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拿著肖瑜前夜替他泡好的蜂蜜牛奶,肖桓進房在床邊坐下。習齊病得頭昏眼花,任由肖桓餵他吃了藥,灌了水,又替他倒了杯牛奶放在手上,他才說得出話,
「嗯,燒好像退了。」他虛聲說著,又躺回床上。這時候他就不禁感激肖瑜不在家,他被某個貴婦人請去她們的聚會教年菜的作法,如果說肖桓給習齊的是肉體上折磨的話,肖瑜就是精神上的。現在的習齊,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應付肖瑜給他的壓力,
「太勞累了吧,小齊。果然是那齣戲害的。」
肖桓說著,把牛奶杯擱回茶几上。習齊很想頂一句「是你害的才對」,但想想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侵犯病中的習齊,肖桓可是前科纍纍的。
何況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剪刀上的蘑菇這齣戲,無暇思考其它。正發呆著,忽然額上一暖,原來是肖桓的大手撫到了他的額上,像在測他的體溫似的,動作十分輕柔,讓習齊想起了小時候,每次自己生病,照顧自己的往往不是□□乏數的爸爸,而是肖桓他們。
最開始見到肖桓的時候,習齊記得自己是有些看不起他的。
比起肖瑜,肖桓雖然只小了他一歲,但總是毛毛燥燥,說話不經大腦,一點都沒有哥哥的樣子。習齋還小的時候,就經常和肖桓吵嘴,兩個相差快十歲的兄弟,竟然還會打起來,當然每次都是肖桓贏就是了。
而習齊則是一直對他保持距離,儘管比起習齋,肖桓好像特別喜歡鬧他。總是找機會在他房門口探頭探腦,不是說削鉛筆機壞了要借他的,就是說自己租了有趣的片子要借他一起看,結果放出來不是恐怖片就是A片,習齊有陣子都拒絕和肖桓一起看影片。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習齊注意到肖桓開始喜歡觸碰他的身體。不是找借口摸他肩膀、摸他胸部,就是動不動找機會打他屁股,還會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忽然闖進來,才拙劣地裝作只是走錯房間。
肖桓也好肖瑜也好,似乎都不太會演戲。
有一次習齊在客廳睡著,忽然覺得有人在吻他,睜開眼睛才發現是肖桓。當時肖桓一邊臉紅,一邊慌慌張張地跑開,還回頭聲明自己只是想試試看接吻是什麼感覺的模樣,習齊到現在都還記得。
仔細想想,如果以前的他,對肖瑜是崇拜、仰慕的話,他和肖桓的關係,可能還比較像真正的兄弟,可以嬉鬧、可以親狹、可以吵架,可以互相比較,但過了幾天又玩在一塊。如果不是肖桓在父親忌日那天,在肖瑜的旁觀下第一次□□了他,就在父親守靈的房間樓上,習齊覺得自己說不定還是可以輕易原諒他。
相較於肖瑜,肖桓一次也沒說過喜歡他。
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對習齊做出甚至是情人也不會做的事。
「你最近好像有點改變了,習齊。」
肖桓的聲音把習齊從回憶中拉回,他有些迷茫地望著床邊的肖桓。肖桓的手本來還停留在額頭上,竟順著習齊的頰慢慢往下滑,在睡衣露出的鎖骨上磨娑著。
習齊的神經一下緊繃起來,過了這麼多年,肖桓毛手毛腳的習慣還是沒改,
「肖、肖桓……」
「上次……你不見的那次,我說聽見你和瑜的聲音,其實是騙你的……其實我什麼都聽不見。我……很想進去,也很想一探究竟,但是瑜的事情,我沒有權利管。」肖桓的手停在習齊的胸口,習齊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他用指腹輕輕滑著:
「你知道,小齊,從小……我就很崇拜瑜,他腦袋比我好,以前我被人欺負的時候,瑜都會想辦法替我十倍報復回去,要不是這種環境,我覺得瑜不止當個廚師,律師還是醫生什麼的都沒問題也說不定。我那個老爸被人抓去關,還牽連到孩子跟著倒霉,要是沒有瑜的話,我大概活不到遇見你吧。」
肖桓似乎苦笑了一下。習齊不知道他忽然感性起來的原因,肖桓似乎說到興起,手也跟著越來越不規矩,竟然單手解開他睡衣的扣子,習齊沒力氣阻止,只好無力地說:
「肖桓……我還在發燒……」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肖桓忽然笑了一下,停下解扣子的手,卻改往他的大腿摸去,「小齊,你知道嗎?你從小求人的時候,就是這副表情。有點無奈,卻又不肯完全放下身段那種倔強,你不像小齋,遇上不滿的事就大嗓門地嚷。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想鬧你。」
習齊聞言咬了咬牙,在枕上別過了頭。但是肖桓卻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習齊有些訝異的回過頭,馬上就被按入懷抱裡,肖桓竟然攔肩抱住了他,雙臂摟得緊緊的,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關於瑜的,還有你的。我小時候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能夠長大成人,賺到錢、有了力量,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讓我哥哥過得幸福。」
習齊軟綿綿地依在他的懷抱裡,心思卻飄到了別處。那天從舞台上下來,習齊還無法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而罐子學長竟然一直無聲地抱著他,扶著他,陪他一起看劇組其它人演戲,直到整個排練結束。
罐子的體溫,比誰都熱、比什麼都暖,他在舞台上的撫慰,就像魔咒一樣,深深流進習齊的心裡。再多的顫抖,竟也不可思議地逐一平復了。
「……但是我最近慢慢發現,我或許沒辦法實現瑜的幸福。」
肖桓抓著他的肩,把他放回床上,遲疑地替他扣回睡衣,又蓋回了被子,把手重新貼到習齊發熱的額頭上,把他的思緒稍稍拉了回來。
習齊看著他俯下身來,在自己唇上蜻蜓點水般地一吻。他有些迷惘地望著肖桓,其實他不太記得肖桓剛說了什麼,也不明白這個吻的原因,
「總之……我……現在還想不到該如何是好。等我想清楚了、時機也到了,我會做出決定的,不論如何……我不會再聽瑜的話,什麼都對你做了。」
肖桓柔聲說著,習齊還是不解地望著他,但至少肖桓說的,對他來講應該是好事。老實說學校的課業加上排戲,回家還要忍受肖桓他們對他的強索,習齊覺得自己的身體遲早會受不了。看著肖桓久違慌張的樣子,習齊迷迷糊糊地開了口,
「嗯……謝謝,桓哥。」
肖桓從椅子上站起來,凝視著病得臉頰微紅的習齊,「小齊,我真的……」他像是想股起勇氣說什麼,但很快又放棄了,在習齊的注視下,關上門離開了房間。
唇上還留著肖桓吻的觸感。但很快被罐子吻的記憶取代,習齊躺在床上,不自覺地微微笑了起來。
兩天之後習齊總算可以勉強到校上課,紀宜還特地打電話來關心,女王也知道他病倒的事情,特別下旨恩准他錯過一次排練,只交代了一下回家練習的項目。
但是該躲的還是躲不掉,因為這週一就是女王課堂的術科期末考。
女王的術科項目別出心裁,或許該說是很恐怖。他一來就叫大家輪流到前面來抽籤,還準備了特製的大箱子,習齊後來才陸陸續續聽學長姊們說,女王會叫輪番上台表演,簽的內容都是一些神秘的角色,就是考試要表演的內容。
什麼「通宵喝酒被妻子趕出家門在街上遊蕩的醉漢」、「阻止人自殺卻發現想自殺的是自己女友的消防隊員」,還有什麼「赫然體會到自己有女裝癖的足球隊長」。以上還算是人的角色,其它像介希抽到的是「烤盤上熱度不均勻的蝦子」、還有的是「血液循環不良的長頸鹿」、「壞掉的燈泡」,習齊的簽上倒是很乾脆了寫了兩個字「魚板」。
「魚板……」習齊難得嘴角抽動。而且為什麼別的簽上都有這麼多說明,他的就這麼乾淨?是覺得魚板無需多言嗎?
「喂,Ivy,你的簽是什麼?」介希還很不識相地貼過來問。
「不干你的事!」
自從上次排練以後,女王就通令全劇組的人不准叫他本名,直接叫他Ivy。而且還在自己的課堂上大剌剌地這樣叫他,弄得現在全班都對他Ivy,Ivy的叫。看來女王說的「給我變成Ivy」的宣言還真不是隨便開玩笑的。
搞到現在他回家聽到肖桓他們叫他小齊,還會有點適應不過來。
介希的蝦子搏得滿堂彩,連女王都笑了出來。介希很擅長演甘草類的角色,身體也很柔軟,他從高中就開始參加戲劇社,光是看他可以騰空在舞台上學蝦子掙扎,挺腰踢腿翻滾一應俱全,習齊就不禁大感佩服。
可是輪到他的時候,女王無言地看了眼他的簽,就說:
「你不用了,我讓你pass。」
「咦?」習齊十分意外。
「你太容易受影響,不是那種可以輕易切換的演員。」女王有些意味深長地說:
「我不想我的Ivy最後演起來像魚板,明白了嗎?明白了就快滾!否則讓你明年重修你信不信?」
就這樣,習齊這學期最後的術科,就在無風無浪中結束了。
週五他總算把身體恢復到可以排練的程度,一下了課就往排練室沖。現在他越來越受這齣戲的吸引,太久沒見,竟還會有些想念劇組的人員。
經過更衣室的時候碰到了在拿掃具的罐子學長,習齊驚了一下,差點沒嗆到。他張著嘴正想打招呼,罐子卻看了他一眼,主動開口了:「感冒好了?」習齊反應不過來,又有些受寵若驚,好半晌才紅著臉點了點頭。
「是嗎?那就好。」
罐子說著就單手拎起拖把,另一手拿了水桶,背對著他走進了排練室。接近新年的寒冬,罐子這次卻乾脆連上衣都不穿了。
劇組的人陸陸續續來到,習齊在出去搬水的時候又碰到杏學姊。杏先看見了他,全身顫了一下,自從上次排練過後,杏看他的眼神就變了,變得有些恐懼,但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習齊本來以為她是怕自己拆穿她用禁藥的事情,但現在看來不是如此:
「學姊,午安。」
「嗯,啊…午、午安。」杏的臉色有點蒼白,她看著習齊的臉,半晌又別過目光,好像習齊身上有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
「學姊……你沒事吧?」他又問了一次。杏背對著他,似乎吸了口氣,但是一句話也沒有答。習齊覺得奇怪,但也莫可奈何,正轉身搬起水要走,杏學姊卻忽然開口了:
「我……看過一次。」
「嗯?」習齊停下腳步。
「我……看過一次,以前,在……學長二年級的夏季公演上。Knob學長,那時候也是演類似那種軟弱的角色,我看過……他在台上歇斯底里、近乎崩潰的樣子。又哭、又叫、又哀求。就像……你上次那個樣子。」
習齊沒有說話,杏轉過了頭,直視著習齊烏黑的雙眸:
「那個時候……我真的深深被震憾了。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年級菜鳥,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同樣都是人類,有人可以在心底藏著這麼多、這麼豐沛的情感,同時我也感到不可思議,擁有這種情感的人,竟還可以這樣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行走、談笑,而沒有因此而崩潰或爆炸。」
杏學姊忽然低下了頭,雙手在胸前捏得緊緊的,緊到發抖:
「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舞台竟是那麼迷人、卻又那麼恐布的地方。他可以血淋淋地扯出人心底最深層的東西,就像異世界一樣,平常說不出的、想不到的、感受不來的,在舞台上全部無所遁形,那是最虛幻,卻又最真實的地方……」
水滴在杏學姊的手背上,一滴、兩滴,習齊一愣,才發覺那是杏的眼淚:
「可是……那樣的Knob學長……在舞台上如此美麗、令人驚艷的學長,卻死掉了,在我面前,以那種方式……」
杏學姊深吸了幾口氣,好像要讓自己平靜一些,
「我……一年級結束的那個夏天,曾經向Knob學長告白過。很愚蠢的戀情,卻有個很仁慈的結束,那時候的學長,還是個像精靈一樣的人,既透明、又脆弱、又美麗……像罐子學長一樣,讓人一見就移不開目光。他的笑容……他用那種像要消失一般的笑容,笑著拒絕我的樣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習齊。習齊被她目光中的認真嚇住了:
「學姊……」
「你很像Knob……特別是在舞台上的樣子,感受舞台的方式,還有……表達情感的方法。而且某些方面來講,你比他更恐布。」
「啪」地一聲,杏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就像他們第一天見面時那樣,杏緊緊地握著他的前臂:
「不要演這齣戲了,現在還來得及,學弟,不要演了,你不能演這齣戲,要是你再演下去,也會和於學長一樣……」
她沒有說下去,握著習齊手顫抖著,瘦削的背脊起伏著,像在強忍著什麼。習齊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最後把手覆上她的手,
「學姊,我不可能現在抽身……就算我想退出,女王也不會允許吧!」他有些苦笑地說著。但杏固執地抓著他的手:
「我可以和老大說,他會理解的,Knob學長的死對他來講也是很大的打擊,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他也不想再失去……」
「學姊,我不可能退出的,這是我的戲。」
習齊不忍心地截斷她,他看著她有些慌張的眼睛:「剪刀上的蘑菇已經是我的戲了,我不可能放棄他,更不可能……放棄Ivy。學姊也是演員,應該能夠明白吧?」
杏學姊忽然不說話了。她緊抿著唇,保持這個動作很久,半晌像是放棄似地,慢慢松下握著習齊的手,背對著他轉過了身。
「學姊……」習齊有些擔心地望著她,她看起來還在顫抖。
杏沒有回過頭來,她背上排演用的背袋,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
「不要太接近罐子這個人,習齊。」她忽然開口,習齊愣了一下,因為這是杏學姊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20
下午的排練進度,是Tim和貓女雙人組的戲。那是少數Tim沒有和Ivy對戲的橋段,貓女注意到初來垃圾場的Tim,被他的風采所蠱惑,於是趁著Ivy不在的時候,主動打招呼、主動挑起Tim的注意力。
Tim心知肚明,這隻母貓就是在城市裡謀殺了無數豢養她的主人,而被放逐到這個垃圾場裡來。看見母貓不知死活地接近他,Tim肚裡暗笑,又覺得有趣,於是先是和母貓虛以委蛇,兩個人互相用言語試探著對方、測試著對方,並且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
『你曾在市長辦公室裡跳華爾茲,把秘書當成替你穿鞋的僕役?你曾在教士們的懺悔室裡吃著聖誕節火雞,用身體歌詠上帝的美妙?你知道這城市的下水道裡,塞滿了賭徒的金銀嗎?你知道法院大人們的大腿上,還有我昨夜留下的吻嗎?哎呀,先生,你到過月亮上嗎?要是你到過的話,肯定會發現那裡全堆滿了稅金,正閃閃發亮著呢!』
習齊捧著熱水瓶坐在觀席上,看著舞台上的人排練。說話的是杏學姊,杏和菫雖然是同一隻貓,性格卻大不相同,杏飾演的人格活潑、熱情,同時也好慕虛榮、崇尚金錢,
而菫飾演的人格比較深沉、內斂,有時還會講些哲學的雋語。同時也陰辣狠毒,大多數被母貓殺害的飼主,都是由菫的人格下的手。
『不,我不曾到過月亮。』罐子揚起唇角說。
習齊看罐子坐在搬上舞台的長椅上,劇本裡他是坐在一台廢棄的收割機上,把玩著剪刀。現在他手上雖然沒有剪刀,但習齊看著他的手微微動著,前後開闔著,有時快、有時慢得令人心悸,勾起唇角時,還會橫豎著拿到唇邊。
就連杏學姊也會下意識地避開罐子的右手,彷彿那裡真的有把剪刀似的。
「罐子的才華真是沒話說,對吧?」
紀宜學長在他身邊坐下,把手上的三明治遞到他手裡。習齊點頭答謝,才發覺自己念劇本念到沒吃午餐,「感冒好點了嗎?」他又關心地問。
「嗯,已經好很多了。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習齊說。
紀宜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往舞台上看了一眼。母貓見Tim自承見識不廣,心裡更加得意,淘淘不絕地說起自己的各任主人,從他們的身份到嗜好,甚至床上的性癖,以及許多不為人知的勾當。習齊在閱讀劇本時非常喜歡這一段,杏的演繹也恰如其份。
紀宜聽著杏清脆高亢的聲音,沉默了一下,握著手中的熱水杯:
「我被你嚇了一大跳,習齊。」
「嗯?」習齊把視線從舞台上移開。紀宜盯著水杯上浮起的漣漪,像在考慮什麼似地眨了眨眼,過了很久才說,
「我好像慢慢可以理解……女王執意要讓你演Ivy的原因了。」
他推了一下眼鏡,又說:「我最近在想……或許舞台這種東西,就好像人的一生一樣,每個角色、每個演員,都在上面活過一次,又死過一次。舞台劇和電影、電視劇那些東西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他不能重來吧!而它最大的魅力也在這裡。」
習齊靜靜聽著,女王停下來指導杏學姊,他就和紀宜又聊了一陣。提到女王的期末術科考試的時候,紀宜頓了一下,
「女王的期末考啊……真是懷念。」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咦?學長也考過嗎?」習齊問。
「嗯,是啊,上過那堂課的應該都有考過,」紀宜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說:「當年我抽到的是螃蟹,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螃蟹,是什麼『在夏天的沙灘上發情的螃蟹』,結果Crab這個綽號就這樣跟了我四年。」紀宜苦笑起來。
習齊這才恍然大悟,老實說他還滿難想像,這個看起來總是正正經經的學長,到底會怎麼表演發情的螃蟹。他忍不住問:
「結果呢?演得怎麼樣?」
紀宜少有地露出彆扭的表情,微微別過了頭,「別提了,那是我站上舞台以來最大的恥辱。」他似乎還臉紅了。
習齊沒再多問紀宜原委,因為罐子開口了。母貓越講越開心,在垃圾場裡舞蹈、旋轉、跳上跳下,甚至放聲大笑,罐子始終坐著沒有動,這時卻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得意忘形的母貓身邊,斜靠在虛擬的燈柱上。
『我是沒有到過月亮,也不曾造訪過市長的寢室。不過呢,美麗的女士,既然妳如此見多識廣,想必不會介意我分享一些經驗,』
罐子勾著唇角,緩緩靠近站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杏:『我曾剪開市長夫人的肚子,她的孩子滿身是血的探頭出來,還告訴我一個小秘密,那就是他的父親其實不是市長。我曾剪開一個■■的腦子,她的腦漿裡開出美麗的野薑花,和鄰國的公主相較起來美多了,因為她的腦袋裡,只流出了玉米濃湯。』
罐子一手壓著排練室的牆,俯身湊近杏的臉。有些黑眼圈的雙眸微微瞠大,掛著笑容繼續說著:
『我也曾剪過那座城市裡公認最美的美女,我細心地剪她,分開她的頭、她的手、她的腳,我細細剪下她的十指,排列在他最得意獎座前。而她還躺在一旁,哭著求我不要剪開她的五官,因為她的眼睛要在鼻子上面才好看。』罐子學長忽然跳上了杏站的椅子,把杏學姊嚇了一跳,他學她一樣蹲在上頭,像野獸一般地:
『但最近我常覺得空虛,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我手中的剪刀,總在嚮往著什麼,是什麼呢?究竟少了什麼……』
罐子的右手模擬剪刀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滑過自己的脖子,唇角依舊帶著笑意,習齊睜大眼睛,看著罐子伸出了舌頭,緩緩舔舐了一下唇。杏學姊臉色變了:
『啊,我想起來了。美麗的女士,托妳的福,我聽見我的剪刀,正呼喚著一隻貓呢,美麗的女士,竭誠地請問妳,我該上哪兒找一隻母貓?』
習齊聽見女王叫停的聲音,身體才靠回椅背上。就像一年級迎新那次一樣,習齊發覺只要罐子一開始演戲,他的眼睛就離不開他,彷彿罐子的身上被下了某種魔咒,習齊甚至不確定自己是迷上了他的演技,還是他的人,亦或兩者皆是。
他有些強烈地羨慕起Knob學長來。可以這樣一次又一次,佔領屬於罐子的舞台,和他一起構築出另一個世界,讓舞台上的罐子,只看見他一個人。
罐子一聽見叫停的聲音,就像是精密的機械一樣,立刻切換回平常傭懶、隨便中帶著高傲的樣子。反而是杏還呆呆地蹲在舞台的椅子上,臉上掛著恐懼的表情,很久都沒有動彈,直到女王開始罵人,她才稍稍反應過來,
「林杏,妳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妳是貓!不是母雞!動作要更輕巧一點,觀眾不會想看一隻雞在台上飛來飛去!妳最近是不是胖了?給我注意一點!」
「是,我知道了。」杏學姊悶悶地說著。女王又轉向在伸懶腰的罐子:「還有你,辛維!」罐子懶洋洋地回過頭來看了女王一眼,還打了個喝欠,女王附手瞪著他,
「氣勢太強了,這裡的主角是貓,不是Tim,林杏現在還壓不過你,你給我收斂一點。」罐子不屑地看了眼改為坐姿的杏學姊,見女王還瞪著他,才應了一聲:
「知——道了。」說著便跳下了舞台,走到觀席旁的側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女王宣佈休息,大家都鬆了口氣。阿耀學長走過習齊身邊時說:「老大最近是不是太緊張了啊?跟吃炸藥一樣,連罐子都被盯了。」菫學姊靠在椅背上點了根煙,看了女王一眼,又把煙收了下來:
「平常不就這樣嗎?你哪一天沒聽到他罵人了?」阿耀扁了扁嘴說:
「不一樣啊,平常是吃黃色炸藥,最近是吃核子彈好不好?」
「公演越來越近,虞老師壓力大,你們多體諒他一點。」紀宜說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阿耀還在旁邊說著風涼話:「是是是,紀小蟹最體諒老大了,是老大的好學生嘛。」
習齊也從觀席上站起來,他發覺自己需要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罐子的事情也好、劇組的氣氛也好,隨著公演的日子接近,習齊覺得自己也和女王一樣緊張起來。
走出排練室,繞到活動中心的後門。習齊赫然看見一個背影,竟然是罐子,他背對著他,半蹲在變電柵欄旁的水泥墩上,正抽著手裡的香煙。
習齊膽怯地走近幾步,罐子似乎沒發現他似的,直到習齊走到他身後,他才驀然回頭。「是你啊。」他懶洋洋地說著,改成坐姿在水泥墩上坐下來,繼續抽著手裡的煙。他還沒穿上衣服,就這樣坦胸露背地吹著一月的寒風。
「學……學長。」
習齊叫了一聲,有些遲疑地蹭到了柵欄附近。罐子忽然笑了一下,
「你真的很像小貓耶,比林杏她們更像。偷偷摸摸的,被你從背後暗殺都不曉得。」
習齊驚了一下,他在家習慣躡手躡腳走路,因為想避免被肖桓他們注意到,不論什麼時候,只要被肖桓逮到的話,他們總有借口對他做出一連串的暴行。所以習齊都裝作自己不在家,做什麼說什麼總是小心翼翼的,連呼吸也不敢太過大聲。
「對、對不起。」習齊反射地道歉,罐子又接著說,
「那樣很好啊,演Ivy正好合適。」
聽見罐子提到Ivy,習齊的心不知為何紮了一下,頓時沉默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罐子好像也沒有要和他對談的意思,如果再厚臉皮親近的話,好不容易好轉的關係說不定又要壞了。但一股強烈的執念又讓習齊停下腳步,他看著吐著煙霧的罐子:
「學長……聽說……在美國待過?」他盡力找話題。
「學長學長的,聽了就煩,要嘛叫我喂,要嘛就直接叫罐子。」罐子說,習齊當然不可能用喂叫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綽號,一時有些慌張。罐子看他紅著臉低下頭,不禁皺了皺眉頭,半晌竟笑起來:
「你也太老實了,難怪會被虞老師耍著玩。」他不等習齊回話,又接著說:
「我是在美國待過?怎麼樣?」
「嗯……聽說,學長後來被退學了?啊,我只是好奇……」習齊發覺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但罐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嗯」了一聲,還冷笑了一下:「是被退學沒有錯啊!那種地方,多待一秒我都想吐。早點被退了乾淨。」
「可是……那不是學長的錯不是嗎?和教授戀愛什麼的……」習齊試著補救。但罐子卻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歪了歪唇:
「和教授戀愛?那些人是怎麼說的?」
「咦?就是……和有妻子的教授……那個……所以……」習齊講得結結巴巴,罐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翻後仰,拿煙的手微微顫動,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們是這麼跟你說的?還是虞老師說的?戲劇系果然有趣。」
習齊不知所措,罐子又笑了一陣子,才停下了吸了一口煙,眼神霎地變得殘忍:
「才不是什麼戀愛,是□□。我□□了我的指導教授。」
「咦……?」
「他是個卑鄙的四眼田雞,不過是從歐洲來的,還是客座,就裝作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和我講話的時候老是仰著脖子,還喜歡拿食指戳我鼻子。對,就是那根食指,我恨死他的食指了,總是在那裡晃來晃去,明明什麼都不懂,卻對我的提的劇本囉哩叭唆、批評我的感受性,導個戲還為了和情婦見面遲到,對舞台一點也不尊重……」
看著習齊驚愕的神情,罐子揚起唇角,那瞬間竟有點像Ivy初次遇到Tim時,罐子臉上的表情:
「所以我在後台□□了他,就在公演之後。你真該看看那個懦弱的傢伙哭著求饒的樣子,我折斷了他的食指,讓他這輩子再也不能戳我鼻子,把他幹到流血流了一地,還崩潰著求我再快一點、再猛一點……」罐子似乎想起那時的情景,又咯咯笑了:
「那傢伙懦弱到事後也不敢公開事實,只說我毆打老師,直接讓我從學校退學回國了事。真是的,當初年紀太輕不懂,應該要拍下照片來留戀才對。」
罐子看著習齊一臉錯顎的表情,不禁又笑了起來。他笑著放下了煙,把□□的上身靠在變電箱的柵欄上,一雙眼凝視著習齊,
「怎麼,害怕了?後悔和我同台演戲了?」
「不、沒有……」習齊一時無法思考,只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罐子忽然把視線移向天空,看著灰濛濛的、卻異常高遠的冬季雲層:
「人總愛用太多無聊的東西束縛自己,真的很無聊,道德、法律、規則、倫理、學術理論、人際關係、父母親情、愛情和友情……哈,還有我們最最偉大的良心!結果把
自己困死,走到哪裡都覺得窒息,覺得無法呼吸,反而要靠煙、靠酒、靠毒品、靠□□,得靠這些迷人的小東西才活得下去,」
罐子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就這樣空空洞洞地望著天空:
「搞到最後,人只有在舞台上才是自由的,只有演戲的時候才是自由的。若說舞台上有什麼限制的話,那就是人的生命吧,只能演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要是鬼魂也能演戲的話,我和他一定還能永永遠遠地演下去……」
罐子忽然翻身坐起來,看著目光彷徨的習齊:
「你一定也是吧?你也是想脫離什麼、想變成另外一個什麼,才到這舞台上來的吧?不是嗎?」他問他。
習齊的手有些顫抖,他沒有說話,只是覺得眼前的罐子,忽然變得一點也不令人恐懼了。相反的,想要親近他、和他多說些話的念頭卻更強了一些。習齊小心地放下水瓶,在水泥墩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你讓我想起了Knob,你的演法。」
過了一會兒,罐子又主動開了口。他把煙放到唇邊,悠悠地說著,習齊全身顫了一下,雖然他有預感遲早會從罐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沒想到他這樣毫不避諱:
「不,那不像是在演戲……只是自然地去感受舞台,然後在舞台上把自己攤開來,□□裸地攤開來,讓所有人把你脫光、剖開、一層層地檢視……最後把你啃食得一點渣都不剩。在遇見Knob之前,我還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這樣演戲。」
罐子抽著煙,習齊沉默地盯著他吐出來的煙霧。好半晌,罐子才笑了一下,好像只要攙入笑聲,說出的話就可以變成笑話,
「結果那傢伙最後果然撐不下去了,死在人生最後一場戲裡,還把這種爛攤子丟給我。」他看著習齊,彷彿要說服什麼人般地重複著:
「他死了,Knob死了。」
「……嗯,我知道。」習齊頓了一下,才開口。
「啊,那天你也在場嘛?你在場嗎?對不起,我對劇本以外的東西記憶力很差。」見習齊默默點頭,罐子又笑了笑,像要趨散什麼似地揮著手裡的煙:「你也看到了對吧?多棒的死法,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死去多好。」他咯咯笑著。
「嗯,我印象很深刻。而且那天還是我生日。」習齊無精打采地應和。
沒想到罐子聽了他的話,忽然睜大了眼睛,轉過了頭抓住他的肩膀:「你生日?你說那天是你生日?」習齊嚇了一跳,肩膀被罐子抓得微疼,好半晌才擠出回話:
「呃,是沒錯……」
罐子愣愣地放下他肩膀,看著他的臉半晌,忽然一拍大腿,仰天大笑起來:
「生日!竟然是你的生日!Knob的忌日,竟然是你的生日嗎?」
不明白罐子笑的原因,習齊只能傻傻地望著他。罐子叫完,又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子,才轉回頭來望著習齊,他忽然把手上的煙,遞到習齊的眼前。
「來一口吧?」他說。
「咦?不……我不會抽煙……」習齊嚇了一跳,本能地推拒道。肖桓他們對他的控管很嚴,當然也不會讓他碰煙酒。但是罐子不理他,只是一貫強勢地把煙推到他眼前:
「試試看,Boss Blue的,雖然不像虞老師的牌子那麼典雅,抽慣了你會愛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