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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冷總管》(大東王朝之四)作者:夏娃

《冷總管》(大東王朝之四)作者: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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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總管》(大東王朝之四)作者:夏娃
 
【內容簡介】
他身為金尊玉貴的晉親王,又是皇帝寵愛的么子
向來是達官貴人亟欲巴結奉承的對象
怎知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把天大皇威當回事
她明明是女兒身,卻刻意掩去女子嬌態在府裡做總管
行為舉止看似恭敬有禮,其實壓根不把他放在眼裡
仗著有大靠山撐腰,爬到他這主子頭上作威作福
想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哪有向人低頭的份
他氣得進宮去「告御狀」,卻反倒挨了一頓打
哼哼!這下他跟她之間的仇結得更深更大了!
想要順順利利當完她的總管,從此輕鬆逍遙去?
他絕不會讓她如願,定要她明白她的主子是誰……
本以為她這個人就跟她的姓一樣,冷言冷語、冷面冷情
在相處一段時日後,發現她知書識禮,善解人意
原想惡整她的心思,轉為愛上女扮男裝的她
不料他的一番心意沒被接受,還被她冷冷嫌棄
說她沒有斷袖之癖的嗜好,要他去找別的倒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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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來人,快來人,有人中箭了!」

  一聲驚叫,聲音好遠、好遠,穿過樹林,夾雜風聲鳥叫獸鳴傳來,一群陪伴聖駕狩獵的貴族全停下了手中的弓箭,四處東張西望。

  「怎麼這麼不小心!誰中箭了?」隱身林中各處,有人高喊問道。

  「我剛從那方向過來,我看到七皇子在那兒……」一個屬下聲音冒了出來,頓時如星火燎原,不可收拾。

  「啊?難道七皇子中箭?」七皇子才十一歲啊,是此次跟隨聖駕出京唯一的皇子,可見皇上對他的疼愛。

  「什麼?七皇子中箭!」莫非行刺?

  「糟了,七皇子中箭!」七皇子中箭!一下子驚嚷聲在林間迴盪,一個傳過一個,傳進了聖上耳裡,他一勒馬大驚,「皇兒中箭?」

  「皇上莫驚,臣立刻去查看!」身為城主,宋則禧聞言臉色慘白,深怕七皇子當真出了事,更怕有人來行刺遠離京城的皇帝,吩咐隨行侍衛提高戒備保護皇上,就急急忙忙脫離隊伍趕過去。

  陪伴聖駕出京的章太醫也匆忙跟隨在後。

  「城主!城主——小姐中箭了!」

  「咦,宋城主的千金怎麼會在狩獵林裡?」兩人還沒到,林中又傳話過來,這回終於讓皇帝鬆口氣,卻是讓宋則禧像胸口插了一箭。沒想到奇賢城一年一度的狩獵節,今年萬分難得剛好聖駕到此,皇帝對狩獵興致高昂,特別為盛典揭序幕,奇賢城主宋則禧正風光得意,卻發生憾事。

  在林中中箭的是奇賢城主唯一的掌上明珠宋宛兒,才十三歲的她不知何故竟也在林中,更無辜地為那愛玩亂跑的七皇子擋了一箭,身受重傷。數日之後,這一箭是福是禍,看在眾人眼中,解讀各有不同。據說那一天,宋宛兒和七皇子在林中巧遇,宋宛兒驚見利箭直射七皇子,撲身

  相救,利箭由她的背部貫穿,尖銳的箭頭連帶刺破皇子錦衣,就抵在七皇子的胸口心跳處,看得一行隨駕的京中貴族直呼好險,直說七皇子真是貴人天相,吉星高照,紛紛向皇上賀喜。

  小小年紀的七皇子對宋宛兒「一箭鍾情」,向父皇「要人」。武宗皇帝欣賞宋宛兒的勇敢和膽識,立刻開口允了兩人親事,將宋宛兒的終身指給了自己兒子,待七皇子年滿十五,兩人即成親。人們紛紛說,這一箭是「福箭」,帶著宋宛兒飛入帝王門,更為宋家迎來滿門富貴,這一箭中得好啊!

  數月之後,皇帝帶著七皇子回到京城,卻接到惡耗- 宋宛兒一箭重傷難癒,病體拖了數月不幸感染,小佳人香消玉損,魂歸西天。

  這會兒又有人哀悼,可憐天降富貴,宋宛兒紅顏薄命,無福消受,這一箭「要命」了。

  大羅宮中,七皇子驚聞佳人死亡,大哭了三天三夜,感激宛兒捨命相救之恩,他誓言,縱然未婚妻魂不在,待他年滿十五,仍迎娶宛兒牌位,當他的冥間王妃。

  大東王朝皇族規條,皇子們凡年滿十四歲,由皇帝冊封為親王,在京城內賜予府第,另賜領地,從此搬出宮裡。

  七皇子年滿十四這年,受封為晉親王,搬入晉親王府。這年冬末,七皇子親赴奇賢城,迎回宋宛兒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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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怯!該死的冷少懷,混帳冷少懷!羅璟兩手抱滿了東西,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抬頭瞪著一面灰色高牆,磨牙切齒怒罵在心裡。

  可恨啊!他貴為皇子,堂堂親王回到自己府邸中來,還得偷偷摸摸,跑到後面來爬牆,像話嗎?這像話嗎!

  他把兩手的東西一件件扔進牆內,仍然惱恨得緊。

  這冷少懷是個什麼東西!母妃說是從江西一個遠親來的孩子,卻讓他來當他府裡的總管,還把他寵得無法無天,連他這個主子都不放在眼裡,太可疑了!

  咚地一聲,牆內有經過的少年被雞毛毽子打中。

  少年停下來,抬頭往上看。天外又陸續飛來不明物,他閃身避開,直到牆外平靜,他確定再沒有不明物體拋擲進來,才低頭看看都丟進來什麼東西?地上有鳴聲陀螺、喜鵲紙鳶,還有女兒家喜歡的花扣彩珠髮簪、鏤空鑲翠耳環,花草胸配……少年目光冷淡,顯對這些女兒家的東西不感興趣,但他又盯著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想不透牆外人奇怪的嗜好。

  他彎腰撿起一支雙花步搖髮簪,輕輕搖晃,若有所思地往上看。

  羅璟最後手上剩下一卷掛軸,他喜愛地撫摸著,掛畫之內是經過他口乾舌燥詳細描述之後,讓畫師一筆一畫描繪下來,光是這眼神部分就毀去了上百張紙,直到他看了滿意的愛妻畫像,這可扔不得。

  他把掛軸塞進身後錦帶,終於忍不住開口怒斥:「死奴才,拿著雞毛當令箭,總有一天本王要你跪著哭爹喊娘!」

  他往上跳,兩手攀住牆沿,寬袖滑落,露出兩隻白皙細滑的少年手臂。看似纖細的手臂倒有些力氣,很快地往上攀,撐起身體,單腳就跨上了牆。

  牆內少年眼睜睜看著牆上黑色錦靴跨了上來,接著白色身影背對著他翻進牆來……看起來有些狼狽,動作倒是利落,似乎已經有多次經驗……原來如此。

  「哼!別以為你守住大門,本王就奈何不了你。」羅璟雙腳安然落地,得意洋洋地拍掉兩手上的灰塵,順道揮揮白色華衣上的髒污,白皙俊俏的臉皮揚著年輕氣盛的笑容,很快地轉身低頭尋找他扔進來的東西……

  一雙樸質的黑色布靴落入眼簾,靴子上頭有灰色袍擺被夕陽微風輕輕吹晃。

  羅璟愣在原地,瞪凸了眼睛,沒料到會被逮個正著!再想到他方纔的狼狽都落入這混帳眼裡,腦袋更轟地一聲,面色赤紅!

  「冷少懷!你幹什麼偷偷摸摸站在本王面前?見了本王不用請安嗎?」他硬生生直起腰骨,兩手拳頭在後面壓得作響,高高挺著下巴怒斥。

  「屬下參見王爺。」冷總管低眼垂眸,躬身行禮,看似恭敬有禮,卻更有一股不與這少年王爺一般見識的味道。

  「哼!」就是他這態度,才惹得羅璟更生氣!

  他刻意昂高下巴睨視他,可恨他長得比他高,又一副冷淡不苟言笑,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態度,結果他「與生俱來」的威嚴氣勢,這會兒反而成了沒禮貌的小孩瞪大人的一出鬧劇,真真氣煞他也!等著瞧吧,他才十五歲,這冷少懷比他大兩歲,眼前他比較矮是理所當然的,想他的父皇、皇兄們各個都高頭大馬,就不用懷疑過兩年他會比冷少懷高的事實!他突然瞥見冷少懷手裡拿著他在街集上買來的髮簪,火大地一手搶下,高聲命令道:「還不把本王的東西都撿起來!」

  冷總管依言順從,蹲下來拾起地上的物品。

  羅璟孩童心性,看他態度服從,沒有二話,馬上忘了他平時的「晚娘面孔」,嘴角勾起,撫摸著手上的髮簪。

  「王爺買這些女子之物做何用?」冷總管拾起物品,若有所思地問他。

  羅璟挑眉看了他一眼,雖然立刻想起他是母妃派來的眼線,不過他這個人心胸寬大,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此時正想找個人炫耀他的「豐收」,每次都只說給小六聽,那小六總是重複著同樣的奉承話,也不會換些新詞兒,實在太不過癮,這冷少懷問得是時候。其實冷少懷這傢伙只要不把母妃的信物搬出來,好好當他的總管,偶爾巴結巴結他,他這個親王是很隨和的。

  「嘻嘻,這些都是給我心愛的宛兒買的。」他蹲下來湊近冷少懷,笑得一臉少年情竇初開的羞澀。買給宋宛兒?他倒不曉得「死人」用得上這些東西……他看羅璟蹲在他身邊,臉上掛著羞赧的笑容,他冷淡地看著,沒任何表情。

  羅璟從身後掏出掛軸攤開來,臉上是驕傲又得意,完全只是想獻寶。

  「你瞧,我特地找人給我的宛兒繪了一幅畫像。想想我的宛兒今年芳華十七了,倘若她還在世,正是嬌花初綻的年紀。你瞧瞧,我的宛兒多美啊!」他說得情緒高張,口沬橫飛。

  冷少懷輕抹一把臉,盯著畫中女子看。

  畫裡女子穿著一襲嬌嫩粉紅春服,一張桃子臉兒,兩條明顯的雙眼皮,大大圓圓的眼睛,眼神柔如春水,鼻挺小巧,鼻頭圓潤,豐潤的雙頰微染紅暈,雙靨掛梨窩,粉嫩唇兒彎彎朝他笑。

  畫中人兒果然是柔得出水的大美人兒,冷少懷特別看到她一頭黑亮長髮垂肩,頭上插著一支雙花金步搖,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上那支髮簪。看來他為這張畫費不少心神……

  「……她是長這樣嗎?!」細長鳳眼眨了兩下,面龐帶冷,雙靨淺白,薄唇抿成一直線,長髮只用一條黑色髮帶高高綰起,一身樸素總管的打扮。

  原來十七歲的宋宛兒該是生得這副模樣啊。

  「哼,你那是什麼口氣?你懷疑本王的記性嗎?」羅璟聽出他口氣裡的質疑,立刻冷哼不悅。

  冷少懷直望著畫中佳人,冷淡直言:「屬下只是聽說,當年城外狩獵,王爺不聽勸阻四處亂跑,當時王爺身形瘦小,在草叢之中鑽動時被獵人誤為獵物,一支箭朝王爺射來,宋宛兒驚見,將王爺推倒,卻不幸中箭,而王爺也嚇昏了過去。以常理而言,在如此驚慌急迫的情況下,王爺應該連宋宛兒是圓是扁都分不清才對。宋宛兒後來中箭昏迷,送回府中急救,傷重不宜見客。不久王爺伴隨聖駕回京,兩人從此永隔……屬下只是不解,王爺究竟在何時記下宋宛兒容貌?」

  羅璟瞇起了眼,眼裡噴出怒火,面色漲紅,急言斥道:「你懂什麼?我與宛兒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本王一雙銳眼過目不忘!我的宛兒可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是本王的心肝兒寶貝,本王早已把她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坎兒裡,每日每夜呵護著她在本王心裡成長!我與宛兒雖然相隔陰陽,卻是夫妻情深,心有靈犀,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這個魯鈍愚蠢的冷少懷,是不懂得「人人皆有夢」嗎?讓他看這幅畫是看得起他,他不懂得讚歎也就罷,平時寡言寡語,今日卻那麼多廢話!一點都不懂得欣賞他夢想中的宛兒的美,這個「不識貨」的傢伙,比小六還不如!

  羅璟隨即起身把掛軸捲起。

  冷少懷也把地上東西撿齊起身,這時才說道:「王爺,張老夫子學識淵博,精通六藝,足跡遍佈天下,見多識廣,桃李滿門。若非貴妃娘娘親自登門請托,他老人家本已退隱,不再收學生。今日是張老夫子初次來授課,王爺卻叫賈小六冒充王爺坐書房,欺騙夫子,如此行為過於荒唐。」

  「咦?我是叫小六跟夫子說,本王今日有要事,請夫子先回。小六竟然冒充我嗎?這小子可真求學若渴啊!」羅璟狡黠雙眼閃亮亮,唇角笑著無辜,短短幾語帶過,把責任全推給他的貼身隨從,隨即揚起寬袖褊了褊俊俏面龐,在春日夕陽裡高喊道:「哎,熱死我了,熱死我了!你把東西拿到『宛芳園』去,本王要先回房休息了!」

  他大跨一步想溜,卻被冷少懷勾住腰帶,冷淡平板的聲音繼續在身後響起:「王爺一不該逃課,二不該單獨出府,三不該攀牆。王爺乃千金貴體,倘若有萬一,屬下如何向貴妃交代?王爺!」

  「少囉唆!」前一句貴妃、後一句娘娘!羅璟轉身揮開了他的手,終於忍不住破口吼道:「冷少懷,我早就懷疑你跟我母親的關係了!」父皇已經是白髮蒼顏老人,而這冷少懷一雙丹鳳眼,薄唇紅潤,面皮白淨,一身俊骨,恐怕母妃晚節不終,早已給父皇戴了綠頭巾!「你們兩人常固定見面,不要以為本王都不知道!你說,你是不是我母妃偷養的面首?」

  難得冷少懷那雙鳳眼瞪大了,怔怔望著他,簡直難以置信他嘴裡竟能吐出如此不堪污穢的話來。他瞪他看了許久,一張冷臉沉了下來。

  「冷少懷!你該死!」

  砰砰砰!

  「你們出去守著,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靠近。」

  「……是,總管。」兩名侍衛低頭領命,兩人頭都垂得很低,恨不得有塊布把臉遮起來。兩人一轉身,更拔腿就跑,就怕主子把自己的面孔記牢,來個秋後算帳。

  「你們這些混帳,狗奴才!冷少懷,你膽敢把本王關起來,還不快開門!」眼見庭廊裡只剩下冷少懷,沒有人能幫他搬救兵了,羅璟氣得狠狠往門上踹了一腳。

  可恨門外橫著大門閂,這根橫木就跟冷少懷那死性子一樣硬,就算他把腳踹跛了,那根大門閂也不見裂痕。

  該死的冷少懷一點都不念及他貴為親王的身份,竟敢叫人把他抓了丟進來,又把他給關了!

  賈小六呢?這小六死哪兒去了!

  「禎貴妃乃王爺親生之母,王爺竟口出惡言詆毀名節,本該抓你到娘娘面前跪地懺悔,念及此事若讓娘娘知情,恐娘娘傷心,罰你空腹在此跪地面壁思過一夜,明日一早我會過來開門。希望王爺能靜心思過。」

  「跪什麼?本王身嬌肉貴,膝下黃金,你不過是狗奴才敢叫本王跪!你休想!快開門!」

  「屬下奉貴妃之命,王爺年少輕狂,性情不定,貴妃深居後宮,母子聚少離多,對王爺難以管教,成日憂心掛懷,特令屬下持翠玉令牌代母命之職。見此令牌如貴妃親臨,王爺若有不甘,可向貴妃說去。在此之前,王爺若不肯跪地思過,那就關上三日吧!」他手握冰涼玉牌,冷面冷情冷語,冷淡看著他,心思不透。

  「冷少懷,你敢!你若讓本王餓了、瘦了、掉了毫髮,你就等著本王告御狀,看我父皇不把你千刀萬剛,凌遲至死!別以為你有我母妃撐腰,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你等著受死吧!」眼看冷少懷當真冷血無情要丟下他離開,羅璟可急了。

  這不講情面的混帳曾經把他關了兩天,只給他湯水喝,事後他一狀告上後宮去,卻只聽聞母妃淡淡一聲歎息,轉頭吩咐冷少懷,要多顧著他身體,必要時,把太醫叫到一旁,隨時看顧,別出了意外才好!該死的!這冷少懷言出必行,這回當真要關他個三天三夜,他可受不了。

  「死奴才!你給本王站住!你這個骯髒齷齪的奴才,下流沒品的東西,你諂媚貴妃,橫行無忌,厚顏無恥,你小心有報應!」他看見走出庭院的腳步終於肯停下來,一襲灰色袍服轉過身來,扯開的嗓子才打住。

  「王爺,你還準備繼續叫嗎?」

  「本王就是要罵你這個狗奴才,怎樣?你有本事放下令牌給本王開門,跟本王單打獨鬥!不要每次都只會躲在女人家的背後仗勢欺人!我說冷少懷,你是不是男人啊!」

  冷少懷抬頭看看這座別苑。雖然宋宛兒已死,羅璟還是為她蓋了這座宛芳園,把她的牌位供奉在此……

  「王爺是不滿在此地思過嗎?」夕陽餘暉照紅了一張玉面,卻見他臉上情緒不興,內心更波紋不動。

  羅璟張大嘴巴,本來還想破口大罵這個以下犯上的狗奴才,卻看那一雙教人咬牙切齒的冰冷鳳眼透過雕花門縫投來陰狠邪惡的威脅,看得他嘴巴一抖再抖,內心一絞再絞,不停掙扎,一陣惱恨之後,終究還是忍住,磨牙切齒吞下一肚子來不及送給他的骯髒話。

  「冷少懷,等本王出去,定要你好看!」再怎麼吞忍,總要搖一句狠話以保他親王的尊嚴。

  本來嘛,被一個狗奴才關禁,還被他罰跪,已經夠淒慘了,一個人跪在書房,面對一屋子難聞的紙味,更是乏味,所以他後來跟冷少懷「商量」,以後若要關,至少是把他關到宛芳園來,讓他和心愛的宛兒為伴,他的怨念起碼不會那麼強。

  「嗚嗚嗚……宛兒,你死得太早了!你瞧瞧一個小小總管都能爬到本王頭上來,把本王欺負得好慘啊!宛兒,你在天有靈,看清楚是誰欺陵你相公,半夜記得去找他……好宛兒,你溫柔善良,定不曉得怎麼做,為夫教你,你千萬要擺出一副凶狠模樣,狠狠的瞪死他,好幫為夫出口氣啊!」

  冷少懷眼看門內王爺一轉身就跪在宋宛兒牌位前哭天喊地,看得他忍不住瞇起眼,內心琢磨了起來。

  王爺的確是軟下雙腿「跪地」了,但他這是「跪宛兒」,而且他這叫「哭」,壓根不是「跪地思過」王爺這一招強要保住面子的「跪法」,他是認還是不認呢?

  「宛兒!嗚嗚……為夫好想你。」

  罷了,有跪就好,明日一早過來開門。

  「嗚嗚嗚……心愛的宛兒啊!為夫真慘哪,你切記要報仇啊!」

  ……明午過後再來開門!

  冷少懷兩手緊握在一身灰袍之後,冷眉深鎖,面孔緊繃,跨步離開宛芳園。

  圓月當空,銀光水洩春風處處飄香,春寒滲透骨髓,他拉緊了身上的披風,讓月光引路,走進園子裡。

  庭廊上,傳來打呼聲,他聽而未聞,視而未見睡在廊道上,睡相不雅,一腳跨在大門上的賈小六,兩手抬下橫在門上的大門閂,推門走進屋裡。咚地一聲,一條長腿掉了下來,掛在門坎上,打呼聲不斷。屋內漆黑,兩扇門開,水亮的月光拉長一條影兒照進屋內。

  來人步伐無聲,走進廳堂,靜靜看著本來安放宋宛兒牌位的地方。桌案上不見牌位,後方牆上多了一幅畫,就是羅璟請人繪來那幅十七歲的宋宛兒。

  他留意到,供桌上整齊地擺放著紙鳶、髮飾、胸配、陀螺、耳環等等物品。

  他站在桌前,看著這些東西,月光照不到的臉上一片陰暗。他凝思許久,才把目光轉移,落在地上。

  本該是被罰跪的王爺,如今蜷縮著身子,兩手交抱,大搖大擺倒睡在地。

  他忽然發現王爺懷裡似乎抱著東西?

  他走近蹲下查看,頓時表情一僵,鳳眼掠過驚訝,神色一瞬間顯得複雜!

  沒想到他連睡著都抱著宋宛兒的牌位!

  ……因為是救命恩人嗎?還是欣賞宋宛兒的過人膽識,所以要求皇上賜婚,滿足他共結連理的慾望……

  但是人死了……人都死了……還執著不放……

  複雜的神色盯著他好一會兒,逐漸恢復清冷,轉身欲走,向前兩步卻又遲疑回頭。

  地上冰冷,他身無遮物,倘若著涼,結果又是給他添麻煩,實在不能不管。

  他四處看了一下,找不到一件御寒物,只好兩手解下身上披風。正欲披在他身上,卻看他懷抱宋宛兒牌位,這件披風一蓋下,好像蓋了兩人……他一頓,扯眉揮去腦袋裡一瞬間竄出的不乾不淨,彎身披上……

  盯著他懷裡的牌位,內心起伏,兩手怎麼也無法放下披風。

  他終究還是把牌位從他懷裡拿出來。

  「宛兒……宛兒,別離開我……」

  他把披風蓋下,看羅璟一面低喃,一面抱著披風,滿足地彎了嘴角繼續睡。

  他把牌位放回供桌上,轉身離開廳堂,卻聽身後傳來他曖昧的夢囈……

  「宛兒……好宛兒,你真香……好香啊……來,來親一個……」

  走到門口的背影僵硬,一點都不想回頭去看,腦袋裡卻主動浮出他抱著他的披風,嗅著披風上的味道猛親的畫面!他兩手緊握,遲疑一陣,才忍下回頭抽走披風,任他冷死的衝動,在月光的窺視下步出廳堂,匆匆離開。

  隔日一早,羅璟醒來,發現屋門已開,身上多了件不知是誰的披風。

  他把披風丟到一旁,趕緊溜去廚房覓食。

  等他吃飽喝足,回房梳洗更衣,賈小六告訴他,貴妃一早派人過來,不久冷少懷就跟著出門,肯定是去見貴妃了。

  他怕冷少懷又在母親面前搬弄是非,也惱他和母親過於親近,深怕在宮內傳出難聽的耳語,他趕緊進宮去找父皇,決定這次要把他總管的地位連根拔除!

  他把冷少懷的「惡形惡狀」加油添醋說了一遍,說他巴結諂媚母親,在母親面前說他的是非,卻背著母親,在親王府邸裡做了主人,把他這個正牌主子關起來,還想把他給活活餓死,幸虧他機伶逃了出來。

  可憐他被關了三天三夜,睡在冰冷地上,滴水未進,差點去見了他心愛的宛兒。他求父皇一定要嚴辦冷少懷,最好把他吊起來毒打一頓,發配邊疆去,永遠不許再回來。

  他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煞有介事,皇帝卻聽得滿臉狐疑,看他兒一身清爽,唇紅齒白,眼清目明,臉皮光滑,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被虐待過的痕跡。

  不過他這七子雖然驕縱了點,卻是軟心腸,若非冷少懷當真做了什麼事惹怒他,他斷然不會要求嚴辦他。

  既然他說是貴妃給了冷少懷作威作福的天大權勢,皇帝直接宣了禎貴妃來問話。

  貴妃得令,正巧冷少懷在場,她為避免皇帝問起話來,她一問三不知,令冷少懷把事情交代詳細。

  冷少懷本不欲說,但沒想到羅璟一狀告上皇帝。他既無情,就不能怪他無義,他把昨日經過說了出來。

  禎貴妃聞言好氣又好笑,卻暗暗內心忐忑,深怕自己當真生了一個「不知輕重」的孩子。

  到了皇帝面前,她先聽皇上說明,究竟這兒子安了什麼罪名給冷少懷,聽完之後,心裡才鬆一口氣。她就知道,她這兒子雖然愛玩愛鬧,還分得出輕重是非來,不敢隨口在皇上面前說自己「不貞」。只是她實在覺得好笑,便當笑話說給了皇帝聽,順便把自己兒子不求上進,只知玩樂,才遭冷總管責罰一事說明白。

  皇帝聽完,瞬間拉下臉來,二話不說叫人把七皇子拖出去打了幾大板,傳來冷總管把人給領回去。

  七皇子這一頓被打得錯愕莫名,無辜又傷心,從此不再「告御狀」。

  「哎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

  羅璟光著屁股,趴在床上哀叫不停,聲音大得傳出屋外。一群僕人聽見主子淒慘叫聲,都暗暗心驚,想這皇帝竟如此狠心,連自己的孩子都出手如此之重。

  冷少懷站在床邊,目光盯著太醫用藥。他鳳眼炯炯有神,看太醫調藥,太醫所用有治創傷、消炎,還有一味舒緩鎮定的草藥。他聞著一股撲鼻而來的清涼草藥味,兩手緊握在身側。張太醫調好了藥,忽然想起什麼,起身道:「冷總管,老夫這兩日手腕小扭傷,怕動作不順弄疼了王爺,敷藥之事可否請你代勞?」

  「張太醫!你手傷了就多帶個太醫過來啊,幹什麼要他代勞?我這傷都是拜他所賜,你叫他幫我敷藥,你是跟我有仇嗎?」羅璟緊抱著枕頭,不知是痛或是氣,他俊臉冒汗,青筋直暴,緊咬牙根。

  「不、不……王爺……」張太醫是啞巴吃黃蓮,有口難言,他不能說,他這「手傷」是「奉命」的。他望一眼冷總管,本欲向他求救,只因他是禎貴妃相當看重的青年,但看他年紀實在很輕,也不過就比七王爺虛長一點,而且這七王爺還相當討厭他,他若開口萬一成反效果,更惹怒了七王爺可怎麼辦?

  「太醫,這藥需要敷幾日?」冷少懷兩手折起袖口,接過調和好的藥膏。

  「呃……視王爺情況而定,直到紅腫消退,不再疼痛為止。」

  「冷少懷,你退下,本王不要你敷藥!小六,小六,你死哪兒去了!」

  「好,多謝太醫,有勞了。李副總管,送太醫出府。」冷少懷喚進守在門外的李忠。

  「是。張太醫,請。」

  張太醫一愣,眼見十五歲的七王爺怒罵不斷,年紀很輕的冷總管卻不把天大的皇威放在眼裡,穩重持冷地往床沿坐下,漆黑目光檢視王爺光裸的屁股,細看傷勢……

  「張太醫,請。」李忠約三十多歲,高頭大馬,肌肉發達,看起來像是練過武的人,一雙眼睛往上吊,一副橫眉豎目的兇惡模樣,讓他時時臉上都努力地端著親切無害的笑容,避免嚇到人。

  「李忠!你把冷少懷給我轟出府去,本王立刻升你當大總管!哎喲,痛死我了!」羅璟本欲起身,但才一翻身就扯痛了傷口。

  「屬下無能。」李忠瞪大眼睛,臉上誠惶誠恐,對王爺深深鞠躬,以表忠心,轉身卻是聽從冷總管吩咐做事,「張太醫,請。」

  張太醫瞠大了眼。原來這晉親王府,當真是「冷總管」在「當家做主」,七王爺所言不虛,這幾大板子被打得冤枉了……呃,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明哲保身哪- 告辭、告辭。

  「王爺,下官告辭。」快、快,快走、快走,他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更不知道。

  「張太醫,你這老渾球!冷少懷,本王不要你,隨便找個人進來替本王上藥,你滾出去!」

  張太醫捂緊了耳朵,當作什麼也沒聽到,匆忙跟隨李忠出去。

  冷少懷手捧藥碗,調棒攪和幾下,把藥膏敷上他的傷處。

  「氣死我了!哎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他兩手緊抓枕頭,氣得七竅生煙。經過這一次杖責,更加沒人聽他的話,沒人把他這個王爺放在眼裡了,氣死人了!

  「死小六跑哪兒去了?」

  「小六為王爺貼身隨從,王爺輕率行事,他不知勸諫還幫忙掩飾,如今也在受罰中。」

  「混帳!關他什麼事?他誰啊,本王的事他管得著嗎他!」

  「正因他人小卑微,無權自主,今日才得跟隨王爺受過。王爺一言一行,牽動!」

  「夠了、夠了!本王不想聽你廢話!」羅璟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情緒一陣煩躁,忍不住又哀叫:「痛死了,痛死我了啊!」

  看他喊痛,喊得痛入骨髓,冷少懷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換成別人,二十個大板打下來輕則皮開肉綻,重則一命歸西。但你是王爺,誰敢當真打你,這幾板子不過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做做樣子,看王爺傷勢也只是打紅了皮肉而已,有這麼痛嗎?」

  「混帳!你懂什麼?本王何等身份,何等身份啊!我曾幾何時受過如此屈辱!」他、他心痛啊-豈止心痛,他尊嚴受損,從此以後沒臉見人了!這比起被打得火燒屁股似的痛要來得嚴重多了!

  冷少懷臉上全無表情,內心更無憐惜之意,手持調棒幫他上藥。

  羅璟側臉趴在枕頭上,忽然安靜下來,不動也無聲。

  冷少懷望他一眼,沒有理會。身為皇子,位高權重,一呼百諾,本該謹言慎行,他卻少年驕縱,仗勢凌人,言行輕率,不聽勸戒,若不讓他受些教訓,糾正行為,日後恐怕會有更多人因他而受苦!

  「那一箭……刺穿了她,穿透血骨,一定很痛、很痛吧……我這皮肉之苦,都疼如火燒了,何況貫穿內腑之痛……太醫說她不曾喊痛,一定是昏迷不醒的緣故……這也好,希望她生時不曾體會真正的椎心刺骨之痛,否則……我會更難受的。」羅璟突然出聲低喃、聲音哽咽,滿含歉疚。

  冷少懷停下動作,望他一眼。他臉埋枕頭,肩膀顫動……在哭?

  ……宛兒已死四年,沒想到他還能想著宛兒之痛。他移開目光,繼續為他上藥,動作輕緩許多。

  房內無聲,過了片刻思忖,他才開口:「王爺,少懷進來王府做事,功利無求,只想忠於職守,此心可表。當日進府,總管一職曾簽七年書契,待七年期滿,少懷自會離開。」

  他把藥敷好,貼上紗布,這時目光才避開他光裸的臀部,兩手遲疑一陣,才為他拉上褲子。

  見他沒有動靜,他以為他已經聽進了他的話,日後該能與他好好相處!

  「宛兒……嗚嗚,宛兒……」結果,羅璟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心只想著為他死去的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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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身為晉親王府大總管,冷少懷有屬於自己的屋院。這座屋院在府內南側,佔地不大,卻清幽雅致,名為「菊園」這裡前頭有個小庭園,前門進入是廳堂,左側書房,右側寢室。冷少懷平時雖然冷漠少言,面無表情,但他年紀輕輕就當了王府大總管,肩扛著府內重務,能把樣樣事都處理得妥當,沉著穩重的態度,又有一張好看細緻的臉蛋,入府不久就已經成為府內未婚女子們憧憬的對象。

  過去曾經有熱情活潑的丫鬟,半夜溜入菊園,名為獻身,實則是偷襲,幸虧那次冷少懷在書房忙碌,才沒讓那丫鬟得逞。

  從那以後,冷少懷就不許任何人再進入屋院,就連打掃工作也改由李副總管負責。天氣逐漸炎熱,窗外蟬聲不停……冷少懷抹去額際熱汗,擱下毛筆,輕晃信紙待干,才折入信封內封起來,離開書案。

  他走出書房,將信交給等候的李忠,問道:「他暫居何處?」

  「南街上的柳家別苑。」李忠動動眉毛,習慣性地扯嘴微笑,忽然想到總管屋內沒有外人,上揚的眉毛、嘴角這才放鬆,恢復一副天生的凶相。

  「柳家……患不明惡疾,以暴怒之法療治,口吐黑血後而痊癒,是那位柳老爺?」

  「是……」李忠眼底泛光,對他又敬又佩服。「柳老爺生病已是多年前的事,主兒療治之人何止上千,總管不提,我都不記得柳老爺當時的病症。主兒常誇總管耳目聰明,乃天下奇才,這幾年來始終對你惦記思念。」

  冷少懷不想緬懷過往,垂眼道:「他若問起,你只須說我臨有要事,別提起王爺,免得他不悅。」

  李忠點點頭,謹慎地收起信來,轉身要去辦事,忽然又回頭道:「總管若無要事吩咐,呃……廚房何大嫂的小孩病了,已經連續三日沒來,我送完信後想順道去看看她。」

  冷少懷一頓,想起何大嫂的親切熱誠,每回看見他總是笑容滿面,聽說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現在也才二十八歲,孤兒寡母住在一塊兒,小兒還未滿十歲……

  他深深望了李忠一眼?思慮一會兒,淡淡道:「你先去探望何大嫂、若她孩兒病症難治,就托他過去一趟。」

  李忠一臉驚喜,雙目感激,連連點頭道:「是、是……有總管金口,何大嫂孩兒有救了,多謝總管金口……呃,我代何大嫂多謝總管。」

  他高大的身軀深深一彎,直到表達了謝意,才趕忙去辦事。

  冷少懷目光落在他離去的背影,思緒飄遠,想起他入晉親王府當總管,如今過了一年五個月。

  時間,倒是過得一點也不快……

  今日一早,宮中派人來,王爺被急召入宮,不知所為何事?

  難得他一年才進京一趟,此時他卻走不開。冷少懷雙眉微蹙,走出書房,等著禎貴妃派人來通知……希望不是王爺又闖了禍事。他一邊忙碌府內事務,一邊等待,不知不覺已入了夜。

  他派人查探方知,一早是所有親王全被召入宮中,並非只有王爺一人……是宮中出了事情?

  「冷總管,你還沒休息……瞧我真糊塗,問這多此一舉的話。總管一向親力親為,認真負責,王爺未歸,總管不會先合眼……哈哈。」賈小六坐在最接近大門的堂屋裡,主子不在,他坐得東倒西歪,張著嘴巴頻頻打呵欠j 不時揉著通紅的眼睛,一見冷總管出來,他趕緊跳下椅子,站得筆直,乘機慇勤巴結,卻見總管一張冷面不領情,他只能乾笑兩聲。

  「王爺今晚應該不會回府了,你去睡吧。」冷少懷看他一眼。

  「呃……可以嗎?」他雙眼一亮,巴不得立刻衝回房爬上床去。

  冷少懷點點頭。

  「多謝總管!」他兩手拱起,揖了又揖,趕緊走出堂屋。講實在話,他平時挺怕冷少懷的,不過他確實是比主子可靠多了,既然他說主子今晚不會回府了,那肯定是錯不了了。

  冷少懷站在門口,目光深遠,仰望無盡黑夜,過了一會兒,才離開堂屋,回到賬房繼續忙碌。

  這一晚,賬房燈未滅。

  直到清晨,羅璟才回到府中。

  他雙目紅腫,神態疲憊,臉上是未曾有過的肅穆。

  冷少懷只是看他一眼,就叫人燒了熱水,叫小六伺候他梳洗更衣,讓丫鬟們把早膳端進他房裡。

  羅璟自從入門,神思恍惚,沉默不語,任憑冷少懷指使下人在他房內來去,默默伺候著他。

  直到他坐下來,嗅到身上清爽乾淨的味道,方才回過神來,注視著一桌早膳,開始有了飢餓感,才想起他已一日未進食。

  「爺,屬下盛粥給您。」賈小六見主子瞳孔聚焦,立刻就笑嘻嘻道。

  羅璟望他一眼,目光從他的笑容轉開,瞥到站在一旁的冷少懷,他依然面無表情,也未曾出聲,他怔怔看著他許久。「小六,你們先下去,本王要同冷總管說話。」他最後這句話,是說給冷少懷聽的,要他留下。

  「是,爺。」賈小六和幾名丫鬟退出房外。

  門關起,冷少懷上前一步,「王爺有事吩咐?」

  「貴妃派人來過嗎?」

  「王爺入宮這段時間,娘娘不曾派人來過。」

  「你已知本王進宮為何事?」

  「屬下不知。王爺深夜未歸,屬下派人探消息,得知親王們都入了宮。」

  羅璟望著他,冷少懷還是一如往常,沉著冷淡,只做好分內事。他不知宮中出了何事,也不問他,卻能明白他的需求,為他打點一切……這是他觀察入微,還是出於總管的本能?

  回到府中來,明明小六比較貼近他,小六雖然平時散漫,嘴巴卻絕對嚴實,不該說的絕對不會說。但是發生了事,他想找個能信任,可以說話的人,卻是留下冷少懷……也許是他想到,憑母親對冷少懷的信賴,這件事早晚也會告訴他的。

  「昨日我父皇突然倒下,昏迷不醒,太醫們幾乎束手無策,直到清晨才讓我父皇恢復意識,但病情仍不穩定,至今尚無法開口言語。」

  冷少懷吃驚的望著羅璟。他馬上憂心想到,一國之君豈能倒?若此事傳出,將引起百姓恐慌,世態不安,何況儲君未立,難避免一場內鬥,外族更可能趁勢而起,屆時國家動亂,內憂外患-

  「太醫有說,皇上患何種疾病,采何種療治之法嗎?」思及家國安危,他出言追問,腦中晃過一念,此時「他」正在京中,或可治癒聖上病體。

  瞧他平日冷情冷淡冷言語,想不到他原來也有溫暖的一面,懇切的語氣聽得出來全然出自內心的關懷。

  羅璟望著他,莫名地眼眶熱,開始滔滔不絕的怒罵道:「父皇為了國事,為國家安樂,日理萬機,日夜操勞,他才一倒下,那些成日逢迎奉承父皇的朝臣嘴上憂父皇病體,私下卻忙著選邊站,急著巴結討好最有可能繼位的大皇兄和二皇兄!各個私慾私利,無情無義!」

  冷少懷看著他。

  「大皇兄想坐龍椅,眼裡充滿慾望,對病重的父皇只有表面關心;二皇兄對龍位雖無野心,但他也極力阻止大皇兄穿上龍袍的可能,對父皇病況分了心;三皇兄、五皇兄生性淡泊,主張生死由命;四皇兄不知為了何事與父皇鬧翻,離京已久;六皇兄也不在城內……父皇平時身邊總圍滿了人,可是一倒下,真正為他病體操心的有幾人?」他眼眶泛紅,滿面憤怒,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冷少懷深深看著他。從他迎回宋宛兒的牌位,為宋宛兒蓋了宛芳園,不時在宛芳園裡停留,已可看出他感情豐沛,秉性良善,熱情熱性,不過他一直以為他年紀尚輕,愛玩愛鬧,孩童心性,只重享樂,卻不知原來他一雙眼目也看盡了人情冷暖,只是從來不說而已。

  羅璟抬頭望他一眼,「太醫們眾口紛紜,意見不齊,有說是因勞心致氣血逆亂,五臟移位;有說是飲食不節,起居無償,疲勞過度,勞傷致病,病症深入骨髓;有說是邪氣入侵,正氣難抵,傷及臟腑。有人主張湯藥為主,針灸偽輔,有人說該以移精變氣來改變氣血逆亂的病理狀態,卻沒有人敢說自己提出的療治之法正確有效,大膽出手,每個都深怕皇上若有萬一,惹來殺身之禍,你觀我,我觀他,遲疑猶豫,全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太醫們也是人,家中有父母、妻小,他們為一家大小著想,想保住項上人頭乃人之常情,如同王爺為皇上心急一般,全是為親情。」他看羅璟蹙眉不能認同他的話欲變臉,仍然不疾不徐道:「皇上乃一國之君,龍體違和,影響國運,與凡人不可一概而論;的確身為人臣,自該盡心盡力,置生死於度外,但如若今日王爺非皇子,而是太醫之子,是否還會希望父親因此而惹災禍,禍及九族?」

  「冷少懷,你這是在指罵我,說我也是同滿朝百官和太醫們一樣私心重嗎?」

  「王爺,人皆有私心,若此私心為維護家人、為親人而存在,並不可恥。」冷少懷並不因他的怒氣而退縮,冷靜而沉穩地道。

  羅璟沉默,久久不語,直到冷靜下來,把他的話想過一遍後,才看向冷少懷。

  「……你的話刺耳,卻是事實,的確是我為父皇重病過度心急,遷怒他人,不辨是非了。」

  難得他能聽進勸言,還肯反省。冷少懷看著他,眼裡隱隱讚許,臉上線條柔和許多。他張口欲言,本想安慰他,勸他不必心急,若是太醫們束手無策,他能舉薦一人進宮為皇上療治,但話到嘴邊,向來深思熟慮的個性阻擋了下來。

  「他」曾經惱怒說過,今後為天下人盡力,獨排皇族中人……此人固執,想法難變,未能求得他同意之前,不可隨意出口。

  「王爺,皇上突然倒下,太醫們難免亂了手腳,一時之間難以整理出一套可靠有效的療治之法。我想此時太醫們也正在努力,不久定能找出皇上病症,對症下藥,幫助皇上痊癒。」

  他的聲音依然冷淡無波,冰冰涼涼,幾乎不帶感情,但比起宮內那些諂媚虛假的聲音,當真要好聽許多。他原本心亂如麻,憤懣難平,憂心如焚的心情因此而平靜下來,也開始選擇要相信太醫們的能力,並期待父皇的病能早日出現轉機。

  羅璟內心一陣莫名激動,瞇眼把他看了又看,忽然起身拉住他雙手,緊緊握住了。「冷少懷,你不愧是受母妃重托之人,我現在終於能夠明白為何母妃如此看重你!你真真是個值得仰賴之人。」

  「……王爺言重了。」冷少懷輕輕抽手,卻抽拔不出,兩手都被他緊握不放。

  看他眼光熱切,神情感動,大有決心視他為「心腹人」的態勢,他雙眉緊蹙,顧不得尊卑,兩手用力抽拔,一點都不想被他「看重」

  羅璟以為他性情淡,面皮薄,才急著抽手,為表他這個王爺對他這個總管從此以後的倚賴之心,他敞開雙臂一摟,抱住他後頸,緊緊貼著他,和他親密擁抱,再無距離。

  「冷少懷,不用管你的賣身契簽了幾年,你以後就安心在府裡當總管,本王不會虧待你的!」

  冷少懷身體僵硬,兩手緊握成拳,面色難看,鳳眼染了後悔的情緒。

  「離開了?」難掩錯愕,心中悵然若失,今年兩人還未能見上一面,為何他……來去匆匆,不能在京城多待一些時候?

  「是,不過主兒離開之前主動開口要去探何大嫂的孩子。多虧總管金口,前日主兒雖然不悅,終究還是肯去了。何大嫂的孩子本來已經昏迷不醒,經主兒診治,沒幾個時辰就張眼睛了。主兒還留下幾帖藥給何大嫂,這一切都是總管的功勞。」李忠難掩喜悅和感激,笑容滿面。

  「他何故離開,可有說明?」

  「主兒沒說,不過他寫了一封信要給總管。」李忠見他神色黯然,難掩失望,趕緊從懷裡掏出信來,希望他看了信能緩和心情。

  他知道不管主兒走到哪,都會有信來給總管,每回的書信總是厚厚一迭,總管收到信時,神色就特別的不一樣,他總是雙眼生光,雙手溫柔地撫摸著書信,嘴角隱隱有一抹柔柔的笑容。

  只是相較於過去寄來的信,這回他帶回來的信,只是薄薄的一封。

  李忠一面遞給他,一面看著他小心低聲道:「主兒這回還特別叮囑,要我必須把信親自交到總管手上,不許給任何人看到。」其實主兒明白這事不必說,他一直都是這麼做,這回會特別叮囑他,可見此信內容「重大」,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因此他這回便更加小心,方才回府聽說王爺進宮未歸,他才趕緊拿來給總管。

  冷少懷接過信來,望了他一眼,沒有立刻拆開,他問李忠:「他還有交代什麼嗎?」

  「沒有。」

  冷少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去做事吧。」

  「是。」

  他看著那封信,直到李忠離開菊園,他才坐下來拆開信封。

  這幾年來,他總是捧著他寄來的書信反覆細讀,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下一封信寄來。

  攤開紙張,信紙上有別於過去的字跡,令她一愕,卻望著端正有力的字,焦距迅速擴散,久久回不了神來。

  陌生又如此熟悉的字……

  冷少懷一怔,看見紙上的名字,緊握書信,匆忙將屋門關起,走進寢室之內,才重新打開信紙!

  宛兒:喚你宛兒,是為提醒你,記住你是宋宛兒,更謹記羅氏父子蠻橫霸道,恩將仇報的無恥行為,不許心軟!你必不解我為何提前離開,因此留此信給你。

  皇帝病重,我已得知,我猜想你念天下蒼生,會來求我進宮為他醫治。你須知,天下不為一人而存在。在百姓眼中,他或許稱得上是好皇帝,在我眼中,他卻是個自私傲慢的皇帝,少了這種皇帝,於我無礙。

  因此,他生、他死,交由天定,你我不需插手。

  宛兒,你該用心之處不在此,別再讓我失望!

  你該用心之處不在此,別再讓我失望……他這是在指責她請求他去為何大嫂的孩子醫病之事。他至今還氣著羅璟要求皇上賜婚,害她必須詐死,連帶也恨上了晉親王府中人。

  他居然能夠早一步得知皇上重病之事,想來宮中也有受他極大恩惠之人……或者,已經有人在她之前,前去求他了?

  她甚感無奈,想他本是心胸開闊,親和謙善之人,卻因為她,雙目染上仇恨,為此痛恨皇族……

  他為了她一向小心翼翼,這回特地親自提筆寫信給她,卻是認為她讓他失望……

  「唉。」

  「稀奇了,你居然也會歎氣!誰給你的信?本王瞧瞧。」羅璟突然冒出在他面前,見一向冷情的他居然看著信在歎氣,好奇心大起,一把抽走了信。

  「王爺!」冷少懷鳳眼瞪大,面色一白,瞪著落入他手中的信,心臟瞬間跳得不成拍,上前急著搶回。羅璟手快地把信藏到身後,訝異地看見他府內的冷總管居然也有如此緊張慌亂的一面,他本以為他只有一張面無表情,即使有人在他面前扔了一條毒蛇,他也只會淡淡投以一瞥,往後退開兩步而已。可能連毒蛇都會覺得自討沒趣而離去。

  「王爺,把信還我,私人信件,非禮勿視。」冷少懷面容冰冷,嚴詞道。

  羅璟眉頭一皺,嗤聲道:「你賣身王府,你的人是本王的,你身邊的一切都屬於本王,本王想看便看!」

  他轉過身去,攤開紙張!

  冷少懷來不及搶,急忙伸手掩去他雙目!

  「冷少懷,你好大膽子,還不快放手!」

  「王爺,此封私信乃少懷重視之人親筆,少懷不願分享,盼王爺歸還。」

  「原來是情書,哈哈!聽說你有個家鄉愛人時常給你寫信來,每次都是厚厚的一迭,一個月寄來好幾封,本王真好奇如此熱情佳人生何模樣。你若允本王把她的樣子描述一遍,本王就答應把信還你。」

  冷少懷深深蹙眉,望著在他手上高高揚起的紙張晃著「宛兒」兩字,心臟跳得厲害。

  「我答應。」為了守住秘密,只得應允。

  羅璟這才把信往後遞,冷少懷趕緊搶過,鬆手放開他,立刻把信捏成一團,緊握在手裡,心跳才緩緩穩了下來。

  她瞥他一眼,方才在身後摀住他眼睛,和他貼得極近,心情鬆懈後,她這時才發現,短短數月,他又長高不少,幾乎與她齊肩了。

  羅璟眨了眨被她壓痛的眼睛,突然看著她的手道:「我聞到你手上有淡淡的藥味兒,跟信紙上的味道一樣,莫非是你愛人生病了,所以你才望信歎息?」

  「王爺,屬下屋門已關起,王爺進來之前,應該先敲門。」她淡然不悅道。

  「就因為你大白天的關門,我才好奇你在裡頭做什麼?要是先敲門還有什麼樂趣。」羅璟笑嘻嘻地直言。

  他不是一早進宮去探皇上的病了嗎?出門之前他面色嚴肅,毫無笑容,此時看他神清氣爽,如沐春風,莫非……

  「王爺,皇上好些了?」

  羅璟雙目一亮,笑起來猛力拍她的肩,「你說得不錯,太醫們後來商量出一套方法來醫治我父皇的病,今日我進宮,父皇已經能夠坐起來進食了。」

  「這麼快?」她難掩訝異,極想知道太醫們用了什麼法子,正欲進一步追問。

  「冷少懷,你休想轉移本王的焦點,快快說來,你愛人究竟生何模樣?」他四處張望,本想找一張椅子來坐,他這小房間內簡單得很,只擺了幾個櫃子和箱子,唯一能坐的只有床。他就近往床上一坐,拉起寬袖揚了褊,道:「去把窗子打開,熱死了!」

  見他坐在床上,冷少懷眉頭微扯,開口道:「王爺,外頭有椅子,請到外面坐!」

  「你真囉唆,本王愛坐哪就坐哪,你快說吧!」

  她手握一團紙不能放,轉身走到窗邊,打開房內的兩扇窗戶,站在窗前,午後的微風穿過樹梢撲面而來,她才發現她臉上儘是汗,連頸項都濕了。

  「總管,是你愛人標緻,還是我宛兒美麗啊?」

  冷少懷繃著一張冷臉,幾次啟齒難以回答,避題回道:「王爺畫中美人更勝一籌。」羅璟年輕的臉龐馬上笑逐顏開,鼻子高高挺著驕傲,「我就知道我的宛兒傾城絕色,艷冠群芳。」

  冷少懷依然面色冷漠,也不接話。

  羅璟繼續說:「總管,雖然你的愛人容貌不比我宛兒,不過她慇勤來信,對你情深意重,倒是個癡情佳人。你與她如何結識?她究竟生得如何啊?」

  她怎麼知道一個無中生有的女人,生得如何?

  她沉默一晌,瞪著他白哲的臉皮,紅潤的嘴唇,若有所思。

  「王爺真想知道她的長相?」

  「是啊、是啊,你快說。」他最愛聽別人的風花雪月了。

  「……她臉皮白皙面皮厚,一雙濃眉粗性情浮,鼻高耳大傲慢無狀,唇紅齒白口無遮攔,身形……正與王爺一般。」她筆直看著他的臉道。

  羅璟聽得認真,愈聽愈同情,聽到最後那句話一愣,摸摸自己滑嫩的臉皮,狐疑地啾他一眼。「冷少懷,我怎麼覺得你話中有話?你愛人當真如你所形容?」怎麼聽這形容倒有九分像他,唯一一分不像的只有性別。

  「王爺,若非大膽厚顏,性情浮躁,口無遮攔的女子,豈敢密集寫書信給男人?」

  「唔……此言有理。」但一個女子長得像他的身形……羅璟低頭看看自身,他不練武,沒有結實肌肉,不過他可是堂堂男兒,胸前平平,腰身直,絕對沒有女子的柔軟胸房,纖纖柳腰,若有女子身形像他!這能看嗎?

  這冷少懷根本是在欺他!

  「總管,聽你口氣似乎不喜於她,你不說她是你重視之人嗎?」他瞇起了怒眸斥聲:「冷少懷,你前言後語矛盾,是以為本王好戲弄嗎?」

  ……這時候他倒精明了,怎麼不見他在書房聽夫子講課時拿出腦袋來?

  「既然皇上龍體好轉,王爺也該專心學業了。屬下去請夫子,王爺請先回書房溫習功課。」她面色一整,鳳眼冷。

  羅璟原本在床上坐得好好的,正擺著好大的架式生氣著,一聽他要去請夫子,馬上像火燒屁股彈跳而起,「你這狗奴才,本王才覺得你有點人性而已,你馬上就露出冷血無情的一面來!該知本王數日未合眼,此時體力不濟,哪有精神聽夫子說課!」

  「我瞧王爺很有精神探聽屬下私事,也該有精神聽課了。」

  「……本王回府,還未去向宛兒報喜,她必還掛心我父皇病情,我去宛芳園,稍後回房小憩,晚膳再叫我。總管今日無事不必來擾!」他寬袖一揮,逃難似的匆匆溜出房去。

  冷少懷也沒攔他,緊緊握著手中一團紙,手心已然濕透。

  等她確定羅璟跑遠了,不會再回頭,她立刻點起燭火,把紙燒成灰燼,隨風湮滅了她是宋宛兒的證據。

  「總管」之位,她須坐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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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本以為皇上病體已有好轉,不久便能痊癒。不料,皇帝從此不曾下龍床,拖著病體過了炎炎夏日,寂涼深秋,嚴冷寒冬吹入宮中……

  大羅宮內,大雪紛飛,群醫無策,一張張面容看來都蒼老不少,各個在心裡歎息,卻都不敢說,皇帝僅剩一口微弱氣息撐著,在等待離京多時的二皇子回宮。

  滿朝官員心裡都有底,比起大皇子羅登來,皇上似乎更中意二皇子羅非,不久之後,皇帝之位當羅非莫屬。

  嚴寒冬末,羅非歸來,皇帝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離世。

  武宗皇帝駕崩,留下遺詔寫了繼位人選,只要詔書一頒布下來,便可結束宮中暗潮洶湧、各為皇子爭奪皇位的黑暗期。

  誰知詔書一開,卻令百官嘩然,天子龍位,既非大皇子羅登,也非二皇子羅非,竟給了性情溫和無爭的三皇子羅宋!新皇帝帶孝登基,一個新的時代來臨。

  先皇武宗喪禮一過,滿朝百官紛向龍椅上的天子祝賀。習慣巧言令色的官員不免緊張地想著,過去未曾多巴結,甚至冷落了這位三皇子,這時候堆著滿滿笑容來奉承,希望還來得及。

  天氣依然冷,街上食館、小販照樣做著生意,往來人群不變,小老百姓照樣嬉笑怒罵地過活著,就像冷三儒所言,天下不為一人而存在,死了一個皇帝,天地萬物依然運行不變。www.diva87.cn

  但是,總還是有人深深為武宗皇帝的死而難過吧……

  唉!難過就難過吧。

  想哭也就哭吧!

  他畢竟也才將滿十六歲,失去疼愛他的父親,的確是種難以承受的痛,該難過,該大哭一場。但是不管他如何悲慟,他若想找個地方療傷,他有宛芳園;若是想找人陪他思念已然不在的親情,他有一群手足,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闖進總管的菊園裡,縮在總管的床上,抱著她這總管痛哭吧?

  害她以為又有厚顏丫鬟爬上她的床來,正要開口怒斥!

  「父皇……父皇……嗚嗚……」

  冷少懷全身僵硬,平躺在床上不能動,呼吸急促,胸口疼痛。

  經過白天忙碌,她疲累至極,深更半夜裡,她早已寬衣就寢睡過一陣。

  她萬萬料不到羅璟會在她入睡之後來到她的房間,爬上她的床,掀了一床溫暖的棉被,趴在她身上哭泣。

  若非黑暗之中他猛然撲上來壓住她,把她驚醒,更撞痛她胸房,她甚至還會以為此情此景是在夢中……

  深夜冷空氣不斷,她卻冷汗涔涔暗想,她雖無豐滿胸房,但此時未束胸,胸前柔軟……他未發現嗎?

  她雙手緊貼身側,緊握成拳,驚嚇之中思緒迅速轉動,立刻想好了借口。此時只要羅璟發現異狀,質疑她的性別,她馬上一拳打昏他,等他醒來,再有懷疑,她只須推說他是夢到宛兒便罷!

  「父皇……父皇……」羅璟兩手緊抓她肩頭,痛哭的臉深埋在她胸口,難抑悲慟情緒,哭得不能自已。

  他抓痛了她的肩膀,只是這點痛遠遠不及一股更椎心的疼痛,那是胸口上的箭傷,曾經傷深刺骨,注定此生難愈要留下病痛。偏偏他正擠壓著痛處,痛到她緊咬牙根,直冒冷汗,卻不能吭聲。

  「……王爺,夜深了,請回房休息。」

  羅璟恍若未聞,止住哭聲,卻更深埋她胸口,五指深陷她肩膀,緊咬唇瓣……

  她忍住疼痛,慢慢發現伏趴在她身上的身軀因為努力壓制哭聲而顫動得更為厲害……

  她發覺,他整個人深陷在悲傷的情緒裡,對她的胸膛是軟是硬似乎毫無所覺……

  她暗暗鬆了口氣,放開緊握的拳頭,眉心仍鎖著難忍的疼痛。「……王爺,請回房休息吧。」她把手擠進兩人之間,用力撐起他的臉,使她的胸房不必再承受他重壓的折磨……她卻意外地捧了滿手濕。他竟眼淚難止如雨下,哭得滿臉濕……

  早已明白他感情豐沛,真情至性,連宋宛兒的牌位都迎娶供奉,何況生他、養他,寵愛他甚深的父親……他實在不像一個親王,起碼不像一個身在權力核心,活在爭權奪利的皇族之中,本能該懂得隱藏弱點的親王。

  雙手讓他的淚浸濕了,也把她的臉皮燙熱了。

  「你……起碼別壓著我,我喘不過氣來。」心軟,她讓了步,讓他待在她的床上。

  羅璟沒有出聲,但是翻了身,滾進床裡頭去,背對她蜷縮著身軀。

  身上不再有重量,她大大吐了口氣,仰望黑夜,靜默一會兒,開始感覺到寒意襲來,她從床上爬起。想了想總是不妥,還是到書房去。

  她兩腳才沾地,腰身就突然被一雙手緊緊抱住。

  她略略施力,無法起身,「王爺,我口渴,想去喝口水。」

  他緊抱不放,不理會她的托辭。她彷彿能聽到他伏在她身後抽泣的聲音,最後只好歎息,「王爺,你放手吧,我不下床就是了。」

  過了好一會兒,腰間的束縛漸鬆,她很無奈地轉回床上。

  她才一躺上床,羅璟立刻又撲上來緊抱住她,她眼捷手快地拉來棉被擋去胸前柔軟,同時側身,不讓他爬到她身上來。

  他對她的動作和心思完全不察,只是連同被子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埋首嗚咽 。

  這一夜,他抱著她哭了一整晚。

  而她睜眼到天亮,一夜無眠。

  一條被子蓋了兩人……

  她緩緩張開眼睛,窗外透著月光,描繪了「枕邊」人的輪廓,寧靜深夜裡,傳來一個年輕少年的均勻呼吸。她不由得皺眉不悅。已經半個多月了,每睡到深更半夜張眸醒來,都會發現他。

  前幾夜他經常抱著她暗自飲泣,隨著日子過去,他悲傷的情緒逐漸撫平,最近已經不再「偷哭」了……

  她看見他的側顏慢慢縮進棉被裡,突然腰間一股力量收緊!

  他鑽進了棉被,年輕臉龐埋在她胸口,緊抱著她睡。

  她雙眉皺得更深,卻沒有任何動作。自從他爬上她的床,隔夜起,她就不敢解下束胸了。

  「王爺。」她聲冷清晰,打斷他熟睡的呼吸。

  摟抱她腰際的手鬆了,過了一會兒,他翻了個身,頭顱從棉被裡冒出來,把背對她,繼續睡。

  她知道他已醒來。

  「王爺不該屈就自己,夜夜來此……長此下去,總是不妥,盼王爺別再來屬下的房間了。」

  羅璟沉默半晌,終於輕歎出聲,「本王的房間太大了,自從父皇過世,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彷彿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有父皇的身影存在,到處迴盪著父皇的聲音,我一個人無法睡。」

  「王爺可以叫小六在房內陪你。」她是府內總管,不是貼身隨從,他似乎找錯對象了。

  「小六會打呼、只會吵得本王更睡不著。」

  「……府內人多,明日屬下挑一個不會打呼的在王爺房內打地鋪就是了。」

  「哼,本王何等身份,哪一個下人敢與本王同房睡?何況你以為本王不挑的嗎?」羅璟翻過身來,就著傾洩進來的月光,俊眸盛怒瞪她,「哼!冷少懷,本王想來此睡,是你三生修來的福氣,你該感激!」

  「……屬下光榮。但是屬下的床真的小,王爺夜夜來此睡!」

  「這不成問題,明日本王換張大床進來。」

  「不,屬下的意思是!王爺!……你做什麼?」她大驚急忙按住他的手。羅璟沒在聽她說話,居然兩隻手在棉被裡摸著她的身子!難道他已經發現她……

  「唔,我找到原因了,就是你這身子不像小六硬邦邦,抱起來軟軟的,還挺舒服的……」他湊近冷少懷,往她臉上嗅去。

  「王爺!」她低斥,撇開臉去。

  「你抹了什麼,我老覺得你身上有說不出來的好聞味道,比姑娘家的脂粉味還好聞,這床、這被子都沾了你的味道,我聞著特別好睡。」羅璟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口氣直率聽起來不像有特別意思。

  冷少懷卻心虛,耳根子又燙又熱,撥開了他擺放在她腰際上的手,坐起身來,冷冷說道:「王爺,屬下不習慣與人共眠,王爺已經打擾屬下作息,請王爺回房。」

  羅璟一怔,瞪視她許久,惱火地丟開了棉被爬起身,「你以為你是誰?敢如此與本王說話!又不是女人,本王才不希罕你!」

  他爬下床,摸黑找著擱在櫃子上的外衣。她坐在床上看著他怒氣沖沖,心裡暗鬆口氣。聽他此語,是未懷疑她的性別。「王爺,需要屬下點燈嗎?」看他摸索的動作遲緩,她想下床幫忙。她才開口,羅璟馬上就找到外衣套上了。

  「不必!」什麼東西,該死的冷少懷是什麼東西,他不嫌他就不錯了,他竟然……「混帳東西!」

  他磨牙切齒的朝她罵來,開門離去。

  她坐在床上,聽著腳步聲遠離,才下床去把門關上了,爬回床上。

  只要沒人打擾,她一向好睡,羅璟一離開,她頭一沾枕就睡了。

  該睡,該好好的睡,養足精神,才能坐穩「總管」這個位置……

  半年後

  「找到了……在哪裡?」

  「回總管,『京子戲園』 。」

  「……準備馬車。」

  「是。」

  冷少懷擱下筆,望著燭光閃爍,思忖片刻,才起身離開書房。她走到門口,忽又回頭望……王府內最大的書房,書案上堆滿書函、賬冊、請柬,一堆政務本該由他親自過目,他卻成天往外跑,不理事。

  先帝駕崩半年多,這半年來,他像脫韁之馬,逮到機會就溜得不見人影,在外頭飲酒作樂,逍遙度日……曾經寒冬深夜裡在她房內埋首大悲痛哭,在此盛夏之夜,彷彿昨日夢一場。

  她為了保住總管的位子,處處幫他收拾善後。

  她這麼做,是不是錯了……khbd@khbd

  夜幕低垂,燈火通明,西門大街上有兩家戲園,分別是「京子戲園」和「華生戲園」,這裡通常一入夜就擠滿了人。

  一般戲園內的格局差別不大,園內正中央是戲台,戲台兩邊有齊腰高的欄杆,旁邊有一個小門通向後台,除了背對戲台那一面,其它三面便是看台,擺放了椅子。正面對著戲台的,多了一張張四方八仙桌,其中二、三張比較考究的桌子,是給有錢大爺準備的。

  離戲台愈遠,椅子就愈差,到了最後靠近門邊的,就剩下長條凳可坐。

  來此看戲的沒有階層之分,來自各行各業,有做工的、拿鋤頭的、開店舖的、談生意的、富家大爺等,可說是龍蛇混雜之所。

  上流階層的達官顯要、豪門貴胄通常不會來此,一來身份特殊,更有安全顧慮,再者,他們想看戲,只須找戲班子進府內搭台獻藝,根本不需在此人擠人。

  京子戲園今日戲目掛的是「再生緣」,講述帝王與一寵妃的故事。寵妃病歿,皇帝以玉鉤殉葬,卻因過度思念,遂叫人作法,與鬼魂相見,告知十五年後轉世為河間女子;後果然有一河間女子雙手拳曲不開,皇帝親自張之,手中有殉葬玉鉤,果是他愛妃後身,兩人因此再續前緣。

  此時正上演到妃子病逝,皇帝悲慟思念。戲園裡有販子手提小籃走動,賣著乾果、瓜子,還有賣茶的提瓶拎壺穿梭於前頭的桌子間,只要那些有錢的大爺杯裡空了,賣茶的就會立刻跑過來湖茶。「大爺,還要來杯茶嗎?」賣茶的在這裡賣了好幾年的茶,早已練就一雙精目,平時都會特別注意最前方那二、三張桌子上的客人,因為那裡是最好的位置,只有有錢的大爺坐得起,通常給的賞錢也會比較多。不過今日他卻不時看著第2排中間這張四方八仙桌的客人。

  照理說,一張桌子可坐四人,這桌今日卻只坐了兩人,換句話說這兩人買下了四個位子,以這等價錢,該可坐更前頭的位子才是。

  如此大方的「坐法」,偶有一、兩位,本也不稀奇,引人側目的是其中一位大爺,看他衣著上等,品味不凡,長相年輕俊俏,臉皮像豆腐似的光滑白嫩,眉目如畫,仔細看來也不過十六七歲,卻看他好大架子、好大氣勢,像是與天俱來,天生嬌貴之人。

  而另外一位,看來也年輕,衣著料子也不錯,不過一看就知道兩人是主僕關係。連僕人都買了位子坐,這位少年爺兒肯定人不錯。他走到他身邊賣茶,心臟跳得特別不安穩,深怕得罪了貴人似的,不由自主地更彎了腰。

  羅璟正看得聚精會神,隨意點了點頭。坐在一旁的賈小六就負責掏銀兩付茶錢。

  「大爺,買點零食吧?」賣茶的一走開,眼尖的販子看這裡有賺頭,立刻過來問。

  只是這販子年輕,工作不久,沒有賣茶的心細,靠過來的身體一半擋去戲台。

  羅璟濃眉微蹙,白他一眼,從籃子裡抓了一把瓜子啃,便把他掃開,兩眼繼續盯著戲台上看。

  此時台上正演到皇帝派人作法,與他的愛妃魂魄見了面。

  「去、去、去。」賈小六一臉不耐煩,付錢趕走販子,兩眼也跟著主子盯著戲台看。

  他正看得入迷,突然有隻手拍他的肩膀。

  「不買、不買,走開!」賈小六頭也不回。這隻手沒死心,又拍了兩下。

  「去、去、去!」賈小六索性掏了碎銀子,頭也沒回的打發人。

  「……小六,你在外頭出手總是如此大方嗎?」冷冷淡淡的聲音沉吟不悅,心裡想,回去要交代賬房一聲。

  賈小六頓時頭皮發麻,眼珠子瞪著戲台,卻已忘了台上演什麼,整個人彈跳而起,差點把椅子撞翻了。

  「冷、冷……」他看見那張面無表情、五官細緻的俊美容貌,嚇得心臟猛抽,偷眼看主子,只見他完全不理人,繼續啃瓜子,專心看他的戲。這、這下……可怎麼辦啊?

  兩人站著,擋去後面看戲的,頓時傳來一陣噓聲。

  「你到外面去等。」冷少懷淡淡吩咐。

  「是!」賈小六趕緊離開。

  她在小六的位子坐了下來,噓聲才停。

  「七爺。」在外頭,為了他安全,不暴露身份,都喊他七爺。

  羅璟看著戲台上,皇帝想抱愛妃,卻是陰陽兩隔,擁抱不得,兩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流,正到了感人萬分的時候,看得他眼眶跟著紅,根本不管冷總管已經找到了他。

  冷少懷瞥一眼戲台旁紅布高掛的戲名!「再生緣」。此劇她看過書,所以大約知道此時戲台上演到了哪兒。

  她轉回頭來,「七爺,此地你不該來。」

  「我不來這兒,你肯讓我叫戲班子進府嗎?」說來他就咬牙切齒,不說也罷!他揮揮手,不許冷總管打斷他看戲。

  「屬下不敢阻斕,只是你成日沉溺玩樂,放著府內成堆公務不處理!」

  「唉!我若早看這齣戲就好了。」羅璟大歎一聲,壓根沒把冷少懷的話給聽進去。「唉,我的宛兒……」只見他目光濕,聽著女角兒和扮演帝王的對話,感慨深,懊悔多。

  冷少懷早已習慣了他三言兩語就把宛兒掛嘴邊,本不想理會他的哀哀歎歎,卻想不出宋宛兒和這齣戲有什麼關聯?狐疑地往戲台望去一眼,又回過頭來,忍不住問他:「此話怎講?」

  「我沒給宛兒任何殉葬之物,如今就是叫人作法,招來宛兒芳魂,問她投胎何處,也無物可認……唉,我可憐的宛兒。」

  這戲……也看得太入迷了!冷少懷蹙眉,鳳眼不悅,「該走了。」

  「雖無物可認,不過如果我找人作法,說不定還真能見到宛兒魂魄一面……」

  羅璟目光緊盯戲台,當真考慮要仿照戲中帝王的法子。

  「不可能。」冷少懷直接潑了他冷水。

  羅璟終於轉過頭來,狐疑地瞇眼啾她,若有所思地問:「為何不可能?」

  他突然認真的眼神,卻用在這個時候,引來她莫名,心思一轉,才淡淡回道:「既然她心存善念,為你中箭而死,所謂善有善報,人已死多年,該早投胎轉世去過好日子了,豈有魂魄還飄蕩凡間之理?」

  羅璟聞言,點了點頭,回頭繼續看戲。

  「七爺,該走了。」她目光四下瞄,戲園內人潮眾多,動手難看,只好先勸離。他豈會不知冷總管打什麼主意?這冷少懷每隔十天半月,就親自押著他到書房,非要他看完成堆的政務才肯放他出來,這回他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先溜,豈有笨得回去自投羅網之理。

  反正在府內,在太妃、皇兄們眼中,「冷總管」萬能,他自己看著辦就行了。

  「我要看完這齣戲。」

  「……看完以後,請務必回府。馬車已在外頭等。」

  看完以後,他還想先上一趟茅廁。羅璟端起茶來,徐徐地喝,嘴角隱約揚起。

  冷少懷瞇起了眼,目光往後一瞥,只見遠在角落有一人和她四目相接,立刻頷首,往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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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哈哈,這回冷少懷果然上當了!以為他想「尿遁」,暗中差人先去守著,可沒想到這回他拐進了後台,趁著後台一陣混亂,在他眼下跑了。

  冷少懷此刻肯定氣惱不已!哼……這也是他-

  「哎,小心……」

  「咦?」

  砰……

  暗夜街巷內,華衣少年邊走邊回頭看,行路匆匆,不察眼前有人,和白衣少年撞個正著!

  白衣少年雖然出聲提醒,聲音卻柔軟無力,動作也慢吞吞,來不及閃開,就被華衣少年撞倒在地。羅璟撞了人,卻站著愣住,稍稍失了神。天上明月圓,銀光灑在白衣少年身上,描繪了纖細的身影。

  若不是他一身男子裝束,羅璟以為他撞倒了一位姑娘……雖是男子裝扮,但體態纖雅,嬌柔無力,他不記得有用力衝撞,他卻跌倒爬不起。

  這體態,好似一人,那人雖不至於如此柔弱,可纖腰如柳,胸房柔軟,骨弱肩細,明明是女兒身,卻刻意以一張冷面,一身灰袍掩去女子嬌態,在他府內做總管。

  「你沒事吧?」羅璟眉頭一皺,揮掉腦袋裡那身影,望著地上白衣少年,一把將人拉起。一握手腕,他嚇得差點放掉。這、這、這……又是一個女扮男裝!

  他沒放,白衣少年也主動縮回了手。

  「沒事的。」聲音清柔如風,嗓子刻意壓低,聽得出來性子溫柔,不會計較,儘管她被撞得頭昏眼花,分不清東南西北,滿眼金星,無法站起,她嘴角還是勾著淡淡的笑容。羅璟愣愣地望著她抬起頭來的面容。她膚白透雪,蓮容秀麗,氣質清雅,雙眸清亮如水……仔細一看,她神疲氣虛,身軟無力。

  「糟!你病了嗎?」難怪被他一撞就倒,坐在地上老半天起不來,原來不只是女子,還是個病慨慷的姑娘。

  羅璟顧不得男女之別,兩手一伸,拉著她兩隻手臂,將她扶起。

  「病……還好……看起來像病了嗎?」女子怔仲,輕撫臉頰,眼底隱有輕愁,望他一眼。她以為自己看起來已經不錯了。

  「是啊,你面色蒼白,唇無血色,活脫脫是個病人,唯獨一雙眼神清亮擾人錯覺。」他還真怕她倒了,拉起她來,還不敢放手。這麼近的距離,他聞到她身上一股清淡的香味,其中還飄著一絲淡淡的藥味,混合起來像極了!

  羅璟不覺自己失了神,抓緊了她,湊近她身子。

  「公子誤會了。」白衣少年輕輕推開了他,往後一退,笑顏寬容,拱起兩手,態度落落大方,解釋道:「在下自幼體質不佳,雖然體弱,卻非病人。」

  羅璟望著她,不自覺又將那人投影在她身上,對她看了又看……兩人氣質南轅北轍,這人暖如春風,那人冰如冬雪,這人身上飄著偏女子的香氣,那人他形容不出來,卻是一樣的好聞……

  四眼相對,羅璟猛然回神,突然笑著出口道:「哈,原來你有一雙鳳眼!」

  冷少懷鳳眼細長,眼神偏冷,這人鳳眼略寬,眼神柔和,兩人的眼睛說像又不像,說不像又有幾分像,難怪他看著總覺熟悉又陌生,拚命想找出這人吸引他的地方。

  白衣少年一頭霧水,帶著一臉莫名的笑,輕輕點頭,與他錯身而過。

  羅璟回頭看著她,她步伐不大,行止沉著,並無女子扭態,若非撞倒她,擦身而過定會誤以為只是一優雅男子……

  哼,又想起了冷少懷,一想起她來,他就滿腹火氣難消!一想起她來,他就想起那一夜……


◇◆◇◆◇◆◇◆◇◆◇◆◇◆◇◆◇◆◇◆◇◆◇◆◇◆
  
半年多前,那一夜。他半夜噩夢醒來,眼前滿是父皇身影,離世的父皇和宛兒,聲聲呼喚他,兩人齊來找他,圍繞在他床畔,要帶他走。他跑下床,跑出他睡的「雲月樓」

  幽夜深冷,一股冰寒入體,他渾身戰慄,卻不敢回頭,不自覺一路走到了菊園。

  他本來只想找溫暖,爬上冷總管的床,掀開暖呼呼的被子正想鑽進去,卻見她睡得沉,看得他忽然一股莫名憤懣!他這主子悲傷難過難以入眠,她這總管卻睡得又香又甜,這有天理嗎?

  他又氣又怒又悲,猛趴在她身上哭了起來,還故意撞她胸膛,要她也體會、體會他這主子的悲慟!

  他一哭再哭,臉埋在她的胸膛猛哭,卻愈哭愈疑愈是故意使力用臉揉著她的胸……膛……

  是胸膛,還是胸房?是男子,還是……是……女子?

  他是悲傷過度產生幻想,還是發夢呢?一個男子怎麼可能胸前柔軟像女子胸房!莫非病了?這冷總管莫非有難言隱疾?如夢似幻,交雜著父皇的死,宛兒不在,他一面哭,一面疑,就這麼過了一晚。

  隔日清晨離開菊園之後,他愈想愈不對勁。

  那一夜後,他是故意到她房裡去睡,為了確認她究竟是男是女。

  第二夜,他裝成不經意的接觸,發現她胸前平坦硬實,再無前夜柔軟觸感。她分明欲蓋彌彰,更證實她是女子之身……倘若她非女子,她並不知道第二夜他還會來,不需要如此提高警覺,刻意地把胸部裹住吧?

  他想起父皇在世之時,他曾經因冷總管與母妃接觸太頻繁而愁煩心悶,故意另找罪責一狀告到父皇面前,要把冷總管趕出京城,以保母親清白。

  一名府內總管,他要處置容易,難點就在母妃那兒難以交代,所以他故意到父皇面前告狀,主要目的只是用父皇牽制母妃,好讓他能出手將冷少懷丟出京城。

  他們父子行事一向有默契,他本來深以為父皇斷然不會干涉他府內之事,此事一定是交由他自行處理。結果卻大出所料……所以,母妃不以為意,拿他難以啟齒的誤會當作笑談對父皇直言無諱。

  所以,父皇絲毫不疑母妃不貞,反而把他痛打一頓。

  原來,兩人都知道冷少懷是女兒身嗎?

  明知她是女兒身,卻讓她當他的府內總管,這究竟是誰的主意,父皇還是母妃?

  冷少懷明明是女兒身,卻在如花的年紀女扮男裝入府當總管,把一生最青春貌美的時光浪費在這兒,這絕不可能是她自願。

  她曾說總管一職,她簽了七年書契,仔細算來,等她從王府出去,已經二十三歲,過了許嫁之年,到時還有哪個男子要她?

  倘若是受父皇逼迫,父皇駕崩之後,她可說出苦衷,不需等到二十三歲才離開。但此處便有疑點,她一個深閨女子如何與父皇扯上關係,父皇又為何要為難她?想來荒謬。那麼是母妃了?但母親性情良善,再說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冷少懷,對冷少懷的信任還遠大於他這獨子,絕無可能虛擲她最寶貴的青春……除非母親這麼做,是有其用意……譬如說,故意讓她進來當總管,和他培養感情,將來納入他的妻妾群內?

  果真如此,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她同床共枕,肌膚相觸,這下當真得負起責任,豈不正如了母妃心意!

  ……回想她冷少懷,初以為她心冷性冷,相處一段時日之後,發覺她除了對總管之職認真負責,恪守本分以外,她尚知書識禮,心性溫暖,善解人意,有她為伴,倒也是不錯。

  只是這冷少懷到底是誰?從言行舉止裡看得出來她必是出身良好的大家閨秀,又為何肯女扮男裝委身總管一職?

  莫非……她與母親已有默契,正是對他有意?

  他想探她一探,才夜夜去找她。

  哪知,兩人共宿之事,她根本不當一回事,還嫌他打擾到她,直接開口趕人,潑得他一頭冷水,氣得他耳根子紅,當場翻臉!既然對他無意,看來她是當真喜歡這府內總管一職了!既然她這麼喜歡女扮男裝當總管,他就讓她當個夠,她這麼愛做事,全部都讓她去做好了!

  ……那是當時一時氣憤的想法,冷靜下來以後,他有想過,她也可能有難言之隱。

  果真如此,也是惱了他!

  他夜夜去找她,她應該明白意思了,她若有苦衷大可說出來,他絕對會幫她。結果他一番心意沒被接受,還被她冷冷嫌棄!

  哼,既然如此,他索性不作聲,就讓她繼續在府內當總管,看她和母妃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啊,七爺在那!」

  「總管,找到了!」

  糟!羅璟回頭一看,街口處有兩名府內侍衛發現了他,他轉身便跑。

  「七爺,別走啊!」混帳,敢命令他!一個個都跟那冷少懷一樣吃了熊心豹子膽!冷少懷!

  更有一事,他耿耿於懷,極度不願想起,卻又偏偏揮不開,氣得他很想扒了冷少懷的皮!

  該死的冷少懷,那種事她也做得出來!

  古月客棧

  羅璟仰頭瞄了一眼,急忙鑽進客棧裡。

  「客倌請!請裡面坐,請問客倌您是投宿還是用膳?」

  「給!」羅璟本想說「給我一間上房」。他要投宿。他卻看見一個熟悉的白

  衣背影跟著跑堂上二樓去。他忽然往後一瞥,靈機一動,改口對店小二說:「給我一壺雙井茶。兄弟,等等。」

  店小二看他追著樓上的白衣公子而去,以為兩人是一道的,便吩咐裡頭道:「梅房要雙井茶一壺!」

  梅房在二樓東側第一間房,跑堂打開門,把燈提進去。

  「孫公子,您看看還滿意嗎?」

  白衣少年入內,四周環顧一眼,房內陳設簡單,看來乾淨整潔,他對跑堂點頭,正要開口,卻發現跑堂一臉困惑,目光越過了他去。他狐疑地轉過身,冷不防對上一雙笑咪咪的眼睛。

  「有點悶熱,勉強可接受。」羅璟跟著看看這房間,見她轉過身來,便衝著她直笑。「怎麼了?大哥。」

  「啊,是你……」方才在街巷內撞到的華衣少年。她還來不及說出「巧遇」,話就被截斷了。

  「大哥,你身子不好,方纔還跌了一跤,怎麼還站著,快坐下來休息。」羅璟慇勤地把她拉到椅子上坐,轉身就對跑堂吩咐道:「快點把茶送上來,再送幾道吃的來,鱸魚蕊羹、五生盤、水晶糕花不能少,其它的你安排。快去辦吧!」

  「公子,小店沒有這幾道!」

  「去對面幫我弄來。」斜對面是京城有名的「白鶴樓」,裡頭的大廚子手藝一流,尤其這幾道做得特別出色。

  羅璟掏了銀子給跑堂,就把房門給關上了。

  他回過頭來,白衣少年站起身來,正要開口。

  「哈哈,真是巧遇,在下羅璟,兄弟貴姓大名?」

  白衣少年一聽他姓名,忽然仰起頭來,望著比她略高一點的華衣少年,清柔雙瞳直盯他的臉看。

  羅璟一臉笑容。他模樣俊俏,常被人盯著看,已經習慣,只是這「姑娘」看他的眼神和別人不一樣,那雙目光特別清亮,雙瞳裡似乎寫著「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姑娘,兩人不認識吧?

  「在下孫少凡。」蓮容臉兒寬了笑容,清亮的眼神果真看出了什麼來,也沒有作聲。

  「羅公子是在躲什麼人嗎?」

  羅璟雙眼一亮,隨即笑道:「我還沒說,你都知道了,孫兄弟莫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雖然是萍水相逢,我卻看你絲毫不陌生,這也許就是『有緣』 吧!孫兄弟可介意我暫時叨擾?你放心,等一會兒我會跟小二要一個房間,不會在你房內待太久。我躲的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一個不想見的人。」

  「無妨,請坐。」

  姑娘大方,反倒令羅璟心驚。她也答應得太乾脆了吧?他本想對方雖然女扮男裝,舉止看來端莊得體又穩重,絲毫不輕浮,他必得費一番口舌才不被趕出去……

  他若有所思,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仔細多看了她好幾眼,看她笑容寬厚,態度從容落落大方,看起來就是個很舒服的人……看樣子似乎也早已很習慣以男子裝束在外行走,莫非她是把自己當男子看,是以表現得如此「大方」?!不好吧,終究是女子啊!

  「孫兄弟看起來不像是城內人,府上是哪兒?來京城做什麼?」他擺手揚風,額際冒了汗來。怎麼反而是他為她捏起冷汗來了。

  「在下四處為家,居無定所,此來京城……」她忽然望著他的臉,微微一笑,道:「是為了會一位故友。」

  「特地進京會故友?我看你氣色不佳,風塵僕僕一趟路,只是為了見故友,你這個朋友面子可真大,孫兄弟也真有情義。」故友?他不信有女子懂得男人之間的「情義」,瞧她一張蒼白臉兒,他猜她八成是跟男人私訂終身,對方跑了,她千里迢迢追著男人來的。

  「在下友人與公子同姓,羅大哥待我如手足,能與他見上一面,不以千里為遠。」

  羅璟狐疑地看著她清清淡淡的笑容,又不像是棄婦……跟著她的話走。

  「原來你那友人也姓羅,難怪你剛才一直看著我,莫非我與你的羅大哥長得很像嗎?還是你根本懷疑我是那位羅大哥的兄弟?」他表面打趣道。反正只是打發時間,等他吃飽喝足,跟小二要個房間睡。他倒要看看看他一夜沒回府,冷少懷那張冷臉可還擺得住?想到他就樂,哈哈!

  孫少凡望著他,只是淺笑,沒有再接話。

  羅璟這時才狐疑地和她對望。

  ……不是真給他胡亂說對了吧?難道她真是哪個皇兄的紅粉知己嗎?……會是哪個皇兄拋棄了她?不可能,如此她定已識穿他的親王身份,哪裡還敢如此大方與他同桌共坐。心想不可能,他卻看她溫婉笑容不防他,態度親切如故友,害他愈看愈生疑,暫時把冷少懷拋到腦後,追問她道:「敢問他大名?」

  孫少凡淺淺一笑,才直言道:「……羅非。」

  二皇兄!

  羅璟一臉錯愕,愣了許久,腦袋轉了又轉,迅速轉出了一番心思來!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他撞個路人,都能撞到「認識他」的人,兩人還進了同一間客棧,同處一間房……雖說眼前是他自己「跟」上門,但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她當真是二皇兄的朋友?

  「如此說來,你早知我是誰了?」差點登上龍位,天下大名鼎鼎的安親王羅非,無人不知,無人不識,京城內可不會有第二人敢取同名!不管她是誰,她絕對不是個普通女子。明知他乃堂堂親王,還能如此從容不迫,與他平起平坐,談笑風生……她是何來歷?他面色不改笑容,卻已經不見了兩排潔白奪目的貝齒。正因她抬出二皇兄的大名來,高高提起他的防心!她不管在他臉上看出了什麼來,都只是笑著點點頭,溫和道:「大哥曾說,他與七弟感情好,他的七弟生得俊俏,面相極佳,個性熱情好相處,重情重義……」

  他狐疑地跟隨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臂上。

  「他說,他的七弟或許不記得了,不過他永難忘懷,兩人在幼年時,他的七弟曾經為他擋過一刀。」

  羅璟吃驚想起,幼年在宮廷內,素來不和的大皇兄和二皇兄兩人又打了起來,只是這一回二皇兄手無寸鐵,大皇兄手上有一把刀,他見大皇兄的刀子就要砍到二皇兄身上了,急忙拉住大皇兄。

  大皇兄攻勢猛,力氣大,往後一揮,幸好只砍中了他手臂,也算他福大命大。想不到二皇兄還對此事耿耿於懷!

  他更吃驚她竟能從二皇兄口中得知此事!他對二皇兄瞭解甚深,他可不是會拉著人說心事的人,即便是和二皇兄最親近的當今皇帝!三皇兄羅宋,也不見得能聽到他傾訴心事。這孫少凡可真是不凡啊!看來她不但是二皇兄的「紅粉知己」,甚至還是二皇兄相當「重視」的人!

  啊!

  羅璟忽然想起這半年多來,安親王府門大開,幾次問二皇兄是在等誰嗎?他總閉口不語,面色難看。

  莫非二皇兄真的在等人,此人就是她嗎?

  聽她口裡「大哥」叫得親切,九成九是錯不了!

  「哈哈哈,想不到會在此遇到我二皇兄的朋友,咱們可真是千里有緣來相會!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客套了。少凡,你與我二皇兄是怎麼認識的?」一口白牙閃,忙著挖他二皇兄的「風花雪月」,他的態度更加熱絡。

  叩、叩。

  孫少凡正要開口,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爺,您的鱸魚蕊羹、五生盤、水晶糕花,給您送來了!」門外是跑堂的聲音。

  「快拿進來!」羅璟本想看完戲就到白鶴樓大快朵頤一番,卻因冷總管攪局,害他此時又餓又渴,一聽到美食佳餚送來,馬上又把他二皇兄的「情史」拋到腦後,起身抱怨:「總算送來了,動作可真慢。」

  兩扇門推開來,跑堂的端著托盤進來,羅璟的目光卻是和跟在他身後的人四目對上,頓時驚愕!冷少懷!怎、怎麼找上來的?

  「鱸魚蕊羹、五生盤、水晶糕花,正好都是你愛吃的。七爺嘴挑又執著,不愛吃的不隨便入口,想吃的一定要吃進嘴裡。小六說你本來看完戲後要到白鶴樓用膳,屬下在白鶴樓等您許久了。」冷少懷直盯著他錯愕不解的目光,好心為他解惑。

  死小六,果然出賣他!

  本以為找客棧跑堂幫他跑一趟,必是神鬼不知的,只能怪他運氣不佳,親自守在白鶴樓的是她這個冷總管!算他倒霉。

  「哼,算你厲害!」他餓了,懶得再逞口舌,等跑堂把佳餚擺上桌,出去以後,他拉了拉衣袖,坐下來拿起筷子,先祭了五臟廟再說。

  冷少懷走進來,並不訝異房內還有人。方才跑堂說投宿此房的不只一人,她還以為她找錯了人,為了確認,她才請跑堂讓她跟上來看看!

  她是不訝異房內還有他人,但是她看見房內的人,看見那張臉,那雙眼,那不變的氣質,卻是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孫少凡望著她,也是一看再看,初時疑惑,略略心驚,偏又看見她眼裡流露熟悉和剎那晃閃的熱度,她立刻肯定是她!她又驚又喜又疑,霎時眼眶泛紅染淚,激動喊道:「宛- 」

  「在下冷少懷……這位公子看來眼熟,不知在哪兒見過?」

  孫少凡一句「宛兒」還含在嘴裡,淚光閃閃望著她,卻看她眼神制止,眼角餘光掃向羅璟。她怔仲片刻,回過神來立刻機警垂首,強忍眼淚,止住情緒,一面緩緩回道:「少懷,幾年不見,你竟把昔日故友給忘了……我是孫少凡啊。」

  「……說笑而已,我當然記得你……少凡。」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而她也用了假名女扮男裝- - 鳳氏一族代理谷主鳳紫鴛,與冷三儒是堂房兄妹,是她的……冷少懷目光隱去戚歎,不再回想過去。

  說笑!冷情冷面冷言的冷少懷會說笑,聽見她的話,他差點把吃進嘴裡的鱸魚給噴出來。

  「你們也認識?」羅璟在冷少懷出聲時抬起頭,來回望著兩人臉上、眼中全是情緒,兩人「眉來眼去」深怕他知道什麼,以為他沒看到嗎?

  「七爺不也聽見了嗎?我與少凡是故友,自然識得。倒是……不知兩位也熟識。」孫少凡嗎……聽來羅璟尚不知鳳紫鴛的身份,那紫鴛可知他是晉親王?

  羅璟看見冷少懷態度謹慎,即使面對她口中的「昔日故友」,也沒忘了她「冷總管」的身份,一切以他的安全為重,他雖然認為理所當然,眼底仍然隱有一絲甜意,哈哈笑了出來,道:「你不用隱瞞,她知道我的身份。」

  「我認識的人,是安親王羅非,與七王爺是今日初識。」孫少凡和她交換了眼神,簡短提了重點。

  「……原來如此。」提起昔日二皇子,她大約已經猜出鳳紫鴛會出現在京城的原因了,看來她已經順利「報了恩」。

  「我此刻在晉親王府當差,是!」

  「是有太妃撐腰,架子大,面子大,比本王還要大的府內『冷』總管。」冷面無情的總管!羅璟嗤聲道,拿著碗筷繼續吃。

  冷少懷望他一眼,「王爺,該回府了。」

  「沒看本王在吃飯嗎?」肚子填了半飽,不甘心被她找到的火氣又上來。這下子她可更耀武揚威了,擺明了他鑽進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她的一雙法眼!這下回府,肯定會被她整死!羅璟又氣又惱,拿小人心機揣度她。

  忽然,他眼角餘光瞄到笑顏溫和的孫少凡,立刻觸動靈光,擺出一臉熱絡的說:「少凡,你是我皇兄好友,又是特地進京來找他,豈能讓你留宿於此,你隨本王回府吧!」

  孫少凡眼中千言萬語望著冷少懷,回眸隨即拱手道:「多謝七王爺。」

  羅璟看著兩人笑道:「你與冷總管既是多年不見的故友,兩人必有很多話說。冷總管,今晚你忙,不必理會本王了,自便吧!」

  書房內一堆要務等著他過目,他以為能逃得掉嗎?冷少懷心知他打什麼主意,她望一眼鳳紫鴛……隨即調開目光。「多謝王爺,不過府內雜務繁多,等待王爺處理,屬下以公務為重,王爺不需擔心。」王府之內,非兩人能暢談之地,要談,以後多得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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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風送暖,故人來又去。她站在城外涼亭邊,目送馬車遠走,隨著黃沙滾滾遠離京城。和他一年才能見一次面,因此她相當珍惜,不希望被任何人事物打擾,但總是事與願違。

  這次他提起,還有四年,四年之後,他就來帶她離開……

  四年……時間過得快,卻也不快……

  「華青青已經走了嗎?」羅璟把馬兒繫在涼亭邊的樹下,看她站在那兒失了神,連他靠近都沒發覺,他微惱,故意貼在她耳邊說話,語調緩慢,熱氣吹吐在她耳畔。

  冷少懷一怔,迅速回了神。「王爺……怎會在此呢?」匆匆收起一臉的情緒,回到面無表情,她轉身拱手作揖,心虛的臉龐低垂,心跳加快,耳朵彷彿還有一股熱氣。

  「哼……」羅璟抱起胸膛,遙望那早已看不見的馬車,「聽說華青青月前進京來,今日才離開的。冷總管,你把她藏得可真好啊,連一面都不肯讓本王見!」

  打從發現她的女子之身,他開始留心她週遭的「風吹草動」,特別在意那個時時給她「情書」的人。

  他曾經暗中攔下幾封信查看,信封上字跡細而圓滑,看來比較像是女子手筆。

  但他始終懷疑若是女子怎會對她寄予如此「熱情」,為此心口狂燒一把無名火,有一回故意趁她讀信時,闖入她書房,從她手中搶奪過來看。

  雖然很快就被她奪了回去,他已經看到來信人署名!青青。

  她說青青是同鄉女子。果是女子,他從此鬆一口氣。

  他開始懷疑,冷少懷莫非自小就女扮男裝欺騙世人?看看她這張臉,這扮相,實不難想像果真如此,她至今應該惹了不少糊塗女兒家的眼淚。

  他是去年才知道這個叫華青青的女子不只寫信給她,並且年年都會進京一趟來看她。

  「王爺既知她月前進京,當也知道她寄居京城友人府中,此人與屬下並無關係,何來屬下窩藏之說?」冷少懷放下手來,直起身子。

  「總歸她特地進京是為你,這你總不能否認!」她明明是女兒身,竟默默接受華青青對她情真意切的行為,耽誤一個女孩家的青春,這並非他所認識的「冷總管」啊,實在令他百思不解。

  「故人探訪尋常事,此事也要向王爺報備?」

  年年來見她的女子,她竟輕描淡寫用一句「故人」帶過,她可真是「冷」總管啊  

  「這華青青身子很差嗎?聽說她年年進京,身邊都有大夫跟隨?」反正人都走了,與她爭辯無益,他轉口問道。

  「……王爺聽說得可真不少。」

  「非但如此,本王還聽說她這個隨行大夫氣質斯文,相貌出眾,不知這位大夫與冷總管相比誰勝出?」他不只想見華青青,他還想看華青青身邊的大夫。此番未能見著,他愈想愈是遺憾,忍不住又開口抱怨:「哼,華青青哪時候不進京,偏偏選在二皇兄娶親的時候!」

  「王爺何出此言?」淡淡掃他一眼,看春晨暖陽灑落在他臉上,照得一張白皙俊俏的臉龐閃閃發亮,光彩奪目。她忽然想到,他今年也十七了……這一年來,他長高很多,差不多和「他」一樣高了……誰勝出?也只有他能想到如此無聊問題。

  羅璟瞇眼啾著她,終於忍不住滿腹疑惑,問她道:「你不覺得奇怪嗎?我二皇兄突然去娶了鳳氏代理谷主鳳紫鴛,他必須遵守鳳族一夫一妻制,從此與……其它女子無緣。你說,我二皇兄為何要如此做呢?」

  月前安親王羅非娶親,迎娶之人便是鳳氏一族代理谷主鳳紫鴛- 孫少凡的真實身份。

  「這是安親王的決定,王爺想知道,應該去問安親王。」雖然陰錯陽差,安親王在成親隔日誤認「王妃」,至今仍不知他真正所娶之人,正是令他心儀的孫少凡,不過紫鴛正在找合適時間把誤會說開,料想孫少凡是鳳紫鴛的秘密也瞞不久了……

  三儒……正是因此謹慎小心,刻意不和「孫少凡」見面,一切都是為了她……

  「你和少凡是好友,難道你不為她抱不平?」孫少凡是女兒身,雖然不曾點破,彼此心知肚明,此刻他把話說得更白了,等著聽她怎麼說。她輕輕鑽眉,對此事不願多談,淡淡道:「這又與青青有什麼關係?」

  羅璟本來心思還轉在她和孫少凡的女扮男裝上,想逼她承認孫少凡的女子身,輾轉也是逼她「現出原形」

  最近,他心情浮躁。看她氣定神閒當著她的總管,而他卻對她愈來愈有「感覺」,常想起一年多前擁抱她入眠的夜晚,對她的「渴望」愈來愈深,面對她的遲鈍毫無知覺,他就有一股脾氣沒得發!

  本來一股脾氣已經要發作,料不到她突然把話題一轉,又讓他想起了特地追出城來,卻還是晚了一步的憾事。

  他立刻扼腕怒道:「本來二皇兄心繫孫少凡,少凡也鍾情二皇兄,兩人天造地設。如今二皇兄拋棄少凡,改娶別人,本王身為少凡好友,理當去幫少凡出氣!你說這華青青選在這麼忙的時候來,不是存心與本王作對嗎?」

  冷少懷抬起眼,目光略略抬高,直直望著他看。……才想他今年十七歲了,怎麼長了年紀,長了身高,沒長腦袋呢?老說些稚氣的話,做些無聊事!

  「原來王爺口稱『安親王學識淵博,值得學習』 ,最近頻繁去找安親王……卻不是為了『學習』 ,只是去找麻煩嗎?」

  找麻煩!羅璟一聽,火氣立刻爆發開來。

  「冷少懷!我撇下和二皇兄的手足之情,去為少凡討公道,你居然說我是去找麻煩!你也是少凡的朋友,卻對此事不聞不問,你也未免太冷漠無情了!」傷人總會傷到自己,怒吼出口之後,他就後悔了,差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當然不是冷血無情之人,她曾經在他需要的時候,默默給他溫暖,她只是表面冷,並非當真無情,他卻只因心煩氣躁,一股子氣不過她對他的誤解,就把氣出在她身上……

  眉間鎖著懊惱,他小心地啾她一眼,發現她細長鳳眼直盯他看,似乎他的話並未傷到她……他立刻把臉轉開了,下巴昂得老高。

  冷少懷抬眼望著他,許久之後才出聲,若有所思地問他:「王爺轄地之內,有多少子民?縣官何人?農、礦、工、商各佔多少?主要產業為何?每年稅收如何分配?」

  她淡淡投來一堆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把羅璟聽得一頭霧水,狐疑地瞥她一眼,「突然說這些做什麼?管理領地之事,都是你在處理,本王只負責押字,你理當比本王清楚。」

  冷少懷瞇起了眼,一向冷淡的眼中出現少有的厲色,令他全身繃了起來,心跳加快!

  「一直以來,屬下雖代為處理領地事務,但樁樁件件皆交代清楚,經王爺過目!王爺已非孩童,該知簽名蓋印須負之責任!」她莫名怒上心頭,疾言厲斥:「你生在皇族,落地即滿身富貴,從來不知民間疾苦!你須知在你轄地之內百姓的福禍與樂苦,全掌握在你手上!你溺於玩樂,輕忽怠惰,上樑不正下樑歪,轄地之內必出貪官,將來!」

  將來她走了,他猶熱心腸忙著朋友的事,天真率性而為,怠忽荒政,任人耍弄不自知,莫說再多的富貴也必敗,他若當了蠢王爺,背後會有多少人嘲笑他!心臟鼓動著一股莫名的疼痛,她當作是箭傷引起,不去深究,重重說道:「將來百姓因你而苦,你不羞愧嗎?」

  他豈不羞愧!受她當面指責,疾言厲色,絲毫不留情面,大傷他男性尊嚴不說,他貴為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容一個顛倒陰陽的女子囂張!

  羅璟頓時血氣直衝腦門,整張臉漲紅,氣得緊握拳頭,指住她斥道:「大膽!冷少懷,不要以為本王平時任你為所欲為,你就能爬到本王頭上來!你不過是個!」

  是個女流之輩,若非他私心護她,光憑她假扮男子入府來當總管,他就能定她一條戲弄皇族之罪,將她斬首,任是太妃說情也保不得她!

  氣話衝到嘴邊,差點要揭破她的女兒身,他一念百轉,心思萬磨,只看她面色冷,神色淡,恐怕對他的感情比紙還薄,這一掀了底,他不可能當真治罪於她,她萬一轉身就走?

  他緊緊咬牙,改口道:「你不過是個小小總管,輪不到你來教訓本王!」

  「良藥苦於口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王爺非朽木,應能明白個中道理。從今以後,屬下只會從旁協助,不再越權處理王爺領地之事,盼王爺收起玩心,擔負起責任來。」

  她不肯收斂,依然故我,訓得羅璟整張臉漲成豬肝色,又羞又怒,再也吞忍不下,上前一步抓起她手臂!

  「冷少懷,你!」

  四年……她當他的總管,最多也只剩下這四年了,這些時間是否夠他學會管理領地之事?她忽然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去年就不該放任他四處玩樂。不過她及時警覺,為時不晚,其實他伶俐聰敏,只要肯認真學習,四年時間是足夠的。

  她不避目光,鳳眼直視於他,並不怕他當真重責於她、就是憑三年多來的相處,深知他秉性善良,熱腸熱性,心慈面軟,頂多是放幾句狠話而已。

  羅璟瞇起了眼,瞪視她不畏不懼、冷淡無波的眼神,心底更有一股怒氣翻湧。

  她當真以為他孩童心性,只顧玩樂,什麼也不懂嗎?他若非瞭解她,深知她有本事處理政務,能對他轄地之內的百姓做最妥善的安排,他豈肯對她放權,給她當一個權勢如天的大總管!他故意不理政務,故意整天到處跑,只是為了和她鬥氣!

  誰教他對她放了心思,生了感情,渴望吸引她的目光和心思,希望她時時刻刻緊盯自己不放……

  她一點都不懂他,看他的目光始終冷淡不生情意,甚且把他當作只重享樂,不顧百姓生死的蠢東西!

  他抓著她的手臂,一隻手伸過她腰身,一把勾鎖住!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要看見她的眼底因為他而變了色,他要她的眼中不再冷淡無波,他要她明白他只是一直以來不說,並非當真無知!

  腰後一股力量突襲,她撞到他身上,來不及推開,就看見他猛然湊上嘴唇……

  他終於吻上了她的唇……她的唇原來如此溫熱柔軟,如此甜美。

  如他所願,她的眼裡變了色,不再冷淡無波,但他也大失所望,她的反應並不如預期「熱烈」……他心跳很快,貼著她的唇磨贈良久不捨放。

  她閉著雙唇,看著他,眼中除了驚訝,只有困惑、迷惘、不解……沒有他想看的羞澀、驚疑和被識穿的窘迫。

  他瞇起了眼,終於放開了她。

  「你也有點反應好嗎?」他不堪自尊嚴重受損,出聲抱怨。

  她望著他,沉默良久,耳根子略紅,淡淡地說:「屬下不知原來王爺有斷袖之癖。」

  斷、斷袖之癖!虧她……虧她臉不紅、氣不喘- 說得出口啊!羅璟瞪著她,氣得!

  「本王就是有斷袖之癖!」氣得他自暴自棄了。

  「屬下無此嗜好,王爺還是找別人吧。」她眼神淡,面色冷,唯有雙耳紅,拱起兩手,不著痕跡地把目光低了下來。

  「你……氣死我了,隨便你吧!」看她面色堅決不肯認,還和他耍嘴皮,他若不趕快找個地方冷靜,當真會把兩隻手掐上她脖子。

  直到馬嘶人離去,沙塵在空中飛揚,冷少懷拱著的兩手緊緊握著,手心全是汗,微微顫抖。她低垂的目光早已藏不住慌亂,緩緩咬住唇瓣……嘴唇尚留著他的餘溫,他的氣息,他!羅璟他!

  原來早已發現她是女子!

  何時……他是何時發現?

  她一直都小心翼翼,藏得很好,他怎麼可能會發現-

  眼前突然晃過一幕幕他緊抱她睡的畫面,她一怔,驀然憶起一年多前……

  ……是先皇駕崩之時……是那些夜晚?

  他!難道那時就已發現?

  ……既然發現,為何他不揭穿?

  既然他不揭穿,她就還有機會!

  她……無論如何不能認,無論如何!只要他不說穿,她就能保住「總管」之位,順利做完這四年!

  只要他……別發現她是宋宛兒!

◇◆◇◆◇◆◇◆◇◆◇◆◇◆◇◆◇◆◇◆◇◆◇◆◇◆

  宛芳園

  她推開兩扇門,走入廳堂。裡頭窗戶開著,清風吹起牆上掛軸,輕輕作響。她仰頭凝望,「十七歲的宋宛兒」正唇角彎彎對著她笑……這幅畫看久了,連她都以為畫中美人就是宋宛兒了……

  她低頭看見桌上又多了一些胭脂水粉,還有珍珠鏈子、耳飾、蓮花鞋……這兩年來,他每出門都為宋宛兒添購新物,這屋子裡早已擺滿了女兒家喜愛的物品。

  她拿起桌上唯一不曾被收下的一支髮簪輕輕搖晃。

  雙花金步搖……畫中宛兒插著這支髮簪,去年羅璟到了京子戲園看過「再生緣」,隔日當真請人來作法,手握這支髮簪,希望能見到宋宛兒的鬼魂。如此兒戲行為,她看得好氣又好笑……應該制止他的,她當時卻由著他胡鬧,為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她看著髮簪,目光轉冷,想起他這些天來的荒唐行徑,不禁又惱又氣。

  只因她不肯認女兒身,指他有斷袖之癖,他就故意和她嘔氣,跑去了南城那條有名的花街不回來!

  ……故意和她嘔氣,他天天差小六回來告訴她,前一夜,他在南喬院,擁的是名妓柳姑娘,大前夜睡在牡丹院的紅妓沈姑娘的床上,昨夜則是在京城花魁白姑娘的香房裡溫存。

  方纔小六回來報,他今晚還是和花魁白姑娘共度。

  他日夜醉生夢死,此事若傳到太妃耳內,對她相當不利,她明知該去把他帶回來,但……

  她竟也和他嘔氣了,故意不去理會他。

  冷少懷顰眉,擱下髮簪。

  她究竟怎麼了?為何心神煩亂,心浮氣躁,還與他一般見識?

  四年時間,說長也不長了,他該學習的東西一大堆,實在不應該浪費時間,還是去把他帶回來吧。

  她轉身正欲出門,突然瞥見一人遠遠走來!

  打從城外他拂袖離去後,兩人已經三日未見,她正準備去找他,想不到他自己回來了……

  她轉身往裡面走,藏在房門之後羅璟走進廳堂,步伐有些輕浮,在案桌上擱了些東西,仰頭望著掛畫。

  「宛兒……對不起,這三日都沒回來看你。這三日……本王雖然身在紅院,可時時惦記著你……和她。宛兒,你說她狠不狠心,明知本王在等她,她卻不聞不問,把本王放在妓院裡不管。宛兒,她的心裡當真沒有本王吧?」

  冷少懷垂下眼眸,盯著腳下黑靴,聽一牆之隔傳來他哀怨的聲音。

  「宛兒,你人善心慈,不會怪本王移情別戀吧?……我還是愛你的,但你我陰陽兩隔,只能來生再聚。她雖然面冷了些,講話不討喜,不過和你一樣心慈軟腸,我們夫妻心靈相通,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樣喜歡她的,是不?」

  冷少懷一怔,一抹驚訝躍入眼底、她不自覺撫上了自己的嘴唇。連日來煩心身份曝光,不知如何面對他,她卻未曾想過他吻她的理由!他……喜歡她?

  砰!

  她心一跳,聽見門外傳來聲響,不知他出了什麼事?

  她走出來查看,見他跌坐在地上,一旁滾落酒壺,酒水灑了一地,滿屋酒氣四溢。

  「宛兒……本王沒有對不起你,本王雖然夜宿紅院,但是連那些女子的手都不曾碰……她們根本都比不上你,我連一眼都不想瞧……」

  她抬頭看一眼畫中美人,如此絕色確實世間罕見,她見過的也只有安親王府裡的「假王妃」能相比。

  ……比不上的,連碰都不想碰,連一眼都不想瞧嗎?他的眼界可真高。

  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成何體統?她靠近正要攙扶他,又聽見他自言自語……

  「宛兒……本王第一個愛的人是你,但你離我而去。是我福薄,留不住你的命。第二個……有什麼辦法呢?我都摸了她的身子,和她睡過了,男子漢大丈夫,當負起責任。她除了我,也沒人要了,本王理當疼愛她……」羅璟閉起了眼,倒地就睡。

  冷少懷站在他身後,望著他委靡的背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理當,疼愛她嗎?

  她深長地吐了一口氣,卻讓人看不出來,她是歎息還是鬆了口氣。

  「嗚嗚,我好可憐……宛兒……那些女子好恐怖,各個都像豺狼虎豹,企圖將本王生吞活剝,好可怕啊……宛兒,還是你最溫柔……冷少懷,冷血無情,不顧本王死活……」

  冷少懷頭也不回,轉身離開了宛芳園,任他倒臥在冷硬的地上,去擁抱他畫中的宋宛兒。

  即日起,每日上午為王爺處理政務時間,避免外人干擾,府門不得打開,四周圍牆嚴密看守,違令者處以極刑!

  連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

  府內總管冷少懷

  紅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貼在晉親王府各處牆柱上,府內冷總管親筆字,大夥兒看前面幾句還眼茫茫,看到後面那句「連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就馬上明白了過來,點點頭去做事了。……不過把王爺比喻成蒼蠅,也太狠了些吧?

  一大清早,羅璟才踏出雲月樓,就看見處處紅條。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咆哮道:「小六,全給我撕了!」

  「……是……是……」賈小六不敢違背王爺命令,又怕冷總管看見,於是四處東張西望,見四下無人,趕緊偷偷的撕!

  羅璟見他畏首畏尾的模樣更是一肚子氣,一個拳頭往他後腦槌下去,「窩囊!」

  「王爺,屬下已在書房備妥早膳,請王爺移駕。」冷少懷的聲音突然響起。

  賈小六一聽,頭皮發麻,撕了一半的紅紙趕緊貼回去,哪知那張不聽話的紅紙又掉下來,他嚇得臉色發白,目光直看著「處以極刑」四個大字,雙手抖著扶著紅紙不敢放。

  「……冷少懷!你竟敢貼這張紙,你是存心不給本王面子嗎?」羅璟見到她來,心口狂跳,好不容易才擠出裝腔作勢的聲音。

  「王爺,屬下只是希望王爺專心政務,倘若王爺認為屬下多管閒事,此後屬下不再多事……一如屬下說過,從此以後不再幫王爺處理政務,屬下言出必行。」

  一聽冷總管冰冷得凍人的話語,賈小六渾身一陣瑟縮,頭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別讓王爺看見他的存在……冷總管講這種話簡直是在嗆王爺說!你若想當個扶不起的阿斗,就隨便你好了!

  慘了,爺很愛面子,可想這時臉色一定很難看,連他都不敢看了。

  雖然不敢看,賈小六卻把耳朵豎得高高的,隱約聽見王爺暴怒的抽氣聲……他緊緊閉起了眼睛,把臉偏了偏,等著爺脾氣爆發……一陣的風和日麗。他等了許久,背後一點聲音也沒有……好嚇人啊!明明是春日溫暖的天氣,他卻渾身遍寒,巴不得多披幾條棉被出來!他的背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不敢看啊!

  「……本王的早膳已經在書房了嗎?」

  「已在書房備妥。」

  「……希望今日早膳,不令本王失望。」

  終於打破僵局,背後聲音傳來,卻是令人錯愕的「一片祥和」……

  賈小六兩手壓著紅紙,聽兩人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一股涼風吹來,神清氣爽,他才放下酸麻的手,長長吐了口氣。

  回過頭去,果真王爺、冷總管都不在了。

  「窩囊……小的窩囊,恐怕爺也好不了多少。」他忍不住喃喃抱怨。

  這晉親王府內,冷總管確實是比王爺大啊,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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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哼!冷少懷可別真以為他怕了她,他這可不是妥協了,跟她進書房只不過是要讓她知道,他有心去做的,簡單輕易就能做好!冷少懷最好是擦亮了眼,仔仔細細地把他瞧清楚,重新對他刮目相看!

  他等著接受她崇拜的眼神、愛慕的目光!

  羅璟趴在書案上,臉頰印了字墨也懶得理了,一手搔搔打結的腦袋,一手揉揉挪昏花的雙眼,聲聲哀歎,心想著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人來解救他「脫離苦海」,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五皇兄、六皇兄……這些無情無義的兄長存心看他死嗎?叫他每天看這些數字和文字,還得背一堆人名和規條,他都發了「帖子」,卻沒個人來看他,更得花腦筋想出辦法來擺平轄地內層出不窮的意外和糾紛,還要防貪官起,拔擢忠良出,這種苦日子他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皇上,不如我把領地還給你吧!」就為了那些稅收,他從早忙到晚,上午得坐書房,下午得聽下屬「發牢騷」,這不是親王過的日子啊!

  正在書房外鬼祟的賈小六,聽到書房傳出哀號,趕緊推門躡手躡腳的跑進來。

  「爺……」

  「哈事?」羅璟垂著眼皮和腦袋,整個人沒精打彩。

  ……原來這就是冷少懷這幾年來過的日子嗎?也真是辛苦她了,以後他再也不敢小看「女流之輩」了。

  話說回來,他也不要她崇拜的眼神、愛慕的目光了,她可不可以收一點「工作」回去?別如此狠心,一次就想整死他嘛!把他玩完了,她是等著當寡婦嗎?

  「爺,小的打聽到,安親王帶著孫公子準備下江南,還邀了德親王同行,近日起程。」賈小六深怕冷總管突然冒出來,拚命往外探頭,又怕隔牆有耳,跑到主子身邊咬耳朵。

  「去就去吧,有什麼!二皇兄要去江南?」羅璟突然跳了起來,整個人精神全來了。

  「噓、噓!爺,小聲點,千萬別給冷總管聽到小的來通風報信。」賈小六嚇得差點鑽進桌底下。

  羅璟提起他衣領,把他拉了起來,大大誇獎了他,「小六,你這次做得好!本王帶你去看看江南的好風光吧!」

  二皇兄居然只邀五皇兄,沒邀他,這不去抗議怎麼行!

  嘻嘻嘻,有了二皇兄「撐腰」,看這冷少懷還敢吭聲嗎?

  他忍不住開始幻想起江南的好山好水和美食佳餚,幻想他在煙雨江南之中,畫舫之內,入眼美景,入口美食,手攬美人!這美人有著纖細腰身,白皙面皮,細長鳳眼,直挺鼻子,薄唇紅潤,嘗起來溫熱柔軟……冷不防一雙冷冰冰的鳳眼瞪來,嚇得他全身一震,美夢碎裂!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帶她同行,否則這一路上又得和一堆文字和數字為伍!他瞇起了眼,雖然覺得可惜,但為了能夠去江南好好透一口氣,他還是讓她留在府內「看家」吧!

  安親王親自開口,冷總管的確無法拒絕,但她其實是看在這段時間羅璟雖然嘴裡抱怨,還是認真向學的份上,才讓他出門,這一點她倒是沒讓羅璟知道。一趟江南行,各懷心思,安親王羅非為了掩人耳目才邀多人前往,目的是不著痕跡地暗中前來處理「鳳女能者」鳳梅破被他的手下從鳳谷擒出來一事;德親王羅雋愛上「皇嫂」,此去是希望遠離京城能將她忘懷;孫少凡準備趁這次機會向羅非坦白身份!

  只有羅璟,真正是出來遊山玩水,但他沒想到二皇兄也把冷少懷算了進來,結果他的「苦日子」沒有結束。

  船行江南,中途經過天崖山,一行人夜宿德親王在天崖山的別館……

  「戶籍劃分如民戶、軍戶、站戶、匠戶、儒戶、醫戶、獵戶、鹽戶、運糧戶,不同戶計的隸屬與管理自不相同,在納稅應役方面的義務也有差異。」

  羅璟瞇起了眼,恨恨地瞪著冷少懷的後腦勺,看她站在樓窗邊,面對窗外夜色,嘴裡滔滔不絕。深更半夜的,念這些硬邦邦的東西給他聽,她絕對是存心整他的吧?莫非她已經知道他暗中買通此地總管,讓兩人同處一房,共睡一床之事?

  「賦稅主要是稅糧和科差。稅糧分為丁稅和地稅兩項,丁稅每丁二石,地稅每畝三升,各戶類分別按不同規定交納其中一種。如民戶……」冷少懷負手轉過身來,卻見他雙手徐緩解開錦帶,脫下外衣……

  「……如民戶,交納的稅糧是視丁稅和地稅哪一項稅額多而定。軍戶、站戶之土地四頃以內可免稅,逾數交地稅……」她維持平淡聲調,平穩陳述,波紋不興的目光看著他把錦帶連同那件淡青色外袍扔在地上,身上僅剩一件夏日薄透的白衫和長褲。

  「這什麼鬼天氣,這麼熱!」脫了外袍不夠,他嘴裡抱怨,手沒閒著,彎腰脫下靴子往地上丟,又把白衫拉開!

  只是初夏,能熱到哪兒去!她轉開目光,神情微惱,耳根子紅,唯有聲音平淡,「科差包括絲料和包銀。每戶輸納的絲料為一斤六兩三錢,其中也有戶類差別!王爺,請專心聽。」她聽見又有衣服落地聲,細頸轉不過去,腦袋裡自動閃過她不想看的畫面,逼得她終於出了聲,冷冷警告他!不許再脫下去!

  「科差繳納也有戶類差別,本王都聽進去了……」羅璟晃呀晃地晃到她面前,低頭一臉認真地問她:「總管,各戶類差異何在呢?」

  燭光晃閃,照著一副結實偉岸的赤裸胸膛出現在她面前,她一愣,眼色冷,不為所動,繼續說:「……稅收主要用於治理河渠,鋪橋造路,建造官捨!」

  啪!

  羅璟忽然伸手觸摸她的唇,手都還沒碰到,就被她迅速拍掉,聽她厲言怒斥:「屬下已經言明,屬下無此嗜好,王爺自重!」

  「好痛啊……你下手可真快,也真重。」他甩了甩手,俊臉上滿是無辜和委屈,「總管,本王只是想提醒你,科差各戶類差別你還沒講完,跳得太快了。」

  冷少懷一怔,頓時面皮發燙,別開了臉去,「……時間不早了,今日到此為止吧!」

  羅璟那張俊顏立刻從委屈轉為眉開眼笑,馬上拉起她的手來,「總管說得是,那咱們上床就寢吧!」

  「王爺!」

  羅璟迅速將她攔腰一抱,火速衝上床!

  冷少懷來不及訓斥,憤而想推開他,兩手摸到他赤裸的皮膚,霎時滿手滾燙,耳根子紅。她才一閃神,稍稍遲疑,就被他抱上了床!

  「少懷,你對本王如此有心,本王不會辜負你!」他終於把美人摟抱,心花怒放,手忙腳亂,急著脫去她衣衫,和她肌膚相親。

  他的重量壓著她,壓痛了她胸口舊傷,她疼得無力抵抗,咬牙隱忍,瞇眼瞪他,「胡言亂語什麼?」

  她幾時對他有心了,他又胡思亂想些什麼?

  羅璟低頭貼著她的臉頰,滿足地吸取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對她真是崇拜又愛慕地說:「這兩個月來本王忙得焦頭爛額,方知總管過去的辛勞。這幾年來你這纖細的肩膀代本王扛了重任,從來不曾吭聲……」

  他寬大的手掌罩住她的肩膀撫揉,冷少懷使力把他撥開了。「少懷,你對本王費心,正是你對本王有心,為何還要拒我於千里之外?」他甜膩的語氣帶著撒嬌的味道,壓在她身上,撫摸著她身子的曲線,隔著夏日薄質料子,輕易感覺到她確實裹了胸……

  他眼裡染了情慾,想起昔日曾經共睡一床的寒夜,相隔一年多了,他每到夜晚就思念著兩人共睡的日子,渴望擁抱她……如今撫摸著她,不知是衣料薄的關係,還是歲月改變了她,他發現她的曲線更加明顯了,身子也更為柔軟,更惹他慾火高張。

  她正欲開口辯白,嘴才一張開,他的唇舌就覆了上來,把她嚇得瞠目結舌,半天無法反應……

  驚嚇過去,心神慢慢歸位,雙手抵在他胸膛,卻無力推開,逐漸感覺到他再與過去不同的身軀!她驚訝的發現,他不只是長高,也長壯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個子比她小,一臉稚嫩的男孩。

  現在就算她的舊傷不痛,她也抵擋不了他的力氣了……

  「王爺,住手!」她好不容易別開臉,嘴裡滿是他的氣味,終於令她動了怒氣,「你少自作多情!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對太妃有所交代。你一直惹是生非,不理政務,我若是女子,寧願選擇一個有肩膀、可依靠的平凡男人,也不會選你!」

  她言詞犀利而冰冷,把羅璟的一頭熱給潑得冷冰冰。

  燭光照著他一張受傷的臉,倔強的神情,純真的黑眸瞪著她看。

  她細長鳳眼無情無慾,心口卻漏跳了一拍,沉重的身子因為他抬起重量得到解脫,但胸口的疼痛卻莫名地鑽得更深……

  「你、你明明是!」

  「屬下是府內總管……不管主子是誰,屬下都盡力而為,王爺不必放在心上。」她堅決不認是女子,也不讓他說出口。

  羅璟滿臉怒氣,眼神含怨地瞪著她,「當真不管主子是誰,你都無影響嗎?那為何這兩個月來,你一反常態,嚴格督促本王處理政務,不正是你對本王生了感情嗎?」

  冷少懷一怔,鳳眼瞪他,滿臉惱怒,她竟一時語塞找不到辯駁之語。羅璟瞇起了眼來,看著她窘迫神色,嘴角彎了起來!她果然是對他有感情的!

  ……她的心確實是偏了,多年相處,偏袒了他,不希望她離開之後,他淪為無能親王。但是這種感情,並不是……並不是那種感情……

  但,要如何說清這種感情?正在她迷惘之際,她看見他俊顏燦笑,一下子又打起精神,滿臉光輝……她忽然感覺胸口的疼痛減緩,生了一股暖熱……

  她聽見他說:「你真是比本王還彆扭的人。算了,本王就繼續等你吧,看你哪天想通了,想跟著本王了,本王就收了你。」

  他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冷少懷扯起眉頭,本要開口,卻又感覺與其愈描愈黑,不如不說,隨他想去……他別說穿就好。

  「王爺,把衣服穿回去。」她面皮微熱,轉頭望著燭影搖曳生姿,房內一片寂靜。

  羅璟跨在她身上,直盯著她羞赧的臉兒看,真有一股衝動想吃了她,但方纔說了要等她,總不能立刻食言,那會徹底被她瞧不起……

  「唉!」真想咬了自己舌頭,逞什麼能呢!他哀聲歎氣,卻也乖乖下床把白衫撿起穿上。

  冷少懷起身,正想下床到樓下找個地方睡,他卻很快回到床上來,把她往裡面推,更順勢抱著她一起躺下。

  「好冷,這樣溫暖多了。」

  已經初夏,能冷到哪兒去?……話說回來,他剛才不是喊熱嗎?冷少懷瞪著他輕輕掙扎。

  他閉著眼,彎著嘴角,死皮賴臉抱住了她不肯放。

  她一向是能睡就睡的人,累了一天,早已眼皮沉重,瞪著他俊俏的賴皮笑臉,無力掙扎,任他摟抱,眼皮一蓋上,就縮在他的懷裡沉沉睡去。

  他反而不是個輕易入睡的人,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他眼睛一張,眼神還發著亮光,一顆心暖呼呼、甜蜜蜜,直盯著她的睡顏看。

  她唇微張,吐著溫熱氣息,看得他心裡很癢,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偷偷覆上她的唇……

  好甜……好甜的總管啊……他貼著她的唇,也終於閉上了眼,帶著一顆甜蜜蜜的心入眠。

  「嗯……」好吵……外頭在吵什麼?……好多跑步聲……

  「好吵……」她終於忍不住張開眼睛。

  燭光已滅,一室昏暗,她看見一個背影站在窗邊,窗外天色朦朧,天還未開,該是接近破曉時分。

  「發生什麼事了?」她坐起身來,瞇著沉重的眼皮朝他看。

  「你起來了?」他回過頭來,看見她坐在床上,便把窗子關上,走了過來,「外頭一群侍衛不知道在找什麼?……好像是二皇兄的侍衛。我下去看看,天還沒亮,你再睡會兒。」他拾起外衣套上,打開房門下樓去。她張著惺忪睡眼看他把房門關上……外面吵雜聲不斷,腦袋逐漸清醒。安親王羅非的侍衛?此地是德親王的別館,此回安親王出門,並未特別多帶侍衛,為何……

  她突然想起此地距離鳳谷很近,安親王自從與鳳谷代理谷主成親,便順理成章派兵進駐鳳谷保護鳳谷子民!但為何他的侍衛會出現在此,會是鳳谷出了什麼事?

  她的心臟忽然跳著不安,跟在羅璟身後下樓去。

  江南行半途折返,直到返回京城來,已是炎炎夏日。

  孫少凡生了重病,指名由冷總管照護。

  既然兩人是故友,孫少凡又無親人,由冷少懷來照顧理所當然。表面上是如此,明眼人看來卻不是這麼回事了……羅璟看出來,孫少凡應該是極力想藏住女兒身,不讓他二皇兄知情,冷少懷是唯一可幫她之人。天崖山別館那一場騷動,發生得格外離奇,二皇兄的大批侍衛為何突然出現在別館?後來也因為孫少凡突然重病,沒有人再追問,就此成了懸案。

  只是,後來他聽說,鳳氏一族的「鳳女能者」鳳梅破在出外遊玩時不幸落海身亡了!他驚異地想,傳聞「鳳女能者」有著特殊能力,竟會如此輕易掉入海裡死亡?這可比二皇兄的大批侍衛出現在天崖山別館更離奇了!

  他一向是敬愛二皇兄的,他也深信二皇兄一切作為都是以大局設想,為了天下子民著想,所以……對於太離奇的事情,他通常選擇閉一眼過去,不去深究。

  他只是清楚的知道,他與孫少凡是好友,既然二皇兄已經娶了鳳紫鴛,那麼孫少凡想保住女兒身的秘密,他自然默默支持。

  因此,他也同意冷少懷暫時搬進安親王府照顧她。



  本以為,今年的離奇事件就此落幕了,沒想到熱風還吹著,安親王府又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近日冷少懷不在府內,他正忙得焦頭爛額,此時卻驚聞他那位非常不近女色的五皇兄竟然爬上了二皇嫂的床,做出不倫事!二皇嫂生得沉魚落雁,絕色佳人之姿,是男人都寧為她犯罪,但他深信全天下的男人包括他自己都有可能沉淪,唯獨向來淡泊無慾的五皇兄能全身而退。

  他的五皇兄清心寡慾,行止復禮克己,世間難得一見的謙謙君子,就算他當真愛上皇嫂,受於道德約束,他也絕對不會做出對不起二皇兄的事情來。

  這簡直比傳出他克制不住,爬上冷總管的床把她給吃了,還要不可思議,他深信五皇兄肯定是被陷害了!

  但是令他從椅子上跌落的消息是,兩人被捉姦在床,而捉到兩人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府內的總管冷少懷!

  她為何要陷害五皇兄?

  不不不,她沒有理由陷害五皇兄,她肯定是!

  安親王府芙園內,孫少凡昏迷未醒,冷少懷寸步不離,羅璟遣退下人,將房門關起,與她私語。冷少懷正在看他這幾日獨自處理的政務,發現他確實用了心,如此她可稍微放心!心裡才如此想,卻聽他又「胡言亂語」……

  「你與我五皇兄素來無怨,所以說你肯定是為了少凡,想拔除鳳紫鴛!這一招我怎麼從來沒想過?」他話到一半,又喃喃自語地讚歎,才繼續說:「結果我五皇兄就成了無辜的犧牲品。你外冷心熱,我就知道你也一定是為少凡抱不平,但是你這次也做得太絕了吧?」

  冷少懷抬起眼來,冷冷掃著他。老愛胡思亂想……這回他倒猜對了五、六成。

  ……她本以為「假王妃」孫少帆找她弄來迷藥,只是為了演一場戲,目的在幫助鳳紫鴛從這場婚姻裡脫困,沒想到她假戲真做了……

  雖然她無意陷害德親王,斯人因她出手而成了犧牲品,也算是她間接傷害了。

  ……孫少帆離開之前提起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就是京城有名的「常樂」,常姑娘天生膚色異常,髮色淺淡,皮薄如紙易破,人人見她如見鬼魅,心驚膽跳,她卻生性樂觀,時時笑容滿面。

  孫少帆離開之時,希望她能去看看常樂,若有機會就將她治癒。……孫少帆卻不知道,她手不能寫藥方,眼不能看醫書,對患者不許碰、病情不能言。雖然這些日子她為救紫鴛,暗中已經破例,但她已做到極限。再說常樂的異常,據說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她這幾年來疏於醫務實際經驗,恐怕也沒轍。

  但若非她開口央求孫少帆想方設法解除鳳紫鴛的婚姻,她也不會因此失身。她欠她一條人情,既是她所托,她須為她盡力。

  明年等三儒進京,請他去看看常樂吧……

  她轉回心思,對羅璟說道:「王爺,西邊近日水患嚴重,雖然縣令回文,已經做妥善處理,但屬下認為王爺應即日起程前往轄地一趟,深入瞭解水患原因,關心災民所需,查看縣令處事態度。」

  羅璟一臉不耐煩,「本王此時可不是與你討論這件事!」

  「安親王妃乃鳳谷代理谷主,既能獨挑大樑,自非省油的燈,屬下若為挺少凡而陷害她,豈不自找死路?何況還把德親王拉下水,屬下有幾顆腦袋?王爺未免太瞧得起少懷。」她三言兩語冷淡帶過,話題帶了回來,「王爺當把心思花在正事上,即刻準備出發。」

  當真不是她做的?羅璟還是一臉狐疑。「王爺。」

  羅璟擺了擺手,「聽到了!」

  冷少懷淡掃他一眼,「王爺意思是?」

  「本王詳閱張大人回文,雖然長篇大論,卻有半篇海口浪言,本王此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將前往轄地一趟,並且本王已向皇上借將,此回將攜專於治水官員前往,全力整治水患。」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她。

  她亦看著他,鳳眼裡難得有流光閃爍,凝視他許久,唇畔勾出了一朵迷人笑花。

  「屬下預祝王爺此行,一帆風順。」看來不用擔心他將來會當個蠢王爺了。

  她笑了……是他眼花了嗎?冷面冷語的冷總管!竟然也會笑?

  羅璟一陣錯愕,卻不敢眨眼睛,瞠目盯著她看!她的笑僅曇花一現,淡如風輕拂面而過,看似不留痕跡,卻在他心內掀起了驚滔駭浪!瞬息他的心臟鼓動得好厲害,他趕緊壓住被心跳拚命撞擊的胸口,怕被打出內傷來。「王爺,你不舒服嗎?」她目光注視著他的手,不免擔心他是否這些日子過於辛勞,身體出了狀況?

  「總管……」

  「嗯?」

  羅璟拉過她,將她手上的公文全放下,把她摟入懷裡,緊緊抱住!

  「此回離京,分別時日長,你……讓我吻一下吧?」他以偷襲的方式,迅雷不及掩耳,趁她不備,最後一句話吐在她嘴裡。

  冷少懷來不及推開他,雙手抵在他胸膛,摸到他如擂鼓的心跳,一怔,瞠著驚訝的鳳眼,任他吻了許久、許久,她都還在想……

  他的心臟如此不正常,這……這是什麼病?

  未曾聽三儒提過……

  不會有事吧?「怎麼把門關著?」

  叩、叩、叩……二皇兄!

  羅璟聽見門外聲音,趕緊放開冷總管,去把門打開來。「皇兄,你來得可『真是時候』啊!」

  羅非聽見皇弟槌胸頓足的聲音,只是淡掃他一眼,便往床畔走去,「少凡可有好些了?」

  冷少懷怔仲半晌才回神,手指還溫熱,她緊握拳,起身過來,「回王爺……」

  一場熱風過,秋風起時,清醒過來的孫少凡離開安親王府,從此不知去向。

  羅璟趁此回出門,還去了一趟奇賢城探望岳父母,誰知奇賢城城主竟然早已換人!

  他深入打聽方知,在那年他迎走宋宛兒牌位後,宋則禧就交出城主之位,帶著續絃妻子趙氏離開了。

  他一直不知道他尊為岳母的趙氏是繼室,而他的冥婚夫人宋宛兒是元配所出。宋則禧元配夫人在宋宛兒還小時就過世了,同年宋則禧娶了趙氏。紅顏薄命啊……母女倆皆命薄。羅璟感歎,特地問明岳母埋葬何處,前往祭來年秋日,宋帝三年,冷三儒進京,在冷少懷的懇托下,去看了常樂。

  這一年,羅璟又因事耽擱,與「華青青」錯身而過,失了見面機會。這一年,風調雨順,風和日麗,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無事過。又過一年了。

  宋帝四年,她,二十一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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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宋帝四年入冬

  「好冷、好冷啊!」天上無月,雨聲淒厲,菊園裡燭火吹熄,床上一雙人影……羅璟頻頻喊冷,縮在被子裡,把她抱在懷中,雙手不斷摩擦她的背,簡直把她當作取暖工具。

  她動也不動,窩在他懷中,任他緊抱,任他撫摸,彷彿早已成了習慣之中,她自熟睡裡醒來,瞇眼瞪他。

  「你怎麼又來了?」

  這兩年來,他夏天喊熱,說她冷冰冰,抱著舒服,把她當消暑工具;天氣一轉涼,他就趕緊喊冷,說她外冷內熱,抱久了溫暖,她又成了他的取暖工具。初時看他不再荒廢政務,認真肯學,她破例「收留」他幾晚。沒想到此例一開,便沒完沒了,他三天兩頭一入深夜就摸黑爬上她的床來。

  「冷啊!」他笑嘻嘻地回答著,還故意裝軟聲軟調的撒嬌聲博取同情,「我好冷啊,總管。」

  看她醒過來,他的四肢馬上像八爪章魚吸附住她的身子,絕對讓她沒機會踹他下床。

  「夠了,想睡你就好好的睡。」她也懶得理他了,重新又合上眼,枕在他手臂上找到了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他放鬆了她,低下額頭來貼靠著她,嘴角噙著得意洋洋的甜笑。

  她是作息正常,入夜閉眼就睡的人,他老早吃定她,算準了她入睡之後「好說話」,他就特地等她睡了才進來。

  唔……她很不喜歡束胸睡覺,初時還會防他,後來漸漸習慣了他,常常都忘了束胸,方纔他摸她的背時就發現她未束胸,害他一整個心癢難耐啊。他伸手輕輕摸上她的胸,好柔軟……啪!

  「嗚……你還沒睡著啊?」平常她總換個姿勢就睡了,今晚她倒反常了。

  「你趁我睡著後,都做這種事嗎?」她推開他湊近的臉,微惱地瞪他。

  「做什麼事?」他聲音無辜極了,那只被打的手在被子底下鑽啊鑽的,不顧她幾次推開,依然毫不費力地摸到了她纖纖小蠻腰,手掌緊貼著她就不再蠢動,好似他原本就是要抱她,方才只是不小心「摸錯」了位置而已。

  她心裡擱著事,沒心思和他計較,目光越過他,聽窗外大雨不斷的聲音,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還在為少凡……不,應該是鳳紫鴛。你是為她擔心,還是為你自己?」

  月前鳳谷長老和據說即將為鳳紫鴛入贅的孫少宇進京面聖,指安親王羅非派人在婚禮前夕劫走鳳紫鴛。

  並指鳳紫鴛即是在他府中養病的孫少凡!

  雖然他一番指控均被能言善道的二皇兄巧言舌辯給打退,鳳谷的人黯然出宮,不過孫少凡是女兒身,不知何時被二皇兄帶回府中之事被掀了開來。兩年前安親王府中,冷少懷負責照顧重病的孫少凡,此事安親王府上下皆知,幸好二皇兄善於用人,在安親王府做事的人都有分寸,出了安親王府門,絕口不敢提安親王府內事,所以晉親王府冷總管十成十也跟孫少凡一樣是女兒身的消息,至今只在安親王府內傳。

  他輕輕撫摸她柔嫩的臉龐。這兩年來,她就像花朵一樣綻放得愈來愈美麗,現在外頭都說,晉親王府有個偏女相的總管。

  若非她把「冷總管」當得太稱職,人人首先看到的都是她「威嚴穩重」的一面,她早藏不住女兒身了。

  其實他倒希望趕快把消息傳開,如此他可光明正大擁抱她,不必受人指指點點,說他這個親王有「斷袖之癖」,沒事就愛抱著自家的冷總管。

  「……我為紫鴛擔心,不知她現在情況如何?」深長一聲歎息,全因為羅非把鳳紫鴛關了起來,禁止任何人探視。

  「你真的別擔心,自從兩年前孫少凡離開,我二皇兄的心就像缺了一半,我才知道孫少凡對他的重要。兩人稱兄道弟時,我二皇兄已經對她癡情難捨,如今知道她是女兒身,更要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了。嘻嘻,就像我對你一樣……」心癢難耐啊,忍不住把嘴湊上了,聲音甜似蜜!

  冷少懷摀住他的嘴,把他推開了些。

  「今非昔比,她的身份和能力都曝光了,前有鳳梅破為借鏡,難保他不對鳳紫鴛下手。」偏冷語氣不掩飾對羅非的怒意,在他面前話說得很白。

  羅璟拉下她的手,在黑暗之中把她摟緊了些,「唉,為了你,我特地去查了,當年我二皇兄那些手下因畏於鳳女能者的能力,未經我二皇兄許可,把鳳梅破打成重傷。我二皇兄不是冷酷無情之人,他不會殘忍折磨一個小女孩,更不會傷害他心愛之人。」

  「他差人抓鳳梅破是事實,他的最終目的仍是要鳳女能者死,他怎會放過紫鴛?」

  「別多想了,你快睡吧,明日我們再去一趟安親王府,也許這一次能見到人。」

  她凝望著他。自從鳳紫鴛的秘密被揭開來,他也跟她一樣擔心鳳紫鴛,他與羅非雖是兄弟,但他始終幫著她,不曾問過她和鳳紫鴛之間的關係,他熱誠善良的心從來不曾變過。

  「……謝謝你。」

  羅璟頓時嘴角上揚,趕緊趁她卸了防心,嘴巴一湊便吻上她的唇!

  「王- 」她惱意起,正要怒斥他得寸進尺,哪知嘴兒才張就被他軟溜靈活的舌頭塞滿!

  他捧住她的後腦,深入地吻了她,還很不怕死地堵著她的嘴不肯放。

  她瞇眼怒瞪他,摸著他全身上下結實的肌肉找不到可下手的地方,一陣亂摸之下,她面皮燙,耳根熱,心臟莫名地跟隨著他的吻跳得不成拍……

  她的手貼在他胸膛上,摸到了他一樣不正常的心跳……

  她不能讀醫書,只能問三儒,但是三儒說的幾種情況均和他不相符,後來三儒要她詳述病人性別、年紀、在何種情況之下心跳不正常。

  三儒不喜羅璟,所以她第一次對三儒撒謊,說是無意之中聽到一個丫鬟被府內長工吻時,摸到長工心跳異常,她想瞭解一下。三儒聽完便笑了,他不像過去一樣詳細解釋發生此種情況的由來和病因,只淡淡說,這長工沒病……以後你就知道了。

  「嗯……」

  黑暗之中,他紊亂的呼吸聲蓋過了外面大雨聲,鼻息裡儘是聞到他清爽乾淨的味道,最近幾次被他偷吻,她都發現她也跟他一樣心跳異常了,而且身子愈來愈無力抵抗他……三儒說沒病,她便安了心,但既然不是病,這種情形是怎麼回事……她想,三儒說的「以後」大概還不到時候吧。

  她的手緩緩爬到他臉上,他的臉皮光滑柔嫩,不像他的行為一樣「厚顏」,輪廓線條乾淨利落無一絲贅肉……她找著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最後捏起他長而濃密的眼睫毛,高高提起!

  「嗚……住、住手……會掉光啊……」羅璟被扯得眼皮痛,很不甘心地離開了她的唇,結束甜蜜的吻。

  「睡了。」她翻了身,離開他的手臂,抱緊了胸前被子,不再理他。「唉……你到底何時才肯改裝啊?沒這麼折磨人的吧!」他揉著眼皮,哀聲歎氣,「我真是命苦啊!宛兒,你在天有靈,也幫幫為夫吧!」

  改裝……方才要入睡,聽他抱怨,整個睡意消散不見。她改裝,就是她離開的時候……過了這個冬天,她就二十二歲了,到了二十三歲的春天,就是她能離開晉親王府的時候。

  剩下一年多……好像日子……過得好快……

  身後的他貼上來,一把摟著她的腰,硬是把她翻過身來,枕靠他的手臂,偎在他懷裡,才肯讓她睡。

  「嗯,你真好聞,我就喜歡你的味道……」他差點又親上了她,卻在她的瞪眼下,只能長聲歎息,兩手把她摟緊了,「好吧,睡吧、睡吧!」

  好聞的味道……埋在他胸懷裡,只能聞著屬於他的味道,她並不排斥,而且想起他以前說的話來,她也慢慢能夠體會了……你抹了什麼,我老覺得你身上有說不出來的好聞味道,比姑娘家的脂粉味還好聞,這床、這被子都沾了你的味道……

  閉上了眼,嘴角不自覺地勾起……睡了。

  安親王羅非依然不肯讓人見鳳紫鴛。天寒地凍,白皚皚的雪覆蓋整個京城。羅璟不死心,帶著冷總管再次來到安親王府,才一進門,就聽見羅非差人領了一個少年進入沉園去見鳳紫鴛,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差點成為鳳紫鴛夫婿的孫少宇。

  「皇兄,聽說鳳紫鴛前一陣子絕食了一天,後來都能正常飲食,食慾還不錯,人也豐潤許多,想現在氣色一定很好了。可以讓我見見她嗎?」他坐在大廳裡心想,連這孫少宇都能見到鳳紫鴛了,看來這回見鳳紫鴛的機率大!他眼裡生光,望著身邊的冷總管,忍不住就想握她的手,卻被她一次次撥掉,最後她甚至不耐煩地拿起熱茶往他的手潑了!

  嗚,好燙!謀殺親夫啊!真可惡,在人前她還是「冷總管」,從來不讓他討到半點好處。羅非坐在廳前,啜飲一口熱茶,放下茶杯,才笑道:「鴛兒近日受了風寒,你去了怕傳染,改日吧。」

  不會吧!還是不肯讓他見!他可沒耐性了!不讓冷少懷見鳳紫鴛一面,她夜裡睡不安穩,他心疼啊-……雖然她在人前總是對他如此無情。

  羅璟狠狠瞪了她,卻只是換來她一張面無表情。算了,他大人大量,這筆帳晚上再算,正事要緊。

  「皇兄,你要不索性直接告訴我這鳳紫鴛何時不會『 睡了、精神不好、氣色不佳、無食慾、風寒』 - 總算可以見我,好嗎?」

  「何時嗎……」羅非瞥一眼冷總管,「過些時候吧。」

  「皇兄,剛剛進去的人是孫少宇吧?你就許他進去見鳳紫鴛!到底誰才是兄弟?」他看見二皇兄啾冷少懷的眼神,立時心有警覺,話一說完,裝作害怕立刻就把冷少懷拉到面前,兩手緊抱。二皇兄可得看清楚了,這是他的人,他的女人,不許他動一根寒毛。冷少懷瞪著腰間一雙手,眉心愈鎖愈緊,正要拔開,忽聞安親王聲音……「紫鴛亡父也姓冷,不知冷總管可識得?」羅非對皇弟的動作只是扯笑。冷少懷面無表情,拱手回道:「回稟王爺,屬下不可能識得全天下冷姓人。」

  羅璟把臉貼在她身後,聽著她和二皇兄之間的對話,兩手收緊了她不放!

  冷少懷一個後跟往後踩上一隻白鳳錦靴,見他還不肯收手,加重腳力。

  ……嗚,忍-……再忍!……忍忍忍!嗚……冷少懷,算你狠!羅璟終於忍不了腳上疼痛,白著一張臉,心不甘情不願地鬆開兩手。

  「皇弟還有事嗎?」羅非未再追問,下起了逐客令。

  羅璟啾著二皇兄,看他此刻已經有些坐不住,必是怕那兩人獨處出事,擔心孫少宇碰掉了鳳紫鴛一根頭髮,怕孫少宇摸到鳳紫鴛一根手指,急著進去監督兩人了吧……真奇怪,皇兄為何肯讓孫少宇進去見鳳紫鴛,其中定有玄機。

  他很想待下來瞧瞧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不過一接觸到皇兄那一臉的「笑容」後,他立刻彈跳而起,一手緊緊拉著冷少懷。

  「我沒事,不過裡面恐怕要出事了。皇兄告辭!」要跑他也要拉著冷少懷一起跑。可惜跑不到幾步,冷少懷就把他的手打掉了。「王爺,請上馬車。」

  雪花飄,羅璟鑽進了馬車裡,想拉她一把,也被她避開了。

  車簾放下,馬車離開安親王府,車內只有兩人……

  「唉,這回又沒見著了。」他緊緊靠著她坐,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抓起她的手把玩,研究她的手相。

  「……孫少宇此人我雖不認識,不過聽紫鴛提過,等他從安親王府出來,我再去問問他,就能知道紫鴛現在如何了。」

  「嘻嘻,還是你聰明。」他貼著她的臉吻了吻,把她冰冷的臉頰吻熱了,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才開始抱怨,「嗚,你剛才可真狠,燙死我了!」

  他把那只發紅的手給她看。

  她沒有說話,看見那只被她用熱茶潑燙紅的手,眉心微鎖,單手伸出窗外,任雪花飄落手心,她抓了冰雪,連同她冰凍的手指覆蓋他發紅的手。羅璟瞇眼啾著她,嘴角彎彎勾起,輕輕吻上了她紅紅的耳根子。

  「我就知道你心腸最軟了……」

  「你不要亂來了。」她微惱。

  紫鴛亡父也姓冷,不知冷總管可識得?……他認為二皇兄寬宏大量,加上有他護航,二皇兄是不會計較冷少懷隱瞞「孫少凡」的女兒身,幫鳳紫鴛脫身之事。

  但「孫少凡」卻非平凡女子,她是鳳谷谷主,又是鳳女能者,二皇兄曾經迫害她的妹妹,企圖瓦解鳳氏一族,她就算對二皇兄愛得再深,也勢必得放下私人感情,不可能輕易降服二皇兄。

  二皇兄欲得她,定會先把她身邊的人事物摸個透徹再加以利用,好比那孫少宇,二皇兄會讓他見鳳紫鴛,怕是已經將他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對他做了要脅……

  二皇兄遲遲不肯讓他和冷少懷見鳳紫鴛,必是有他的想法……聽二皇兄一言,他應該還未能摸清冷少懷的背景。

  其實他也急,他派出去的人至今未有回應,他得比二皇兄早一步掌握情況,才能保護得了她。他望她一眼……不肯改裝,又不肯吐露她為什麼非得當這個「冷總管」不可,她當然更不可能老實告訴他,她與鳳紫鴛之間的關係了。

  他曾經暗示母妃,他已知「冷總管」是女兒身,但母妃只是回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唉……我真命苦啊!」他磨贈著她的臉,一隻手在她腰間收緊了,偶爾摸上她「平板」的胸,歎息聲更重。

  紫鴛亡父也姓冷,不知冷總管可識得?

  回稟王爺,屬下不可能識得全天下冷姓人。

  羅璟一怔,一瞬間靈光晃閃而過,他如醞酬灌頂!

  莫非……

  不識得全天下冷姓人,並不代表她也不識得紫鴛亡父……冷少懷當時並未正面回復二皇兄的話,不只他聽得出來,二皇兄也心知肚明,但精明的二皇兄卻未再深入追問。看來,是他想錯了,二皇兄-

  紫鴛亡父也姓冷……二皇兄這非試探,他是「點」到為止!只是,他「點」的是何人?

  那天,他立刻暗中命人往鳳紫鴛之父冷姓家族的方向調查。

  如今半個月過去,兩封「家信」同時送到他手中!

  外頭風雪飄,天冷得緊,他如往常一早前往宛芳園向他的宛兒問安。

  這兒屋內屋外都由下人打掃,唯獨桌案上的東西、宛兒的牌位,還有掛畫,他不許任何人碰。

  每日清早,他都親自把桌子擦過一遍,換過茶水,給宛兒買的東西重新擺放過。

  「宛兒,這冬天也過一半了,一年又到盡頭,今年本王買的東西你還喜歡嗎?明年你想要些什麼?唔……本王再想想,二十二歲的女子都喜歡些什麼。」羅璟望著畫中美人兒那抹彎笑,心滿意足地笑著繼續說:「雖然她跟你同年,不過問她可不准了,她對物質慾望低,一年到頭都是一襲灰袍,一雙黑靴。上個月我看她那雙靴子舊得厲害,早該丟了,趁半夜幫她換了雙新鞋,她也沒發現。」

  冷少懷拿著兩封信站在門口,聽他對「宛兒」說話,低頭看看腳下錦靴,這才發現這雙靴子確實布面較新。

  她望著手上的信,嘴角微揚。他每逢收到封親王來信,總是笑得特別開心,都說他四皇兄文筆幽默很逗人,所以她特地拿信過來給他。

  一步踏進!

  「宛兒,女孩兒還是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你一樣,多賞心悅目。」

  冷少懷踏了一步就停了,怔了一下開始想,晚上要記得把門和窗都關緊了。

  「唔……這張畫也舊了。這幾年來,她的模樣愈來愈好看,沒靠打扮,光一雙鳳眼就足夠勾人了。她的五官本來就長得好,女大十八變,她現在又多了一種獨特韻味,跟我獨處時,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女子嬌柔氣,真是勾得我神魂顛倒啊!」

  冷少懷臉皮滾燙,差點摸上自己的臉……她與他獨處時,真有不同?心臟忽然異常跳動,過去只發生在他偷吻她時,現在……是怎麼回事?「連她都能變得好看了,何況是你呢?對吧,宛兒。等明年春天我就找人來畫你二十二歲的模樣,我喜歡看你穿春服,裙兒飄飄的樣子,這回要把你畫成嫵媚嬌柔的傾城大美人,你說好不好?」

  嫵媚嬌柔的傾城大美人……敢情他的喜好又變了。心臟正常的歸位,冷少懷走進來,把兩封抓皺的信冷冷扔到桌上,轉身就出去了。

  羅璟正幻想著他心目中的宛兒出神,一張俊臉笑出了癡呆相,口水差點滴下來,只見有人在他面前來去如風,等他回了神,回過頭望,「冷總管」已經走得老遠。

  「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真是把她寵壞了。」羅璟搖搖頭,嘴裡還喃喃抱怨著,「都不知道我多為她想,要不憑她頭一沾枕就睡得迷迷糊糊,我把她剝光了衣服她都不會知道,我想吃了她是多容易的事。我為她忍得這麼痛苦,她還擺臉給我看,宛兒你說,她過不過分……」他順手拿起冷少懷帶進來的信,忽然就沒了聲音。兩封「家信」都出自四皇兄手筆,只是其中一封多了一個記號。現在處理政務已難不倒他了,不過他非要冷少懷在書房陪著他,自然不能表現得太「能幹」,所以公務上往來的信件,「冷總管」也會看,不過私人信函,她絕對不會私拆。

  想起兩個人在書房時,那滿室的「濃情蜜意」,他就甜上心頭,嘴角揚。回頭又看了一眼,確定她不會再回來,他才坐下來,先拆開有記號的那封信。

  裡頭寫明調查鳳紫鴛之父冷家的情況,說明冷家並無一人叫冷少懷,遠親之中也查無此人,同時附上一張冷氏族譜,另外還有一張書函。

  他一眼瀏覽過族譜,確實找不到冷少懷的名字,正想到她既女扮男裝,也可能改名,想從中找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子,重新仔細查看,卻無一人相仿。

  放下族譜,他拿起最後一張書函,卻在看完書函後,抬頭驚訝地望著掛畫上的宛兒!

  屬下發現此時供放在冷氏祠堂的族譜紙張是有名的雲家所產。雲家出產紙張是近十年的事,可知冷氏族譜乃重新謄過,所以屬下深入追查,結果發現奇賢城前任城主宋則禧已故元配夫人冷明珠過去也在冷家族譜之列。岳母!宋夫人為冷潮宗收養而來,當時列入族譜,記載養女身份,卻不知何故,在她過世八年之後,冷家將她從族譜除名。

  哈,這可稀奇了,想不到冷少懷跟鳳紫鴛沒有關係,反而是他的宛兒與冷少懷有這層淵源存在!

  他深入一想,倘若沒有除名,冷明珠與鳳紫鴛兩人名義上就是同一位曾祖父,算來是堂房姊妹的關係。

  倘若沒有除名,鳳紫鴛與宋宛兒雖然同年,兩人卻是堂甥關係,而他就得跟著宛兒喊鳳紫鴛一聲堂姨!日前二皇兄已經對外宣佈他與鳳紫鴛恢復夫妻關係,所以鳳紫鴛現在是他的二皇嫂了。那是喊二皇嫂還是堂姨才對?

  哈,這名除得好啊!否則這關係可亂了。

  ……既然冷少懷與冷家無關,為何二皇兄刻意在他面前提起紫鴛亡父?……難道是他多想了,二皇兄只是隨口提提?羅璟百思不解,目光啾到另一封信……這封信就確實是四皇兄寄來的了。他與幾位兄弟感情向來都不錯,四皇兄雖然幾乎都不在城內,倒也都會寫信給他。

  他拿起信拆開來看。

  四皇兄幽默風趣,常在信中提到城外生活的趣事,所以他一向很喜歡看四皇兄來信……

  嗯?

  皇弟可知冷三儒?此人外表年輕,長相尚可一看,真實年齡難以判斷……

  這冷三儒是誰,尚可一看?四皇兄給人評價向來大方,會給出如此酸溜溜的評價,看來此人一定得罪過四皇兄。

  他好笑地繼續往下看。

  ……醫術奇高,連宮中太醫都不及,人人喊他「冷神醫」。此人極為厭惡親王,聽說是因你而起,未知皇弟與他有何過結?

  他與冷三儒怎麼會有過節,他連此人姓名都還是初次聽聞!咦,冷三儒?方才仔細查看冷氏族譜,好像有看到此人……他趕緊拿起冷氏族譜再看!有了,冷三儒!他果然眼力好,記性佳,過目不忘啊!咦?原來他是冷潮宗的獨子,如此說來與鳳紫鴛是堂房兄妹,與冷明珠乃姊弟,所以冷家未將冷明珠除名之前,他是宋宛兒舅父!他的母舅!

  他抬頭,望一眼宛兒。

  「你善良美麗,肯定是人人疼愛。本王本不識冷三儒,與他更無過節,如此看來……唯一可能是你因本王中箭而死,所以冷三儒記恨本王,連帶痛恨我家兄弟……咦,不太對啊……」他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一邊跟畫中宛兒說話,一邊又低頭看族譜。

  從族譜看來,冷明珠遭除名之時,冷家父母已不在人世,冷家單房冷三儒,這麼說來是他將冷明珠除名的。

  他若因宛兒之死記恨於他,表示這位母舅與宛兒感情深厚,他對宛兒疼愛有加,又怎會將冷明珠從族譜上除名?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他看著族譜年表大略一算,冷明珠過世八年之後- 是宛兒去世那年?冷三儒為何要在宛兒死後,將冷明珠從族譜除名……再說要除名,只須將名字劃掉,何須將族譜重新謄寫,從此不見冷明珠之名。若非他那屬下有集紙之癖,對各家紙張深入研究,又豈能發現!

  冷三儒如此做,用意何在?

  羅璟百思不解,放下族譜,繼續看四皇兄的信……

  他忽然看瞇了眼,注視著信中一個人名,瞪著久久不放,全身僵硬如雷劈下,他猛抬頭,看著掛畫,臉上又驚又疑,充滿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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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牆上光影舞動,一雙人影交纏,好似耳鬢廝磨,好似緊緊摟抱,看來格外曖昧……

  「王爺!」冷少懷終於忍不住放下筆。她坐在書案後,正經做事,他站在書案前,對著燭光「調戲」她的影子。都幾歲了,還是不改愛玩的性子!

  「唉,又不能摸,又不能抱,現在連影子都碰不得嗎?」羅璟苦著一張臉,拿起熱茶喝了一口。

  「你該休息夠了吧?」她耳根子紅,不看他一眼,正要起身把位子還給他,他卻推了她一把,擠進椅子裡,壓著她衣擺不讓她起來。「王爺!」

  「有什麼關係,在床上都能一起睡了,何況擠一張椅子。這張椅子大,兩人一起坐溫暖些。」他口沒遮攔,長手一伸將她摟抱在懷裡,低頭繼續處理政務,隨口問她:「總管,你那『愛人』什麼時候來?」

  冷少懷瞪著他的手。明知她是女兒身,青青不可能是她的「愛人」,他總愛調侃她。

  「不知道。」

  「你從來不讓本王見她,莫非她長得傾國傾城,你擔心本王對她一見鍾情,冷落於你嗎?」

  她聽得出來他只是說笑,目光還是專注在政務上,便不理他,低頭扯著被他壓住的衣擺,無奈扯不出來。

  「少懷,華青青知道你是女兒身嗎?」他忽然轉了語調,低沉嗓音問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注視著他。他側顏如刻,眼神深邃落在公文上,鼻骨直挺,嘴角微抿,看來威嚴俊美,氣質不凡……想初識時,他身骨瘦小,桀驚不馴,還是個不成熟的小男孩,如今青澀已脫,變得高大俊逸,沉穩……

  「華青青可知你是女兒身?」不見她回答,他又問了一遍。

  她狐疑地望他一眼,思忖片刻,才開口:「她知道。」

  「跟在她身邊那位大夫也知道?」她望著他,一抹驚異在眼中一閃即逝,略帶警覺開口:「……為何問起他?」

  在她腰間的手忽然收緊。

  他回過頭來,瞇眼啾著她,「若不是那華青青長得美,你不讓本王見,那是你以華青青為掩護,和那名大夫有私情?」

  他醋意濃重,滿臉嫉妒。她心虛,心臟漏跳一拍,耳根子莫名地紅,別開了眼去,低斥:「無稽!」

  不想再聽他胡扯,她拉著衣擺想起身,他卻把她抱得更緊,索性放下公文,兩手緊緊抱了她。

  「少懷,你改裝吧,立刻與本王成親,好嗎?」

  聽他開口求親,她掙扎的手停下,片刻怔仲,接觸到他深情乞求的目光,眼前閃過一抹身影,她別開了眼,「別胡鬧了。」

  她別開了眼,看不見他滿眼失落,心傷,緩緩鬆開手,回到政務上。

  她倚著他坐了一會兒,莫名地心神煩亂,拉了衣擺,他視若無睹。「王爺,屬下想回房睡了。」她冷淡開口。

  「還早。」他賭氣的口氣,不放她離開。

  她沉默了一會兒,索性拿起公文,陪在一旁看。

  過了片刻,他批了幾份公文,拿起那杯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屬下去幫你換杯茶吧?」天冷,喝熱的溫暖些。

  「你想藉機離開本王吧?」他卻小人心性揣度她。

  她眼神轉冷,不再言語。

  他凝視她良久,手拿茶杯微微抖,「這杯茶可真冷啊。」

  她恍若未聞,認真處理公事。

  他把茶杯遞到她唇邊,他方才喝過的地方觸到她嘴唇,「你喝喝看。」

  她別開了去不想碰。

  「哼,不想吃本王的口水嗎?」他忽然一把圈住她肩膀,緊抱著她,湊近她的唇,強要吻她。

  「王爺!你再胡鬧,我以後不進書房了!」她總希望他能正經處理政務,他卻總是愛玩愛鬧她。

  「……你把這杯茶喝了,證明你不是嫌棄本王口水,再陪本王一會兒,就放你回房去睡。」他不甘心地放開了她,仍然賭氣著,一副強要面子的表情。

  冷少懷白他一眼,伸手要接過來,他卻不給,緊緊拿著。她狐疑,「你不是要我喝嗎?」

  「……你張開嘴巴,本王餵你。」

  她耳根紅,聽他曖昧聲音,默默張開了口。她只是懶得在瑣事上與他爭。

  茶杯貼著她的唇,緩緩傾倒,「……冷吧?」

  雪已停,卻還是冰冷的冬末,喝著冷掉的茶,一股冰冷入體,她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放下茶杯,立刻抱住她,兩手直搓她的身子,「這樣是不是好過點?」

  她縮在他懷裡,終於明白……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玩了這麼一大圈,根本就是想抱她而已。

  「少懷……暖了嗎?」他把臉埋在她頸窩間,貼著她耳畔低問。

  「暖了,放手吧。」她想回去睡了。

  「你聲音還抖著,哪有……暖了,我再……再幫你暖一會兒。」他不放手,繼續假借名義抱個軟玉溫香。

  「是你的聲音在抖。」抖得厲害。她閉起了眼,雙手環抱他,「今天到此好了,回房睡吧。」

  「……好啊,我再抱一會兒,好不好?」

  嗯……她以為出了聲,聲音卻沒有出來。他為什麼突然抖得這麼厲害,這麼冷……

  他抱著靜止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她雙手緩緩從他背上松落……

  「少懷?」他目光落在那只茶杯,眼神複雜迷惘,猶豫深。

  回應他的,是一室寂靜。

  他望著燭影舞動,她軟軟貼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他抱著她,靜靜地坐著。半個多月前四皇兄的那封信……此人極為厭惡親王,聽說是因你而起,未知皇弟與他有何過節?此事我是聽他的女助手青青說的,本欲詳加詢問,但青青不肯多說,唯有待皇弟回信……

  青青……

  華青青……

  華青青每年進京,身邊必帶同一名大夫,此大夫他未曾問過姓名,只知相貌出眾……

  青青與華青青,他原不確定是否同一人……

  他低頭輕撫她沉睡的臉龐。

  他派手下深入追查,今日,他收到密函回報……

  冷三儒與冷明珠姊弟感情很好,冷三儒自小習醫,冷明珠常為他延請各地名醫為師。冷、宋兩家比鄰而居,宋宛兒在兩家來去,冷三儒親自教她讀書識字,後來更帶著她讀醫書。冷明珠過世之後,冷三儒為行醫遍走各地,常將宋宛兒帶在身邊。宋宛兒對醫學興趣濃厚,十一歲之後就離開宋家,正式當起冷三儒的助手,兩人寸步不離。宋宛兒和其父宋則禧約定一年必須回奇賢城一趟,她十三歲那年獨自回家,不幸中箭身亡。

  同年冷三儒將冷家家僕全部解散,離開奇賢城,如今冷家大屋已成廢墟。他後來的助手換成了華青青,依然在各地行醫,生活並無改變。他醫術高明,救人無數,卻不希望病人張揚,因此知「冷神醫」大名者不多。

  冷三儒和華青青每年必進京一趟,所住之地,都是過去受冷三儒大恩之人提供,對他到京城之事絕口不提,反而是他助手華青青表現高調,與「冷總管」來往熱絡。

  江西查無冷少懷此人,禎太妃遠親晚輩之中亦無一人叫冷少懷。「冷總管」身世是一片謎,無從追查,只知十六歲由禎太妃舉薦入府,先皇同意,簽有七年書約。

  屬下追查冷三儒,另外發現,府內李副總管過去曾是冷家副總管,經常跟隨在冷三儒身邊,與府內也是簽一紙七年約……李忠,連李忠都是冷三儒的人。他撫摸著她的臉龐,抱著她走向臥榻。他將她放下來,坐在她身邊。

  冷風颼颼,輕拍窗欞作響,一個男人低眼垂眸的影兒在窗上搖擺。

  他神色複雜而陰暗,眸底帶著歉疚。他很不想對她用藥,但是他必須知道真相。他必須確認她……

  他的手放在她腰上錦帶,停了一會兒,動手解開。

  拉掉錦帶以後,他不再遲疑,抱起她上半身,脫去她的外袍和兩件衣衫……她用一塊布厚實地緊裹著胸部,他將她摟在懷裡,抱著她纖細的肩膀,卸下束胸……

  她長髮束起,他的手掌平貼在她光滑的裸背上……他心跳得厲害,不敢馬上看她……手指顫抖,緩緩在她裸背上游移,感覺她的體溫下降,皮膚逐漸冰涼,他將她摟緊了些,手指緩緩摸到左背靠近心臟上方的位置……

  平整光滑的肌膚,略略凹陷,一瞬間刺痛他的心臟,他手指停在那兒僵硬,眼眶濕熱,喉嚨顫動……未曾想過,她可能沒死,她可能……近在眼前!宛……兒……他將她平放下來,眼裡早已濕濡一片,模糊注視她白皙的肌膚,豐盈的胸房:-… 左胸口上……一道箭傷舊痕!

  她女扮男裝,父皇、母妃都知情。父皇、母妃都非絕情人,卻要一個妙齡女子將青春葬送在他王府內,此事他一直想不通,如今他終於明白,因她是!

  「宛……兒……」嗓音嘶啞,熱淚滴落那抹傷痕,他低低啜泣起來!

  她真的是宛兒!他的宛兒!她是宋宛兒!

  他伏在她身上,抱著她痛哭了起來。

  宛兒,和他想像中的宛兒完全不同,卻是真真實實的宛兒,宋宛兒……

  她是宋宛兒……

  他愛上的冷少懷,是宋宛兒……他的冥婚妻子,宋宛兒……

  她未死!

  「我……的……」妻……還活著,原來……她活著,在他的身邊……「哈……哈哈……」她還活著……

  「哈哈哈……」

  他痛苦地凝望著她,俊顏扭曲,淚流不止……

  「你還活著……活著……哈哈……活著……就好了……」

  他抱著她,深怕她著涼了,緊緊地抱著她。

  一整夜,他就抱著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臥榻上,似笑非笑,不時流淚。

  待燭燃盡,滅去前一刻,他臉上已經毫無表情,神色深沉冷漠,再也無笑容。

  「小六,你早上跟王爺去哪裡?」冷少懷踏進雲月樓來,四下一看,目光落在臥榻上那悠哉的背影。

  「回、回總管,咱們上了太妃那兒,王爺去陪太妃下棋,一整個早上都在那兒,沒去別的地方,您放心。」賈小六本來坐在臥榻上蹺著二郎腿啃瓜子看短書,一見冷總管,差點從臥榻上摔下來。他去找禎太妃……她瞬間感覺全身落下了冰冷,緊握雙手貼在身側,腦袋一片空白,半晌她又瞇起了眼,眼中一片疑惑。

  「咦,總管,您不舒服啊?」怎麼那張臉突然白得可怕,又半天沒聲音。

  冷少懷緩緩望他一眼,恢復冷靜,若有所思問道:「王爺人呢?」

  「呃,爺還在午睡,還沒醒來。」賈小六瞥一眼窗外夕陽紅,黃昏時分了,爺還在午睡,這下肯定挨罵了。

  不料冷總管居然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他就站在那兒,意外這回冷總管居然沒讓他去把王爺叫醒。他等著冷總管走遠了,便趕緊窩回臥榻上,繼續享受他的人生。

  冷少懷走出雲月樓,回頭往樓上看了一眼,窗欞緊閉……

  昨晚她究竟是怎麼回到菊屋去的,她完全不記得。她一醒來,已經午後,枕邊無人睡過……身上的束胸被解開了。

  她醒來以後,仍然一片迷惘,直到小六說他一早就去找禎太妃,她才把整個事情拼湊起來……

  ……那杯茶,他也喝了,可能他事先吃過解藥。根據情況判斷,她大約知道自己被他下了什麼藥,才會昏睡不醒,睡過了中午。

  ……羅非提起紫鴛亡父時,她便心知不妙,但又安慰自己,他即使查到冷家,也應該查不到她身上來。或者,她一直都小看了他,以為憑他的能力不可能查得到,才不防他。

  直到昨晚,他雖未提冷三儒之名,但問起青青身邊的大夫時,她是提高了警覺,但仍質疑他的能力,更未想到,他會用這種手段。

  他何時心機變得如此深沉,她竟看不透……

  不,仔細回想,真是她太大意了,他昨晚手抖得厲害,聲音也抖著,只是他也喝了那杯茶,她才一時未察……但是,既然他下了迷藥,解了她的束胸,證實她是宋宛兒,又去找過禎太妃了,為何禎太妃那兒毫無動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該去找禎太妃探口風嗎?

  不了,她還是暫時靜觀其變。她深深攬眉,心情異常複雜。對於他能夠瞞過她,獨自查出她的身份,她內心竟然有莫名的欣慰……這表示他將來沒有她在,也能夠獨當一面了。但是她又很不高興,他用這種方式拆穿她的身份!他若要她認了她是宋宛兒,他就得先想好怎麼解釋昨晚的事!

  她緊握拳,又惱又怒,轉身離開雲月樓。

  「小六,王爺呢?」過去不論早、午、晚,只要他在府內,就喊著一人用膳食之無味,非要她陪在身邊一起吃飯,後來就養成兩人一塊兒用膳的習慣了。昨晚用膳時,聽說他帶小六去了白鶴樓,一早他也不在府內用膳,聽說到市集去吃了。

  以為他從市集回來,定又為畫中宛兒買一堆東西,上回他才說要把畫中宛兒畫成嫵媚動人的模樣。

  她去了宛芳園,他不在,桌案上的東西沒有更動過,畫中的宛兒還是十七歲的模樣。

  「回總管,『東方城』有人來,王爺在偏廳接見。」東方城是轄地之一。過去轄地有官員來,他一定要她也在場,幫他聽聽那些官員要說些什麼,幫忙提意見。

  東方城的官員裡有幾個貪官,上頭有一個厲害人物,欺七王爺年輕,玩一手遮天的把戲,幾年來短報財稅,中飽私囊。她一直告訴羅璟,該殺雞做猴,但羅璟看在東方城在此人治理之下,百姓尚可安居,地方也無不滿,就不予計較。但最近已經有人自以為神鬼不知,露出貪相,有法不依,非法加征,壓搾百姓,羅璟為此,把貪官領頭人物招來京城「喝茶一敘」。

  她忘了,此人今日前來。這人老奸巨猾,不好應付,他獨自接見,萬一勢壓不住,被對方瞧出弱點,以後就麻煩了!

  她步伐匆匆,趕去偏廳,希望來得及助他一臂之力。

  她穿過中庭,步上走廊,忽見偏廳門開了,一個身著官服,滿頭白髮的官員走出門外,對著門內拱手作揖,見他雙手顫抖,深深鞠躬,半天不敢抬頭,一連往後退了幾步……她一驚,正要開口提醒,只見他匆忙一退,踉踉蹌蹌地滾落階梯,狼狽至極,爬起後,拔腿就跑了。她站在走廊,望著那官員滿頭大汗,驚惶失措的背影直到消失。

  羅璟走出偏廳,她回過眼來,和他對個正著……

  「東方城的事已經處理完了,不用擔心。」他瞇眼一笑,與她擦身而過,離開偏廳。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站在那兒,怔仲失神,回過頭去,他已不見人影。

  ……是了,他都有辦法對付她了,東方城的老狐狸該也難不倒他……

  只是他?

  他……怎麼了?她怔怔地望著他,完全沒察覺自己的失態,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看他全心投在政務上,坐在書案後,認真地處理公事。燭影舞,兩個影兒一高一低,不曾交迭。他目光不曾抬起,伸手到案前正想喝口茶。

  「茶冷了……我幫你換過。」她上前一步,彷彿終於有事做,比他還快一步拿起茶杯,重新幫他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面前來,深深望了他一眼。……同一隻茶杯,他會有什麼反應?

  「謝謝。」他只望著那杯熱茶,眼中未有波動,接過來喝了一口,擺放回去,繼續工作。

  她站在案前,低頭凝視著他。晚上用膳時,他終於出現了,但吃不到幾口,也沒多說什麼,對前晚之事,隻字未提,此時又若無其事……

  「王爺。」

  「總管有事?」他抬起頭來,笑望著她,笑容就和以前一樣。

  一樣嗎……他的笑容只在表面,和她說話口氣也很作態,看似在生氣。……因為她隱藏宋宛兒的身份?難道他也跟她打一樣的主意,打算以不變應萬變,等她終於按捺不住,自己先開口?

  「『東方』王大人來,王爺為何不讓屬下參與?」若是如此,她也不作聲了,看看他要鬧到什麼時候。

  「總管有自己的事要忙,本王不該事事勞煩總管。說起來,過去本王太依賴總管了,本王以後會改進。」他說完,又投入公務之中。

  冷少懷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淡然開口:「王爺此意是說,以後政務要獨自處理?」

  他沉默了,不曾抬頭。

  她面容動,眼裡生光……

  「本王是有此意。」嚴肅口氣,不似意氣用事。

  她愣望著他,忽覺舊傷刺痛,緩緩握緊手,拱手道:「既是如此,屬下告退。」

  她看見他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她轉身走出書房,未曾遲疑,不曾回頭,心裡想著,睡前要記得檢查窗門,不讓半隻蚊子飛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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