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幾乎老了,較之十年前同柳江南重遊玫瑰山谷的時候。
四十多歲的老男人,眉梢眼角都衰敗了,有時候做事,便力不從心;
更何況連上天偏愛的柳江南也能使人察覺出老來,鳳眼囂張處,絲絲細紋。
自玫瑰山谷返港後,他搬來與我同住,住在我公寓那間為他永遠清潔的客房裡,笑道:「我多辛苦,從此要寄人籬下。」說完,便探身過來討吻,理直氣壯,一如當初。
我品嚐他的口唇,輕笑道:「誰不是過客,咱們都客居人間。」
親吻完畢,他伸手在我眉宇間劃過,故意歎道:「果然老了,你現在要是二十歲,哪怕三十歲,我真算是艷福齊天。」
我摩挲他下唇道:「我便比你福澤深厚,即使現在,亦是艷福永享。」
柳江南燦笑:「自然,時光寸寸,與我而言,只減不增。」
他微揚起頭,額發向後流溢,燈光下,肌膚如玉脂。
其實,只有少年膚容才能透澈至明,年歲漸長,年華便向後奔流,肌膚也漸漸沉暗,起先如玉,漸漸如脂,再者如石膏,最終化土。
君不見歐洲宮廷貴婦,袒露的雙肩,沉凝如石膏雕塑,配上她們艷媚流麗的笑,如同一幅重新著色的舊油畫,斑駁而鮮艷。
多少夜,春情款款勃發,伴著囫圇含混的少年夢,依稀侵襲而來。話語曖昧而濕潤,肢體交織並交接,在十年來的光華裡,一滑而過,輕快如舟。
共同出遊的機會並不多,在片碎的時間內駕車遊歷歐陸。曾數次探訪英倫西敏寺,在驕陽烈日下,在鬼雨淒冷裡,我同柳江南攜手而入,那兒有拜倫的地碑,僅此一方白色大理石,來紀念這位遲歸的浪子。
柳江南在這白石前,悠然低吟:「假如我又遇見你,隔著悠長的歲月。我將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淚。」他側頭望我,繼而相擁。
我則選擇迪倫.湯默斯墓碑上的詩句:我在時間的掌中,青嫩而垂死──戴鏈而歌唱,猶如海波。在我眼中,他始終青嫩,直至垂死,我之愛情於他,彷彿不捨脫去的鎖鏈,彷彿不能停息的歌聲。
這都是為對方選擇的詩句,柳江南解釋我之當日含蓄的悵惘,我致他以永恆至死的青春。
也曾去巴塞羅那觀看鬥牛,雖然較之此地,我更屬意托雷多,格拉納達那些小鎮,艷麗到窒息。說來,西班牙盛產最剽悍的鬥牛和最猛銳的鬥牛士,兩者就像矛與盾,在不可能達到的制衡裡尋求平衡。
柳江南則比我豁達得多,強拉我去鬥牛場觀戰,並強詞奪理道:「此為舞蹈,黑的牛,紅的旗,優雅入骨的鬥牛士,長久的旋身挑逗,一擊即中的傾心快感。」又隨意栽贓:「不懂鬥牛,愧為男人!」
我啼笑皆非。
真正開始時,始知悲壯。
於牛而言,將生命之長置於狹短一刻,累積的哀思盛大的悲傷勃然宣洩,左右是永難甩掉挑弄的艷色長矛。
於鬥牛士而言,只有鋒利牛角擦腰肋而過,才能贏得堂皇的掌聲,比起被送上祭壇的牛,自己走上祭壇,這更顯悲涼。
黑色牛在場中奔襲如沉重的風,鬥牛士手持大紅的旗步履輕健快捷,
都說黑白分明,其實黑色的對立面為紅色,熾烈的朱紅,鮮烈匹配沉重,
兩種色彩本性都不輕鬆,可以相互理解,相互慰藉,相互填補。
最後一刺終於來臨,彷彿能夠產生致命的痛與快感,這便是西班牙風情,悲情而盛大。
離開鬥牛場,仍然驅車遍歷歐陸,柳江南喜開快車,在色彩綺麗的田野間,一掠而過,來不及觀看。
除了車技,他賣弄的還有法語,訴說起來,元音圓滑宛轉,子音噤若寒蟬。他的性情終有所沉穩,但仍跳脫爽快,帶著四十歲男人狡黠智慧,眉目傳情。
十幾年來,時光與年華一去不返,幸有柳江南相伴,也漸漸明瞭,人將近老,必需伴侶,並不一定交談,各行其是,同吃同眠便好。
某日,我同柳江南赴酒會為一業內新秀捧場,那孩子是榮家人,與榮四是叔侄,自幾年前榮家被榮六漂白後,便被推至前位,獨擔重責。
說來,榮六比榮四更超然,接任榮氏後,獨然決意洗刷榮氏,多年黑道生意全盤拋卻,將剩下幾家企業重組併購,指認繼任者便蕭然離去,不知所蹤。剩下我等凡人碌碌,百生不得解困。
柳江南寒暄一圈,歸我身邊,望著遠處接迎大方,言笑風流的榮盡初,
不由笑道:「觀看子侄輩,方知歲已老。」又口吻輕佻道:「爾輩怎及我當年!」
我不由隨他一笑,你我皆曾風流客,如今枉擔薄倖名。
說話間,一群人簇擁著入場,一年輕男子走在最前,身姿高修,步履穩健,從頭到腳卻透出無邊慵和,和他面容上清揚銳利的眸並不相稱。
柳江南笑道:「榮初兒好手段,連他也請得到。」又向我輕聲道:「這位黑道英豪恐怕比當年榮四風頭更盛。」
一代新人勝舊人,總有琵琶賦新聲。
遠遠見榮初兒快步向那男子走去,伸手笑道:「袁真!」
那男子同他輕一握手,懶洋洋笑道:「小初兒,我可是你長輩!」
榮初兒撇撇嘴,又一笑:「你才三十,比我早出道幾年,充什麼老派!」
三十歲,正是外焦裡嫩的菜品,至酥至脆處,柔情細嫩,兩種感味,
相伴相隨,相輔相成;坦蕩的酥脆裡,夾揉著委婉的潤滑,如野火裡春草滋生;寬厚的柔嫩間,隔著快意的焦片,令人絕處逢生。
片刻,榮初兒將袁真帶過來同我們介紹,那袁真爽聲笑道:「久仰二位!」近看才識他週身態度風流,與年輕時候的柳江南神似。
柳江南因笑道:「哪裡,袁先生才是絕頂人物。」他眼神微爍,思緒不定。
袁真目光流轉,若有若無地在空氣裡打了個勾,又放肆地四匝逡巡,氣氛頓時有些曖昧。
我只好閒言笑道:「久聞袁先生青年才俊,猛銳剛堅。」又向榮初兒道:「初兒能學到半分便好。」順手取了杯酒,向袁真道:「初兒不經事,有勞袁先生多教他。」
正有數人過來,纏住袁榮二人,我同柳江南退出來回家。
柳江南在汽車裡慢慢舒展身體,懶洋洋笑道:「今日方覺那袁真同你酷似。」
我扭轉鑰匙的手略停,隨即發動起來,向他取笑道:「那是我私生子,一直養在袁家。」
柳江南撇撇嘴,枕住自己雙臂。
又過幾日,柳江南出差,歷時一個月。航班是晚上九點,我送他至機場,他在我唇上咬一口,得意而去。
我驅車在夜幕裡逡游,隨意進得一家酒吧。
方進門,一陣血腥氣撲面而至,我剛適應昏暗的燈光,便見一黑衣人撲倒在地,暗色的血在地板上慢慢擴散。周圍林立著十幾個人,亦為黑衣,正中坐著袁真,面色如水。
就在同時,腰間被一硬物抵住,便聽人聲:「識相點,別動!」我暗暗叫苦,怕是碰上他處置幫內事宜,只好沉靜以對。
一褐髮圓眼年輕人自袁真身邊過來,清聲笑道:「進來便是客人,請姑且一坐。」他引我至角落位子,又奉上一杯酒,姿態閒適。
很快地板上的人被拖出去,袁真緩聲道:「我平生最恨人生貳心,若是臥底,倒也罷了,可這並不是外來的,而是自己人!」他聲音越發低柔,周圍越加肅然。
袁真聲音陡然拔高,疾聲厲色:「凡大家大派頹滅,均自裡向外腐,再連根拔起,易如反掌!說什麼百年基業,論什麼根深蒂固,都抵不過一條蛀蟲!」
他巡視一匝,眾人都低頭不語,便語重心長起來:「這幫並不是我一人的,上下老幼,妻子弟妹,多少人指望著咱們穿衣吃飯。」又長歎一口氣,擺擺手道:「都下去吧!」
眾人各自散去,褐髮青年過來與我同坐:「驚擾這位先生了!」
我但笑道:「無妨!」
袁真亦持酒過來,笑道:「葉青,這位是久有盛名的秦歡秦先生,什麼陣仗沒見過!」
葉青突然丟了酒杯撲上來,拉住我左手,歡聲笑道:「呀呀,我竟沒認出來。」又向袁真道:「這可是當年有名的美人,為此我天天翻看財經報。」圓眼睛睜得更圓,水汪汪一片,歎道:「可惜我生不逢時。」
我不由笑道:「可惜我已老朽,辜負你心意。」
葉青搖頭笑道:「哪裡,只因我知美人們都不喜歡比自己年幼的,若我再大上十歲,即可追求!」
袁真拖開他,在我身邊坐下,一掃方才低沉晦暗之氣,眉目輕揚,因笑道:「我卻不怕,年紀算什麼。」竟伸手在我面上一撫,熟稔無比,輕佻而輕快。
我愕然而笑,居然被晚輩輕薄,這世道果然變了。
葉青咕咕地笑:「袁老大,你自問比當年榮四如何?」
果然,那般風流舊史總被人記得。
袁真故意略一沉吟,才笑道:「榮四已老,我尚年輕。」
果然,年青總是本錢,可以掛在嘴邊,解釋自己的不經與妄行,理直氣壯地請人原諒。
我不應再蹚渾水,起身道:「多謝美酒,我先告辭。」
袁真仰頭望我笑道:「長夜漫漫,何妨長談?」眉眼裡彷彿柳江南輕佻的笑。
我還笑:「老邁體弱,捱不起更深露重。」
袁真強拉我坐回,笑道:「的確,我長話短說,同秦先生談宗買賣。」
我望他不語。
袁真表情輕鬆,只笑道:「知秦先生與柳三公子多年相交,不該叨擾,但愛慕之心不可負,請秦先生賜我一夕情緣。」
我不由心中駭笑,三十歲的袁真,竟如三十歲的榮四,只慢慢道:「這個麼,十年前我可能會答應,況且袁先生是一等一的美人,只現在……是斷然不可!」
袁真眨眨眼道:「這等堅決,實傷我心!」又揚起一臉笑意:「秦先生果然不怕麻煩!」
我輕笑道:「閣下比榮四當日,氣魄更盛;現下的秦歡,事業並不比當年,只是變懶了,懶得委曲求全。」
袁真拊掌而笑:「都說老而彌滑,沒有氣力作傲骨,秦先生卻老而彌姜,堅不可摧。」
我陪他一笑,拂袖而去。
夜明來,柳江南致電,道聶雨也在彼處拍戲,肌膚依舊金棕色,簡直叫人愛不釋手,越發俊逸嫻熟,言罷歎氣,恨恨道:「這小子,被人偷了歲數!」
我笑而撫慰道:「我並非愛你皮相。」
柳江南怨聲道:「你應讚我越來越俊朗,將眾生比下。」
沒過兩日,秦氏股票突被收購,遠洋貨運也出了紕漏,停在彼國海關,等候再度核檢。
我致電袁真,請他至燕捨用餐。
燕捨別墅,是柳江南名下產業,每逢與我爭吵,他便躲過來等我尋他,十年來也用過幾次。
袁真準時而來,手持玫瑰,鮮而烈。
我請他至餐廳,只有兩道菜,一為粉蒸肉,一為骨頭湯,份量十足。飲品為普洱,只為去油膩。
袁真坐定,深嗅一口氣,因笑道:「香極了,秦先生親手做的,怕是費了不少工夫。」
我撥開粉蒸肉外碧色荷葉請他品嚐,並笑道:「的確費工夫,這道將近三十年。」又為他盛出一碗清澄見底的骨頭湯,笑道:「這個需耗四十年光陰。」
袁真目光流轉,挾了塊粉蒸肉慢慢吃下,只笑道:「入味極好。」又舀了一勺湯喝下,笑道:「這個更好,味輕若無,香烈如火。」
我因笑道:「此肉味好,多因佐料好,醃製夠久,再借半分荷葉香,
彷彿一位肉體停勻的美人,世情紛繁而入味三分,聖靈鬼怪俱在,美人越發姿態優良,直至三十年鼎盛。」
袁真表情沉靜,半晌笑道:「秦先生三十歲時候,風姿卓越,竟是一塊粉蒸肉麼?」
我因笑答:「共勉共勉,袁先生現下正當鼎盛。」又道:「至於這骨頭湯,便是美人肉體頹敗後,尚有骨錚然,越加蒸煮,骨味彌出,不為世情所擾,並修糾人世,有此作為,已然四十載。」
袁真視我良久,方道:「受教了,三十年肉身,四十年鐵骨,時光從未老卻,華年更生。」
我釋然一笑道:「我絕然鬥不過袁先生,一如當日敗與榮四,只不過心意比當初豁達些,忘了得失。」
袁真笑道:「願我四十時候,亦有強健的追求者,彼時我亦將此理緩聲道出,讓那追求者仰慕到發狂。」又道:「那時候秦先生已然五十齡。」
五十年紅塵,人間草木深。
飯畢,袁真歸去,我送至門廳,他趁我不備,湊身一吻,笑道:「此為風流債,秦先生欠我。」
我含笑目送他絕塵而去,片刻,公司打來電話,告我事態已然平息。
過些時候,柳江南歸來,意氣風發依舊,見我便取笑道:「已不惑之年,尚為後輩追求,真真成了老妖精。」
他沐浴後直上臥榻,橫陳身體,伸手招我道:「來來來,我倒要看你有什麼過人之處。」
我過去俯身吻他,因笑道:「我過人之處,你還沒領略足夠?」一直吻過他頸項,在胸口留連。
柳江南吃吃笑道:「待我看你本事!」
我傾身壓上,展示四十年來優良技巧。柳江南亦不甘示弱,積極反攻,雙手不停點火,一路攻城略地。
我哎哎笑道:「何必費此氣力,你總是輸家,不用放心享樂!」
歡愛後,柳江南推我去取煙,我只沏了壺茶給他,年輕時糟蹋自己身體倒也無妨,漸漸近老,自行珍重的人生未必失之快意。
柳江南皺眉喝一口茶,突然笑道:「你呀,不曾醉酒鞭名馬,總為情多累美人!」又咂舌道:「可惜袁真風流體態,在你面前未必比得上一塊粉蒸肉。」
我噗哧一笑,輕咳一聲,道:「來,我為你說個故事!」
數十日後,於酒會上再遇袁真。
他同榮初兒一起,笑語晏晏。兩人態度十分親近,三十歲肉身與二十幾歲妙齡,自有故事於無聲處發生。
將近離席時分,突遇舊相識,程程與黃寶忻現身會場,不由喜出望外。
黃寶忻拉著我手大笑:「哥哥,哥哥,老哥哥!」一迭聲不識相。
程程溫和笑道:「秦歡,好精神!」
我含笑點頭,約他們次日共同用餐。
正當時,有電話進來,我出來接聽,是柳江南,他連聲抱怨道:「老傢伙,我都回來了,你怎還不回家!」
我聽他抱怨,慢慢向車位走去,停車場上分外寂靜,顯得他聲音格外清潤。
回家路上,車體順然前行,穿開燈色迷離的夜空,這是三十歲時的夜晚,四十歲時的空明,新舊的時光裡,年華荏苒,尚有愛情經年。
夜香港,依舊歌舞場。
《全文完》
☆夜玥論壇ק已經設了輕小說館和歷史閒談區,大家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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