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香港,歌舞場。
舊權貴,新富豪,你方唱罷我登場,熙熙攘攘,何處淒涼?
我自法拉利上下來,為程程拉開車門,無論是對待女伴還是男伴,我向來姿態溫和,不叫他們說出半個不字,風流體貼,算是我在歡場裡的聲名了。
程程於三個月前同我交往,他是大學生,不足二十歲,人十分伶俐,在床上也分外機敏,性情還算柔和,我十分喜愛此類,不必打點太多心思應付,只消一個電話,以及一筆相當數目的費用,便可盡情享用,眾生皆須生存,阿彌陀佛!
我同程程一齊入場,他尚有些侷促,四下微微打量。我為他端了一杯橙汁,附耳輕笑道:「你且去露台上轉轉,我應付完便去找你!」他點點頭,向露台走去,步履有些急促,看樣子是想盡快逃離此地。
我微微一笑,舉起酒杯向場中最歡騰處走去,人群簇擁地,正是柳江南。
他抬手向我示意,笑道:「秦歡!」我亦舉杯還禮。
柳江南是我大學時的同窗,若我將來有了孩子,理應稱他一聲「世伯」。
柳江南同身側的男孩子調笑幾句,才向我走來。
那孩子極為美貌,眉梢吊起,看樣子在床上也十分熱辣,這符合柳江南一向的審美習慣。但柳江南才是我見過的最美而不知收斂之人,有些過頭,驚心動魄,若說紅顏薄命,他應死在七歲之前。
柳江南向露台上努努嘴,方笑道:「儘是清粥小菜,為何你也吃不膩,我看都看膩了!」
我笑道:「我還沒挑剔你,你倒指派起我來?我這樣的好聚好散,哪裡比得了你,每次分手都弄得驚天動地,路人皆知。」
原有一次,他恰巧碰上個烈性毒辣的,若不是我正好找他有事,便被人強暴了去。我坐在他床前,連聲稱讚那男孩子英雄氣概,柳江南自是哭笑不得,若不是被下了肌肉鬆弛劑,怕是要跳起來追殺我。
可即使如此,他也並無半分收斂,仍是率性行事,不計後果。
又閒言幾句生意上的事,我便向露台走去,柳江南在身後輕笑道:「哪次我送你個極品尤物,讓你食髓知味,便不會如此怠慢自己了。」
我並不理他。
程程正坐在陰影裡的籐椅上,彷彿與那金碧輝煌的高貴下流隔開,他肩膀並不削瘦,此刻卻使人頓生憐愛。我輕輕走過去,手放在他肩上,柔聲問道:「怎麼了,這裡太無趣了?我們馬上就走。」
程程搖搖頭,帶著慣常的笑容,道:「沒有,這兩天複習功課,有些疲倦。」
我並不喜愛這種笑容,卻欣賞這種笑容,現下出來的年輕人,易喜易怒,不是做人肉生意的態度。
我一手拉他上車,自公文包裡取出一頁購屋合同道:「你母親年紀大,適合居住清靜之地。」
送人房產,最是實惠,可租可賣,靈活自由,自己的床上嬌客,幾年不見,若因錢財用度仍流落風塵,並不是什麼體面事。
程程抿著唇接過去,低頭輕聲道:「謝謝秦先生。」
我或許真是年紀大了,喜歡教訓人,只道:「他日你若有所成就,可盡情揮霍金錢,萬萬不可薄待枕邊人。」
程程點點頭,輕聲道:「秦先生是好人。」
我幾乎笑出聲來,道:「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俗客罷了,同你方才看到的有錢人一樣,勤勉過幾年,也艱難過幾年,正值三十歲的風頭上,可進可退,亦難進退。」
當年我亦以新鮮肉體求得融資,不提也罷。那時候,父親債台高築,
我方大學畢業,四顧茫然,何必計較將身待人。
相較之下,柳江南算是幸運又幸運之人,他家老頭子十分爭氣,交到他手上的也是完壁江山,袖手可治,這也造就了他果敢衝動之品性,敢想敢為,做好不少大生意,也吃了不少暗虧。
我比不了他,做些什麼非要左右思量,三步一顧,唯恐覆了當年舊轍。
突然手機響起,正是柳江南,要我過去,我向來打發不了他的口舌,只好將程程送回學校,又連連安慰,致歉道:「生意上出了小差錯,不得不去。」
程程並不計較,湊過來同我接吻,口裡還有橙汁的殘味,他親吻起來有些不得法,但是無妨,等他到了我這般年歲,要比我嫻熟的多。
趕到柳江南寓所,掏鑰匙開門,他正半臥半坐在沙發上,鬆鬆垮垮披著件雪白浴衣,骨量極佳,那些不易見天日部位的皮膚異常白皙,幾近透明,其實也沒什麼衣服能遮住這鋒芒畢露的軀體。
我在他對面坐下來,有些抱怨道:「你可敗壞了我一夜春情!」
柳江南一笑,隨手脫下那浴衣,帶些調侃道:「我可以親自補償!」
有幾次他遇上麻煩,只因素日裡得罪太多人,便央我出頭,並寬衣以待,只道:「我是懶蟲,不願思量他法償還你人情,你將就吧!」
我並不推辭,欣然受用,床笫之外,大家亦是絕好的朋友。
我自己倒了杯紅酒,輕抿一口,才道:「這次又出什麼事了?」
他自己的公司素來無事,可家族產業下的便不好說了,出了事全推給他處理,彷彿天經地義。他雖浪蕩,於親情上頭卻十分軟弱,比不得我冷言冷語,由他們自己榮衰。
柳江南一一道來,的確有些棘手,卻不是不可辦到,只笑我不體貼自己家人,卻每每替他善後。
我便道:「你可去找榮家老四,迎刃可解。」
柳江南苦笑道:「你難道沒聽說,前幾日我同他們家老六大打出手?」
他如此衝動,竟然能全身至今,實屬異數,且前幾日我尚在西德,今夜是歸來後第一次出入社交場,我又不是長舌婦,哪裡聽那麼多蜚短流長。
我略略沉思,道:「我去找他便好,你大可放心。」
柳江南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便起身坐到我身邊,由額頭吻起,直至唇齒交接,技巧嫻熟到令人骨酥體軟,又興致勃發。
片刻他已將我壓在沙發上,四肢纏上來,我尚衣冠楚楚,卻攀著一全裸身體,想想就忍不住笑。他哪裡容我笑場,獸性大發,孜孜不倦地開疆拓地,四處點火。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臀部,將他抱起來,向臥房走去。
柳江南有些吃驚,他向來以為我文弱非常,雙手按在我肩上,臉上有些泛紅,惡狠狠道:「你這傢伙,最會扮豬吃虎,怪不得生意場上無往不利,還被人稱作菩薩商客,真是混蛋透頂!」
我將他拋在床上,手指沿著他的尾椎向下滑,輕笑道:「那麼我便將這混賬名聲作實,免得妄擔虛名!」
他經我慢慢撩撥,漸漸喘息起來,通體泛紅,如陷桃花,我時時懷疑他常對著自己這般身體,又如何對別人產生興趣,曾有促狹者戲言:「柳三公子只需對著鏡子,平生相思概已酬!」
興許是這幾日他公事勞累,眼下隱有黑圈,也沒有多少心思打點我,一次歡情,便沉沉睡去,實在是辜負他往日床幃偉岸之名。
我不再揉搓他,只為他拉上毯子,便去陽台吸煙。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便達成潛規則,我為他平事,他只需奉上一夕床笫之歡,這不奇怪,怪異的是我們仍是朋友,可以常心相待,赤膽忠心,
俠骨纍纍,又可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共同進退,各自尋歡。
清晨時分,我將牛乳麵包、煎蛋直托到他床前,逼他起床。
他粘粘纏纏,蜷在被底,半晌才露出一隻狹長的鳳眼,咕噥道:「煩死了,上完床就該趕你走!」又嗚嗚咽咽道:「受了你大學四年的虐待,為什麼還要承受?」又詠歎道:「這難道就是宿命嗎!」
我因笑道:「是你誤交友人!」
他翻身而起,一口吞下牛乳,面對金黃的煎蛋逃之夭夭,飛速地穿戴起來,一邊笑道:「你若破產,出去做保父,也必然生意興隆。」又過來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若膝下有子,一定會錄用你,嚴慈俱佳。」
我微微一笑,出門驅車向公司而去。
打電話同榮家老四約了中午吃飯,生意場不大,既要相互衝撞,也須相互妥協。
我先一分鐘抵達,求人便要作出姿態來,但也無須過於低三下四。榮四款款而來,態度雍和,一見我便笑道:「幼弟年輕不懂事,果真是兄長難當。」果然是伶俐人。
我因笑道:「哪裡的話,六公子我是耳聞的,聰明義氣,同柳三不過是小孩子們的稚氣罷了。」
各自安坐,儘是場面功夫。榮四並非排行老四,實際是長子,名作榮思駐,被人取笑為四柱,長此以往,竟將「榮四」這一不俗不雅之名叫起來,圈內人皆以此名喚之,無論尊卑長幼。
一頓飯吃的自是刀光劍影,好在我已銅頭鐵尾,又兼良心刻薄,拿出對待男伴的態度體貼榮四。
他雖不豫,卻無從回拒,離去時才道:「我素日裡與秦先生、柳公子交接不多,今日方知無論是金剛怒目,還是菩薩低眉,都是一般風骨,流言誤我良多!」言罷,從容而退。
我掏出手機知會柳江南,大局已定,並告誡他以後少招惹榮氏,省得我替他收拾骨頭都無處可尋。電話畢,突然想起,這是多少次我在收拾殘局,為他?
或許只是因為他漂亮得過分,我又喜愛如此尤物,他日遇上謫仙降世,必然棄舊從新。
撥通程程電話,暑期將至,早就允他出去,兩天後我至瑞士公差,可以攜他前往。
他究竟年輕,十分雀躍,也或許是賣身者道德使然,不得冷落金主,連連問詢行期。我因笑道:「我現在便過去接你,細節可以詳談。」
他一鑽進車裡,便聳著鼻子嗅了兩下,才向我道:「秦先生最近忙碌非常,怎會有此行程度假?」
我便笑道:「是你去度假,我去公差,長約一星期。可以盡情拍照,歐洲建築不是你最愛的麼?我又無暇擾你,你可以肆意遊蕩。」
程程嘴邊泛笑,輕聲道:「秦先生素來思慮周詳,令人放心,只不知歲月漫遊過去,誰人有福消受?」
路過珠寶店,想起家母生日在即,便進去購得祖母綠戒指一枚,程程沿戒指櫃台一一看來,鑽石璀璨生輝,半天才道:「世間富貴盡聚於此,若無富貴,幸福也是淡茶水,了無趣味,若有富貴,閒雜禍事,也只是茶碗裡的波濤,漫了杯中的金山寺。」
我扶著他的腰出來,道:「晚吃苦,莫如早吃苦,後半生辛酸,莫如前半生坎坷,他日你兒孫滿堂,亦可以此語告誡。」
程程咯咯笑道:「你不過三十歲,何必處處賣老?看看你朋友柳江南,尚年輕氣盛,敢為人爭風。榮六下作,玩傷一男模,恰是柳江南的舊歡,他便出手相助,不顧榮家經營黑白兩道,狠狠教訓榮六一番,當時真是大快人心。」
我心中苦笑,報應不爽,幸好榮四明白事理,知道進退,不然亦難收場。我不怕小人,卻怕小人大權在握,讓你無從下手,處處晦氣。柳江南愛做這等英雄救美之事,白饒我賠人笑臉。
尋處法國餐廳吃晚飯,人生無處不相逢,柳江南也在,相陪昨夜的小男友。任他眼尖,一下就望見我,連連招手,我只好過去與他同桌,那男孩子軟軟地伸出手來,笑容裡帶著天然魅惑,道:「秦先生,昨夜未有討教,我是傅籬。」
我握了下他雪白的指尖,笑道:「是我怠慢傅先生,需得請罪。」
程程早就見過柳江南,還被這廝言語調戲過,故而熟稔。
四人坐定,還沒吃上兩口,傅籬便幾乎傾倒在柳江南懷裡,兩人切切低語,時而輕笑,整個餐廳都有些敢怒不敢言,程程只是低頭切著牛排,食不知味。
我遂起身笑道:「和人有約,先告辭了!」
程程如釋重負,連忙起身道:「柳先生再會!」
柳江南懶洋洋地仰起頭來,問道:「和誰?」
我道:「榮六!」
他不再言語,目送我出門。
程程同我回到寓所,才慢吞吞道:「柳先生真是鋒芒畢露,行事不羈。」
我撇撇嘴道:「沒了事業,他比尋常的紈褲子弟還招人厭!」
程程輕笑道:「可秦先生並不討厭他?」
我打電話叫了外賣,才道:「認識太久了,心裡計較不起來。」不知道老來憶舊,提到柳江南,會不會只是一拍腦門,道:「哦!柳江南?他是我最漂亮的朋友。」
程程笑著搖頭,自己切了塊起司蛋糕,大快朵頤起來,這屋子裡的甜點,都是為他準備,剩下的紅酒,卻是為柳江南。
熱騰騰的海鮮飯頃刻送到,蛤肉雪白,彷彿曾生在柳江南身上,他細皮嫩肉,吮在口間,比這蛤肉還要肉質細嫩。程程不喜蛤肉,自己拿指尖拈著壽司,吃的津津有味,特別對那一方豆腐,情有獨鍾,細細把味。
食色,乃人之兩欲,飽暖思淫,實屬正常。同程程沐浴至半,床笫之興大生,戰鬥間隙,程程趴在我身上,軟語道:「柳江南身邊的人物,相貌氣質皆同傅籬,媚骨外生,個個尤物。」
我撫著他汗濕的後背,道:「他是老妖精,自然偏愛同族,我是凡人,沒有許仙的癖好。」
程程低頭噙住我的喉結,牙齒細細,意在撩撥,我翻身壓住他,再興戰事,一時間,滿室低吟,春色無邊。
床並不小,我卻不喜與人共享,程程入睡後,便披衣去書房,那兒尚有張矮榻,柳江南每次得罪我,上門討饒,便委委屈屈在矮榻上休息,只待我笑語歡如故,才放心歸去。
我在書架間盤亙片刻,清落落的燈光投射在上面一水晶相架上,熠熠生輝。
我過去凝視,乃二十歲時同柳江南攝於保加利亞,身後是無邊盛放的玫瑰山谷,兩人皆是素白西服,看起來有些古板,稚氣駑鈍。柳江南還用過一段玫瑰香水,我同他出入太多,母親幾乎懷疑我交了女友。
兩日後,飛去瑞士,我自去辦理公事,程程抱著專業相機四處拍攝,幾乎樂而忘歸。一個星期,只有晚上見面,寥寥不過數語,我勞累無話,他只忙著沖印檢點。
至最末一日,我方有閒暇,與他同游瑞士,晚上在一家老餐館訂座,氛圍與菜品都極好,我每次來瑞士,總會到這兒來,彷彿朝聖一般。
程程也十分喜歡,平日不吃的菜品,也一一嘗來,輕聲稱讚。
突被人一拍肩膀,我尚含著一口魚子醬,半天才抬起頭,竟是封玉堂,大學時的學長,上到三年頭上,竟輟學打點家族事務,一出道便乾淨漂亮,早已風生水起,隱然一方。
況且我同他尚有一夕歡情,當日四處碰壁時,從容上了幾張床,其中便有封家紫帳。
我起身笑道:「封學長,多日不見,一向可好?」並為他拉開座位。
封玉堂坐下來,笑道:「紅塵俗務,不提也罷。」又看向程程,問道:「這是……」
我接道:「程豫榕,我現在的男友。」
程程伸出手來,笑道:「封先生,幸會了!」
封玉堂亦伸手一握,道:「程先生!」
往事沒有多少,幾句便可道明,將近十年光陰,禁不住唇齒開合幾次。
封玉堂問道:「在瑞士逗留多久?」
我恭敬回道:「已經一個禮拜,明日的班機。」
他彷彿歎了一口氣,道:「有空便多聯繫,時光不待人。」
程程突然起身道:「我的照片到了時間,不及時取出,恐怕傷損。你遇舊友,理應多敘話幾句,我回飯店等你。」便向封玉堂略略點頭,自行離去。
我知道他的照片早已收好,但不好開口點破,只好任他離去,暗道他莫不是以為封玉堂是舊情人。
封玉堂方輕鬆笑道:「他倒年輕,我們沒有的本錢。」這等本錢賣給我,我二十歲的本錢也曾賣給封玉堂,但只一笑道:「同年輕人一起,自己也年輕起來,不然無味的日子,怎麼打發?」
封玉堂笑道:「我卻以為你分毫未變,同大學時的光景一般,還以為你剛自外層空間歸來,年輕如故。」
我抿唇輕笑,柳江南才是真正的航天員,時光荏苒,對他也是無可奈何。
封玉堂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力道不松不緊。
我不好掙扎,只好開口道:「學長!」
封玉堂方鬆開手,微微笑道:「觸感如往日,不能不惆悵舊歡如夢。」
我啞然失笑,一夜而已,各取所需,算什麼舊歡,便道:「衣不如舊,人不如新,世間美人如春草,遍佈天涯。學長是達觀之人,今日偶逢舊友,
燈火昏暗,一時感慨罷了,若是白日相逢,我塵霜滿面,學長怕是避之不及。」
封玉堂慢慢笑道:「也許吧!」點起香煙來吞吐。
我亦取一根點上,於這上頭,癮性不大,可也不想戒,如一般吸煙之人一樣,曾心生糊塗,立下宏願要戒掉,過個十天半月,方才覺悟,痛改前非,重新做得自在煙民。
封玉堂扔掉自己手上的半截煙,陡然伸手,拿掉我唇間香煙,吸了兩口,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道:「告辭了!」從容退去。
我重新點起一根煙,慢慢吸完,方走出餐館。大學時光,實在難以回首,彷彿李煜心中念念不忘的故國月明,朱樓在,朱顏改。
柳江南與封玉堂亦是舊相識,但兩人眉眼不合,一見面便唇槍舌劍,直恨不得字字見血,任我如何長袖善舞,也是胳膊打結,無從支應,彷彿棋盤上的將帥不相見,任它隔了偌遠的楚河漢界。
路過一家甜品店,為程程買了蛋糕,還有一盒榛果巧克力,他不會生氣,我卻不願委屈他。
開了房門,程程正坐在床上看電視,渾身濕漉漉,頭髮尚在滴水。我將蛋糕放在茶几上,笑道:「新鮮蛋糕,要不要吃?」
程程轉頭過來,直向蛋糕撲去,塞了滿滿一嘴,連連笑道:「我就知道秦先生最體貼。」
這孩子愛惜甜點,興許是因為苦頭吃得太多,又因為太年輕,以為口中香甜,可以彌補心中苦澀。
他知道我不愛此物,並不勸我,只顧著自己享用,最後帶著一嘴奶油氣過來接吻,洋洋得意。
我並不討厭奶油,卻鮮少食用,或因第一次同人上床後,並未覺多麼艱苦,只覺飢腸轆轆,下來取了一塊蛋糕,吃了一口便嘔吐起來,自此不再食用,奶油何罪,妄擔我厭惡之名。
我按住他後腦,細細親吻,一手探進他的浴衣,慢慢撫慰,隨手按下遙控,關掉電視。
次日飛回香港,程程自歸學校,我向母親進獻壽禮,並在老宅略坐。
母親向來態度淺淡,對丈夫,對孩子。她不愛做壽,也從不舉行壽筵,日日沉湎工筆畫,細細描摹,西湖山水,抑或振翅雄鷹。也許她的年輕正得益於她的性情,時光尚不及她冷漠,她開口可嘲笑天地多情。
母親將戒指套在指頭上,略作打量,只道:「太沉了,戴著無法作畫。」
便命人收起來,不知丟到哪個不見天日的犄角旮旯。
我勸她多多養生,不要太花心思在書畫上,她或點頭,或根本不理會。
到了晚飯時分,我起身告辭,她看了一眼掛鐘,方遲疑道:「你要留下來吃飯麼?」
我畢恭畢敬答道:「還有應酬,以後吧!」
她如釋重負,讓傭人送我出來,自己上樓去書房消磨時光。
我天性似她,卻又不是她,不然家道中落時,亦可冷眼旁觀,看秦氏大廈傾頹。
出得門來,手機乍起,卻是榮四相邀,我本打算去吃一碗余記素面,看來是無福消受。
一入榮氏大院,榮四便迎上來,含笑儼然,道:「早就想同秦先生小坐,現有清茶圍棋以待,只為友人,不為商場。」
我連忙還笑道:「只怕秦歡不才,唐突了榮先生雅量。」
閒步進來,幽篁深深,榮四年紀同我彷彿,竟能如此養生,我自愧不如。
對坐下來,初上來的不是清茶,卻是一碗素麵,配著幾碟小菜,雪裡紅之類。我忍不住驚訝,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我今日蒙主恩寵,吃素面的心願得償。
榮四隻是陪我用飯,點到為止,只笑道:「下午去陪姑母,老人瑣碎,被逼吃下太多,現下腸胃裡仍堅如盤石,不得消化。」
我吞下口中歎息,將細面全部吃下,推碗笑道:「俗務畢,可以飲茶。」
茶室是另一間,佈置簡潔,紗窗石青色,應當題為蘅蕪居。飲的也不是功夫茶,一遍滾水,二遍飄香,亦可飲用,全憑茶葉精良,真刀真槍。
一連飲了幾杯,大汗出了幾次,竟神清氣爽起來,塵煙盡掃,我因笑道:「得遇榮先生,平生幸甚。」
榮四但笑不語。
待汗水略停,榮四笑道:「請秦先生去沐浴,茶水內浴,溫泉外浴,出來時必然骨骼清奇,正是下棋好時分。」
我被帶到浴室,中間竟然擺著一隻大木桶,水蒸氣蔓延,攜著茶香,
四下牆壁,彷彿是細草編織,我越發讚歎起來,若榮家有女,我定當登門求親。
盡除衣物,跨步水中,跑到別人家洗澡,實屬首次。被榮四一路帶領,雲深不知處,他若此刻跳出來,獰笑道:「哈哈,你中計了,我是要殺你的!」我也絕不計較,只懶洋洋道:「等我洗完,榮先生自便。」
一陣胡思亂想,竟然睡過去,醒來時,正躺在茶室榻上,蓋著薄毯,
身上一絲不掛。四下望去,衣物便在近旁,連忙穿起來,暗道今日出醜太多。
我正穿上皮鞋,榮四轉身進來,笑道:「秦先生好睡,現下是凌晨一點鐘。」
我大驚,連連告罪,道:「誤了榮先生興致,實在罪過!」
榮四笑道:「哪裡哪裡,時人多愛失眠,能如秦先生一般徹底睡上一遭,也是福氣。」
我起身告辭,榮四要他的司機相送,我連忙拒絕,已是天大笑話,足夠我悔恨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