召喚,但她顯然已經適應了特異點的生活,甚至稱得上如魚得水。

  緹克曼努是看著她長大的,視她猶如自己的女兒,見到此情此景,心裡不禁為她感到驕傲……如果約哈斯和瑪西亞夫婦也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誠然,這姑娘是在海邊長大的,但非利士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在船上表現得英勇不凡,在陸地上也毫不遜色。何況帕提絕非空有勇武的莽夫,她是哈蘭和烏利亞的學生,自幼接受他們的教導,是真正獨當一面的將領。最重要的是——帕提陪伴著三名性格迥異的王族成員一起長大,緹克曼努確信她應付得了烏爾寧加爾(遺傳自他父親)的偶爾任性。

  她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猊下。」

  緹克曼努回過神,愉快地朝來者招了招手:「請到這裡來,御主。」

  藤丸立香走了過來,皮膚被毒辣的陽光曬得發紅,緹克曼努提醒自己稍後讓阿蘇准備一些預防皮膚皸裂脫皮的藥膏:「馬修說您找我,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當然不是,只是希望您最好能待在我附近,這樣比較安全。」她細細端詳他,「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迷惘,有什麼問題在困擾著您嗎?」

  「其實也沒什麼啦……」立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把作戰計劃定在這裡,而且也不理解大家都在忙碌什麼……明明是為了拯救人理才來到這裡的,但好像一直沒能幫上大家什麼忙,除了偶爾做點農活,也沒干過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一想到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了,只有我在悠閑度日,就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必要為此內疚。」她安慰道,「迄今為止,迦勒底已經解決了六個特異點,您和馬修一路走來想必也很不容易。相較於之前的特異點,烏魯克還保留著罕見的生機與活力,若您能在這種生活氣息的包圍下得到些許放松,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緹克曼努的目光回到了山谷底。一名士兵正在往一枚圓形的巨型印章上塗抹紅色的顏料。隨後,幾個人合作將印章蓋到地上,留下深紅色的印記,待顏料干涸了,再用雜草和沙土掩埋起來。

  印記由一個紅色的圓圈和中央的幾行楔形文字組成,非常簡潔(或者說簡陋),印章是工匠坊用木頭雕刻而成的,紅色顏料是用豬、羊、雞等家畜的血混合調制的,加了一些可以減緩血液凝固速度的草藥……大抵是世上最廉價的魔術了。

  「那是一種煉金術法陣,作用有點像錄音機,可以重現並放大它事先錄入的聲音,但具體內容可以根據法陣上撰寫的文本進行改變。」她解釋道,「事實上,在煉金術領域被奉為圭臬的幾大原則基本都有可簡化的空間,只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對於數學的理解還很有限,才會以為前人的研究都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和其他爭吵不斷的科學研究領域一樣,在廷塔哲修道院,煉金術學內部也有不同的學派。其中特勒學派就立志於推翻古代煉金術的陳舊觀念,利用科學的進步輔佐神秘學的研究,並因此創造出了著名的煉金序列魔術。

  煉金序列和盧恩文字類似,只需幾個字母便能使魔術生效。許多煉金術學者會將那些序列字母當作刺青紋在身上,這樣他們就可以像那些習慣用魔術進行戰鬥的魔術師一樣在戰場上發揮作用。在二十一世紀的不列顛南部,仍有許多魔術世家的魔術刻印中保留著煉金序列的痕跡。

  當然,這類研究是有瓶頸的,因為科學與神秘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系,釐清神秘的必然代價是神秘本身的衰退——這也是布蘭黛爾後期放棄這一學派改為主攻草藥學的原因之一,煉金序列會隨著神秘的衰退而失效,藥理卻不會。

  立香做出發誓的手勢:「我保證回去之後一定認真上數學課!」

  緹克曼努知道他在說先前發生在第六特異點的事情,因而只是會心一笑。

  「至於為什麼把作戰地點定在這裡……」她繼續道,「首先,這裡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谷。兩軍交戰,占領高地永遠是一項先天優勢,有利於我們觀察敵方的動向。其次,部分魔獸的屍體如果不及時進行火化處理,腐爛後血肉裡的毒性就會污染土地,妨害農耕。特異點被解決後,這裡的百姓仍要生活下去,因此我們必須做一些長遠的打算。最後… …」

  說到這裡,她示意他眺望遠方的海面:「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或者用您更熟悉的名字,底格裡斯河與幼發拉底河,它們流入的海灣名為波斯灣。御主啊,如今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遙遠的未來會擁有一個新的名字,叫作伊拉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這個國家突然富有了起來,旋即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火之中,您應該和我一樣清楚才是。」

  聞言,立香愣了一下,似乎有什麼熟悉的詞彙即將從他的喉嚨裡湧出。就在此時,一道熾熱的金光劃過天際,裹挾著雷霆之勢,吞沒了他的話語——在地球軌道上待命七日後,終結劍·寧馬赫的能量已經逼近臨界點。

  與此同時,軍隊陸續撤退,山谷各處被掩埋在陷阱下的法陣開始生效。整個山谷都回蕩著拉赫穆詭譎而尖銳的叫聲,呼喚它們的同伴前來搬運食物,為母神的巢穴帶去新的養料。無論此時身處何地,美索不達米亞的魔獸軍團無一例外地響應了召喚,紛紛向山谷進發。

  計劃的第一階段自黎明時分啟動,直到落日西沉時才結束。當山谷上方的天幕只剩下幾片緋紅的晚霞時,谷底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魔獸,如同一群螞蟻在狹窄的巢穴裡緩慢前行。黯淡的霞光穿過山巒間的罅隙,使得山谷底部魔獸群的行動軌跡依稀可見,但已然無法看清其中個體的輪廓,只有一片片漆黑的陰影粘稠地向前流淌,仿佛是山谷的陰影在蠕動。

  她看向不遠處的阿伽:「開始吧。」

  下一秒,終結劍應聲而落,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輝照亮了整個山谷,浩瀚的能量洪流將暗紅色的天空攪成了火焰般的橙紅。氣流如潮湧般向周圍溢散,在穿過山谷時發出哀鳴般的呼嘯,滾燙的溫度僅僅是拂過皮膚就能引起一陣綿密的刺痛。

  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山谷下方的魔獸群騷動起來,埋伏在各地的軍隊也用弓箭點燃了炸藥桶,炸藥又引燃了谷底的油田——眨眼間,這座山谷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外形各異的魔獸在熔爐中燃燒、咆哮、翻滾,最後悉數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看到這陌生又熟悉的一幕,緹克曼努忽然心生感慨:「火焰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不是嗎?既能在黑暗中為人們照亮前路,帶給人們溫暖,也能成為焚盡一切的毀滅者,頃刻間便讓塵世化為人間煉獄。」

  立香明顯意識到了她的情緒不太對勁:「猊下?」

  「抱歉,我對火有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她嘆了口氣,「可即使害怕,也不能因此而逃避,就算逃避了第一次、第二次……難道要一輩子這樣逃下去嗎?如果人的一生僅僅是在不斷逃避自己不想面對的東西,這樣人生又有何意義呢?」

  聽到她的話,立香似是陷入了沉思。

  緹克曼努適時地詢問:「話說回來,自從抵達特異點後,我似乎一直沒能得到與貴司的代理所長進行交流的機會。」

  「啊!您是說羅曼醫生嗎?」可能是擔心她誤解對方,立香絞盡腦汁地答道,「醫生絕對不是故意怠工的!是因為——對了,最近迦勒底工作很多!壓力很大!而且穆尼爾先生對和您一起工作很有熱情,所以大家一般默認由他負責接洽,以及……呃,冰箱裡的草莓蛋糕也沒有了,而醫生又是一個沒有甜食補充能量就打不起精神的草食系宅男,所以……」

  「他今天也不在嗎?」

  「在的!他肯定在!」對方忙不疊答道,「醫生其實一直都在管制室裡,只是很少開口說話!」

  「是嘛……」她低頭凝視山谷裡不斷蔓延的橙紅烈火,「那就好。」

  這場大火燒t了幾天幾夜才徹底熄滅。

  高溫將魔獸的屍體燃燒殆盡,甚至沒有留下成型的屍骨,只有些許黑色的骨頭碎片散落在灰燼裡,像是粉末受潮後結成的塊。

  石油燃燒難免會導致污染,但相比處理魔獸本身要花費的成本,這點代價是可以接受的。

  魔獸清剿計劃結束後,立香、馬修一行人就將直接前往埃裡都。

  在分別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馬修來到她的營帳前請求覲見。緹克曼努對此並不意外,很快便予以了許可。待對方走進營帳後,她神情中不同於以往的超然物外也側面證實了她的推測。

  「猊下。」馬修——或者說她體內的加拉哈德單膝下跪,謙恭地行了一個騎士禮,「迦勒底的羅瑪尼·阿基曼醫生提出想要與您見上一面,我擅自應允了他的請求,還請您原諒。」

  「無妨。」她說,「馬修還好嗎?」

  「她安然無恙,只是暫時陷入了沉睡。」加拉哈德回答,「這個特異點所處的時代太過久遠,迦勒底想要准確觀測這裡的動態並不容易,因此通訊信號無法離開圓桌太遠,必須讓馬修小姐親自到場……但那位醫生表示,他與您之間的談話內容,恐怕不方便讓馬修小姐知曉,所以只好拜托我代為行事。」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

  打開通訊後,細微的雜音證明了這項功能正在運作,但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方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盡管他才是那個主動求見的人。

  好一會兒過去,通訊另一頭的人才開口:「好久不見,猊下。」

  這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說法,因為他們在第六特異點也有過短暫的交流,那時她以摩根的靈基現世,尚未回想起前塵的記憶。

  古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想像出對方說這句話的畫面——無論是耶底底亞還是所羅門,他們的形像都沒有浮現,留在她腦海中的只有一個模糊的、看不清面貌的人影。

  「我猜我們很快就會正式見面了?」她收起了內心的悵然,「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那種'見面'。」

  「……嗯。」

  「是嘛,那就好。」她重復了一遍幾天前說過的話,這次對方沒有回應,但她知道對方聽見了,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那麼到時候再……」

  不止一個名字流淌到了她的舌尖。

  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煙——現代生活殘留的壞習慣,考慮到她要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是時候把它徹底戒掉了。

  等到那股煙癮漸漸消退後,她閉上眼睛,允許自己在內心深處發出最後一聲嘆息,才終於說完了那句話:「那麼到時候再見,羅瑪尼醫生。」


第385章

  回到烏魯克之後,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交接和囑咐接下來的工作。

  烏爾寧加爾變得比往常更加粘人了,時時刻刻都要跟在她身邊,只要稍微離開他的視線幾分鐘,就會露出那種仿佛在下雨天被遺棄在街頭的小狗般的眼神……眾所周知,緹克曼努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眼神。

  但在出發前的最後一晚,她沒有把晚餐時間留給那孩子,而是西壁去找了帕提。

  英靈化後的帕提比她記憶中要年長一些,可能是蛾摩拉毀滅後她又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也可能是受到了艾斯翠德靈基的影響……緹克曼努曾經希望是前者,直到她親眼目睹了帕提英勇而壯烈的最後一戰——御主和英靈之間會夢見彼此的記憶,她知道這個女孩在她死後很快也離開了人世。

  「我知道我沒有哈蘭師父那樣的幽默感,但您也不用露出那麼傷感的表情吧?」帕提朝她擠眉弄眼,緹克曼努則配合地笑了笑,於是帕提也笑了起來,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說您和他們記憶中的模樣差別很大,不過我只覺得您的身材瘦小了一些,皮膚白了一些。」

  畢竟「埃斐」是阿賴耶依據她的本體塑造出來的, 只是額外添加了一部分地中海人種的基因, 與她原本的相貌非常接近。

  「對了,猊下……」帕提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您知道……噢,巴爾啊, 我真不知該如何開口……關於迦勒底的代理所長……他其實是……」

  緹克曼努輕輕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帕提似乎松了口氣——勇敢、忠誠、堅韌都是她的美德,但能言善辯不是——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的神情卻更加低落了:「我不確定您是否知道真相,畢竟您當時已經……」她艱難地將「死」這個字咽了回去,「不在了。當初偷偷支持索多瑪王,為他提供兵器、戰車和白磷的幕後黑手就是所羅門。」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猊下,我……我不明白。」帕提終於徹底泄了氣,「難道只是因為權力嗎?因為他坐上了那個位置,我們曾經認識的那個孩子就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陰謀家?我不認為比拿雅騙了我,當時的我已經是半個死人了,他沒必要對死人說謊。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蛾摩拉在當時甚至不是對以色列威脅最大的國家。我恨所羅門,如果可以的話,我渴望著有朝一日能親手將他碎屍萬段,可是……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難道我們記憶中的耶底底亞殿下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的嗎?猊下,我真的不明白!」

  緹克曼努只好向她闡明了真相,關於耶底底亞、所羅門和雅威……她不認為這些信息對於開解帕提內心的矛盾有幫助,但這孩子有權利知道一切。

  果不其然,在得知真相之後,帕提不僅沒有釋然,反而看著愈發痛苦了。

  「我……」她的呼吸異常沉重,像是被什麼東西壓得喘不上氣,「抱歉,猊下,我感覺心很亂,我……我什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這些……」

  緹克曼努能夠理解這種感受。她攬過帕提的肩膀,讓她枕在自己的肩頭,好讓這艘在風雨中飄泊的小船擁有一處避風港。

  「至少我原本還能全心全意地憎恨他,告訴自己是權力腐化了他的心,是以色列的繁華和奢靡讓他忘記了過去的歲月,讓我們曾經都敬愛的小王子變成了一個卑鄙殘忍,毫無良知的混蛋……盡管相信這件事會讓我非常痛苦。」帕提沙啞地說道,「結果我現在知道了真相,知道並不是耶底底亞殿下變壞了,只是因為他被雅威消去了人性,淪為了它的傀儡……我本該感到寬慰才對,可是猊下,我的心裡只有困頓和掙扎……」

  緹克曼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對帕提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國度,如今也只有她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她也無法忘記往日的仇恨,無法忘記蛾摩拉人的血與淚,無法忘記那座如流星般隕落的文明之城,曾經如此璀璨、耀眼,最終卻沒能留下任何痕跡……除了一片焦土。

  是了,過去的愛不曾被辜負,可那份愛又該如何抵消今日的恨呢?

  「我究竟該怎麼做?」帕提懇求地看著她,「拜托了,猊下,請像過去那樣用您的智慧為我指明前路吧!」

  「當聽見那位醫生的聲音時,你的第一感受是什麼?」

  「我很快就察覺到他是耶……所羅門。」她答道,「隨後——幾乎是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無法遏制地萌生出恨意,並且想要殺死他,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裡又有一些讓我感到熟悉和懷念的東西……」

  說到這裡時,她的腦袋垂了下來:「當我發現自己的心竟然會因為那些舊時光的產物而柔軟下來時,我感覺很惡心……就好像我辜負了蛾摩拉,辜負了您和塔瑪殿下。」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並給了她一個微笑:「沒必要為此而內疚,帕提,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可能是鮮少對外表現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待情緒略微緩和後,帕提的臉慢慢紅了起來。

  「對、對了!雖然我當時有點激動,但是請您放心,立香和馬修都沒有發現我的異常。」她補充道,「我知道所羅門如今是迦勒底的主心骨,揭穿這件事只會讓雙方都難堪。何況立香和馬修都是好孩子,我不想讓他們為難——巴爾在上,我在這個年紀還喜歡往兄弟姐妹身上扔泥巴玩呢,他們卻已經在拯救世界了。」

  「你做的很對,孩子。」緹克曼t努揉了揉她的發頂,「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應該凌駕於拯救全人類的使命之上……不過坦誠說,其實連我也不知道該拿那位醫生如何是好。」

  「您也會有想不清楚的事情嗎?」

  「當然,而且還有不少呢。」比如說,她至今都沒想清楚自己對吉爾伽美什的教育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才會讓他從曾經聰慧謙遜的少年王儲變成日後那個令所有人頭痛的暴君,「如果與迦勒底接觸會使你感到困擾的話,以後我會盡量讓烏爾或加雷斯負責和他們接洽工作……當然,我猜對方也有同樣的想法,會盡可能避免跟我們產生交流。」

  「其實還好,雖然我不想和所羅門說話,但和迦勒底的其他人聊天都很有意思。」帕提掰著手指,「穆尼爾是一個有趣的人,有種獨特的冷幽默。達芬奇有時會讓我想起耶米瑪,您也知道,她們藝術家發起癲來都一個樣,她對永恆之殿很感興趣,可惜那裡已經被燒毀了……除了這些,從立香和馬修那裡聽說一些現代的奇聞軼事也很有意思。」

  說著,她忽然興奮起來:「對了,您可能還不知道!在未來,有好多人都能享受到免費的公學教育——哈哈,我們的鄰居果然都是一群笨蛋!居然還敢嘲笑蛾摩拉總是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錢,看看到最後誰才是對的!還有那種叫'飛機'的鐵鳥,巴爾啊,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普通人也能在空中飛來飛去呢?」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也越來越亢奮,像是一只助跑結束後全力前進的獵豹。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東西——猊下,未來的人類還在宇宙裡建造了會飄浮的堡壘!」緹克曼努猜她說的應該是空間站,「以前我一直無法理解您為什麼對星星的故事那麼感興趣,還整天命令工匠摩玻璃片做望遠鏡。畢竟星星距離我們太遠了,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半點關系。唯一有點意思的是流星,可就算偶爾掉下幾顆星星,也不影響我們吃飯睡覺……可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值得的,猊下!即使沒有翅膀,也阻止不了人們飛到繁星之中去,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情了!」

  看見她的眼睛裡中又恢復了神采,緹克曼努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不錯,蛾摩拉輸了,滅亡了,許多人類文明的瑰寶也被毀於一旦,關於她的傳說或遺失、或泯滅,或被嫁接到了其他人身上……但總會有一些美好的東西被延續下來,並且在未來不斷壯大。雅威的權威或許影響了許多代人,並且在未來也依舊是主流,但它已經失去了鼎盛時期任意干涉命運走向的力量。過去的它是唯一的主宰,如今它是上帝、真主以及耶穌的父親,甚至無法阻止不同信徒之間的黨同伐異。

  它被不斷地解構,然後重新解讀,最終演變成了一個文化符號。盡管仍被視作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卻早已沒有人在乎它真正的旨意,只是將它視作表達自己想法的工具。

  說到底,他們之間的輸贏只是一時的,人類文明自有它的想法,只會按照它理想中的步調前進。

  「明天您就要出發去剿滅怪物女神了。」帕提說,「真的不能讓我跟您一起去嗎?我不想讓當初的情況再次上演……」

  緹克曼努捏了捏她的臉蛋,並不怎麼認真地假裝生氣:「你覺得這一次我也會輸?」

  「當、當然不是!」盡管如此,對方還是嚇了一跳,「我只是希望這一次能夠陪伴您走到最後,這是女王鐵衛的職責,烏利亞老師把這個神聖的使命托付給了我,我不想再辜負他的信任了!而且艾絲翠德還把她的靈基借給了我,猊下,我不能在晚輩面前丟臉!」

  「你當然會陪伴我走到最後。」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但烏爾寧加爾還很年輕,無法獨自承擔起一個國家的重負,他需要幫助,帕提。在我回來之前,代我保護好這座城市,好嗎?」

  聞言,帕提不禁有些失落,但依然語氣堅定地回答:「是,猊下!」

  第二天一早,他們在城門口與眾人告別。等輪到加雷斯時,緹克曼努給了他一個擁抱,加雷斯也深深地回抱了她。

  「這感覺真奇怪。」他說,「過去總是我四處旅行,母親留在卡美洛特,現在卻完全反過來了。」

  「偶爾也得換個人來扮演尤利西斯ヾ。」緹克曼努面露微笑,「我知道總是待在一個地方會讓你感到難受……畢竟我的小男孩是像風一樣自由的孩子,不是嗎?」

  「再自由的風也會為他重要的人停駐。」加雷斯低下頭,她順其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額頭,「請一定要保重自己,母親。如果路上遇見了危險,可以把梅林拋出去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他身上到處是顯眼的白色,還會散發出香氣,很適合成為誘餌。」

  「大哥哥我聽得到哦……」

  「我知道。」加雷斯回答。

  與依依不舍的眾人分別後,他們便正式踏上了旅程。

  然而沒過多久,緹克曼努就察覺到吉爾伽美什的情緒有點不太對勁。

  「怎麼了,盧伽爾?」

  「那個臭小子跟我道別時的表現居然還不如幾天前跟阿伽道別的時候情真意切。」吉爾伽美什雙手環胸,「可惡,他們的關系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

  她對此並不意外。阿伽性格開朗直率,也確實將烏爾寧加爾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平日總是照顧他的感受,從不把他的言語攻擊放在心上。

  烏爾寧加爾只是對於情感的表達有點不坦率,不代表那孩子體會不到他人的善意——雖然這麼說可能會傷到吉爾伽美什的心,但她認為阿伽作為長輩受到烏爾寧加爾的親近和愛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梅林顯然也有和她同樣的想法,並且在表達上更加直接:「這不是當然的嗎?在小烏爾所有的長輩裡,國王陛下你是最不討人喜歡的那個呢。」

  「閉嘴,魔術師!再敢出言放肆,本王就把你扔到哀悼之塔裡融掉。」吉爾伽美什眯起眼睛,「別以為我對你毫無了解,梅林,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喜歡破壞別人正常夫婦關系,行為極不檢點的男人,本王這雙洞察一切眼睛會一直盯著你的。」

  「不用想那麼多,吉爾伽美什王啊,大哥哥我對於'夫婦'的要求還是挺高的。」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不僅沒有舉辦過正式的婚禮,就連銅板上那些創作水平很爛的故事也只是當事人一廂情願的妄想——像是這種程度的關系,梅林大哥哥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距離他們離開烏魯克還不滿一天,氣氛就已經如此緊繃了,真不敢想像接下來的旅途變成什麼樣……

  緹克曼努滿心疲憊地嘆息了一聲,可惜這次計劃必須有他們的協助,否則真想把他們丟在這裡獨自出發。

  唉,有點想念她的鞭子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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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自從幾天前那場驚天動地的下海口ヾ浩劫之後,拉瑪什圖本就有點神經質的性格終於徹底滑向了極端。她前所未有地焦慮、狂躁,整日疑神疑鬼,仿佛緹克曼努隨時會從哪塊石頭上的縫隙裡蹦出來一樣,並且對這種滑稽可笑的猜想深信不疑,幾乎要把自己逼瘋了。

  金固並未真正經歷過人類賢者主導的時代,但從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的反應來看,對方確實頗有能力。即使是神明,有時難免也會感到焦慮和不安, 但僅憑焦慮和不安就快把自己害死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

  隨著拉瑪什圖的情緒愈發癲狂,金固也愈發渴望回歸母神身邊,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由於魔獸大軍數量銳減,原本近在眼前的終點又變得遙遙無期了。拉赫穆還沒有進化到最完美的狀態,母巢卻已經沒有了足夠的養料。

  誠然,拉瑪什圖只能產出一些劣質的魔獸——金固曾一度很憎惡這點,他認為這些仿冒品是對他兄弟姐妹們的侮辱,但數量有時也能彌補質量。吉爾伽美什召喚了一群相當強力的幫手,可他們能夠覆蓋的攻擊範圍終究是有限的,而母巢卻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新的後繼力量,讓魔獸的足跡遍布整個美索不達t米亞。哪怕部分軍團在主戰場上被敵方消滅了,其余的魔獸也能及時為母巢帶回新鮮的養料。

  他們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與人類方的相持只是一時的。烏爾和拉伽什抵抗不了多久,它們倒下後, 接下來要死的就是烏魯克了……

  或者說,本該如此。

  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人類賢者橫插一腳的話。

  眼下,金固甚至不確定是該讓拉瑪什圖繼續量產那些質量低下的魔獸,好讓軍團盡快擴充到原先的數量,還是干脆由他親自外出狩獵,讓拉瑪什圖把全部精力放在拉赫穆的哺育上。

  恩奇都的身體強度足以與吉爾伽美什相抗衡,但人類的姿態不適合搬運大量食物,他至少還需要一到兩支軍團為他清理戰場。

  一想到這裡,金固的心情忽然復雜了起來。

  自然神大多是某一種神聖力量的具現化,所有神性上的變化都會在外在上有所體現。例如寧胡爾薩格,她的神性在復活時受到了虛數之海的污染,於是指甲就變成了滿含怨毒的深紫色。反過來說,如果強行改變一個神明的外在,也會致使神明的心性受到影響。

  他當然也逃脫不了這一情況——自從被母神以恩奇都的姿態復活後,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心性不產生偏移,但時間一長,他還是不免受到了後者的影響。

  人類是在他死後才誕生的,金固對於這個物種既無喜愛,也無怨恨,對於人類的賢者自然也是如此,可每當有魔獸拖著人類的屍體回到巢穴,或是目睹那些活著的人在轉化儀式下被拉赫穆寄生並吃掉大腦的時候,他的胸口就會一陣刺痛。

  在得知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緹克曼努的時候,他甚至控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偷偷跑去了基什,只願能夠見她一面。而在真正見到她,與她目光交彙的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溫暖,仿佛靠近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渴望著觸碰她、擁抱她,感受她的呼吸,渴望著回到她身邊。

  盡管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但金固還是感到一陣後怕。他此生唯一渴望的溫暖唯有母神,而不是這個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女人。如果他繼續受到「恩奇都」的影響,萌生出更多不屬於他的感情……這可不是一個好預兆。

  好在只要等到母神回歸地表,他就能重新從她的子宮裡誕生,恢復最初的形態,不必再被囚困於這具虛假的軀殼之中。

  「她來了!」拉瑪什圖刺耳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能感受到她的腳步,她的氣息……緹克曼努,不祥之人,帶來毀滅之人… …金固!你在哪裡?孩子,媽媽要她死!媽媽要看到她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媽媽要她流血!我的好孩子,去替媽媽殺死她吧!」

  她的情緒愈發激動,忍不住用指甲去摳挖自己的臉,鮮血像淚水一樣從她的傷口流淌而下:「不——我不要她死,我要她活著,然後把我曾經體會過的痛苦完完整整地經歷一遍!我要剝下她的皮膚,逼迫她吃掉死嬰的屍體,讓她也知道被別人變成怪物究竟是什麼滋味!」

  如果說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膚尚且算是安努對拉瑪什圖降下的神罰,攻擊孕婦並生吃她們腹中的胎兒就是拉瑪什圖墮落後自己對人類的報復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還是對方的記憶在復活時遭受了扭曲,但她本人似乎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這也是起初金固對她很不放心的原因之一。雖然追根溯源,拉瑪什圖的厄運源於緹克曼努在庫拉巴為她修建神廟,意圖讓她分走伊什塔爾的神權,可即使有利益上的算計,但拉瑪什圖也切實得到了好處,而真正用殘忍的手段剝奪了她的神格,將她從天國放逐到塵世間淪為惡鬼的是伊什塔爾。她的做法得到了眾神之王安努的首肯,事後也沒有任何神明願意站出來為她求情。

  金固覺得這種做法很蠢。拉瑪什圖確實需要受到懲罰,但她畢竟也是一位神明,不能像懲罰一個人類那樣讓她毫無尊嚴可言。安努對於自己的子女確實太過溺愛了,這一點倒是和母神很像,而他們最後都因此嘗到了苦頭。

  無論如何,真正使拉瑪什圖陷入苦難的是神明一方,那麼她所表現出的忠誠和溫馴就顯得非常可疑了。金固暗中觀察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肯定她的確只恨人類和緹克曼努,並非蟄伏在神明的陣營中假意順從。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諸神是拉瑪什圖注定無法反抗的對像,人類卻是弱小可欺的,可以任由她發泄怒火和怨恨。

  更何況,拉瑪什圖也不全然是一個蠢貨,她很清楚自己選擇報復後者的原因,只是她不願接受自己是一個無力抵抗命運,只能抽刀更向弱者的懦夫,於是只好不斷給自己灌輸對人類的恨意,說服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以掩蓋她心中恨意真正指向的對像。

  漸漸的,在歲月長河的衝刷下,她似乎已經忘卻了當初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只剩下了對人類無盡的不甘與憎恨。

  當然,金固並不在乎拉瑪什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這般田地的,就算對方的忠誠源於她內心的懦弱和自我欺騙也無所謂,他只注重結果——母神的計劃需要一只忠誠的狗,拉瑪什圖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好,這樣就足夠了。

  「是,母親。」他用盡最後的耐心安撫對方,「我會將那位賢者帶回來獻給您的。」

  「我要她活著……」拉瑪什圖魔怔似地重復著。

  「那是當然的,母親。」金固意味深長地回答,「一切都會如您所願。」

  拉瑪什圖的觸須深埋於地下,可以時刻獲悉母巢周邊的情況。盡管她在使用母神的權能上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但作為偵查兵而言,她干得還算不錯。

  恩奇都的機動性很強,而且能夠飛行,很快他就抵達了拉瑪什圖所說的地點,並且正面撞上了似乎正在原地休息的緹克曼努一行人。

  金固的目光落到了在場唯一的女性身上——幸好這次恩奇都的感性並沒有在他身上重演:「人類的賢者啊,母親讓我代她向你問好。」他露出了有些嘲弄的微笑,「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你見上一面了。」

  簡直是自投羅網……難道她以為有烏魯克王和魔術師的護送就能安然無恙嗎?未免太天真了。

  母巢等同於拉瑪什圖的魔術工房,能夠為他提供庇佑和魔力支援,何況恩奇都的飛行速度極快,要將她劫走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至於吉爾伽美什和梅林……等他們趕到母巢的時候,恐怕人類的賢者早就被轉生儀式變成拉赫穆了。

  不出預料,梅林的第一反應是用幻術將緹克曼努藏起來,吉爾伽美什則向他發射王之寶庫,逼迫他拉開距離——顯然,他們都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但光憑夢魔的幻術就想隱藏她的蹤跡,實在是可笑至極。他乃自然之子,僅僅通過輕微的呼吸聲就能判斷出獵物的位置。

  抓住吉爾伽美什的一個破綻後,他轉眼便將對方甩在身後,利用機動性避開了做出防御姿態的梅林,最終准確地抓住了他後方的緹克曼努。

  在經歷過一番廝殺並且狩獵成功後,金固感覺自己久違地恢復了一絲野性——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才是屬於「金固」的感覺。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受夠了神之兵器那無意義又突如其來的感性,等計劃成功後,他就立刻拋棄這具身軀回到母神身邊,他要變回他真正的樣子。

  「抓住你了。」他壓低了聲音,享受著這種玩弄獵物的感覺。

  然而,緹克曼努似乎沒有要掙扎或逃走的意思,反而伸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啊。」她看著他,「抓住你了。」

  在平靜的表情之下,她的眼中蘊藏著與他相同的掠奪性,那是狩獵者的目光——金固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不對,但吉爾伽美什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

  「天之鎖!」

  一陣冰冷的觸感襲來——沉重的鎖鏈束縛住了他的手腳和軀干。他越是掙扎,鎖鏈就勒得越緊,到最後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骨骼在哢噠作響。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天之鎖是恩奇都的化身,而他擁有一部分恩奇都的神性,天之鎖t理應對他無效才對。

  金固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人類陷阱裡的野獸——憤恨、絕望,卻又無能為力。他憤怒地衝他們咆哮,但喉嚨裡發出恩奇都的聲音只讓他感到陌生和迷茫。

  突然,他的眼前亮起了一道白光,猶如一雙雪白的手,溫柔地將他包圍起來。

  恍惚間,金固仿佛聽見了母神的呼喚——不是拉瑪什圖那個冒牌貨,而是他真正的母親,創世女神提亞馬特的聲音。她呢喃著他的名字,如此熟悉,如此溫暖,頃刻間便撫平了被天之鎖束縛的疼痛和挫敗。

  「母親……」

  金固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靈魂回到她的懷抱中。

  ……

  …………

  白光散去後,他慢慢地舒了口氣,天之鎖無力地垂落在地上。

  「恩奇都……?」

  他聽見緹克曼努試探性的詢問——周圍非常安靜,哪怕是一貫處變不驚的盧伽爾之手也不禁屏息凝神,更不用說身後的吉爾伽美什了,他不用回頭就能想像到對方此時的表情。

  ……糟糕,忽然有點蠢蠢欲動了。

  「就只有這點程度?」他湊近她,享受她的耳朵被熱氣拂過時輕微的顫栗,以及她臉上的表情——那個驚愕、不可置信,也許一百年才能見到一次的表情,他決定將這一慕永遠珍藏在心底,「看來你的把戲已經玩完了……人類的賢者啊,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動手了吧?」

  下一秒,他抱著緹克曼努衝向高空,將仍在驚慌失措的兩人丟在身後。

  回到母巢後,拉瑪什圖欣喜異常,完全忘記了之前打算把緹克曼努抽筋扒皮,然後強迫她吃嬰兒的事情,只想立刻舉辦轉生儀式,將她變成拉赫穆——說到底,神明在塵世間的娛樂其實也相當貧瘠,不是把野獸變成人類,就是把人類變成野獸。

  「母親啊,何必那麼痛快地結束她的苦難呢?」他蠱惑道,「假如人類賢者的痛苦能夠愈合您內心的創傷,不妨讓她越痛苦越好……若您感興趣的話,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

  拉瑪什圖果然被勾起了興趣:「說吧,我的孩子。」

  「不如將她交給我,讓我肆意凌辱她的身體,直到獸的種子在她的子宮著床。」他說,「等吉爾伽美什趕到這裡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他心愛的女人一邊抽泣,一邊遭受我的欺凌,肚子因妊娠而膨脹,無法忍受而發狂地抱著我的大腿,曾經高潔的人類賢者,終究只剩下了這樣污穢的身影ゝ……」

  「不錯,不錯!」拉瑪什圖的觸須在地下不停蠕動著,整個地下巢穴都因為她的興奮而顫抖起來,「還是你想的最周到。金固,我的好孩子,你還在等什麼?現在就讓她墜入恥辱和絕望的深淵吧!」

  「在這裡當然是不行的。希望您能在巢穴中為我留出一片獨立的空間。畢竟,雌雄交合是一項神聖的儀式,身為神明,自然不能像人類一樣將其視為低賤的樂趣。」

  聞言,拉瑪什圖的神色略顯遲疑:「可是,諸神之間也會……」

  「我明白您的意思,諸神之間不乏一些混亂的關系。」他微笑著,「然而,那些都是在後神明時代受到人類影響而產生的壞習慣。遠古時期,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依然遵守著神聖的傳統。緹克曼努當然不值得如此優待,但要讓我為一個人類舍棄神明的格調……母親啊,您不覺得這樣太折辱我了嗎?」

  拉瑪什圖最終被說服了,答應為他開辟一片空間,方便他行事,並且不得窺探他的隱私。母巢是拉瑪什圖的工房,亦是她身軀的一部分,改變巢穴的空間架構對她而言就像動動手指一樣輕松。

  可能是因為生前經常和人類接觸,拉瑪什圖居然在房間裡放了一張符合人類習慣的大床。床面很柔軟,能讓他放心地把緹克曼努扔到床上,不用擔心她因此受到傷害。

  他將她的手腕按在床上,假裝要咬她的肩膀:「還是一副冷靜的面孔呢……不怕我把剛才說過的話統統付諸實踐嗎?」

  「坦誠說,最開始我確實嚇了一跳。」緹克曼努嘆了口氣,用一種責怪但又喜愛的眼神看著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以前就這麼頑皮,只不過我沒有發現?」

  聽到她不怎麼真切的抱怨,恩奇都咯咯笑了起來:「我以前就這麼壞。」他親了一下剛剛啃咬的地方,沒有用力,但那裡留下了齒痕,「只不過吉爾平日行事太招搖了,所以大家都沒發現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好孩子。」

  「大家早就發現了,自從你晚上經常出入我的房間之後。」她問道,「寧願大費周章地在拉瑪什圖的眼皮底下找機會和我單獨相處,也沒有選擇直接跟我們一起行動……我想你一定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吧。」

  恩奇都心裡其實還想兩人溫存一會兒,但優先工作就是緹克曼努的做事風格,他也喜歡看她認真思考的模樣。

  「迦勒底要找的聖杯在拉瑪什圖手中。拉赫穆與其他魔獸不同,是用人類作為活祭品轉化而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拉赫穆是人類?!」

  「當然不是,別擔心,緹克曼努。」他解釋道,「轉化儀式的過程是在活人體內植入一個拉赫穆幼體,幼體會將人的大腦和心髒吃掉,等它們成長出自我意識,就會催化身體的異變,原生的骨骼被粉碎和消化,為新的身軀提供營養。拉赫穆雖然會通過大腦吸收人類的記憶,但它們沒有人類的感情,那些記憶對它們而言只是一種學習資料。」

  恩奇都放松身體,將頭枕在她的胸口,感受著她呼吸時的起伏:「你和吉爾在下海口的那次清剿行動讓拉瑪什圖遭受了重創,如今母巢裡的養料近乎枯竭,轉化儀式也被迫中止。母巢裡還有許多從其他國家抓來的俘虜,他們都還活著,我想幫助他們逃走。」

  「知道他們被關押的具體位置嗎?」

  「在血牢裡。」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恩奇都能感覺到她的下巴在他的發頂劃動:「那麼你呢?」

  「什麼?」

  「你是不是還有命脈被拉瑪什圖握在手裡?」她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異常肯定。

  「果然瞞不過你。」他苦笑一聲,「拉瑪什圖雖然信賴金固,但並不是對他毫無防備。」

  就像金固暗中懷疑拉瑪什圖一樣,拉瑪什圖也偷偷提防著金固——神的心性會反受其外在改變的影響,這對神明而言是一個常識。

  「為了避免金固受到我的影響而向人類倒戈,拉瑪什圖也設置了一道保險。這具身軀的靈核——也就是金固真正的心髒如今在拉瑪什圖手中,一旦他的認知發生動搖,她就會立刻摧毀他的心髒。這也是金固明知自己出現了異常,也不想讓拉瑪什圖知道的原因。」

  「嗯……有意思。」緹克曼努沉吟片刻,「也許這裡面有文章可做。」

  恩奇都抬頭凝視著她,俄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我喜歡看你思考的樣子。」

  說罷,他俯身親吻了她。她溫熱的吐息抹去了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痛苦——那天晚上,在金固的身體裡,她就在他眼前,可他什麼都做不了,近在咫尺的距離也猶如天涯相隔。恩奇都和金固相處得並不好(雖然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他們有許多理念不和的地方,唯獨有一點例外,那就是金固對於回到提亞馬特身邊的渴望。

  深吻結束後,他小聲抱怨道:「緹克曼努……吻技變好了呢……」

  緹克曼努的胸口因為輕笑而顫動:「你和吉爾確實是摯友。」

  恩奇都再次咬住她的肩膀——這一次是真咬,不至於咬破皮膚,但會留下一點淤痕。他希望能在緹克曼努身上留下一點痕跡,畢竟他在她漫長的人生中缺席了如此之久。

  「騎士王——我沒記錯吧?聽說他是一個不錯的丈夫,把你照顧得很好。」他的嘴唇依然貼在她的皮膚上,模模糊糊地說道,「下次見到他,我會好好感謝他……然後再把他殺掉。」

  「Hmm……真壞。」

  「可你就是好喜歡我,對不對?」

  「是啊,真沒辦法。」她的眼神專注而深情,就好像他是她珍貴的寶物,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在乎的——好吧,可能還有人類,但是他也愛人類,所以沒關系,「我想念你,恩奇都。」

  「我也是。」他吻了吻她的嘴t唇,這次只是一個純潔的、蜻蜓點水般的輕吻,沒有索求,唯有情意,「先不管別的事了,現在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緹克曼努。」

  等吉爾他們趕到後,大概就沒有多少可以兩人獨處的時間了吧……恩奇都很清楚自己摯友的實力,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怒火中燒地殺進拉瑪什圖的巢穴。在那之前,他只希望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除了擁抱、親吻,傾聽彼此的呼吸之外什麼也不去想。


第387章

  在天國尚存的時代,諸神之間曾經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天上地下最好的美酒唯有兩種,一是恩騰ヾ的佳釀,二是敵人之血。

  拉瑪什圖在作為神明時並沒有資格品嘗恩騰之酒,但她很快就能啜飲另一種佳釀,來自她的敵人——緹克曼努,這世上最可憎的人類,她會慢慢咀嚼對方的血肉,品味其中蘊藏著的痛苦和絕望。

  「只可惜這裡沒有銅鏡。」拉瑪什圖驅使觸須緩慢地在床畔蠕動,欣賞著她的慘狀, 「否則我真想讓你看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緹克曼努。」

  然而她的敵人已經聽不到了。緹克曼努呆滯地看著上空,琥珀色的眼珠灰暗而渾濁,四肢的皮膚都被毒液腐蝕了,潮濕的血肉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有好幾只血蠅圍著她打轉。她的肚腹隆起,每一次胎動,她的身體就會顫動一次,從口鼻中流出幾滴漆黑的黏液。

  毫無疑問, 她已經徹底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無論這位人類的賢者曾經掀起過怎樣的驚濤駭浪,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就在此時,緹克曼努渾身抽搐了一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以至於她差點從床上滾落下來——顯然,她子宮中的怪物已經臨近成熟,再過不久就會破腹而出。

  「真可憐。」拉瑪什圖假意唏噓, 「緹克曼努啊,你一定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吧?」

  說罷,她用觸手托起對方歪斜的腦袋,想要更好地欣賞這一幕……可當對方抬起頭時,她卻看見了自己的臉。

  「什麼?!」拉瑪什圖驚慌失措,下意識地往後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金固,我的孩子,你在哪裡?緹克曼努她……」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緹克曼努——或者說床上這個血肉模糊,卻有著她年輕時面龐的女人說道,「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拉瑪什圖,你成功讓人類的賢者墮落了,現在她變成了這樣肮髒醜陋的東西,簡直像是……」

  「不!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她聽見了自己的尖叫,但那聽起來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仿佛那根本不是她的聲音。無論她怎樣嘶聲力竭,那句話最後都清清楚楚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她說:「簡直像是當初的你一樣。」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炸開,頃刻間便吞噬了整個母巢。

  她幾乎是本能般地向前奔跑,唯恐自己也被拖入這可怖的威能中。她不應該這麼做——或者說她不能這麼做,她早就沒了雙腳,只能像毛蟲一樣緩慢爬行——但她確實跑了起來,腳底觸地的粗糲感讓她感到陌生……以及懷念,畢竟她並非一直都是怪物的模樣。

  她也曾美麗動人,受人喜愛,也曾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並且有一顆善良的心,讓她可以極盡寬容地去愛其他人。

  漸漸的,她忘記了白光的存在,而是慢慢沉浸於這種重新用雙腳走路的感覺。周圍逐漸敞亮起來,但不再是先前那樣幾乎要將一切燃燒殆盡的暴曬,更接近熹微的晨光,令她感到寧靜和溫暖,四周金碧輝煌的建築喚醒了舊時的記憶……這裡是天國,諸神所居之地。

  一股暖流充盈了她的五髒六腑,她從來沒感覺身體這麼輕盈過,生命力如同蒸騰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她全身的毛孔裡散發出來,仿佛隨便一陣微風吹過,她就能像小鳥一樣展翅飛翔。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回家的感覺……

  突然,那種鮮活的感覺消失了,她的雙腳倏忽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星球的重力將她從天空中拽了下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底流出了鮮血。

  她感覺很冷,很脆弱,有種衣不蔽體的感覺,好似一只失去了殼的蝸牛。陽光變得更加明亮,將附近的建築都照得純白無瑕,她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剩下了疲憊和恐懼。

  鮮血彙成了血泊,沿著雪白的階梯流淌而下。

  一陣劇痛攫住了她,讓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兩道細長的陰影蔓延到了她身上,就像兩把尖刀貫穿了她的身體。

  拉瑪什圖感到又冷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天國明媚的陽光不再使她溫暖,拂面而來的微風也不再令她清爽。她血淋淋的軀干在太陽下暴曬著,細密的刺痛像螞蟻一樣啃食著她,再輕柔的風吹來時也猶如刀割。

  但她最終強迫自己抬起頭,好看清站在她跟前的究竟是誰。

  其中一個是伊什塔爾,看起來美麗而殘忍。她上下打量著她,就像是看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另一個是太陽神沙馬什,他手裡拿著什麼血淋淋的東西……啊,那是她的皮肉,她的神格……她僅剩的尊嚴……

  最後,伊什塔爾開口:「真是一個醜陋的東西。」

  盡管她疼得渾身發抖,甚至沒有力氣抬起頭,但她知道周圍有很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冰冷無情,可能還帶著一點觀賞玩物的戲謔。

  她期盼著有誰能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至少懇請刑罰的執行官沙馬什為她減輕一些痛苦,但沒有任何一位神明願意開口——泉水女神南舍,她的姐妹,隱沒在諸神間沉默不語。正義之神基圖,她的情人,他本可以向他的父親沙馬什發出請求,可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一個陌生人。還有水神埃阿,諸神之中最慈悲,最聰慧的那位,也是她所侍奉的主神,他理應有辦法撫平伊什塔爾的怒火,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旁觀。

  還有安努——眾神之王,天國的主人。她祈求他做出公允的審判,乞求他讓她保有一點體面,可他只是對自己的女兒露出了喜愛的微笑。

  「現在氣消了嗎?」她聽見沙馬什對伊什塔爾低語,他是伊什塔爾的兄長,對她溺愛的程度一點也不遜於他們的父親。

  「只消了一半。」伊什塔爾說,「倘若罪魁禍首一日沒有被懲罰,我便一日不能展露笑顏。」

  聽到妹妹的話,沙馬什嘆了口氣:「你知道父神不能輕易動她,恩利爾還對神王之位虎視眈眈,父神還需要她……」

  真是諷刺,緹克曼努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魔力的普通人類,但大神對她的寬容竟然比絕大多數神明更多。

  「我又沒想讓她死。」伊什塔爾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但讓她嘗到點教訓,總歸不過分吧?這一次她行事太過,也有損父神的威嚴。我已經想好要怎麼懲罰她了。」

  「只怕父神不會輕易同意。」

  女神咯咯笑道:「可縱使我做了什麼,父神也不會反對,不是嗎?」

  剩下的話她沒能聽到,失血過多讓她的意識陷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有一陣冰涼的水沒過了身體,撫平了皮膚上灼燒般的痛楚……是南舍嗎?在天國終究還是有神明願意關心她的……

  然而睜開眼睛後,她發現自己不知為何來到了庫拉巴。

  昔日繁榮的王城如今已經被洪水衝垮,泥磚所建的城牆已經塌陷了一半,許多房屋都被壓垮了,烏魯克人不久前為她建起的神廟也不例外。百姓們完全沒辦法外出活動,甚至不能繼續待在家裡,只能爬到屋頂落腳。

  隨後,她看見緹克曼努緩慢而艱難地穿過被洪水淹沒的街道,來到伊什塔爾面前。女神端坐於天舟,看似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實際一直在暗中觀察緹克曼努的反應,直到看見她屈膝跪下,才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不過那微笑很快又轉為了虛假的驚異:「庫拉巴怎麼變成了這樣?可是拉瑪什圖在管理上有失職之處?哼,區區一個三流女神,我等會兒定要去她的神廟裡,好好責罵她一頓。」

  水線淹過了緹克曼努的胸口,水下有五六只水蛭吸附在她身上,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t「和拉瑪什圖大人無關……是我有欠考慮,使她面臨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總是這樣謙遜又負責,我的大人。」伊什塔爾溫柔地回答,「所以我才要來幫您吶,畢竟我不僅是埃安那的守護者,也是烏魯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嗎?」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是,感謝您的寬厚。」

  瞧啊——哪怕是人類的賢者也要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

  緹克曼努或許有些小聰明,但這只能讓她暗算一些與她同級別的人,例如其他城邦的國王,而在那些更高級別的存在面前,她也只是一枚無力的棋子,力量上的天塹足以抹平智謀帶來的一切優勢。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遭受了伊什塔爾一些小小的刁難,除了顏面,她並沒有失去別的。

  唯一可憐的只有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要承擔所有的痛苦……失去了神格,失去了尊嚴,最後淪落為了這樣一個醜陋的怪物。

  周圍的景色忽然發生了變化,像是一瓢冷水,將她從悲傷的情緒中潑醒了。

  她又莫名來到了一個陳舊的小房間,房間裡到處都是木架,架子上堆滿了泥板和羊皮紙卷,就連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散發出歲月久遠的氣味。

  「所以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一個男人的聲音……拉瑪什圖對此感到很陌生,而回應他的女聲卻是她所熟悉的。

  「用來殺死諸神的。」

  荒唐至極——沒等這種嘲弄的想法在她腦海中完全形成,她的身體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不顧她的想法向前走去。

  走出充滿書卷氣味的房間後,她四周的景致不斷變化,宛如穿越時光的洪流。每走一步,天上的太陽與月亮便輪換一次,花苞綻放又枯萎,河流漲起又跌落,孩童身上跌倒的傷口生痂又脫落。

  與此同時,一場真真正正的浩大工程也在烏魯克拉開了帷幕。她看見十幾個鐵爐同時運作,燒制泥磚,精煉銅鐵,散發出的熱能讓庫拉巴的氣溫都升高了幾度,像征著這座城市頑強的生命力。泥磚越砌越高,逐漸無法靠墊腳和梯子繼續向上延伸,於是他們又搭起了腳手架和升降台。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座為了殺死諸神而誕生的高塔從最初零落的泥磚漸漸成型,超過了一般人居住的小屋,超過了神廟,超過了王宮,超越了一切,最後直抵天穹。

  她感到不可置信,不僅僅是緹克曼努那匪夷所思的妄想,也因為烏魯克人竟然能如此滿懷熱情地犯下這世上最不可饒恕的罪行。

  當天之公牛的鐵蹄落下時,拉瑪什圖甚至有些慶幸。相比烏魯克人決定自尋死路這件事本身,更可怕的是——神明是人類不可對抗的存在,天國是人類無法企及的存在,這是自世界誕生以來從未被懷疑過的真理,而它們差一點就要被魯莽的烏魯克人毀掉了……她甚至不確定究竟是哪種情況更糟糕。

  奇怪的是,在看到哀悼之塔建成的瞬間,她的心中竟然有些激動。當哀悼之塔遭受重創的時候,她也不禁心中一緊。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天哪,她居然會因為神明遭受了人類的計算而心生喜悅,這讓她感到很害怕。

  是的,害怕——而非愧疚和悔恨。

  當看見緹克曼努組織了一支小隊,打算進入地下清理坍塌的甬道時,拉瑪什圖莫名知道,其實她回不來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不來了,知道他們即將踏上的是一條毫無希望的死亡之路,即使是其中最強大的阿伽都很難能活著回來。

  但誰也沒有點破這件事,小隊的成員也只是默默地與幸存的親朋告別,然後開啟了這趟沒有歸途的旅程。

  人們在塔下等待著——從早晨等到夜晚,從夜晚等到黎明,哀悼之塔依然毫無動靜。

  也許已經沒有希望了。

  然而,或許是為了回應他們的期待,又或許是為了嘲弄命運的安排,貫徹烏魯克人「越是不讓我做什麼,我就越是要做」的叛逆精神——在第一縷拂曉之光降臨這片大地的瞬間,空氣開始流動,埋藏於地脈中的魔力絲絲縷縷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最後彙聚成了盛大的金色洪流。

  當人們紛紛發出歡呼,忍不住喜極而泣之時,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天空中轟然炸開,浩瀚的能量攪動著整個天空,灰色的雲層猶如倒扣下來的海洋,在風暴的摧殘下掀起滾滾巨浪。似乎是為了不驚擾到地上的世界,盛光的威能在半空中便開始衰減,可即使是衝擊的余韻也足以使大地顫抖。

  不同於僅僅是發出驚嘆的烏魯克人,白光再度吞噬了她周圍的一切……世界消失了,她的視野中只剩下了一個女人。

  一個她憎恨了如此之久,到頭來發現卻她其實並不恨她——或者說不怎麼恨她的女人。

  「我不明白,為什麼烏魯克寧願犧牲那麼多人也要建造哀悼之塔。」她驚訝於自己語氣中的泰然,就好像在和一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交談,「不怕一切努力終成空嗎?犧牲了那麼多,失去了那麼多,最終不光沒能斷絕神代,反而給自己的後人招致了禍患……你們難道就不懼怕那樣的未來嗎?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當然。」對方回答得很快,「因為那是正確的事。」

  「這樣太傻了。」

  「不,真正傻的是你,拉瑪什圖。」緹克曼努看著她,「你憎恨我欺騙了你,所以恨了我那麼久,報復了我那麼久,最後卻發現你恨的不是我,你想報復的也不是我,甚至連騙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不自覺地苦笑一聲,擦干了臉頰上殘余的淚痕,「所以這是什麼?幻境?」

  「這是你的夢。」

  哈,差點忘了吉爾伽美什召喚的魔術師是一個夢魔……

  她從體內取出了聖杯:「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東西。」沒有更多的解釋,因為她知道對方不需要這些——反過來說,假如緹克曼努沒有聰明到那一步,諸神也不會對她的存在如此苦惱了,「還有這個,金固的靈核。」她將那顆心髒一並交給她,「你們想怎麼處理都行,我已經不在乎了。」

  「謝謝。」緹克曼努慎重地將它們收了起來,「請允許我代恩奇都向你表示感謝。」

  「恩奇都?」

  對方言簡意賅地將金固和恩奇都的情況解釋了一遍。拉瑪什圖本以為在經歷了前面的夢境之後,她已經不會對任何事情再感到驚奇,但事實證明她太高估自己了。

  「真是不可思議。」她喃喃道,「為什麼你總是有膽量去做一些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聞言,人類賢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有些事情不去試一試,怎麼能知道結果呢?」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看見她笑了,拉瑪什圖也不禁笑了起來:「是啊……不踏出第一步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她才總是被困在過去。

  消失前,拉瑪什圖對她說:「要贏啊,緹克曼努。」

  也許是臨死前的錯覺,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沒有那麼粗啞了,時光宛如回到了過去——她依然年輕快樂,充滿生機,即使沒有回到天國,她也能找回這些。

  緹克曼努凝視著她,目光一如她記憶中那般睿智、冷靜,充滿了她所渴望的勇氣與決心:「當然。」


第388章

  「魁札爾·科亞特爾?」即便是緹克曼努,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也不免愣住了——自從回到烏魯克之後,這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完全超出了她預料的消息,「羽蛇神不是阿茲特克神話的神明嗎?」

  「是的, 猊下。」藤丸立香回答。

  「你應該知道阿茲克特文明在美洲, 而這裡是西亞,對吧?」

  「我知道,猊下。」

  「你應該也知道三女神同盟的另外兩位——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都是蘇美爾文明的神祇,對吧?」

  「是的, 我知道, 猊下。」

  「為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冷靜?為什麼你們好像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件事?」她感到不可置信,「這也太奇怪了!羽蛇神?難道沒有人覺得這個名字出現在三女神同盟裡很突兀嗎?就好像天啟四騎士是死亡、飢荒、瘟疫和史蒂夫ヾ一樣!」

  聞言,立香搔了搔臉頰:「猊下平常明明給人以長輩的感t覺,但有時又會莫名表現出一些當代互聯網的冷幽默呢……」

  「雖然我的絕大多數人生都是在古代度過的,但我也有關於現代社會的記憶。」緹克曼努謙遜地表示,「雖然沒有Z世代ゝ那樣蓬勃的創造力,但我姑且也算是半個時代的弄潮兒吧。」

  「弄潮兒什麼的突然又變得很有老人味了啦,猊下……」

  好消息是, 在與人類方達成和解後, 魁扎爾表示她可以自行回歸英靈座,並且在離開前幫他們把馬爾杜克之斧搬到了烏魯克。

  雖然對於庫拉巴而言只是多了一座奇觀地標,但相較之下,魁扎爾可以說是三女神同盟中最好溝通的一位了。可惜他們的任務結束略晚於埃裡都小隊,等緹克曼努一行人回到烏魯克的時候,魁扎爾已經主動分解靈基回到英靈座了,否則真想當面對她表示感謝。

  「前輩, 猊下,迦勒底那邊發來通訊了。」馬修提醒道。

  接通了遠程通訊後,穆尼爾的聲音在一陣細碎雜音過後響起:「猊下,我們已經從加荷裡斯院長那裡得到了坐標,顯然距離我榮獲傑出歷史學家金獎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

  「不要再提什麼獲獎了啦,穆尼爾……」

  「少啰嗦,醫生,就算你把話筒從我這裡搶走,我也不會放棄這件事的——不,誰都休想搶走我的獎杯,有本事就用廷塔哲大學傳統的籠中格鬥一決勝負吧!」

  「沒有人要搶走你的獎杯……話說你們大學的傳統不是馬術競賽嗎……」

  馬修嘆了口氣,小聲提醒道:「請不要再偏題了,二位,猊下已經開始露出不贊同的表情了,我和前輩都感覺壓力很大……」

  「噢!不、不好意思!」穆尼爾終於進入了狀態,「雖然已經得知了具體坐標,但因為這次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於久遠,僅僅是確認御主的存在就已經十分困難了,哪怕是靈子計算機也需要花費一段時間才能還原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全貌,從而確認坐標所在的具體地點。」

  「大致需要多久?」

  「兩到三周。如果我們足夠幸運的話,也許能縮短到兩周之內。」

  「太久了,梅林對提亞馬特的夢境封鎖可能持續不了那麼長時間。」緹克曼努思索片刻,「我需要知道加荷裡斯提供的具體坐標。」

  穆尼爾在通訊中彙報了一組四維空間坐標——毫無疑問,坐標的原點是烏魯克,時間軸則指向了第七特異點,但從X和Y軸的數值來看,通往天工基地的傳送點距離這裡似乎相當遙遠……不僅如此,基於Z軸的數值,可以確定這個傳送點不僅遠,而且所處的海拔很高。

  距離烏魯克很遠,位於群山之中……這喚醒了她腦海中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

  「如果以z軸為基准,把對比區間鎖定在亞美尼亞高原南部呢?」

  「亞美尼亞高原?請稍等片刻,我們現在就演算重構一下……」

  大約兩小時過後,通訊的另一頭傳來了穆尼爾興奮的聲音:「喔噢!您推測的沒錯,猊下,坐標點就在亞美尼亞高原——准確地說是在庫爾德斯坦山脈附近。」

  「庫爾德斯坦山脈……」西杜麗沉吟道,「難道是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

  「不錯。」緹克曼努肯定了她的想法,「地理位置上遠離烏魯克,卻又與烏魯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怎麼想也只可能是那裡了。」

  確認了目的地和隨行人選之後,他們本應盡快出發抵達庫爾德斯坦山脈——然而,盡管時間迫在眉睫,但緹克曼努依然決定在出發前先去一趟冥界,畢竟她還有一些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需要道別。

  對於她的請求,吉爾伽美什雖然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還是勉強表示了同意。

  「去吧去吧。」他揮了揮手,佯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心意已決,難道本王還能強行把你關在這裡不成?」

  片刻的沉默後,他又忍不住追問:「話說……你是打算去見父王和埃列什基伽勒吧?」

  見她點了點頭,吉爾伽美什的臉色變得更臭了,甚至還做了個鬼臉給她看——真沒個大人樣,不過對於他孩子氣的一面,緹克曼努早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煩惱,只是有些無奈和懷念。

  「我才不在乎呢。」他頗為畫蛇添足地強調道,「父王躺在冥河底,而我躺在你床上,誰輸誰贏早有分曉,贏家總是該對輸家多一點寬容。」

  緹克曼努耗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沒有笑出聲:「當然,盧伽爾。」

  為了避免拖累大部隊的行程,她選擇在午夜前往冥界,這意味著躺在她床上的贏家今晚又要獨守空房了——很顯然,哄騙摯友去幫自己帶孩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也許是受特異點的影響,通往冥府的七重門雖然保存完好,但已經徹底失去作用,淪為了純粹的擺設……緹克曼努對此感到慶幸,至少她不必再面臨赤身裸體的窘境了。

  冥府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陰沉且富有壓迫感,就連看守大門的骷髏聽差也和幾十年前一樣——雖然艾蕾總是抱怨它做事不得力,並且多次威脅要把它拆掉,但從未真正動過手,她一直是個念舊的人。

  緹克曼努拜托它向艾蕾請示她的到來,對方爽快地答應了(盡管緹克曼努認為這份直爽源於它做事一向不過腦),然後像腳鏈卡住的自行車一樣哢噠哢噠地走進了冥府。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

  「我聽到了啦!」即使隔著冥府的大門,她也能分辨出艾蕾語氣中的煩躁,「而且我說過好多次了,不用在彙報工作前把我的名字重復三遍。」

  直到反應過來艾蕾的聲音聽著有多麼清晰,緹克曼努才意識到冥府雖然結構未變,但大小比她印像中縮水了一圈……看來這裡也逐漸受到了神代斷絕的影響。

  「有一位貴客來了!她希望與您見上一面!」

  「休想再騙到我,骨頭。」艾蕾說,「如果是伊什塔爾又被遣送回來了,就把她關回籠子裡,我不想為她多花一點心思,明白了嗎?」

  「是!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為了避免這位做事不靠譜的聽差把她當成伊什塔爾送進鳥籠,緹克曼努只好主動敲了敲門:「艾蕾,我可以進來嗎?」

  雖然看不到門裡面的景像,但她仍能感覺到冥府內的空氣凝滯了幾秒——緊接著是一陣叮呤咣啷的聲響,足以讓人想像門的另一邊有多麼兵荒馬亂。

  「等等!緹克曼努,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就好!」女神慌忙地喊道,「啊!!我的禮服跑到哪裡去了?我的頭發也好亂……緹克曼努!我已經收拾好一半了,再等一下就好,千萬不要走哦!嗚啊……我的梳子呢……」

  好一會兒過去,冥府才終於敞開大門,用莊嚴肅穆的寂靜歡迎她的光臨。

  艾蕾坐在主神的位置上,姿態端莊,神情凜然,盡顯冥界女主人之風範(看得出她特意給自己的披風擺了一個好看的造型)。雖然那頭稍顯凌亂的金發依然暴露了她適才的驚慌失措,但緹克曼努體貼地沒有提起,只是面帶微笑地向她走去。

  隨著她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兩人間的高低差似乎讓艾蕾感到了些許不適。

  「好、好久不見了,緹克曼努……」可能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居高臨下,艾蕾一邊緊張地與她打招呼,一邊盡可能自然地從台階上走了下來,「我事先不知道你會來訪,所以沒有做什麼准備,下次我一定會——啊啊啊啊!」

  話音未落,冥府女神忽然腳下一滑,就這樣從台階上滾了下來。

  雖說對方做事時神經總是過於緊繃,但緹克曼努認為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情況應該是受伊什塔爾所依憑的那位少女的影響。

  仿佛是不想面對這個丟人的現實,趴在地上的艾蕾很久都沒有起身,反而把身體蜷縮起來,試圖把自己藏進披風裡。

  「在我面前不用那麼拘謹吧?」緹克曼努蹲了下來,摸了摸她冰涼的發絲,「疼嗎?」

  「不疼……」嘴上這麼說,艾蕾的喉嚨裡還是發出了細細的嗚咽聲,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的小狗,「就是覺得很丟臉……好久沒見了,想讓緹克曼努看到我帥氣的一面……」

  「沒關系,因為我心中的艾蕾已經很帥氣了。」緹克曼努將她從地t上扶起來,雖然知道這點碰撞不會讓一位主神級別的女神受傷,但她還是輕輕吹了吹女孩的手心,「痛痛飛走了~」

  艾蕾顫抖了一下,原本缺乏血色的臉上如今滿是紅暈,她嚅囁道:「別、別這樣……我快要暈倒了……」

  考慮到對方的表現,緹克曼努認為這句話更像是一種預警,而非單純的玩笑。她耐心地等待艾蕾緩過神,直至她的臉色恢復為正常的微紅,才開口提出請求:「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艾蕾,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

  「當然!」艾蕾飛快地回答,「你想讓我做什麼?」

  她緘默片刻:「我想見盧伽爾班達一面。」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艾蕾對於這個請求似乎不怎麼意外。

  「不久前,吉爾伽美什王也提出過相同的請求。」她有些興奮地說道,「所以我已經有過經驗了,這次我一定能做得更好!」

  正如艾蕾所說的那樣,抵達冥河畔後,她輕車熟路地召喚出了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隨後又找了個理由離開,體貼地為他們留出了私人空間……不同於她性情外放的姐妹,埃列什基伽勒的關懷總是那麼潤物細無聲。

  很難說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打量著故人的面龐,竟離奇地感受到了一點無措。在來這裡之前,她准備了很多要和對方說的話,並在心裡為此列了一張清單,但在他們目光交彙的瞬間,那些話好像又變得無關緊要了……他當然知道她接下來要去做什麼,而她知道他知道。

  很多時候,在他們之間,語言是多余的。

  最後,緹克曼努只是低聲道:「明天我就要出發了,班達。」

  「我知道。」他輕聲笑了起來,於是歲月帶來的最後那點陌生感也消彌無蹤了,「很遺憾我錯過了哀悼之塔落成的瞬間……但錯過了一次,總不能錯過第二次,不是嗎?」

  他向她伸出了左手:「在你離開前,我想再觸碰你一次……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作為回應,他們的手掌緊貼著彼此——然而她是生者,盧伽爾班達是靈魂,所以她無法真正觸碰到他。她的手掌融進了他的掌心裡,靈魂的能量就像揮發的干冰,沿著她手掌的邊緣溢散,猶如將手伸入湖水中後破碎的月影。

  但他還是露出了笑容,仿佛對此已經十分滿意了。

  「抱歉。」她嘆息一聲,「雖然現在提起這些也來不及了,但當我漸漸找回作為普通人的感情後,我有想過……假如當時我察覺到了你的心情,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我不喜歡你說這種道歉的話,把我們的關系都變得疏遠了。」他起初有些抱怨,但語氣很快又柔和下來,「也許人有時就是會這樣互相錯過……我希望你是一個女人,但你首先是人類的賢者,你希望我是烏魯克的王,可我心裡還住著一個男孩。」

  她苦笑一聲:「人生總是難免留下一些遺憾,不是嗎?」

  「是啊……還有哀悼之塔,我們理想的終點,可最後我背棄了它,也背叛了你。」他五指合攏,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盡管他們都沒有觸碰到彼此的實感,「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堅持到了終點,並且願意在抵達最後一站前來見我這個半途而廢的膽小鬼一面……這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盧伽爾班達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仍有一絲他年輕時的鋒芒——奇妙的是,他們爭吵過,決裂過,曾一度走到不可挽回的邊緣,但許多年過去,一切都物是人非之後,還是有一些美好的東西留在那裡,沒有被時光改變。

  「我愛你,緹姬,我希望你永遠沐浴在光輝之中,希望火焰永遠不會傷害你,希望你獲得成功,希望你幸福……無論那是誰帶給你的。」他看著她,「答應我,為了'我們',這一次你也要贏到最後,好嗎?」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除了盧伽爾班達,還有無數烏魯克的亡者沉睡於冥河底。幾十年前,他們用自己的手托起了她,蒼白的手指如同睡蓮的花瓣,在冥河漆黑的水面上發出微光,為她鋪就了通往終點的道路。

  緹克曼努回握住了他的手——盡管那只是一團沒有實感的能量流,但她知道他能感受到她的決心:「當然。」

  俄而,盧伽爾班達眼中的光彩漸漸暗淡,僅存的溫暖也隨之散去,仿佛是回憶在褪色。他的手從她的掌心滑落,白色的亡靈再度沉入了河底。

  她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很久都沒有離開。

  過了一會兒,艾蕾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面帶愧色:「對不起,我的權能實在維持不了更長時間了……如果我的力量再強一點的話……」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這樣已經足夠了,艾蕾,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介意陪我一起走到冥界的入口嗎?」

  艾蕾立刻打起了精神:「當、當然不介意!」

  在前往入口的路上,緹克曼努向她講述了回到這個時代後經歷的種種奇遇。艾蕾聽得全神貫注,時而為她遭受三女神同盟的折磨而難過,時而為她成功打敗了敵人而興奮,等抵達入口時,她又情不自禁地為自己無法親自參與其中而失落。

  在她們即將分別之際,緹克曼努開口:「艾蕾,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

  「啊,對了!」艾蕾忽然大聲打斷了她,「差點忘記了!」

  她解開披風,神情看上去有些慌亂,動作卻十分輕柔。緹克曼努看著她在披風的內袋裡摸索了片刻,最後拿出了一支花火棒——通過頂端焦黑的痕跡,可以看出它曾經被人點燃過,但很快又被熄滅了。

  「對不起,雖然我已經盡量節省著用了,但你送的星星還是慢慢被我點完了……」艾蕾小聲道,「這是最後一支了,我一直想等到某個特殊的日子… …比如說現在!緹克曼努,我們一起點燃它吧!」

  她拒絕了伊什塔爾的金星,卻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這些花火棒……究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對這個女孩的溫柔無動於衷呢?

  「好。」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花火棒迸發出星火時,艾蕾的表情依舊如她第一次看到它們時那樣充滿了驚喜和快樂,她則在一旁看著沉浸在驚喜與快樂之中的艾蕾,直至花火棒熄滅。

  「啊,結束了呢……」艾蕾有些失落,「幸福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

  「謝謝你,艾蕾。」

  「怎麼突然向我道謝?」她害羞地笑了,「你忘了嗎?緹克曼努,這些星星是你送給我的呀。」

  「不是因為星星……或者說,不只是因為星星。」緹克曼努說,「在數次輪回中,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如果要論有誰真正改變了我,我首先會想起你的名字——艾蕾,我們相識的時間在我們各自漫長的人生中並不算長,但你教會了我一個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珍惜身邊那些愛你的人,珍惜他們的愛。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

  聽到她的話,艾蕾忽地怔住了。

  「我……」她的肩膀略微顫動,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激蕩的情感,「不是的,我……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她幾乎要哭了,話語也因為不知所措而斷斷續續的,「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是你……是你拯救了我,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

  「這不是該難過的時候。」她托起她的臉,「艾蕾,好姑娘,給我一個微笑好嗎?」

  艾蕾非常努力地揚起嘴角,但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我不確定等回到現代之後,我還能不能保留過去的記憶,但是……」緹克曼努為她擦干了眼淚,「我想我會記住這個笑容的,艾蕾。」


第389章

  無論多麼不舍,最後的道別都是短暫的。

  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加雷斯分享同一個擁抱的現實——盡管三女神同盟已經被瓦解,魔獸軍團也隨著拉瑪什圖的死亡而銷聲匿跡,仍然不能排除烏魯克遇到危險的可能性,除了伊什塔爾之外,他們至少得再留下一名英靈協助烏爾寧加爾保護城邦。幾經商議,這項任務最後被托付給了加雷斯。

  與兩個t孩子告別後,緹克曼努又擁抱了西杜麗和塔蘭特。

  「作為盧伽爾之手,我希望你們盡到輔佐君王的責任,但作為老師,我只為你們感到驕傲。」她對他們說,「至於你們的關系……孩子,我不會像烏爾那樣強行要求你們去做什麼。人生苦短,我只希望當分別之際來臨時,你們會慶幸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聞言,西杜麗和塔蘭特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神情中都多了幾分羞赧。見到這一幕,緹克曼努在心裡默默笑了起來,她確信他們最後會心意相通的。

  魔獸軍團消失後,制空權也重新回到了他們手中。吉爾伽美什寶庫中的輝舟維摩那替莫德雷德分擔了一部分工作, 恩奇都的回歸也彌補了伊什塔爾被禁制囚困於烏魯克無法同行的問題——他和伊什塔爾同樣兼具高機動性和遠程攻擊的能力,適合在空中擔任巡邏和護衛的職責。

  「我還是不太明白。」飛行途中,帕提忍不住問道,「為什麼烏魯克要在那麼遠的地方造一個觀測所?」

  「主要是為了記錄山脈的融雪程度,以便對每年布拉努姆河ヾ的泛濫量進行預估。」緹克曼努解釋道, 「另一方面,當時的我也想知道諸神能否憑空創造出他們所代表的事物,又或者只是有權調動它們。例如在真空狀態下,恩利爾是否能夠掀起風暴,在融雪極少又缺乏降雨的年份,阿達德是否仍然能讓兩河泛濫……」

  「在這樣的遠古時代都不忘構建遠程通訊系統,難怪在不列顛的時候,你那麼干脆就放棄了水鏡——」

  說著,梅林的聲音倏地停住了,就像一盤老式錄音帶被卡住了磁帶。

  緹克曼努回過頭,發現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盡管那裡空無一物),仿佛靈魂離開了軀殼,直到一聲嘶啞的咳嗽響起,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他身上的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梅林艱難地扭頭看向她,嘴唇嚅動了幾下,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眾神之母……」夢魔本就蒼白的面龐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他的吐息化作白霧消散在冷風中,「提亞馬特……醒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瞬間,整個世界出離地安靜——緊接著,整個天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視野的可見度驟然降低,厚重的烏雲如浪濤般翻湧,仿佛隨時會倒灌下來,將他們悉數淹沒。呼嘯的狂風中多了幾分冰冷和潮濕,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梅林先生!」馬修及時立住盾牌,好讓搖搖欲墜的梅林有一個支撐點,「您還好嗎?」

  梅林張了張嘴,但不斷灌進嘴裡的冷風讓他無法說話,只能疲憊地點了點頭。立香攙扶他在維摩那的玉座上坐了下來——這個舉動在過去必定會激怒吉爾伽美什,但如今他並沒有多說什麼,算是默許了。

  緹克曼努在顛簸中勉強穩住了身形:「莫迪!你那邊還好嗎?」

  「倒是沒什麼大問題……」莫德雷德的回答聽起來很模糊,從他展翅的動作來看,洶湧的氣流也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我有不妙的預感。」恩奇都說,「有辦法再飛得快一些嗎?」

  「就算你這麼說,但我完全看不清前面啊……」莫德雷德抱怨道,「喂喂,那個玩弓的基什王不要再發呆了,我到底該往哪裡飛啊?」

  「現在的方向是正確的,紅龍小哥,你只需要專注向前就行了。」

  「好嘞!」莫德雷德特意拉遠了距離,才振了一下翅膀恢復平衡,避免振翅時的氣流加劇維摩那的震蕩,「那就由我來領航好了,英雄王,小心被我甩在身後哦。」

  對於他的挑釁,吉爾伽美什挑起了眉毛:「想要在速度上超越本王,你小子還是再等一萬年吧。」

  雖然知道維持士氣很重要,但緹克曼努眼下實在無法樂觀起來——迦勒底的通訊再一次中斷了,但通過腦內演算,她大致能推斷出他們和傳送點之間的距離。在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他們還需要撐兩個小時。

  哪怕提亞馬特醒了,她從虛數之海回歸地表也需要一段時間,只願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事態不會進一步惡化……

  然而,墨菲定律此刻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隨著一聲空靈的叫聲響起,天空下起了綿密的黑色細雨,加劇了視野的惡劣,就連阿伽都不免受到了影響。

  與此同時,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黑雨積成了水坑,還是地縫中滲出了黑水,地上的積水不斷擴張,從水泊變為泥潭,又從泥潭變為江河,最終吞噬了整片大地,彙聚成一望無際的混沌之海。漆黑的海水吸走了塵世間的最後一點陽光,海面上彌漫著不祥的黑色瘴氣。颶風攪動著渾濁的泥水,使它們不斷翻湧、起伏,好似一塊飄動的舞台幕布。

  緹克曼努緊盯著海面,雨水的冰冷似乎滲進了骨髓,呼嘯的冷風在劃過皮膚時痛如刀割,但她都恍若未覺,只是默默捋開了貼在額前的碎發。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混沌之海的中央猛然陷落下去,仿佛底下有什麼他們看不見的空洞——下一秒,一個龐然的身影自深海中顯現,翻滾的巨浪濺起無數黑色的水花,仿佛是海洋向天空下了一場雨。

  俄而,迷蒙的水霧中響起了第二聲獸的鳴叫,比第一聲更加悲傷,也更加尖銳。

  被放逐的眾神之母已然歸來。

  「余還以為恩利爾和安努的本體已經夠大了,沒想到與提亞馬特相比不過是兩個稚童。」阿伽驚嘆道,「紅龍小哥,你在她跟前好像一只寵物鳥呢。」

  莫德雷德不爽地噴了個響鼻:「再啰嗦我就把你甩下去!」

  「她的雙腳沒有動作。」緹克曼努觀察並評估著提亞馬特的行動,「相較於那對巨大的犄角,她的身形確實纖細了一些,與其說她是在'向前走',倒不如說她是在海面上滑行,這可能是最契合她的移動方式……另外,她的速度似乎在加快。」

  「是的,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大母神,但我能感覺到她尚未恢復最佳狀態。」恩奇都緊貼著維摩那飛行,以便為他們抵擋一部分氣流的干擾,「話雖如此,她對於地表的生態未免適應得太快了一點……」

  「哼,蓋亞。」吉爾伽美什言簡意賅地點破了真相,「不過,即便是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也確實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更不用說還有風暴在阻礙我們前進了。」

  「我會盡可能拖慢她的腳步。」恩奇都答道,「吉爾,我需要你的協助,就像天之公牛那個時候一樣。」

  吉爾伽美什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在恩奇都衝向提亞馬特時打開了王之財寶,發射寶具為他作掩護——盡管「掩護」這項目的最終毫無疑問地達成了,但那些如黃金雨般浩瀚的寶具並未在提亞馬特的皮膚上留下任何痕跡,意味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在肉體的強韌性上就足夠令人頭痛了。

  「此刻喚醒的乃是星之吐息,我將與人類並肩向前,因此——世人啊,冀以鎖系神明!」

  銀色的鎖鏈宛如流星般劃過天際,鎖住了眾神之母龐大的身軀。提亞馬特越是反抗,鎖鏈就越是緊緊勒進她的皮肉裡,令她發出痛苦的哀嚎。混沌之海因為她激烈的掙扎掀起了一陣狂風巨浪,四周陡峭的山壁也在這駭人的音浪下接連坍塌,即使是自帶保護結界的維摩那也沒能逃過影響。藤丸立香的臉色發青,雙手緊捂著嘴,好像隨時都會嘔吐出來,習慣了大風大浪的緹克曼努也不免在輝舟劇烈的顛簸下胃袋緊縮。

  「鎖鏈支撐不了多久!」她強忍著失重帶來的暈眩感喊道,「阿伽,釋放終結劍!」

  對於提亞馬特這種級別的敵人,目前他們手中最好的應對方案當然是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誠然,提亞馬特具有不死性,但他們的終極目的是抵達傳送點,乖離劍足以使提亞馬特重傷,拖慢她追擊的速度。

  然而,作為對界級別的寶具,釋放乖離劍必將導致整個亞美尼亞山結一同被摧毀,這麼做極有可能會破壞傳送點,所以至少要想辦法抵達觀測所,並且讓馬修打開寶具抵消一t部分乖離劍的能量釋放,確保傳送點能夠在吉爾伽美什解放寶具後依舊安然無恙才行。

  相較之下,終結劍是需要長時間蓄力的寶具,在瞬發的情況下威力會大幅度降低,是一種相對安全的攻擊手段。

  聽到她的指揮,阿伽即刻做出了反應:「仰望蒼天吧!劫火自蒼穹落盡,貝利特伊裡之怒將席卷——」

  「等等!!」

  雖然有點頭暈腦脹,但緹克曼努還是反射性地看向了聲音的來源,來者的身份可以說是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或者說,那確實是伊什塔爾的聲音,但親眼看見她仿佛瘋了一樣駕駛著天舟朝他們疾馳而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吉爾伽美什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埃列什基伽勒對你下的禁制呢?」

  「別再管什麼禁制不禁制了!」伊什塔爾煩躁地回答,「緹克曼努,正是我的姐妹要求我立馬趕來找你們的。她已經做好了准備,只要在地面上轟出一個大洞,讓提亞馬特落入冥界,她就能用權能將她關起來……可能持續不了太久,但足夠你們抵達傳動點了。」

  「轟出一個直通冥界的大洞?」阿伽面露難色,「可終結劍是廣域型的寶具,沒有蓄力的話,它的穿透力恐怕無法擊穿大地……」

  「蠢貨,你以為我千辛萬苦跑過來只是為了傳一句話嗎?」金星女神翻了個白眼,「倒不如說你才是多余的那個,擊穿大地什麼的,只要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緹克曼努的大腦飛速運轉——選擇攻擊提亞馬特正下方的落腳點自然是不行的,先不說會不會將恩奇都也卷入其中,提亞馬特龐大的身軀無疑會為地面抵消大部分的傷害。

  「伊什塔爾,把瑪安娜的攻擊落點設置在提亞馬特的後方!」她喊道,「阿伽,終結劍的作用是利用衝擊力將提亞馬特的身體向後推,所以你的寶具解放必須晚於伊什塔爾!恩奇都,捆住提亞馬特的雙腳,加劇她的失衡!」

  伊什塔爾、阿伽和恩奇都彼此間雖然是第一次合作,但他們都是出色的戰士,只要願意暫時摒棄前嫌,即使沒有經驗也能達成天衣無縫的配合。

  伊什塔爾發射天舟瑪安娜之後,阿伽瞄准了最好的時機,在伊什塔爾的攻擊即將對地形產生改變的瞬間啟動了終結劍。恩奇都則精准地預判了提亞馬特在身體失去平衡後的第一個動作,用鎖鏈緊緊纏住了她的腳踝,在她後仰的剎那將她的雙腳用力向前拖拽。

  提亞馬特就這樣不受控制地摔倒了——她也許擁有舉世無雙的強大神力,卻沒有任何戰鬥素養,無法對敵人應接不暇的攻擊做出任何反應——然而,上天賜予她的力量終究在關鍵時刻救了她一命。提亞馬特的軀體或許已經很龐大了……但比那更大的,是她長而尖銳的雙角。

  是的,提亞馬特的腦袋被角卡在的洞口,使她沒有完全墜入冥界,而當地面進一步塌陷時,她已經緩過了神,將胳膊攀在洞口邊緣,穩住了身形。

  「該死!」伊什塔爾焦躁地抓了抓頭發,「再給我一點時間,瑪安娜馬上就能再次啟動了。」

  緹克曼努嘆息一聲:「在那之前,恐怕還有更嚴重的問題……看到了嗎?混沌之海正在倒灌進冥界。」

  這意味著艾蕾也在遭受和寧胡爾薩格、拉瑪什圖同樣的神格污染,等到伊什塔爾和阿伽的寶具再次充能完畢,混沌之海早已灌滿了整個冥界,艾蕾的權能也將損耗殆盡,無法再對提亞馬特產生什麼影響了。

  哪怕是吉爾伽美什,此時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遲疑:「還是用我的乖離劍……」

  「讓我來吧,猊下。」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緹克曼努不禁怔住了:「帕提?」

  「仔細想想,這可能就是我被召喚到這個時代的真正原因吧。」曾經的女王鐵衛笑了起來,「您難道忘了嗎?蛾摩拉鋼劍和哀悼之塔一樣,都是人類智慧、勇氣和意志的結晶,足以殺死一切神秘。我的灰眼或許沒辦法像吉爾伽美什王的乖離劍那樣在頃刻間毀天滅地,但至少能為您清除此刻擋在您前路的最大障礙。」

  「可是……」梅林虛弱地開口——他的傷勢非常嚴重,有時甚至只能發出氣音,「我記得在灰翠鎮……灰眼好像……沒能徹底殺死阿傑爾·尤翠創造的屍蟲……」

  「雖然我不知道阿傑爾·尤翠是誰,但那是因為艾斯翠德當時還沒有女王的認可。如果不是為了履行鐵衛的神聖職責而揮劍,灰眼就無法發揮它真正的力量。」帕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請好好注視著我吧,猊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可以質疑和反駁的地方還有很多——帕提無法飛行,她該以何種方式接近提亞馬特?假設她成功接近了提亞馬特,又如何能保證能夠傷到提亞馬特?即使傷到了提亞馬特,蛾摩拉鋼劍能造成的傷害對提亞馬特也是有限的,該如何保證她會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肌肉收縮,最終墜入冥界呢?

  但此時此刻,一切問題都顯得無關緊要了。緹克曼努願意相信她,因為她是帕提——那個勇敢、頑強的帕提,是那個克服了獨眼的弱點,最終成為了黎凡特數一數二的強大戰士,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帕提,是那個疲憊不堪,傷痕累累,但仍然一劍刺穿了索多瑪王喉嚨的帕提。既然她已經完成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壯舉,為什麼不相信她還能多完成一個呢?

  「去吧,帕提,我光榮的鐵衛長!」緹克曼努——或者說,蛾摩拉的女王對她說道,「就像過去那樣,為我帶來勝利的喜訊吧!」

  聽到這句話,帕提的雙眼微紅,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力點了點頭,隨後走到了維摩那的尾翼。

  「我發誓,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她舉起鋼劍,神情肅穆地低聲道, 「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帕提縱身一躍——在英靈化之後,她肉體的各項能力都得到了增長,足以越過數十米來到提亞馬特的面前。

  正如她所請求的那樣,緹克曼努始終注視著她,隨著距離越來越遠,非利士戰士高大的體格在視野中逐漸顯得瘦小起來,仿佛從一個成年人變回了小女孩。她看著她在空中墜落,好似一只被剪去了翅膀的小鳥,又像是向獵物俯衝的雄鷹。

  最後,她准確地將灰眼刺入了提亞馬特的左眼——王之財寶裡有那麼多聲名顯赫的寶具,它們都沒能對提亞馬特造成半點傷害,但當灰眼刺入提亞馬特的眼珠時,順滑得就像是用餐刀切開黃油,就像是她當初用它刺入索多瑪王的咽喉時一樣。

  提亞馬特爆發出了自她回歸地表以來最痛苦的慘叫聲。她本能地想要將帕提甩下來,但混沌的浪潮既幫助了她,也對她造成了阻礙。黏滑的泥水削弱了她與地面的摩擦力,還沒等提亞馬特有所反應,她的胳膊就滑了下來,而二度塌陷的洞口已經無法為她提供任何支撐,她就這樣無力地墜入了無底深淵。

  ……也許被剪掉了翅膀的小鳥另有其人。

  緹克曼努閉上了眼睛,無數熟悉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痛苦的余韻依然殘留在體內,但她強迫自己開口:「加速。」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歸於平靜的混沌之海再度掀起了風浪,提亞馬特悠長的哀吟昭示著她的歸來。好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長到足夠讓他們順利抵達傳送點。

  在踏入時空隧道的瞬間,緹克曼努感受到了乖離劍釋放時驚人的能量潮湧,但隨著馬修展開寶具,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紛爭、所有的血與淚都被抵擋在了白堊城聖潔的光輝之外。

  在經過這樣一趟驚心動魄的旅程後,電子門解鎖密碼的聲音和金屬門軸轉動時的聲響聽起來是如此陌生……在久遠的古代文明中生活了太久,她近乎忘記了被現代文明包圍的感覺。

  思緒至此,她下意識地看t向了藤丸立香,後者的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之色,或許他此刻也有著類似的感受。

  「您終於來了。」一名穿著白色消毒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並未詢問她的名字,卻好像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我們已經恭候您多時了。請跟我來,加荷裡斯先生正在管制室等待您。」

  緹克曼努尚未完全緩過神,只能勉強點了點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先前的緊張感和恐懼感仍殘留在皮膚上,像是某種灼燒後留下的痕跡。

  工作人員帶著他們步入了一間電梯。緹克曼努盯著顯示屏,隨著上面顯示的數字不斷變化,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等見到加荷裡斯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恢復了理智,能夠對當下的情況做出冷靜的判斷了。

  「好久不見。」她一如既往地擁抱了對方,「雖然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但我還是想對你說,見到你真高興,我的孩子。」

  「我也是,母親。」加荷裡斯在她的懷裡待了一會兒,最後才深吸一口氣,不太情願地離開了她。

  他轉身用眼神示意部下將保險箱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上面的鎖——總共兩個,一個是需要輸入密碼的電子鎖,另一個是傳統的保險箱鎖,然後從箱子裡取出了一個更小的箱子。

  「這就是您要的東西,開鎖密碼是您拇指的指紋,左右手都行。」

  緹克曼努從他手中接過了保險箱:「降維後空間的結構能穩定下來嗎?」

  他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們最終沒能達到那一步,目前實驗成果僅停留在衰變階段。」

  「無妨,已經足夠了。」緹克曼努柔聲道,「你做得很好,加荷裡斯,你們所有人都做得很好。」

  加荷裡斯咕噥道:「其實講到'加荷裡斯'的部分就行了……」

  緹克曼努又將箱子交給了一旁的立香:「御主,您還好嗎?」

  「老實說,我現在有點害怕。」立香回答,「但除了恐懼之外,我也有戰勝恐懼的勇氣。為了走到這一步,有許多人為此而犧牲,哪怕只是為了回報他們的期待,我也一定要走到最後才行。」

  「很好,就是要有這種決心。」她肯定道,「御主,這個箱子裡面的東西很重要,也很危險,所以請務必不要讓它受到任何磕碰。」

  「誒?啊,好的!」立香低下頭,好奇地打量手中的保險箱,「所以這裡面究竟是什麼?」

  「世界上最可怕的泡泡。」

  「泡泡?泡泡也會產生危險嗎?」

  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當然,危險到足以毀滅整個宇宙。」

  聽到她的話,立香被嚇得趕緊把箱子牢牢抱在懷中。加荷裡斯則適時地開口:「因為虛數之海的影響,您和御主在回歸特異點時可能會經歷一些時空動蕩。」

  「會導致我們前往錯誤的時代嗎?」

  「那倒不會,您一定能順利回到特異點。」加荷裡斯回答,「但具體的位置可能會發生偏移,其中最糟糕的情況是……您和御主直接暴露在BeastⅡ的攻擊範圍之內。」

  緹克曼努莞爾一笑:「那就祝我們好運吧。」

  「我才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賭徒式的祝福上。假如您出了什麼差池,我就回英靈殿把加雷斯他們揍一頓。」

  果不其然——回到特異點後,緹克曼努發現他們從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來到了庫爾德斯坦山脈的最高峰,並且與眾神之母近在咫尺的雙眼(或者說右眼)徑直對視。

  她不確定其他人現在怎麼樣了,或許他們正在她視野以外的地方持續戰鬥,或許他們也在帕提死後接連犧牲了……但有些事情是無需疑問的,例如提亞馬特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讓她在轉眼間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緹克曼努的內心感到格外平靜。黑雨仍未停止,渾濁的雨水沿著皮膚緩慢滑落,冰冷而黏稠,散發出來自混沌浪潮的腥臭。可是再肮髒的雨也足以熄滅火焰,無論命運為她准備了怎樣的熊熊烈火,此刻都無法傷害到她了。

  蓋亞啊,這是你悲憫的眼淚嗎?

  人類並不需要你的悲憫,但你確實應該流淚……為了你自己。

  「我,人類的賢者緹克曼努,要求與星球的意志——不,要求與全宇宙數萬億顆星球的意志對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沉靜,如此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這個箱子裡保管著的東西名為'奇點泡泡',一旦泡泡成核,就會觸發真空衰變,因為衰變的速度快於宇宙膨脹的速度,所以真空衰變一旦開始,最終將無可避免地蔓延至整個宇宙。」

  說罷,緹克曼努向前走了一步。

  「我要求即刻將提亞馬特重新逐出地表,並為我們打開通往時間神殿的道路,否則——」她說,「在人類文明毀滅的瞬間,我將讓整個宇宙陷入沉寂。」

  提亞馬特靜靜地看著她,似乎並不明白她言語中的涵義。經過一番激戰後,她已經從最初的人形逐漸過渡到了獸的姿態,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兩排尖銳的牙齒,她的臉上覆蓋著紅色鱗片,鱗片下流動的魔力發出若隱若現的不祥紅光,看起來非常駭人。

  盡管如此,當她沒有任何動作,不發出任何聲音時,看起來依舊有人形時的影子,一位美麗、悲傷,充滿母性的女神……但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只能憑借獸的本能而行動。

  好在她不明白,也會有其他人代替她明白——一只通體雪白,形似蜘蛛的巨大怪獸突然從漆黑的混沌之海下冒了出來,仿佛潛伏已久的冰山忽然浮出了海面,它周圍的海水也如同結冰般覆蓋了一層半透明的結晶物質,遠遠看去像是乳白色的水晶。

  無論這只蜘蛛怪獸究竟是什麼,它有力的觸肢都十分有力地鉗住了提亞馬特的軀體,前足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她的皮膚。提亞馬特發出了比之前還要慘烈的叫聲,她掙扎時的動靜讓整個亞美尼亞山結都開始顫抖,但蜘蛛怪獸顯然對她的痛苦無動於衷,仍在撕咬和拉扯獵物的四肢。

  提亞馬特傷口濺射出的鮮血染紅了山巔,也染紅了緹克曼努,但她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兩只巨獸的較量。星球的抑制力將會明白她有一顆多麼冷酷的心,明白她是一個卑劣的人類至上主義者,只要眼下的威脅沒有解除,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那個潘多拉的魔盒,讓整個宇宙的生命與逝去的人類文明一同泯滅。

  一陣激烈的交鋒之後,提亞馬特最終敗下陣來,好似一只無力再反抗的獵物,被白色的蜘蛛拖回了虛數之海。它們消失之後,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寂靜,耳畔唯有細碎的雨聲,但雨水中的腥臭已然散去,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大自然又恢復了它最溫柔的面貌,美麗而安寧。

  「所以……」立香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們這算是……贏了?」

  「我想是的。」緹克曼努也松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猛然放松下來後,她莫名有那麼一點想笑,「謝謝您,御主。」

  「誒?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年輕人似乎想撓撓臉頰,但又不敢松開手中的箱子,「我感覺自己基本等於一個負責托運行李的無人機……」

  「不僅僅是這一件事,而是您為了拯救人理所做的一切。」她看著他,「在來到烏魯克之前,您和迦勒底已經走過了六個特異點,足以證明魔術王的蔑視是可笑的——人類或許生來弱小,但我們擁有探索未知的智慧,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堅持不懈的意志。當然,我們並不完美,也犯下過很多錯誤,但我們值得活下去,我們的文明是有價值的。」

  「猊下……」

  「把感動和慶祝留給未來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們去看看其他人怎麼樣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未必完全正確,但很符合他們如今的情況。要安全穿過庫爾德斯坦山脈錯綜復雜的山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既然他們能夠戰勝一位創世女神,自然也能戰勝幾座小山。

  艱難地回到山腳下後,他們不出意外地目睹了一片狼藉。好在戰況雖然慘烈,但沒有人員犧牲——甚至是帕提,緹克曼努看見她躺在聖盾上,身上蓋著一件披風,梅林正在旁邊為t她進行治療。從他和馬修交流時的神態來看,她可以確定此時是加拉哈德在控制馬修的身體,足見他們離開之後情況有多麼危急。

  「緹克曼努!」第一個發現他們回來的是艾蕾——這還是緹克曼努第一次在地表見到她。女孩原本慘白的臉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美麗的金色,眼神中充滿了對陸上世界的憧憬與好奇。

  雖然她看起來很高興,但她半透明的身軀暗示了在強行關押提亞馬特的那段時間裡,她究竟遭受了怎樣的痛苦和磨難。

  「所以……我們贏了,對吧?」莫德雷德把嘴裡黑黢黢的雨水吐掉,但那股味道似乎還殘留在舌頭上,讓他的臉皺得像一個酸梅。

  「是的,殿下,提亞馬特女神的靈基已經完全消失了。」加拉哈德答道,「另外,請您保持國王的風範,不要再做鬼臉了。」

  「呼——剛才那一幕可真是壯觀!」阿伽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余的宰相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當初沒有隨便自我了斷回到英靈座果然是值得的。」

  聽到那四個字,吉爾伽美什衝他翻了個白眼:「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快點滾吧。」

  「別這樣嘛,吉爾。」恩奇都只好出面打了圓場,「難得大家都那麼高興,別做討人厭的掃興鬼哦。」

  就在此時,帕提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終於恢復意識了……」梅林的表情如釋重負,「嘛,痊愈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用來做一下最後的告別應該足夠了。」

  「猊下……」帕提氣若游絲地開口,「為什麼您也在……難道我們都受到了摩特ゝ大人的召喚嗎……」

  「你還活著,孩子,我也還活著。」緹克曼努調侃道,「何況,即使我們下了冥界也沒關系,我在那裡有認識的人。」

  一旁的艾蕾有些嬌憨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們贏了?」

  「沒錯,我們贏了,帕提,我們戰勝了提亞馬特。」她告訴她,「好孩子,你履行了自己的承諾。這一次,你可以滿載榮耀地去見你的老師們了。 」

  「是嗎?那就好……」帕提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啊……看來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好像也只能交給晚輩了……」

  「小傻瓜,你刺向提亞馬特的那一劍,已經作為你的功績切切實實地被英靈殿記錄了ゞ。」緹克曼努握住她的手,「雖然我們很快又將分別,但我向你保證,這次分別不會像之前那樣漫長。」

  嘀嘀嘀——

  迦勒底的通訊恢復了。

  「呃,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問題好像已經順利解決了……」穆尼爾糾結的語氣讓人輕易就能想像出他在通訊另一頭抓耳撓腮的樣子,「算了,還是直接說好消息吧!迦勒底已經鎖定了時間神殿的坐標——也就是說,我們馬上就能見到所羅門王本人了!」


終局·決戰時間神殿

第390章

  見證了諸多悲傷,

  見證了諸多苦難,

  見證了諸多生死。

  就算所羅門王什麼都感受不到,

  我——不, 我們也無法忍受這待遇。

  「若主是萬能的, 擁有解決一切問題的力量,那它理應有能力創造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物種。」

  「若主不願意見到人類的罪惡,它本應在創造人類時就使他們純潔無垢。若主不願意見到人類的墮落,便不應該在創造人類的同時創造出魔鬼,使它們有機會侵蝕人類的心。若主知曉這些道理,卻沒有付諸實踐,也不做任何阻攔,說明一切罪惡與墮落都是主默許的結果。」

  「若我將一名稚童逐出家門,讓他只能在街頭流浪,忍飢挨餓,致使他淪為了竊賊,最後又以正義之名審判他,這是不公平的。」

  王沒有回應,他的心頭沒有疑雲縈繞,卻也沒有答案。

  然而,我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沉默。

  怎能允許這等道理?

  怎能允許這等條理?

  人類並非最完美的造物, 主在他們的靈魂中留下了雜質,他們的文明也是如此。

  如今再作糾正也已經來不及了,唯有將帶有瑕疵的造物淘汰,讓一切從頭開始。

  這一次, 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

  這一次,必將孕育完美的文明。

  神明總是以自己為原型創造出人類的面貌。

  以「他」的軀殼為藍本捏出肉體,以「她」的知性為藍本賦予靈魂。

  是的,新人類的母親已經敲定,神諭上唯有一人之名。

  來吧,人類的賢者,讓我為你戴上造物主的冠冕。

  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正確的世界,不會再有罪惡與墮落,不會再有悲傷、苦難和生死離別……

  一個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世界。

  …………

  「警告。」情報室佛勞洛斯提醒道,「儀式原始聖門處探測到了數名英靈的魔力反應。毫無疑問,人類的賢者與迦勒底的御主已經抵達了神殿。」

  蓋提亞對此並不意外——自從人類的賢者成功擺脫所羅門的控制之後,她的命運便再次蒙上了混沌的帷幕,無法用千裡眼進行觀測。但對於她最終將抵達時間神殿這件事,一直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所希望的結果。

  為了贏下這場大決戰,所有在特異點裡與迦勒底有過羈絆的英靈此刻都應召而來,決意為人類的未來奮戰到底。可惜時間神殿是將所羅門王的遺體增幅後制成的固有結界,是由他支配的世界——在這裡,魔神柱的力量將會被增強,外來者的力量則會被削弱。

  雖然難免會有些壓力,但魔神柱們的防御足以拖出時間,讓他成功轉化和聚集剩余的光帶,為第三寶具充滿能量。

  於是蓋提亞將思緒從其他同伴身上收了回來,放心地將注意力集中在人類的賢者身上。

  很遺憾她仍保留著「緹克曼努」的姿態,並未以「埃斐」的靈基現世,但他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外在是淺薄的,真正重要的是她靈魂中所蘊藏的人性光輝,如此美麗、閃耀……並且(即將)只屬於他一人。

  縱然人類的賢者素來蔑視命運,但命運還是把她帶到了那個與她息息相關的存在面前。

  「巴爾……」

  當埃斐輕聲說出這個名字時,蓋提亞不自覺地身體前傾,心中既有憂慮,也有期待,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興奮——巴爾是所有魔神柱中最特別的一位,擁有主神級別的力量,卻是一具死氣沉沉的空殼,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只能遵循殘軀遺留的習慣行動。他想知道巴爾會對這聲呼喚作何反應,想知道昔日的溫情能否喚醒一朵早已枯萎的花。

  然而奇跡沒有出現,巴爾依舊默然,用它龐然的身軀擋住通往玉座的道路。

  埃斐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摘下了項鏈上掛著的太陽之眼——是一位名叫崔斯坦的紅發騎士被迦勒底召喚到時間神殿後交給她的——甚至不用對魔術有太深的了解,任誰都能發現這枚石頭上的魔力已經消耗殆盡了。

  可她依然高高舉起太陽之眼,仿佛要將這枚普通的石頭當作祭品獻給逝去的神明。

  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沒有神跡般耀眼的金光,也沒有灼熱的能量放射,就連埃斐走近巴爾時腳下揚起的塵埃都微乎其微。

  可巴爾還是顫動了一下,宛如春風拂過枯萎的根莖……顯然,這具緘默的空殼與魔力耗盡的太陽之眼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死去的神明並未復醒,只是順應本能地為他們讓開了路,這使得魔神柱本該嚴絲合縫的防御體系第一次出現了缺口。

  很難形容蓋提亞此時的心情……即便沒有意識,巴爾也是所有魔神柱中最強大的存在,它沒有直接加入敵方陣營無疑是一件好事。至於時間神殿的防御,他很清楚魔神柱不可能永遠將敵人抵擋於玉座之外,只不過他原本預計最先淪陷的會是阿蒙——為了奪回埃及的主神,拉美西斯二世可以不計任何代價,但他終究只是阿蒙所眷顧的眾多法老之一,沒有巴爾對蛾摩拉女王那樣的鐘情。

  另一方面,巴爾僅僅是有所反應,卻未能死而復生。相比緹克曼努用和整個宇宙同歸於盡為籌碼,威脅蓋亞放逐提亞馬特的驚世壯舉,這一幕簡直可以說是無聊透頂。

  不過仔細想想,一具毫無意識的空殼似乎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曾幾何時,這t具身軀的本能不也在抵抗造物主賦予所羅門的使命嗎?但它最後既沒能阻止以色列毀滅蛾摩拉,也沒能阻止所羅門將埃斐變成生不如死的活性傀儡。它的抵抗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自我欺騙,徒留唏噓罷了。

  坦誠說,他已經厭倦了耶底底亞揮之不去又毫無意義的本能,也厭倦了所羅門這個虛假的名字。

  話雖如此,蓋提亞並不打算放棄這個身體(即使它無用至極),當他與埃斐誕下完美的新人類時,它會安靜下來的。他也許不是耶底底亞,甚至與耶底底亞毫無瓜葛,但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他,讓過去的美夢得以延續。他們會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比曾經的蛾摩拉更加美好……而這一次,不會再有天火降臨。

  「埃斐。」在她踏入主殿時,他道出了她的名諱,「我已經等待你很久了。」

  她陷入沉默——時間並不長,但當她開口時,語氣聽上去就像是沉默了幾個世紀:「我也是。」

  在與她重逢的剎那,蓋提亞感到一陣暖流湧上心頭——這是誰的感情呢?他不知道,但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在這樣美好的結局面前,再跌宕起伏的過程也顯得無足輕重。

  「人類文明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了太久,早已失去了修正的價值,但這種錯誤絕不會繼續,因為一切將重新開始。」他向她伸出了手,右手的無名指並未佩戴戒指,那是他為她保留的位置,「來吧,埃斐,來到我身邊。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只為與你共享身為造物主的榮耀。」

  「所以你是……蓋提亞?」埃斐打量著他,「我記得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金發。」

  「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就是你所希望的那個人,那個正確的人。」蓋提亞放松了意識,任由身體的本能驅使他的下一步行動。他能感覺到嘴角肌肉的上揚變得柔和,喉嚨裡流出的聲音也充滿了溫情,「來吧,猊下,我需要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您。」

  不光是埃斐愣住了,就連她身旁的希蘭表情也扭曲了起來。

  「該死的,少惡心我了。」他暴躁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跡,「從你這個冒牌貨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可真是讓人想吐。」

  至於那位舊王——不,現在應該稱其為羅瑪尼·阿其曼了,他看起來有些迷茫。作為他的造物,蓋提亞實在太了解他了。雖然他的內心時常陷入自責和愧疚,但他同時也堅信那個男孩的意志一直寄宿在他的靈魂中。在軟弱無害的外表下,他有一顆傲慢的心。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最後他們會揭曉答案的。

  幾經權衡之後,羅瑪尼最終還是站了出來:「到此為止了,蓋提亞。」

  當埃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的神情中多了一絲難堪,仿佛在她面前,他突然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毫無體面和尊嚴的人。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戴上了最後一枚戒指,喚醒了曾經被舍棄的靈基,向眾人展現了他的真面目。

  「醫生……?」藤丸立香呆住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兩個所羅門?」

  「該怎麼解釋呢……」羅瑪尼苦笑了一聲,「大約是在十一年前,迦勒底的所長馬裡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亞在聖杯戰爭中用這枚戒指作為聖遺物召喚了我。最後我與他一同取得了勝利,並對聖杯許下了願望——'想要成為人類',大概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吧?作為王的我其實沒有感情,當然也沒有'渴望'或是'遺憾',至於當時為什麼會許下這樣的願望,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雖然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不知為何感覺很有醫生的風格呢。」

  對於人類御主和亞從者的調侃,羅瑪尼並未如曾經那樣會心一笑,只是低聲繼續道:「然後我的旅程就開始了——如字面意思那樣,從零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普通人。」

  說到這裡,他莫名陷入了沉寂,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抬起頭,與人類的賢者目光交彙。

  「只要我啟動了第一寶具,我——不,所羅門從主那裡得到的恩惠就會悉數歸還上天,不僅是凝視世界的眼睛,所有的偉業、所有的奇跡、所有的魔術,甚至是所羅門本身的存在都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他哀傷地看著她,「如今的我在您心裡到底是誰呢?我曾一度想知道答案……可是現在,這個答案好像又不重要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也許是想擁抱她,也許是想握住她的手,也許是想輕輕觸碰她一下……無論他原本想做什麼,最後他都放棄了。

  「忘了它吧,猊下,我不在乎那個答案,看在我即將消失的份上,只要讓我再做一次美夢就好。」他說,「請再叫一次那個名字吧……拜托了,猊下,無論我究竟是誰,至少在此刻讓我成為他。」

  然而,對於他的請求,埃斐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羅瑪尼的臉頰肉眼可見地失去了血色。

  「我知道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備。」她說,「但這個舞台並不屬於你——當然,也不屬於我。」

  很難想像,以智慧著稱的魔術王——兩個——居然會不約而同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埃斐並沒有理會他們,而是看向了身旁的人類御主:「御主,您一路上為我提供了許多幫助,我對此感激不盡。如今正是關乎人類存亡的重要時刻,請您這一次也不吝援助之手,幫助我拖住蓋提亞,確保他短時間內無法釋放第三寶具。」

  「那當然!就交給我們……呃,只要拖住就行了嗎?不用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嗎?」

  「是的,只要拖住他就行了。」埃斐肯定道,「至於後續的事情……我將要召喚的那位英靈會替我們完成的。」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說不失望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蓋提亞願意為她保持耐心,「沒想到連你也會做出這樣錯誤的決定……無論如何,舊人類的毀滅是命中注定的,當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時,你會明白誰才是你正確的選擇。」

  「看得出你成為'所羅門'之後確實受了他不少影響。」埃斐眯起了眼睛,神情不悅,「就連他罔顧我的意志,強行把我變成傀儡留在身邊的本事也學得像模像樣了。」

  聽到這句話,蓋提亞第一次體會到了內心刺痛的感覺——不,他從未想過重蹈王的覆轍,他只是想要和她共同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完成主曾經沒能做到的事情……為何她就是不明白呢?

  「別再說這些客套話了,快點開始吧!」提爾王一向熱情友善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嗜血之色,仿佛一只飢餓的野獸渴望撕開獵物的喉嚨,「在迦勒底的時候我就受夠了,現在我要在這張令人討厭的臉上狠狠地揍上兩拳。」

  「希蘭先生,那個……請不要打到我方的這張臉……」

  「御主啊,戰場上的事情誰說得准呢?何況我又剛好有一點臉盲。」

  「所以果然是打算在亂鬥中順手給醫生兩拳的意思吧……」

  即使是蓋提亞,要同時面對多名英靈的圍攻也不免有些吃力,但這具身軀畢竟屬於魔術王,擁有不死性和時間神殿加成的他是不可能會輸的。

  只有三個問題真正對他產生了困擾——其一,繼巴爾之後,阿蒙果不其然成為了第二個突破口。作為所羅門為了更有效推地進正確之理而創造的系統,魔神柱的術式是非常精密的,某一個體的改變極有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對統括局產生錯誤的影響。

  其二,雖然「所羅門」的大部分權能都在他的支配之下,但羅瑪尼還保留著所有關於魔術的知識,更不用說他還是魔神柱的締造者,不可能不知道如何擾亂他的運作進程。而蓋提亞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所羅門干涉,若非情況不允許,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而最後的問題,則是埃斐即將要召喚的這位英靈。

  「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周而復始,其次為五。」

  「然,盈滿之時即廢棄之機。」

  聽起來似乎只是普通的英靈召喚咒語……然而,考慮到對方過去多次戰勝諸神並最終葬送了整個神代的顯赫戰績,哪怕只是她隨手做的一個小動作,都值得他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一開始就將所有危險扼殺在搖籃中。

  可蓋提亞是以人類的賢者為藍本創造的,是她失去t知性後的純理性個體,是為了「正確」而誕生的人理修正式。他的基礎術式決定了他無法拒絕人類賢者發揮其知性的瞬間,無法拒絕她所創造的奇跡——哪怕這個奇跡最終會殺死他。

  「宣告——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與此同時,他的大腦也在高速運作——假設埃斐手中確實握有通往勝利的鑰匙,她究竟要召喚誰才能扭轉眼前的局勢呢?

  以她的性格,決計不會在最終大戰前夕不做任何准備,說明她必須在抵達時間神殿——准確地說,在見到他之後才能開始召喚英靈,這意味著對方是與他有著深厚因緣的人。

  「響應聖杯之召喚,遵從這意志、道理者,回應我!」

  是耶底底亞嗎?

  但耶底底亞是不可能被單獨召喚出來的,因為他無法原諒「完整的自己」,無法容忍自己活著卻沒有背負任何罪惡感,所以「耶底底亞」永遠只能是找回人性的所羅門靈魂中的一部分。

  何況,除了給他曾經的王致命一擊,耶底底亞的存在本身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畢竟他生前只是一個普通人,除了比同齡人聰慧一些,並沒有什麼特殊能力。

  「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

  帕提?考慮到她剛剛在第七特異點破格進入英靈殿,還握有必定可以對神秘造成傷害的蛾摩拉鋼劍……不,他剛剛就看到她了,和希蘭一樣,迦勒底在進行靈子轉移之前就召喚了她。

  大衛?有可能,畢竟他持有約櫃,而且與希蘭、帕提不同的是,迦勒底所召喚的大衛並非是他最鼎盛的時期。如果對方以Caster的形態現世,確實會對他造成一點威脅……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無法解釋埃斐為何要拖到抵達主殿後才開始召喚。她曾是大衛王的宰相,與他感情深厚,哪怕沒有「所羅門」作為媒介,大衛也會響應她的召喚。

  還有誰?烏利亞、哈蘭?他們確實都是武藝出眾的戰士,但他們的功績都沒能流傳後世,又不像帕提一樣可以借用後人的靈基,根本不可能作為英靈受到召喚,蓋提亞也不認為他們能對他造成什麼威脅……難道他還遺漏了什麼人嗎?

  「穿越抑制之輪出現吧,天平的守護者!」

  在咒語結束的瞬間,蓋提亞覺得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秒。

  恍惚間,他感覺好像有一片陰影從頭頂掠過,好似一只漆黑的渡鴉。

  緊接著,他的胸口一涼——最先感受到的並非疼痛,而是一種無來由的空虛,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經被悄無聲息地奪走了。隨後是一陣寒意,冰冷的氣息宛如朔風,充斥了他的五髒六腑,他能看見肺部擠出的氣流在空氣中化作白霧。

  蓋提亞茫然地低下頭,看見一柄長長的銀劍貫穿了他的胸膛。這讓他不僅想起了那個夜晚——蛾摩拉的女王從死亡中找回了意識,渴望著回到自己的國家,因此要清除一切擋在她回家路上的障礙。當時的她也像這樣,用一柄蛾摩拉鋼劍刺穿了所羅門的身體,雖然刺中的位置不太一樣,但那種冰冷又脆弱的感覺是相通的。

  當劍身上的鮮血逐漸蒸發,他發現那甚至是同一柄劍……烏利亞的劍,第一把蛾摩拉鋼劍,上面用赫梯語刻著「守誓」二字,是蛾摩拉冶金鍛造技術的最高像征。

  鋼劍是冰冷的,鋼劍的主人卻散發出硫磺與焦炭的氣味。

  蓋提亞又抬起了頭,一張他從未見過,卻令他無比熟悉的面龐映入眼簾。

  盡管對方看起來已經與這具身體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她的發梢燃燒著復仇的火焰,皮膚如亡靈般蒼白,嘴唇烏黑,好似渡鴉的羽毛,眼睛是鮮血般的紅色。

  他聞到了血與火的味道。

  「好久不見,所羅門。」復仇者低聲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我會割開你的喉嚨,讓你的血濺在你的王座上。」

  說罷,她將劍身抽出,更多鮮血流淌而下。在守誓的鋒刃劃過他的喉嚨之前,他用最後的力氣說出了她的名字:「塔……瑪……」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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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無論多麼不情願,如今蓋提亞都不得不離開——或者說,從他的遺體裡被強制剝離出來了,因為肉體的損毀程度已經無法繼續承載魔神柱過於強大的靈魂。

  如果他提前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在必要時刻舍棄這具身軀,以「獸」為基礎而非「所羅門」,情況或許還不會這麼糟糕……然而,蓋提亞似乎下定決心要以這樣的姿態開啟新世界的未來,甚至不惜讓肉體的本能反過來影響自己,致使他與這具身軀的聯系變得過於緊密。

  在「所羅門」被賦予了真正的死亡後,他也將失去力量和不死性,肉體的傷痛正在侵蝕他,他的靈基會逐漸衰弱、崩潰、破碎,最終歸於虛無。

  看到對方最終變回了他記憶中熟悉的金發少年,羅曼忽然很想知道此刻他心裡是否會有一絲解脫——說到底,被囚困於一具不屬於他的身體裡,扮演著不屬於他的角色,真的是他心甘情願的結果嗎?他真的只想延續耶底底亞的舊夢,一點也不想讓她看到真正的自己嗎?

  當然, 羅曼並不會真的問出口,蓋提亞想必也不會回答他。

  蓋提亞倒在血泊中, 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身體,不久前仍端坐於玉座的人理毀滅者已然消失, 他們眼前只剩下了一個脆弱的男孩。

  「為什麼……」他看起來難過極了,甚至與即將到來的死亡無關,真正能令他感到痛苦的只有一件事, 「為什麼連您也不能理解我……我只是想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和您一起……想要讓所有人都幸福……」

  猊下在他跟前側身坐下,鮮血染紅了她的長袍, 但她仿佛渾然未覺,只是輕柔地托起男孩的後頸,讓他的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

  「你說你想要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她低聲道,「可是……'所有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麼呢?」

  蓋提亞靜靜地看著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能看見的人。

  猊下用手指撥開他額前凌亂的發絲。

  「比如說……一場比賽,只會有一名勝者。有得意的贏家,就不免有失意的輸家,這種情況下你該怎麼辦呢?」她繼續道,「讓所有人都成為贏家?這只會讓勝利本身變得毫無意義。讓輸家也不會感到失意,告訴他們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但無論如何安慰自己,他們得到的幸福終究不如贏家來得多,像這樣不平等的幸福,是否依然能被稱作'幸福'呢?」

  「如果我們再退一步,為了避免有人成為輸家,干脆取締比賽的存在——乍聽之下好像很圓滿,不是嗎?如果無法解決問題本身,那便解決問題的源頭,而這卻將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說到這裡,猊下長長地嘆了口氣。

  「生存的資源是有限的,你注定無法滿足所有人的願望,那麼唯一的選擇就只有閹割願望本身,降低人們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需求,使他們滿足於生活的現狀。雖然得不到什麼,但也不會失去什麼。因為沒有夢想,所以也不會美夢破滅,因為沒有渴求,所以也不需要被滿足,最後便這樣麻木庸碌地度過余生,除了活著,人生毫無意義……這樣的生活是幸福嗎?蓋提亞?」

  「我……」他嚅囁道,「我不知道……」

  「看來全知全能的所羅門王也沒有事事都教會你。」

  對於她語氣中的嘲弄,羅曼只能在心裡吐吐舌頭,算是默認了這句批評。

  「當然,我必須承認由於世界的參差,許多人只要能吃飽穿暖,居住在一個沒有戰爭和太多暴力性犯罪的社區便心滿意足了,夢想是他們本就不會去追逐的奢侈品,有時甚至是他們的毒藥——可這樣的結果並不足以令你滿意,對嗎?你不是為了創造這樣的世界才如此勞心費神的,你的願景乃是真正的理想鄉,所有人都能享有優渥的生活環境,在正確的引導下茁壯成長,擁有健康的體魄,智慧的大腦和高尚的情操,這t才是你想要看到的幸福世界。」

  「可是孩子啊,僅僅是創造一個不會有人悲傷的世界都如此遙不可及,更何況是令所有人幸福的世界呢?你的願望就像是太陽,宏大、明亮而溫暖,但隨著你不斷靠近,它的龐然終將壓倒你,讓你喘不上氣,它的光芒逐漸刺眼,溫暖也變為灼熱,當你將自己置身其中時,它會使你燃燒殆盡。」

  聽到她的話,蓋提亞的神情看起來愈發迷茫了:「所以我的願望……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猊下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在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徹底關閉後,我曾因為勞累過度和陰冷的氣候生了一場重病。」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剛才的問題,「高燒令我意識昏沉、渾身酸痛,可當我所愛的人都守候在床前,在他們的關懷和照顧之下,我又感受到了幸福。這世上從不缺願意與你共享歡樂的人,甘願陪你度過低谷的卻很少……而也這讓我明白,自己得到的愛是多麼珍貴,多麼值得珍惜。」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人生總是如此,甜蜜與苦澀交織。有的時候,痛苦和幸福是彼此的敵人,有的時候,它們又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面。孩子,許多事情並沒有唯一的答案,只取決於你看待和思考它的方式。」

  蓋提亞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眼神突然恍惚了一下——命運已經為他敲響了喪鐘,他的意識正在被死亡的冰冷和空虛所占據。

  「好冷……」男孩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助,「拜托了……抱緊我,猊下……我很冷……」

  猊下點了點頭,願意滿足這個將死之人最後的心願——盡管蓋提亞已經看不到她的回應了。他的眼睛不再聚焦,只是木然地看著前方,雖有一息尚存,但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暗。

  「啊……這就是……人類的溫暖嗎……」他喃喃道,「幸福與痛苦……有時是彼此的敵人,有時是一體兩面……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說罷,蓋提亞閉上了眼睛,就這樣安靜地在猊下的懷抱中消失了。

  短暫的寂靜後,希蘭發出感慨:「果然,他還是一直保持這種金毛小子的模樣比較好。」

  「寧願躲在不屬於自己的軀殼裡靠扮演別人活下去,無疑是一種悲哀。」塔瑪看了一眼自己的發梢,「雖說我也沒什麼資格為別人唏噓……復仇之火已然熄滅,這個靈基也持續不了多久了。」

  「這居然是一件壞事嗎?」希蘭上下打量她,「剛才你看著跟個燒炭爐似的,到處噴黑煙,根本看不清你的臉,我本來還覺得煙霧能散掉一點挺好呢。」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希蘭,雖然你還是那麼狗嘴裡吐不出像牙。」塔瑪翻了個白眼,可能是受Avenger職階的影響,她的脾氣暴躁了不少。

  他們之間那種熟稔輕松的氛圍不禁令羅曼感到懷念……然而,他還沒有盲目到認為他們會歡迎他的加入,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資格回到團體之中,所以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們。

  猊下此時已經從地上起來了,沾了血跡的長袍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腿上,看著有些狼狽,但對羅曼而言依然很美。

  她向塔瑪張開了雙臂:「介意一個有點髒的擁抱嗎?」

  「當然不!」

  塔瑪如乳燕歸巢般投入了猊下的懷抱。復仇者形態的她要比猊下高得多,但神態和動作讓她在猊下面前依然像是一個小女孩。

  然而在最初的興奮過後,她的情緒忽然急轉直下:「對不起,猊下……當我的國家滅亡,當我最重要的人死去時,我卻在千裡之外,毫無察覺……請原諒我的無能吧……」

  「怎麼一開口就是這樣令人傷感的話?」猊下嘆息一聲,「你最終完成了復仇,孩子,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才對。」

  「可是這復仇來得太晚了……太晚太晚,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猊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塔瑪,你還記得那封放在地窖裡的信嗎?」

  塔瑪點頭,羅曼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能聽見她吸了吸鼻子:「我記得……非常抱歉,我連您最後的囑咐都沒有完成……」

  「寫那封信的時候,我的心態非常悲觀,因為我發現許多事情的發展已經脫離了常理和邏輯,這意味著與我為敵的不再是某一個人,甚至不是某個國家,而是一種命運的強制力。我當時已經預料到了失敗,即使沒有索多瑪,厄運也會在某一時刻驟然降臨……寫完信的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隨後突然想起了你。」

  「我?」

  「對,想起了你。」猊下的聲音也逐漸沙啞起來,「我忍不住想,等你長大了、老去了,一切會變成什麼樣。我想像著——在黎凡特冬季的夜晚,銅盆裡燒著炭火,你躺在溫暖而干燥的床上,膝蓋上披著厚厚的羊毛毯,床邊圍繞著你的孩子,他們都愛你,敬仰你。你雖然上了年紀,但仍有年輕時的聰穎,談吐文雅又風趣,所有人都喜歡和你說話,你們聊著天,然後,然後……然後你向他們聊起了我。」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淚光。

  「接著我又想,你那時會說些什麼呢?'我的母國滅亡了,我的母親被敵人殺死了,所以我要你們放棄自己的人生,把時間全部花費在為他們報仇上,就像我這一生一樣',這是我希望聽到的話嗎?不,絕不——我希望你能告訴他們,'我的母親生前是一個挺好的老師,在農業方面算是精通,她建立了一個國家,讓她的子民過得還不錯,所以有幸得到了他們的愛戴,她或許沒有做對人生中的每件事,但總體而言,她是一個好人'。」

  「所以我想,哪怕只是為了這一幕,我也得贏到最後才行……可是你看,我最終食言了,所以我再也等不到我可愛的小姑娘躺在溫暖的床上,對她的孩子們說'她是一個好人'了。」說到這裡,猊下終於哽咽了起來,「但你和我不一樣,塔瑪,你做得比我更好,因為你履行了你的諾言。 」

  塔瑪近乎泣不成聲——她渾身上下都有復仇之火灼燒過的焦黑,唯獨眼角落下的淚水干淨而澄澈:「不……別這麼說……」

  「別哭,好孩子,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幸福是會被淚水衝走的。」

  「好的,猊下……」

  「叫我母親,塔瑪。」

  「好的,母親……」塔瑪小聲抽噎著,雙手死死抓住猊下的衣襟,「母親,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您……」

  「那就不要離開。」猊下也緊緊地抱住她——她很少會在一件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上如此拼盡全力。塔瑪的身影在淡去,就像是太陽升起後愈發暗淡的月亮,也許幾分鐘後她就會消失,但猊下還是用力地收攏手臂,仿佛只要這樣就能把她的小女孩留在身邊。

  然而,在時間所剩無幾的情況下,塔瑪最終還是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並以強大的意志力讓自己離開了猊下的懷抱……過程很艱難,但不管怎麼說,她做到了。

  「謝謝你,希蘭。」她看向昔日的同伴,「我能站在這裡,離不開你的幫助……感謝你當時相信了塔尼特的話,將我悉心撫養長大,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麼。」希蘭揶揄道,「放心,老姐,以後我還願意當你的爸爸。」

  「該死!希蘭,你把原本好好的氣氛都破壞了!」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塔瑪還是忍不住破涕而笑。

  接著,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僅僅是這一眼就讓羅曼的心跳停了一拍,但無論她接下來要對他做什麼,都是她應得的,也是他應得的。

  「我不會和你道別的。」她如此說道,語氣並不溫柔,但也沒有冷漠到像是在對陌生人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t應該為此慶幸,「因為我還會在無數個聖杯戰爭裡遇到你,殺死你……一次又一次。」

  不知為何,聽到她的惡語相向,羅曼反而沒有那麼難受了:「我相信你會的。」

  最後的最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猊下身上。

  「我知道烏爾寧加爾王在未來通過聖杯戰爭獲得了肉體,得以在現代社會和您一起生活。」她認真道,「請答應我,您一定要等著我,好嗎?我不會輸給他的,絕對!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回到您身邊,等那個時候,我還要做您的女兒。」

  「我也贊同這個想法。」

  「閉嘴,希蘭!」

  「那麼說好了。」猊下看著她,眼角微紅,「我的小塔瑪是不會食言的,對不對?因為她是一個好孩子,無論承諾了什麼,最後都會做到。」

  塔瑪用力地點了點頭,並努力揚起了一個笑臉——如此明媚、燦爛,仍有她孩提時的影子,這個笑臉也成為了她留在猊下記憶中最後的模樣……直到她們在遙遠的未來重逢。

  塔瑪消失後,時間神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並且讓羅曼感到更加不安……在打倒敵人的興奮與故人離別的傷感消退後,他忽然陷入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這座神殿是借由他的遺體增幅而成的,他卻感覺自己是這裡唯一的外人。

  有那麼一會兒,他很想逃走,想要跑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在那裡了卻此生……不是因為畏懼死亡,而是他害怕生命中為數不多還能聊以慰藉的幻夢最終也會像泡沫一樣破碎。

  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猊下。

  「羅瑪尼醫生,介意和我單獨在這附近走一走嗎?」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語氣很平靜,顯然已經緩和了情緒。

  羅瑪尼醫生——她是這麼稱呼他的。

  羅曼的心沉了下去。

  「當然不介意……」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了立香和馬修擔憂的目光,「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一旁的希蘭則聳了聳肩,默認將最後的時間留給他一人——顯然他也清楚,如果要為迄今為止所有的恩怨畫上一個句號,這場對話只能發生在他和猊下之間,容不下第三人。

  羅曼不確定猊下要帶他去哪裡,但她選擇玉座背後的方向明顯是有深意的。

  但此時此刻,他拋卻了所有多余的念頭,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這種平靜的氛圍中……距離上一次他們這樣並肩漫步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記不清了,只是本能地感到熟悉和懷念。

  如果這段路永遠不會結束就好了,他心裡默默祈禱著。

  可惜願望終究只是願望。

  路總有走完的時候,就像美夢總會醒來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固有結界裡,時間流逝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最後,他們走到了神殿與時空隧道的分界處。

  羅曼確信這不是蓋提亞的手筆,他自認為穩操勝券,不會特意給自己留一個後門,這條隧道大抵是阿賴耶替猊下准備的,是人類賢者的回家之路。

  很顯然,這不是一條雙人道,只允許一人通過。

  「看來這就是終點了。」

  羅曼的心情意外地平靜——事實上,他甚至有些高興,唯一遺憾的是,如果包圍著他們的不是歷史無情的殘影,而是美麗的黃昏就好了。

  「對於您賜予的死亡,我心中沒有任何怨言。」他說,「但在您動手之前,請給我一些寬容,向我揭示那個問題的答案吧……猊下,對您而言,我究竟是誰呢?」

  在沉穩的語調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驚人。

  相較於他的慎重,猊下的語氣反倒異常輕松:「恐怕我不得不對你說聲抱歉了,孩子,因為我也不知道。」

  羅曼覺得自己的大腦如同卡帶一般停滯了幾秒:「呃……什麼?」

  「我說我也不知道。」她看著他,「坦誠說,你身上有我深愛的部分,也有我憎恨的部分,還有一些我未曾參與的部分,至於這意味著什麼……這個問題曾經也困擾過我,就像它一直困擾著你一樣。」

  「您剛剛說'曾經'……難道不是因為您最終找到了答案嗎?」

  「我並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說,「我只是意識到——人生或許就是如此,並非所有的問題都能被解答。然而,無論答案是或不是,此刻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我不明白……」

  「 Hmm ,'所羅門的智慧'ヾ。」她的口吻中帶著點促狹,神情卻十分溫和,「屬於我們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相比曾經主宰這個星球的其他物種,人類的歷史並不算太久,可我們的故事在歷史長河中依然顯得無足輕重……這片大地埋葬了許多君王,以及他們的國家,而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

  她的目光從時空隧道外的歷史影像上劃過。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舞台,總會有充滿熱情的年輕人閃亮登場,並不需要我們這樣的過氣明星。」猊下的聲音輕了下來,微笑中多了一絲苦澀,但更多的是釋然,「所以,何必讓兩個幾千年前就入土了的老古董之間的恩怨去困擾現在的人呢?天知道我們的屍骨如今埋在哪裡,也許已經被什麼昆蟲或者微生物消化了。蓋亞……可憐的傻瓜,其實大自然總是能贏到最後,人類的勝利並不意味著它的失敗,如果它能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說著,她的目光越過了他——從這裡看不到任何人,但羅曼知道她看向的是藤丸立香,人理的救世主。

  「人類是一個命運多舛的種族,我們都知道那孩子將來還會為了拯救世界而再次踏上危險的旅程,他身邊需要有人陪伴和引導。」她說,「我知道你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羅瑪尼醫生。」

  羅曼感覺胸口左側酸脹得厲害,裡面填滿了甜蜜和苦澀。他知道這句意味著告別,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問道:「那麼您呢?」

  「我?」她愣了一下,隨即輕聲笑了起來,「我已經太老了,不適合再干這些事了。繼續你們的冒險吧,小尤利西斯。至於我,打算在空調、互聯網和現代衛浴的陪伴下過完無趣的退休人生……好吧,可能還有命案,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她即將轉身時,羅曼又忍不住追問:「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聞言,猊下沉吟了片刻:「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以後的事情誰說得准呢?不過……以防我們之後再也見不到了,羅瑪尼·阿其曼先生,祝你早安、午安、晚安ゝ。」

  她一步步地向遠方走去,羅曼的目光也隨著她一寸寸地向前挪。

  在即將步入時光洪流之際,她突然回過頭,長發隨著她的動作而飛揚——「緹克曼努」和「埃斐」長得並不完全一樣,但羅曼依舊感覺歲月在剎那間回到了過去……她在夕陽下,散開烏黑的秀發,美麗動人,而他凝視著她的臉龐,如此專注,甚至忘記了呼吸,只為把這一幕永遠烙在腦海中。

  「差點忘了。」她說,「羅曼真是一個好名字,很適合現在的你。」

  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陡然擊中了他,幾乎要讓他落下眼淚,可還沒等他回答,對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她出現時是如此萬眾矚目,像彗星一樣注定要在所有人的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離開時卻如此悄然,沒有驚動任何人,猶如凝聚在綠葉上的朝露,黎明到來後便倏忽不見了。

  她走之後,漫長的時空隧道顯得如此孤寂,唯有歲月的殘響在他的耳邊回蕩。

  「我腦子裡只有這台機器,其他什麼也想不了。」ゞ

  「沃森先生,過來一下,我需要你。」々

  「如果鳥兒只憑自己的翅膀飛翔,他是飛不了太高的。」ぁ

  「長30.48米,寬6米,高2.4米,占地面積約170平方米,除了18000根管子,還有成千上萬的電子元件和50萬個分類接頭,他們稱其為ENIAC 。」 あ

  ……

  「我們t把天空檢查了個遍,沒有發現上帝和天使。」ぃ


第392章

  「進展怎麼樣?」她的同事凱瑟琳問道。

  「相當不錯。」四十二興致勃勃地回答, 「我們找到了嫌疑人丟在垃圾桶裡的棒球帽,上面不僅有他的皮膚細胞,尼龍搭扣還黏住了他的幾根毛發,其中兩根保留了完整的毛囊。最重要的是——我們在搭扣的絨面上找到了一些碎沙粒,邊緣很鋒利,明顯是人工沙,有部分染綠,和被害人家中的破損魚缸附近散落的沙粒完全一樣。」

  「很高興看到你們的調查如此順利。」她有點促狹地笑了, 「但我指的是剛剛送你來上班的那位男士……他在離開前還吻了你一下, 我沒看錯吧?」

  「……閉嘴,凱茜。」

  「何必遮遮掩掩呢?畢竟他如此美麗。如果我是你,不出半天,整個蘇格蘭場都會知道我的新戀人是一位金發碧眼的白馬王子。」對方調侃道, 「其實我們私下早有猜測,因為你最近看起來狀態很好。考慮到你不久前才因為一場事故而陷入昏迷,我們都想知道是怎樣神奇的治療讓你恢復得如此之快,而且還愈加精神煥發……噢,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

  這就是四十二不太樂意回蘇格蘭場的原因, 如果她的老朋友們願意把自己的洞察力用在辦案而非八卦上就好了:「這和亞瑟一點關系也沒有。」

  「很好,現在我們知道這位紳士的名字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凱瑟琳說,「在正式討論你們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之前,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們到幾壘了?我們的白馬王子先生在床上表現如何?像他的外表一樣端莊優雅?亦或是出乎意料地狂野?又或者他有些不便對我們透露的小癖好,比如……」

  「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四十二說, 「所有人都會知道是我干的,卻找不到任何證據,最終法庭會宣判我無罪,泰晤士報的頭版標題會稱我為'第二個OJ辛普森ヾ'。」

  「好吧,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告訴我你們幾壘了。」

  「什麼也沒發生!」多虧這些毫無邊界感的英國佬,現在她覺得像日本人那樣保持冷漠的人際關系好像也不錯,「拜托,我們才認識兩周。」

  事實上,她昏迷的時間遠比其他人知道的要長,但那牽扯到一些裡世界的問題,不方便對外解釋。

  至於遇見亞瑟……那大約是她醒來一周後發生的事情。

  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她和孩子們一同待在公寓的客廳裡。格蕾和烏爾寧加爾在壁爐前烤香蕉和棉花糖,四十二則坐在搖椅上看書,火堆散發出的暖意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九點鐘左右,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好在英美雖然有點血緣關系,但不是一個自由到人人都有槍玩的國度,四十二以較為放松的心態打開了公寓的門——當然,她在右手邊放了一把長柄傘,以防門外有不速之客突然掏出砍刀。

  門外站著一名身材高挑的金發男子。他長著一張似乎只會出現在《名利場》雜志封面的英俊臉龐,懷裡抱著一個同樣漂亮的男孩。介於他們在外貌上的相似程度,「你們是父子嗎?」顯然是一個多余的問題。

  「需要什麼幫助嗎?」

  「這麼說可能有點冒昧。」對方露出了一個凄苦的微笑,「請原諒,外面的風雪實在太大了,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和我的孩子進到公寓裡說話嗎?」

  一位帶著孩子的單親父親難免會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更何況他懷裡的男孩看起來如此年幼(可能還不到十歲),正被大雪凍得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一見到那孩子,四十二心裡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讓她無法對他的遭遇置若罔聞。

  「當然,我們剛好有些熱茶……」

  事後她才知道他們父子倆都是龍——會噴火的那種,這點風雪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影響。那個孩子之所以發抖也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他被自己的父親強迫服下了返老還童藥才會變成小孩,實際上他早就成年了,被父親抱在懷裡讓他覺得很丟人。

  最重要的是,假如她知道對方十分鐘後會說出「其實我是您前世的丈夫,這是我和您的孩子」這種荒謬至極的話,當初她是絕對不會放他進來的。

  四十二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另外,我最近氣色轉好是因為我戒了煙酒。」

  雖然格蕾和烏爾寧加爾都不太在意這些,但她認為有必要從生活習慣上做出改變。光是毒害自己也就算了,她可不想讓孩子們被迫吸她抽剩下的二手煙。

  「備孕?」

  「咳咳——!!」她一點也不為自己把咖啡濺到了同事身上而愧疚,「再八卦我就取消你的聖誕假期,凱茜,到時候所有人都放假了,只有你一個人留在化驗室裡加班。」

  「很明顯你在日本待了太久,朋友,這裡是英國,取消聖誕假是違法的。」

  她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是事實:「看來我最好還是考慮一下前面的謀殺計劃。」

  「務必讓我的死相好看一點。」凱瑟琳打趣道,「另外,我希望我的墓志銘是'凱瑟琳·H·吉倫,一名勇敢的愛爾蘭人,享年38歲,死於她過於旺盛的好奇心,因為她想知道白馬王子的老二是否令她的主管滿意'。」

  「我會寫'死於她的口無遮攔,因為她是一個愛講黃色笑話的呆瓜'。」

  由於今天是平安夜,犯罪實驗室特許提前一小時下班。而在亞瑟和莫德雷德(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加入這個大家庭之後,她不得不從舊公寓搬到了格蕾事先准備好的別墅裡。

  「在下已經料到遲早會發生這種情況。」格蕾如此解釋道,「請您放心,這座別墅不僅足以應付現在的人數,也能夠抵御未來的新風暴。」

  四十二不太確定她口中的「新風暴」具體是指什麼,但本能告訴她這件事一定很麻煩……算了,還是別去多問比較好。

  等她走出犯罪實驗室的辦公樓,亞瑟已經在停車場等候多時了,莫德雷德也在車上——如果放在以前,這孩子早就因為不想坐在兒童安全椅上而朝他的父親吐口水了,不過此刻他表現得很乖巧,所以她猜他今天過得相當愉快。

  不出意料,莫德雷德一見到她就興高采烈地說道:「我今天跟一個來倫敦旅游的日本小孩救出了一名網球運動員的母親!」ゝ

  「救出……?」

  「沒錯!觀賽現場有人要炸死她的母親,但是我們很快就找到了罪犯。」

  「太危險了!」四十二眉頭緊蹙,「莫迪,下次發生這種事情一定要先想辦法聯系我或者你父親,好嗎?」

  「其實我最早也想先告訴母親的。」莫德雷德說,「但那個小孩聽到您的名字後不知為何特別害怕,懇求我千萬不要打電話給您,後來我發現他也服用了返老還童藥,可能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吧……總之我們多少有點惺惺相惜就是了。那個罪犯倒是沒什麼,我輕輕打了他一拳,他就暈倒了,可能斷了幾根肋骨吧,反正我不用為他付醫藥費。」

  ……有時她會忘記這孩子是一條龍,並且還是不列顛歷史上有名的國王。

  隨後,他們啟程去接放學的格蕾。四十二本想讓她去讀博耐頓女校,但格蕾因為離家太遠而拒絕了,烏爾寧加爾也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伊頓公學,目前他們都在兩所離家不到五公裡的社區公立中學就讀。

  然而還沒等車開到學校門口,他們就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裡撞見了正在打電話的格蕾。

  「好吧,我必須承認你在第七特異點做得還算不錯,但最好別以為過去的事情能一筆勾銷。」她並沒有注意到他們,「聽著,我知道自己只能阻止你一時,可是這段時間絕對不行,猊下才回來不久,需要緩衝和休息的時間……」

  「啊噢——」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頭皮發麻了吧?臭老爸。」

  從後視鏡裡,四十二能夠看出亞瑟的微笑略微凝固。

  「格蕾在和誰打電話?」

  「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亞瑟溫和地回答,「他就像一只在燈罩裡飛來飛t去的蛾子,也許存在,但無關緊要,只是扇翅膀的聲音偶爾會有點煩人,但總體而言,對方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家伙。」

  四十二其實不是很想追根究底(有種很麻煩的預感),奈何他的偽裝太過拙劣,很難說服自己無視對方言語中的古怪之處:「所以他是我前世的什麼人?某一任戀人?曾經當過你的情敵?」

  聽到這裡,亞瑟臉上的微笑終於維持不住了:「他還不配被這麼稱呼……坦誠說,您的睿智有時也會令我產生一些困擾。」

  「我不覺得陛下的存在有什麼問題,就算他是,你也應該在他最早成為問題的時候發出抗議,而不是拖到一千多年後才作這些無用的抱怨……」格蕾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猊下來接我了,以後再說吧。」

  格蕾上車後,亞瑟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謹慎地開口:「所以那一邊……怎麼說?」

  「請放心,他最近還有些早期遺留的爛攤子需要收拾,暫時不會來打擾猊下的生活。」

  「暫時……」他緩慢地重復了一遍,聲音愈來愈輕,「可以,我知道了。」

  四十二提醒道:「現代社會殺人是犯法的。」

  聞言,亞瑟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當然,王姐,您也說了,殺'人'才犯法。」

  呃……最好不要深究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格蕾,今天過得怎麼樣?」

  「與往常並無太多不同。」格蕾回答,「不過也有新鮮事發生。今天學校裡來了一位新校醫,相貌出眾,性格也十分平易近人,因而在學校裡引起了不少關注。下午的體育課上,有一位女士因為生理期失血過多而暈倒,在下受老師之命護送她前往校醫院,那位校醫熱心地接待了我們,還同我們分享了他的草莓蛋糕。 」

  等車開過一條街後,格蕾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對了,那位校醫可能是您以前認識的人。他不僅知道您的名字和職業,還問了我不少關於您的問題。」

  「那位醫生叫什麼?」

  「他名叫羅……」

  「我當然明白!」一聲暴躁而熟悉的咆哮打斷了格蕾的話,「恩奇都叔父,請您務必要阻止……不,我不是不想見到您,只是我很滿足現在的生活,不想出現額外的不穩定因素……是的,我很確信父王的存在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怎麼誰都在打電話?」莫德雷德撓了撓臉頰。

  「今天是平安夜。」格蕾回答。

  「所以為什麼平安夜大家都要打電話?因為耶穌發明了電話嗎?」

  「不,電話的發明者是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

  另一頭的烏爾寧加爾繼續道:「我最近和人造人、小紅龍相處得還算不錯,可一旦父王加入,我們就會因為'誰才是正室之子'的問題而陷入無窮無盡的爭吵,獨自一人的我必將陷入弱勢……是的,這一點很重要,決定了誰才是母親真正的繼承人……當然不介意,對我而言您也是非常重要的長輩,能被您視若親子是我的榮幸……感謝您的體諒,我已經安排塔木卡趕過去了,他會確保您和父王在迪拜過得愉快……」

  烏爾寧加爾上車後,格蕾難得對這位同母異父的兄弟表現出了一絲憐憫:「在下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有時大人們真的很麻煩。」

  烏爾寧加爾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某些大人是麻煩中的麻煩。」

  「我也想要手機。」莫德雷德說。

  「如果你願意接手這些麻煩,我願意為你購買最新款的蘋果。」格蕾說。

  「那還是算了。」莫德雷德效仿了他哥哥的表情,「那個夢魔才不會打電話給我呢。他討厭我,我也討厭他,我唯一會發給他的消息只有詛咒短信。」

  人員齊備後,他們驅車來到附近的商場,采購聖誕節需要物品。

  莫德雷德總是很喜歡逛商場,因為他可以坐在推車裡。烏爾寧加爾對於這項活動的態度則要平淡得多,但可能是受到了熱鬧的節日氛圍影響,今天他看起來也十分高興。

  在聖誕裝飾采購區,烏爾寧加爾拿起了一個禮炮筒,對著莫德雷德大喊:「神權印章!」

  「反彈!」

  「蠢貨,你不能光靠一張嘴就抵御神權印章。」

  「我不管,反彈!」

  烏爾寧加爾惱羞成怒道:「閉嘴!你這條蠢龍,我以盧伽爾的名義宣布剝奪你使用反彈的權利!」

  「真是兩個幼稚的家伙……」格蕾嘆了口氣,「請帶他們去食品區,陛下。在下會陪猊下單獨逛一逛,享受一會兒清閑的時光。」

  「不如由我來陪……」

  格蕾冷酷地拒絕了他:「不,陛下,假裝成單親父親上門求猊下收留自己顯然是有代價的。」

  亞瑟·潘德拉貢留給大多數不列顛人的印像也許是一位戰無不勝的君主,但在女兒面前,他只是一個軟弱的父親。

  與他們分別後,四十二開口道:「其實我原本也打算找個機會和你單獨出來……我在附近的商鋪裡預定了一樣東西,介意陪我走一趟嗎?」

  格蕾挽住了她的手臂:「這種事您根本無需開口。」

  於是她們離開了商場,前往附近的一家珠寶店。

  「嚴格來說,我應該在吃完火雞後再給你禮物的。」四十二說,「但除了禮物之外,我還有些話只適合在我們獨處的時候說,所以還是現在就給你吧。」

  「謝謝……」格蕾愣愣地接過了手提袋,「在下沒想到您還准備了禮物……」

  「這是聖誕節,孩子,我當然會准備禮物。」

  「噢,您……您說的有道理……」她看起來已經完全混亂了,「我……我能現在就拆開嗎?還是該等到吃完火雞什麼的……」

  「這取決於你,格蕾。」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現在這是你的東西了。」

  「好、好的……」

  女孩有些笨拙地從手提袋裡取出禮盒,打開盒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點綴著羽毛、珠粒和金綠線刺繡的黑色蕾絲發帶,它靜靜地躺在藍色的天鵝絨上,末端系著用藍寶石、碧璽和月長石制作而成的月亮型發飾。

  香奈兒的高級手工坊通常是不會接這種小件訂單的……好在她的一些朋友可以幫忙解決這個小問題。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感覺很適合你。」四十二說,「下面的寶石掛墜是我委托這家店添加上去的……也沒有什麼理由,可能是因為月亮和你很相稱。 」

  聽到她的話,格蕾的表情終於徹底定格了,只能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她:「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是啊,很遺憾。」她語調中的深情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可是看你的表情,我知道自己這次一定做對了什麼。」

  女孩眼眶微紅,沙啞地輕聲道:「您以前會叫我小月亮……」

  「而據我所知,以前你會叫我母親。」她貌似不經意地說道,「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外加現代人被稱作'猊下'好像有點奇怪,所以我想……或許用回老稱呼也不錯,考慮到你的兩個弟弟也是這麼叫我的。」

  格蕾低下頭,神情羞澀地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很難想像她們初次見面時會是那種兵戎相見的景像——好吧,這種說法可能有點太自視甚高了,聽起來仿佛她們當時勢均力敵一樣,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機會還手,只是單純挨了一刀。不過,如今四十二對那天晚上的事情幾乎沒什麼印像了,更不用說自陰影中出現的銀發死神了。她的腦海中最終只剩下了一個聰慧、安靜、惹人憐愛的小女孩的形像。

  接著,格蕾閉上眼睛,將手放在心口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四十二發現她眼周附近的血管散發出金色的光芒,並且不斷向外衍生,最終溢散在空氣中——這一幕很美,但美不意味著這就是正常的。

  「格蕾……你還好嗎?」

  「我沒事,母親。」格蕾舒了一口氣,面露微笑,「只是感受到了其他已逝長輩們的祝福,所以很高興。」

  「感受到了已逝長輩們的祝福」這個說法未免太驚悚了……不過,看到格蕾恬靜而放松的神態,四十二相信這應該是一件好事。

  為格蕾系上發帶後,她們回t到了商場和亞瑟他們彙合。

  亞瑟和莫德雷德都對格蕾的新打扮露出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表情。烏爾寧加爾倒是沒有什麼反應,可能是因為他壓根沒在意過格蕾之前是什麼打扮。

  回家後,他們一起吃完了聖誕大餐,然後聚在客廳裡看《真愛至上》。

  莫德雷德對此表現出了激烈的抗議:「我不想看這部電影!如果一定要看的話,我寧可一個人去玩游戲!」

  烏爾寧加爾皺起了眉頭:「你突然發什麼瘋?」

  「梅林在迦勒底的時候總是霸占著電視機,我至少把這部電影看過一百多次了。」莫德雷德翻了個白眼,「裡面的台詞我都能背下來。'雖然沒有希望也沒有准備,但因為現在是聖誕節,聖誕節就該說實話。在我心中你是最完美的,而我荒蕪的心會一直愛著你,直到你變成這樣'ゞ,然後出現一張老骷髏的畫像。」

  「如果你上課的時候也能這麼認真就好了。」格蕾評價道,「這樣你就不會說出'是耶穌發明了電話嗎'這種丟臉的話了。」

  「今天是平安夜,莫迪,家人們應該待在一起。」四十二摸了摸他的腦袋,「為了大家忍耐一會兒好嗎?」

  男孩撅起嘴:「好吧,但我要坐在母親的腿上看。」

  四十二把他抱了起來:「當然可以。」

  「你的哥哥兼弟弟真是一個戲精……」烏爾寧加爾小聲抱怨道。

  「確實如此。」格蕾回答,「如果盧修斯·希貝琉斯先生還活著的話,他在這件事情上一定很有發言權。」

  他們一起看完了電影。在播放制作人員名單時,四十二出去簽收了一個快遞。

  「很好,現在禮物都到齊了。」她回到客廳,「很抱歉我和亞瑟都忘記了買聖誕襪……好在我們還有聖誕樹,在樹下拆禮物感覺也不錯。」

  烏爾寧加爾的禮物是一只秋田犬幼崽。

  在看到小狗的時候,他的臉瞬間漲紅了,有些忸怩地回答:「謝謝您,母親……我很喜歡……」

  「哈哈,現在誰都知道烏爾在看《忠犬八公》時偷偷哭了。」

  「閉嘴,蠢龍!」

  莫德雷德則收到了一台Switch——因為相處的時間太短,四十二暫時還沒有搞清楚他有哪些愛好,但送男孩子游戲機應該是一個不會出錯的選擇。

  「 NS上有《荒野大鏢客2 》々嗎?」

  「好像沒有。」

  「太好了!」莫德雷德對亞瑟做了個鬼臉,「這次休想搶走我的游戲機,臭老爸!」

  拆禮物環節結束後,孩子們在客廳裡陪小狗玩了一會兒。烏爾寧加爾為小狗取名為「將軍」,並數次命令它為盧伽爾取下敵人(指莫德雷德)的首級,可惜他的將軍在十五分鐘後就因為幾片火腿成為了烏魯克的叛徒。

  作為報復,烏爾寧加爾在玩《馬裡奧賽車》時跟莫德雷德同歸於盡了十幾次,最終格蕾波瀾不驚地獲得了勝利。

  十一點整,孩子們在四十二的督促下准時回房間洗澡睡覺。在逐一確認他們的房間已經熄燈後,她才回到客廳和亞瑟一起收拾殘局……感謝現代科技為人類社會帶來了洗碗機和掃地機器人。

  「如果您還不急著睡的話,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呢?」亞瑟提議道。

  「好,等我穿件外套。」雖然他語氣如常,但四十二還是察覺到了他似乎有什麼話要對她說。

  離開暖氣和壁爐之後,屋外呼嘯的冷風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對了,還沒感謝您送給我的禮物,圍巾很暖和。」亞瑟調整了一下圍巾的位置,將圍巾的另一半圍在她的脖子上,「唔……亞洲人的體格果然還是要嬌小一點呢。」他又將圍巾纏繞了一圈。

  他溫熱的吐息從她的額前拂過:「……你不覺得我們離得太近了嗎?」

  「剛好近到可以牽著手一起走。」對方回以微笑,「外面很冷,請讓我為您提供一些溫暖吧。」

  街道上很安靜,在適應了最初的寒冷後,她終於有心情欣賞倫敦寧靜的冬夜了。主干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到了兩邊,露出斑駁的紅磚路面。公園的草地上堆著幾個雪人,用它們藍莓做的小眼睛和海苔做的嘴巴朝他們微笑。漆黑的夜幕中點綴著幾顆星星,零散卻明亮,再往遠方望去,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倫敦塔橋,恢宏的燈光將泰晤士河的湖水照得閃閃發亮。

  「真美啊……」亞瑟感慨道,「很適合一個新的家庭展開新的生活。」

  「所以你特地約我出來,是想跟我說什麼?」

  「這麼開門見山嗎?我原本還想再醞釀一下情緒呢。」他輕聲笑了起來,「不過,既然您都察覺到了,我想直接進入主題可能也不壞。」

  說著,亞瑟停下了腳步。四十二看著他在外套的內袋裡摸索了片刻,最後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天鵝絨方盒。打開之後,裡面放著一枚綠寶石戒指,戒托……她本以為是白銀或鉑金,直到她發現這些銀色的金屬在沒有光的情況下也能熠熠生輝。

  「看來您已經意識到了。」亞瑟說,「這是秘銀,如今唯有米斯裡爾家族的光輝庭院還存有原礦,寶石則是廷塔哲家族流傳下來的珠寶之一……也許您已經不記得這兩個名字了,但他們曾經都對您有著很特別的意義。」

  四十二看著這枚戒指:「所以這是……求婚?」

  「我不確定在現代社會人們對於送戒指這一行為延伸出了什麼新的含義,但請原諒我是一個老派的人,所以——是的,這是求婚。」對方的微笑中多了一絲羞赧,「您願意嫁給我嗎?」

  「我們才認識半個多月。」

  「您說的沒錯。」亞瑟看著她,「可是在內心深處,您又覺得我們好像已經共同生活了一輩子,不是嗎?」

  她無法否認這一點。

  當亞瑟托起她的手,為她戴上婚戒時,她的心頭莫名感覺很溫暖,甚至可以說……很正確,仿佛這是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仿佛他們就應該這麼做一樣。

  「請問,我可以親吻我的新娘了嗎?」

  「應該……可以?」不知為何,她的大腦一片混沌(這對她而言是很罕見的),有點迷茫,同時又有點想笑,「我想你的新娘應該沒有意見。」

  當亞瑟的吻溫柔地落在她的嘴唇上時,四十二眼前突然閃過了一些片段——在一個看起來像是城堡後花園的地方,周圍白雪皚皚,露水在葉片上凍結成了霜晶。不遠處傳來了喧鬧的歡笑聲,似乎有誰正在打雪仗。

  越過亞瑟近在咫尺的睫毛,她的余光看見了一棵冷杉樹。樹長得並不高,可能才栽種不久。樹枝上有一團綠色的草團,看起來像是槲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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