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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剪刀上的蘑菇》+番外 作者:towei/吐維 (強攻強受 黑暗 肉欲 37萬字)

39

他這話一出,肖瑜的臉色明顯變了。他怔愣地望著習齊的眼睛:

  「但是……我想了很久,瑜哥,這三年來,我真的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當年不懂的事情、沒有能力懂的事情,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瑜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你,那個時候只有更喜歡,但是,無論多麼地喜歡,那種喜歡,終究不是情人的喜歡……」

  習齊望著肖瑜的表情,忍住滿腔的不捨和不忍,他知道自己非說不可:

  「我以前不懂,我想自己還是喜歡瑜哥的,就算瑜哥吻我,對我做那些事……我也只是有些害怕,並不覺得討厭。但是直到現在……我有了個喜歡的人,喜歡到即使殺了我自己,我也想緊緊抓著不放的人,我才明白那種感覺。瑜哥,如果……如果那個人現在,對我做出當年那樣的事的話,我一定也活不下去。」

  罐子眨了一下眼,有些意外地望向習齊,面對這樣□□裸的剖白,即便是他,也不禁有些許動搖。習齊深吸了口氣,視線不知在什麼時候又模糊了:

  「瑜哥,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彌補,什麼都……什麼都已經回不去了。但即使時間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不會愛上瑜哥,瑜哥對我而言,是最了不起的大哥,也是最敬愛的家人,但是……不會是像學長那樣,讓我的心痛成這樣的人……」

  他說著,想到罐子吻他時的神情,心口又像絞動似的痛了起來,

  「所以瑜哥,對不起,我不能和你……」

  習齊幾乎緩不過呼吸,忍不住在肖瑜跟前跪了下來。罐子站在後面,似乎想伸手觸碰他,但又臨時收回了手,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肖瑜忽然開口。習齊吃了一驚,本能地抬起頭。卻見肖瑜已經完全沒有一開始現身時,那種危險的茫然和迷惘。他看著習齊的眼神,又像是當年在病房裡見到的一樣,溫和中夾著冰冷、笑容中帶著殘酷。

  那是浴火重生的肖瑜,再也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大哥,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小齊,你喜不喜歡我,為不為我心痛,和我有什麼關係?和你回不回家,有什麼關係?」

  他彷彿覺得很可笑似地,用嘲諷的眼光看著跪地的習齊。習齊睜大了眼:

  「瑜哥……」

  「小齊,記得嗎?我以前在你賴著不上床睡覺時,常講故事給你聽,」肖瑜忽然說了無關的話。他把雙手埋到毛毯下,好像深吸了口氣,望著繁星燦爛的天空:

  「現在我忽然又想說個故事了,小齊。很久以前,有個叫作肖瑜的笨小孩,那個孩子沒什麼才能,也對自己的人生不抱什麼希望,他這一生唯一一個願望,就是有個完整、美好的家。」他用溫和的語氣說著。

  「瑜哥,我……」

  習齊看著肖瑜有些飄忽不定的眼神,咬牙想說些什麼。但肖瑜完全不理會他:

  「可是上天好像一直在跟他開玩笑似的,那個叫肖瑜的小孩,原本有對看起來非常恩愛、感情很好的父母,也有一個雖然脾氣不好,但很尊敬他的弟弟。」

  「但是在他十歲那年,忽然什麼都變了,爸爸忽然天天晚歸,媽媽一天到晚和爸爸吵架,爸爸就毆打媽媽,媽媽只能害怕地抱著他在牆角哭。笨小孩連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只能跟著媽媽一起哭。那種好像只會出現在社會新聞上的場景,忽然活生生地出現在那個笨小孩的眼前,連他自己都覺得好荒謬,好像在演戲一樣呢!小孩不禁這樣想。」

  肖瑜說著,勾起了唇角,習齊的不安漸漸高漲,回頭卻發現罐子聽得很認真,他和他一樣,專注地望著輪椅上的男人,

  「後來有一天,媽媽告訴笨小孩,爸爸進了一個叫監獄的地方,永遠不會再回來這個家了。原因是去搶了別人的店,還把店主人打成重傷之類的,總之這從來不是重點。笨小孩知道自己的願望已經破滅了,他要的家,已經永遠都回不來了。」

  肖瑜的母親在改嫁給習齊父親之前的事,肖瑜向來很少提。就連肖桓,最多也只會在提及自己父親時,說句「我那被關的老爸」而已。

  對他們四個兄弟而言,父母從來就只是累贅和煩惱的根源,是個模糊的、難以捉摸的概念。小時候的習齊,對於同學總能理所當然地說出「我爸媽他們啊……」這種事,總感到既困惑、又羨慕:

  「……笨小孩本來是這麼以為,但他還是很努力,爸爸不見了以後,他覺得只要把自己當成爸爸,擔起爸爸的責任,說不定他們還是可以有美滿的家啊!於是笨小孩很努力,從國中休學,去當人家的學徒,打工養活媽媽和弟弟。就算自己每天都吃不飽、就算每天摸黑做代工做到眼睛都傷了,只要背後那個家還在,笨小孩就覺心滿意足了。」

  「後來,笨小孩的媽媽改嫁了。對象是還滿有錢的補習班經營者,那時候笨小孩高興得不得了,補習班老師的妻子也跑了,兩個破碎家庭的結合,笨小孩很天真的以為,這樣加起來就又是一個美滿的家了。就像拼圖一樣,多麼容易!」

  習齊吞了口涎沫,喉底又哽咽起來。他想起死去的、不幸的父親,那個男人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新爸爸雖然對大家都很好,兩個新的弟弟也都很乖巧,但是媽媽卻不怎麼喜歡他們的樣子,她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默。終於有一天,笨小孩一個不注意,連媽媽也搞丟了。據說媽媽丟掉的時候,帶走了很多很多錢,大家都說媽媽是為了錢才嫁進這個家,根本就不是想要一個新家。」

  「這下可好了,笨小孩把爸爸搞丟了,現在連媽媽都不見了,新爸爸又忽然病倒了。家再怎麼看,都不像是大家口中所謂的家了。但是笨小孩真的很笨,他很努力,他相信只要努力,總有一天一定一定可以實現那個微不足道的願望,」

  肖瑜把視線從星空下收回來,凝視著眼眶已然通紅的習齊,

  「所以他不但當起了爸爸,也開始當起了媽媽,如果把缺口通通補回去的話,破碎的東西一定就可以再完整回來,是這樣沒有錯吧?笨小孩總是這麼樂觀。」

  「所以他一邊在家裡照顧三個弟弟,一邊在外面工作養活家裡,自己累死也沒關係。只要有家就好了,這是他的願望,就算好幾次覺得快不行了、這個願望好難好難啊,但是笨小孩就是笨,他沒有辦法放棄這個願望。為了兩個可愛的義弟、為了他最親愛的弟弟,就算只有這樣,笨小孩滿足的想,這也是一個不錯的家呀!」

  「但是有一天,他發覺自己沒辦法在單純當個好爸爸、好媽媽,因為他發現,他最喜歡的那個義弟,在他眼裡,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不要說了……!」習齊忽然開口截斷了肖瑜的話,他嗚咽起來:

  「不要說了,瑜哥,不要說了,都是我不好……求你別說了……」

  「我在講故事呢,小齊,不要打斷我,」

  望著習齊痛苦的神情,肖瑜反而笑了起來。那笑容很輕、很淡,側看卻像把刀般,靜靜刨著習齊的心,

  「笨小孩覺得很慌張,如果弟弟不再是弟弟的話,那這個家還算是個家嗎?他很迷惑、也很擔心,但他還是無法壓抑自己的心情。如果情人同時又是弟弟的話,這個家應該還是可以存在吧?只要他們都在,只要大家都還待在這個家裡,圍在同一個桌邊,談笑、玩鬧,彼此扶持的話,這個家就不會消失,」

  「所以,在一個很暖很暖的夏天,笨小孩終於開口了。」

  「『我們交往吧!我們當情人好嗎?』他向義弟這麼說著。只是笨小孩不知道,就在他說這句話的頃刻,他的願望,就注定永遠、永遠也實現不了了……」

  肖瑜把視線低下來,望著已然摀住耳朵,蹲在地上啜泣的習齊,自嘲般地笑了:

  「你說,小齊,那個叫肖瑜的笨小孩,是不是真的很笨?」

  他一邊說,一邊仰起頸子哈哈大笑了起來,那是真正的、毫無保留的大笑,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在笑聲裡。習齊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像個畏寒的孩子般,蹲著抖個不停。直到罐子看不過去似地走上前,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瑜哥,瑜哥!我……」

  被罐子拉在懷裡,從習齊的淚眼看出去,肖瑜的身影忽然變得好淡薄、好模糊,他頭一次為了肖瑜心疼起來。就連罐子的懷抱,此刻也顯得冰涼:

  「對不起……我是笨蛋,我能做什麼?我是笨蛋……」他語無倫次起來。

  「但是笨小孩還是沒有放棄,」

  彷彿看不見習齊的舉動,肖瑜依舊端坐在輪椅上。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和習齊短暫地四目交投,

  「他還是想要一個家……無論那個家多麼扭曲、多麼畸形,儘管住在裡面的人,一個個都已經瘋了,全都不正常了,笨小孩還是不願意放棄。因為笨小孩就是那麼笨,那麼自私,那麼……無可救藥。」

  肖瑜的聲音,忽然變得好柔和、好柔和,

  「吶,所以小齊,跟瑜哥回家吧!我們回家吧,好嗎?」

  有那麼一瞬間,習齊幾乎就要開口答「我知道了」。他依偎在罐子的胸口,即使是罐子的臂,也抵擋不了肖瑜那種悲傷的、一往執著的眼神。很久很久以前,肖瑜在那道閃爍的陽光下,輕輕吻他的時候,依稀也是那樣的眼神。

  沒有變,他的瑜哥向來沒有變過。

  然而他已經變了,習齊知道自己已經變了,而且再也回不來了。

  「瑜哥,對不起……」

  道歉的話一出口,習齊不知道怎麼地又淚如泉湧,心像是被戳了無數的小洞,到處都在漏著風:「我不行……我真的不行。請你原諒我,我和以前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請原諒我……」

  肖瑜看著他,他把眼鏡拿了下來,收在輪椅旁的側袋裡。就這樣毫無遮蔽、□□裸地望著習齊的眼睛:

  「這樣嗎?小齊,你真是一點也沒變。」他笑了一下,彷彿連自己都感到有些無力似的。同時一直握在毯下的手忽然伸了出來,手上握著什麼東西。

  罐子的臉色首先變了,習齊也跟著驚呼起來。他看到肖瑜的手上,竟握著一把黑色的手槍。

  「瑜哥……」習齊顫抖地張開口。肖瑜依然沒有斂起笑容,只是拉開了保險栓,熟練地把槍架在兩手間,

  「不要懷疑,這是真的,」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罐子,疲累地勾起唇角:

  「我花了一整個晚上才學會怎麼用,要練到可以打中人這種大小的目標,可真不容易。小齊,不要這麼驚訝,我說過我不會騙人,我有個學員的丈夫,是做軍火走私的,所以她才有當貴婦的本錢。她很喜歡我,我和她說了我的需要,她就慷慨相助,還算我六折,是不是很講義氣?」

  肖瑜發出一串無意義的笑,見罐子動了一下腳步,他立既移動槍口,動作既利落又快速,一點也不像是初次用槍的人:

  「不要輕舉妄動。我說過了,笨小孩是真的很笨,為了自己的願望,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兩手握緊槍托,肖瑜把平素用來作菜、靈活又細長的手指勾到扳機上,輕淡地勾起唇角。見罐子果真不敢動了,才轉頭望著習齊:

  「來吧,小齊,上車吧!出租車就在後面,我們一起回家。」

  他又重申最開始的命令。習齊臉色慘白如紙,他嚇得連眼淚也掉不下來了,

  「瑜哥,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聽了習齊的問題,肖瑜又笑了一聲,「為什麼呢?是啊,小齊,為什麼要這樣?我自己也好想問,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習齊仍舊僵著沒有動,肖瑜的槍口仍然指著罐子,這時候習齊卻聽到罐子叫了一聲:「Ivy!」習齊還沒反應過來,罐子已經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山坡上滾了一圈,然後跳起來拉住習齊的臂。習齊聽見耳邊好大一陣巨響,他反射地尖叫起來,

  「Ivy,往這邊走!」

  罐子把腿軟跪地的他拉起來,打算帶著他往山坡上跑。但是習齊完全嚇傻了,剛才那一槍就打在罐子腳邊的草地上,四下都是火藥味,還有縈繞在耳邊的巨響。而肖瑜再次緩緩地舉起了槍,雙手握緊槍托,對準了罐子的背:

  「瑜哥,不要!」

  他本能地撲過去,眼淚讓他看不清楚前路,他在石子上絆了一跤,整個人撲到肖瑜身上。但肖瑜異常固執,他似乎早已失去了理智,動作卻成反比冷靜,習齊的耳邊又傳來巨響,這一槍擦過了罐子的足邊,打在山邊的柵欄上。

  習齊看見肖瑜再次舉起槍,他再也無法思考,伸手就推向了肖瑜,把輪椅往斜坡的方向推去:

  「等一下……Ivy!」

  他隱約聽見罐子這樣叫住他,但已經來不及了。

  山坡的另一端是陡峭的石坡,肖瑜的輪椅失去重心,槍口無力地朝空開了一槍,後座力讓肖瑜從騰空的輪椅上跌了出去。

  一切都彷彿電影的慢動作,恐怖而不真實。習齊的腦子頓時空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照顧自己一生的大哥,像個破布娃娃般,從山坡上被拋了出去,然後重重地摔在下面的石地上。習齊的呼吸停了一秒:

  「瑜哥——!」他淒厲地大吼起來。

  肖瑜的槍被拋了出去,掉在下面的山溝裡,但兩人都無心理會,罐子幾乎是立即跟了下去:「瑜哥,瑜哥——!肖瑜,不要——」習齊還留在山坡上,心跳的重量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擊碎,連呼吸也彷彿在那剎那靜止了。

  他看著罐子抓著陡坡上的石頭,小心翼翼地攀下斜坡,快到的時候才放手跳下,然後奔到了側躺在石頭上的肖瑜身邊。習齊顫抖地發現,肖瑜身邊的地上都是血跡,宛如盛開的紅花般觸目驚心:

  「瑜哥……瑜哥他……」

  他踉踉蹌蹌地跟下斜坡,一時間完全不敢靠近。罐子已經把肖瑜翻起一側,伏下來聽他的鼻息,又靠在他胸口,神色嚴肅地傾聽。半晌把食指和中指併攏,貼到肖瑜的頸動脈上去,即使是罐子,手指也不免有些顫抖。

  最後他把肖瑜的身體翻過來,習齊幾乎是慘叫出聲,肖瑜的右半邊腦側血肉模糊,全是慘不忍堵的血跡:

  「不太妙,右腦直接撞擊到地面,只怕是當場死亡了。」

  這話像道天雷一般,轟地一聲打進習齊的腦袋裡。他本能地張口:

  「你騙人!」

  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出來,緊接著被突如其來的瘋狂襲捲:

  「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罐子看出他的不對勁,連忙從後面握住他的肩。他朝左右張望了一下,跑到山溝旁,把那支被泥沾染的手槍拿了起來,卸下了槍膛,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罐子看著手上的機件,神色凝重地閉上了眼睛:

  「槍是真的,裡面卻沒有子彈,都是空包彈,剛才那幾槍也是。Ivy,你的哥哥……似乎並不想傷你。」

  習齊全身都在發抖,他沒有辦法站穩,就在肖瑜身邊跪倒了下來,

  「為什麼……」

  他先是呢喃著,很快氾濫成怒吼:

  「為什麼……瑜哥,為什麼——?!你不是說你不會騙人嗎?你不是說,你不會演戲嗎?騙人的、說謊的壞孩子,應該是我才對!瑜哥,應該是我才對啊——!你憑什麼,瑜哥,肖瑜!你憑什麼騙人——」

  罐子聽得不忍心,把他一把摟進懷裡。但習齊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也看不見罐子的存在,他撲到肖瑜的身前,枉顧滿地的鮮血跪了下來,

  「瑜哥,不要嚇我,拜託你不要嚇我。不要跟我開玩笑了好嗎?小齊在這裡,你快醒一醒,小齊跟你回家,來嘛,瑜哥,睜開眼睛,小齊馬上就跟你回家——」

  他像哄孩子似地推了推肖瑜的肩。由於側身著地,肖瑜的臂也像是摔碎了般,軟棉棉地垂在身側,像對像一般沒有生命力。罐子看不下去,強行從身後架住了他:

  「Ivy,你先起來……」

  「瑜哥,吶,我知道瑜哥又在鬧彆扭了。瑜哥,你剛剛說的故事我都懂,小齊全都明白,瑜哥,你不要這樣,以前都是小齊不好,小齊讓你受苦了,小齊是壞孩子,但是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了,小齊會實現瑜哥的願望,和瑜哥永遠在一起,瑜哥,你不要再鬧彆扭了,快點起來,小齊還想吃瑜哥做的菜,還想——」

  「Ivy——!」

  罐子終於忍耐不下,他硬是把習齊從地上架起來,架離肖瑜的屍體旁。習齊掙扎起來的大力連罐子也吃不消,他把手伸向肖瑜,怎麼也不肯離開,罐子沒有辦法,只好扳過他的身體,清脆地給了他一巴掌:

  「Ivy,你清醒點!」

  他痛苦地叫著。習齊被他一打,整個人像是沒了魂魄,失神地在地上跪倒下來,過了很久很久,才茫然地轉頭,望著一地的血跡,還有宛如睡著般閉著眼睛,竟像死得很滿足的肖瑜。習齊發現他的唇邊,竟還漾著一絲微笑:

  「瑜哥……」

  習齊終於叫了出來,他再也不想忍了,眼淚像噴泉一般狂湧而出,他四肢著地的爬向肖瑜,袖子上全是肖瑜淌下的血跡:

  「瑜哥……瑜哥……罐子學長,快點叫救護車!我求求你,叫救護車好嗎?我不要,我不要……誰都可以……我不要瑜哥死掉……我求求你!現在送去醫院的話,說不定還會有救……」

  罐子截斷了他的話,像是不忍心似地別過頭,

  「Ivy,你冷靜點,你看看他,身體都已經開始冷了。我……過去看過很多屍體,所以我知道,請你相信我,他真的已經死了,就算現在勉強送到醫院,結果也是一樣。」

  習齊整個人都呆滯了,他無法思考,也不敢去想之後的事。即使罐子說了這麼多次死字,他還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他完全無法相信,這麼多年來,一直待在廚房裡作菜、一直用溫柔的聲音叫他要多加件衣服的大哥,已經永遠消失了。

  「我不要……」

  他又嗚咽起來,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他不要這樣的結果。即使知道這種想法近乎愚蠢,他還是禁不住這樣的念頭,

  「我不要……學長……瑜哥……我不要……我不要瑜哥死掉……」

  他握住了肖瑜的手,果然像罐子說的,屍體的手已然開始轉冷轉硬。但習齊完全不在乎,他把肖瑜的掌貼在頰上:

  「瑜哥,我喜歡你。聽見了嗎?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全世界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變過。瑜哥,你不要丟下我,只要你不死,以後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聽你的,我會愛上你,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組一個家,一個完美的家……」

  罐子沒再阻止他,任由他伏在屍體上說個不停。稍微慌亂過後,罐子似乎冷靜下來,眼睛裡流轉著看不透的心思:

  「Ivy,你聽我說,我們得把他埋起來。」

  半晌,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習齊耳中。習齊像是被紮了一刀般,茫然地回首:

  「什……麼?」

  「這裡我怕很快就有人來,不能把你哥哥就這樣放著,這樣很快就會被人發現。你到上面的管理員室,旁邊好像有花圃用的倉庫,你去那邊,拿一把斧頭和鏟子來,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地把屍體埋起來。」

  習齊的腦袋無法運作,罐子的聲音縱使傳進腦海,卻宛如沒聽見似的。他愣了好半晌,才握緊肖瑜的手,劇烈地搖了搖頭:

  「不……學長,你在說什麼?為什麼要把瑜哥埋起來?為什麼?瑜哥是我殺的,全是我的錯,我現在就陪著瑜哥到醫院,然後跟桓哥、跟小齋,跟大家說……」

  「不是你的錯!」罐子忽然吼了一聲。他好像不敢大太聲,以免引來夜歸的學生,很快又收斂的聲音:

  「Ivy,你聽好,這件事情不是你的錯。我是目擊者,我看得很清楚,是你哥哥拿槍威脅你,你不像我對槍那麼瞭解,你是為了保護我,才會把他推下去的。反倒是我,我應該早點看穿那槍沒有殺傷力,早點提醒你才對。不是你的錯,Ivy。」

  他認真地看著他。但習齊的眼神依舊空茫,他又看了一眼含笑而終的肖瑜,忽然用顫抖的聲音笑了起來,

  「不是我的錯……哈……不是我的錯……」

  他忽然恍惚地笑了起來,笑得像在哭一般,令人不忍卒聽:「什麼不是我的錯……明明……都是我的錯才對,三年前的事情也好,現在的事情也是……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瑜哥的,是我……是我殺死這麼好的瑜哥……先是一次,然後是第二次……」

  「Ivy!」

  用力按住笑得全身發顫的習齊,罐子咬了咬牙。習齊卻別過了頭,瘋子似地笑著:

  「Ivy?Ivy是誰?Ivy是我嗎?」

  罐子抿了抿唇,彷彿不願再和他夾纏:

  「聽著,Ivy,你哥哥的屍體在公演前,絕對不能被人發現。聽到了嗎?絕對不能被人發現今晚的事。剛剛說是這樣說,要是你哥死掉的事被發現,我們一定會被警察問東問西,到時不管警察相信誰,下星期就是公演,一定會影響到公演的進行,」

  他轉過習齊心不在焉的頰,凝視著他恍惚的神情:

  「拜託你……算我拜託你。這公演對我而言很重要,我……不能再等下去了,Ivy,算我求你,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很痛苦、很困難,我也曾失去過最重要的人,我可以明白,所以一切工作交給我。」他對習齊低下了頭,

  「我只求你暫時不要和任何人說,女王也好你的家人也好,公演之後,你想自首或是想坦白一切都是你的自由,但是現在……拜託你了。」

  從未見過罐子如此向人低聲下氣,習齊一直也怔愣起來。

  他覺得自己像掉進了一個很深很深的井底,井底有一張大網,他自作聰明地攀著網,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離這口井,結果反而被這張網給纏住,越掙扎、它就纏得越緊,最終只能窒息在井底,

  「埋……要……埋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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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恍神地說著。罐子按了一下他的肩,轉身把肖瑜背了起來,鮮血淌下了腦側,看見肖瑜的慘狀,習齊又嗚咽起來,幾乎想就在這裡一頭撞死,陪他的瑜哥一起走。

  這樣就不會有痛苦、一切都可以解脫了。習齊忽然強烈地羨慕起那些已死的人來。

  「跟我來,我想我燒Knob東西的那裡正好合適,那裡很隱密,不下雨的話,應該暫時不會被人發現。」

  習齊已經喪失思考能力,或者更貼切一點,已經喪失了所有人類應有的能力。他只是茫然依照罐子的指示,拾起肖瑜同樣摔得七零八落的輪椅,又撿起了那把手槍,罐子悄聲說血跡他待會兒會來處理,就催促著他爬上陡峭的坡。

  山坡那頭傳來車駛離的聲音,顯然是出租車等得不耐煩,已經先行離去了。

  兩人摸黑走到活動會館後面,那裡果然如罐子所說,靜靜的一點人煙也沒有。罐子把面容慘白的肖瑜輕放到地上,消失了一陣子,再回來時手上拿著斧頭和鏟子,應該是如他所說從倉庫裡摸來的,他一鏟就鏟往鬆軟的泥土。

  「果然像我想的,這裡的土比較好挖。」

  罐子無力地哼了一聲,看了一眼習齊:

  「如果能燒掉是最好,但是燒屍體的話,無論怎麼做都太明顯了,除非找得到焚化爐之類的地方……」罐子的話讓恍惚中的習齊驀地驚醒,他立刻悲叫出來:

  「不可以燒!」

  他一叫,就發覺自己太過大聲,四下都靜靜迴盪著他的回音,像森林裡的耳語:

  「不可以……不可以燒瑜哥……瑜哥會痛,不可以燒,他已經被燒過一次了,已經痛過一次了,不要再讓他被火燒了……」

  他沙啞得語不成聲。罐子看著他,半晌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嗯,你說不燒就不燒。」

  說完就背對著他,沉默地掘起地來,泥土一鏟一鏟地飛散到空中,習齊忽然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眼前發生的一切太過不真實,好像舞台上的場景一樣。這讓他一時間,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聚光燈下,還是這個一切如實的現實世界:

  『啊……紅色的蘑菇,好多紅色的蘑菇……但是為何我的手,卻染上了罪惡的深黑呢?……』

  他忍不住輕聲呢喃,罐子回頭看了他一眼,手上卻沒有停,他的手腳利落,過不了半個小時,就掘出一個半人大小的深洞來,他把上衣脫了,□□著上身工作著,

  「好了,這樣就夠了。」

  他看了一眼茫然依舊的習齊,從深洞上爬上來,「你先把輪椅埋進去,還是我來?」習齊就把收起的輪椅交給他,罐子把他扔進洞裡去,在上面覆蓋了厚厚一層泥土,然後才對習齊懷裡的肖瑜伸出手:

  「來吧,如果要和他道別的話就趁現在,我們時間不多了。然後把它交給我。」

  習齊呆愣地看了一眼罐子沾滿泥土的手,又把視線落回肖瑜緊閉的雙眸上。用視線瞄繪過他的眼、他的鼻,曾經吻過他無數次的唇,還有他覺得最吸引人的睫毛。截肢的膝蓋從毛毯下露了出來,單薄地令人心酸。

  重逢之後就是一連串驚變,習齊沒時間好好看看他。現在仔細地看,肖瑜似乎也瘦了,始終溫和笑著的眼角,多了點以往沒有的皺紋,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

  那一瞬間,習齊覺得他什麼也不在乎了,肖瑜虐待他的事情也好、指使肖桓□□他的事也好,他全都忘了,全都可以原諒了。

  他好喜歡這個男人,他不懂為什麼到現在才察覺。

  習齊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化了、成了一灘水,柔柔地包裹住他全身。見肖瑜的額角沾了血污,習齊就伸手替他拭去。他就這樣癡癡地凝視著著肖瑜的五官,良久沒有移開目光:

  「肖瑜,肖瑜,瑜……」

  他充滿感情地叫著,彷彿肖瑜只是在他懷裡睡去,一叫就會清醒。

  他低下首來,吻住了肖瑜的唇。失溫的唇幾已完全冰冷,僵硬得令人起寒慄,但習齊完全不在乎,他像是瘋了一般,拚命地舔著、吸吮著肖瑜已然失去生命力的唇,他在地洞旁滾倒下來,瘋狂地吻著肖瑜的每一處,甚至腦側的傷口。直到罐子拉住他,

  「Ivy!」

  他看著狀若瘋顛地習齊,唇邊還沾著糜爛的血污,拿著鏟子用力擁抱了他一下,

  「別這樣,他已經死了……你哥哥他已經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習齊有種錯覺,罐子這話說得特別用力,彷彿也要說給自己聽似的。他似乎看見了幾個月前,當罐子目睹另一個生命,在他眼前以最殘忍的方式逝去時,這個男人也是像這樣,失去理智地吻著屍體的每一個角落,直到屍身和人都已冰冷。

  為什麼,人總要等到無可挽回,才會懂得心痛?

  他看見罐子從旁邊拿過了小斧頭,不禁心口一抽:

  「學長……要幹什麼?」

  他茫然地問。罐子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後咬了一下牙,

  「全屍埋下去太容易被發現,一下雨就完蛋了。也不容易腐壞,最好是分成比較小的單位,這樣可以藏得久一點。」

  習齊全身震了一下,他反射地叫了出來:

  「不要!」他抓住了罐子拿斧頭的手: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不可以做這種事!你怎麼能對瑜哥做這種事?不可以,瑜哥會很痛,他會痛哭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瑜哥其實很怕痛。只是為了我們,他總是忍著,一直忍著……」

  他又夢囈似地說了起來,罐子抿著唇插口,

  「他已經死了!」他又說了一次,看著習齊慌亂的眼睛:

  「Ivy,他已經死了,和Knob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你清醒點!這件事已經是定局,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了!現在重要的是還活著的人,如果你不想讓我們努力這麼久的戲毀於一旦的話,就聽我的話,我們得盡全力在公演前瞞住這件事!」

  他看著被他的聲音嚇住,滿臉呆滯的習齊,又不捨地撫了一下他的頰:

  「都交給我吧!道別夠了的話,就把他交給我吧,我不會讓他痛的。」

  罐子的聲音像是魔咒般,習齊不知不覺放下了肖瑜的屍身。罐子就把他拖進洞裡,拿著斧頭跟著跳了下去,他抬頭看了眼呆愣著望著洞裡的習齊,咬了一下牙:

  「你到外面去,不要看。等全部都結束了我會叫你。」

  習齊便像著魔了似的,拖著腳步走到了泥地外,背對著地洞。罐子似乎在脫衣服,他連長褲也脫了下來,暫時扔到了洞外。習齊全身都在顫抖,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心底彷彿也鑿了一把斧頭,在那裡鑽著、咆哮著。

  他聽見罐子挪動肖瑜的聲音,然後是舉起凶器的悶哼。他的瞳孔驀地睜大,身體在自己察覺前驀地動了:

  「不,不要——!」

  他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幾乎是撲向地洞裡的罐子。罐子也被他嚇了一跳,斧頭差點收勢不住,他忙扶住洞壁穩住身子:

  「Ivy……」

  他露出詫異的表情,習齊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了出來,剛才被嚇住的、來不及流乾的淚,此刻全都湧了回來:

  「不要……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子!不要把瑜哥分開,還是……還是不行!我無法忍受……我受不了……辛維!他和Knob不一樣!在我眼裡不一樣!瑜哥還是會痛的!他還會哭、會叫、會抱怨、會傷心……我不可以……我怎麼可以……」

  他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固執地抱緊了肖瑜,好像希望罐子連他一起劈下去般緊闔著雙目。罐子俯視著他,看著他沾滿泥土和鮮血的側臉,還有自己同樣血跡斑斑的手,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明白了,不要分屍了,直接讓你哥哥入土為安吧。如果真的被發現,那就當作是命吧……」

  習齊過了很久,直到罐子把斧頭丟開,才肯放開肖瑜,躲到洞外去。罐子把洞又掘深了一些,把肖瑜用坐姿安放在洞底,然後一鏟一鏟地把泥土鏟回去。

  習齊就坐在洞邊看著他,看著肖瑜清秀的五官,在一鏟鏟泥土中漸漸消失,神智再度飄忽起來。他忽然想起在那齣戲裡,Ivy剛和Tim認識不久時,曾經問過Tim,為什麼被放逐到這個城市邊緣的垃圾場來。

  那時Tim剛殺了一個人,正玩弄似地用剪刀剪著他的頭髮,聞言就狂放地笑了:

  『因為我犯了他們所謂的罪。我殺了人。』

  『殺人,是一種罪?』Ivy好奇地問。

  『嗯,就城市那些人的說法,殺人是不可饒恕的重罪,和□□、偷盜是一樣的,和罪相應的是罰,我的罪孽深重到城市的人不知該如何處罰,就把我丟到這個地方,好讓他們眼不見為淨。』Tim難掩嘲諷地訕笑著。

  『只要犯了罪,就一定會被處罰嗎?』

  『他們是這樣說的,就他們的說法,縱使不是用律法,你所犯下的罪,總有一天會以某種形式,原原本本地回到你身上。』

  Tim說,Ivy歪著頭思考,一副很不解的樣子。他看著修剪著屍體頭髮的Tim,

  『Tim現在做的事,也是一種罪嗎?』

  『啊,就那些人的說法,應該也算吧!』

  Tim揚起笑容。而劇本裡的Ivy便拿過了他的剪刀,在Tim驚訝的目光下,笑嘻嘻地也剪了屍體一縷頭髮,再把剪刀還給Tim。

  『那麼,現在我就和Tim犯下同樣的罪了。Tim,我和你同罪,和你同罰。』

  習齊清醒的時候,罐子已經完全埋好了肖瑜,他把土謹慎地覆蓋起來,他在地洞旁升起了一堆火,把自己的上衣和褲子都扔進火裡,然後催促著習齊脫下自己的。習齊茫然地跟著做了,罐子用毛毯裹住他發抖的身軀,自己則近乎裸身地觀望著大火:

  『世人都犯了同樣的罪……』

  他似乎也想起那一段劇本,眼神也跟著緲遠起來。火舌越捲越高,吞噬了衣物、吞噬了空氣中難聞的血腥味,習齊在火光掩映中,聽著罐子低沉的嗓音,

  『世人都犯了同樣的罪,卻領受著不同的責罰。上帝啊,如果你當真存在,為何不拿出你的天平來,讓世間所有的罪,都與罰相等?讓那些微賤的、卑劣的、貧寒的、孤苦的,同那尊貴的、高尚的、富有的、有聲望的,讓那些被放逐的,同那被珍視的,讓那些不足的,同那過多的。』

  『上帝啊,若你的律法真有道理,為何這世上受罰的,從不是犯罪的?而犯罪的,又從不是受罰的?而什麼又是罪?什麼又是罰?……』

  習齊就這樣蜷坐在火堆旁,聽著罐子彷彿悲泣般的調子,像在聽一首古老而哀傷的歌,就這樣漸漸失去了意識。

  ***

  習齊又住回了罐子的家。

  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誰看到這時候的習齊,都會這麼做。罐子再怎麼狠心,也不忍把這個像是失去靈魂般、虛弱又茫然的孩子,再趕回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外。

  習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那張Knob睡過的床上。這讓他十分驚訝,發生過的事像夢境一樣,習齊幾乎要欣喜地以為,發生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可怕的惡夢,只要他醒過來,撥通電話,肖瑜依然會用那溫柔的嗓音,歡迎他的回家。

  但罐子的出現打碎了他的夢想,他現身在門口時,神情異常疲累,開口就說:

  「已經全部處理好了。」

  習齊幾乎想脫口問他:「處理什麼?什麼處理好了?」但罐子既嚴肅又恐怖的表情,讓他不得不逼自己冷靜、再冷靜。他只能不斷不斷地重新告訴自己,肖瑜已經死了,他的瑜哥已經死了,被他親手殺死了。

  接下來的光陰,習齊覺得自己像活在夢境裡,有時候以為自己清醒了,下一秒又像在作夢一般。有時候他會清楚地意識到肖瑜的死亡,但下一秒又覺得他還活著,而且那種感覺鮮明到即使有人把肖瑜的屍身拋到他面前,他也不會相信。

  就像身為人類的知覺、理性、判斷力,甚至所有的尊嚴和需求,都在頃刻間消失了,隨那把罪孽的大火,一起燒得乾乾淨淨。習齊覺得自己只剩下軀殼,會走會呼吸的對象,裡頭無時無刻都空蕩蕩的,即使把他整個人撕裂、剖開,也什麼都找不到了。

  習齊幾乎無法闔眼,就算撐不住睡著也會馬上驚醒,在屋子裡四處亂闖、把門一扇扇打開,反反覆覆,像在找尋一個永遠也找不到的人。只有被罐子抱著睡時會好一點,即使在睡夢中,習齊也不斷地輾轉、呻吟,像是看見什麼恐怖的事物般臉色扭曲。

  有時他覺得自己聽的見肖瑜的聲音,清楚地就像在耳邊細語。這時習齊會感到狂喜,跳起來和那個聲音說話,說上一整天也不覺得累,而那聲音逐漸遠去、逐漸微弱時,習齊就會感覺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硬生生從體內被剝離一般,哭叫著請求它留下。

  但他無論他怎麼哭、怎麼喊,怎麼聲嘶力竭地請求,那個聲音最後還是會離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罐子擔憂的喝止:「夠了,Ivy,已經夠了。」

  有時他又忽然什麼都不做,只是突然地跑到屋外,一個人靜止在街道上,淋著陽光,淋著細雨,宛如塑像般呆立在空氣裡。

  聽不見肖瑜聲音的時候,在某些偶然的瞬間,習齊的眼前會重現那時的情景。

  彷彿壞掉的錄像帶般,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在習齊眼前播放著。同樣的橋段,同樣從習齊眼前墜落的肖瑜。而越是看著,習齊就越發看得清晰,肖瑜在摔離輪椅、往他永遠也觸不及的那一方遠去的頃刻,是掛著微笑的。

  那是極為滿足、極為安詳的微笑。習齊從來沒有在一生艱苦的肖瑜臉上,看過這樣的美麗微笑。

  為什麼笑?習齊在夜闌人靜時不解地問了。瑜哥,你為什麼笑?

  是因為終於復仇了?用死懲罰他這壞孩子、讓他一輩子活在自責的深淵裡?

  還是因為終於得償宿願了?終於可以解脫了、放下所有的一切了?

  還是——

  對比於習齊的崩毀,罐子卻一天比一天冷靜。

  他交代習齊不要晚歸,也不要在公寓附近閒晃。但也不用他交代,習齊的生命,就像隨著肖瑜的死去,也一起死去了一部份,除了排練和生存必需的活動,他整天都窩在Knob死去的那張床上,小動物冬眠般蜷縮著,只吃罐子餵食的水和食物。

  雖著公演的近在眼前,罐子的身心似乎都呈現一種不可思議的平和狀態。

  彷彿已經拋卻了一切、覺悟了一切,把自己所有屬於人的雜念和彷徨,都昇華到了舞台上,接下來的幾次綵排,罐子的表現讓全劇組都為之著迷。舞蹈也好、台詞也好,這個男人在聚光燈下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投注了所有生命般,美麗而動人。

  「我愛上他了。」

  觀眾席上的菫看著罐子,忽然感慨地爆出一句話。阿耀立刻大叫:

  「你說什麼?我不如他嗎?」菫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你是說抽慉的機器人嗎?何況你拿什麼資格來問我這句話啊?」

  阿耀想也不想就答:「當然有資格,因為我是妳的男人!」這話一出,就連菫也愣了一下,半晌才冷漠地轉過頭:

  「先把自己練得比按摩棒強再來吧!白癡。」頰卻也微不可見的紅了。

  下了舞台後,罐子也越益沉默,總是窩在大廳的一角看劇本。像尊莊嚴的塑像般,包括女王在內,誰也不敢任意打擾。只有女王遠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放棄地坐為導演椅上,指導其它演員去了。

  相比於罐子的完美,另一個令劇組驚訝不已的演員,是習齊。

  公演前三天,女王再一次帶大家到市民會館,在那裡進行完整流程的演練。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幕戲,那是全劇的終結,故事的結局,場面相當盛大,包括舞者在內,對Tim和Ivy而言,也是最困難的一場戲。

  殺了母貓的Ivy,終於陷入完全的瘋狂中。他像Tim一樣愛上了殺戮,而且和Tim一樣,無法控制地想殺了他的Tim。

  就在同時,垃圾場的抗爭節節敗退,被放逐到垃圾場的人們,終究是敵不過市民諸般嚴厲的武器,Tim好幾次都面臨生命危險,他遍體鱗傷、只能做困獸之鬥。有一天晚上,Ivy聽見他爬到了金屬塔的最頂端,對著燈火輝煌的城市怒吼。

  他於是落下了眼淚,做了最後的決定。
  半瘋顛狀態的Ivy,想起了過去Tim教過他的,關於火的意義。於是他點了一把火炬,燒光了垃圾場裡所有的東西。從他們居住的紙箱、被城市居民不斷拋棄的各種垃圾、各種電器,一路燒到了象徵墮落與污穢的金屬塔。

  整個垃圾場都捲入了這場熊熊大火,大火燒去了屍體、燒去了血腥、燒去了疲倦與絕望的人群,讓一切回歸於虛無。

  整幕戲最驚人的一幕,是Ivy爬到金屬塔上,在熊熊烈焰中,拿起了代表上帝的留聲機,帶著狂放的笑容,將他往地上一擲,從此摔個粉碎。

  『我們是應受罰的人,應受罰的人!』

  習齊在舞台上放聲大笑,叫聲響徹了整個表演廳,觀眾席上的人沒有人敢呼吸:

  『看呀,我褻瀆了上帝!我摔爛了他!啊,原來毀壞他是如此容易,仰望他的時候覺得他如此神聖,我還曾向他屈膝。但是大家看!大家看呀!他也不過是一堆脆弱的零件、一個被丟棄的上帝!我們是應受罰的人,應受罰的人!』

  習齊跑到被摔壞的留聲機前,拿起了散落的零件,像捧花一般地任他在指間流瀉,彷彿傷逝春天的詩人,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

  但下一秒他又興奮地大笑起來,他拾起懸在一旁的火炬,從舞台這一頭劃到另一頭,像單純在遊樂園玩耍的孩子,把整間垃圾場付之祝融。他笑著、跳著、焚燒著,在火光與火光間轉著圈圈,宛如參加慶典的孩子,拉著母親東看西看。

  『全部……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喲!像火一樣的蘑菇!燃燒的蘑菇!』

  最後他在舞台上跪倒下來,兀自悶笑著不停,拿著火炬在週身揮舞著。雖然明知是道具的冷火,使用前也有一再教導演員安全的使用方式,但習齊瘋狂的模樣讓劇組都不由得擔心起來,他忽然捧著火炬,在舞台上站直起來。

  『啊,Tim,你來了。』

  他眼神空洞地揚起唇角,對著空無的一方笑了。整個表演廳都迴盪著他空無、安靜卻又詭異無比的長笑,習齊一手拿著燃燒的火,嘴上哼著歌,像在舞池裡舞動的精靈,和無數的火焰一起旋轉起來。一邊轉,一邊說著最後的台詞:

  『來吧,把我燒燬吧!Tim,也用你的火燒盡我吧!燒了我,燒了我……』

  罐子遲疑地站在階梯下,不確定要不要上台接戲。接下來是全劇的最後,燒光了垃圾場、砸壞了留聲機的Ivy,看見了同樣陷入絕望的Tim,他把剪刀藏到身後,要求Tim擁抱他:『抱我,只有今晚,不要問理由。』、『用你的火把我燒盡吧,如果這樣的話,說不定我的灰燼,還能被風吹進天國。』正是習齊在大雨中和罐子演過的那幕戲。

  在那幕戲裡,Tim依言擁抱了Ivy,他們在舞台上最後一次共舞,像垃圾場的遭遇一樣,盡情燃燒了最後的生命與狂妄。Tim筋疲力盡地倒在Ivy身下,Ivy俯身凝視著他的雙眸,取出了剪刀,對Tim輕聲呢喃著:『與你同罪,與你同罰。』

  他舉起了剪刀,往Tim的眼窩狠狠地刺進,燈光暗下來。故事到此於焉終結。

  習齊記得,罐子和女王說過,最初他和Knob一起看見這個結局時,Knob馬上大呼抗議:「不行!不行!這樣太悲傷了啦,我會哭的!」

  罐子在一旁嗤之以鼻:「哪裡悲傷了?殺人放火完□□做到死,要是我爽都爽斃了,這死法很棒你不覺得嗎?」Knob瞪了他一眼,說:

  「我不管,我要改結局。」罐子問他:「為什麼?」Knob就跳起來,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凝視著他的情人說:

  「你看不出來嗎?Ivy一直到最後,都是深深愛著Tim的!」

  「那又怎樣?最後他還是幹掉Tim了啊?」罐子沒好氣地問。

  但是Knob搖了搖頭,「不,不,他是救贖了Tim,也救贖了他自己。」

  那時Knob的聲音,在罐子的記憶裡,就像真正的天使般平靜、溫柔:

  「因為他知道,他明白Tim的心意。活在這世上太苦了,Tim和Ivy都是,但是Tim很傻,他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在別人身上,卻始終找不到出口,而Ivy把痛苦反射回自己身上,也找不到出口。最後的結局,Ivy學會了釋放,替Tim找到了出路,所以他們兩個都得到了救贖,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既然是最完美的結局,為什麼你還要改?」

  罐子擰了擰他的鼻子。Knob躺在罐子的臂彎裡,扯起了一絲寂寞的笑:

  「雖然完美,但是很悲傷啊。」他說。

  女王在罐子上台接戲前就叫了停。但是習齊似乎沒有聽見似的,也或許舞台下的聲音,對他而言已再不具什麼意義。習齊仍舊在舞台上轉著、笑著,笑到聲音微啞,兀自沒有停止,他還□□著上身,被留聲機的殘骸絆了一下,就在舞台上跪倒下來,揮著危險的火炬,對著看不見的觀眾席叫著:

  『蘑菇!好多蘑菇!好多燃燒的蘑菇!嘻嘻,嘿嘿!全部燒燬吧!燒燬吧!』

  他拖著腳又旋轉、跳躍起來。劇組的人一片靜寂,並不是不想叫住他,而是習齊瘋狂的模樣,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神聖肅穆,那是一個演員,為了他的舞台、他的戲劇,連他的靈魂也甘願一併燒盡的奉獻,足以令觀者為之憾動。

  最後是紀宜看不過去,他擦過罐子衝上了舞台,抱住了還在旋轉、大笑的習齊,奪下他的火炬,用毯子覆蓋住他□□的上身,

  「不要演了,習齊,不要演了,不要演了,求你不要演了……」

  他的眼眶漲得通紅,往觀眾席下一看,女王也是一樣,兩眼佈滿血絲。紀宜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不要演了,不要再演下去了,習齊,再演下去的話,你會……」

  但是女王始終沒有說話,劇組的人也都沒有。罐子在舞台下脫去了上衣,圍上了戲服,看著被紀宜帶下去休息,還不住輕笑著的習齊,一句話也沒說地爬上了舞台。

  習齊和罐子一樣,舞台以外的時間,也幾乎都不說話、不和任何人交談。直到綵排時間結束,習齊仍然呆坐著,如同被觀戲的主人忘掉的娃娃,一動也不動地待在位置上。直到罐子去搖他,把他帶上機車,習齊才稍微恢復成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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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公演前夕,罐子仍然照常去打工。他越來越晚歸,時間幾乎都耗在工作上。

  習齊已經無心再探究他做什麼工作,但是他看得出來,隨著公演時間越近,罐子就越著急,雖然不至於借酒澆愁,因為他想保持最佳狀態站上舞台。但是Boss香煙的氣味,這幾天以來充斥著整幢公寓,即使在睡夢中也揮之不去。

  肖桓和習齋都沒有人來電話,習齊對他們則是連想,都不太敢去想。一想他就發抖,一想,他就幾乎要發瘋。

  埋藏在冰冷土地裡的肖瑜,一定也鑽入了習齋和肖桓的夢裡。

  他會怎麼和習齋說呢?會說自己好冷、好痛、好難過嗎?習齊有好幾次好幾次,都好想跑回那個地方,那個埋藏著肖瑜和秘密的洞裡,用十指把泥土掘開、掘深,然後鑽到裡頭,緊緊抱住他的瑜哥,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的身體,從此和他一起永遠待在那裡。

  習齊覺得很諷刺,最終把他逼瘋的,竟不是對殺人的內疚,而是對肖瑜這個男人無盡的思念。

  如果到什麼地方就能聽見肖瑜的聲音、看見肖瑜的面容,他一定毫不猶豫地追去。

  他好想他、好想他,想到心都碎了,腦子也累了。

  他已經累了。

  學校開學了,藝大又恢復了以往的繁華與熱鬧。習齊在活動中心的轉角,看到了介希樂團公演的宣傳,很陽春的黑色傳單,像是充滿活力的新春小草一般,悄悄長滿了學校的各個角落。對比已經被人撤掉、貼出道歉啟示的介蘭公演,感覺更為強烈。

  母貓說:然而她們之中良善的,都已自己結束了性命,罪無可逭的,全都上了絞刑架。請看看我!看看她們!

  兩天前的綵排,罐子也是像之前一樣,一結束就背上背袋,呼喚習齊,一副準備去打工的樣子,習齊聽見旁邊的紀宜說了:

  「他還是堅持要還那筆錢嗎?」

  習齊從肖瑜的幻影中抬頭,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就連紀宜的臉,看起來也好陌生,

  「那天……就是第一次去會館排練前,我和罐子聊了一陣子。」

  紀宜坐在他身邊,彷彿特意要吸回他對於人世的注意力,用溫和的嗓音說著。習齊仍舊毫無焦距地望著他,紀宜就俯下身來,握住了他放在椅把上的手,

  「本來……是要跟他談你的事,因為你們好像現在住在一起,我想他大概是唯一能救你的人了。不過,也因此談了很多他的事情,包括關於他執意要還錢的事。」

  習齊稍稍有了一些反應,被紀宜緊握著手,冰冷的體溫也不顧他意願地回暖。習齊恍然地啟唇:

  「為什……麼?」他的聲音乾啞,句子也不能語意。但紀宜彷彿知道他心意,對著他微微一笑,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罐子很少談自己的事,特別是以前的事,只有女王多少知道一些。罐子這男人……從十二歲開始,就一個人離家出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家過,他流浪過很多地方,也做過很多不同職業的樣子,其中也包括一些非法的,」

  紀宜似乎笑了一下,又補充道:「就像Tim一樣。」

  習齊惶然地望著紀宜,想起罐子聽見他離開家時,並沒有什麼特別驚訝的表示。對罐子而言,家這種東西,恐怕是比習齊更為模糊的概念,

  「雖然不是很知道詳情,不過罐子的父母,似乎都不是什麼太盡職的人。他的爸爸好像是在美國做生意的華僑,跟人借了不少錢,開了一家公司,後來倒了,債主全找上門來。他母親好像喜歡賭,到處去和人家簽賭、摸牌桌,結果欠下了一屁股債。」

  紀宜瞇著眼睛,靠回觀眾席的椅背上,

  「後來他父親好像就因為這樣,被地下錢莊的人活活逼死了,母親則每天借酒澆愁,罐子年紀輕輕就逃家了。對他來講,把他父母逼上絕路的,就是借錢,他一定是看盡了欠債的恐怖之處,所以才會對借錢這件事這麼反感。」

  習齊看著紀宜的苦笑,他想起罐子說過,「借錢是另一回事,我不想讓Knob在人生的最後還留下污點。」紀宜看著他稍微回神的表情,又繼續說:

  「據說罐子知道Knob竟然去借高利貸的時候……氣得不得了,兩人還吵了一架。罐子甚至和Knob提分手,罐子曾應很後悔的和女王說過,他認為那說不定是讓Knob走上絕路的原因之一。但是他那時候真的是氣瘋了,兩人還因此打了一架,」

  紀宜回頭看了一眼罐子,他正在和女王談公演的事情。習齊看見他又苦笑了一下,

  「不過他就是這樣人。對他來講,欠錢不還的罪惡,可能還遠超過殺人、放火甚至□□之類的罪行。應該說,對他而言,世界上沒有什麼規則存在,法律也好、交通規則也好,通通和他沒有關係。唯一一條就是欠了錢一定要還清,」他攤了一下手,

  「就像那齣戲裡說的一樣,他是活在上帝律法之外的男人。」

  紀宜又長長歎了口氣,握住習齊冰冷的手心。習齊看著他,把視線緩緩地移向罐子,連日疲累的臉上,多了明顯的黑眼圈。

  雖然幾乎對外界失去注意力,習齊還是知道,越接近公演,罐子還錢就還得越勤,好像急著在公演前,把這筆帳、這個罪惡給贖清似的。

  他記得在戲裡,母貓曾經拿著銅板,得意地和Tim炫耀過:看看我手上的小東西,靠近一點看看!別看他小小的不起眼,雕刻不美又散發著臭味,你的生命、你的靈魂,還有世人的道德、良知、自尊、信仰、羞恥和正義,全得看這小東西的臉色!

  「Ivy,該走了!」

  罐子在階梯上大聲喚他,朝這裡看了一眼。

  習齊不得不從位置上起身時,紀宜拉住了他:「有什麼問題的話,記得來找我,知道嗎?記得我給你的電話吧?」他看著他說。

  習齊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朝罐子的方向踉踉蹌蹌地走去,走進他的懷抱裡。紀宜又叫住了他,

  「習齊。」

  他看著習齊微微發顫的肩頭。擔憂的模樣,讓習齊想起了那天的肖桓:

  
  「你……凡事要看開一點,知道嗎?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你也不肯讓我知道,但是……凡事都會有轉機的,不要放棄希望。」

  習齊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尾隨著罐子,靜靜走出了表演廳。

  那天晚上,罐子和習齊都沒有睡,習齊驚醒的時候,發覺罐子不在身邊。

  他驚慌地跑出了房間,卻發現罐子人在門口,正在穿防風外套。

  「睡不著嗎?」

  他對著茫然的他一笑,對他伸出了手,「那就來吧,一起走。」

  習齊沒有問他「去哪裡」,對現在的他而言,是在這裡也好、那裡也好,甚至不在這世上也好,都已沒有差別了。

  他任由罐子拉著,上了那台重型機車,沿路飆車出了市區,街上的路燈像流星般,在習齊的身後流逝,宛如城市裡逝去的、無數燦爛的靈魂。

  習齊慢慢認出這條路。那是他排演失意的那一天,罐子帶他去Tin&Bitch的那條路,出了市區,就是綿長的海岸線。深夜的大海,看起來和白晝大不不同,那麼悠遠、寧靜,黑漆漆的沒有盡頭,吸引著人投向他的懷抱。

  罐子在一處海岸線上停了下來,習齊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看見的卻是一片像殘垣般的事物,好像被大火燒過,滿地的焦黑。罐子感慨地插著腰,

  「罐子和□□,現在變成這樣了。」

  習齊嚇了一跳,從那天之後,他就一直記著這間酒吧,而那聲響徹天際的「我們在這裡」,到現在都還迴盪在他耳際。之後雖然一直沒時間去注意,但習齊總想著終有一天,自己還要再來一次這裡。
  「因為本來就是非法佔地,海岸線這一帶,都是國家和企業的私有地。□□也跟我說過很多次,他已經早有心理準備會有這麼一天。據說是想買下這塊地的地主,煽動附近的居民抗議,本來是向政府申請了拆除,沒想到拆還沒拆,就不知道被誰放把火燒了。新聞是說是不滿酒吧吵鬧的觀光客放的火,天知道呢。」

  罐子抿了抿唇,又重新跨上了機車:

  「我是聽□□說的,他現在人都待在醫院了。他說這樣也好,因為他……也沒剩下幾年了,他自己清楚。」

  他忽然笑了起來,習齊靜靜地看著他的笑容,

  「大火!Ivy!多華麗的殘骸!多適合Tin&Bitch的結束!」他仰天大笑著。

  他們又上了機車,像那天一樣,沿著海岸線疾駛,白色的沙灘在轉彎處現身,沒有月亮的夜晚,海潮黑壓壓的拍上沙灘,竟有一種攫奪人心的神秘感。罐子讓機車的大燈開著,和習齊一起走下了沙灘,站在海邊看著一片漆黑的大海。

  『有的時候,Ivy,我也想過,生存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習齊抬起頭來,他們對這齣戲的台詞已然太熟悉。這是Tim在機器人的獨白後,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對Ivy說出的真心話。那是高傲、張狂,從不向任何人低頭的Tim,僅此一次的內心獨白。

  罐子看著他的神情,又笑了一下,

  「之前你在海邊的表演,很感動我,我想我至少也該回禮一下。我不喜歡欠人東西。」

  習齊沒有說話,他看著罐子走向海潮,越走越深,直到水深及膝,

  『但我不知道該向誰詢問,Ivy,我們的出生,從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那些城市裡的人說,出生是上天給母親的恩賜,我們應對上帝、對父母心懷感激,因為有他們的奉獻才有我們。我們要珍惜生命、要善用生命,生命是僅此一次的奇跡,我們要用自己的生命,來還清社會和父母的恩情。』

  罐子沒有停下腳步,他就像是只勇往直前的小舟,在浪潮間晃了一下,又站直了身體。習齊看著他廣闊的背,認識這個男人以來的種種,忽然無比鮮明地湧上腦海。

  這個男人的背影,好像總是像這樣,即使傷痕纍纍,但從不屈折。

  『但是這不對啊!如果你沒有辦法決定要不要,怎麼能夠善用?怎麼能夠珍惜?就好像你走在路上,忽然有個陌生人硬塞給你一個針插,叫你要好好善用他一樣。Ivy,如果我出生的時候,上帝派個天使來問我:喂,小渾球?你想不想出生?我一定馬上奪過那把剪我臍帶的剪刀,刺入自己未及看見世界的眼球。』

  『Ivy,他們跟我說生命很美好,他們說,生命終究會找到希望。但是我找了好久,真的好久,才發現所謂美好,只是對某些人而言美好,而希望不會降臨在每個人身上,』

  『Ivy,如果出生只是迎接苦難,我該向誰討回這筆債?是上帝,還是父母?』

  接下來Tim的台詞應該是,『但他們說:都不是,如果你活得不快樂,那一定是你自己的錯。』但是習齊注意到罐子越走越遠,越走越深。海水蓋上了他的胸膛,淹沒到他的脖子,他身後的腳印,早已被海潮給打濕。

  即使再怎麼恍惚,習齊也知道不對勁,他顛倒地從沙灘上站起來,

  「學……長!」

  他跟進海潮裡去。罐子仍舊反覆著上一句台詞,枉顧習齊叫喚地向前繼續走。習齊的身高差了罐子一個頭,很快就被海水嗆了一下,他嘶啞地大叫:

  「學長……學長!回來!快回來!」

  罐子停住沒有動,習齊再也等不住,他兩手並滑地撲向罐子,在飄浮的海浪中扯住了他的T恤,隨即抱住了他的脖子。

  罐子全身都濕了,頭髮也濕了,習齊咬著牙,硬是用潮水的力量把他往岸上拖,有一瞬間他甚至想,就這麼和罐子一起葬身大海也不錯,但是最終還是把他拖上了岸。

  他們一起翻倒在沙灘上。習齊覺得筋疲力盡,突如其來的驚嚇讓他手腳發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罐子一上岸就抱著膝蓋,低著頭蜷坐在那裡。

  習齊喘個不停,直到稍微恢復點體力,才有餘力注意罐子。他看見罐子的雙肩起伏著,不禁瞪大了眼睛。

  「學長……」

  罐子在哭,那個驕傲的男人,竟然在哭。

  罐子兩手都握著拳頭,一下一下地擊著沙灘,擊出些許印子來,微低的臉上全是淚痕。他就像是個被遺棄的孩子般,縮在海潮的一角,不停地、間或夾雜著嘶啞嗚咽地哭著,仔細去聽,還能聽見他壓抑的呼吸聲。

  習齊沒有靠近,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旁觀罐子的哭泣。

  半晌他站了起來,走到罐子的身上,一語不發地低下頭,從上面抱住了他的臂,和他濕透的身軀相擁著。

  他始終沒有開口。剛才為什麼不停下來?為什麼要哭?習齊什麼都沒有問。

  他只是覺得,心頭有一塊地方,忽然變得平靜、澄澈了。

  然後,終於到了公演前一夜。
  ***
  
  沒有人發現肖瑜死亡的事。就連肖桓也沒有打電話給他,也沒有像習齊所預想的,第二天就有警察來敲他的門,後面帶著肖瑜被泥土濡濕的屍體,請他好好說明。

  如此順利,反而像是個大玩笑一樣。一個人死了,一個人從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但他也好、這個世界也好,竟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介希的公演剛好在這一天,那天一早,習齊就接到了介希的簡訊,威脅他不管多忙一定要來露個臉,還說要介紹女人給他認識。

  他把那張皺得不成樣子的票拿在手心,撫平他的紋路,和女王請了短假,到了學校附近的StoneHause。

去的時候,那裡已經人山人海了。習齊有些訝異,沒想到介希的樂團還滿有人氣的,他知道介希的人緣其實很好,除了他以外還有不少朋友。還有人拿著海報,上面寫著介希的團名「Sing to Death」,在門口瘋狂地喊叫著:

  「Sing,Sing,Sing!Sing to Death!」

  原來正常的世界、屬於城市市民的世界,還是不斷在運轉著,而且始終如一。

  習齊看到有不少人真的裸體上陣,因為票價要三百塊,對大部份學生而言真的滿貴的。而且樂團的規定很鬆,只要身上覆蓋的不是衣物就可以進場,所以不少男人跨下圍著毛巾、披著帆布就英勇上陣。

  還有個女的在胸部綁毛巾,被人從旁邊拉掉,頓時整個表演台下一片笑鬧聲。

  習齊把票拿給入口的人看,那個人眉毛上穿了環,是個滿漂亮的男孩子,看了他的票一眼,就很高興地說:

  「你是阿希的朋友對吧?他有替你留位置喔!啊,我是團裡的鼓手,叫阿飄,常常聽他提起你。你跟他說的一樣,長得很可愛呢!」

  習齊被阿飄帶到座位上,那是舞台斜前方的位置,遠離人群,卻又能清楚看見舞台上人的英姿。阿飄送上了一杯調酒果汁,說是特別招待的,就跑到後台準備去了。

  布幕拉開了,燈光打下來。習齊看見介希穿著十足的重金屬裝扮,全黑的盔甲型上衣,上面還有機器戰警般的雕紋,外面則罩了一件毛絨絨的亮皮大衣。臉上的妝也很炫,眼影化了加強恐怖效果的紫紅色,連頭髮也用發膠束得老高,上面插著怒張的鐵針。

  他一出場,站在最前排的女生就尖叫起來,介希也非常率性地大步向前:

  「大家!」

  他用近乎嘶吼的聲音說,旁邊的吉他手用手劃了一下硬弦,發出刺耳的電音聲,全場立刻響起了巨大的歡呼:

  「大家現在冷嗎?」

  「不冷!」

  習齊周圍都是震耳欲聾的回應,讓他也不由得苦笑起來。介希又問了一次,氣氛整個熱了起來。他把手舉起來,指向StoneHause的天穹:

  「我們是誰?」

  「Sing to Death!」

  「聽不到,我們是誰!」

  「Sing to Death!」

  「準備好了嗎?那就脫光你們的衣服、張大你們的耳朵!和我們一起唱—到—死!」

  KeyBoard瞬間下了音樂,鼓手也跟進。習齊看見舞台上的介希回頭看了他女友一眼,嘶吼般地唱出了第一聲,頓時尖叫聲淹沒了整個小酒吧。習齊被那富有節奏的拍子震得一晃一晃,手中酒液也隨之蕩漾,觀眾的拍手聲,幾乎要把StoneHause的屋頂掀翻。

  多麼美的景象,多麼美的人間。

  習齊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舞台上奮力演唱的介希,還有底下跟著搖擺、歡笑的人群。他就這樣看了很久,看著介希唱了一首又一首,在舞台上揮灑著汗水、揮灑著青春,唱到途中介希應和著人群,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最後甚至打了赤膊了。

  燈光下好友的雙眸,看起來好快樂、好耀眼。

  當中還有一首是獻給蘭姊的歌。演唱之前,介希用低沉的嗓音嚴肅地說:

  「這首歌,我要獻給一個笨蛋,她是我一輩子最愛的笨蛋。」唱的時候,習齊看見他的眼眶明顯泛紅了。唱完的同時台下報以最熱烈的掌聲,連同樂團的人都放下樂器鼓掌致敬。還有女孩子親切地喊:「阿希帥哥,不要哭!」讓介希不禁含著淚笑了。

  直到最後一首安可曲,介希在親友團的逼迫下,抱著小咩場起了情歌,全場又是笑聲又是歡呼,洋溢在一片熱鬧的氣氛中。習齊才從座位上站起來,放下了酒杯。

  「再見了,阿希。」

  他看著擁著小咩親吻的介希,微笑著輕聲說道。

  舞台上的介希忽然停下了麥克風,往酒吧的後門看了一眼。那個鼓手男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了,阿希?」

  介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總覺得,剛才有人在和我說話。」

  「和你說話?這麼吵誰聽得到啊?」懷裡的小咩笑著說。介希抓了抓頭,把視線收回來說道:「不知道,大概是太嗨,出現幻覺了也說不一定。」小咩彈了一下他的額頭,笑說:「你又沒跟人家嗑藥,幻什麼覺啊?」

  介希嘿嘿地賊笑了一聲,忽然抓住麥克風大吼起來:

  「各位!想不想看老子舌吻啊?」

  全場立刻歡聲雷動起來,小咩紅著臉大聲抗議,但很快被淹沒在鼓躁聲和介希的笑聲中,過了一會兒,連抗議的聲音都沒有了。

  習齊一個人,回到了罐子的公寓。

  女王在解散前耳提面命,說是一定要早點睡,不可以去鬼混,煙或是酒一律不准亂碰,接下來一整天都要做最後的Check和綵排,因此需要大量的體力。他還特別盯緊罐子,叫他務必要保持最佳狀態。

  他把介魚送他的蘑菇玻璃罐拿出來,放在桌上。看著裡面琳琅滿目的蘑菇,再一次癡癡地傻笑起來。

  他看著玻璃罐思考著,如果把罐子打碎的話,用玻璃碎片割破手腕的話,應該死得了吧?可是割腕太過痛苦,習齊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用碎片割斷喉嚨,如果這樣做的話,血一定會噴出來吧。看著自己的鮮血不斷地湧出身體,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他在罐子排演的袋子裡找到了練習用的道具剪刀,可惜尖端是鈍的,刀刃的利度也只能剪紙,拿來自殺的話恐怕有點困難。

  要是肖瑜那把槍沒有埋起來,那就容易多了。

  他死了之後,罐子應該會幫他通知肖桓他們吧?要不然女王也會。

  肖桓會是什麼表情呢?會是難過?還是鬆了口氣?
  而小齋也回知道吧?想起習齋,習齊的胸口再一次悶痛起來,眼淚也跟著滾下臉頰,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這個盲眼的弟弟,而現在他又雙腳癱瘓了。雖然習齊相信,習齋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都能堅強地活下,但他仍然感到心酸,感到內疚。

  小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但是哥哥真的撐不住了,撐不下去了。

  你的齊哥,是個懦弱的渾蛋,請永遠不要原諒他。

  對不起,學長,雖然你總叫我不要這樣叫你,就當是你從來不肯叫我本名的回敬吧!對不起,最終還是毀了你和Knob的公演。

  他想著應該要寫一封遺書,向肖桓他們交代肖瑜死亡的經過,告訴他們埋葬肖瑜的地點,讓肖桓把他挖出來,重新找個溫暖的地方安葬。否則讓瑜哥一直待在那裡,實在太可憐了,即使是這麼擅長忍耐的肖瑜,也一定會哭的。

  他也不該在公寓裡,這間屋子,已經死過一個人了,再死人的話,房東一定會徹底抓狂,到時候罐子學長的處境就更為難了。他應該找個公園,找個靜僻的角落,選個低調的死法。不要連死,也給城市的居民添麻煩。

  習齊為自己現在的平靜吃了一驚,他想起了自殺的介蘭,原來人在這種時候,反而會復歸於寧靜嗎?

  也或許他早就已經瘋了,瘋到以為自己很平靜。

  他放下了玻璃罐,手上捏著剪刀,走到客廳去找紙筆,才發覺整幢公寓靜無人聲。最應該保持體力的罐子,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他茫然地走到茶几旁,卻發現上面貼了一張紙條,是罐子的筆跡:『有急事出個門,會晚點回來。桌上塑料袋裡有吃的東西。』筆觸十分潦草,看來是匆忙之下寫的。

  習齊不知道他在公演前夕會有什麼急事,但就算有,也已和他無關了。習齊忽然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什麼都不需考慮、什麼不需再思考,時間到此已然終結,從今以後的世界,和他再沒有任何瓜葛了。

  他在電視櫃前蹲下來,拉開了下面的抽屜,卻瞥見了上面那排錄像帶。

  第一次和罐子□□後,罐子說過,那是Knob和他演過戲劇的錄像帶。但是當他再伸手去碰時,罐子卻阻止了他,所以他始終沒有看過別卷。

  習齊注意到裡面有一卷錄像帶特別新,而且側面的標籤是全白的。

  他伸手把那卷錄像帶抽了出來,把外殼拿下,發覺右下角貼了一張小小的便利貼,上面寫著:『代轉交虞老師。辛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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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齊忽然感到不安,原本平靜無波的心跳,又重新跳動起來。握住錄像帶的手顫抖著,他把它塞進了錄像機裡,在地板上坐了下來,用同樣發抖的手按著搖控器,轉到錄像帶播放的頻道,屏住呼吸盯著電視屏幕。

  老舊的屏幕閃爍了兩下,跳出一個人影來。習齊馬上認出那是罐子,而且是剪頭髮後的罐子,場景他也無任熟悉,那是他們最初排練時,所借的那間排練室。

  他的耳邊驀地響起菫學姊和他說過的話:

  『罐子那個男人,在女王正式讓他加入劇組那一天,在排練後借了攝影機,一個人在排練室裡留了很久。』他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意義了。

  「哈囉,看得見嗎?嗯,應該有錄到吧,聲音也是,咳。」

  罐子的聲音,比平常還來得輕鬆、明朗,頭髮也比現在短一些,讓習齊想起第一次在排練室裡,看見他低頭拖地的模樣。罐子清了清喉嚨,對著鏡頭笑了一下,

  「嗯,虞老師。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最先看到這段錄像的,應該會是老師你吧!先謝謝你讓我加入劇組,真的很謝謝你,願意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我這個亂七八糟的人渣,嘛,雖然你看到這卷錄像帶,大概是三個月後的事了,但還是要先說聲謝謝你。」

  習齊看著罐子的表情,他就坐在舞台邊緣,看著架在觀席上的攝影機,笑得像個頑童般自在,

  「嗯,咳,對,我要說什麼呢……糟糕,真的要正經起來說這些,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特別是對象是你,虞老師。我知道你一定又嫌我愛搞噱頭,我只是想,既然是演員的話,還是影像和聲音,會比書信來得適合我們吧!」

  他笑了一下,臉色才稍稍嚴肅起來:

  「還是先從結論講起吧,就是,虞老師,這出公演……這出『剪刀上的蘑菇』,是我辛維做為演員,同時也是做為人,人生最後的一場公演,就是這樣。」

  罐子乾脆地說著,還搔了一下剃短的頭髮。

  習齊的唇微微顫抖起來,他看著屏幕上的罐子,那種靦腆、青澀的模樣,好像一瞬間年輕了十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向他一生的恩師,獻上最後的一場演出,

  「等等!先不要罵,你一定又開始破口大罵了吧?不過這次很抱歉,等你可以罵我的時候,我已經聽不到了。」

  「我說過要演到死,就是會演到死,如果死人可以繼續演戲的話,我也一定還會出現在舞台上。虞老師,我不像Knob這麼勇敢,可以義無反顧地說出那個字,但其實我和他一樣,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盼望著有一天、一個機會,可以找到那小小的出口。」

  習齊聽見錄像帶裡傳來罐子的笑聲,爽朗的不可思議。

  「本來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死在舞台上,我從進茱莉亞開始,就夢想著有一天能死在舞台上,不過實行上好像不太可能,而且如果死在虞老師的戲裡,一定會給老師你、還有劇組的人添麻煩。所以演完戲我會自己找個地方了結,請不要費心找我,我想應該是找不到的,我會找個好地方,至少是Knob不會笑我的地方。」

  「嗯,結論說完了,然後呢,唉——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舞台上的罐子,率性地踢了兩下腳,走過來調整了一下攝影機,然後跳到舞台上。他深吸了口氣,忽然指著空無的一方:

  『你這個懦夫!放下你的劍!難道你的尊嚴和信念,還不及這一時的痛楚嗎?』

  他演完這一句,拍了拍褲子,又在舞台上坐了回來。這回盤著腿,又笑了起來,

  「記得嗎?虞老師,二年級的夏季公演『奧爾多的寶藏』。我演一個偉大的國王,在尊敬的敵人試圖自殺時,威嚴地阻止他結束自己的性命,我好像總是演這種霸道的角色。」他苦笑了一下,又說:

  「但是虞老師,你知道嗎?我其實是個懦弱的人,比Knob還要懦弱。」

  習齊的眼眶熱了起來,他摀住了唇,眼睛卻難以離開屏幕上的罐子,

  「Knob剛死的那幾天,我覺得好像還OK,就算沒有Knob在身邊,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嘛!我這樣告訴自己,我像以前一樣,吃飯、睡覺、洗澡、排戲,偶而看看劇本,我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在沒有Knob的世界繼續前進,就像以往我做的一樣,」

  罐子的眼睛,也像那天在海潮裡看到的一樣,微微泛紅了,

  「但是有一天,我早上起來,看見窗口的飄過白雲、聽見清脆的鳥鳴,還有這個一切如常、美好的世界,我忽然就知道自己已經完蛋了,再撐下去,只會讓自己死得毫無尊嚴而已。我對生感到害怕、感到再也無法忍受,就像有人對死的態度一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虞老師、或是其它人說明那種感覺。就是有一天睜開眼睛,忽然就覺得不行了,嗯,就是這種感覺,不行了,再也走不下去了。不是特別有什麼打擊自己的原因、也不是有什麼非死不可的困境,但就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習齊拿開摀住唇的手,沙啞地說了句「我明白」。但聽不見他聲音的罐子,仍舊繼續在屏幕上笑著:

  「啊啊,說我是殉情也是可以啦!這樣應該比較容易被人理解,如果我的死被報章雜誌報導出來,或是在學院裡傳開來,絕對會變成這個理由的。辛維為情人殉情!這個消息要是給□□他們聽到,鐵定會笑到趴在地上起不來,因為我看起來就像是和那種事最不搭的人。就算是幾個月前,我自己聽到也會覺得很荒謬,」

  他彷彿覺得很有趣似的,拍著腿笑了一陣,

  「殉情,嘖嘖,Knob那小子一定會得意死的,真不想讓他聽到。」

  他稍稍斂了笑聲,在舞台上正襟危坐,又開了口,

  「關於Knob借的那筆錢,我會在死之前努力替他還清的。雖然數目還滿大的……不過,世界上亂七八糟的賺錢方法也不嫌少。錢的事情也好、他母親的事情也好,我都會一併搞定,不會留下任何爛攤子給你。」

  「啊,我家那個房東也是,她應該快恨死我了,但我真的沒有精力在這三個月裡再找新房子了。如果她不嫌棄的話,我死了以後,請把那台機車送給她吧!那是我唯一可以稱得上是資產的東西。呀,接下來大概要徹夜打工了。」

  屏幕上的罐子轉了轉手臂,很有幹勁似地在舞台上跳躍著。習齊的淚流滿了整個面頰,他深吸了幾口氣,才能從耳鳴中聽見罐子寧靜的嗓音。

  「虞老師,我很喜歡剪刀上的蘑菇這齣戲。」

  他凝視著鏡頭,彷彿要把一生僅有的謹慎,都投注在這句話上。他專注地開口:「我演了這麼多年戲,上過無數次舞台,但是這齣戲,是我演過所有戲以來,對我而言最美的一齣戲。以『剪刀上的蘑菇』做我為人生最後一部戲,老實說,我很滿足,真的。」

  他攤開了雙手,聳了一下肩,

  「雖然Knob說,這是一出悲傷的戲,有著悲傷的結局。但是虞老師,他其實是一出溫柔的戲,真的非常溫柔的戲,特別是對像我們這樣的人而言。我相信終有一天,坐在舞台下的觀眾,一定有人會看懂的,即使只有一、兩個也好,他會知道這齣戲的溫柔之處,然後他們會哭,會為Tim和Ivy而感動,」

  「而很久以後,這齣戲會再在不同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演出,等到那個時候,世界或許已經變了,變得更寬闊、細縫更多,連我們這種人,都可以自在的呼吸。」

  罐子抬起了頭,彷彿已看見他所描繪的遠景,對著習齊看不見的遠方微笑著:

  「所以虞老師,我一定會演好這齣戲,這是Knob的遺願,也是我最後的願望。最後的這三個月,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讓公演順利的結束,然後……」

  罐子沒有把「然後」什麼說下去,但習齊想,女王應該和他一樣,什麼都明白了。

  最後罐子從舞台上站起來,和錄像帶中的Knob一樣,向舞台下鞠了個躬。線條優美的臉上,洋溢著溫暖、滿足的笑容,

  「對不起,我不像Knob這麼感性,那傢伙要是有留遺言的話,肯定浪漫到不行吧!也不像Knob這麼得老師歡心,還一天到晚跟老師你吵架,我想我要是再多活幾年,老師有天一定會親手把我掐死也說不一定。不過……」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凝視著鏡頭的眼睛,忽然變得好溫柔:

  「在人生的最後,有幸可以碰到虞老師你、還有這個劇組,一起演完這齣戲,是我身為一個演員,最大極的榮幸。真的……很謝謝你們。」

  罐子伸手關掉了攝影機。而屏幕前的習齊,早已哭得看不清楚停止鍵在哪裡,他胡亂拋去了搖控器,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他終於明白了。這三個月來,罐子所有怪異的舉止、刻意疏遠他的行為,拚命趕著要在公演前還清債務的執著,還有燒了Knob所有的日用品、劇本的瘋狂,全都有了解釋。這個男人,為了讓自己的生命,有一個寧靜的、不給人添麻煩的結束,用盡了所有剩餘的體諒與溫柔。然後撐著最後一口氣,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
呈現在舞台上。

  所以罐子對他說:我幫不了你什麼。

  所以罐子,在他向他表白時,臉上的表情,才會如此充滿歉意和哀傷。

  習齊覺得自己真的是笨蛋,這三個月來,做為對手角色的演員,他可以說是靠罐子最近的人,也看見他對公演的認真和執念。

  但自己卻什麼也沒發現,還為了他的自私,賴著罐子發洩他的任性。因為罐子心知肚明,越是給自己溫柔,之後對他而言就越殘忍,如果習齊變得沒有他就無法生存,後果只會更加痛苦。所以他一再地迴避,咬著牙推開了飛蛾撲火般的自己。

  習齊知道,罐子的決心從來沒有動搖,只有更為強烈。從他越接近公演,還錢還得越起勁就可以知道,他一直強撐著、一直在等著,等著舞台上謝幕後,人生的解脫。

  「對不起……辛維……對不起……」習齊咬著牙,顫抖著嗚咽起來。

  錄像機還在繼續播放著,門口卻忽然傳來撞門的聲音。習齊才注意到門沒有鎖,竟被人闖了進來。

  進門的是一群男人,習齊的眼睛裡都是淚光,有些看不清楚,但他隱約認得,那些人就是那天在門口圍堵罐子的男人。為首的西裝男環視了房子一圈,那些人也跟著闖進來,跑進浴室、跑進臥房,似乎是在找什麼人的樣子,

  「干,沒有回家嗎?逃到哪裡去了?

  西裝男惡狠狠地說。習齊臉色蒼白地直起身,往沙發退了一步,有個男人注意到他:

  「啊哈,還有個小的在這兒!」

  習齊還來不及跑,或是說連跑得力氣也沒有,就被兩個男的湧上來,抓著兩邊手臂押在茶几上,剪刀從他手上落到地板上,

  「你男人很聰明嘛!竟然敢去找警察,很好,我們完蛋的話,他也得一起陪葬!」

  習齊像小雞一樣被壓在茶几上,心中又慌亂又彷徨。他們是在說罐子嗎?罐子出了什麼事嗎?疲累至極的腦袋無法思考,只能囈語似地開口:「警察……?」穿西裝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訕笑似地說:

  「就是說啊,你男人這麼下賤,竟然還好意思去找警察,我都替他丟臉了!」

  「下……賤?」
  習齊仍舊反應不過來,抓著他的男人拉起他的頭髮,露出他沾著淚痕的雙目。西裝男笑著看了眼他的同伴,

  「是啊,那個傢伙,做伴遊也就罷了,只要他乖乖的,就算不繳錢給我們,也不致於被打成這樣。但是跟人上床就不一樣了,這一帶的□□都歸我們管,管你是男的女的,要在這裡做生意,還得我們點頭,偏偏那個天真的傢伙就是不明白,」

  他話音一落,周圍的人又是一陣訕笑,還夾著些許□□的意味。習齊的臂微微發抖,賣淫?是在說罐子學長嗎?

  「聽說你男人來者不拒,客人是男的女的都無所謂,只要給他足夠的錢,即使被男人壓他也不要緊,夠下賤沒有?」

  房間裡響起笑聲,還有人作勢迴避了一下。習齊心裡滿是激動,忍不住掙扎起來:

  「不許……你們這麼說……」他扭動著身體,那群男人反而笑起來,幾個人把他壓倒在地上,輕而易舉地把他的手反剪到背後,習齊還張口想叫,有人不知道從哪裡拿了卷不透明膠布,貼住了習齊的嘴,再把一臉驚恐的他壓回地上:

  「誰騙你啊,生意還挺好的咧,畢竟有那種臉蛋,男人肛起來應該很爽吧?又不受我們管理,搞不好已經染了一身病了,喂喂,你們別靠這小子太近,搞不好回去老二就爛了也說不定。」所有人又是一陣哄笑。

  習齊無法出聲,哭聲被封在膠布裡,但眼眶裡的淚卻停不下來。

  他當然知道罐子去做這些事的原因,回想起最後那個月,他每天回來這幢公寓時,看起來都好累好累,一進門就往浴室沖。習齊終於明白,那不是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如此自尊、如此驕傲的男人,最後不得不向現實妥協的憔悴。

  所以他再也沒有碰過自己,即使習齊誘惑他,他也立時打住。

  一瞬間,習齊忽然敬佩起來,不止是罐子、還有曾經被母親壓著賣淫的Knob。他想起母貓對Tim說過的台詞:你說我是只賣淫的賤貓,要我不要靠近你。我告訴你,我還見過把良心秤斤論兩賣的人呢!

  「喂,這電視是在放什麼啊?」

  把習齊壓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指著屏幕問。習齊也訝異地抬起頭,本來已經放映完畢的錄像帶後,竟又出現了罐子的身影。

  習齊瞪大了眼睛,這次的背景明顯暗了許多,畫質也沒有之前好,好像是倉促之下錄成的。背景是繁星燦爛的夜空,習齊還記得,那是肖瑜死去那一晚的星空,地點似乎就在活動中心的一角。

  罐子嚴肅地坐在手提攝影機前,用疲累的眼神盯著鏡頭。

  習齊不禁心跳暫停。如果可以叫出聲,他一定會大喊出來,為什麼?為什麼又多錄了一段?那多半是他殺了肖瑜,失去意識之後,罐子背著他一個人錄的影,就錄在自己三個月前的遺言之後。

  習齊還在驚疑不定,屏幕上的罐子,已經用低沉的聲音緩緩開口了,

  「虞老師,你應該會是第一個看到這段錄像的人,不過接下來的話,不是留給你的,是留給Ivy的,我那位優秀的小學弟,請替我轉交給他。」

  那些男人好像也覺得很有趣似的,停下來和習齊一起觀看。習齊全身都在顫抖,看著畫面裡疲倦、憔悴,手指上還沾著血污,彷彿忽然蒼老了十歲的罐子,心又莫名針扎似地疼了起來:

  「嗨,Ivy,好久不見。我是罐子,嗯,我想你看到這段錄像,應該是我失蹤很久以後的事了。就像你可能已經聽說的,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在世界上任一個地方了。」

  不同於三個月前,那段孩子氣的遺言,罐子的語氣略帶點憂鬱,卻又難掩與生俱來的驕傲,但高傲之下,又帶著一絲溫柔。習齊不禁感慨,這男人真不愧是天生的演員,總能將自己最觸動觀眾、最人無法自拔的一面,呈現在鏡頭前,

  「很抱歉……很抱歉,Ivy。雖然你叫我不要道歉,但就只有你,我覺得自己非道歉不可。真的很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每次看到你一臉企盼、高興地和我打招呼的神情,我都很想衝口和你說,對不起,Ivy,我什麼都無法為你做,因為演完這齣戲,我就要死了。」

  罐子仍然正襟危坐著,他抬起了雙手,指尖上沾滿了泥土:

  「今天……聽到你和我告白,我是真的很高興,也很驚訝。像我這樣的人,在生命走到盡頭的這種時候,竟然還有人說他喜歡我,老實說,我覺得……好像有得救的感覺。」
  似乎相當滿足般,習齊看見罐子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才重新睜開眼睛:

  「但是這也讓我擔心起來,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留言給你。雖然這麼講好像有點自戀,不過我本來就是個自戀的人了,所以沒差。我很擔心,Ivy,我明白你正經歷著生命中,最大也最困苦的難關,你和我不一樣,我是覺得人生已經夠了,已經無所眷戀了,和Knob一起走,是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同時也是最大的幸
福,」

  罐子長長呼了口氣,嚴肅而生動地看著前方,對著鏡頭伸出了手。彷彿他真的就站在習齊面前,緊握著他的手,習齊甚至可以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

  「但是你不同,Ivy,雖然我對你家的情況無從置喙,也不明白你的生命裡,究竟經歷了些什麼,可以想見必定是令你非常痛苦、非常難堪的事情,也因此你才能把Ivy這個角色,演得如此生動,如此……令我心折。」

  習齊本來一直忍著,沒有再掉下眼淚,但是聽見這句話就再也忍不住。

  他總算明白,罐子絕非不會感動,也非理智過人。相反的,這個男人心中,藏著比任何人都還澎湃、都還豐富的感情,只是就因為太多了,太充盈了,一釋放便足以把他淹沒。所以他才必須學會收斂,學會冷靜,學會無動於衷:

  「我沒有資格阻止你什麼、也沒有資格干涉你的生死,但是Ivy,我看得出來,在你的背後,一定還有等著你回去的人。也一定還有不論你做了什麼事,還是肯原諒你、接納你,張開雙臂迎接你的人。」

  「一個人的一生,能得一位這樣的人,這個人活這一輩子也就足夠了。不論我離開之後,你的決定是什麼,我希望你能多想想那個人、或那些人。如果真的想不到的話,嗯,想想Knob的遺言,至少活過二十五歲吧!你連投票權都還沒有耶!」

  罐子笑著頓了一下,好像在遲疑該不該說。過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

  「其實我曾經猶豫過……要不要為了你,再在這個世界上留久一點。至少等到你夠堅強,熬過這段時間,能夠自己站起來為止。」

  「但是後來我……還是辦不到,我才知道死亡這種事,不論是以何種型式,當時機真的來臨時,是什麼也無法阻擋的。世人總以為自殺是自己可以操控的事,其實不是,經歷過的人就會明白,時候到了,你就該走了,像生老病死一般自然。」

  他長長呼了口氣,眼神再次滿溢著柔情,

  「嘛……雖然現在說這些,Knob一定會笑我三心二意、不夠乾脆。但是Ivy,我真的……有點被你打動,不是以演員,而是以一個人的身份,以辛維這個男人的身份。」

  習齊睜大了眼睛。罐子似乎想關掉攝影機,但又頓了一下,像想到什麼似的,把手停在開關上,再一次凝視著鏡頭:

  「你總叫我不要叫你Ivy,但我還是一直這麼叫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擔心自己,假如我叫了你戲外的本名,恐怕就再也不能和你保持在舞台上的關係,」

  他對著鏡頭笑了一下。那是習齊看過的,罐子最後的笑容:

  「其實我是一直想這麼叫的。好好活下去,當一個好演員,我和Knob會永遠在舞台下看著你,習齊。」

  
  習齊整個人伏到地上,壓抑著滿腔的激動。錄像帶這回是真真切切地結束了,屏幕褪回一片漆黑,那個西裝男訕笑似地取出錄像帶,還吹了聲口哨:「看來是留給他的小男友的,挺深情的嘛,這個賤貨。」習齊還在渾身顫抖,男人下了指令,

  「既然等不到那賤貨,就把他小男友帶走吧!這麼深情,不怕他不來嘛!」

  習齊聽到這話,像是忽然驚醒一樣。他用力地翻了一下身軀,壓著他的人視線還在錄像機上,沒料到習齊會忽然發難,竟然讓他掙脫了一邊臂膀。

  習齊更不多話,拾起旁邊的道具剪刀,狠狠地往男人脆弱的地方戳了下去。

  「媽的,干!」男人發出淒慘的痛叫。習齊趁機跳了起來,一旁有人來拉他的臂膀,但習齊不知哪來的力量,或許是罐子最後的遺言,給了他些許勇氣,習齊一個閃身,躲過了男人的撲抱,朝著敞開的大門逃了出去。

  有個男人從門側伸手抓來。習齊就抱起地上的玻璃罐,用力地敲向他的胸膛,玻璃外殼比想像中堅硬,男人悶哼一聲,倒向了牆邊。習齊就趁機鑽出了門縫,他甚至來不及撕去唇上的膠布,走下階梯時還跌了一下:

  「可惡,還不快點追!」

  他聽見身後有人說,他整個眼睛都是余淚,幾乎看不清楚路。他慌張地將他抹去,又順手撕掉了膠布。

  嘴上熱辣辣的觸感讓他再次熱淚盈眶,罐子的聲音、罐子的形貌,還有錄像帶的最後,為他一個人展露的笑容,全都鮮明地留在腦海裡。他越跑越快,連自己都驚訝自己有這種速度,天邊的雲彩微露一絲白肚,不知不覺間,竟已經天亮了。

  習齊不斷地跑,朝著學校的反方向,往大海的方向狂奔。他的手裡始終抱著那個玻璃罐,直到確定那些男人沒有追來,才喘息著在路邊招了出租車。

  司機問他要去哪裡,還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狼狽的樣子。習齊一時茫然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現在的心好慌、好亂,和剛才決定自殺的心境,又完全不同。罐子的遺言,攪亂了他心中的一池春水,讓他再次迷失了方向。

  他要去哪裡?去公演的會場,然後想辦法說服罐子不要自殺?

  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那個資格。也不忍心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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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習齊叫司機載他到市區,到肖桓工作的健身房。如果是前一刻的習齊,是死也不肯讓自己靠近那裡的,但是他現在,忽然好想看一看那些人,那些和他有著羈絆的人們,即使只是遠遠看著也好。

  車在健身中心門口停了下來,習齊把褲袋裡僅剩的財產一古腦全塞給司機,在他有機會數錢阻止他前,逃命似地下了出租車。

  他走到了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前,現在是清晨六點半,健身房七點才開門。習齊卻知道肖桓會早一個小時來開門、清理場地和鍛練自己。

  果然繞著玻璃走了半圈,他就在受付櫃檯的地方,看見了肖桓。

  一段時日不見,習齊覺得肖桓的背影,竟變得有些陌生了。他的臉側還貼著繃帶,多半是被自己毆傷的地方還沒好,習齊把臉貼在不起眼的角落,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既沒有出聲,也沒有移動。

  肖桓掃完了場地,一個人坐在靠背椅上,同事走過來和他打了聲招呼,還指了一下手錶,肖桓就點了點頭。習齊發現他的表情很疲倦,甚至有些迷茫。

  他支著頤靠在櫃檯上,習齊看到他左手邊放著手機。肖桓把手機拿起來,拿在手心端詳了一下,咬了一下牙,又把他放了回去,整個人靠回椅背上,就這樣發呆了很久。半晌卻又忽然直起了身,抓起手機,按下了一個鍵。

  習齊吃了一驚,肖桓手機的快速播號鍵只設定了一個人。果然過不了多久,習齊塞在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趕快跑到離健身房較遠的對街,遠遠看著肖桓把手機拿起來,露出不安的表情等待著。習齊把手機拿出來,用手指撫了撫,才下定決心似地按下接通鍵。

  「喂……喂?是小齊嗎?是……小齊對吧?我、我是桓哥,你……你先不要掛。」

  好像認定習齊會馬上掛斷似的,肖桓的聲音既驚喜又慌張。從落地玻璃裡,可以看見他驀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急切地把手機貼向耳朵:「喂,喂喂,小齊,你還在嗎?」

  習齊慢慢地張開唇,滿是乾澀:「喂,桓哥。」

  電話那端忽然靜止了一下,習齊看見肖桓挺直了背,站在櫃檯前。好像在平復情緒似的,深吸了口氣:

  「小齊,能和我說幾分鐘的話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強迫你或是威脅你什麼……求求你,讓我跟你說點話。」他的聲音帶著哀求。

  習齊沒有多說,只是簡短地「嗯」了一聲。肖桓的聲音顯得欣喜起來,又有些膽怯:

  「小齊……你……過得還好嗎?」他先問。習齊吸了一下鼻子:

  「嗯,很好。」他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還好嗎,桓哥?」

  肖桓似乎愣了一下,落地玻璃裡,肖桓的眼睛驀地睜大:「咦……啊,我很好啊,沒什麼不好的,我一直都是老樣子。啊!如、如果是擔心上次那些傷,不要介意,全……全都已經好了,也不太痛。」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那樣拙劣的謊言,習齊竟首次有落淚的衝動。肖桓就是肖桓,自始至終都沒變過,他又吸了一下鼻子:「嗯,這樣就好。」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但誰也沒有掛斷電話。習齊看見肖桓又坐回椅子上,弓起了背,好像想說什麼似地,又抿了抿唇:

  「小、小齋他回學校去了。他說這次春假時會回家,我說到時候再一起過……你、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要逼你回家還是什麼,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只是想,你或許會擔心習齋,所以跟你說一聲他的近況,他的復原狀況非常好,醫生說搞不好靠著枴杖,未來還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移動。」

  難得聽見欣慰的消息,習齊反而有些心酸。他點了點頭:「嗯。」

  「還有,瑜他……」肖桓忽然開口。乍然聽見這名字,習齊的胸口頓時冷了一截,被封印的、怎麼也不願再喚起的記憶,又像浪濤般打進他心底。肖桓似忽誤會他的沉默,趕快說:「啊,你可能不想聽到關於瑜的事,那我……」

  「不……不!」

  習齊忙叫住了他,他忍住滿腔的澎湃,咬著牙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哽咽:

  「我……要聽,請和我說。瑜哥他……瑜哥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瑜說他會離開一陣子,是有一天要出門上班時說的,可能去散散心還是什麼的,也或許跟哪個學員出遊了也說不一定。他說叫我暫時別和他連絡,他想要離開這個家一陣子,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

  肖桓的話像道探照燈,一道道射進習齊的腦子,他忽然呆住了。

  「我想著這樣也好,大哥他一輩子都在為家努力,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維持著個家的存在。如果他能下定決心、為自己而活,那反而是件好事,說不定人也能變得快樂一點。啊……你一定不喜歡聽到這些事吧,對不起。」

  肖桓充滿歉意地說,習齊忍不住了,無聲的淚淌滿了臉頰。他的手微微發抖,只能強自鎮定,不讓肖桓看出他的動搖:

  「瑜……瑜哥……沒有說……要來……找……我嗎?」

  「找你?沒有,你放心,瑜哥上次看到我被你打成這樣,好像也決定要先鬆手了。」

  肖桓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問:「怎麼了,難道瑜哥還是跑去找你了?」

  習齊握緊了手機,靠在健身房對街的燈柱上,全身不斷地抽慉著。罪惡感、厭惡感、內疚、懺悔、痛苦和憤怒,還有對肖瑜的思念包圍著他,幾乎要將他活生生擠碎。他仰頭吸了口氣,讓自己重新能夠呼吸,才再一次開口:

  「不……沒有。什麼都沒有……」他竟笑了起來。

  「嗯,還好沒有。其實我有點擔心,瑜他……說要去旅行的那一夜,我偷偷跑到他房間外,竟然看到他拿著一把像是槍的東西,呃,我是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但是他很認真地在操作,他把火藥填進去,又試了試扳機,做著類似的準備工作,」

  習齊靜靜地聽著,肖瑜拿著槍,在山坡上指著他和罐子的情景,又重新浮上腦海: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也有猜想他會不會是要自殺。如果瑜這樣做的話,我一定會馬上衝進去制止他。」肖桓苦笑了一下,

  「但是瑜把彈匣放進去,等到放滿了,又拿著槍發呆了很久,他就這樣坐在那裡,過沒多久,卻忽然把子彈全部卸出來,拋散在桌上,然後趴在桌上哭了起來。他就這樣不停的哭,我活到這麼大,還沒見過大哥這種哭法,他……好像遇上了很難過很難過的事,還把子彈全揮到了地上,又趴回桌上哭了起來。」

  習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很不甘心吧,瑜哥,你一定很不甘心。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對他這種壞孩子,還是狠不下心來處罰,瑜哥,你好傻,真的好傻:

  「後來瑜一直都沒把子彈再裝回去,還把他們全收起來丟到抽屜裡,我才安心了。就算要自殺,沒有子彈的槍應該沒辦法自殺吧!小齊,怎麼了?我講這個嚇到你了嗎?唔,對不起,我真的很沒大腦,」

  落地窗裡的肖桓搔了搔頭髮,抱歉地說著。

  習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連鼻子也堵塞著,眼睛和鼻子都是熱的,整個人像是要燃燒起來一般,離眼前的街景、肖桓的聲音,也跟著模糊了:

  「……總之,現在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就是了。多加了一點班,倒也還過得去,哈哈,只是沒了瑜,我也得每天吃便利商店了,我現在正在想要不要買個食譜之類的,自己學些家常菜呢,畢竟一直靠大哥也不行嘛!」

  肖桓說著,感慨地歎了口氣,「……這麼一說,我還真是很依賴那個人啊。難怪那個時候你會比較喜歡瑜,要我是你的話,應該也會這麼選擇吧!」

  他難掩遺憾地說著,隨即又圓場似地笑了一下:

  「我在說什麼啊,怎麼又跟你提這些事,唉唉。」

  習齊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吐著息。肖桓把下顎支到櫃檯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麼似的,遲疑了一下,才重新開口:

  「小齊,你知道嗎?三年前……就是瑜試圖自焚自殺的那時候,是我跟著他到醫院去的,截肢的決定,也是我簽署的,」

  不可思議地,習齊發覺自己對這個話題,竟不再感到抗拒。只要是肖瑜、只要是和肖瑜有關的聲音,他都好想觸碰、好想一再地傾聽,

  「可是瑜他,在推入手術房前忽然醒來,看到我在旁邊。小齊,你知道瑜說了什麼嗎?他竟然求我殺了他。就像這樣,抓住我的手臂,抓得緊緊的,像個小嬰兒一樣看著我,流著眼淚,插著鼻管對我說:桓,我求你,這輩子就求你這麼一次,殺了我,不論用什麼方式。」

  想起那時的情景,肖桓像是鼻酸般地擦了擦鼻尖,左手扯住右手臂,彷彿在模擬當時的情境,

  「我……沒有答應他,我跟他說,小齊和小齋還需要你,我也還需要你。瑜就忽然抓狂了,他那時候已經燒得沒法動彈,卻忽然從床上滾下來,瘋狂地抓住自己的管線,想要把那些東西拔掉。後來是好幾個醫生、護士一湧而上,替他打了鎮定劑,才讓他安靜下來。」肖桓苦笑了一下,

  「小齊,我想瑜他一直恨我,因為是我的決定,讓他在地獄裡多待了三年,以後說不定還要繼續待下去。」

  習齊想起習齋重傷時,他在手術室外隱約聽見肖瑜向肖桓說:『我不需要一個關鍵時刻總是和我作對的弟弟來幫助我。』他一直聽不明白,現在一想,多半是指這件事。肖桓聽他沒有反應,笑了一下又繼續說:

  「我有時會想,小齊,如果我那個時候殺了瑜,說不定會對你比較好,你就不會經歷這些恐怖的事,也能夠快快樂樂地渡過這幾年。讓你如此痛苦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我,而不是瑜,要是我再狠心一點、再果斷一點……」

  他似乎說不下去般,習齊遠遠看見他用手掩住了口鼻,眼眶周圍也紅了起來。有個同事走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從哽咽中擠出一絲笑容,又把手機貼回耳邊,

  「後來瑜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已經沒了雙腳,人卻還活著。我很擔心他又會發飆,所以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自己的腳。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見他笑了一下,說了一句話,『如果那時候,在我身邊的是小齊就好了。』。」

  肖桓吸了口氣,

  「後來只有我們兩個人獨處時,瑜就常講這句話。有時候你被我們……折磨得太過份,暈過去的時候,他也會看著你說這句話。小齊,你不要笑我,我總覺得瑜他,似乎一直很想……死在你的手上。」他說完,馬上又自失地一笑:

  「哈哈,不過這怎麼可能嘛!像小齊這樣心軟的人,對像又是瑜,就算那時候你真的在旁邊,小齊也下不了手吧!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我還比較有可能……」

  「我殺了瑜哥!」

  習齊忽然大吼了出來。眼淚讓他看不清玻璃裡的肖桓,只隱約看他直起了身,愣了一下:「什麼?」習齊再也忍受不了,也不管這是清晨的大街上,他對著手機、對著街道,對著這個世界,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吼出聲:

  「我殺了瑜哥!我殺了肖瑜!是我親手殺的!我親手把瑜哥從山崖上推下去的!聽見沒有,我殺了那個男人!肖桓,瑜哥是我殺死的!」他抖到差點咬斷了舌頭。

  肖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殺了……瑜?小齊,你在說什麼……瑜他又還沒有……」習齊打斷他的話,拿著手機繼續狂吼著:

  「他死了!肖桓,你這個白癡!他根本不是去什麼旅行!他早就死了!已經死一個禮拜了!死得血肉模糊,還被我埋進土裡!他死了,桓哥!瑜哥死了!」

  淚像瘋了一般湧出眼眶,像要說服自己般反覆叫著,嘶吼著。肖桓的臉色慢慢變了,但語氣仍然難以致信:

  「等一下,小齊,可是你們……你和瑜……」

  「他來找我!肖桓,你不是說過瑜哥絕對不會放手嗎?他來找我了!來找我回家!還帶著沒有子彈的槍!所以我殺了他!毫不留情地殺了他!肖桓,你聽見了嗎?你的小齊根本不是什麼善良的好孩子,一直都不是!是我殺了他,全是我的錯……」

  他語無倫次地哭叫著,在燈柱旁蹲坐下來低嚎。肖桓已經推了椅子,抓緊手機,語氣忽然變得嚴肅:「小齊,你在哪裡,你人在哪裡?」他急切地問。習齊哭得聲嘶力竭,縮在街道旁不住抖動:

  「桓哥,我殺了瑜哥……我殺了你的大哥……我殺了他……瑜哥死了……瑜哥他死了……怎麼辦……瑜哥他死了……」

  「你在哪裡?小齊,是在學校嗎?我馬上就去找你,今天是你的公演日吧?瑜他一直圈在月曆上記著,所以我記得。你不要動,不要做別的事,我馬上去找你,小齊,你聽到了嗎?我馬上去找你……」

  習齊看見肖桓轉過了身,衝出了健身房。門口拉起鐵門的同事叫了他一聲,他卻像是渾然無所覺般,往停車場的方向奔去。

  習齊從燈柱旁站了起來,雙腿還在發著抖,慢慢拭乾了眼淚。又湊近了手機:

  「桓哥,我是屬於罪無可逭的,對吧?」他含著淚笑著。

  「什麼?小齊,你在說什麼?」肖桓越發驚慌。

  「桓哥……我不愛你,一直以來,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但是桓哥,你是個好哥哥,比我要好太多的哥哥,桓哥,或許有一天,我們都變成另外一個人,還有機會做兄弟吧,做最友愛、感情最好的兄弟,在一個圓滿的家庭裡,和瑜哥還有小齋……」

  「喂,小齊?你在哪裡?喂,小齊?小齊!……」

  電話那頭傳來機械的停頓音,肖桓拿著手機站在街頭,一時竟茫然了。

  習齊跑過了好幾個街角,一直到沒有人的角落,才有辦法蹲下來發顫。

  他手上仍然抱著那個玻璃蘑菇罐,就像他僅存的財產一般,被他緊緊揣在懷裡。

  他把手機拋在地上,把臉頰貼著冰涼的罐壁,肖桓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但每通都被他切斷了。現在的他,沒有臉再去見肖桓,就連聽見他的聲音,心都像被刀刨過一樣,痛得無以復加,也內咎的無以復加。

  而且他不能原諒自己,在那一瞬間,竟然有奔入肖桓懷裡,尋求他安慰的念頭。

  他想起罐子的話:你的背後,一定有還在等你的人。以及不論你做了什麼,都願意原諒你、接納你的人。

  肖桓,求求你,不要原諒我。

  不要再一臉笑容地看著我,對我說:不是我的錯。

  如果可以的話,請生起一把火。把我從頭髮到足趾,一點也不饒地燒光,看我在烈焰中慘叫、哭泣,受盡痛苦、高聲懺悔,在人群的圍觀中屈辱地死去。然後把我殘破不堪的焦屍,丟棄在垃圾場的角落,供人踐踏、供野獸分食。

  最後當我什麼都不剩時,請把我埋起來,埋進誰也不知道的冰冷土地裡,就讓我待在那裡,生生世世細數自己的罪過。

  因為我就是這樣對待肖瑜,對待你最敬愛的大哥。

  地上的手機又響了,習齊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他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猜想又是肖桓打來的電話,他想乾脆把手機關機,就把手機拾了起來。

  然而看見來電顯示時,習齊卻吃了一驚。

  屏幕上顯示的不是肖桓,而是習齋。他最掛念的弟弟。

  習齊幾乎是馬上按了接通鍵,把手機貼到耳邊:

  「喂……喂,小齋?小齋嗎?」有那麼剎那,習齊的心顫了一下。他想著該不會是肖桓打電話給習齋,把他殺了肖瑜的事全和他說了,所以習齋打電話來興師問罪,來責問他為什麼這麼殘忍,竟下得了手殺為這個家奉獻一生的肖瑜:

  「小齋?小齋?」

  雖然忐忑不安,習齊還是決定面對。在習齋面前,他沒有辦法逃避。

  然而他叫了很久,電話那頭還是沒有響應。手機裡傳來奇怪的雜音,聲音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習齊隱約聽到什麼「所以現在……」、「你覺得你……」之類的對話聲,聲音激動,竟像是在爭吵。因為距離很遠,所以連他也不確定是不是習齋的聲音。

  習齊的心臟狂跳起來,一度恍惚的神志也跟著清醒。出了什麼事?這種情況,應該是有東西或人不小心按到播號鍵,在主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撥給了他。

  是習齋又出了什麼事嗎?還是他又從樓上摔下來,所以才會發生這種狀況?
 

  他想起之前,自己說要去習齋的學校看看,安全是否無虞的時候,習齋曾經大力阻止過他。他越想越可疑,只是後來事情紛沓而來,竟然他一時忘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所學校果然有鬼,習齋摔下樓的事情並不單純。

  他搖搖晃晃地從街角站起,看過那卷錄像帶、和肖桓坦白之後,習齊反而變得平靜一些,也勇敢了一些。現在的他,已經不會有毀了罐子的戲的念頭了。

  那個男人既然用生命去成就這齣戲,那他就應該一起守護。他要在那男人最後的記憶裡,留下自己最輝煌的身影。

  然後,等到戲演完之後,Ivy下了舞台後,再和Tim一起……

  但是在演戲之前、在終結一切,他還有事得做,還有人需要他。

  他在濱海的公路上招了公交車,他曾經去過一次習齋的學校,因此多少記得路,按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那所山坡上的小學校。

  那是個悠靜的地方,從公路上往上看,可以看見類似教堂的建築。古老的校舍靜靜坐落在蓊鬱的樹林間,外觀和一般高中差不多,從市區遠望的話,還可以看見學校教堂的鍾塔,順著山坡下來就是市郊的東海岸,風景十分壯麗。

  習齊還記得,半年多前第一次帶著習齋來這裡報到時,他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他還欣喜地抱住習齋,對他說:來到這裡,你就可以好好讀書了。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你也不必再受傷了。

  但習齋還是受傷了,而且一受就是無可回復的傷。這讓習齊再一次為自己的愚蠢,無力地訕笑起來。

  除了天堂,這世界不存在不會讓人受傷和痛苦的地方。

  而天堂,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能去的地方。

  他走上了通往校門的山坡道。現在是早上的上課時間,校門附近一片靜寂,只有校樹上的鳥輕輕雀躍著。習齊沒有帶任何證件,只好和管理員說自己是學生家長,求他網開一面。管理員狐疑地看了眼抱著玻璃罐、一身狼狽還雙目紅腫的他,大概是他的眼神看起來夠可憐,管理員最後還是表示願意為他通報。

  他按了輔導牧師室的通話鍵,習齊想起之前習齋說過,輔導老師換人的事,忍不住問道:「請問一下,學校裡輔導學生群組的牧師,經常會換嗎?」

  管理員打去的電話似乎沒人接,煩燥地看了習齊一眼:

  「當然不常啊!通常是三年都不會換,對那些殘疾的學生而言,有個瞭解他們的老師是很重要的,必須要長時間、密切地接觸,才能夠真正知道學生需要什麼。一般要是沒犯什麼大錯的話,是不可能會換掉的。」

  習齊的心跳微微加快,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想沒有錯。看來不只是學生,連老師也一樣,聯合起來欺負他心愛的弟弟。

  而他竟然渾然無覺,還放任習齋在這裡待了半年。

  他一時生氣起來,也不等管理員回話,逕自推開了側門,就往裡面奔去。管理員大吃一驚,從窗口伸出頭阻止他:「喂,你……!」但習齊滿腔憤怒,早已跑進了校舍。

  習齊一路大步走進了中庭,那裡也是一片靜寂,柵欄旁種著開滿白花的籐蔓植物,簇擁著花圃中心含苞的玫瑰,幾隻早春的蝶已然迫不及待地飛舞其上。但習齊已經完全不覺得這裡美了,一想到習齋可能受到的待遇,他就氣得簡直想砸了這些花。

  怎麼忍心?這些人怎麼忍心?像習齋這樣,天使一般的人物,這些人怎麼忍心?

  他在長廊間迷了路,正想找個地方問,轉過一個柱腳,卻看見一個身影。

  「啊,不好意思,請問……」

  他盡量用溫和的語調說。仔細一看,那個人竟也坐在輪椅上,只是留著長髮,穿著簡單的裙裝,看來是個女孩子,聽見習齊的聲音,女孩子驀地回過頭來。

  習齊發現她的耳朵上,還戴著助聽器一類的東西。習齊愣了一下,隨即認了出來,那個人就是上次習齋回家時,拿給看的照片上那個女孩,和照片一樣甜美、閑靜,本人看起來,還有一種楚楚可憐的美感,個頭和習齊一樣也很嬌小。

  只是照片裡的女孩並沒有坐輪椅,腳看起來也還健全。此刻卻看她右腳上了石膏,有些不便地坐在輪椅上,臉上好像也有擦傷。

  習齊心中一喜,馬上開口:「啊,妳是不是認識小齋?我是……」

  沒想到他才說這一句,女孩的臉色忽然鐵青起來,好像聽見了全世界最恐怖的事物一般。她面對著習齊的方向,舉起了手臂,像要阻擋什麼似地,狂亂地揮了揮:「啊——啊啊——!」她發出不成語意的叫喊。半晌用手推著輪椅,像要逃命似地轉過了身,

  「等、等一下,我不是壞人,我是習齋的……」

  女孩更不打話,她笨拙地轉著輪椅,好像還很不熟練。半晌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從輪椅上摔到地上,受傷的腳碰疼了,讓她一時動彈不得。

  習齊詫異地向他走去,想要扶她起來。女孩看不見的雙眼茫然地飄了飄,舉起手來擋在自己頰前:「不、不、不要!求求你放過我——!」

  她幾乎是慘叫著說,接著竟哭了起來。習齊錯愕地僵在那裡,轉角那頭又傳來腳步聲,跑出一位修女,還有一個女輔導員,兩人身上都穿著制服,

  「小悅,怎麼了?」修女問道,很快跑過來把她扶了起來。女孩全身都在發抖,那個習齊不認識的女輔導員也奔向了她,和修女一人一邊,把女孩扶回了輪椅上。但女孩卻不肯放開修女,她緊抓著修女的袖子,往她身後拚命縮,一邊驚恐地看著習齊的方向,好像他是什麼恐怖的野獸一樣:

  「先生,你是什麼人?想對我們的學生做什麼?」

  輔導員先開口了,她狐疑地看著看起來十分瘦弱的習齊,用手安撫嚇得發抖的女孩子。習齊完全不知所措:

  「不……沒有,我只是想問路……」

  習齊一開口,女孩又嗚咽地縮了起來。那個修女聽見他的聲音,端詳了一下他的五官,忽然大叫出來:

  「啊……你該不會是……一年級D組,習齋的哥哥?唔,還是弟弟?」

  習齊立時點頭:「啊,是,我是他哥哥。我是來找習齋的。」

  習齊認真地說。但他此話一出,輔導員和修女都露出古怪的神色,輔導員瞥過了頭,像要說什麼似地張開唇,卻又閉起了嘴巴。修女在仍舊哭著抖個不停的女孩身邊蹲下來,撫著她一頭長髮:

  「乖,小悅乖,不用怕。他不是習齋,不是那個壞胚子。那是他哥哥,只是聲音很像而已,有我們在這裡,誰都不能傷害妳。」

  習齊完全愣在那裡,他忍不住脫口:

  「妳說什麼?」

  他完全反應不過來。輔導員的臉如罩寒霜,女孩聽見修女的解釋,稍微平靜了一點,扶在修女臂彎裡抽嚥著,輔導員關心地看了她一眼,又轉回頭來冷冷地看著習齊,

  「自己的弟弟做的事情,難道你會不知道嗎?」

  習齊覺得自己臉色的血色褪了:「自己的弟弟……你是說小齋?他做了什麼?」

  女輔導員從輪椅旁站了起來,她似乎極為憤怒,只是礙於習齊學生家長的身份,才沒有完全發作。習齊看見她的拳微微顫抖:

  「你還敢說!做了什麼,你問問小悅,她的腿是怎麼斷的?」

  習齊的視線往女孩身上一瞥,聲音也顫抖起來:「怎麼……」

  「就是令弟做得好事!他趁著小悅晚上一個人尿急,來不及叫輔導員,就自己起來上廁所時,從後面推了她一把,讓她滾下了樓梯!就這樣摔斷了右腿。而且還不止這樣,她還恐嚇小悅,叫她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下次斷的就不只是腿。結果因為沒有證據,小悅也不肯作證,所以我們到現在都還拿令弟沒有辦法,」

  輔導員冷笑了一聲。習齊的腦子完全空白,全身只擠得出來一句話:

  「妳騙人!」

  「我騙人?習先生,我們不知道貴家庭對子女的教育是怎麼樣,但我今天不是以啟明學校老師的身份,而是以我個人的身份……或是代替這可憐女孩的身份。」

  輔導員似乎決定豁出去了,她的臉因憤怒而通紅,對比習齊蒼白的臉色,乍看之下,倒像庭院裡的兩種花朵:

  「你可以隨便問哪個人都行,只要是認識令弟的人,你就可以知道小悅有多倒霉!只不過是因為長得特別瘦弱、嬌小,也不知道哪裡對了令弟的胃口,從入學開始,你弟就專挑著她欺負。」輔導員越說越怒不可抑,逼近了習齊一步:

  「偷走她的點字課本、在她坐下時抽走椅子、在班上編歌謠取笑她,小悅耳朵重聽,功課經常跟不上,他還把小悅辛苦寫完的作業抽走,叫班上的同學拿著它亂跑,讓小悅哭著到處追。有一次小悅受不了頂撞她,他就聯合班上視力比較好的男同學,強迫她拍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照片,說是要替她增加知名度……」

  習齊渾身發抖,這些技倆,都是在以前的學校裡,習齋的同學欺負習齋時用過的。

  「令弟不是全盲,所以比起小悅還有許多優勢,她沒有任何背景,家人也全都亡故了,是靠著社福機構的支持才能來這裡唸書,她的名字喜悅,也是孤兒院替她取的。他竟然就利用這一點,知道她不可能向任何人求援,逼得小悅差點活不下去……」

  輔導員說著,眼眶也跟著紅了。女孩還伏在修女的懷裡,仍舊是哭個不停,習齊口角乾澀,兀自掙扎著:「可是,這不合理啊,如果……如果習齋他……小齋他真的做了這些事情,那麼學校為什麼會置之不理?至少會通知家長……」

  輔導員冷淡地看著他,那眼神讓習齊瞬間連血液都涼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習齋同學的哥哥?」

  那是極為鄙夷、輕視和不屑的眼神。當年習齊在那所學校裡,和老師在校史室□□被撞見時,依稀那些圍觀的同學臉上,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是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降格成禽獸的蔑視,習齊一輩子也忘不了:

  「令弟和主任牧師的關係非常好,不止主任,他和之前的組長、訓戒室的輔導員、還有學校裡幾個專管行政的牧師,都是這種關係。尤其是之前前一任的主任,簡直是如膠似漆!就因為這樣,習齋同學在學校裡根本是呼風喚雨,小悅是最慘的一個,其它不敢違逆他、被他指揮著欺負人的同學不知道還有多少,」

  她無視於習齊的蒼白,又冷笑了一下,

  「那位主任在學期中退休了,回老家去時還特別打電話來,交代新任的牧師先生,說是一定要好好照顧習齋,還經常跑到學校來見令弟,令弟的魅力可見一般哪!對不起,我不是基督徒,就算是我也一定要說,習齋同學的哥哥,令弟真是無恥。」

  輔導員咬牙切齒地下了結論。女孩又嗚咽一聲哭了出來,那個老邁的修女撫著他的發,在習齊啞然中接口:

  「之前……發生那場意外,我們還以為令弟不會回來了。雖然這話不適合寬仁的主,但是為了喜悅,我們真的希望令弟可以藉此離她遠一點,讓小悅過著平穩一點的生活。但是沒想到,他還是堅持回來唸書,而且還因為自己斷腿,就讓小悅也……」

  修女說到一半,像是難以啟齒似地低下頭。輔導員憤憤地插口,

  「老天爺沒眼,這種人渣,為什麼不讓他乾脆掉下來摔死就好?」

  習齊顛顛倒倒地退了兩步,退到爬滿白花的裝飾欄旁。他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他想掉淚,又忽然覺得想笑,而且是大笑,好像看了一場很冗長、很精彩的電影,到最後卻發現他有個荒謬的結局,開了所有觀眾一個玩笑。

  好大的玩笑啊。但是為什麼,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他失神地靠在柱子旁,直到修女和輔導員匆匆推著小悅離去。輔導員還猶不解忿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就在這時,褲袋裡的手機又震動起來。

  習齊茫然地直起身,茫然地把手機拿出來。發現來電顯示又是小齋,按下接通鍵,又是一樣,聲音在很遠的地方,或者更貼切一點說,是隔著什麼東西的談話聲。

  習齊再一次關掉電話,在學校的長廊間穿梭起來。他走過好幾個行政處室,裡面的工作人員和教師都抬起頭來看他,他越走越快、越跑越激動,到最後乾脆一邊跑,一邊小聲地喚了起來:「小齋!」他伸頭進一間處室看了一眼,又縮了回來:

  「小齋,小齋!你在哪裡?」

  快出來,快點到我面前。

  快來我的面前,再用你那天使般的笑容,說著善體人意的話語。

  這樣的話,哥哥就可以相信,你仍舊是我認識的小齋,從來沒有變過。

  習齊在一間深藍色牆壁的處室旁停了下來。門上的標示牌上寫著「訓戒室」,應該是像訓導處一樣的地方,地方卻很幽靜。

  習齊記得,他曾經聽習齋說過一次,那是學生犯了主的戒律時,就會被送到這裡來,聽牧師無聊的講道,有時候長達數小時。他還記得習齋還笑著說:真是無聊死了,我還寧可去聽交通安全講習呢!

  他聽見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好像有兩個人,

  「怎麼,李老師,你感覺起來不是很樂意的樣子耶?」

  習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時認出,那是習齋的聲音。

  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習齋的聲音,在習齊的印象裡,總是那樣活潑、天真,充滿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能樂觀以對的朝氣。然而現在的這句話,聽在習齊耳裡,竟像蛇蠍般陰冷,令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若不是習齊對他的聲音太過熟悉,一定要以為是自己聽錯:「還是我現在雙腳殘廢了,所以你不愛我了?老師,應該不至於吧,你還曾經向我發誓,就算是背棄上帝,也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嗎,老師?」

  習齊像是被什麼驅使著,悄悄把頭探進了訓戒室。他看見了熟悉的背影,就坐在肖瑜買的那張輪椅上。習齋傷痕纍纍的身影無論什麼時候看,都是那樣令人疼愛的心酸。

  習齊的雙唇顫抖,室內除了習齋,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他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他穿著黑色的長袍,小心翼翼地跪在習齋跟前,而眼下進行的活動,習齊再熟悉不過,他竟然解開了習齋的褲頭,捧住他□□的□□,萬分慇勤地吮吸著。

  習齊無法思考,也出不了聲,眼前這一幕太過不真實,那個看起來像是牧師的長者,就像面對他所懼怕的神祇般,雙膝跪著,用舌頭舔著、侍奉著輪椅上的習齋,還不時抬頭觀看習齋的臉色。

  習齋的一手抓著牧師的額發,時而難耐地輕微扭動,時而又用刻薄話催促男人,習齊看見手機就壓在他背後,但他沉浸在□□中,竟沒有察覺這小小的失誤,

  「哈……啊……老師……你……是不是……」

  習齋一邊閉著眼睛,頰上泛起享受的紅潮,半晌忽然推開了那個男人,自己把手伸到□□上,飛快地撫了兩下,白濁的液體頓時射上習齋□□的小腹。

  「哈……哈啊……李老師,你是不是很驚訝?我回來的這件事。」

  蒼白的肌膚上沾著□□的液體,習齊發現那個男人定定地看著,臉上浮現出習齊再熟悉不過的、渴求玷污一切的貪婪。

  習齋好像看穿他心意般,懶洋洋地在輪椅上挺了挺腰,他的右手石膏已經拆掉,他就用尚不靈便的指尖,魅惑似地撫過自己的小腹,沾起一絲白濁,性感地伸到唇邊舔舐著,男人連呼吸都停了,

  「把我推下去的時候,你大概覺得我完了吧?你也完了,所以才會一句話不說地回家躲起來,我聽主任說,他怎麼樣都聯絡不到你。我想你大概準備好了遺書和自殺工具,準備等我的死訊一傳回來,你就跟著自殺謝罪,我猜得對嗎?」
44

習齋傭懶地從喉底哼笑了一聲,習齊從未聽過弟弟這種笑法,像是伊甸園的蛇,引誘著人墮入深淵:

  「我……的確是這麼打算。」男人囁嚅著說,目光仍舊不離習齋的身體。習齋舔完了□□,又把手伸進了上衣裡,搓著自己□□,感慨似地歎了口氣,

  「可惜呀,我在你忽然跑到我寢室裡,約我出去談事情的時候,我就有心裡準備了。不過我眼睛看不到,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武器,如果那時候就拒絕的話,你說不定一刀刺進我心口,我連躲都沒辦法躲。所以就想姑且順著你,」

  男人朝習齋走進了一步,伸手往他胸口摸去。習齋嘻笑一聲往旁邊躲開,像是故意要讓男人心癢難耐似地,舔舐起剛才觸摸□□的手指來,一根一根地,

  「果然你把我帶到了頂樓,還跟我說要和我一起逃走,你不當牧師,我不是學生,從此兩個人雙宿雙飛,讓我只屬於你一個人,」

  習齋故意用浪漫的語調說著,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多好的夢想啊!聽到的時候,我感動到都要哭了,真的。要不是後來我一拒絕,你就要強吻我,還不小心把我推下去,我說不定真的會被你給打動呢!」

  習齋咯咯笑了一陣。男人的臉色有點難看,又往習齋摸去,這次成功地抱住他的背頸。習齋也不再抵抗,仰起頸子來,任由男人在他的頸項上親吻:

  「你知道嗎?我其實一直都在幫你喔,李老師,主任因為嫉妒我們的關係,把你從組裡調走的時候,我還有打電話給哥哥呢,希望能夠透過家長的力量,把你換回來,夠不夠義氣呢?可惜我那個哥哥,實在太可愛、太天真了,最後還是沒來抗議。」

  聽見習齋提起自己,習齊的心驀地狠狠一揪。男人吻了他的頸子還不夠,手伸到制服的扣子上,解開了習齋的襯衫,露出淨白的胸膛。習齋又笑了起來,伸出手來往下腹一撫,五指鑽進了褲頭,挑逗似地撫了起來。

  習齊聽見男人粗重的喘息,他忽然把習齋從輪椅上抱起來,放在訓戒室的桌上,

  「既然這樣……為什麼……唔……」

  習齋的手挪進男人牧師袍下,觸摸他的硬挺,男人的臉漲得通紅,伏下身上吻起習齋的胸膛。習齋像是覺得很癢似地,笑了一陣,才推開男人的黑髮:「為什麼不和你一起走?那是當然的,李老師,我在這裡好得很,憑什麼要跟你走?我喜歡這裡,這裡還有很多有趣的人呢!像喜悅就是,我才捨不得走呢!」

  「就算在別的地方,我也可以,讓你……」

  男人粗喘著,下面的話被淹沒在習齋的唇裡。他狂熱地吻住習齋的唇,手也往下摸去,解下了習齋的皮帶,露出他剛發洩過一次,有些疲軟的□□,自己也急切地脫去牧師袍,脫下了裡褲,坦露出早已勃發的凶器來,

  「門開著呢!李老師,你不怕被人看見你『訓戒』的過程?」習齋咯咯笑著。男人喘著粗氣,伸手摸向習齋大腿之間:

  「我……反正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你這個惡魔……我已經……被你給毀了……什麼也不在乎了……」

  習齋發出一串愉悅的笑聲,伸手攀住了男人的頸子。

  「沒錯,我從地獄裡回來了,來找你了。從今以後,我就是纏著你的惡魔,你是我的奴隸,只管臣服於我的身體,來吧,可愛的小奴隸……」

  習齋喘息地笑著,男人粗大的手指伸向他的□□,在穴口附近打著旋,習齋扭了一下腰,笑著說:「啊……果然雙腳癱瘓以後,下半身遠沒有以前敏感,你可要賣力點啊!李老師。」男人又吻住了他,把舌伸向習齋的□□,淫靡地舔舐著,直到穴口泛著濕潤的光澤,男人的舌兀自往裡深入,靈巧的舌尖讓身上的人一陣
筋臠。

  習齋的臉色終於稍稍變了,他難耐地顫抖著:

  「不……那裡……嗯啊……好……再……多一點……」

  習齊退了兩步,又退了兩步,把視線從訓戒室裡移開。然而淫靡的水聲、叫聲,還有他最熟悉的,屬於男人慾望的吐息,還是不斷地傳入耳裡,像條絲線一般,把他的腦子、他的神經,一寸一寸越拉越緊,最後終於繃地一聲碎了。

  他碎掉了、壞掉了,像玻璃一樣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他覺得自己心底,有什麼身為人的東西,在那剎那之間,已經消失了,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會客室,和那裡的管理員說,他是習齋的哥哥,家裡發生了急事,請管理員馬上請習齋過來。管理員看到他臉色慘白、失魂落魄的模樣,嚇得馬上做了全校廣播,叫習齋立刻到家長會客室來。

  過不了幾分鐘,習齋推著輪椅、滿面笑容的樣子就出現在門口。他的制服已穿得整整齊齊,讓習齊幾乎要有種錯覺,剛才在訓戒室裡和男人歡愛的,和眼前這個笑得燦爛的孩子,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但是他也還看得出,襯衫上的制服領帶有些紊亂,而那支手機,仍然墊在習齋的背後,還是當初習齊親自幫他選的。

  「齊哥!怎麼了?家裡出了什麼事嗎?怎麼會忽然跑來?」

  習齋一進門口就大喊著。明朗、溫暖,充滿關懷的聲音,和他記憶裡的習齋完全一模一樣,這讓習齊甚至想,要不要就裝作什麼也沒發現,就這樣把他最親愛、最可愛的弟弟擁入懷中,對他訴說自己所有的痛苦。

  但是他做不到,一但盲目的視障徹下,他聽得出來,習齋明亮的五官下,藏著多少暗潮與慌張。

  他望著習齋,一句話也沒有說,悲哀和荒謬湧上心頭,他只能盯著習齋的臉發呆。

  查覺到他的沉默,習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像從舞台上下戲的演員,瞬間改變了神情。肖瑜錯了,其實習齋才是真正天生的演員:

  「什麼啊,齊哥已經知道了啊。真無趣。」

  習齊睜大眼睛望著他,整個背脊隨之冰涼。好像拿下了埋藏已久的面具,習齋所有笑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嘲諷的、輕蔑的,彷彿已經看清了一切,卻又忍不住對此大加嘲笑的刻薄:

  「我就想,齊哥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桓哥那個笨蛋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發現,瑜哥要是認真一點,一定遲早會發覺,可惜他全副精神都放在你身上,根本很少看我一眼。就只有齊哥,我一直在想,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恍然大悟。」

  習齋把輪椅推進會客室,對著旁邊的管理員笑了一下,「我和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要說,剛剛主任好像說有事找你,你可不可以出去一下?就說是我叫你去的。」習齋笑瞇瞇地說著,管理員馬上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朝他們鞠了個躬,就逃命似地奔了出去。

  「為……什麼……」

  靜默了很久,習齊才有時間把自己散碎的靈魂,從幽冥中重新拾起、勉強拼回人的樣子。習齋坐在輪椅上,像是有些疲累般地仰著頭:

  「為什麼?齊哥,什麼為什麼?」
  他訕笑著。習齊的聲音依然顫抖著:

  「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這些……傷天害理的事……」

  他想起那個叫喜悅的女孩,想起習齋給他看照片時,特意問他「她長得漂不漂亮」的笑容,習齊忽然覺得全身好冷、好冷。習齋依舊坐在他眼前,依舊像那天那樣笑著,他卻覺得這個相處十多年的弟弟,驀地變得陌生起來,

  「那個女孩子……叫小悅的……」

  「喔,齊哥連她也見到了啊?怎麼樣,齊哥都沒感覺嗎?她很像你耶!小小只的,動不動就哭、就叫,遇到害怕的人,還會像只小動物似的抖個不停,超可愛的,我當初一看到她就想到你,讓人忍不住想狠狠地欺負她,讓她哭得更起勁一點。」

  彷彿想起喜悅害怕的表情,習齋愉悅地揚起唇角,斜望著臉色蒼白的習齊,

  「我可沒有騙你喔,齊哥。我是真的很喜歡她,就像喜歡你一樣。」

  習齊沒有說話,語言彷彿在剎那失去功能。他只能夢囈似地開口:

  「為……什……」

  「齊哥,你一直問為什麼,我怎麼知道你要問我什麼?算了,既然齊哥都鼓起勇氣跑來這裡,還這麼快發現真相,就算獎勵齊哥,我就全部講清楚了。」

  他把輪椅移到習齊的身邊,把唇貼到他耳際,極輕極輕地呢喃:

  「我最討厭那個家。除了齊哥本人以外,那個家對我做的所有事、所有決定,我都恨死了,包括來這所學校的事情。」

  他把唇移離,改用手撫過他的五官,欣賞習齊身軀的顫抖,還有近乎潰堤般的表情。習齋揚起了手指,在唇邊滿足地舔過:

  「齊哥,這不能怪你,你實在太天真了,又太過懦弱,你習慣把自己的頭埋起來,假裝看不見所有會令你害怕的事情。你知道,我在以前的學校,被人怎麼樣欺負的嗎?你以為老師撕我的作業簿、同學藏我的課本這些惡作劇就算了嗎?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是兄弟,你曾經歷的事,也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他又笑了一陣,仰著頸子看著習齊:

  「不過我沒你這麼好運氣,能遇上對你還不錯的老師。我被我們小學班導師看上,然後猥褻了我,你知道他拿什麼東西插進我的□□嗎?是接力棒喔,因為那時候在比大隊接力,他以為我看不清楚,不會找他告狀。結果卻被班上其它同學看見了,他們覺得我很噁心,才把我□□脫光關進廁所裡,結果你們只知道後面的事情。」

  他很開心似地說著。習齊的心一抽一抽地拉扯著,他抬起了視線:

  「那你……為什麼……都不說……」

  「我說了,有用嗎?」習齋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笑聲有幾分微不可聞的蒼涼:

  「齊哥,你都沒有發現嗎?你都沒有發現的話,就由我來告訴你好了。在那個家,我根本不算什麼,爸爸媽媽就算了,他們光處理自己的恩怨就夠了,有等於沒有。你看不出來瑜哥和桓哥他們,根本只在乎你一個人嗎?」習齋笑著:

  「他們只是因為你,所以才對我好,因為他們知道你很在乎我,我只要好好的活著,活在那個家裡,你就會不得不也在那個家待下去。至於我是不是活得快樂、活得自在,他們根本不關心,只要我還是像這樣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開開心心地叫著『齊哥!瑜哥!桓哥!』你們就心滿意足了,不是這樣嗎?」

  「可是……我是……」

  「你是真的愛我,是嗎?我當然知道,齊哥是真的愛我、關心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小學的時候我實在太小,還沒有看清這個家,還會向你哭訴,齊哥,你自己說,我哭著跟你說過多少次,『齊哥,我好痛、好難過!我不要再去上學了!』結果你怎麼跟我說?」習齋模仿著童稚的語調,嘲笑一般地望著習齊。

  習齊渾身忽然沒了力氣,他記得, 小時候的習齋,雖然也常笑著,但只要從學校回來,總是有一陣子無精打采,直到看見他才露出笑容。但有一次,他忽然崩潰似地大哭大鬧,把書包裡的書拿出來扔掉,然後跟自己說再也不要去上學,求習齊替他休學。

  但當時的習齊,自己也還只是國中生,以為是小朋友鬧彆扭,他記得自己摸著習齋的頭,說:不要緊的,他們欺負久了就膩了,忍耐一下,我的小齋最堅強了。

  從那次以後,習齋就再也沒有向他求救過,再也沒有。

  「小……齋……」

  「齊哥,別露出那種表情,我沒有怪你,說真的,年紀越大,把那個扭曲的家看得越清楚,我反而覺得你很可愛,是真的,這麼天真、善良,像小動物一樣的哥哥,到哪裡去找呢?而且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害我,也不會懷疑我,光這樣我就捨不得怪你了,」

  習齋從輪椅上伸出了手,撫慰似地吻了一下他的頰。這讓習齊驀地想起剛才訓戒室裡的一幕,他再次顫抖起來:

  「小齋,你……和男人……」

  「喔,你說和那些老師上床嗎?」

  習齋放開了習齊,又靠回椅背上,閒適地望著他,像在談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沒什麼,只是我進步了。齊哥,簡而言之就是長大了,與其讓那些人覬覦我的身體,為什麼我不能反過來利用他呢?所以齊哥,我終於有權力了,不再是弱者了,現在這所學校裡,大家都是盲人,我只要比其它人多努力一點,就可以踩在別人頭上,何樂而不為呢?何況我現在腳也癱瘓了,總得替自己找更多出路吧?」

  他笑著,習齊瞪大了眼睛:「你……你的腳……」不等他說完,習齋忽然噗嗤一聲,

  「齊哥,你不會以為我還不知道吧?這是我的身體耶!這種雙腳像不是自己的、明明還在卻感覺不到的情形,你以為我還不明白嗎?嘛,說沮喪當然是沮喪過一陣子,畢竟我是真的挺喜歡運動的,但是與其自怨自哀,趕快找到接下來的生存之道不是比較實際嗎?齊哥,你不知道,絕望這種事,我在好多年前就已經放棄。」

  習齋似乎笑了一下,自嘲地揚起唇角,無神的雙眼,挪向窗口逐漸爬升的太陽:

  「你不會懂那種感覺的。小的時候,我的視力還可以清楚看見齊哥你的臉。但是有天開始,我睜開眼睛,忽然發現自己眼前的世界逐漸在變暗,我打開所有的燈、跑到大太陽底下站著,拚命地站在光亮的地方,但全都無濟於事。」習齋深吸了口氣,

  「我的世界漸漸消失、漸漸變小,漸漸拋下我一個人,把我留在黑暗裡,就像媽媽一樣。每天睡覺時,我都好怕閉上眼睛,深怕下一次再睜開眼,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會不知道我在哪裡,身邊有什麼人,我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種感覺,你們是永遠也不會懂的,齊哥。」

  他又吸了幾口氣,微微甩了甩頭,像要把那種過往的情緒拋離。回頭又看向習齊,不禁笑了出來,

  「齊哥,你又哭啦?」他彷彿覺得很有趣似地,聽著習齊不住啜泣的聲音:

  「怎麼又哭了,拜託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再這樣哭下去,我會想欺負你耶,你不知道你每次哭,我都要在心底忍耐很久嗎?真想看看你哭著求饒的表情,可你是齊哥啊,我最喜歡、最照顧我的齊哥,我怎麼捨得呢?」

  「小齋……」

  習齊吸了口氣,他拉住了習齋的袖子:「不要這樣……不要再這樣下去了。過去是齊哥不好,拜託你,停止這種行為,我……我想辦法替你換所學校,或是你要休學回家都好,這次齊哥一定會幫你辦到,不要再和別做這種事……」

  「齊哥,你還是一樣耶。」習齋打斷了他的話,笑著彎下了腰:「總是說一些不可能做到、不符合現實,像是演戲一樣的漂亮話。也罷,這就是齊哥可愛的地方嘛!」

  習齋無神的眸稍稍抬起,正對著習齊的方向,他揚起了唇角:

  「何況說到那種事情,齊哥不是也做得挺多的?就在家裡,和瑜哥和桓哥?」

  習齊臉色頓時慘白:「你知道……」

  習齋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拜託,在同一個屋簷下耶!齊哥,就算我不是盲人,沒有過人的聽力,光是看瑜哥他們對你的態度,白癡也都知道吧?而且在上高中前,我還不是全盲咧,桓哥看你的表情,誰都知道他有多肖想你的肉體。」

  習齊連足趾都顫抖起來,但習齋不打算放過他,

  「你第一次被他們□□我就知道了,我那時候還在想,啊啊,總算發生這種事了啊?齊哥,你真的不能怪他們,你的叫聲和哭聲實在太犯規了,連我這麼小的年紀,都差點有反應了。難怪桓哥他們會食髓知味,怎麼也不肯對你放手。」

  習齋轉動輪椅,再一次面對著已然呆滯、空白,連淚也流不出來的習齊,溫暖的十指,慢慢地爬上他的頰,

  「不過他們也太過份了,發現齊哥一次比一次瘦,我也很心疼。吶,齊哥,你應該很痛苦、很難受吧?每天都在哭吧?真可憐。」習齋溫柔地望著他的眼睛,

  「齊哥,你不要怕,等我有力量了,就快要有了,一定把你從那個可怕的家帶出來,然後下次,換我來讓齊哥哭泣,齊哥只要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他伸出了手,順著頰側的線摸上了習齊的頭,哄小孩似地撫了撫。就像那天在醫院裡,習齋的語氣仍舊明亮的令人心折:

  「在這之前,齊哥,你就像我說的一樣,保持你原來的善良,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知道地活下去,那就夠了。知道嗎?」

  習齊驀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看著掛著笑容的習齋。半晌退了一步,兩步,一直退到了門口,忽然發出了一聲不像是人、短而空茫的大叫,然後轉身跑出了會客室。

  習齋挪動輪椅,一路移到了走廊上,看著習齊顛倒的、落荒而逃的背影,再次笑了起來,他笑得停不下來,直到整個人癱在輪椅上。有人從後面扶住了他,是另外一個男人。正是那天習齊把習齋送去寄宿處時,那個慈祥的老牧師,

  「就這樣讓他跑掉,不要緊嗎?你不擔心?」

  習齋無力地仰起頭,把頭靠在椅背上笑了:

  「不要緊的齊哥不是那種會尋短見的人,應該說,他只會想,但永遠不敢去做。他會找很多很多理由騙自己。」

  老牧師看了他一眼:「可是我剛才進來時,聽門房說,那個孩子看起來失魂落魄的,好像碰見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一樣。」

  習齋沉默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應該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吧!反正那個家,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毀了,只是沒有人願意承認,還把他變成了一座簡陋的舞台,在上面的每個人,都化身成演員,在上面舞蹈著、搬演著拙劣的戲碼。現在觀眾都散了、演員也都累了,所以,該謝幕了。」

  牧師撫著他的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半晌開口:「我可不允許你謝幕。」習齋笑了一下,又恢復那種百無聊賴的笑容:

  「放心吧,我不會的。至少在向這個世界復仇、討回一切之前,我不會放手的。屬於我的舞台,才剛剛展開呢……」

  佇立在東海岸的岩石上,習齊靜靜地看著大海。

  他發呆了很久、很久,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一出很長、很長的舞台劇中,忽然醒了過來。

  他聽見觀眾的掌聲,聽見導演的笑聲,也聽見了劇組人員的呼喚聲。他睜開眼睛,發現過去在他眼前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堆虛妄的幻影,有著虛幻的佈景、虛幻的道具、虛幻的戲服和台詞。還有虛幻的親情、友情、愛情,虛幻的尊嚴和人生。聚光燈熄滅的頃刻,一切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只有他仍站在舞台上,看著舞台
劇散場的光景。

  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喂,下戲了,該走囉!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把手中的蘑菇罐,遠遠地拋向大海,玻璃罐在風中飛揚,落到了襲岸的波濤上,被大海捲走,在海面上載乘載浮,終於漸漸遠去。

  全是蘑菇!看哪!這個世界,就只有蘑菇而已。

  習齊看著逐漸飄遠的蘑菇罐,忽然輕、極淡地笑了。

  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習齊把他拿了出來,貼到耳際,電話裡傳出女王熟悉的怒吼

  「Ivy!你跑到哪裡去了!晚上就要公演,你知道嗎?所有人都在這裡,你馬上給我滾過來綵排!」

  手機似乎被人搶了過去,電話那頭,傳來罐子低沉的聲音:「喂,Ivy,你在哪?你還好嗎?我到處都找不到你,所以就先來了,你沒事吧?」他難掩憂心地問。

  「嗯,我沒事。」

  習齊對著手機笑了一下,聲音既清脆又溫柔:

  「我來了,我馬上就來了。Ivy很快,就會回舞台上了。」

  然後,他面朝大海,張開手臂,迎著海風的方向,大方地鞠了個躬。
  ***

  他是一個觀眾。

  他在市民會館的訊息牆上,看見了『剪刀上的蘑菇』這齣戲的公演海報,又買了手冊。一讀之下,深深地對劇中人物和劇情感到好奇,於是就跟售票處預購了票,打算在星期六的夜晚,來一場舞台劇的饗宴。

  海報的模樣,是一把剪刀,上面放著兩朵蘑菇,非常簡潔有力的設計。

  他平常很少看舞台劇,自從脫離孩提時代開始,他就很少接觸這一類的事物。所以他買了最前排的位置,離舞台很近。

  他坐進觀眾席,手上拿著簡介,和滿座的觀眾一起盯著舞台。

  過不了多久,音樂響起、布幕拉開,聚光燈從上打下來,打在舞台中間的金屬塔上,觀眾們都「哇」地一聲叫了出來。

  那是非常壯觀的劇場,懸在垃圾場上的橘色月亮、金屬塔下的留聲機,還有那座像家一般單薄的紙箱,每一樣都吸引著他的目光。

  戲開始了,演員一個接一個上台,他安靜地看著。從主角Tim和Ivy一上來,他的心神就被吸引了,他著迷於Tim的瘋狂、殘忍和驕傲。那個演員,就像是用盡生命般,詮釋著這個因犯罪而被城市放逐的男人,既可怕,又叫人移不開目光。

  他也著迷於Ivy這個角色,他為他的每一絲變化而顫抖,從善良無暇、因不正常而被母親丟棄的孩子,逐漸被自己、被環境、被命運而牽引,最終只好毀了自己,毀了一切,毀了他所深愛的人。那個演員,就像是在演自己的故事般,生動得令人為之動容。

  那齣戲演了很久、很久,中間沒有休息,也無法離席。但所有的觀眾都像他一樣,屏息地坐在位置上,直到這齣戲的最後一幕。

  舞台上的Ivy舉起了剪刀,狠狠地往Tim的眼窩刺落,逼真到甚至濺出了鮮血。那瞬間燈光暗了,他才知道,這齣戲已經結束了。

  然而在黑暗中,他似乎聽見那個飾演Tim的演員,在觀眾驚呼下,悄悄說了聲:

  「謝謝你。」

  周圍響起了如雷般的讚歎,所有人都在鼓掌,都在瘋狂地歡呼。他們感動地站起來,向舞台、向所有的演員、向這出「剪刀上的蘑菇」,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大家都引頸期盼著,等著演員回到舞台上,向大家謝幕。沒有人停下掌聲,大家都激動異常。

  但是演員始終沒有出來謝幕。他卻跟著其它觀眾,一起熱烈地拍起了手。

—全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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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肖桓

  「已經好了喔,先生,你可以準備一下毛巾和換洗衣物。」

  看護從療養院的房間門口探出頭,對著等在門口肖桓笑了一下。肖桓從長廊上回過頭來,對著年輕的小姐笑了一下:「啊,我知道了,謝謝妳!」

  看護小姐臉紅了一下,看了肖桓俊俏的側臉一眼,就提著剛換下的尿布和髒衣服走了。肖桓就走回房間裡,先繞到旁邊的架子上,拿了一條大毛巾,又走進了公用浴室,試了試浴缸的水溫,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毛巾拋到肩膀上,又走回長廊。

  他走到屬於剛才那個房間,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後邊進門邊輕快地開口:

  「Ivy,該起床囉,桓哥來幫你洗澡囉!」

  ***



  肖桓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小學的時候,只要老師出什麼「以後想做什麼職業」、「長大以後想當什麼」或是「我的志願」之類的作文題目,同學總會「我要當總統!」,「我要開一家大公司,賺很多很多的錢!」,發下各種宏願。

  但或許是從小就有自知之明,又或許是真的太笨。肖桓對自己的未來不但不抱希望,而也從不認真,老師問他時,他就半閉著眼睛說:

  「我不知道。」

  等老師逼著他交作文作業時,他就大筆一揮,寫上:「我以後要當無業遊民。」即使拿了零分回來也不在意。

  而他的人生,就是一連串失望的寫照。

  他是家裡的次子,從小他的大哥肖瑜,就是個令人期待的孩子。

  所謂令人期待的孩子,就是那種老師上課問問題,一定會舉手回答,而每次老師交代的功課,一定會整整齊齊地按時繳上。不遲到、不睡過頭,考試出來都有令人滿意的成績,對待師長恭敬有禮,還會背出那一周的中心德目。而肖瑜就是這樣的孩子。

  要說「在大哥的陰影下成長」,這對肖桓來講,實在有點太誇大了。說實在話,他很慶幸肖瑜是看起來這麼成材的孩子,這樣身為家裡的次子,又只差一歲,父母也好老師也好,想著反正大哥已經這麼優秀了,次子就放過他吧!肖桓反而得以倖免於難。

  肖桓甚至覺得,或許肖瑜是他人生中,唯一可以抱持希望的事物也說不一定。

  他對人生的失望,很快就傳染到學業上。他從小學就會翻牆逃學,但有一次因為學校在牆上加裝了碎玻璃,結果腳被割傷了沒翻過,還被訓導主任揪著耳朵請來家長。那是肖桓人生中第一次的發奮,他決定要好好鍛練體能,這樣下次翻牆就不會失敗了。

  結果還是讓他失望,因為後來他進去的高工,學校根本沒有牆。

  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打手心、拉著耳朵到訓導室打電話給家長,這對小學的肖桓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記過早就記到在退學邊緣,老師請媽媽來學校談了幾次,肖桓覺得母親到最後也已經來到不想來了,所以老師也不想管他了。

  倒是每次他在嚼口香糖被抓到訓斥,或是打同學被老師在走廊上罰站時,肖瑜和他念同一所小學,肖桓還記得小六的哥哥,已經很有嚇人的威嚴。

  他總是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之只要看到自己被罵、被打,肖瑜就會站到自己面前,很有禮貌地詢問對方:

  「我弟弟出了什麼事嗎?」

  肖瑜天生有某種氣場,總之老師們一看到肖瑜的臉,總會亮起「好學生」的大燈,臉色也緩和起來。平常看到肖桓就打,看到肖瑜不知道為何又會講起道理來,有時候真的就這麼放過了肖桓。

  而每次解救肖桓、把他帶到教室時,肖瑜就會抓著他的手,什麼也不說地看著他。肖桓覺得肖瑜如果像媽媽一樣,嘮叨個幾句的話,說不定他還能反駁。

  但是那種無聲的、無言的凝視,反而令他無法抵擋,最終只能低頭。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嘛,哥,我以後不會了。」

  雖然他對這個承諾也從未認真過,下次照樣我行我素。

  肖瑜十二歲、肖桓十一歲那年,父親入獄的消息震憾了他們家。雖然肖桓覺得父親本來就是個亂七八糟的人,就算去殺燒擄掠也不奇怪。但是這個消息卻徹底震驚了肖瑜,媽媽幾乎不想理爸爸了,肖瑜就一個人為父親奔走。

  但十二歲的孩子,說實在什麼也做不了。肖瑜最多只能問到看守所的位置,每天提些飯菜去探望他,就像是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般,不停地去確認父親這種生物的存在。

  他們的父親卻不領情,態度一次比一次囂張,甚至叫肖瑜送飯來不如送錢。

  他大字不識幾個,連孩子的臉也沒好好看過幾眼,有一次肖瑜去見他,他竟然當著肖瑜的面問:「你是誰啊?我兒子嗎?」從此肖桓就再也沒看過肖瑜去了。

  六年之後,他們在新家接到父親因酒精中毒過世的消息,肖桓看見肖瑜默默地把親戚的通知給燒了。

  父親入獄的消息一傳開,對肖桓而言,好像反而是種解脫。至少國中的他不論再怎麼叛逆,喝酒、抽煙,甚至跟著熟門路的同學去見了什麼「老哥」,一下課就往教室後面拿了棍棒,跟著那些狐群狗黨玩個通宵,連學校大門長怎樣都有點記不起來。

  老師們再管無可管的時候,就會悄悄和同事說一句:果然是犯罪者的兒子啊!看來基因真的會影響犯罪耶。默默地在肖桓的學生名冊上打了個叉。

  全天下像笨蛋一樣沒有放棄他的人,就只有肖瑜。那時候的肖桓,看誰都覺得煩,肖瑜的親情攻勢對他而言也已經不管用。

  但是肖瑜還是很堅持,一聽到他逃學,晚上立刻就站在家門口等他。肖桓多晚回來,肖瑜就站到多晚,一看見他什麼也不說,轉身就進屋裡,桌上總是擺滿了熱騰騰的食物,肖瑜就沉默地坐到他對面,和他一起吃遲來的晚餐。

  肖桓發現肖瑜越來越瘦,有一次他超過十二點才返家,肖瑜在七度的寒流中站了四五個小時,看到他回來什麼也沒說,轉身進屋裡時,肖桓發覺他連鬢邊都結了薄霜。隔天就得了重感冒,肖桓有一個禮拜都沒晚飯吃。

  後來他就和同伴說,有馬子在等他,所以他得早一點先走人。三年來沒人知道肖桓的馬子就是他哥,還得了個疼女友的男人這種稱號。

  有一次他和隔壁校的幹架,那次因為人數多,又是盛夏,大家火氣都大,不知道怎麼的事情就鬧大了。雖然不是肖桓下的手,聽說隔壁那方陣營有人受了重傷,右眼被人用蝴蝶刀戳傷,恐怕會瞎一輩子。

  這事一鬧鬧上了警方,警察把他們這群青少年全帶回警局。那一晚的情景,肖桓到很久以後都還記得,原本個個意氣風發的弟兄,聽到可能會被關之後,每個都緊張起來。他的朋友有的開始抽泣,有的向警察嗆聲:我爸爸就在附近很出名!你不可以抓我啦!

  而肖桓還是一如往常,對自己的命運不願多想,只是沉默地坐在警局的椅子上。

  後來警察和他們解釋,只要有人來保他們就可以先回家,少年們才歡天喜地的開始打電話,頓時警局裡都是此起彼落的通話聲:「媽呀,來接我啦!我在哪?派出所啊!」、「老頭!我在警局!條子難搞,快來幫我。」只有肖桓依舊沉默。

  他不像許多家裡有錢的同伴,有那時候剛盛行起來的手機。等同伴都差不多打完手機,在家人又罵又拎的陪伴下走出警局後,肖桓才慢吞吞地和警察借了電話。

  肖瑜聽見他在警局後沒有表示什麼,只是迅速掛了電話。幾分鐘以後就出現在警局裡,肖桓的臉上都是群架打出來的傷,他不敢抬頭看肖瑜,肖瑜也沒有看他。

  
  「我弟弟會怎麼樣嗎?」

  肖桓記得肖瑜很認真、很嚴肅地問著警察。警察看到來保他的同樣是位少年,有點吃驚,但還是回答:

  「雖然重傷有點麻煩,但他們都還小,又是群架……如果不是受傷那方堅持提告的話,應該會不會有太大麻煩,不過以後請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回家的路上,肖瑜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責備他。母親又是醉醺醺的回家,肖瑜試圖告訴她時,母親還憤怒地對他丟酒罐,所以只好由肖瑜代理母親過來。

  越接近家,肖瑜的唇就咬得越緊,腳步也越急,臉上的表情讓肖桓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回到家裡,肖瑜也像以前一樣,把飯拿去熱了,放到肖桓面前,在他對面坐下來,肖桓怯怯地動起筷子時,卻發現肖瑜一動也不動,像個木偶似地坐著。

  他驚訝地抬頭一看,才發現肖瑜雙唇顫抖,眼眶竟然紅了。他似乎想強忍著不掉眼淚,但是顏面神經還是出賣了他:

  「喂,瑜!」

  他驚得拋下筷子站了起來,從小到大,他還沒見過這個好像萬能的大哥哭。聽見肖桓喚他,肖瑜好像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桌上就哇哇大哭起來。

  那年他十五歲,肖桓十四,也是肖桓不再叫肖瑜「哥哥」的一年。說實在話,兩個都還是孩子。

  「不要這樣啦,瑜,我以後不會再跟人家打架了可以吧?晚飯也都好好回來吃。哎喲,哥,拜託,別哭了,不像你耶!」他尷尬地安撫著。

  沒想到肖瑜抬起頭來,忽然滿眼淚痕地握住他的手,哭得像小孩一樣抽咽,

  「我、我以為……你……會……會被關,和……爸……爸爸…一…樣……」

  他哭得說不清楚話。肖桓覺得那個時候,他的心裡有一塊什麼地方化了,被肖瑜的哭聲融化了,他伸手抱住了他的大哥:

  「不會啦,瑜,我不會那麼笨……雖然我是滿笨的,我不會像爸爸一樣,就算以後要逃獄,我也會回到你身邊。老哥,我不會走,不會離開這個家。」

  他堅定地保證著,雖然這個保證,到最後也被他忘了大半,規矩了沒幾天,又開始故態復萌。但或許是始終忘不了肖瑜那晚的眼淚,肖桓每天至少還能回家吃晚飯。

  基本上,肖桓覺得自己能夠到十六歲還在社會所謂的正途上,沒有因為殺人放火就提早到鐵籠子裡報到,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肖桓都覺得那是肖瑜的力量,是肖瑜犧牲他自己部份人生的結果。

  所以當肖瑜說,自己要從國中休學,去餐廳工作時。他記得那是自己有生以來,對向來不太關心的家裡,第一次表達意見,而且第一次就很激烈。

  「你幹嘛休學啦,繼續念啦!」他不滿地看著肖瑜。

  肖瑜的反應卻很冷靜:「我的人生,和你無關。」肖桓就生氣地叫出來:

  「你和我不一樣,瑜!你是他們那邊的人!什麼事情只要你肯做,一定可以做得比誰都好!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你嗎?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變成很了不起的人!像是電視上的總裁什麼的,然後把以前看不起我們的那些傢伙全都踩在腳下!」

  「桓,不是只有唸書,才能變成了不起的人。何況我也不希望變成了不起的人。」 

  肖瑜一句輕描淡寫,就讓肖桓再也說不下去。肖瑜那種滿足的眼神,令他為之啞然:

  「只要你們都在,媽媽和你都好好的,那就是我最大的願望。桓,這對我而言,才是最了不起的事。」他溫柔地說。

  離開學校的肖瑜,卻堅持讓肖桓繼續唸書。他對肖桓說,至少學得一技之長,否則他會為他的未來憂心,所以他拚命攢錢,把肖桓硬是送進了市區的一所高工。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肖桓發現自己對同性的慾望。

  一般人發現這種事時,好像都會很震驚。但或許是肖桓對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抱持任何期望,也不會有任何預想和規劃,所以就算發現自己對同球隊的學弟,產生撫摸他、親吻他的慾望時,肖桓也只是:啊,原來我喜歡的是男人啊!這樣簡單地接受了。

  他甚至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像他這種人,從頭到腳都是個叛逆份子,如果談到戀愛忽然正常起來,反而有點不搭嘎。

  肖桓的鼻子漸漸聞到了一些同類,他那時候和朋友組了球隊,和友隊的隊長一拍即合,兩人見面沒多久就上了床。

  不過那時所謂上床,也只是彼此撫摸對方的□□、替對方□□,偶爾一起看片子□□而已。肖桓那時候懂得還不多,總覺得再下去就要負什麼責任,他對自己感情的處理,一樣不打算抱太多期望。

  然而一次食髓知味後,肖桓就學靈巧了。他開始到處找球隊裡身材不錯、臉蛋適中的學弟下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原來也可以像女人一樣,給另一個男人這樣大的快感。他甚至大著膽子把小男友帶回家,在房間裡做個痛快。

  肖瑜很快就發現他的行為,一開始肖桓還很擔心,害怕他會不會像那時在警局一樣,忽然在他面前大哭起來。

  但有次肖瑜清掃房間,正好撞見他和新的小男友耳鬢廝磨。肖桓僵了一下,剛叫了一聲:「瑜,我……」肖瑜卻只拋給他一樣東西,就默默地關上房門走了。

  肖桓低頭一看,是藥局發售的陽春保險套,還未拆封的。

  肖瑜十八歲、他十七歲那年,一向軟弱的母親,忽然宣佈要改嫁了。


  再婚的對象是不知道是在哪裡認識、甚至名字和臉也沒見過的男人,據說是補習班經營者,有一定的資產,老婆卻跟人家跑了,留下兩個年幼的兒子。對方還要求母親把孩子一起帶過來,好像希望人多熱鬧的樣子,這對改嫁的對象而言是很罕見的要求。

  不過肖桓想,是為了用孩子綁住改嫁的母親吧!畢竟老婆已經跑過一次了。

  聽到這消息的肖瑜欣喜若狂,立刻就開始籌辦搬家、移戶籍等事宜。那時的肖瑜在一位厚道的師傅推薦下,進入一間餐飲學校學習西餐,說是只要晚上繼續在餐廳裡工作,師傅就願意無息貸款學費給他,到畢業為止。肖桓從此多了不少口福,還拿肖瑜試作的蛋糕去引誘男人上床。

  剛好那個時候,或許真的是喜事成雙,肖桓竟打球打出了不錯的成績,在大型比賽中拿到了名次,依此甚至有機會申請進體大。這對肖瑜和這個家而言,是多年來難得的好運氣,肖瑜出席他的頒獎典禮時,肖桓看見他的眼眶裡,還誇張地閃著幸福的淚光。

  一切都好像時來運轉,至少當時他們都這麼相信著。

  懷著有些不安的心,和新家庭的成員見面時,是肖桓一生最大的轉唳點。雖然肖桓不太相信宿命,但或許真的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多少就已經注定了。

  繼父是個看起很溫吞、沒什麼脾氣,同時也沒什麼個性的男人。第一次見面是約在高級的西餐廳,繼父的意思是,在搬家之前,讓雙方子女先熟悉一下連絡感情。

  那是肖瑜和肖桓這輩子第一次到這麼高價位的餐廳,光是擺設和背景流瀉的音樂,就讓他連大氣不敢吸一口,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穿T恤來。肖瑜顯然也是,但他維持一貫的鎮定,和繼父慎重地握了手,代替母親介紹了肖桓和他自己。

  但是等到介紹繼父的兒子時,西餐廳的一切就忽然再不吸引他了。

  自從發現自己喜歡男性、偏好和男人上床後,肖桓就覺得自己沒有戀愛這一塊的感情。不管多麼迷戀某個學弟的身體,和他在床上多麼相知相惜,一享用完身體後,肖桓就會覺得對方少了什麼,然後對他越來越厭倦,終於又換下一個伴侶,再重複同樣的循環。對肖桓而言,所謂愛情,只是床上的醍醐味,上完床後就過期了。

  繼父有兩個兒子。小的才七歲,習齋一看見他們就笑了,跑過來握住他的手,還大方地說:「你們就是新哥哥嗎?手好粗喔。」肖桓有些訝異地看著他年紀雖輕、卻已失去神采的雙眼,繼父在一旁語帶歉意地解釋,

  「次子是重度弱視,需要人照顧。抱歉沒有先和你們說。」

  肖桓一直沒看見長子,抬頭找了一下,才發現他一直躲在父親的背後,伸手抓著父親的衣襬,在西餐廳的燭光裡靜靜望著他們。

  第一次見到習齊的頃刻,肖桓就知道那是個戒心很重、不容易敞開心房的孩子。他咬著下唇站在那,目光逐一掃過他和肖瑜,還有來路不明的新媽媽,以一副打量入侵者的姿態看著他們。直到繼父喚他,他才慢慢走到燈光下。

  那一瞬間,肖桓說不上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腦袋裡有根螺絲,不知道被誰輕輕扭了一下,僅僅是這樣輕微如漣漪的感覺,卻在之後的日子裡漸漸擴大,終至無法收拾。

  他不知道有錢人家的孩子是不是都長得特別漂亮,至少習齊這張臉,雖然當時只有十歲,肖桓卻覺得比任何一個爬上他的床的學弟都還誘人。

  習齊在吃飯時始終扳著一張臉,肖瑜親切地問他問題時,他才抬頭答個一兩句,連回答都很簡短。肖桓最後忍耐不住,他在習齊這個年紀時,早就過著和同班同學翻牆檢煙屁股抽的日子,這小子看起來就是一副溫室裡的花朵:

  「喂,你是不喜歡我們嗎?小少爺?」

  這話一出口,餐桌旁的人都嚇了一跳。肖瑜立刻制止了他:「桓!」肖桓看著習齊放下刀叉,低下頭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再逗弄逗弄他,竟伸手捧過了他的臉,把他轉過來面對自己:

  「你說清楚,以後我就是你二哥了耶,至少笑一個吧?」

  習齊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嘴唇微微顫抖起來。肖瑜走過來想拉開他,但已經來不及了,年幼的習齊咬住下唇,忍了一、兩秒,眼淚就像珍珠串般滾下了臉頰。

  就是那個時候,肖桓平生第一次體會何謂心慌。他覺得自己始終把持著、不曾向任何人釋放的門鎖,忽然朝某個地方敞開了、瓦解了。他慌張地拿起桌上的餐巾,

  「喂,喂,你別哭啊,你這小孩怎麼這麼愛哭啊?好啦,不要哭,二哥跟你開玩笑的,別哭……好了好了,乖嘛。」

  他語氣越放越柔,不停地拭著習齊的淚水。

  後來這場鬧劇在好脾氣的繼父圓場下,簡單地揭過了。他們在溫暖的春日裡遷進繼父有兩層樓的獨棟樓房,旁邊還附有車庫,裡面停著讓肖桓兩眼發直的紅色跑車。如果不是習齊在那天之後,就不太肯搭理他,連肖桓都相信他的人生要改觀了。

  剛開始的一段日子,肖桓確實過得相當愜意。回家以後不用幫著肖瑜做代工補貼家用、出門上課還有生活費可拿。

  在平順的日子裡,肖桓也發現一件事,那就繼父的長子,和自己的哥哥越走越近。

  他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畢竟肖瑜第一次見到習齊後,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反而還對盲眼的習齋多放了一些關心。

  但是漸漸的,肖桓在家裡,常常看到肖瑜在教習齊功課,肖瑜在廚房裡練習時,習齊會在旁邊,用矮小的身子扶著流理台,睜著好奇的眼睛,一臉興奮地問東問西。

  那是肖桓第一次見到習齊的笑容。原來這個內向的孩子笑起來,是這樣扣人心弦。

  每次見到習齊和肖瑜在玩,肖桓總會忍不住想鬧他。他也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有時明明準備好了一連串問候關懷的話,真的站到習齊面前、看見他彆扭的臉,又變成捉弄和嘲笑的言語。

  習齊幾乎不曾對著他笑過,每次見到他不是凶巴巴就是扁著臉,就連肖瑜叫他來請自己吃飯,習齊也像例行公事一樣,叫聲「肖桓,瑜哥叫你來吃飯!」就跑得無影無蹤。

  在繼父的支持下,肖桓順利進入了肖瑜希望的體大。但就算念了大學,肖桓還是不改隨便的個性,球隊也沒繼續玩下去,甚至覺得打籃球膩了,就轉去修田徑,結果田徑這種需要磨練和耐性的項目根本不適合他,最終就是一敗塗地。

  肖桓也不大在意,他樂得用繼父的錢在大學裡吃喝玩樂、交男朋友。還打算一滿十九歲就要去拿張駕照,這樣搞不好可以和繼父央求讓他開那台超炫的跑車。

  而就在那一年,那件事終於發生了。

  老實說肖桓雖然和母親是母子,卻從來也不瞭解那個女人。但這次是肖桓總算比較能理解的一次,從年輕就嫁給一個窮白丁,還發現他有暴力傾向,苦了這麼多年,老公也進了監獄,又得撫養兩個小孩,運氣不好說不定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所以對於母親的改嫁和離開,他好像多少能夠明白其中的意義。

  母親幾乎帶走了大半繼父的資產。肖桓也是第一次認識到母親是這麼有計劃的人,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把繼父名下的存款、證券慢慢轉移到自己口袋,還轉移了部份房地產的所有權,包括繼父所經營的補習班,然後轉手賣掉,繼父的生意因此也宣告倒產。


  一切都像是個玩笑般,睡個覺醒來,一夕之間,剛做好的夢便又碎了。

  繼父受到的打擊比他們誰都大,他在和銀行爭執的過程中忽然倒地不起,因為母親似乎用他的印鑒和存折,把他一輩子的積蓄全轉領了出去。送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才發現繼父患有胃癌,而且幾乎已經超過能有效治療的期限了。

  那幾天整個家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人有心情多說話。肖瑜在醫院和餐廳間往返,習齋只會哭,習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曾一度試圖敲門,但習齊完全不理會他。

  日子還是要過,對肖桓和肖瑜而言,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只是又回到以往的生活罷了。至少母親還算眷戀母子之情,沒動他們住的這幢房子,他們還不至於露宿街頭,肖瑜又接起了代工,肖桓又開始打工,對他們而言只是這樣而已。

  但是習齊不一樣,對他而言,同時失去父親的照應和優渥的生活,似乎讓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無所適從。再加上習齋的眼睛不斷惡化,習齊的態度再不若初見面時那種冷若冰霜,他變得脆弱、彷徨,容易懼怕,和肖瑜的距離也越發近了。

  他終於看出肖瑜對習齊的意思。一開始他還有點驚訝,總是正經八百、負責又認真的大哥,竟然會是他的同類,他怎麼想都覺得腦袋有點歪。

  隨著習齊逐漸長大、身高抽長,有了第二男性的性徵,有時候看到肖瑜親習齊的脖子,摸摸他的頰,肖桓就感到老大不自在。甚至有一次,他還撞見肖瑜在飯廳裡擁抱習齊,習齊眼睛掛著淚痕,好像在向他訴什麼苦。肖桓什麼話也沒說地匆匆經過。

  肖桓決定不去在乎。他把男友帶回新家,在習齊面前和男友大肆舌吻,親眼看見習齊恐懼的眼神,看他轉身躲回樓上關起門,肖桓還狂放地笑了。

  真正在肖桓心裡投下震憾彈的,是習齊十五歲那一年。

  「我們交往吧!雖然會讓你吃很多苦,但是瑜哥喜歡你,真的喜歡你,小齊,我們交往吧,和瑜哥在一起……」

  他把捧花送回跑車,跑回習齊畢業典禮的會場時,剛好目擊肖瑜親吻習齊的場景。看著大哥凝視習齊的眼神,肖桓忽然明白了,自己早在發現以前,就已經掉進去了,而且掉得比自己想像中深。

  看習齊欣喜地點著頭,響應著肖瑜的期望:「嗯,我最喜歡瑜哥了,我願意和瑜哥在一起!」肖桓就知道,自己已經永遠錯過了、也注定永遠要失望了。

  接下來的家庭生活,對肖桓來講就像是某種慢性折磨。

  肖瑜開始不避諱地在他面前親熱,他經常見到大哥把習齊拉到一邊,親暱地吻著他的唇,也看到在習齊洗完澡、回到房間後,肖瑜抱著他亂搔一通地玩耍。

  有一次他在飯廳裡看見肖瑜愛撫習齊,就把自己關回房間裡,對著牆壁□□起來。不知不覺間,他發覺自己腦海裡想的、浮現的,全是習齊的影子,還是裸體的,然後他就射了。他在□□的餘韻裡喘息,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快、這麼激情地發洩過。

  他開始自暴自棄,先是找來習齊的照片,對著照片安慰自己。然後又覺得不太過癮,乾脆偷窺起習齊洗澡,在浴室門口盡情地意淫。

  有一次被習齊發現,他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

  「出去。」

  他冷冷地看著肖桓,把門在他眼前甩上。但肖桓卻發現,就連習齊這樣冷冰冰的喝斥,也能讓他興奮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行徑越來越像變態……或許用禽獸形容比較貼切。明知道習齊會更討厭他,他還是找機會在肖瑜不會起疑的狀況下,盡可能地觸摸習齊的身體,屁股也好、臉蛋也好,只要能夠和習齊有所接觸,他就像個小孩般心滿意足。

  他忽然很能瞭解內衣賊的心情,要不是家裡的換洗衣物由肖瑜統一管理,他說不定真的會偷一件習齊的貼身衣物,光是想到用它來□□有多爽,肖桓就怦然心動。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悲。但最可悲的是,就連自己可悲這件事,他也不太在乎了。

  在知道習齊和自己的高中老師上床,而且還不止一次的事情時,肖桓的反應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緊張。

  他坐在學校的訓導處裡,看著肖瑜緊抿著唇,聽主任敘述□□的事情經過,又看著一臉疲累地坐在那裡,衣衫還有些不整的習齊,肖桓整個心跳都加快起來。光是想像習齊在另一個男人身下,難耐地扭動腰身、哭叫的神情,肖桓就幾乎把持不了自己。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肖瑜,他知道肖瑜受到的打擊非常大。在他眼裡如此天真、無瑕,被他捧在手心疼愛的寶貝,竟然主動向男人打開大腿,而且那個男人還不是他。

  他很為大哥難過,也知道自己應該盡量安慰他、幫助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心中那種幾乎可以說是幸災樂禍的心情。

  肖瑜對他提議時,他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直觀。他掙扎過,雖然時間很短,慾望也遠遠領先於理智,但他真的有想過,因為他清楚,這個決定一下,就是一輩子。

  他知道習齊永遠不可能愛上自己,永遠也不會允許自己觸碰。

  最後他點頭時,輪椅上的肖瑜看了他一眼,

  「是嗎,你答應了。」大哥對他揚起了唇:

  「桓,你果真沒有讓我失望。」

  現在回想起來,肖桓還會覺得有些諷刺。啊啊,「沒有讓我失望」呢!像他這樣,一輩子都在失望、讓人失望中渡過的人,第一次不讓人失望,竟然會是這種事情。

  而且他還比肖瑜期望的做得還要好。夢想中的情境真的出現在眼前,當習齊用驚恐的淚目,躺在他身下哀求地望著他時,肖桓覺得自己腦中有某個部份蒸發了、炸毀了,所有身為人的殘餘蕩然無存,他殘暴地掩住了習齊驚呼的口,撕開他的衣衫。

  進入習齊身體那一刻時,肖桓清楚感覺到自己眼眶的熱度。如果現在哭出來的話,習齊一定會很不解吧?他忍住了眼淚,把自己專注在身體的感官上,粗暴地分開、折起習齊的大腿,枉顧他斷氣似的慘叫和哭聲,再一次佔滿他夢寐以求的身體。

  那晚肖桓的瘋狂,令肖瑜也吃了一驚。他枉顧習齊的慘叫、呻吟,在床上一次次地折磨他,擺弄那個瘦小無辜的身軀。就連他暈過去了,肖桓也沒有停下動作。

  習齊終於不省人事時,肖桓看著進浴室清理自己的肖瑜,緊緊抱著習齊的身體:

  「小齊,我喜歡你。」

  他對著已然失去意識、什麼也聽不見的習齊,在他耳邊歌唱似地輕喚:

  「喜歡你,習齊,我好喜歡你。」

  隱忍很久的淚水,僅此一次地奪眶而出了。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謂命運這種東西呢?

  就像是小時候的作文成績一樣,冥冥之中有個人、有隻手,像老師一樣,一面批改著人生的志願、愛情的志願,這個及格、這個不及格、這個可能、這個不可能,就像這樣全都決定好了。其它人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作文發下來的那一刻。

  而肖桓拿到的,全是不及格、不可能,而且終生都無法改變。

  肖桓只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學校要習齊做黏土作業,習齊做了一隻小鳥,給老師打了分數,老師就要同學拿回去送給家人。

  習齊回家的時候,肖瑜剛好去打工,習齊找來找去找不到他,看到在客廳躺著看電視的肖桓,就大步走過去,把黏土鳥拿到他眼前:
  「喂,送你。」他別開視線說。

  肖桓先是愣了一下,指了一下自己:「送我?」

   「對啦,學校的作業,老師說要送給家人。」

  肖桓從習齊手中接下了那朵雪白的、展翅高飛的小鳥,有些遲疑地望著他:「呃……不用送給瑜嗎?這應該只有一隻吧?」

 

  「就忽然想送給你不行嗎?不准丟掉喔,至少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丟掉!」習齊說完,就拋下黏土白鳥跑走了。留下肖桓愣愣地看著那隻小鳥,那是他第一次,發覺自己原來也是個脆弱的人。竟然會為了一隻毫不起眼的黏土鳥,感動到幾乎要哭出來。

  「這麼怪的小鳥,還好意思拿來送人啊?我還以為是雞咧。」

  他深吸了口氣,慣性地朝習齊調侃起來。換來習齊一個頑皮的鬼臉。

  那朵香菇始終沒有被丟掉,一直保留在肖桓抽屜的最深處,直到他幹掉碎裂為止。
  ***

  「Ivy,該洗澡囉!」

  肖桓又叫了一聲,把頭探進四周雪白的房間裡,看了一眼。

  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本應該乖乖坐在床邊的人竟然不見了。肖桓幾乎是立時跳起來,他把盥洗用具全拋在架子上,衝到長廊上:

  「護士小姐!小姐!」

  他叫著,那個剛坐下的護士立刻跑了過來。

  「怎麼了嗎?肖先生?」她看著肖桓急得發白的臉。肖桓手上還拿著大毛巾,著急地指了一下房間:

  「Ivy又不見了,我去找他!麻煩妳守在這裡,他如果回來就叫我!」

  肖桓沒等她回話,就往療養院的中庭跑了出去。中庭聚集了一群失智老人,正在社工的帶領下聽著經文,肖桓在樹叢間翻找,又跑進兒童專用的遊樂室,那裡有幾個自閉症的孩子,用誠懇的眼神看著他,又舉起手裡的紙對他揮了揮,

  「碳酸鉀的化學式是K2CO3,K2-CO3。」

  肖桓神色緊張,上次那個人失蹤後,把自己關進了地下機房,在裡面餓了快一天,被抱出來時還渾然無所覺,指著機器叫著:『蘑菇,蘑菇!好大的蘑菇!』還有一次跑出療養院的範圍,差點跑出山路去被車撞死。

  他找遍了整幢療養院的主樓,又跑進了後面的教堂,有對在療養院的新人正在舉行婚禮,男的是腦性麻痺,女的有重度憂鬱,報紙上還報了小小一角。

  新郎新娘看見他闖進來嚇了一跳,肖桓趕快說:「對不起,我在找人。」一邊道歉一邊在座位上巡了一圈,才匆匆忙忙跑出了教堂。

  他氣喘噓噓地跑進花園,今天天氣很好,許多家屬推著輪椅,和輪椅上的病人低聲交談。肖桓滿身都是汗,隨手把外套脫掉扔在地上,他一路爬上了山坡,從那裡可以看到整座療養院的全景,包括鳥語花香的園子,還有白色的、綿延兩座小丘的建築。

  他在大門口停下來喘氣,忍不住又叫了一聲:「Ivy!」他張望了一下車道,訪客的車都從那裡進出,也因此常不小心撞到療養院的人:

  「Ivy,你在哪裡?」

  肖桓近乎絕望地叫著。有輛黑色的中古國產車開到門前,車門打開,從上面走下一個青年,身上穿著正式的西裝,手裡還拿著花,看見肖桓就詫異地叫了出來:

  「啊……你是肖哥?」

  肖桓喘息地抬起頭,看了青年的臉一眼,立刻認了出來:

  「介希?你是介希吧?」

  「嗯,是我啊,今天是學院內部的畢業典禮,我一結束就過來了。本來是畢業公演就要過來的,可是慶功宴實在太瘋狂了,我又是演主角,所以根本抽不開身。」

  助手席的門也開了,走下來一個化著濃妝、打扮相當時尚的女孩子,她走到介希身邊,握住他的肩,把頭靠在他背上。介希就說,

  「習齊呢?我今天連小咩也一起帶來了,她也說想見見他。」

  好像被這名字電到一般,肖桓苦笑地別過頭:

  「剛才就是在找他,他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了。他最近經常這樣。」

  介希吃了一驚,兩人於是一起又跑進了庭院裡,在樹林間尋找。肖桓揮汗如雨,跑過一叢被粉蝶圍繞著的百合,又鑽進樹林裡,最後跑到庭院深處的淺水池旁,樹叢掩映的水流間,竟隱約有個白色的身影,

  「Ivy!」

  肖桓大叫了出來,他撥開樹枝就跑向前去。介希聽到聲音,也跟著跑了過去。

  兩人在水池旁邊停了下來,那是療養院的西邊,有座裝飾用的小水池,池裡養著小只的金魚,在那人的腳邊游來游去。陽光從樹的細縫間參差落下,照在少年蒼白的臉上,他就穿著療養院發放的全白睡衣,□□著雙足,在水池中心張開雙臂,臉上掛著清淺的笑,閉著眼睛迎著風,不知道在傾聽些什麼。


  介希不禁有些屏息,他覺得眼前的景象,真像是一隻美麗的白鳥,停佇在水池裡,下一刻就要自由地展翅高飛。

  少年全身都濕透了,頭髮上淌著水珠,金魚在他腳邊穿梭著。肖桓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大毛巾衝向前去,一把就把那個嬌小的青年裹進懷裡,

  「Ivy!你怎可以亂跑呢?」他半帶關心地責備著,又抱緊了他。懷裡的少年扭動了一下,從毛巾裡冒出了臉,朝著肖桓笑著:

  「聽,你聽,快聽!」

  肖桓朝他指得方向一看,發現那裡空無一物。他也習慣這種情況,於是又轉回頭,把瘦小的少年抱起來:

  「什麼也沒有啊,Ivy,先跟我回去,把自己沖乾淨。你以前的朋友來看你了。」少年卻不依地掙扎起來,赤著足跳下肖桓的懷抱,又固執地站到水池裡:

  「你聽,你聽嘛!Tim在和我說話,你聽他的聲音!」

  肖桓歎了口氣,把大毛巾掛在手臂上,放棄似地看著少年又重新張開雙臂,在水池裡閉起眼睛。介希走到他身邊,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少年:

  「這是……」

  「嚇到你了吧?」

  肖桓又苦笑了一下,眼睛仍然不離少年左右,深怕他出什麼閃失:「上次你見到他,應該是在醫院裡吧?那時候他還一句話都不會說,現在卻變成這樣。」

  「Ivy,是……」介希不確定地瞇起眼。

  「啊,是他在那齣戲裡的名字。」

  肖桓難掩苦澀地說著,對介希點了一下頭,

  「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他就只對這個名字有反應,就算你叫他再多次習齊、小齊,他都像沒聽到一樣,只有叫他Ivy,他才會理你。他好像完全以為自己是那個人,年齡也好、性格也好,都留在那部戲裡,好像還在舞台上一樣。」

  水池裡的習齊忽然雀躍地笑了起來,驚得一群小鳥在他身側高飛。

  三年半前,也就是那出「剪刀上的蘑菇」公演時,習齊在戲的最後,也就是Ivy把剪刀刺進Tim的眼球那一幕裡,自己換了真的剪刀,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剪刀狠狠刺進了罐子的眼窩裡,直達腦部,讓罐子活生生被刺死在舞台上。

  罐子在布幕拉下前就斷了氣。劇組的人員反應過來,驚慌地聚上台時,只聽見罐子微不可聞的、彷彿告白般的細語:「謝謝你。」

  鮮血和□□濺的整個舞台都是,習齊的雙手染滿了鮮血,像壞掉的娃娃一般坐倒在地。他看著罐子的屍體,沒有動也沒有哭泣,直到劇組的人來把他拖走,他才凝視著罐子被掩蓋的身體,勾起唇角笑了:

  「不客氣,Tim。」

  警察本來以殺人罪嫌處理,但是經過醫生診斷的結果,習齊在舞台上的狀態已經不正常,那之後也像個瘋子一樣,連叫他名字也沒有反應,所以判定習齊沒有識別能力,送進了精神疾病相關的機構治療。過了一年,又轉送到另一間的療養院。

  這件事一直被保密著,沒有人知道舞台上那一幕是真的。罐子的屍體被低調地殮葬了,和Knob一起火化,據說女王打算把他們葬在同一個地方。

  肖桓接手所有習齊的照顧工作,兩年半後,透過習齋和教會的介紹,把習齊安置在現在的療養院。離習齋工作的地方很近,而且風景很漂亮,肖桓一看就覺得喜歡,他用這幾年的積蓄,還有戲劇學院那裡來的捐款,讓習齊在這裡長期接受治療和贍養。

  「竟然已經快四年了……自從公演之後。」

  肖桓在回療養院的路上感慨地說著。習齊又在水池裡待了一陣,終於肯爬上肖桓的手臂,被他半抱著回房間去。還指著路上的花卉,高興地對肖桓喊著:

  「蘑菇!蘑菇!先生,你看!這裡到—處都開滿了蘑菇!」

  介希覺得不止心志,習齊的身體彷彿也停止成長了,他和那麼多年前,自己在舞台上看到的Ivy,一樣天真、一般年輕,

  「嗯,是啊,我畢業了嘛!」

  介希有些沉重地說。看著肖桓把習齊放到床上,替躁動的他脫了上衣,用濕毛巾替他擦拭身體,把毛巾在水盆裡汲干,又替他換上新的白色睡衣。那期間習齊一直像個孩子般動來動去,嘴裡說著沒人懂的話語,

  「……所以連瑜,都已經過世四年了啊。」

  肖桓幫習齊蓋上毯子,微不可聞地一歎。他看了放在桌上的相框一眼,

  「瑜,小齊的同學來探望小齊了,叫介希,是以前小齊的老朋友。剛剛小齊還亂跑到水池邊,害我嚇了一跳,還好有他的朋友幫忙一起找。」

  他看著相框裡戴著眼鏡、笑得十分溫柔的大哥,例行地輕聲報告。

  把那幢兩層樓的房子賣掉後,除了一些必須的日用品,肖桓幾乎沒留下什麼東西,連他最喜歡的紅色跑車在內,全都一點不剩地賣了。賣不掉的東西就用燒的,最後只留下這張照片,這張四個人一起出遊動物園的照片。

  公演之後過不了多久,有學生在活動會館的窪地裡,發現了肖瑜的屍體,馬上就從身上的證件找到了死者的身份,通知肖桓來指認。

  肖桓一看到屍體,心裡就有數,他只是簡短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警察問他肖瑜有沒有和什麼人結怨,有沒有想到什麼可能的兇手時,肖桓就正色說:

  『大哥一生循規蹈矩,沒有人會怨恨他的。』

  好像就在差不多同一天,新聞播報警方破獲了本市最大的賣淫集團。據報是有「善良市民」提供線索,經過警方夙夜匪懈、抽絲剝繭的偵查後,終於水落石出,成功地逮補了組頭若干人之類的。

  市民都稱讚警方,讓他們擁有一個沒有色情、沒有妓女的好都市,保護我們下一代孩童的視聽,真是好了不起。

  介希看著換了乾淨的睡衣,被肖桓哄著吃起三明治的習齊,有些遲疑地蹲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阿齊,是我,我是阿希,我來看你了。」

  習齊卻甩開了他的手,像是沒聽到似的,眼神飄忽地在室內逡巡著。介希求救似地看了肖桓一眼,肖桓就搖了搖頭:

  「沒有用的,我試過很多次了,甚至用很凶的聲音告訴他,你叫習齊,不是Ivy,但他還是沒有反應。我對他動粗的話,他就會嚇哭,像劇本裡一樣。」

  他搔了搔頭,「我甚至想過,如果重現……被我侵犯的情景,會不會就會忽然回復記憶,而且還真的動手做了,但是也沒有用。我脫了他的衣服他就開始大哭,引來了療養院所有人。不過,就算不是這樣,現在的我也做不下去。」肖桓又苦笑了一聲。

  介希只好拉著他的手,喚了一聲:「Ivy,Ivy。」習齊總算低下頭來,看了介希的臉一眼,疑惑地歪了歪頭,隨即揚起了笑:

  「呀,先生,今天天氣真好。」

  介希聽著像台詞一般的語氣,眼眶禁不住紅了。他握緊了習齊蒼白的指:

  「我是阿希,你記得嗎?就是那個搖滾樂團的介希。」

  他見習齊沒有反應,只是恍惚地看著他,抿了一下唇又說:

  「我畢業了,阿齊,我從戲劇學院畢業了喔。我成功地活過四年了,雖然被當掉了一些科目,不過總算是安全滑壘。我畢業囉,像你當年跟我說的一樣,快快樂樂、平安地渡過四年大學生活了。」

  他強忍住眼眶裡打轉的濕滑,揚起一絲唇角,

  「阿齊,我跟你說,畢業之後,我就要結婚了,嗯,就是跟小咩,小咩她今年春天懷孕了,我媽為了蘭姊的事情,到現在一直都無法釋懷,我想我要是娶個老婆,替他生個孫女,她應該就會慢慢走出來了。」他看著習齊漫不經心的雙眼:

  「我找到一家幕後製作公司的工作,小咩也找到了一些零工,之後我們都是社會人了,變成大人了。阿齊,你會懷念大學時代嗎?我想我一定會很懷念吧!活動中心也好、中央劇場也好,還有那個大階梯——阿齊,在那些地方,有我們好多好多的回憶,也有數不盡的青春,這些即使在很久以後,一定都還會是很美的回憶的。」

  介希的眼淚,終於滾下了臉頰。小咩一直站在房間門口看他,此時也走了進來,雙手搭在他肩上看著他,

  「所以你快點想起來,快點想起來好不好?阿齊?舞台雖然真的很棒,但也不能一直留在上面,就像青春雖然美好,但人總是要長大啊!阿齊,你看看我,我是阿希,你一定認得我的,好不好?好不好?」
  但始終沒有回答,只有介希抓著床柱的嗚咽聲,迴響在寂靜的白色房間中。

 送介希離開療養院時,只有肖桓一個人。習齊跟著護理人員去做每日例行的治療了,說是治療,其實也只是問一下問題,量量血壓,判定病人有沒有自傷或傷人傾向,有的話就要轉送或特別看護而已。
  「肖哥……今天謝謝你。」

  介希和小咩雙雙鞠了個躬。肖桓記得三年多前,第一次看見習齊這個朋友時,還是著染著頭髮、穿著皮衣,口上叨根煙的搖滾小子。結果出了社會,倒忽然正經起來,頭髮染回了正經的顏色,就連辭令也變得恭敬有禮。

  任何人都曾年輕過、荒唐過,有人說,不曾荒唐就沒有青春,也只有青春,才能允許荒唐、允許「犯錯」。肖桓相信自己也有這麼段時期,只是現在,他和介希都走回來了,回到這個一切如實的正常世界。

  只是,在這之中,總有一些人,被遺留在城市的邊緣。再也回不來了。

  那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世界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因為就連肖桓也無法斷言,眼前這個正經八百的有為青年,和當年那個燃燒青春、燃燒熱情,在舞台上揮灑著生命的男孩,究竟哪一個比較美麗。

  「對了,女王……就是以前習齊的老師虞誠,要我代他向他問個好。」

  坐上那台看起來快斷氣的中古車前,介希搖下車窗說。肖桓點了點頭,說:

  「之前有個男人來探望過小齊,戴眼鏡的,好像是小齊劇組的成員,有跟我講過同樣的話。」

  肖桓比了一下眼鏡的模樣。介希「喔」了一聲,笑著說:

  「是小魚……我二哥的男朋友吧?聽說那位學長終於把小魚追上手了,花了這麼多年,七年耶!真是不簡單,要是我的話一定沒這耐性。希望他們可以過得了我媽這一關,不過我媽經歷過蘭姊的事,應該也不會再這麼反對他們兩個了……」

  介希歎了口氣,又說,

  「虞老師聽說最近超忙,很多戲劇科都請他去指導學生,他本來想親自來看習齊。但一來這裡太遠了,二來……女王好像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他慢慢地說,

  「他在那齣戲之後,據說就再也不當導演了。『剪刀上的蘑菇』讓他聲名遠播,但也成了他戲劇生涯最後一部戲。」他看著山嵐那頭的餘輝,感慨地瞇起眼睛:

  「也難怪,因為那齣戲的兩個主角演員,都在舞台上死去了。」

  他看著肖桓,又笑了一笑:「不過,聽說這個劇本被很多劇團注意到,國內外都有,過不了多久,應該可以在很多地方欣賞到。這個劇組,真的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喲,如果阿齊有一天醒過來的話,請務必代我這樣告訴他。」他眼眶又漲紅了。

  目送介希和小咩的車影消失在山坡那頭,肖桓一個人踏著暮色,走回療養院的大門口。剛走進玄關,習齊的身影就迎面撲了過來,他整個人投到肖桓懷裡,把他嚇了一跳:

  「怎麼了,Ivy?」

  「送你!先生,這個送給你!」

  習齊舉高手裡的東西,肖桓發覺那是庭院裡的花,被習齊胡亂折了,就這樣湊成一束外觀淒慘的捧花。

  肖桓失笑地接過,自從來到這療養院後,習齊雖然不太認得他是誰,因為他不是舞台上的角色,但總會時不時揀一些石頭、折一些花,甚至用報紙剪蘑菇來送給他。似乎隱約之中,他也知道肖桓是照顧自己的人,以此來表達感謝之情。

  肖桓覺得有些感慨,又有些諷刺。只有在這種狀態下,他在習齊眼中,才不是惡魔、□□犯,而至少是個值得感激的陌生人。

  他和開心的習齊一起走回房間,把習齊送上床,打算唸書給他聽時,手機卻響了起來。肖桓把他從口袋裡拿出來,看見來電顯示,臉色微微一沉。

  他把房間門從外鎖上,走到長廊外,接通了手機,

  「喂,習齋。什麼事?」他冷淡地說。

  「桓哥,你現在都不叫我『小齋』啦?」

  電話那頭傳來習齋略顯成熟、低笑著的嗓音。他笑了一陣,才重新開口:

  「齊哥呢?他還好嗎?」

  「他很好,老樣子。」

  肖桓平靜地說。習齋的聲音又充滿笑意,

  「不要這麼冷淡嘛!桓哥,至少你們現在能找到這麼好的療養院,我也有功勞啊,我現在正在想要不要替齊哥找點樂子,他每天和你關在小房間裡應該很無聊吧!」

  「不用你多費心,你還是忙你的工作就行。」肖桓說。

  習齋從那所啟明學校順利畢業,被那裡的主任輾轉介紹,現在從事盲人圖書轉譯的工作,利用網絡,把以往是紙本的點字書籍,轉換成有聲書、有聲的軟件,讓一般的弱視孩童,只要有計算機,也可以在家裡靠著家長的協助自行學習。

  習齋現在是他們的工作人員,由於他記憶力好、人又靈敏,據說很受看重。他的腳經過努力復健,現在已經可以靠著枴杖自行移動,連復健中心的醫生都說這個傷員的意志力驚人,毅力也很夠。更可怕的是那一股征服一切、連自己命運也要打倒的執著。

  肖桓聽說他好像還和男人同居,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但是男人經常更換就是了,總之肖桓一點也不擔心習齋這種人。

  習齋笑了一陣,忽然放柔了聲音:

  「桓哥。」

  他叫了一聲,肖桓立刻防備起來。啟明學校的輔導員和肖桓說過習齊在公演前,曾經到那裡一趟的事情後,肖桓就親自逼問過習齋,也知道了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習齋失去了視力,卻看得比誰都清楚,

  「你覺得齊哥會變成這樣,是我的錯嗎?」

  他笑著問道。肖桓愣了一下,隨即咬住了牙,

  「不。」他很快地答。他頓了一下,緊繃的身子也放軟下來,

  「小齋,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如果這是個故事,在結束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會受到苛責。」

  習齋聞言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才有些乾澀地開口:「我下星期放假,會去看齊哥。」他的聲音變得略微壓抑,半晌又說,

  「桓哥,我有時候會想,變成這樣,對齊哥來講,說不定還比較好。」

  永遠活在舞台上的世界,活在永遠不會結束、不會謝幕的舞台上。

  那說不定,也是一個出口,一個可以呼吸的角落。

  「桓哥,你打算一直留在那裡嗎?」

  聊了一些近況後,習齋又問。肖桓愣了一下,

  「對啊,我不待在這裡,誰照顧小齊?」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桓哥,如果齊哥一輩子都這樣……十年、二十年,甚至你和我、還有他都老了以後,還是這個樣子,你還是要陪著他嗎?」

  肖桓深吸了口氣,拿著手機仰起了頭,

  「啊,是啊。」他笑了一下,宛如夕陽光輝般燦爛:

  「這是我虧欠他的,小齋,我會用我一輩子來償還他。」

  拿著習齊送給他的花束,掛了電話,肖桓在走廊的鏡子上調整了自己的表情,確定眼眶裡沒有半點眼淚,才開鎖走了進去。進去卻發現習齊竟不在床上,他嚇了一跳,擔心他會不會跳窗逃走,仔細看了一下,才發覺習齊縮在角落裡。

  肖桓忙走向他,發覺他縮成一團,窩在牆角里,竟似微微發著抖。

  「Ivy?」

  他試著叫他一聲,習齊驚嚇似地抬起頭。肖桓發現他臉上全是淚痕,他嚇了一跳,化身成Ivy的習齊幾乎很少哭,除非有人對他暴力相向時,他才會哭叫著抗拒。

  他向習齊伸出手,習齊就任由他從肩膀把他架起來,抱回床上去坐著。他仍然流淚流個不停,彷彿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抓著被子的手發著抖。

  「Ivy,為什麼哭呢?是不喜歡一個人嗎?」

  肖桓溫柔地問著,猶豫了一下,才俯下身來,在習齊的額上吻了一下。三年多來,肖桓就連吻習齊的唇也不曾做過,斷絕一切性意味的行為。雖然現在的習齊,只要溫和地對待他的話,不管做什麼他都不懂得反抗,但是肖桓還是什麼都沒做。

  習齊依舊流著淚,半晌才舉起了手,笨拙地拭著眼淚,

  「為……為什麼呢?」他抬起頭來看著肖桓,好像也很困惑似地:

  「先生,我為什麼哭呢?我……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他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的,一邊拭著,一邊又流出新的眼淚。肖桓就這樣陪在他的身邊,替他拭著淚水,

  「總覺得,好像這裡……還有這裡,缺了一個口,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似的……先生,我是不是生病了?先生,來這個垃圾場前,我是不是有過另一個名字?」

  他一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抓著肖桓的臂,著急地詢問著。

  肖桓看著他,捧住他的面頰,半晌把他整個人擁進懷裡,很輕、很柔地笑了:

  「不,Ivy,你就是Ivy,不會是別人。不用多想,快快樂樂地當你的Ivy就好。」

  他反覆著這樣的言語,直到習齊用淚目狐疑地望著他,躺回床上為止。而他兀自撫著他的額發,和他說著古老的故事,直到他的眼皮漸沉,靜靜地墮入夢鄉。自從來到這個療養院後,每晚每晚,習齊都睡得比以前任一個時候還熟。

  肖桓看著他的臉,釋懷地微笑了。

  這就是Ivy的舞台,如果習齊願意一輩子待在上面。那,這也就是他的舞台。從今以後,他也會是演員,他也將化身成演員。

  而這一次,他保證,不會再讓任何人失望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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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仲夏夜之夢 上

番外 罐子


  罐子第一次見到Knob,是在一年級的表演實習課上。

  因為他沒有去迎新,也沒有參與班上任何活動。一來他覺得自己太老,那些新生都少自己三四歲,和一直留在美國的自己,文化也不太一樣,自己脫口而出英文,還會被那些人側目。所以乾脆就獨來獨往地過四年,還比較乾脆,罐子一開始就打定這主意。

  聽說這所藝大的舞台實習,是一位相當有名的華人舞台劇製作,他一直很想和他見個面,所以毫不猶豫地就選了他的課。

  他本來以為會是個嚴肅、硬脾氣的大叔。沒想到一照面,他就被女王的七色頭和緊身衣給嚇了一跳,尤其是他一進舞台教室,就被女王當著面大吼:

  「上我的課還敢遲到!給我繞著藝大跑三圈再回來!」

  「三圈?這所學校很大耶,至少橫跨兩座山吧?」

  罐子馬上抗議。但女王完全不理會他,

  「再吵就加一圈!以後誰上我的實習課都不許遲到,聽到沒有?」

  「……雞頭緊身衣老妖怪……」

  「六圈!跑完來跟我報到!不准落跑,落跑這堂課就死當!」

  罐子瞪大了眼睛,如果是在美國,有教授這樣惡整他,他還可以當作是種族歧視,就像之前那個被他強暴的教授一樣。那個客座教授,總是在背後「黃猴子」、「清國奴」地叫他,有時甚至當面這麼說。

  就連他提交的歐劇劇本,也總是用「你根本一點也不瞭解這個國家的歷史文化」,不管他費盡心思、修正再多次都被駁回。

  他的英籍室友聽了他的遭遇,還拍了拍他的肩:遇上那個教授算你倒霉,只要不是白人,我想你這輩子是休想從學院畢業了,黑人的話還更慘。

  罐子惡狠狠地瞪著女王,女王卻經驗老地道撇過頭,回去對其他一年級新生繼續宣佈他的課程綱要,順便恐嚇學生他的表演課有多難過,叫大家皮要繃緊之類的。

  罐子看見離女王腳邊最近的地方坐了個少年,有張蒼白的臉孔,好像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轉回頭去聽女王訓話。罐子把嘴裡的口香糖吐掉,又看了女王一眼,然後背對著女王緩緩脫了皮上衣,露出精實的上半身來。

  他看見女王用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他就揚起唇角,對女王比了個醒目的中指,

  「六圈是吧?很好。」

  他甩了一下頭髮,在門口踏步熱身了兩下,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下大步走出了表演教室,還囂張地扭了兩下屁股,臨走前那個蒼白的少年一直盯著他看。

  大部份同學都猜他這堂課可以不用上了,而且說不定跑到今天晚上都跑不完,不禁在心底替他默哀,順便互相告誡以後不可以惹到這位大刀先生。

  但沒想到過不到一個小時,女王還在讓大家填分組數據的時候,教室的門就被撞開了,出現的是罐子氣息微喘、滿身肌膚泛著汗澤的身影:「課還沒上完吧?」他用手抹去滴落額上的汗水,從架上的袋子拿了毛巾,在同學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走向女王,

  「我沒戴表,不過看起來是還沒完嘛。」

  女王打量他赤裸的上身一會兒,半晌看了一眼壁鐘,才緩緩點了點頭,

  「五十六分鐘。你體能不錯啊,歸國子女辛維。」

  女王這話一出口,學生群裡發出好幾聲驚呼,不少人竊竊私語起來。還有人小聲地說:「就是他啊,那個美國來的……」罐子看到那個顯眼的少年又看著他,這次目光多了幾分好奇。

  「少提那個嘔心的國家,我聽見就想吐。」

  罐子一邊嫌惡地說著,大剌剌地擦乾汗水,走到女王身邊,女王就把學生資料遞給他,順便觀賞了一下罐子勻稱如藝術品般的胸膛:「在上面填你的姓名、住址和電話,還有緊急連絡人,以及方便團練的時間。」罐子冷笑地舒了舒脖子,

  「我沒住址,回國之後還找不到地方住,順帶一提我這輩子還沒用過手機。」

  說著還是拿過了筆,用嘴咬掉筆蓋,胡亂寫了些什麼,放眼全是英文字。女王無言地看著他,他就對女王揚起脖子,

  「看你對體能好像也挺有自信的,下次來比試一場怎麼樣?」

  女王無視他的提議,對著學生拍了拍手,盯著罐子靠著牆落坐後才開口:

  「好了,就像我剛剛解釋的,這就是我們這一學期表演課要上的內容。主要會從你們的肢體、發聲、表情、反應力和對舞台的掌控幾個方面做調整。你們升上三年級後還會有即興表演專題,不過我一向認為舞台上直接的情感反射,是身為演員必須學會的第一件事情,所以會在這一學期裡面盡全力訓練你們,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

  他恐嚇似地說著,又看了一眼斜靠在柱子上的罐子,忽然揚起唇角,

  「多說無益,不如實際操作比較好懂。喂,歸國子女!」

  他對著罐子喊了一聲。罐子懶洋洋地抬起一絲眼線,不滿地凝起了眉,女王抱著臂掃視了學生一眼,又把目光定在他身上,

  「其它學生好像都對你很有興趣啊,你過來,做個示範給他們看。」

  罐子一瞬間似乎有些抗拒,但還是懶懶地直起了身,伸了個懶腰,慢慢走到前面去。女王又對著前排一個學生一指:

  「小越,你陪他演。」

  那個學生立刻就跳了起來,一雙打眼好奇地巡視著眼前的罐子。罐子愣了一下,他就是剛才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年,這是他首次和他正面相對。第一印象是這個男人好瘦,有著一副女人也自殘形穢的纖細身材,臉頰稍嫌削瘦,襯脫一雙大眼睛更加水靈。身上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對比他蒼白似雪的肌膚,就連膚澤也很有女人味。

  罐子沒注意到自己一時怔愣,直到少年首先笑著開口:

  「哈囉,我叫於越,是虞老師的學生。啊,你聽得懂中文嗎?」

  他對發呆的罐子揮了揮手,罐子才驀地清醒,「廢話,我現在不是在講中文?」他沒好氣地說,別過頭掩飾一時的異樣。少年隨即笑了起來,

  「呀,說的也是。你頭髮顏色跟我一樣耶,我還以為華僑都是金髮碧眼。」

  「金髮碧眼那是外國人,華僑是指移居國外的華人!你才應該加強你的中文!」

  罐子怒了。同學都哄笑起來,少年睜圓了眼睛,有些害羞地搔了搔臉:

  「咦咦,是這樣嗎?原來我一直搞錯了啊。」他衝著罐子笑著。

  女王又擊了兩下掌,兩個人停下談話,學生也安靜下來。女王轉身在教室裡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看著他們兩個下令,

  「你們就把站的地方當成舞台,來一場即興表演。」他思考了一下,看了一眼滿臉不忿的罐子,又說:「至於演什麼……就演情侶吵架好了,台詞隨便你們發揮。」

  「老師,他們兩個都男的耶!」

  學生群中有人這樣喊道,頓時一陣笑聲。女王看著罐子說:「男的才有意思啊,對吧,歸國子女?你們自己決定誰演哪個角色。」

  罐子沒說話,只是盯著那個蒼白的少年看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該怎麼演。但沒想到他忽然朝自己大步走過來,在罐子反應過來之前,狠狠地甩了罐子的臉一巴掌。

  罐子完全愣住,學生們也愣住了。少年手下完全沒留情,就算是罐子,也被這一巴掌打得一時昏暈,臉上還泛起五條指印。他頓時怒氣上湧,脫口就要罵人:

  「喂!你……」

  「你以為自己是誰!」他還沒說完,少年就開口了。罐子依舊怔愣,少年的臉漲得微紅,像雪地裡盛開的薔薇:「我再也受不了你了!你這個自大、狂妄,凡事都只先想到自己的王八蛋!我瞎了眼才會跟你這麼多年,你這人渣!」

  學生群裡發出恍然的聲響。罐子被少年打得別過了臉,他撫住被打紅的臉頰,保持這個姿勢好一會兒。學生都擔心他會腦羞成怒,一時表演教室裡鴉雀無聲。

  罐子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既低沉又諷刺:

  「……罵我人渣?」

  他依舊抱著一邊臉頰,緩緩地、充滿壓迫力地轉回了頭,對著對面的少年揚起了下顎,然後勾起了唇角。那瞬間學生群裡聽不見呼吸聲,每個人都目光放在由震驚轉為憤怒、又從憤怒轉為殘忍的眼神上。他撫著臉走向少年,

  「喔,我是人渣,那你又是什麼?難道你都忘了,你是怎麼在身下翻滾、呻吟,帶著眼淚扭動你的腰身,求我快一點,還像個蕩婦似地整晚哭泣?嗯?怎麼,有了新的男人,馬上就換了一副嘴臉了?我要是人渣的話,你就是個賤貨。」

  少年退了兩步,退到表演教室的柱旁。學生的目光都追著他們兩人,少年被罐子逼得靠到柱上,有些倔強地仰著脖子:

  「那又怎樣?我就是愛上了別人!你想怎樣?」

  「愛上了別人。」

  罐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覆誦。前排一個女學生抖了一下,罐子的語氣冷若冰霜,卻又隱藏著深層的悲哀,讓人覺得如果她是他的情人,此刻也必定痛徹心扉。

  少年果然顫了一下,他雙手按在柱子上,仰視著罐子的眼睛,

  「對!我不愛你了!我討厭你!全世界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今天就和你說清楚!我要和你……唔!」

  少年還沒說完話,罐子忽然低下頭來,雙手攫住了少年的脖子,近乎強迫似地吻上了他的唇。少年全身僵了一下,學生群裡也倒吸了口氣,看著罐子身下的人掙扎起來:

  「唔……嗚……你……放開我!」他用兩手推開了罐子。

  少年踉蹌地退了兩步,大部份人在表演課上被同學強吻,多少都會有點失措,罐子也以為他至少會錯愕一下。

  但是抬頭一看,少年站在他面前,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被罐子咬過的唇紅腫著,看著罐子的表情竟不是尷尬,而是複雜、痛苦、不捨和心酸,彷彿看著一份不得不放手的珍寶,即使多碰一下也會令他心碎。

  這回倒換罐子啞然了,他不自覺地對少年伸出了手:「你……」

  「不要再過來了!」

  少年忽然嘶吼道。他雙手緊握著拳頭,捏緊到微微發顫,看罐子的眼睛裡,已經全是閃爍的淚光:「我們不可能!我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求求你,放過我,不要再繼續折磨我了,不要再折磨我們兩個了。」他又深吸了口氣,

  「求你,什麼都不要問,我們分手,好嗎?」

  罐子怔住了,他看著少年淚光閃閃的眼眸,還有不住發抖的身軀,體內彷彿有股衝動,難以壓抑、也無法言喻。這不單是在舞台上,有些東西溢出了舞台,流進了他的心底,他朝少年衝了過去,聽少年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枉顧一切抵抗地擁緊了他,

  「不——!不行,我說過,你這人渣……」他抗拒著罐子的擁抱。

  「噓……噓,」

  罐子從背後貼著他的頸子,吻著他敏感蒼白的後頸,像是要吸走他所有不安與恐懼,比什麼都緊地環抱著他:

  「噓,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別說了。我是人渣沒有錯,恐怕一輩子都會是,但是人渣只有你這賤貨,而你這賤貨,也只能要我這個人渣。聽見了嗎?賤貨,你推不開我,也趕不走我,這一輩子……」他把聲音隱沒在再一次落下的吻裡,這次少年沒有抗拒。

  「停,就到這裡。」

  女王忽然出聲,學生像是忽然醒過來似的,沉默了一、兩秒,才爆出吵雜的騷動聲。

  罐子很快放開了少年,少年也從他懷抱裡跳出來,笑嘻嘻地看著女王,眼角還帶著剛剛的淚痕:「老師,不是我的錯,我本來真的想演分手的,結果他硬是要復合,我想分也分不了啦。」罐子的手還停在臉頰的指痕上,一語不發地盯著少年的背影。

  女王看了一眼少年,又把視線轉往罐子,然後面對著學生,

  「就是這樣子。接下來一學期,要讓大家學會的,就是這樣的表演。」

  他眨了一下眼睛,唇角洋溢著某種滿足的弧度:

  「以後不管在什麼地方,你們總有一天會站上舞台,在上面發光發熱,會遇到各種不同的演員、導演,會變得越來越老練,越來越懂得應付各種劇本。但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忘記,在這裡曾經看到、學習到的東西,那會成為你一輩子的珍寶。」

  他看著呆愣的學生群,閉上眼睛笑了一下,

  「在此之前,先替這兩位鼓個掌吧。真是令我驚訝。」

  學生們這才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熱烈地鼓起掌來。少年很大方地鞠躬致謝,罐子卻像是覺得無趣似地,哼了一聲,披上毛巾就走回柱後休息了。

  學生散得差不多之後,罐子起身要離開教室時,少年忽然湊到他身邊,忽左忽右地跟著他,還掂起腳尖看他的臉。直到罐子實在不耐煩,轉頭低吼了一聲:

  「幹嘛?」少年才縮一步站定,不好意思似地低下頭,

  「那個……我擔心我剛才會不會打太重。對不起,我一上了舞台就常失控。」

  罐子看了他一眼,少年實在很蒼白,和他見慣白人那種病態的白不同。他的肌膚十分細緻,臉頰粉嫩粉嫩的,脖子以下卻很透明,鎖骨的弧線清晰可見,從纖細的手臂上,甚至可以隱約看到流動的血管,讓人興起狠狠咬破他,在上頭吮吸的念頭。

  「沒事。」

  最後罐子移開視線,簡短地答了一句。就這樣撫著臉頰離開了。

  那是他和Knob第一次的會面。

  從那以後,他身邊好像就經常出現這個人,雖然說是同班同學,在學院裡多少會相遇,但Knob又跟他特別有緣,就連到福利社吃個飯也會發現對方坐在對面。

  罐子得承認,剛開始和Knob相處時,覺得他實在很煩。他又吵鬧又少根筋,罐子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這麼聒躁的,而且不管是誰,他都可以馬上攀談起來,熟悉的像多年老友一樣,然後內容又沒什麼營養,中文用詞比他還貧乏。

  「我跟你說喔,我也有英文名字耶,罐子。」

  「媽的!跟你說幾次不要叫我罐子!我叫Tin!T-i-n,Tin!」他暴起青筋。

  「字典上寫是罐子的意思啊。」

  「去你的!罐子超難聽的,你再叫一聲小心我扁你!」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罐子從來不覺得自己脾氣很差,頂多是有點沒耐性。但只要一跟Knob說話,他就常莫名其妙暴怒,甚至還會想找人打。

  「我的英文名字叫Knob,K-n-o-b。」

  好像很得意自己會念英文的樣子,Knob當時跟他重複了好幾次。罐子坐在長階梯上抽煙,實在聽得不耐煩了,只好敷衍似地抓了抓頭:

  「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你想知道?」Knob雙眼放光地看著他。

  「你到底說不說!」

  「翻字典隨便選的。」

  沒想到Knob給了一個令罐子傻眼的答案。他也不知道該罵什麼了,只是無力地坐在階梯上,看著興奮的Knob:

  「因為學院裡大家都有英文名字,我也想要有。所以就找了一本英文字典,跟上帝禱告說,請他賜給我一個英文名字吧!等下我翻到的第一個英文單字,就是我的名字。」

  「你是Christian?」

  「那是啥?」

  「基督徒!」

  「嗯,是啊,以前跟著一個神父受洗的。」Knob笑著說。

  「然後?Knob?球形門把?這就是上帝賜給你的名字?」罐子嗤之以鼻。

  「對啊,你不覺得超特殊的嗎?都沒有人跟我一樣耶!上帝果然GJ。」

  Knob開心地說著。罐子從那一天開始就確定,眼前這個十九歲的漂亮男孩,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要不就是哪家的大少爺,違逆父親要他繼承家業的命令,為了舞台劇的夢想而離家之類的,要不就是次子,本來父親要他和大戶人家的千金聯姻維護家族利益,結果他卻愛上了女演員,傻傻的來到戲劇學院學習戲劇。

  罐子最近住在工友宿舍裡,和工友們借了一角窩睡袋,也因此常陪著工友伯伯和太太們看這個國家的連續劇,學會了很多祖國的文化和習俗。

  但他也不否認,Knob確實長得非常迷人。

  雖然罐子覺得男人這種身材未免梢嫌單薄,沒有男子氣概。但Knob的五官非常精緻,屬於在舞台下一看就會注目的類型,輪闊不像一般東方人太淺,睫毛既長又密,連唇也薄的很有個性,光是那個如玉的鼻子,就讓人興起想捏一捏的念頭。

  罐子從來不是個禁慾主義者,至少在遇到Knob之前。他在美國時沒有固定性伴侶,只要看順眼、做起來夠舒服的他都可以接受。甚至時機合適,要他做在下面的那個他也不在乎,總之上床是種享樂,只要能從性愛中獲得快樂就好了。

  他坐在階梯上,看著還在為名字喋喋不休的男人,這個小少爺,應該連性愛是什麼,都還沒有嘗過滋味吧?男人也好女人也好。

  想到這裡,罐子的眼睛就興味地瞇了起來,忍不住又吸了口手中的Boss。

  把這個未經人事、天真爛漫的漂亮少年壓在身下,盡情地開發他的身體,拓展他的可能性,讓他為了自己每一絲細微的動作而哭泣、為指尖的游移而喘息,最後哭著求自己佔有他,應該不會是件太無聊的遊戲吧?

  他實在有點,禁慾太久了。

  ***


  罐子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班上的名人。

  自從那天的即興表演開始,他好像就經常被各個老師要求做這做那。尤其是女王,簡直像是盯上他的,每堂表演課都找他麻煩。

  「歸國子女,來幫我搬舞台上的板子。」

  「喂,那邊那個閒著沒事的,既然你這麼閒,就來幫我翻譯劇本好了。」

  「辛維,來,這個角色最適合你了,叢林泰山耶!快點來示範啊。」

  罐子實在很受不了這個穿緊身衣的中年大叔,偏偏他又無法否認,他的確是個相當有才能的導演和製作,詮釋劇本、引導演員的眼光也很獨到。罐子自認沒什麼問題的表演,經過他幾句建議、幾次一針見血的點撥,經常讓他恍然般地停下來思考很久。

  漸漸的,罐子發覺自己和女王越走越近。常常拿著喜歡的劇本和他分享,或在吃飯時間和他討教,雖然兩個人交談時以隔空開戰的模式居多,有時還會差點打起來。

  過了很久以後,罐子才從Knob那裡得知,女王年輕的時候是黑帶九段的高手,對拳擊也很有研究,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慶幸自己不是個衝動的人。

  和女王接近後,罐子也發現Knob和女王的特殊關係。

  有時罐子和女王爭論時,Knob就會拿著文件,安靜而掛著微笑地站在一邊。有時女王開車回家,看到Knob站在路邊,就會用從來沒對罐子用過的溫柔語氣問:要我順便載你一程嗎,小越?

  有一次罐子在廁所門口看到Knob和女王在談話,女王和善地摸著他的頭,Knob則像個孩子一樣,害羞地邊躲邊笑著不停,還說:

  『哎喲,虞老師,不要這樣啦,我都已經這麼大了。』

  學院的慣例是每個年級到了夏季,都要準備一場校內公演,冬季則自由決定是否參與。總之夏季公演是每個年級、每個戲劇科的班級年度一大盛事,四年級的尤其如此。

  一年級的夏季公演,可以說是學院新鮮人的初試啼聲的公演,慣例都是使用簡單的翻譯或國內劇本,因為一年級還沒有接觸劇本和現代劇場的創作,最常演的就是莎劇。他們的舞台製作老師也替他們挑了一部莎劇,就是著名的「仲夏夜之夢」。

  但是罐子和Knob都一致覺得這樣太無趣了,特別是罐子,他不知道看過、演過多少次原版、改編版、扭曲版、糟糕版的仲夏夜之夢,再演一次正經八百的莎劇對他而言實在很無聊。Knob這個喜歡新奇的傢伙就更不用說了。

  「改編!演我們自己想演的,只要劇名掛仲夏夜之夢就行了!」他和Knob難得異口同聲。

  班上兩位老大都這麼開口,其它一年級的雖然有些愣愣的,當然也都眾口一辭地同意了。罐子拿出古今中外所有改編過的仲夏夜之夢,開始認真地研究起來。

  「你認識虞誠?」

  第一次夏季公演劇本討論會時,罐子終於忍不住問了Knob。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女王和Knob這麼親膩的樣子,罐子就覺得有根怪東西梗在喉口,怎樣想都有點不爽。

  Knob看著仲夏夜之夢的現代版本,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嗯,他是表演課的老師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在進藝大之前就認識他了?」

  Knob抬頭看了他一眼,漂亮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他:「嗯,算是吧。」半晌他回答。罐子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心神不寧,他幾乎是衝口而出,

  「是……交往過嗎?」

  有幾個同學朝這邊看了一眼,Knob有些詫異地瞪大眼睛,半晌像是聽見什麼好笑的笑話般,竟然「噗」地一聲,扶著桌邊大笑起來。

  罐子很不爽:「那是怎樣啦!我的問題很好笑嗎?誰叫你沒事老愛和那老妖怪在公共場合卿卿我我,我當然會懷疑啊!」他臉不自覺漲紅了,人也從椅子上站起來。

  Knob好像在拚命忍住笑,從上面還可以看見他腹筋抽動的樣子。他用劇本遮住半張臉,忍住笑看了一眼罐子:

  「如果我說是,你要怎麼樣?」

  罐子一時氣窒,「你……喜歡男人?」

  「都可以啊,男人女人我都沒差。」Knob自在地蕩著腳,他又一本正經地正色說:

  「虞老師人很好啊,長得帥又有品味,雖然年紀大了點,但是才華洋溢,又受學生愛戴,而且聽說還很有錢呢,為什麼不要呢?」

  「你在說那個雞頭妖怪嗎?他哪裡好了,脾氣壞就罷了,還欠缺常識,跟他相處一分鐘都會被他給氣死!而且為老不尊,還喜歡整我,這種人根本……」

  他話沒說完,Knob似乎忍不住了,竟然坐在位置上咯咯笑出聲來。罐子一時怔愣,他就抬起頭來看他,睫毛下的大眼眨著泛出光澤:

  「罐子,你好可愛喔。」

  他竟然這麼說,不理會啞口無言的罐子。他又轉回頭去,這回斂起了笑容,

  「虞老師,他是我的恩人。沒有他,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他認真地看著他說,罐子從未見過這樣嚴肅的Knob。

  罐子從那段時間開始,就開始有意沒意地迴避女王,他不再和女王私下見面,就算上課被點起來,也是敷衍了事。

  現在他回想起來,還覺得真有點蠢,為什麼自己會那麼笨、那麼欠缺觀察力,罐子只能悲傷地下結論:和白癡在一起久了,就會被傳染成白癡。

  和Knob在一起久了,就會沾染成Knob的一部份。

  相對於罐子和女王,他和Knob也越走越近。

  雖然討厭他的聒噪、厭煩他有點娘娘腔的舉止,罐子卻發覺自己像磁鐵一樣,一點一點地被吸了過去。一邊說著嫌棄的話語,一邊和Knob相處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罐子為了省錢,每天都準時向學校五十元自助餐報到,但是因為份量不多,罐子總是一副飢餓的樣子,還用飢餓的眼光看著Knob,好像他可以吃那樣。

  Knob知道了以後,就每天用保鮮盒裝著自製的鮪魚三明治給他,雖然外觀不怎麼好看,尺寸也有點太大,大約有Knob頭那麼大,一般人都會分成三份做,但是Knob顯然沒這種常識,但是味道意外的美味。
  
  這讓一開始抱以狐疑眼光的罐子,後來每天期待起來,到最後幾乎靠那個維生。

  「你到哪做這些東西?你家的廚房?」

  「我住在女王家隔壁,他家有廚房,是跟他借的。」

  「你跟虞老師到底是什麼關係?」罐子邊吞掉手中的巨大三明治,忍不住又問,但Knob還是一如往常,對他露出蒼白美麗的笑容:

  「啊,就說過了,他是我的恩人嘛。」

  有一次Knob又看到罐子在中庭裡抽煙,就好奇地湊過去,問他:

  「你每天這樣抽抽抽,是在抽什麼?」

  「煙啦,我最愛的牌子,Boss的Blue,很讚的,要來一口嗎?」罐子立刻向他推銷。

  「我不會抽煙。」Knob不意外地答道。罐子立刻嗤之以鼻,哼了一聲,

  「小孩子。」

  沒想到這一句激起了Knob的不滿,他立刻坐到罐子身邊,從他胸口抽出那包煙,順手抽出打火機,在罐子錯愕的目光下自己點了一根,然後馬上湊到唇邊。

  「喂,你……」

  他看著Knob自作自受,被煙熏得伏在地上咳嗽不已,自己反而慌張起來。他從背後扶起Knob,順著他的背,看著他被煙嗆得飆出淚水的雙毛,睫毛上還有幾滴水珠。罐子頓了一下,自然地伸出手來替他拭去:

  「哈囉,你還好吧?小白癡。」他難掩歉意地說著。

  「咳……好嗆,好臭的味道。」Knob評語道,以一副看外星人的眼光看著罐子。但還是鍥而不捨地又把煙挪到唇邊,抽了兩下,咳了好幾聲,又抽了兩下。就反覆這樣的循環,罐子看著他的眼神逐漸飄遠、逐漸迷茫,半晌又咳了一聲:

  「嗯,真的很臭。」

  罐子當初萬萬沒想到,Knob這一試試上了癮,之後看到罐子抽煙,都會伸手偷抽走一根,罐子老實說挺心疼的,那包煙他準備要抽一個禮拜的。好在Knob偷抽他的煙一陣子後,就自己跑去買了煙,是Dunhill的香水煙,還向罐子炫耀他的新發現:

  「這個比較好聞喔,比你那個好多了,要不要來試我的看看?」

  隨著他們關係的加溫,仲夏夜之夢也有了驚人的突破。那天是戲劇學院的校慶,大家都邀了男女朋友去玩,只有罐子和幾個沒什麼影響力的同學出席討論會,到最後更走到只剩下他們兩個。Knob把筆夾在鼻尖下,認真地翻了一遍劇本:

  「我覺得啊。」他開口,整個人坐到桌子上,

  「小精靈好可憐喔。」

  「小精靈?你說Puck嗎?」罐子愣了一下。

  「嗯嗯,對啊,你不覺得嗎,罐子?他幫仙王做牛做馬,仙王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他根在仙王身邊這麼久,仙王卻只在乎仙後有沒有偷男人,還管到別人家的家務事,但是卻連看都不看小精靈一眼,你不覺得他好可憐嗎?」

  「他們是主僕啊,有什麼好可憐的?」罐子沒好氣地說。

  「主僕也可以產生感情啊!」

  Knob忽然從位置上跳起來,像是詩人一般在會議室裡踱步:

  「仙王在捉弄了世間男女、還有自己不貞的妻子後,忽然發現原來身邊一直有個默默守護自己、幫助自己的精靈,始終用愛慕的眼光注意著自己,但自己卻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的心。最後仙王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屬於自己的真愛,就在自己的身邊!」

  他很興奮地靠近罐子,「怎麼樣,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聽起來很不像仲夏夜之夢。」

  「就決定是這樣了。最後一幕的時候,仙王在自己的眼睛裡滴下三色菫,然後被小精靈攔住,小精靈就親吻他,跟他告白,他不需要仙術的力量,因為真愛比仙術更加具有魔力,然後他們就擁吻——啊,好棒的結局!然後這裡……」

  看著Knob像個興奮的孩子一樣,在房間裡跳上跳下,跑來跑去,時不時把劇本的段落指給Knob看,罐子忽然覺得胸口有個難以形容的東西,在那裡翻騰、跳動。起先動作很小,但逐漸堆積成浪潮。

  室內的氣溫似乎升高起來,至少對罐子而言,

  「喂,罐子,你覺得這裡改成這樣……」

  Knob把劇本湊到他眼前,興奮地指著一行台詞。罐子忽然一句話也不說,驀地伸出手來,扯過Knob的後發,把他的臉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側首吻住了他的唇。

  這個吻比想像中久、也比想像中深,罐子不確定是自己捨不得放開,還是對方沒有掙扎。總之分開時,兩人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Knob先驚醒過來,他用手臂摀住唇跳開一大步。青澀的反應讓罐子滿足地笑了。

  「你……你……幹什麼啊?突然這樣嚇死人了!」

  Knob的質問充滿他個人風格,罐子也不計較,只是揚起唇角:「audition。」

  「咦?」

  「仙王和Puck啊,你不是說,最後要讓他們擁吻嗎?」罐子像只偷腥的狐狸般,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步走向會議室那端的Knob。Knob不自覺地往後退,

  「我、我又沒說我要演小精靈。」

  第二會議室很小一間,Knob沒多久就無路可退,被罐子一路逼到牆角。他雙手抵在牆邊,忍住些微的顫抖,一雙大眼還執拗地直視著罐子。

  罐子心中暗歎一聲,這個小傢伙,真是一點防備心也沒有,一想到他可能在其它男人逼迫下,也露出這種令人心癢難耐的眼神,罐子就恨不得把他的眼睛幪起來,從此不讓任何人看見。
  
  「你把莎劇改成這樣,又不演他,莎老頭地下有知也會哭的。」

  罐子一邊說,一邊從後面擁住了Knob的臂。像這樣抱住了,纖瘦的感覺更為明顯,罐子可以清楚感覺到他每一絲骨線、每一分小小的顫動。Knob有些顫抖,但是沒有掙扎,從側臉可以看見他微紅的頰,罐子實在忍不住了,就低下頭來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等、等一下,如果我演小精靈的話,誰演仙王啊?」

  罐子發出一串低沉的笑聲,粗糙起繭的大掌撫上Knob的胸膛。因為是仲夏,Knob只穿了件單薄的休閒衫,被從腰際一撩,就掀起大片白皙的胸膛。

  罐子的聲音轉為細而沙啞的氣音:「嗯,你說呢?」

  他不再說話,姆指技巧而韻律地順著Knob小腹上滑,一路滑上少年淡色的乳尖。乳尖接觸到冷氣,害怕似地顫動了兩下,罐子用食指和姆指捏住了,在周圍繞著圈,直到聽見Knob細不可聞的呻吟,才輕柔地捏住。

  Knob不知道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從臉頰到脖子根通紅一片,微張的口裡無法控制地逸出吐息,他緊咬著牙,似乎想掙開罐子的掌握,但連掙扎也軟弱無力,更加深罐子的肆虐欲。他開始大力地搓揉著,欣賞Knob因疼痛和快感而亂顫的身體。

  他的舌順著Knob的耳殼,一路舐到他細長的後頸,蜻蜓點水般地啄吻著,Knob本來一直緊咬著唇不發出聲音,這時候終於輕輕呻吟了一聲。細軟如少年的童音,輕輕的、柔柔的,像根針一樣狠狠刺進罐子的感官,他明顯感到自己下體的反應。

  灼熱的硬塊頂著身後,Knob不可能沒察覺,他打開泛著水霧的眼睛,

  「……喂。」

  有些無力的喚聲,罐子把臉湊到他耳際:「嗯?」

  「這個也是……audition嗎?」

  罐子的大手撫下他的小腹,慢慢滑進長褲的裡端。聽到Knob的問題,罐子低沉地笑了:「嗯,這次是我的,仙王的audition。」

  會議室的門被撞開了,撞開的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喂,你們不要再在這裡討論劇本啦!那裡園遊會有個很有趣的活動,可以砸平常看不順眼的老師水球耶,只要一百元就可以扔一次——」

  為首的同學僵在那裡,和所有的人一起看著滿臉通紅、尷尬不已的Knob。當然還有罐子鐵青的像閻王一樣的臉色。

  結果聽說這次的夏季公演,那位同學演了仙樹,就這樣在舞台上站了四十五分鐘。

  ***


  改編的劇本很快被通過,畢竟罐子一副誰敢有意見就給我試試看的表情,擔任舞監的老師也覺得很新奇、修正幾個地方後就放他們過關。於是這個奇妙的劇本,就在全班二十四人一致投贊成票的呼聲中決定了。

  主角當然也是鼓掌通過,罐子在表演課中,曾經有好幾個女同學和他搭擋,不管是演情侶也好、夫妻也好,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沒被罐子罵哭的女性。就連一年級號稱最女王的怡同學,被罐子毫不留情地當面批評過幾次後,現在看到罐子都會哭著跑走。

  也因此罐子創下了戲劇學院有史以來的奇跡之一,那就是明明長得一副帥臉,外加模特兒的身材,但大學四年沒有女性敢越雷池一步,連情書也沒人有膽送過。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自從劇本和主角敲定之後,就算是戲劇學院旁種的香菇,也能看出罐子和Knob之間的曖昧。

  罐子毫不掩飾自己和Knob的關係,自從發現Knob好像也不討厭他這麼做之後,罐子更加肆無忌憚,常常在走廊上公開摟著Knob的腰,或者在福利社一起吃飯時偷吻他,要不然就是排戲時,多加一大堆不必要的親密動作。

  仙王從牽著精靈出場,到後來摟著他出場,最後是公主抱著精靈到前台謝幕。過不了多久,夏季公演的劇組多了好幾副墨鏡。

  而Knob不知道是少根筋還是怎樣,竟就這樣放任罐子對他為所欲為。即使校園裡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Knob也絲毫不在意。

  Knob的淡然自若讓罐子有些驚訝,但更令罐子驚訝的,是Knob在舞台上的表現。
  
  自從那一次的即興演出,罐子就注意到Knob在舞台上的特點。

  他就像個蓄滿情感、能量的電池一般,平常看起來溫和蘊藉,還有些傻里傻氣,一站到舞台上就完全變了個人。像是等待已久的火把,一瞬間隨風發光發熱,那是毫不保留、沒有上限的熱度,讓人甚至會擔心他會不會散熱過度,最終自己冰冷地死在舞台上。

  罐子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演戲,即使未來也沒有。他常說Knob毫無防備到令人擔心,舞台上的他更變本加厲,彷彿卸下所有世俗的遮蔽,在聚光燈下伸開四肢,讓自己赤裸、讓自己一絲不掛,而猶嫌不足。

  Knob的演法像把刀,把自己剖開、掏空,把自己毫無遲疑地呈現在觀眾前,逼著觀眾瞧盡他每一根血管的流竄、每一絲情感的脈動。

  罐子光是在舞台前看著,都會好想撲到台上去,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精靈抓進掌心裡,把他握緊了、保護起來,從此只歸他一個人所有。否則總有一天,他會飛走、飛離這個舞台、這個世界,飛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

  Knob的精靈讓所有人驚訝不已,本來以為只是個惡搞莎劇的搞笑角色,但是當Knob用清脆童稚的嗓音,念出那些眷戀仙王的台詞,配合上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睛,當他在台上因為仙王的不解風情而哭泣時,連他們的舞台指導也紅了眼眶。

  「唉,你們這些活寶,」老師拭著淚看著Knob,忍不住還是笑了出來:

  「這叫我以後怎麼用原本的眼光看莎劇啊,看這出『仲夏夜之夢』。」

  公演想當然爾非常成功,看過仲夏夜之夢的也好、沒看過的也好,都在結束時給予最熱烈的掌聲。罐子和Knob受到了戲劇學院英雄式的歡呼,連高年級的學姊也在下面喊:罐子大人,我們愛你!罐子抱著Knob走下長階梯時,群眾幾乎都瘋了。

  慶功宴玩到很晚,兩個人都被灌了一大堆酒,還被逼著玩嘴對嘴傳酒的遊戲。罐子還好,這種瘋狂他在國外就玩慣了,Knob卻在中途就醉得亂七八糟,連站也站不穩,笑著說著醉話,被罐子扛著回到了學校裡。

  他不知道Knob到底住哪裡,就把他帶到可以俯看全市夜景的山坡上。這是藝大傳說中第一大約會景點,成功率百分之八十五。

  他把Knob橫放在草地上,找了一罐礦泉水,走過來淋在他醉得微紅的臉蛋上。見Knob不適地別了一下首,神志不清地笑了一陣,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他腳邊。

  罐子呆了一下,在認識Knob之前,罐子一直覺得,所謂男人,就是要很有男子氣概、勇猛果斷那才叫男人,之前短暫交往的對象,也幾乎都是這種類型。但是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娘娘腔的男人原來也可以這麼可愛。

  糟糕,好像有點太可愛了……

  罐子發現地上的Knob動了一下,忙慌慌張張地背過臉掩飾。沒想到Knob竟自己從草地上爬起來,身子晃了一下,罐子向前踏了一步,想要接住他,但他卻自己張開雙臂跳開了。他就像只小鳥一樣,在草地上轉了好幾圈,然後噗通一聲坐倒回地上。

  「啊……好棒。」罐子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他,Knob看著遠方閃爍的星晨,滿足似地漾起了笑容,「好累,可是又好棒。」

  罐子還沒來得及回話,Knob就又開口了,這回竟回頭看著他:

  「好棒喔!罐子!好棒,真的好棒……」

  罐子凝視著Knob那雙含著水光,永遠找不到雜質的眼睛:「什麼好棒?」

  Knob又張開手臂,在草地上仰躺了下來,

  「演戲,還有舞台。」他閉上眼睛說。

  罐子走到他身邊,從上面俯瞰著他,看著他微闔的眼簾。半晌慢慢地扶著地,在他身邊坐了下。

  「你表現得很好。」罐子看著他的臉說。Knob睜開眼睛,罐子就伸出手,替他撥去一縷額發,Knob雙頰緋紅,像個孩子般興奮,又像星星般耀目:

  「我……好喜歡舞台,罐子,舞台真的很棒。這是我第一次公演,但我從來不知道,站在舞台,可以讓人這麼瘋狂,罐子,我好喜歡,我好高興,我現在全身都像要飛起來一樣……好像又重新活過一次那樣,啊啊——這真是最棒的一個夏天。」

  他像是極力要表達出心中的喜悅,反覆不斷地說著。他放鬆四肢,把柔軟的黑髮,攤在青蔥的草地上:

  「我想要演一輩子的戲,罐子,我想一輩子都站在舞台上。」

  他看著罐子說,罐子也凝視著他,和他四目交投:「啊,那就演一輩子吧。」

  他抓著Knob的頭髮,湊上前去,聞著他和青草混合的氣味,

  「我們一起……在這裡的四年、還有畢業以後很多年,還有以後的很多年很多年,我們一起站到舞台上,我做你的仙王,你就當我永遠的精靈。Knob,我們一起演一輩子的戲,然後有一天,等我們動也動不了、連聲音也發不出來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倒在舞台上,讓舞台成為埋葬我們的地方。」罐子溫柔地說。

  Knob聞言沉默了很久,他仰起頭,看著罐子眼裡閃爍的光芒:

  「這是在告白嗎?」他忽然狡黠地問。

  罐子笑了一聲,他把Knob從地上拉起來,一把抱進懷裡。就像他在舞台下千千萬萬次想過的一樣,他緊情地納著他的身軀,像要把他揉進體內般擁抱著:

  「你不接受我這人渣嗎,嗯?」他笑著咬了他一口。Knob的臉上泛起紅痕,他沒有回話,罐子就強勢地摟緊了他:

  「沒關係,我會讓你接受的。」

  罐子在學校附近的舊住宅區找到了一間公寓,和Knob各合租的一個房間,裡面有起居室還有衛浴,以及一個簡陋的陽台。雖然面積不大,但也足以兩個人棲身。

  和熱心的工友們道別,決定遷居到那裡去。工友太太們好像都挺迷他的,臨走前又是送水果又是送喜餅的,還耳提面命了一大堆媽媽嘮叨出遠門兒子的話,罐子在太太們企圖吻別的包圍中逃命出了宿舍。

  女王對於Knob要搬走,一開始似乎沒有太大的意見。只在罐子來幫忙Knob搬日常行李時,不動聲色地偷踹了罐子一下屁股。

  「喂,給我好好照顧小越!聽到沒有!」

  等到罐子暴怒著回過頭找兇手時,女王才揚著脖子命令道。罐子覺得他走回自己房間的背影,竟有種嫁女兒般的落寞。

  他和Knob趁著暑假,一起把各種必備品買齊,大多數傢俱都是向班上同學募捐來的,少部份則是女王捐贈的,Knob還興沖沖地去跳蚤市場找來一堆擺飾品,這邊擺一盆花、那邊掛一副畫,認真把他當個家在佈置,看得罐子又好氣又好笑。

  家呢,對啊,這樣看起來,倒真有點像個家的樣子。

  雖然他從十二歲開始,就想不起那東西的樣子。但罐子真的第一次,有自己屬於某個地方的感覺。

  喬遷的那一天,罐子帶著Knob到他打工的酒吧,也就是Tin&Bitch。這顯然是Knob第一次看到這麼炫的地方,興奮地拉著他直叫。罐子向所有人介紹了Knob,看見濃妝艷抹的婊子時,Knob還睜圓了眼:「哇喔,另一個虞老師!」罐子和他都大笑起來。

  他們狂歡了整整一晚。罐子看著Knob在舞池中扭動、大笑,一有男人伸手摟他,他就馬上從吧檯上起身,把Knob抓回自己懷裡,還宣示似地揚起下巴,直到男人不好意思地退開。婊子看了還取笑起來:

  「喂喂,Tin,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啦?」

  「我什麼時候大方過?」

  罐子冷冷地說著,他乾脆把蹦蹦跳跳的Knob攬到自己身邊,自己就抓著他喝婊子送過來的酒。Knob就隨著音樂,在罐子懷裡輕輕搖擺。

  罐子老實說還滿驚訝的,看Knob平常一副大少爺的纖細模樣,沒想到到了這種地方,竟然可以這麼放浪形駭。

  好像忽然解開了什麼、被釋放了什麼般,瘋狂得令罐子有些心悸。那種帶著絕望、空虛,彷彿臨空走著綱索,卻兀自對著人間微笑舞蹈的瘋狂。

  瘋狂,卻又如此美麗。讓人移不開眼睛的美麗。

  「那是什麼,好可愛。」

  夜深了,音樂換成柔軟的爵士風。Knob也有些醉了,看著吧檯上散落的吸食器問道,吸食器還做成小狗的造型。婊子笑著把它拿起來,拿到Knob面前晃了一下:

  「吸食器,嗑藥用的。還有小貓和大象造型的,要嗎?要就送你一個。」

  Knob彷彿很新奇地拿起來看,玻璃長管做成大象鼻子的模樣,看起來格外逗趣:

  「嗯,我以前看我媽媽用過,可是沒這麼可愛。」

  他懶洋洋地看了婊子一眼,神經質地笑著。罐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婊子就把大象造型的塞進他手裡,笑著說:

  「大部份人都是自製的,其實只要有個容器、有玻璃管就能自己做,很方便,用可樂罐和吸管也可以,只是比較危險。也有用注射的,只是看你這麼細皮嫩肉,先從這些來就好了。」他像在教小孩中心德目一般地溫柔,

  「你有興趣嗎?有興趣我這裡有幾支貨,可以免費提供你一次,看在Tin的份上。」

  婊子把東西拿在手裡晃了晃,Knob就笑著伸手去拿,半途卻被罐子夾手奪過,

  「Bitch,你少亂來。」他臉色嚴肅起來。

  婊子笑了起來,「Tin,你是怎麼了,忽然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你接下來要去警政署演倡導行動劇了嗎?」

  罐子讓Knob倒在他胸口,冷靜地說:

  「他還太小,這東西對他太刺激了。」

  「你也才大他四歲,何況我記得你在進茱莉亞之前就把這些東西當飯吃了,還為了這個東西差點把自己賣了,現在又何必……」

  「Bitch!」

  罐子怒吼出聲,酒吧裡好幾個人都轉頭看他。Knob傭懶地依在他懷裡,此時也抬頭看了他一眼,罐子看了一眼Knob的眼神,抿了抿唇:

  「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講這些事。」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有些尷尬地撇過了頭,

  「你不要誤會,Bitch,我不是在譴責你什麼……那些人在醫院使用麻醉劑和抗生素,同樣也是傷害身體的藥,只因為使用的人形象不同,就被冠上毒這樣的污名,這我太清楚了。只是……不管是藥也好、毒也好,我不想欠人東西,Bitch,這個你應該最清楚。」

  婊子看了眼罐子的神情,還有Knob恍惚依舊的眼神,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給他軟性的總可以吧?」他看著罐子不置可否的樣子,婊子似乎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把大象吸食器從Knob手裡拿了回來,

  「Tin,你這次完蛋了,我有預感。你掉進去了。」他還嘖嘖兩聲。

  看著Knob到吧檯上抓酒喝,還一口飲盡的背影,罐子也瞇起了眼睛,唇邊卻漾著複雜、帶著一絲幸福意味的笑:

  「啊,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婊子請人開卡車送他們回新家,沿路海風迎面而來,Knob整個人趴在卡車的柵欄上,開心地欣賞著天邊落盡的斜陽。

  罐子看著他微紅的面頰,還有沾染上酒液,被映得艷紅似血的唇,忍不住俯下身來,咬住了他的唇瓣,貪婪地吮吸著。

  Knob閉著眼睛享受著,罐子橇開他的紅唇,把舌頭探進濕潤的深處。這一次的吻,遠比會議室那次還熟練、還深入,但罐子和Knob都顯得有些緊張,或許是太美的夜色,又或是是剛才狂歡後的餘韻。這是罐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一個吻如此激動。

  直到卡車在海濱附近停下來,請他們下車時,他們還沒有分開,擁著彼此的身軀滾下了卡車,靠到一旁的燈柱上,繼續著彷彿永無止盡的熱吻。

  「我可以要你嗎?」好不容易交纏的雙唇分離,罐子氣息急促地問。

  Knob咯咯笑了一聲,「好像小學生在問『我可以牽你的手嗎?』似的。」

  罐子臉紅了一下,伸出手來,懲罰性地擰了一下他的鼻子,

  「在海邊?還是要找個安靜的地方?」

  「這裡還不夠安靜嗎?」

  Knob看著他傻笑著。罐子凝視著他的笑容,婊子或許說得沒錯,他的一生已經完了,因為眼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能殺了他般令他心搖。他全身的細胞都在呼喚著,他要抓住他、壓著他、侵入他,然後把他的一切納為己有。

  罐子承認自己一開始,只是想要玷污Knob。他想玷污這個看起來不經人事、天真無暇的公子哥兒。但是越和Knob相處,卻發現他身上有越多值得探索之處,就像個深邃的密林,讓自己的好奇心永遠無法饜足。

  越是深入,就越無法自拔、越無法放棄。越想要得更多。

  他抓著Knob的上臂,把他拖倒在沙攤的防風籐上,就這樣一路滾向海邊。滾倒浪潮旁時,Knob在他上方,他就低下頭,輕輕吻了罐子的鼻子。罐子忽然吼叫一聲,把他反過來推倒在沙堆裡,然後飛快脫去了上衣的T恤。

  Knob忽然沒有了動作。但罐子無暇理會他,他伸手往Knob穿的罩衫,近乎撕扯般扯開了胸口的扣子,露出近乎透明的肌膚。罐子從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急色之人,但他現在確實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每一顆細胞、每一根神經,都在強烈渴求著Knob的身體。

  如果Knob是水,那他罐子就是魚。他急切地把自己納進屬於Knob的汪洋大海裡。

  他先俯下了身,用唇在Knob的乳尖上輕吻著,像毛毛雨落入池水中的啄吻,讓身下的人發出輕微的嗚咽聲。那種少年的稚嫩更勾起罐子的慾望,他的吻漸漸加重、漸漸情色,從吻變作啃咬,自Knob無暇的胸口上落下一枚枚殷紅色的吻痕。

  Knob開始輕微地扭動起來,雙眸在夜中中緊閉。罐子不再跟他客氣,大掌緩緩探進緊閉的牛仔褲,用手撫著Knob性器的弧線。他先用姆指技巧地撥弄著,然後又輕輕一彈,欣賞Knob身軀的微顫,

  「讓我好好服侍你,我的王……」

  他用劇本裡的台詞呢喃,氣音刺激著雙方的感官。但Knob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只是顫抖著挪了一下身體,罐子急躁地脫下他的長褲,緊接著解開自己的褲頭,那裡早就漲成了一道帳蓬,他跳起來脫去自己的下半身衣物,雙手撫上了Knob纖細的大腿。

  觸手如綢鍛般細膩,但卻有舞台劇演員的結實。罐子緊緊地抓著一邊的腳踝,順著他小腿的弧線,用唇滑下敏感的中心。然後舔上他同樣結實的大腿,唾液在白皙的內測留下水痕,罐子恣意地啃著、咬著,最後襲上性器上的兩粒小球,他惡意地含住,感受到Knob渾身顫了一下。

  「先讓我……嘗嘗看?」

  他難掩下流地這樣調笑著,撥弄完側邊,又轉而攻擊略微挺立的男性性徵。Knob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般,發出一聲小貓似的呻吟。

  罐子低低地笑了起來,舌尖巧妙地在性器上反覆舔舐,直到他泛起情慾的光澤,在海風中堅硬起來,罐子用手抓住他,加速地上下套弄著。Knob就劇烈地顫了顫腰,終於發出了聲音:「嗯……不……」

  罐子被這聲音刺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瞬間流到下半身來。他不再玩弄Knob漂亮的身體,抓緊他的兩隻小腿,粗暴地分開他,把他壓上Knob的胸膛。淡色的後穴很快展現在罐子眼前,他貪婪地伸出食指,用指尖搔刮了一下,Knob又是一顫。

  他把食指放入自己唇齒間,充份地舔濕,然後驀地刺入了Knob的禁地。Knob像只魚般跳了一下,前端的性器搖晃了晃,沁出透明的液體。

  罐子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連眼眶也因情慾而發熱,他顧不得少年可能不習慣自己的身體,又擠進了兩根手指,見Knob的身體適應力極好,彈性也很夠,跨間的灼熱叫囂到再也忍耐不住,罐子把自己的慾望頂著Knob的入口,難耐地磨擦起來。

  佔有他!盡情地佔有他,就算把他弄壞也沒有關係!罐子簡直快被全身這樣的呼喊給淹沒,他抓緊了Knob的雙膝,然後用力地一挺腰,性器沒入了前端,興奮地充著血,宛如世間最可怕的凶器,正準備凌遲花蕾一般的少年。

  但罐子卻驀地停下了動作,不是因為Knob的慘叫,而是因為少年太過安靜了。

  其實罐子一開始就注意到了,照Knob的個性,他們第一次做愛,Knob應該會又叫又興奮地對自己囉哩叭唆,就像搬家的時候一樣,Knob對罐子擺每一樣傢俱都有意見。多半還會跟自己爭論誰在上誰在下的問題,至少不會像這樣悶不吭聲。

  但是他實在太想要佔領Knob的身軀,所以沒有進一步去探究,也覺得他或許只是害羞,畢竟是第一次。但是直到現在,罐子終於覺得不對勁了,就算是老手,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還一點聲音不出的。

  「Kn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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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仲夏夜之夢 下

  「Knob……?」

  他試探地叫了一聲,聲音盡量溫柔。他的性器還停在Knob體內,他放下Knob的大腿,伸手觸向他的臉頰,才發覺他雙手高舉,竟然擋住了自己的臉,而且眼睛還閉著:

  「Knob……?你怎麼了嗎?痛……?」

  罐子不禁也有些驚慌起來。他的小貓不對勁,雖然完全沒有抗拒他的入侵,卻看得出他的異狀,嘴唇泛著恐懼的蒼白,全身都在咯咯發著抖,罐子從來沒有見過一向開朗的Knob這個樣子。

  似乎查覺罐子的遲疑,Knob顫抖著開口:

  「不,我……我沒……我沒問題。」

  Knob有些慌張地說,但手臂還是沒有放下來。罐子凝起眉,抓住他的手臂,強硬地把他扭了下來。

  一看到Knob的臉,罐子不禁大吃一驚。Knob竟然哭了,而且是那種安靜的飲泣,淚悄悄爬滿了他整張蒼白的面頰,連頸子的地方也被淚濡濕,顯然是這樣哭了一段時間。他的下唇殷紅,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咬到連齒痕都出現了。

  他在罐子身下不斷地顫抖,宛如寒風中迷路的小動物。

  罐子先是吃驚,接著是茫然,他緩緩地放下抓著Knob手臂的手,

  「……你不願跟我做愛嗎?」

  他問道,聲音不帶情感。Knob全身還在發抖,自己根本控制不住,他從沙灘上坐了起來,像條被撈上岸的人魚般蜷成一團,他望向罐子:

  「不、不是的!」他驚慌起來,看著罐子逐漸別過去的視線:

  「不是這樣,罐子,我也喜歡你,我很喜歡你,只是,只是我……」

  「只是不想和我上床。」

  罐子跪坐在沙灘上,咬了一下唇說。Knob從沙灘上站起來,腳還有些發軟,他跑到罐子身後,抓住了他的肩,從身後擁抱著他,罐子可以感受到他留在自己肩上,濕冷冰涼的淚痕:

  「我可以的……罐子,我並不是……剛才那只是意外,接下來不會了,罐子,對不起,我們繼續……」Knob的手顫到找不到罐子的胸膛,只能在小腹上亂撫著。罐子像是再也忍無可忍,他驀地轉過身,抓住Knob兩隻手腕,

  「你這是要我怎麼繼續!」

  他望著他的眼睛,Knob整只眼都哭紅了,還在持續不斷地掉著淚:

  「哭成這樣!還抖成這樣,而且還一聲不吭,一點都不像你!你在害怕,而且是很怕!好像我是陌生人那樣!你以為我感覺不出來嗎,Knob?」

  聽了罐子的話,Knob好像愣了一下,伸手摸著自己濕潤的臉頰,半晌用手抱住雙肩,那裡還在不住地顫抖,跨間的慾望則早就退了回去。Knob絕望似地低下了頭。罐子觀察著他,最後還是別過了頭:

  「……弄得好像我在強暴你似的。」他悶悶地說道。

  他從沙灘上站了起來,穿起褪到膝下的長褲,Knob朝他靠進一步,罐子就喝道:
 
  「站在那裡不要動!」

  Knob驚嚇似地站住不動。罐子咬緊了下唇,不忍看他蒼白的臉色,別過了頭:

  「你現在靠近我,我真的會忍耐不住強暴你。」

  說著背對著Knob,對著海潮擺弄了好一會兒,才仰頭深吸了口氣,拾起地上的T恤重新穿上,然後才走向Knob。

  他替Knob穿起全身衣物,又把自己的運動夾克拿出來,代替被自己撕壞的襯衫,替他掩上白得刺眼的胸口。那期間兩人都很沉默。

  「辛維,」

  看著埋頭替他穿衣服,又梳理自己頭髮的罐子,Knob忍不住似地又抬起頭,

  「我是真的愛你!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但罐子只是拉攏他的夾克,就把背袋甩到肩上,背對著他走向公路:

  「回家吧。」

  他說著,就一個人翻上了堤岸。留下在海風中發抖的Knob。

  ***


  那之後,兩人的相處陷入微妙的僵局。

  因為住在一起,所以每天都一定會碰面,Knob還約定了不管多忙,兩人一定要一起吃早餐。他們在早餐桌上面對面,但罐子不看Knob,Knob也幾乎沒和罐子攀談。

  戲劇學院的同學這幾天幾乎不敢呼吸,也不敢隨便靠近他們兩人三公尺範圍內。特別是罐子,他看起來就像根會走路的火柴棒,誰磨擦到他,他就會那個人燒成灰燼。

  Knob也差不多,以往開班會時,全班最吵鬧的人就是他。現在他卻一個人坐在角落,一語不發地讀著書,罐子則是從來不出席班會的那一型,只有同學拿班會結果來向他報告的份。兩人就算在福利社相遇,也像是互不認識般,匆匆便擦肩而過。

  但是晚上下課時,兩個人還是會一起回家。並肩走在一起時也是什麼話也沒說。

  以往表演課時,女王最喜歡叫他們兩個人演情侶或夫妻,而且還都是一些奇怪的劇情,最妙的是倒霉的都是罐子演的角色。

  什麼被抓奸在床還被打一頓的姦夫,姦夫想當然爾就是罐子擔任,還有橫刀奪愛卻慘遭謀殺的笨公子哥兒,這種角色當然也非罐子莫屬。

  但是現在只要有表演課,罐子和Knob不管被派到什麼對手角色,彼此都只是生硬地念著稿,連對方的肢體也不願意碰。有時Knob為了劇本,主動想去牽他的手還是什麼,也會被罐子不動聲色地避開,繼續遠離一公尺念台詞。

  「小情侶吵架了。」戲劇學院八卦中心默默下了這樣的頭條。

  夏季是戲劇學院最熱鬧的季節,除了各個年級的公演,接近暑期時,還有高年級與校外合作的各種夏季製作。Knob自從前陣子夏季公演後就聲名大噪,被學長姊破格請去擔崗一出夏季製作的要角,也因此更加忙碌了起來。

  學長姊其實也請了罐子。只是知道Knob也有參與後,罐子就拒絕了。

  只是Knob排演時,罐子都會默默地守在排練室的舞台下,等到他排練完,再默默地和他一起回家。Knob在上面演戲時,罐子就全神貫注地看著。

  有一次罐子還遇到一個學生,戴著金邊的眼鏡,拿著劇本坐在他身邊。他不是劇組的人,卻和罐子一樣幾乎每次報到,還很認真地在劇本上做筆記。

  罐子有回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那個學生就說話了:

  「你是辛維學弟吧?那個從美國回來重念一年級的。」

  他推了推眼鏡,把劇本收在膝上,慎重地對罐子點了一下頭:「我叫紀宜,他們都叫我小蟹學長,是同系二年級的,你迎新什麼活動的都沒出席,上次在舞台上才第一次看見你的仙王,果然名不虛傳。」

  罐子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他手裡密密麻麻的劇本。他便揚了一下:

  「這個嗎?聽說這次的劇本和劇組都很不錯,所以想來見習一下,就向學長姊請求了。沒想到一看就迷上了,所以每次都來這裡做筆記。」罐子冷哼了一聲,

  「演戲靠做筆記?」

  「哈哈,像你這種人應該很不以為然吧,不過我就只有這點才能。」他絲毫不以為杵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舞台上走來走去,正在聽學姊指導的Knob:

  「那個叫於越的學弟很棒,他是會把觀眾抓進舞台裡的那種演員。」

  罐子凝視著Knob輕盈,永遠像精靈一般自在的背影,「不,Knob不止是這樣,」他似乎有些感慨般,五味雜陳地瞇起了眼睛:

  「他是會讓觀眾和他一起毀滅的那種演員。雖然如此,你還是放不開他,只能任由自己……和他一起被燒成灰燼。」

  臨走前,那個叫紀宜的學長還回頭和他揮了揮手:「期末考筆試科快不行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借筆記,我的宿舍位置,隨便問哪一個學弟他都會告訴你。」

  Knob演的角色,是一個年輕俊美的國王,但是他的妻子被一個年輕的巫師所誘惑,和他發生了關係。國王下令處死巫師,卻反遭巫師的魔術所詛咒,變成白天的時候會化身成蛇頭,只有午夜才能恢復俊美的模樣,巫師並且趁機奪取了他的城池。

  國王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蛇頭,驚嚇之餘絕望地砸了城堡裡所有的鏡子,他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摯愛的妻子、財富、青春與容貌,絕望的他陷入徹底的瘋狂中。他失心地吼叫、哭泣,夢遊般地在舞台上徘徊呻吟,他控訴上天對他的不公,又哀悼自己失去的一切,最終陷入錯亂的瘋狂中。

  Knob在排演時,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天那個學長沒有來,觀席上只有罐子一個人,他看著Knob在舞台上尖叫、嚎泣,哭得像個孩子般令人心疼,卻又像個瘋子般令人心驚,

  『上天啊,你為何要賜予這付軀殼生命?若你賜予這付軀殼生命,又為何要多給他一顆心!上天啊,上天你看,要不是這一顆心,我現在又怎會陷入如此的境地?』

  舞台邊的學長姊都咬著唇,像是不忍般地看著Knob跪在地上。空無一物的舞台上,他的淚流滿了面頰,在燈光下顯得雪白。

  僅僅是這樣低聲淒切的獨白,沒有動作、也沒有誇張的語氣,就讓人不自覺地想撲上去,想進入這個演員的體內,替他分享那些不甘的淚水。罐子不知道這樣的魔力從何而來,他只知道他心彷彿碎了,和舞台上的角色一起碎成了破片,

  『把我的心挖出來、血淋淋地挖出來,把他還給你,還給你!讓我的生命裡再沒有這顆心,讓我今後看到、聽見的一切,再不經過我這顆傷痕纍纍的心,上天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那天下戲之後,罐子走上舞台,Knob從演完就一直跪坐在舞台上,像個木偶般軟弱地倒在柱旁。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他肩上,從身後無言地擁住了他,Knob才回過頭來,臉色疲倦地看了他一眼,

  「是你啊,辛維。」

  他眼角還掛著戲裡的淚痕,像是要從情境中醒過來般,勉力眨了眨眼睛。「我沒事,我不是說過了,我在舞台上經常失控。」

  罐子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抱緊了他。彷彿害怕他從懷中飛走般抱緊了他。

  罐子和Knob的異樣,女王也看在眼裡。但他好像無意干涉太多的樣子,就算表演課上他們公然鬧彆扭,女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有一天,罐子在活動中心的長廊上遇見了女王,那時候他正要去排練室接Knob回家,自從那一天後,罐子就不敢再去看Knob排練。因為他害怕,自己再看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忍不住。

  忍不住闖進去,闖到他最喜愛的舞台上,把那只自由飛翔的精靈抓到掌心,從此再也不放他離去。

  女王和他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沒說話,直到擦肩而過後,兩人卻又同時停了下來。

  「辛維。」

  女王先喚了他一聲。沒想到罐子卻回過頭來,搶先叫了出來:

  「虞老師,你覺得我……」

  女王也轉過身來看他,兩人在長廊上面對著面,

  「虞老師,你覺不覺得我……呃,怎麼說,看起來很下流?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嗯,中文怎麼說,很猥褻、色情、變態、癡漢……簡而言之,就是像野獸一樣,看到人就想上,還會把人弄傷、做完還把人開膛剖腹之類的……」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就是……唉,我不知道,虞老師,我不懂Knob為什麼會這麼怕我。」

  罐子似乎很挫敗般地,往牆上重重一靠。

  「他怕你?」女王挑眉。

  「就是……上次我上他……我和他上床……雖然那時候不是床……哎喲這不是重點,就是那時候,Knob忽然怕到發抖,還哭個不停,好像是我硬上他似的。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雖然我有時候真的是會有點粗暴,哎,老師你知道,男人一興奮起來,本來就會有點那個,可是我不知道Knob會怕成這樣,而且對像還是我……」

  罐子的中文系統似乎陷入混亂中,即使是女王,也要凝著眉才能勉強聽懂他在說些什麼。他看著罐子揮舞著手,像青少年一樣靦腆急躁的樣子,似乎也沉思了一下,

  「你覺得呢?」

  「嗯?什麼覺得?」

  「你覺得小越是為了什麼原因,忽然這麼怕你上他?」

  女王深吸了口氣,表情變得十分嚴肅。罐子錯愕了一下,搔著頭咬了咬唇:

  「我就是想不透啊……」

  「為什麼想不透?你只想得到小越的身體,卻沒有想過他的想法?」

  「我就是想不透他有哪裡不滿啊!像我長得帥,身材又這麼迷人……」

  「…………」

  「總、總之我不是要說這個啦!我只是覺得,小越好像真的不是討厭我,或是嫌棄我,而是還有別的原因,虞老師,小越說他跟你很熟,所以我想……你搞不好會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罐子低著頭解釋。女王盡可能冷靜地看著他,臉上表情有些抽慉,

  「辛維,」他好像歎了口氣,轉過了身:

  「跟我過來,我要話要和你慢慢說,關於小越。」

  現在回想起來,罐子都會覺得,雖然他一生幾乎都活在驚滔駭浪裡,刺激的事也不知道見了多少。他本來以為那時的自己,不管是多麼驚人的事情,他都能夠泰然處之。

  但是那真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自己的無知和愚蠢,還有人性的黑暗與殘酷,給震憾到腦子空白,連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謊……」好容易恢復中文能力,罐子只能無力地囈語:

  「你說謊,虞誠!你不甘心Knob被我搶走,所以編了這種謊言來騙我對嗎?」

  他從椅子上激動地跳起來,抓住女王依舊結實的肩膀。但女王只是嚴肅地望著他,語氣有些感傷:「我從他十四歲就收留他,除了他母親,我大概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這些事情的人。」罐子用掌抹著額發,把手肘支到膝蓋上,雙眸難以致信地瞠大,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可是Knob他的身上……」

  「我幾乎花了大半積蓄,讓他進醫院做長期治療,這孩子至少有兩年的時間都待在醫院裡,剛進去時渾身都是病,像個被人扔到陰溝裡的洋娃娃,他媽扔掉他時他只有十二歲,在收容所裡還繼續被遊民性侵,我再晚一點發現他,他可能就沒命了。」

  女王歎了口氣,彷彿也失去了力量般,坐倒在沙發上,轉頭看著彷彿石化般、一動也不動的罐子:

  「我去收容所做慈善演出的時候,他就坐在最前排,看我們演出童話故事。你不知道……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瘦得就像根骨頭,整個臉頰都是凹的,肋骨每一根都看得見,身上也都是傷痕。即使如此,他卻是最捧場的一個,收容所裡的其它人,都像是失去生命力一樣,可有可無地看著我們的演出,但只有他……」

  女王看著罐子寬闊的背,彷彿不忍心般抿了一下唇,

  「演到什麼有趣的地方時,他就拍手大笑,感人的地方時,他就跟著哭。每一幕戲結束時,他就興奮地一直拍手,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後來我下戲到了後台,他還湊過來和我攀談,」女王好像想起那時的情景,眼眶泛著微紅,

  「他……用著少得可憐、也有點笨拙的詞彙,拚命地跟我說,他有多喜歡剛才演的戲、他覺得那齣戲有多棒之類的。這麼……小小的、好像一捏就要碎掉的孩子,他看著舞台的時候,我卻覺得自己可以為了他演一輩子。」

  女王吸了口氣,表情又恢復原來的嚴肅:「後來我就常去找他,表演布偶戲給他看。又問了所長關於他的身世,看他對戲劇又好像很有興趣,我就收養了他,讓他進特殊學校念了一點書,那孩子一直到十幾歲,才第一次上學,第一次識字。」

  他看著整個陰暗下來,坐在沙發上發顫的罐子,又苦笑了一下,

  「你不要看他背劇本總是很慢,遇上困難的字還要查字典,他是拚了命的學,才能像現在這樣看懂中文。做為演員,他像是本能就知道在舞台上該怎麼做一樣,只要讓他聽過一次全劇的台詞,他就能夠靠記憶覆述出來,但一直到現在,他還不太會寫中文字,」

  女王輕歎一聲,「特教學校的老師說,他已經錯過了語言教育的黃金年齡,以後也只能有限度的進步而已,小越對這件事一直很自卑。」

  罐子忽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雙目因爆怒而出血。他握緊了拳頭:

  「他媽在哪裡?你他媽的那個女人在哪裡?你告訴我,虞老師!你告訴我!我現在就去在她臉上狠狠揍一拳!不,把她揍扁!」

  女王沒有動作,只是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看著他,「辛維,沒有用的。他母親拋下他以後就不知去向,我想小越也不會想再和她扯上關係。」

  他看著罐子逐漸茫然、彷彿脫力般的眼神,望著他重新在沙發上落坐,才開口:

  「就算現在找到他,小越已經受傷了,再苛責她也無濟於事。辛維,以前他只有我,我盡全力彌補他所失去的時間和青春,但是他現在有了你,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你是比我更能拯救小越、給他真正幸福的人。」

  他彷彿真的有些不甘心似地,咬了咬塗了紫色口紅的唇,

  「辛維,你要好好地待他,我想他無法和你做愛,是以前被不斷性侵留下的恐懼,是身體的自然反應,我想他自己也很惶恐,恐怕也很內疚、很自責。你不要怪他,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接受你的。」

  罐子咬住了唇,咬得死緊,直到流出了鮮血也渾然無覺,

  「虞老師,我是人渣,」

  他發覺自己聲音嘶啞,聲音像在沙盤上磨擦般,絕望又乾澀:

  「虞老師,我真的是個人渣。」

  女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良久蹲到他身前,看著他被淚水沾濕的頰,塗了指甲油的手,緩緩搭上他厚實的肩,沉重地按了按:「既然知道,就從現在開始,好好地珍惜他。」他忽然勾起一絲唇角,站起身來背對著罐子,

  「就像他自己演的,他這賤貨,就只剩你這個人渣了。」

  直到很多年後,Knob離他而去後,罐子仍然會想起這時的情景。

  他忽然想起,女王那時候的表情,其實很溫柔,又很哀傷。彷彿交託了一件很珍貴、很易碎的事物到他手上,卻又猶豫不決,最後發覺自己不得不然的那種沉痛,直到現在,他的肩頭,都還留著女王當時留在他肩上的重量,像烙印一般提醒著他的荒唐。

  「不過你們會不會太快了啊?才交往不到一年吧你們。」

  「虞老師,你活在哪個時代啊?現在連還沒交往都有人上床了。

  「是這樣嗎?是你太禽獸吧,辛維。」

  「男人都是禽獸,總比禽獸不如好。」

  他也還始終記得,他轉身離開時,女王叫住了他,和他說了一句話,至今猶言在耳:

  「辛維,不要讓我後悔把小越交給你。」

  而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只是慎重地點下了頭,許下了一生的承諾。

  Knob參與的那場夏季製作,轟動了整個戲劇學院。

  整齣戲結束時,觀眾全都起立鼓掌。特別是Knob穿著白色的國王戲服,害羞地出場謝幕時,整個劇場像是要燒起來一般,連山下都聽得見如雷的呼聲。夏季公演多在大階梯旁的露天劇場舉行,月光灑在淡色的佈景上,也灑在Knob蒼白的頰上。

  罐子就坐在第一排看著,他看見Knob的臉上,還留著些微激動的淚痕,對著觀眾綻開了笑容。

  所有人都為Knob瘋狂地歡呼著,還有女生流下了感動的淚光。沒有鼓掌的只有罐子,他只是癡癡地站在舞台下,癡癡地看著,看著Knob從未斂起的笑容。

  女王的話在腦海裡閃過,卻又霎時化作了一股暖流,鑽進罐子始終冰冷的心。

  冷熱交雜的結果,心隱隱地痛著,卻又隱隱澎湃著。

  他是何其三生有幸,在這個一路顛簸、荒唐的人生裡,遇到一個降落在他掌心,傷痕纍纍的精靈。他沒有向他許願,他卻給了他一切。

  他還能冀望什麼呢?只能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這個精靈了。

  罐子把Knob從亂轟轟的慶功宴中,硬是劫了出來。劇組的人還要Knob和女主角接吻,連交杯酒都端出來了。開什麼玩笑!罐子一邊忍著青筋,攔腰就把Knob抱上了出租車,一堆學院的同學還跑到門口,像在送新娘禮車般地揮手大笑著,

  「喔喔,元配出馬了!」

  「新郎來搶親了,要好好疼愛我們的國王啊!」
  
  回到公寓裡,把還穿著戲服的Knob放下來。Knob的情緒還很嗨,像每次他下舞台一樣,他抱著罐子不放,揮舞著手上不知道什麼東西,

  「罐子∼」

  他高興地叫著。自從兩人吵架後,Knob都叫他「辛維」,只有在Knob心情很好時,才會反覆叫罐子這個他自創的中文名字:

  「罐子罐子罐子罐子——!」

  他興奮地叫著不停,罐子又好氣又好笑,「是是是,罐子只有一個,不用叫這麼多次。」他溫柔地把Knob放倒在沙發上。Knob就漾著微醺的笑,對著罐子揮了揮手中的文件,笑著說道:

  「罐子,你看這個!」

  「這是什麼?」他看Knob說得認真,就從他手裡接過那份文件。那像是劇本一樣的東西,但是上面全是英文,

  「是劇本!很棒的劇本!」Knob乾脆地說,他翻起身來,雙目發光地看著罐子:

  「這是劇組的學姊給我的劇本,他說在國外有演過一次,但是是小劇團演的,而且沒有演完,所以還不是很受注目。劇名叫作什麼……Scissors upon the……哎喲英文我不會念,總之翻成中文是『剪刀上的蘑菇』,我看過一段錄像帶,真的很棒!」

  他比手劃腳地舞動著,把劇本從罐子手中拿回手上,

  「就是啊,大意好像是說有一個男孩子,他有精神疾病,所以他看到的世界……」

  「好了好了,你不是剛演完戲嗎?這麼有精力,劇本的事待會兒再說,」

  他把劇本又奪了回來,隨手扔在旁邊的茶几上。然後在Knob身邊坐倒了下來,壓著沙發,把他困在椅把旁看著他,Knob也好奇地看回去:

  「怎麼了?罐子。」

  「你今天也很棒。」罐子凝視他一會兒,語帶雙關地說。

  Knob像個被褒獎的孩子般笑了起來,略微低下了頭,

  「不錯厚,劇組其它人也很棒,你沒有參加真可惜。我有看到你哭了。」他刮羞似地用指尖戳了戳罐子的頰側。

  「所以我要跟你做愛。」

  罐子語出驚人地說,驀地抓住Knob來不及逃離他頰畔的指尖,把整隻手抓到自己的胸口,緊緊熨貼著。Knob感覺到罐子的心跳聲,快得饒有節奏,每一聲都像邀請的鐘,升高著兩人間的氣溫:

  「做、做……呃,可、可以啊,只、只是……我還穿著戲服……」

  Knob的臉色瞬間白了一下。但又不想讓罐子看出來的樣子,他掩飾似地撇過頭,作勢要回房間換衣服,卻被罐子抓住了腳踝,整個人往後拖倒回沙發上,

  「哇呀!」

  罐子利落地跳起來接住他,把他柔軟的黑髮接在掌心,Knob整個人掉進他懷裡。罐子的體溫火燒似地,眼睛更像營火一般,燃燒他每一個還在作用的感官:「不是我上你。」他笑了一下,彷彿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別過了頭,

  「是你上我,Knob,我要你佔有我。」

  Knob詫異地看著他,眼睛慢慢地張大。半晌竟然「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笑屁啦!」

  罐子終於暴怒出來,Knob笑的實在很誇張,他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了一圈,看了一眼罐子通紅的臉,又扶著沙發的椅把繼續笑了一陣。罐子被他晾在身後,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有、有什麼好笑的,我是很認真的耶!」

  Knob回過頭來,他抓著椅把,手還因為忍笑微微發抖著,他望著罐子漸轉嚴肅的神情,「咳,呃,我……我不是在笑你,」他看著罐子漆黑的眼睛,又悶著唇笑了一陣,笑得蒼白的頰上染上一抹微紅:

  「只是……為什麼,這麼突然?」

  罐子低下了頭,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我……聽女王說了,關於你母親的事情。」

  他本來以為Knob會臉色大變,甚至跟他翻臉。但是Knob卻只是點了點頭,

  「喔,你已經知道了啊。」竟無多大反應。

  「那是真的嗎?」罐子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就是……你母親逼你做的事情。」

  「嗯,如果是虞老師跟你說的,那應該都是真的吧。」

  Knob安靜地說著。罐子蹲到他身邊,伸手挑起他的下顎,那雙像星晨般美麗的雙眸中,沒有一絲眼淚,也沒有一點激動,只是溫馴地看著他。彷彿在陳述的是別人的事,Knob的眼神,平靜得令罐子心悸:

  「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望著他的眸一會兒,伸手把他單薄的肩擁進臂彎裡:

  「為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

  「因為說了,你一定會問我很多問題,我已經跟很多社工講過這些事了,其實也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麼受創,他們卻會把我當作很可憐、很受傷那樣,一直安慰我,事實上就算我很難過,也不見得想和每一個陌生人大肆宣揚。我不希望你聽到之後,也和那些社工一樣,因為我還是原來的我。」

  Knob好像有點疲倦似地,臥在罐子的懷裡,抿了抿蒼白的唇:「而且……上次發生那種事,如果我說了,好像在跟你辯解什麼一樣,我不喜歡這樣。」

  他簡短地回答。罐子忽然覺得心酸起來,又滿心愧疚,比起Knob,他是如此粗心大意,上天明明把小貓送進了他的掌心,他卻總是不懂得控制力道,看清自己的虛妄,只固執地以為,只要雙手握緊,就能永遠保護著他。

  然而Knob不只是小貓,他是精靈,是真正的精靈。有著自己翅膀,沒有人能夠捕捉得了他。

  「那,所以你真的要讓我上?」

  他忽然轉過身來,望著罐子的雙眸放出亮光。罐子愣了一下,別過了頭,

  「嗯,嘛,我是這麼打算。」

  Knob凝視著他,罐子也被他的視線抓住,兩人的唇在靜宓聲中逐漸靠近。唇接觸的剎那,罐子才發覺自己有多麼想念Knob的溫度,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彷彿光是身體一個小小的部位,就能吸走他所有的心思,美好得幾乎令他落下淚來:

  「Knob……」他低呼著:「於越,我的精靈。」

  他在地板上躺了下來,Knob倒在他身上,剛分開的唇又貼了上去,繼續下一輪的舌戰。罐子的舌情色地滑過Knob的口腔,捉住企圖逃跑的舌腔,然後就是一陣強取豪奪,Knob被吻得來不及換氣,發出抗議的嗚咽聲。

  罐子就捉著他小巧的後頸,驀地翻過身來,帶著笑意把他壓在身下。同時手順著大腿往上摸,解開了Knob的戲服。仿中古世紀的繩帶褲,輕鬆就在罐子的指尖下丟盔卸甲,大掌接觸到男人光滑的肌膚,罐子像是也醉了般凝視著情人的眸,湊唇又要吻上:

  「等、等一下!等一下,罐子……罐子!」

  Knob連忙游魚似地,從罐子的脥下鑽了出來。罐子錯愕了一下,Knob馬上說:

  「你說過的,要讓我在上面!」他不滿地嘟著嘴。罐子愣了一下,掌心才從Knob的大腿上放開,吶吶地撫了撫後頸:

  「啊……對不起,一時太興奮了,就忘了。」

  他抬起頭來,對視到Knob望著他的目光,一副就是躍躍欲試的表情,剛才的浪漫旖旎也消失了大半。罐子不禁有點懊惱起來,自己苦思出來的方法到底對還是不對,該不會這個富有實驗精神的死小孩把自己吃干抹淨後,從此就撇一邊不認帳吧?

  這樣他豈不是虧大了,本來罐子打得如意算盤,是讓Knob慢慢藉由主動的性愛克服心裡障礙,然後再慢慢搶回主導權的。

  要他辛維被壓一輩子,比要他放棄舞台劇還不可能。

  正在天人交戰間,Knob的唇卻再次靠了過來,這次吻在他還帶著些許鬍渣的側臉上,既輕且柔,令罐子不由得轉回了頭,

  「辛維,」罐子從未聽過情人用這種語氣說話,Knob的聲音,比舞台上還淡然,卻像針一般扎進他肌膚、再深深刺入心底:

  「謝謝你,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罐子怔愣地看著Knob閃動的眸,伸手想捧住他的頰,卻驀地被Knob壓倒在地上,力道大到幾乎把他給撞飛。

  「嘿嘿,那就開始吧。放心,罐子,我會好好疼愛你的。」Knob揚起唇角。

  Knob閃亮著雙眸,兩手抓住他厚實的肩,彷彿怕他再反悔似的,一下子跨坐到他膝上。細滑的大腿接觸到罐子的敏感部位,讓他有種去天堂探個頭又跌回地獄的感覺,他只好咬著牙應付這個歡天喜地的笨蛋:

  「你不要亂來,你到底會不會?」

  「厚厚,本人經驗可豐富了,絕對比你這個後輩厲害多了。我和男人上床的時候,你還在掀隔壁班女生的裙子咧!」

  他很意外Knob會這樣自我調侃,然而下一刻,他卻從他微微揚起的眉間,看出一絲深沉的、悲哀的自嘲。那是已然莫可奈何、走到盡頭,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而當隱瞞和強顏全都不再管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不在乎。

  只有說服自己不在乎,才能抓住那一點點隨時都會從指縫中流失的尊嚴。

  想到這裡,罐子忽然有些鼻酸。但又不能讓Knob看出來,他只好放鬆四肢,讓自己像待宰的魚般仰躺在起居室的地上。

  「沒錯,不要擔心,就把自己交給我就對啦!」Knob笑著說,他俯下身來,解開了罐子的牛仔褲,想搬開罐子結實的腿,又想到要先脫裡褲,伸手往罐子的跨間摸去,才發現那裡早就漲得像座小山,不由得往罐子的臉看了一眼,

  「看什麼看!看到了就給我快點!」

  罐子漲紅著臉吼道,天知道他得用多少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不馬上跳起來,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精靈壓倒,不顧一切地佔有他、蹂躪他,即使他哭泣慘吟也不停下。

  而現在他竟然還平躺在這裡,任由他夢寐以求的軀體在他身上摸東摸西,自己卻一根手指也不能動,男人的人生最悲哀莫過於此,「罐子……」Knob忽然細聲哀求著,這聲音讓罐子跨下又是一陣重擊:

  「又幹嘛了?」他好想哭。

  「你……可不可以自己把大腿打開?你腿好重,我搬不動……」

  Knob滿臉無辜地說,罐子覺得自己的臉快蒸出蒸餾水了,他只好認命地打開兩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Knob便俯在他雙腿間,柔軟的黑髮輕輕擦著他的鼠蹊,半晌口腔的觸感包覆住已在勃發邊緣的性器,讓罐子渾身顫了一下:

  「唔……!」

  最敏感的部位被Knob的舌尖繞過,幾乎讓罐子直接發洩出來。他有些意外地看著趴在他腿間的少年,

  「總不能只讓我一個人開心啊,我是溫柔體貼的情人,當然要照顧到賓主盡歡。」

  Knob一本正經地說著,罐子真不知道該正氣還是發笑,但是很快他就決定了一邊。碩大的性器在情人的服侍下逐漸漲大,很快就超過Knob的負荷,他有些措手不及地退了一下,牙齒就重重碰在已經怒張得堅挺的分身上:

  「喔,干!」

  罐子忍不住罵出聲,Knob嚇了一跳,連忙用手握住剛剛不小心咬到的地方:「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咬的。」罐子疼得大腿微顫,被咬到的地方還帶著血痕,看到Knob臉色白了一邊,又不捨得真的發怒,只好咬牙忍著冷汗:

  「沒、沒關係,我沒事。我沒在怪你,剛剛只是反射,你繼續。」Knob聞言怯生生地伸出手,試探地動了動指尖,在他的性器上彈了一下,讓罐子魚般彈跳了一下:

  「喂,干!你……」

  見Knob又小動物似地縮了一下,罐子只好無奈地躺回地板上:

  「你……不要再玩那個地方,」Knob立時就放了手,發洩邊緣的性器頓時失了撫慰,讓罐子幾乎發狂:「等、等一下,還是先……」他又制止Knob,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手停在罐子的小腹上,罐子只好無奈地說,

  「……算、算了。我自己解決,你要進來就直接進來,先……用手指,我背袋裡有潤滑的東西,你把他抹在手指上,然後慢慢進來……不要讓我解釋全套!」

  罐子忽然醒覺過來,咬著牙怒吼。

  Knob趕緊像個好學生般猛點頭,在地上的背袋裡翻找了一陣,把潤滑的東西倒在指尖,罐子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湊進自己,先是順著小腹輕輕撫摸,然後一路繞下了跨間,濕涼的指尖碰觸到性器和後穴間的敏感線,讓罐子又低沉地悶哼了一聲:

  「嗚……」他緊縮著眉頭。

  「怎麼了,舒服?難受?」

  Knob緊張地問。罐子已經沒力氣理他了,他從來不知道教別人做愛比自己來還累,他打開一絲眼線斜望著情人:

  「我……拜託你快一點,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死……」他含糊不清地哀嚎。

  罐子稍微翻起了身,讓Knob找得到羞澀緊閉的入口。Knob雙頰發紅,上半身還穿著國王的戲服,眼睛微微發光,那模樣讓罐子看了又可惜又心癢。半晌指尖微微往前遞送,觸碰入口敏感的皺折,「嗯……呃……」

  罐子不適地扭了一下身,Knob似乎慌了一下,指尖就這樣硬生生戳了進去:

  「啊……!」

  罐子整個身體彈了一下,後穴驀地收緊,夾住了Knob的手指,把Knob也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又硬抽了出來。這不抽還好,一抽之下,指甲狠狠刮過脆弱的內壁,把罐子的眼淚都給逼出來:「啊……痛……」

  「啊,對不起、對不起!」Knob忙連聲道歉。

  好像真的很痛的樣子,罐子夾著兩腿背過了身去,他頓時覺得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情人,才會想出這麼愚蠢的主意。見Knob在自己的臀上摸來摸去,還用指尖戳了戳手感結實的臀肉,罐子再也受不了了,他猛地從地板上翻身起來。

  「媽的,先不要動!」他對著Knob叫道,額上已經全是冷汗。

  Knob噤若寒蟬地停了下來,罐子的臉整個是紅的,他口裡喘著粗息,跨間的性器仍然悲哀地得不到解放,還狼狽地帶著被咬傷的傷口。他站著對Knob發號司令:

  「你躺下來,快點。」他喘得說不清楚話,Knob愣了一下,

  「可是,你說……」

  「吵死了,叫你躺下來就躺下來!我會遵守承諾!」罐子不耐煩地說。

  狐疑地看了罐子一眼,但技不如人是真的,Knob遲疑了一下,只好真的在地板上仰躺下來。罐子還指揮他:

  「躺平,手放下!」Knob只得照做。罐子面對著他脫了T恤,頓時全身一絲不卦地展露在起居室的燈光下,

  「罐子……」

  Knob驀地瞪大了眼睛,瞳孔裡全是閃爍的光茫,罐子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幹嘛?」

  「好漂亮喔,你的身體。」

  Knob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罐子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就算現在被你誇獎我也不會高興,躺好啦!」耳根子卻再次泛起微紅。Knob咯咯笑了起來,他看著在他身邊跪下來的罐子,柔和地說著:

  「罐子,你真的好可愛。」

  罐子跨坐到他身上,忽然伸手往他的性器抓去,用指腹輕巧地套弄起來:「啊……罐、罐子……」頗富技巧的指尖,讓原本就已微顯昂揚的Knob興奮起來,分身在罐子掌間變硬、發紅,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喂,罐子……」

  Knob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罐子把垂倒一旁的潤滑劑拿起來,倒在掌心,任他情色地流滿了整隻手掌,然後微微咬住下唇,就在Knob小腹上跪坐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掙扎地,把沾滿潮濕的指尖,慢慢放進了自己始終緊閉的後穴,

  「唔嗯……」

  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入侵,罐子一進入就閉起了眼睛,從Knob的位置往上看,可以看見罐子淌著汗的額角。

  他深吸了口氣,又把手指納得深了一點,這次整隻手指都吞了進去。Knob看著他跪坐到自己勃發的性器上,又納入了第二根手指,

  「嗯……呼……」

  兩根手指的份量讓罐子吐出厚重的喘息,燈光下汗水淋漓的身軀,竟散發出一股不可思議的魅惑意味,結實分明的胸膛更增添幾分成熟男性的氣息。Knob呆呆地看著罐子自己把後穴撐開,直到可以容納男人的入侵為止。

  Knob移不開視線,罐子確認自己括開的範圍夠大,把Knob的性器抵住自己的入口,然後帶著一點不甘、卻又有一絲難耐的表情,慢慢把Knob的昂揚吞了進去。

  進入的剎那,兩個人的身體都明顯顫了一下。罐子一直到Knob的分身完全沒入體內,才緩緩地放開了手指,感受到身體最敏感的地方緊緊貼著彼此、吸吮著彼此的體溫,宛如結合成一體般,親密到令人窒息。

  不知是情熱還是憾動,罐子的眼眶微微熱了起來。

  這樣僵著雙方都不舒服,罐子開始動起了腰,先是試探的、緩慢的動作,內壁的磨擦讓兩人都抽了一口氣,疼痛讓罐子微微擰起眉,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感受到罐子火燒一般熾熱的內壁,Knob忽然伸出手來,掌心貼上同樣發熱的胸膛:

  「罐子,你這樣好性感。」他眨著眼睛說。用指尖輕捻住情人的乳尖,欣賞男人美好的胴體,在燈光下泛著辛苦的微汗,罐子打開一絲眼線:

  「閉嘴……」

  他用出氣不多的氣音說,反而更燃燒了彼此的慾望。他加快了身下的動作,Knob的性器在穴口抽開,又隨著罐子的體重深深探入身體的最深處,把人逼瘋的快感漸漸取代了痛楚,連罐子也把持不定,他扶著Knob的胸膛,喘息著開口:

  「Knob……你……抓、抓我的腰……」

  Knob就驀地握住他的腰,接著便是一串狂風暴雨的進出,劇烈的抽插讓罐子幾乎失了重心,前端興奮地滲出透明的液體,後穴灼熱得像要燒起來一般。兩人同時發出苦悶的呻吟,罐子的頭髮全是汗濕的水,他低低地吼了一聲,呼喚著少年的名字:

  「Knob……Knob……」

  隨著Knob微一挺腰,情色的呻吟逸出罐子的唇間。Knob根本來不及退出來,慾望的白液頓時充滿了罐子的體內:

  「罐、罐子,我……不行……啊啊啊!」

  罐子幾乎和他同一時間解放,白色的液體灑滿了小腹和情人的胸膛,頓時整個房間瀰漫著男人體味的麝香。罐子和Knob都停下來喘息,罐子在情人身上軟倒下來,喘息著抱住他的頸子,Knob看起來有些失神的樣子,半晌也回過頭來,和罐子四目凝視。

  罐子沒有說話,只是忽然把頭埋在他頸窩裡,良久沒有抬頭。

  「怎麼了?會痛嗎?呃,很痛嗎?」

  Knob緊張地問,看著罐子輕顫著的肩頭。但罐子仍然摟著他的脖子,赤裸的身體緊貼他上半身的國王戲服,雙臂越收越緊,直到Knob吃痛而動了一下,罐子才維持原來的姿勢。Knob看見他的眼睛裡,泛著些微的紅絲,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Knob,」

  他忽然低低地呢喃起來。他用唇貼著Knob的頸子,彷彿要烙下永恆的印記般,

  「我喜歡你……喜歡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麼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人可以喜歡一個人到這種程度,我……覺得害怕,喜歡你……喜歡到自己都覺得好害怕……Knob,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

  聲音微顯沙啞,竟帶著一絲哽咽。Knob先是怔了一下,回頭用唇貼住了他的頰,

  「傻瓜。」他彷彿也跟著眼眶微紅,但很快又抿著唇笑著:

  「辛維,你真的是個傻瓜。」

  那之後他們又雲雨了幾次,當然都是罐子當承受的一方。罐子的適應性驚人,幾下就把Knob折磨得欲仙欲死,明明是進攻的一方,卻像是被罐子擺佈般,在各種體位下釋放出自己白濁的慾望,又被牽引著進行下一輪的荒唐。

  實在不行的時候,罐子就把Knob抱進浴室裡,從後面擁著他單薄的身軀。浴室的蒸氣氤氳在兩人之間, Knob就靠在罐子的背彎裡,宛如唱搖籃曲般低聲談話:

  「罐子。」

  「嗯?」撥去情人額般的濕發,罐子低頭吻了一下他的額。

  「其實我……不怎麼恨我媽媽。」

  「嗯哼?」

  他低頭看了一眼Knob,發覺他注視著自己的裸體,像孩子注視著永遠無法伸手觸及的星晨:

  「我媽媽……她是個可憐的女人。她什麼書也沒念、從小就被父母賣到娼寮,也是年紀輕輕就被人當作商品賣,她……對她來講,世界上就只有一種工作,那就是賣淫,她也只知道賣淫,所有和他接觸的人,都是為了她的肉體而來的。她對人價值的認識,就只有他們的肉體而已。」他感慨地說。

  「但她對你做了那些事。」罐子截斷了他的話,嚴肅地看了他一眼,又懲罰似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我只在乎這個。任何人對你做了那些事,我都不會原諒他。」

  Knob似乎看著他笑了一下,

  「原不……原諒啊。」他彷彿歎了口氣,輕得彷彿吹走一根羽毛:

  「罐子……有的時候,我總覺得,這世界太苦……太苦了,活著也是。我在收容所的時候,看過很多人,有什麼都沒有了,在小小的房間裡等死的老人,他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每天伸手臂給護士打維持生命的營養針。也有天生就皮膚潰爛的孩子,他就連說話的時,吐出來的口水都是爛的,沒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他抿了一下唇,在熱水裡靠上罐子的胸口:「就連他們侵犯我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們不是在做性行為,而是某種儀式……」

  見罐子架在浴缸上的手,微微地縮了一下。Knob諒解似地打住了:

  「太多……太多本來就很荒謬的事情了,太多了。去談這個我為什麼有、那個為什麼我沒有,我對你這樣、你這樣怎麼對得起我,這是你欠他的、這是他欠我的……又能夠解釋得了什麼呢?辛維,每個人都在流血,但是每個人也都在讓別人受傷……」

  他始終垂在水中的手,伸上來握住了罐子的手背。兩雙同樣傷痕纍纍的掌,此刻緊緊握在了一塊:

  「我應該恨嗎?辛維,我應該恨她嗎?」

  直到如今,罐子都還依稀記得,Knob仰躺在他懷中,囈語似的神情。看起來竟有一絲眷戀,又帶著旁人難以理解的悲哀。那是一種犧牲、絕望的瘋狂,在Knob那張總是漲滿喜悅的胸膛中茁壯。

  而那時的罐子,竟再一次粗心地沒有察覺。

  他只知道,Knob即使在熱水裡,體溫也是冰涼的。

  「辛維,我一直……有個夢想……」

  最後Knob用近乎耳語的聲音開口,像在說給自己聽。他把頭重新埋進罐子厚實的胸膛,累極似地緩緩閉上眼睛: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很了不起的人,有很多的錢,能夠買一幢大房子、一座花園,我想要再回去找我母親。告訴她我不一樣了,我不再是她的累贅,也不再是那個只會哭、給他添麻煩的孩子。然後告訴她,我的價值不是只有這具肉體,她也不是。我們都是人,活生生的人,可以彼此相愛,可以得到幸福……」

  Knob再清醒過來的時候,起居室已經被清理乾淨了。自己身上的戲服也被換下來,臥房裡的床墊還被挪到了外頭,自己就美美地躺在床墊上,身上還蓋著毯子。

  他舒了舒有些疲勞的腰,往上一看。卻發現罐子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一手還和他的右手相握著,發現他醒來,低下頭對他微笑著:

  「醒來啦?」

  Knob看他眼角掛著些微淚痕,竟似哭過一般。才發現他另一手拿著自己帶來的英文劇本,已經看了到了尾段,罐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劇本上,

  「這是個好劇本。」

  他抿了一下唇說,Knob看著他微腫的眼眶,淡淡地笑了:「對吧?」

  罐子快速在手中又翻了一下,盯著封面的劇名開口,

  「聚集了一切被丟棄事物的垃圾場、因淫罪被城市放逐的母貓、還有因為無用被主人丟棄的機器人,以及渾身缺陷、無可救藥,卻又不自覺受對方吸引的Tim和Ivy……如果可以演的話,那一定是個很美麗的戲。」他閉上眼睛想像。

  「很悲傷的戲。」

  Knob補充。罐子看著他的眼睛,驀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那就來演吧!」

  Knob「咦」了一聲,馬上說:「不行啦,那是英文的耶,我又看不懂。而且學姊說,這齣戲到現在還沒有中文譯本,而且難度很高,還要配合舞蹈什麼的……」

  「我會把他譯成中文。」

  罐子把劇本捲起來,放在掌心緊握著:「嗯,我想應該不是一夕之間可以達成,但不管花一個月、兩個月或是一年、兩年,我都想把這個劇本呈現到舞台上,讓所有人看見。Knob,我想和你一起演這齣戲,總有一天。」

  Knob看著他的神情,印象中,罐子的眼睛,從未像現在這樣神采弈奕。

  「嗯,」於是他點下了頭,很輕很輕地,

  「一起演……總有一天。」

  很簡單的承諾,很遙遠的願望。

  只是當時,竟如此輕易地便許下了。沒有人對這個許願懷疑過。

  半晌Knob抬起頭,又狡猾地笑了:「所以我演Tim?」

  罐子嘿嘿笑了起來:「想得美,不要以為你在上面幾次,就可以搶走我的角色。我可先說好,只有前面幾次我讓你,以後你就算求饒我也要上你。」

  Knob綻開笑容,「可以啊。」他說。罐子意外地睜大了眼:

  「你說……真的?可是你……」

  「嗯,我想,只要是罐子的話,就沒問題。」

  他慎重地深吸了口氣,又笑著看向了罐子:

  「而且我也不怎麼想要侵犯你,你身體好硬,都是肌肉,夾得我好難過。摸起來也不舒服,真是重看不重吃,皮膚也粗粗的,我才不喜歡上呢。」他嫌棄地說著。罐子聞言一把火全冒了起來,他咬牙切齒地撲向了笑得得意的少年:

  「很好,不滿意是吧?那我就讓你嘗嘗看,什麼叫做真正完美的男人肉體!」

  說著整個人撲了上去,Knob邊笑邊逃了起來:

  「救命啊,那邊有個帶剪刀的瘋子要謀殺我啊!不、不對,如果要聽起來像台詞的話,應該是:『啊,我看見那裡有朵又大、又粗魯的蘑菇,上面長著野獸般的黑毛,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好像要用他身上的凶器,把我的靈魂撕成碎片……』」

  那個夏天,是他們之間最美麗的一場仲夏。美好的近乎虛幻。

  Knob和罐子恢復了以往的出雙入對,還有在公眾場合放閃光的犯罪行為。學院的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墨鏡的銷路也重新好了起來。

  罐子把「剪刀上的蘑菇」劇本拿給女王看,又把大略的構想解釋給女王聽,不知道為什麼,一讀完這個劇本,罐子就相信只有這個古怪的中年大叔,才能做得出這部戲。女王似乎也很中意這部戲,告訴他先全劇翻譯後,再拿來和他做進一步的討論。

  他仍然和Knob一起回家,一起洗澡,一起吃飯,晚上一起喝酒、討論劇本,往往到三更半夜才能盡興。累了就枕著彼此的頭頸,在溫暖的夏夜裡相擁而眠。

  兩個人一生之中,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與另一個個體如此親密,特別是罐子,想到自己在如此漫長的流浪過後,竟能如此依戀在一樣事物的身側,他就覺得由衷的不可思議,也由衷地感激涕零。

  特別是突破了第一次心防,成功佔據Knob的身體後,兩人做愛的頻率更是比一起做的任何事情都還熱心。年輕的胴體瘋狂地索求彼此,而且幾乎沒有饜足的一刻,兩人就像是抓緊生命中每一點可享樂的時間般,拚命地確認人世間還有快樂的存在。

  炎夏步入輕秋的那天,罐子把初步翻譯的劇本交給女王后,哼著歌回到了公寓。

  他在門外就看見Knob修長的背影,他們一起申辦了一支電話,因為罐子沒有手機,他嫌手機月費太貴,所以就折衷裝了家用電話,然後召告全戲劇學院,要找罐子的話就請打這支專線。但如果膽敢打斷他在家裡的好事的話,就自己看著辦。

  他看到Knob拿著那支電話,貼在耳邊,好像在和什麼人談話。就背著背袋進了門,聲音愉悅地開口:

  「Knob!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虞老師他答應要接那部戲了!不過他說他現在手頭檔期很忙,可能要延個半年一年左右開始動工,這期間我們可以慢慢改編劇本,把他改成我們自己心目中的樣子,Knob,你覺得……」

  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他身後,Knob卻像是沒發現似地。半晌才驀地回過頭,手上還拿著話筒,有些驚嚇似地看著罐子。

  「Knob?」

  見Knob還在低聲跟電話另一端說話,好像還說了什麼:「他回來了,我、我先掛斷了,媽。」罐子看見他臉色慘白,即使是談到過去被性侵的事,他也從未在Knob臉上,看到這樣絕望、慌張的神情。

  Knob在他注視下匆匆掛了電話,抬頭看著他,笑了一下:

  「啊,罐子,你回來啦?」

  「誰打得電話,找你的?」罐子閃了一下身子問。Knob雙手扶住放電話的茶几,背對著電話笑道:

  「不,沒什麼,只是老朋友而已。」

  「這樣嗎?」

  罐子狐疑地皺了皺眉,Knob就掂起了腳尖,在他頰上吻了一下,

  「放心,不是什麼大事。你餓了嗎?要不要吃鮪魚三明治?」

  Knob恢復平時愉悅的神情,往自己書袋裡翻找。罐子看了看他興沖沖的背影,又看了眼剛剛掛下的電話,聳了聳肩,穿著衣服就往浴室走去,溫熱的水噴灑出來,隔衣衝去他一身疲憊,很快就讓他把電話的事情拋卻腦後。

  直到很久以後,罐子才深深後悔,自己那時為什麼沒有追問下去。

  這或許真的是他的宿命,也是Knob的宿命。即使再怎麼伸手去挽回,事情還是會按照原本的劇情發展下去,就像舞台下的觀眾,即使再怎麼緊咬著牙,即使再怎麼想提醒舞台上的演員,壞人就在你身後拿著刀準備砍你,還是無法制止演出的進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聚光燈下鮮血噴濺,然後流下無力的淚水。

  而他和Knob的仲夏夜之夢,也在那一天安靜地落幕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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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虛妄之花 上

番外 紀宜


  「你好了嗎?魚,我們再不出門的話,會來不及喔!」

  對著鏡子調整自己的領帶,紀宜忍不住往房間裡又探了一下頭。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雖然二十有七了、卻仍然平滑的眼角,梳理整齊、抹上些許發膠的黑髮,還有昨晚被吻得微紅的唇,確定一切都沒問題,才拾起地上的隨身包,

  「小魚,快點,不用再看了,你已經夠帥了啦!」

  他對著房間裡笑道,伸手打開了同居屋舍的房門。

  ***


  紀宜從小就相信,凡事只要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身為大家族的么子,而且還是繼母所生的么子。他的父親一路娶了三個妻子、一位情婦,每個都在他生命的中途離他而去,紀宜上面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他是父親最後的髮妻唯一的子嗣,母親生下他後就撒手人寰了。

  在哥哥們幾乎都已接掌家業、功成名就,姊姊們也都赴國外深造、嫁給有頭有臉的丈夫的這個家,紀宜的出生,從一開始就顯得有點多餘。

  所以紀宜從小知道,論資質和背景,他絕對拚不過任何人。

  他看盡了家裡的天才。他的大哥二哥都念商管和法律,三哥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四哥則是國際會計師,大哥還赴歐洲深造,擁有一堆驚人的頭銜,三個姊姊最差也都是碩士畢業。四個哥哥裡有兩個在父親的公司工作,早已是受重用的年紀和職位。
  
  而他也從小就知道,他唯一的優點,就只有努力再努力。

  他的兄姊們,從國中開始就到處參加數理資優競賽,還玩社團玩得不亦樂乎,成績照樣在各級學校第一志願前段。他卻從小學開始每天在房間裡挑燈夜戰,上課勤抄筆記,作業從不缺繳,即使生了重病也決不缺席,最後畢業時還是只有全勤獎可拿。

  所以當他說自己要念戲劇時,家裡人倒也沒有多大反對,反而覺得很新奇的樣子。他完全無需為入學和學校遙遠的事情煩心,校長還親自接見了他,歡迎他加入本校戲劇系,據說他入學後忽然興建的藝大運動新館,就是他父親的捐款堆成的。

  父親為他在學校附近買了房子,卻被紀宜挽拒,堅持住在學校的宿舍裡。父親只好讓他住進當時新蓋不久的研究生會館,據說是全藝大設備最好的學生宿舍。

  終於脫離那個家後,紀宜的人生守則還是沒有變。

  他相信一切都可以努力。藝大的一切,一開始對在菁英世界裡活過來的紀宜而言,也非常新奇,學校裡少見拿著書的人,上課缺席的比到場的多。聚餐時談論的不是未來要到哪個國家深造、就業的方向和計劃,而是哪個系的馬子比較正、比較好搞上床。

  但是紀宜卻從另一個地方,感受到全然不同於父親、兄姊的力量。那就是舞台。

  那些人,那些對紀宜來講同樣新奇的同學。不管平常再怎麼熬夜酗酒,打牌打到舍監來趕人,上課時總是一副三天沒睡飽的模樣,但一接觸舞台,一談論到戲劇,許多人就像換了一個人,對著聚光燈、對著華麗的佈景,展現他們永遠也宣洩不盡的生命。

  紀宜很快就接觸到他以往沒有接觸、甚至不敢接觸的世界。

  他的學習能力比任何人都快,不出短短三年,就已經把自己完全變成了戲劇人,就連性向也是。

  在他發現自己喜歡男性,也只能接受和男性上床時,還認真地到圖書館查了一陣子關於性向的書籍,外加一大堆電影和實戰影片。最後他得出非常有社會學與現代觀的結論:性向是天生的,無關罪惡與疾病,他只要坦然接受它就可以了。

  而對於愛情,紀宜也一樣相信,只要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啊,學、學長……不要……不要……慢、慢一點,嗚……」

  瓜子是紀宜的室友,研究生會館是兩人一房制,否則房間實在大得太過誇張,連衛浴都貼心地分成兩間,租金當然也高得驚人。

  紀宜和瓜子是同樣是戲劇科的同學,瓜子是因為追一個酒吧的小男友,追到人財兩失,還被小男友的相好扁了一頓,連原本租的房子都被房東踢出來。
 
  當時三年級的紀宜於是像神一樣降臨他面前,告訴他只要替他打掃房間,並且聽從他在這間宿舍裡的所有指示的話,他就可以免費分租房間給他。瓜子剛聽到時,當然是也把紀宜當神一樣地拜,還簽下切結書說一定會對他言聽計從。

  但是過不到一個月他就後悔了,因為很快發現拯救他的神不是神,而是魔王。

  「不行了嗎?這麼快?」

  「學、學長……不……太、太深了……啊……啊啊……唔……不,不要那裡……」

  瓜子把耳朵靠在門上,計算著到結束為止的時間。從他第一天高高興興搬進這屋子時,就被嚇了一跳,以前和紀宜同班時,就有聽過類似的傳聞,那就是紀宜很照顧學弟,照顧到無微不至的事情。他還很慎重地問了,是學弟,不是學妹。

  等到真的變成傳說之人的室友,瓜子才知道傳說畢竟還是傳說。

  紀宜何止是「照顧」,根本是把人照顧到床上去了。從他搬起來到現在半年,紀宜的床上出現的學弟玲琅滿目,種類多到可以開一家學弟百貨專櫃。清純型的、運動清爽型的、鄰家小弟弟型的、女裝安定型的,還有少數肌肉猛男型的,應有盡有。

  只要臉蛋不錯、身材夠優質,在新生中頗有一點名氣的學弟,過幾天瓜子就會不意外地在紀宜床上看到他羞澀地掩著被子,怯生生縮著光裸的腿,聲音沙啞地問他:

  「小蟹學長呢?」

  而且紀宜恐怖的一點是,縱使目擊這麼多次香艷場景,瓜子還沒有見過他和哪個學弟告白過。
 
  紀宜就是有這種本領,被他盯上的學弟,首先會受到總統級的學長關懷,送宵夜、送零食,借筆記還外加表演課課輔。

  一但看出學弟有潛能,紀宜還會進一步教他更有趣的事,比如帶他去某種酒吧,偶爾還在惡少糾纏下英雄救美一下。

  而且紀宜很懂得因材施教,不會每個人都用標準教戰守則上那一套,他就是能在短時間找到那個學弟的心中最柔軟的點、找到他容易被動搖的空間,然後巧妙地、有計劃性地各個擊破。這年頭每個人都有自己一段傷心事,所以一點也難不倒細心的紀宜。

  到最後學弟不是哭著在他懷裡訴苦,抓著他的衣襬不放,就是把自己的一切掏心掏肺,把紀宜當做他的救世主,

  「學長……求求你,我知道是我為難你……但是,我、我就只有學長了。學長……學長想對我做什麼都行,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不管……」

  到了這個地步,紀宜就算把他帶到國家戲劇院,他都會脫光衣服請求紀宜上他了。

  瓜子往門縫裡看了一眼。這個學弟好像是舞蹈科一年級的,是屬於活潑那一型,剛進來的時候活力四射,很受學院裡的囑目。

  但在紀宜床上卻像完全變了個人,紀宜光裸著上半身背對著門,眼鏡被他放在一邊,兩手把學弟的手腕抓著貼到牆上,下半身還埋在學弟的體內。
 
  學弟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小腹因疼痛而微顫,眼角卻寫滿情熱的激動,

  「啊,啊,小蟹……小蟹學長……蟹……」

  蟹什麼蟹啊,趕快洩啦!我還要負責整理房間耶!瓜子很不爽地靠回牆上。

  而每次紀宜帶回來的人,總是吃干抹淨拍拍屁股就閃,留下他要收拾房間的殘局,還要收拾被吃光丟掉學弟的心靈。

  紀宜最讓瓜子佩服的一點,還不是把學弟的功夫,藝大裡的千人斬老實說不在少數,男的女的男女通吃的都有。紀宜最厲害的是,他撇清責任的功夫,瓜子從沒聽過他告白,也沒聽過他主動談分手,每次總是學弟含著淚,跑到他面前主動說:

  「對不起學長,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糾纏你了。」

  到目前為止,在瓜子腦袋有限的內存裡,的確也沒見過有哪個學弟重複兩次出現在他床上。總是上過一次,身體各處被紀宜充份地使用過後,就像免洗餐具一樣被丟在床上,在自己的護送下失神地走出這間房間,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瓜子對此一直很好奇,直到有一次,他在中庭目擊他和一個二年級,看起來十分蒼白的美少年談話。美少年學弟哭得抽抽咽咽,還伸手抱住了紀宜的腰:

  「學、學長,我、我辦不到……我忘不了學長……」

  他一驚之下躲到樹後,看著紀宜似乎歎了口氣,在學弟面前蹲了下來。鏡片下的雙眸閃著溫柔的光輝,還替美少年撥去了哭亂的額發:

  「昊輝,當初你是怎麼和我說的,你記得嗎?」

  「記、記得,小蟹學長,可是我真的……」

  「昊輝,我不是不喜歡你,你是很好的男人,真的很棒。能夠在人生這個階段遇到你,真的讓我感到很慶幸,但是我真的不行,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昊輝,如果你覺得是我騙了你,把你拐上床,那麼我會負責,你可以今天就搬進我那裡……」

  「不、不是的!學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瓜子看學弟的臉色倏地蒼白,拚命地搖了搖頭。淚水剎時奪眶而出,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讓瓜子都我見猶憐:

  「我……我絕對沒有說學長騙我的意思,也沒有要學長為我犧牲什麼。我、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學長,我、我的心好疼、好痛,只要一看到學長就會這樣,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來糾纏學長,只、只是……」

  喔喔,關鍵句出現了!瓜子經驗老地道點點頭,那就應該快解決了。

  「不要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昊輝,真的很抱歉,都是我不好,你就哭吧,靠在我懷裡哭,想哭多久都隨便你,對不起,我竟沒有發現你的心情。」

  「學長……」

  後來那個學弟在幾天後就自動消失了,在學院裡還會刻意避開紀宜。再過沒多久,瓜子就看到他和另一個音樂系的少年出雙入對,只是遠遠看著紀宜時,會露出些微落寞的神情。那個新的同伴也戴著眼鏡,一副小紀宜的感覺。

  房間傳來門開的聲音,紀宜赤裸著上身出現在門口。瓜子打量他戲劇科學生標準的身材和臉蛋,指間還沾著激情的液體,從回憶中嘖嘖兩聲,

  「學弟殺手。小蟹,你真的是有夠可怕的。」

  他往門縫看了一眼,那個學弟已經完全被吃干抹淨,無力地癱軟在靠牆的床邊,雙手還半舉著,上衣被撩到頸側,小腹上滿佈著剛才發洩的慾望,淫靡得令人難以直視。漂亮的眼睛緊閉著,看來是被整得暈了過去。

  「少囉唆,快點去清理。」

  紀宜挑著眉說。他用眼鏡布擦著微霧的眼鏡,再慢慢把他戴上。即使做了這麼多瓜子看來令人髮指的行為,紀宜卻一直是戲劇學院老師眼裡的超級模範生。

  也難怪,每堂課準時出席、沒事就自願當老師的免費勞工,體己話說得比什麼都甜,公演時幫著洗場地、做道具,還會協助安撫暴動的學生,筆記抄得連教課的人都自歎弗如。瓜子承認自己要是教授,也會對這種藝大稀有動物愛不釋手。

  而且那些筆記,到最後還會變成紀宜用來釣死當邊緣學弟的寶物,所以他毫無怨言地細心整理,還分門別科地整理成冊,瓜子有時候還得用巨額貸款和他買一本複印。

  「是是,還好我和你同屆,否則我大概也逃不過你的魔掌……」

  他一邊碎碎念一邊打開了門,這間會館因為房間大,一個樓層會進出的人很少,住的人都是像紀宜這樣的少爺。他把還軟靠在牆上的學弟放倒在床上,把床邊的衛生紙拎一拎,像個清潔人員般丟到專用垃圾筒裡,然後替學弟蓋上了被子。

  回頭看到紀宜背對著他穿上襯衫,還一絲不茍地逐一扣上鈕扣,

  「放心吧,就算你是學弟,我也不會看上你。我並不是來者不拒。」

  紀宜淡淡地說,瓜子臉色青了一下,紀宜就只有在這間房間、在他面前,才會短暫地露出本性。他把襯衫放到褲子裡紮好,走到臥房拿了平常用的活頁夾,又從衣架上那下外套,然後走到洗臉盆旁,用肥皂沖洗著手。瓜子問他:

  「你要去哪裡?今天下午學院沒上課不是嗎?」

  「我答應虞老師要替他的劇場當排助,現在每個星期三都得去。」

  「虞老師?你說女王?哇靠,你什麼時候連他都攀上啦?」

  紀宜對著打光的鏡子整理領子,從旁邊架子上抽了一條領帶,對著鏡子繫好,又梳理了一下頭髮,

  「虞誠是華人劇界很有名的舞台製作,也是導演,我打算以後畢制找他指導。」

  瓜子有些調侃地吹了聲口哨:「了不起,前途無量,女王的學生全是一些恐怖的怪物,不是天才就是鬼才。像是二年級的那個小情侶檔,你知道嗎?」

  「小情侶檔?」

  「就是罐子和於越啊,你應該認識吧?」

  「喔,他們呀,」紀宜檢查了一下文件包裡的東西,瞥了他一眼:

  「我們還滿熟的,我和辛維學弟。」

  「靠,原來都已經套好關係了!」瓜子瞪大了眼睛:「喂,你該不會……想向那個罐子學弟……下手吧?」

  「怎麼可能,他比我還大一歲,也不是我的型。我說過了我並不是來者不拒。」

  紀宜說著,就打開了房間的門,拿了架上的皮夾。瓜子又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酣,頰上還透著迷人紅暈的少年,忍不住又開口:「喂,小蟹……」

  「什麼事?有話快講,我至少要提早五分鐘到。」

  他不耐地看了看手中的表,瓜子把視線從誘人的學弟上移開,歎了口氣,

  「你啊,從來都沒有對哪個學弟……我是說,也不是說非要愛得轟轟烈烈什麼的,反正這年頭也不流行瓊瑤了。小蟹,你從來沒有……認真想要和哪個人、或對哪個人有種感覺……想要和他永遠在一起之類的嗎?」

  「瓜,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紀宜淡淡地說,語氣中的涼意竟然瓜子背脊一涼:

  「但、但是,至少不是上過一次床就丟吧?你難道沒有和哪個床上的學弟分別後,忽然很想再看看他的臉、聽聽他的聲音之類的,畢竟都上床了,總有一兩個特別讓你在意的,想要再多接觸一點的……」

  紀宜好像覺得很煩似地,握著門把停下來,

  「我有試過,瓜,不要把我講得像午夜牛郎似的。只是……那些再可愛的少年,不管哪一個都好,上過床之後、和我有了這種親密關係之後,就會漸漸變得令人厭煩。」

  「厭煩?」

  「像是……自己消失了、自己再也變得不重要,完全以對方的存在為存在、對方的一切做為自己生命的價值,他變得敏感、神經質,你一點點小小的動作,就會讓他反應很大,言語和動作也開始小心翼翼,好像怕你嫌棄他、他觸怒你似的,完全失去原來的個性和活力,比較起來,床上的他們還比較有趣。」

  瓜子用看火星人的眼光瞪著他,

  「小蟹,那是因為他們喜歡你!」他抱了一下頭,他的室友,比他想像中還異常:

  「我的天哪!小蟹,你這個人,他們這樣,是因為他們喜歡你!你明白嗎?而你從來沒學著愛過他們,所以才會覺得他們煩!」

  「是嗎?」紀宜側了一下首,好像在接收瓜子的話:

  「那也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也不夠堅強,如果他們夠喜歡我的話,應該要讓自己變成能讓我愛上的人,而不只是戰戰兢兢地看我的臉色,期待著我主動經營這段關係,這就和期末考一樣,自己不去唸書,卻希望旁邊的同學坐過來一點,好讓他……」

  「紀宜,小蟹,那不一樣,那完全不一樣!」瓜子好像忍無可忍了,床上的學弟翻了一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終於歎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很脆弱、很無能,無時無刻都感到恐懼,你懂嗎?」

  「為什麼?」紀宜挑眉,

  「人軟弱是自己不好,我最討厭什麼都做不到又怪東怪西的人。」

  「為什……啊,算了,算了,當我沒說,小蟹,你真是個令人傻眼的傢伙。」

  瓜子不理他了,他轉過頭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保險套:

  「像你這種人,最好遇到一個比你還無情一百倍的傢伙,讓你愛到又碰不到,嘗嘗那種刻骨銘心的滋味,你就會知道為什麼,真是惡人要有惡人磨。」他碎碎念著說。

  他拾起地上學弟帶來的,特地為紀宜製作的手工蛋糕,通常學弟帶來的禮物,吃得都進了他的肚子,用的就回收處理。紀宜從來都不碰,也不會留下來。

  從來就不碰,不會留下來。就像他對待愛情的態度。

  ***


  期中考前紀宜都會閉關唸書,也暫時停止床上學弟的生產線,這是瓜子生平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死菁英的唸書方式。平平是西洋戲劇史,他考前三天才揀起課本從頭看一遍,但看到中間就睡著,看到尾巴之後忘了前面。

  紀宜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地坐在書桌前,從開始唸書手就動個不停,後來瓜子才知道他同一個地方會念三次,還會試擬老師出的題目,根據每一部份寫下自己的意見和心得,再配合參考數據和上課筆記,連筆試科老師都對他五體投地。

  術科也是,瓜子本來想像紀宜這種人,演起戲來一定一扳一眼,照本宣科,沒有什麼可看性。

  但是一年級時第一堂表演課期末呈現,紀宜的表現就讓大家傻眼。瓜子實在難以想像,一個戀愛觀如此扭曲的人,為什麼可以在舞台上、燈光下,演出如此動人、具張力的角色,而且就是愛情戲也難不倒他。

  這個男人,就像是天生知道在舞台上該怎麼做、和舞台合為一體似的。瓜子知道每過一段時間就有幾個這樣的學生,但他怎麼也看不出紀宜是那樣的演員。

  如此自律自守,連馬桶小號沖半次、大號沖兩次都嚴格恪遵的模範生,怎麼可能擁有這樣豐沛的情感和感受性。瓜子二年級冬季公演後,還發現他一個人窩在後台,穿著戲服不斷流淚,直到瓜子走近他,他才慌張地抹乾眼淚,再若無其事地上台謝幕。

  他完全無法理解紀宜這個人,紀宜也不給他空隙理解。

  「喂,小蟹,你有聽說那學弟嗎?」

  期中考過後就是最繁忙的夏季公演,紀宜也減少帶學弟回來的次數。三年級的戲劇導演開始由學生擔任,從燈光到劇場也全由學生負責。紀宜飾演這次的男主角之一,有錢有權有容貌卻注定一輩子得不到愛情的公爵,瓜子還暗讚真是恰如其份 

  「哪個學弟?」

  一如往常細心地研讀劇本,認真做筆記,他對劇場的掌控,往往連專修導演的學生都對他甘拜下風。但紀宜對導演卻彷彿興趣缺缺,他比較想站上舞台,

  「喔,我是聽一個美術科的朋友講得,他說有個今年剛進來的學弟,他好像到處在徵人體模特兒,替他的作品當模板。」

  「不是才一年級嗎?這麼賣力。」

  紀宜舒了舒眉毛,在劇本上加了一筆。瓜子又興沖沖地說:

  「對啊,聽說他是個超級怪人,班上的活動也好、聚會也好,從來都沒有參加過,到現在他們科見過他的人還沒幾個。沒事就窩在宿舍裡,而且還不是畫畫,而是做一些奇怪的藝術品,做到舍監都來抗議了,室友也受不了逃了出去。」

  「奇怪的藝術品?」

  「對啊,像是去收集一大堆枯枝,再把他們拼成像魚網一樣的東西,然後在中庭矗立起來曬太陽。或是找來一堆玻璃器皿,再通通把他敲碎掉,放在一個大水盆裡,把昂貴的顏料灑上去,據說他在做的時候還是晚上,路過的學生還以為他在殺人埋屍咧,因為他灑的顏料是紅色的。他在美術科裡很有名,是有名的怪人。」瓜子咯咯笑著。

  「叫什麼名字?」

  紀宜問道,瓜子說:

  「好像是魚什麼……啊,對,是介魚,連名字都很怪。

  「那,你剛剛說人體模特兒的事,然後?」

  「喔喔,對對,那個學弟更怪的還在這裡,」

  瓜子忽然露出一抹曖昧的笑,把椅子挪到房間角落的計算機前:

  「聽說他最近不知道又在做什麼作品,就到處徵求人體模特兒,還把徵求啟事貼在班級討論版上。聽說他會請應徵者脫了衣服躺在沙發上,然後做上一兩個三四個小時都有,好像是依據人體的模樣,用奇怪的素材拼貼的樣子,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也不是用畫的。聽說他不太讓模特兒看他的作品就是了,」

  瓜子捱近了紀宜,挑著眼睛笑了一下,

  「而且啊,我告訴你喔,因為真的人體模特兒很貴,他請不起,他也付不出報酬給那些來應徵的人。所以他就在公告上說,來應徵的報酬就是他自己,等他畫完,模特兒想對他的身體做什麼都可以,一次就換一晚。」

  紀宜似乎愣了一下,從書桌回過頭來,

  「做什麼都可以?」

  「對啊,就是性交易啦。我還真問過去應徵的人,他說是真的喔!那個學弟完全不害羞,脫了衣服就躺在床上,就連你玩奇怪的遊戲他也會配合你,怎麼樣,小蟹,有心動嗎?聽玩過那學弟的人在討論版分享,皮膚很白臉蛋又很可愛喔。」

  他又搔了搔頭,有些可惜地說:「不過聽說他還是會挑人,只要男的以外,應徵者要寄照片過去,如果通過了他就會回信告訴你時間。而且同一個人還不接受兩次。」

  紀宜瞪了他一眼,「你該不會已經試過了?」

  瓜子沒好氣地坐倒在床上:「試過又怎樣啦!本大爺就是人矮身材又不好啦!否則怎麼會被男友甩了?才寄去就音訊全無,至少寄個銘謝惠顧來安慰我嘛!」

  「用身體換人體模特兒的學弟……啊。」紀宜撫了撫下巴。

  一開始聽到這個訊息時,紀宜其實並沒有真的很放在心上,第二天排演、討論,就又忘了大半。直到隔天晚上,坐到計算機前,發現畫面還停在瓜子上次給他看的那個討論版上時,紀宜才想起來。

  畢竟是戲劇科的,又是常任舞台要角,紀宜對自己的臉孔和身材多少有點自信。反正最近他沒時間拐學弟,有些禁慾過久,試試看也不錯。紀宜就抱著這樣的心情,點閱了那則徵人公告。

  公告寫得非常簡單,先是叫他寄全身照片、正背面各一張過去,其它姓名連絡電話什麼的一概不要,大概是要讓那些模特兒身份保密吧!

  紀宜中午才寄去,晚上回宿舍時,就看到信箱裡回了信。他忙坐到椅前點開來看:

  Re: 人體模特兒徵求事宜(限男性)
  寄件者:介魚([email protected]
  寄件日期:2009年5月15日下午14:00:20
  收件者:小蟹([email protected]

  明天下午兩點。
  新生宿舍二樓2-602號室。
 
  請先洗澡、大致整理儀容,謝謝。

  介魚

  紀宜把那封簡短信反覆看了兩遍,坐在計算機桌前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信中給人的感覺,多少有點拘謹、害羞的意味。

  但是這個人卻來者不拒,和自己的人體模特兒上床,雖說美術科的性觀念開放程度僅次於他們偉大的戲劇學院,紀宜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第二天一清早,紀宜就起床開始整理自己。他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高級沐浴乳洗了澡、除了毛,換上名牌的亞曼尼輕便西裝,還噴了味道優雅的高級香水,最後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確定自己身上每一寸打扮都很完美後,才拿著信離開宿舍。

  那天外面卻飄起了小雨,紀宜只好向管理員借了傘,撐著黑傘走到新生宿舍去。

  新生宿舍距離大門口不遠,避免新生找不到地方回房,不過一到二年級就會通通被掃地出門。紀宜走上簡陋的鐵製階梯,在綠色的長廊上找到了信上那間房。

  剛走到門口,紀宜就發現外頭堆滿了東西。好像是一副副的巨幅畫像,全用帆布蓋著,數量大約有二三十副之多,還有一些像是雕塑。

  紀宜湊過去掀起一角看,他看到的是一副立體雕塑之類的東西,畫布上黏著像是圖釘一樣的素材,就這樣靠著許許多多不同色的圖釘,組合成一副人體的外形,畫上的模特兒他認不出來,因為那不太像是寫實畫,而是某種屬於意念的、抽像的人的概念。

  但卻又如此活靈活現,紀宜不會形容那種感覺。

  好像忽然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屬於畫家、異類的世界。在那裡,人不像這個世界這樣用眼睛視物、用雙腳行走,而是一團難以捉摸、卻又充滿生命力的聚合體,比眼睛鼻子的形貌還要真實。

  正怔愣著,紀宜就聽到門內有很大一陣撞擊聲。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推門進去,才發現房間裡暗成一片,窗戶被舊報紙貼住,只留下一盞不算明亮的吊燈。

  紀宜發現有個人撲倒在地上,好像是剛剛從小木梯上摔下來。

  整個房間的擺設相當簡單,除了一張沙發床以外,所有的東西都被搬開了,房間的一頭成了畫家的工作室般,擺滿了畫架、雕塑基座、甚至還有陶土的轉盤,以及許許多多難以理解的雜物。

  紀宜伸手想扭開大燈,但被倒在地上的聲音制止了,

  「不……不要……開燈。」

  紀宜愣了一下,他本來以為會是個放蕩豪邁的男人,甚至帶點意大利習氣那樣。

  但沒想到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竟只有到他下巴的身高。和瓜子說的一樣皮膚很好,白中透著嬰兒似的粉紅,臉蛋圓圓的很可愛。一頭蓋到肩膀的亂髮,讓他看起來有種棄犬的無辜感。

  除此之外身材不錯,手腳都很細長,紀宜瞬間幫學弟打了合格的分數。

  「……你是介魚?」

  紀宜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燈光中,介魚正慌慌張張地收拾著地上被他壓倒的素材,紀宜看那好像是一張張蓋有郵戳、被人使用過的郵票,滿滿的塞了一整個餅乾盒,還有一些都滿到外面來了。他於是蹲了下來,幫著他撿到過小的盒子裡,

  「啊,我先自我介紹,我叫紀宜,是戲劇科三……」

  「不、不用,不……不用說你的名字……你,你在那邊稍待一下就好。」

  介魚看起來相當緊張的樣子,和紀宜的手壓在同一張郵票上,竟還驚嚇似地縮了一下手,他抱著沒蓋上的盒子慌慌張張縮回座位上,邊跑還又邊掉了幾張郵票。

  紀宜狐疑地看著他,不禁開始懷疑傳言有錯。畢竟這個少年的模樣,還比之前任何一個滾上他床的學弟都靦腆。

  而且神態也好動作也好,一點都不像是擅於應付男人的樣子,他吃過的學弟裡,也有那種假裝清純,但到了床上就變了個樣的類型。但是多多少少從眼神接觸、肢體接觸時,那種若有似無的氣氛中感覺得出來。

  介魚完全像是未經人事,而且不要說是性了,恐怕連人也沒認識過多少那種感覺。

  「請、請坐在那邊的沙發上。」

  好像注意到紀宜一直站在門口打量他,介魚那張白皙的臉又泛起紅暈,慌忙朝沙發的方向一指。紀宜於是緩步走到沙發前,卻沒有坐下,只是持續凝視著介魚的背影。

  「我要做些什麼?」

  他開口問。介魚又像是被他的聲音嚇一跳似的,忙抬起頭來,

  「做、做什麼?啊……對,嗯,請你,脫衣服。」

  他說完這句話,就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是要迴避視線般,把頭埋到郵票盒裡分起類來。紀宜瞇起眼睛,修長的身體立在燈光下,他其實不太喜歡在人前赤身露體,舞台上只要有得脫上衣的角色,他一概拒絕演出。

  就連在床上,他也只裸露必要的部位,看過他裸體的學弟幾乎一個也找不出。

  總覺得,會曝露什麼似的。就算只是肉體的裸露。

  但既然都來當人體模特兒了,不脫也說不過去,何況紀宜對那個傳言是否為真越來越感興趣,說什麼也要做到最後。

  他於是背對著畫架,先把西裝外套脫掉,再把脖子上的領帶解掉,最後剝起白襯衫的扣子來。這讓他想起那個叫辛維的學弟,記得有一次去觀摩他的冬季公演,導演叫他脫衣服,他就毫不猶豫地在寒風中脫到光為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男人脫衣這麼迅速。

  他終於明白介魚把窗戶貼起來的原因,是照顧到模特兒和他自己的隱私,這傢伙真的比預想中保守得多。

  他把脫掉的西裝整整齊齊折迭起來,擱在窗台上。又轉頭問介魚:

  「全身都要脫嗎?」介魚全身緊了一下,把頭縮到畫架後點了點頭,

  「啊……可、可以的話,請全脫。這、這個給你。」

  他遞給紀宜一條綠色的小毛毯,又害羞地縮回畫架後。紀宜挑了一下眉,終是在沙發上坐下,先用毛毯圍著重要部位,然後把西裝長褲脫了下來。雖然是炎夏,在這間照不陽光的屋子裡,還是感覺得到些許涼意,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啊,對、對不起,太冷了嗎?你要不要喝熱茶?啊,可是這裡也沒有茶了,熱水呢?熱水……」他慌張起來。紀宜嚴肅地凝視著他,半晌才慢慢開口,

  「不要緊,這是工作,我會忍耐。何況我又不是免費服務。」

  他故意強調地說,觀察介魚的表情。他卻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把好容易找到的熱水壺挖出來,用紙杯倒滿白開水,端到紀宜手上,又匆匆忙忙躲回畫架後,好像那是他唯一的避難所:

  「是、是這樣嗎?那就麻煩你了。」

  他指揮紀宜在沙發上橫躺,兩隻眼睛從畫架後露出來,專心地看著紀宜的身體。雖然不像二年級的辛維那樣,是有名的完美模特兒身材,紀宜的腿很長,手臂也很結實,胸線既勻稱又柔和,給人一種凜然的美感。

  紀宜斜靠在沙發床上,擺在毯子下的腿微一交叉,頓時就有種壓迫人的挑逗意味。介魚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指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那個也可以脫下來嗎?」

  「這個?你說眼鏡?」

  紀宜有些意外,其實他的近視沒有很嚴重,雙眼視力也維持在0.8左右,只是父親和大哥都說戴眼鏡的男人看起來莊重專業,所以他也挑了一副來戴。那是名牌的金絲眼鏡,紀宜戴慣了,從來很少離身,只有做愛的時候偶爾取下來。

  但既然畫家要求,紀宜一向敬業,抬手就把他取了下來。

  他抬起頭,才發現介魚的眼神竟似變了一下,他專心地看著他的眼睛,雖然臉上紅暈未退,但是給紀宜的感覺卻和初始進來時完全不同。

  那是熾熱、強烈渴望著某樣事物的神情,但卻不是對人,也不紀宜熟悉的、屬於情熱的眼神。而是某種更純粹、更赤裸的慾望。彷彿躺在這裡的,並不是一個人,是一團剛剛誕生,卻又虛無飄緲的女神。而他急切地伸出了手,想要把他抓在手裡端詳。

  冷靜如紀宜,竟也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毛毯下的腿縮了一下。

  過了很久,介魚把視線移開,在畫架前坐了下來,半晌拿了一張全開的畫紙,細心地釘在畫架上,把整理好的郵票盒擱在一旁,雙手垂在身側,然後閉上了眼睛。

  「不好意思 ……從現在開始,請不要和我交談。」

  他用細細的聲音說著,卻有著讓人無法違抗的堅持。

  紀宜愣了一下,介魚舉起兩手,在畫布上量出大概的距離,紀宜看見他白皙而略顯嬌小的十指,沾滿了顏料、漿糊甚至油墨。那一瞬間宿舍裡的氣氛變了,紀宜從不知道光是眼神,就可以讓一個人有這樣大的轉變。

  他清楚地感覺到,眼前的少年,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景色,他用他的眼睛,把紀宜和這個房間,拉入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沒有他的存在,也沒有其它人的存在。他就算伸手出去,也觸碰不到介魚的形體。

  他看著介魚把手伸向那堆郵票,也沒有打底稿,就用毛筆刷上漿糊,安靜而迅速地在畫布上拼貼起來。紀宜看著他良久,試探地開口,

  「我可以動嗎?」

  但是介魚完全沒有響應,他的雙眼、他的所有感官,只為眼前的畫布而開啟,除此之外什麼訊息也接收不到,紀宜清楚地接收到這樣的氣氛。

  他忽然有些怔愣起來,同時也升起一絲異樣的想法,如果現在去吻他的話,不知道介魚會有什麼反應?如果把那副專注的眼睛抓起來,盡情地撫摸,狠狠地啃咬他的唇的話,他是不是就會驀然驚醒,露出青澀的驚慌,正視他模特兒以外男人的存在?

  腦子裡就這樣轉著古怪的想法,紀宜的身體卻一直斜躺在沙發上,看著介魚專注的側影,直到窗外響起藝大遲緩古老的鐘聲,他才知道已經是晚上六點了。

  紀宜看了一眼介魚,他仍舊一語不發地伏在畫架前,全神貫注地貼著郵票。他外頭罩著一件白色的畫袍,一樣沾滿了油墨和顏料,紀宜才發現他其實很瘦,畫袍下的雙足看起來不盈一握,竟有種令人心疼的單薄。

  「你要不要先吃點什麼?」

  他問,介魚還是沒有回應。就連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紀宜都開始懷疑起來。

  他看著介魚專注的雙眼,忽然有種感覺。他覺得這就像舞台,他們在舞台上演譯台詞、扮演角色,把自己的感情和體會傳達給觀眾。而對介魚而言,這方小小的畫布、這個陰暗的房間就是他的舞台。

  他沒有觀眾,他的世界、那個屬於創作的世界,永遠只容許他一個人存在。

  既然知道介魚不理會他,紀宜反正也無聊,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平常他是絕不會這麼窮極無聊,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看介魚的各種反應,

  「介同學,你會什麼會想來念美術?」

  「你是哪裡人?你有兄弟姊妹嗎?」

  「你知道戲劇科的夏季公演嗎?今年我佼幸擔崗主角的演出,就在六月中旬,劇本很有趣,是關於一個公爵和畫家的故事,你說不定會有興趣。」

  他就這樣自顧自地說了一陣,看了一眼介魚在郵票盒和漿糊間快速移動圓指,介魚的手指是唯一看起來稍微豐腴的地方,和臉蛋一樣,看起來軟綿綿的很好捏。紀宜卻清楚看到,那上面佈滿了做各種藝術作品留下來的繭:

  「喂,你做得這些,和我平常知道的美術不太一樣,是有什麼特殊的稱呼嗎?」

  介魚仍舊一句話也沒說,沉默地構築著在他眼前漸漸成形的城堡。

  紀宜聊了一陣,眼皮竟也開始重了,他忘記自己又問了些什麼,總之當他再從沙發上驚醒時,從窗戶的細縫往外一看,竟已是一片漆黑。

  「幾點了?」他嚇了一跳,舉起手錶一看,才發現已是晚上九點鐘,從他來這裡已經過了七個小時。而畫架旁的少年終於推椅立起,在旁邊的毛巾上拭去滿手的漿糊,手邊的郵票盒已經空了一半,地上全是被撕壞、黏貼失敗的殘餘。

  紀宜看到介魚推後兩步,像是檢視最後成品般安靜地看著畫布。

  「完成了?」

  紀宜問道,介魚沒有回答他,他的表情沉靜而肅穆,像是捨不得離開遊樂園的孩子,眼光眷戀釘在畫布上,從胸口可以瞥見他淺而微快的呼吸。

  紀宜不禁咋舌,這個看起來如此瘦小、虛弱的少年,竟然連續做了七小時,連他這個模特兒都支撐不住了。而看外頭其它成品的工程,顯然他還不是最久的。

  他從沙發上坐直起來,拿過窗台上的眼鏡,站起時才發現自己還沒穿上衣服,他也不再在意,用毯子在腰間裹了一圈,就靠到畫架旁,「做好了,給我看看。」他好奇地側首,沒想到介魚卻像嚇到似地抬起頭,終於從那個未知的世界回神,

  「不、不行!」

  他忽然從地上抽起帆布,唰地一聲蓋在作品上。紀宜疑惑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不行看?這是以我為模特兒做得作品吧?」

  「不……不可以,因、因為,還沒有完成。」介魚擋在帆布前,語氣縱然怯懦,卻又一股難以違抗的堅定。紀宜只好停下腳步,

  「還沒完成?不是已經好了嗎?」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郵票盒。

  但介魚卻搖了搖頭:「不……這、這是要組合起來的東西,和外面那些人……和很多人,才是完整的。所、所以現在還不可以。」

  他彷彿連話也說不好般,笨拙地解釋著,剛才那種專注、奔馳般的眼神又消失無蹤。紀宜看著眼前慌張青澀的少年,只好坐回沙發上:

  「好吧,但是作品完成時,總會在什麼地方展出吧?到時候可要通知我。畢竟我可是在這裡坐了七小時,不給我看說不過去吧?」

  「啊,辛、辛苦你了。那,我們就……」

  介魚把畫架推到房間的角落,把燈挪回沙發床邊。然後忽然背對著紀宜脫了畫袍,他走向沙發床上的紀宜,

  「我們就開始吧,抱歉讓你久等了。」

  紀宜愣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當時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愚蠢:「開始什麼?」他問出口後,才驀然醒覺自己最初來的目的,不禁愣愣地看著已經走到他身前的介魚,

  「啊,不、不過先等我一下,我……我身上都是漿糊,還有顏料,擦、擦不乾淨,我……我稍微到公共浴室沖洗一下。」

  他說著,就在紀宜怔愣的目光下,抽下門口一張大浴巾,就這樣出了房門。過了一會兒,紀宜又見他推門進來,頭髮上滴著水,用浴巾裹著身體,他把手上換下來的髒衣服丟進門口的洗衣籃,然後笨拙地關上了房門。

  紀宜看見他扯著浴巾,然後轉向自己:

  「久、久等了,已……已經可以了。」

  介魚的額發上全是蒸騰的熱水,頰上也淌著尚未拭乾的水珠。浴巾下竟一絲不掛,白晰透紅的肌膚就這樣曝露在紀宜眼前,包括跨下的男性性徵。紀宜發現他確實相當瘦,感覺沒吃過幾頓好餐好飯般,清晰可見的鎖骨,給人一種不同畫袍的魅惑意味。

  紀宜發現自己的下腹竟熱了起來,笨拙的言語和誘人的身體,這種違和感竟意外地帶給男人刺激,現在紀宜再不懷疑傳言的真實性了。

  他用浴巾的一角擦著頭髮,水光下的眼睛顯得更加無辜,他用頭甩去多餘的水珠,像小狗一樣坐上了沙發床,坐到紀宜身邊:

  「那……就、就請你……」

  他大方地側躺到沙發床上,用仰視的角度望著紀宜,頭髮沾濕後,額發不像剛才一樣遮住半片視線,介魚的眼睛從發後露出來,紀宜發現這男人的眼睛意外地大,和圓臉相稱,說不出的無辜和彷徨,還帶有一絲求懇的意味。

  彷彿紀宜接下來要對這具身軀、這個無力反抗的少年做些什麼,都悉聽尊便。

  這種想法的確會讓男人興奮起來,紀宜覺得背脊僵硬起來。他聽見自己跨下正在輕聲誘惑他,要他壓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具奇異的肉體據為己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背上卻像是有隻手,提住了他的後頸,讓他強烈地猶豫起來。

  介魚見他久沒有動作,抬起首來細細地探問:

  「請、請問……可以快一點嗎?我接下來,還想去收集一些素材……」

  他用呻吟般細微的聲音說,紀宜的背脊如遭電擊。他覺得強烈地焦躁不安,於是走到沙發床前,把躺在上面的少年給拉了起來,

  「你啊。」

  介魚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身子往沙發床那頭一晃,稍微縮了一下。就連恐懼的樣子,也讓紀宜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你啊,只要是願意當你模特兒的,不管是誰你都會和他上床嗎?」他冷靜地問。

  「是、是啊,就像信上寫的,是、是報酬。因、因為我沒有錢……」

  介魚不知所措地說著,紀宜覺得自己更加不舒服,他瞥了眼一臉困惑的畫家,歎了口氣:「應該還有別的方法吧?你總有朋友吧?請朋友來當人體模特兒,不是就可以不用用上這種方法?」介魚卻立時低下了頭,

  「我、我沒有朋友。」

  紀宜睜大眼睛看著他:「那總有家人?」

  「我、我和家人不太熟……而、而且家人……不行……」

  介魚的頭越發垂得低了,紀宜咬了咬唇,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焦慮,甚至想打眼前這個裸著靠在沙發上的少年一拳:

  「那也不能用上床這種方法!其它不是很多可以給報酬的做法嗎?像是……像是替他工作之類的,或者是交換當彼此的模特兒嘛!都比這樣好不是嗎?上床那是男女朋友做的事,是要有感情在的!你知道你被大學裡的人傳成什麼樣嗎?」

  紀宜沒注意到這些話由自己說出口,有多麼不搭調,至少瓜子一定會馬上吐嘈。但介魚只是搖了搖頭,眼神依然無辜,

  「我、我不想花太多時間,在創作以外的事情上……這樣是最省時的……」

  紀宜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心底有把火焰,燒得他無法再待在少年身邊一刻,從小到大,紀宜從沒有過這種失控邊緣的感覺。

  他從沙發椅上站了起來,拿起窗台上的西裝外套抖了開,先披上襯衫,扣子也沒扣就披上了外衣,然後背對著介魚穿褲子。

  介魚看起來有點驚慌,他從沙發從那端爬向紀宜:

  「那、那個,如……如果不喜歡我的……身體,我、我其實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我可以幫你……幫你那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瞄向紀宜跨間,就連情色的詞語也說不好,動作卻呈反比利落,彷彿已經習練過許多次,介魚在紀宜兩腿間跪直,伸手拉住紀宜的裡褲,往下一扯,已然蓄勢待發的性器就彈跳了出來。

  介魚毫不害怕地湊上了唇,在紀宜詫異的目光下,伸出顏色清淡的舌頭,竟是把前端含了進去,然後雙手抓著紀宜的小球,賣力地吸吮起來。

  「你……唔……你給我停下來!」

  紀宜反應慢了一秒,強烈的快感幾乎讓他在瞬間潰決,少年全身赤裸,披散著濕發,跪在腿間服侍的畫面淫靡得令人吃驚,紀宜發現他差一點就把持不住。

  他抓著介魚的額發,硬是把他給推了開來。介魚又跌回沙發床上,表情顯得有些驚嚇,彷彿不曾遇過這種狀況,但又不是那種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然後魅惑失敗、惱羞成怒的感覺,紀宜多少見過一些這種人。

  介魚的反應就像是一直按照父母規定,按時上床睡覺,有一天卻在睡夢中被挖起來大吼著:睡什麼睡啊?誰叫你這麼早睡!因而驚慌失措的孩子。

  紀宜煩悶地撇過了頭,又轉回頭來,搔了搔早上梳理整齊的頭髮,

  「……時間,還有地點不對。」

  紀宜沉默了很久,才咬著牙開口。介魚跪坐在沙發床上,浴巾已經滑落到地上,他就這樣一絲不掛地仰望著他,

  「咦……咦……呃……?」

  「我說了,時間地點不對!你看你的房間,亂成什麼樣子,髒兮兮的,我和你不一樣,不是隨便在什麼地方都能做愛的人。要和我上床,至少找個乾淨清爽一點的房間!」

  介魚的表情仍舊很茫然,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似地望著他。

  紀宜平常不抽煙也不喝酒,可以說是整個藝大裡罕見的異類,但他現在生平頭一次希望手上有根煙,如果可以緩解他心裡那塊逐漸擴大、令人極度不適的情緒的話。他走到被介魚推到一旁的畫架前,介魚也慌慌張張地從沙發椅上爬起來。

  「……我叫紀宜,戲劇學院戲劇科,三年級。」他忽然轉回頭來,鏡片下的雙目凝視著更加不知所措的少年:

  「就明天晚上,六點,在我的宿舍門口見。我住在研究生會館,就是橘色的、看起來很氣派的那間大樓,你就跟門口的管理員說我的名字,他就會按通話器告訴我,那時候我會下來接你。」他看著介魚無辜的雙眼,

  「記清楚了嗎?需要我再說一次?」

  介魚還是用一副慌張的表情看著他,紀宜從地上拾起那張大浴巾,從頭往下蓋住了介魚赤裸的身體。然後飛快地扣上西裝褲的褲頭,又重新穿上鞋襪,靠著窗戶反射梳理好頭髮,就匆匆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卻又停下腳步,走向那個蓋著的畫架,

  「這個,我就先帶走。」

  他運力拿起整個畫框,介魚似乎嚇了一跳,叫道:「不、不可以看……」紀宜凝視著他,目光裡的迫力竟然介魚也一時停步,

  「我不會看,就這麼蓋著。只是我要先帶回去,畢竟我還沒有收到報酬,如果你不來賴帳的話,我豈不是虧大了?」

  「我、我不會賴帳……」

  介魚慌張地說著。但紀宜不理他,提著沉重的畫和帆布就推開了門。介魚一路追到房間門口,一副不敢攔阻,又捨不得心愛的孩子離開身邊般看著被紀宜劫持走的畫。

  那表情讓紀宜幾乎想放棄投降,但很快又把持住,

  「明晚六點,我等你。」

  他沉靜地說著,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這話一出口,心頭竟泛起一絲異樣的暖意。介魚的視線仍舊放在他的畫上,直到他轉過身去,他才忽然開口,

  「……裝、裝置……藝術。」

  介魚抬起頭,潮濕的半長髮已經干了,再次遮住他像小狗一般無辜的雙眸:

  「剛、剛剛你問那是什麼……裝置藝術,我聽過的老師這麼叫他。」

  ***


  紀宜從來沒有覺得戲劇學院的課這麼難熬過。

  接下來的一整天,對他來講就像是漫長的酷刑般,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聽劇場理論的課,即使坐在第一排,耳朵裡聽進的東西,也沒辦法反應成筆記。他只好焦躁地夾著筆,坐在旁邊的瓜子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卻完全沒有發現。

  接下來的排演也一樣,紀宜一想到晚上的約定,不知道為何就無法靜下心來。在舞台上頻頻出錯,連台詞也記不太起來。連平常對他愛護有加的戲劇指導也不禁愣住,

  「紀宜,你怎麼啦?這麼心神不寧的樣子。」

  下課後離六點還有點時間,紀宜在宿舍待不住,就到圖書館借了美術相關的書籍,借了厚厚一迭,帶回房間,在燈下讀了起來:

  「裝置藝術……是一種興起於現代運動時期,源自於歐洲的當代藝術,擅長混合各種不同的既有素材,例如丟棄不要的傢俱、郵票、紙張、廢金屬、回收垃圾、衣物裝飾及其它工業社會素材,在各殊的地點、環境下,藉由固定的手段和組合,表達出創作者內心概念性與經驗性思想的藝術。」

  「裝置藝術與傳統藝術最大不同點,在於多使用已經現成就有的對象,而非顏料、黏土或陶土等需由高技巧手工加以加工的原始素材,對裝置藝術而言,媒材本身並非重點,重要的是藝術家透過媒材所傳達的企圖與張力……」

  紀宜看著那些文字,又回頭看了始終擱置在角落,介魚的畫作一眼。他向來是遵守承諾的人,竟忍住好奇心沒有去看,就連瓜子動手去掀他也厲聲制止。

  雖然藝術理論他一向不太關心,但是這種藝術,看起來是種創作者本身凌駕於一切的作品。換言之,彷彿觀賞者看見的,不是藝術作品,而是創作者赤裸裸、毫無遮掩的本身,是他的思想、他的概念、他蒼白的靈魂。

  令人戰慄的一種藝術。至少紀宜是這麼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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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虛妄之花 中

  令人戰慄的一種藝術。至少紀宜是這麼覺得。
  
  他埋頭於書本,把借來的書看了一半後,猛地驚醒過來看了一眼壁鐘。才發覺早已六點過了五分,紀宜馬上從位置上跳了起來。
  
  是單純遲到嗎?紀宜是和人約定,就一定會至少早五分鐘到的那種紳士類型,雖然他知道大學生遲到的惡習,就算遲到三十分鐘也可以面不改色,那個叫介魚的少年,看起來也不像是分秒必爭的類型,遲到個五分鐘也不奇怪。
  
  但不知道為什麼,紀宜就是坐不住了。他把手上的書放下來,拿起傘就衝到樓下。
  
  天空下著比早上還大的雨,他打著名牌傘一走出會館的前院,就看到警衛室那裡竟然有人,紀宜馬上從骯髒的畫袍和一頭及肩的亂髮認出他的身份,
  
  「介魚!」
  
  他叫著,拿著傘跑了過去。他什麼也沒有帶,同時也沒有帶傘,紀宜急急地跑到他身邊,反射地把傘撐到他頭上:「怎麼回事?警衛為難你?」
  
  他瞥了一眼那個中年警衛,警衛連忙大力搖手,這裡每個警衛都知道這位紀大少爺的來頭,畢竟他父親在拗不過他讓他住進會館的時候,就已經全部打點過了。介魚同樣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見是他,一時還有點認不出來的樣子,半晌才露出恍然的表情,
  
  「啊……你、你好……」
  
  「你遲到了,我們約的是六點。」
  
  他看著介魚的眼睛說,他其實原本不是要說這些,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生疏的眼神,就不自覺脫口而出,
  
  「不是跟你說和警衛說我的名字,他就會通報嗎?你幹嘛待在這裡?」
  
  他又問。介魚慢慢地低下頭,好像不知如何是好般撫著手指,紀宜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斷電了一下,他脫口:
  
  「你忘了我的名字?」
  
  介魚被他的厲聲嚇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低下頭來,微不可見地點了點。
  
  紀宜覺得他活到這麼大,還沒有這麼生氣過,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生氣,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剖開眼前這小子的腦袋,把寫有自己名字的筆記硬塞到他腦中。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生氣到這種地步,明明記不住他名字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個,
  
  「我叫紀宜!世紀的紀、宜室宜家的宜!記不住的話,也可以叫我小蟹!」
  
  他不自覺地大叫出聲,警衛和介魚都被他嚇了一跳。介魚神色驚惶地看著他,他就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介魚的手腕,把他往前庭裡拖。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遲到……」
  
  他道歉著,但紀宜完全不理會他,他覺得自己的頰發燙著,手裡緊緊捏著介魚的腕,才發覺他的手腕好細,而就連他的手腕細這件事,也讓紀宜覺得煩躁。
  
  他一路把介魚拖上了樓梯,中間感受到對方輕微的掙扎,但紀宜的腦子裡有把火在燒,根本顧不了這麼多。他就這樣扣著介魚的手腕,拖著他到房間門口。
  
  瓜子剛好開門出來,看到紀宜和他身後踉踉蹌蹌的介魚,不禁愣了一下。雖然紀宜帶學弟回來是不奇怪,只是向來都是學弟自己眼巴巴地跑來求紀宜見他,要不就是一路挽著紀宜的手,有說有笑地爬上紀宜的床。
  
  像這樣硬拖一個人到房間,瓜子還是第一次見到,而且紀宜臉上的表情還很恐怖,一副要把人碎屍萬段的樣子。
  
  學弟被紀宜拖到門口,紀宜的手仍然緊抓著他不放,瓜子有領教過紀宜的手勁,看他文弱書生的樣子,其實據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就打敗過自己的合氣道家教。那個學弟看起來驚慌失措,眼角甚至已經泛著淚光了,很難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去替我買兩瓶香檳,就老酒窖那一家。然後……」
  
  紀宜把皮夾從口袋掏出來,直接塞到瓜子手裡。他回頭看了眼泫然欲泣的介魚,又開口:「你想吃什麼,晚餐?」語氣仍然很凶。介魚似乎想扯開手,但又被紀宜的表情嚇住,張開口卻沒有聲音,紀宜於是又轉回頭,
  
  「幫我叫兩碗麵、一份壽司拼盤、在請平常那家中式餐廳的師傅替我們做幾道小點,然後請人送過來這裡,盡量快一點,聽到沒有?」
  
  紀宜說著就想關上門的樣子,瓜子忍不住叫住他,
  
  「等、等一下,小蟹。這個學弟是……」
  
  紀宜不理會他,把介魚用力扯進門內,碰地一聲關上了房間的大門。
  
  進了房間,紀宜稍微冷靜了點,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抓著介魚的手腕。他鬆開手指,介魚就立刻把手抽了回來,還退了兩步,跌坐在紀宜房間中央那張圓沙發椅上。
  
  一看腕間,竟被紀宜的指力給捏得泛起勒痕,
  
  「請……請還給我。」
  
  介魚稍稍喘息之後,在房間裡張望著。一般人第一次進紀宜的房間,都會為了寬闊的空間和華麗的設備大加驚歎,並且質疑藝大竟然會有這種誇張的學生宿舍。但是介魚就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似地,滿室找著他的作品。
  
  紀宜一直把它擱在牆角,介魚很快就找到了,起身就想靠近:
  
  「坐著!」
  
  紀宜命令道。介魚動作僵了一下,他被紀宜的氣勢懾了一下,望向他鏡片下的眼睛:
  
  「那東西還不是你的,你忘了嗎?你是來付報酬的。」
  
  紀宜說,說完又覺得後悔,這種說法,好像介魚是特地來應召他似的。他觀察介魚的表情,希望他出現一絲動搖。但介魚只是焦急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忘記。如、如果可以的話,請現在就……」
  
  介魚說著,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他今天沒有穿畫袍,只披了一件同樣白色的罩衫,寬大的薄衫反而更顯骨瘦的身軀,和圓臉配起來,有種離奇的美感。
  
  紀宜覺得自己的感官又失控了一下,很快逼著自己回復冷靜。
  
  他走到介魚身邊的椅子上,慢慢地落坐,身體仰靠靠在沙發的靠背上,然後雙腿交叉,看著介魚疑惑的表情。現在這裡是他的地盤,紀宜告訴自己,和上次那個奇妙的領域不同,上次一定是因為闖入了他所不熟悉的世界,才會讓他如此失常。
  
  這一次,魚就在他網中,他絕對可以從容地手到擒來。
  
  畢竟,被蟹爪看上的小魚,從來不曾逃脫過。
  
  「我們先吃晚餐吧?你吃過沒有?」
  
  他好整以暇地問,看了介魚一眼,才發覺介魚根本沒在聽他說話,眼睛仍然盯著角落的那副畫。紀宜禁不住又心頭火起,他伸過了手,抓住介魚另一邊手腕,把他的視線給扭了回來:
  
  「我問你吃過飯沒有?」
  
  介魚的眼睛睜大了看著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觀看,那雙眼睛像是有水似的,藏著太多紀宜看不見的空間。他不自覺地別過頭,只聽到介魚的聲音,
  
  「不……我……一直……在做作品。」
  
  「在做作品?喂,學弟,你該不會……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吧?」
  
  紀宜凝起好看的眉毛,檢視介魚瘦得連罩衫也掛不住的外袍。雖然他也不討厭纖細型的,但介魚這樣實在太瘦了,偏偏又有張豐腴的臉,讓人忍不住想把他養得圓滾滾一點,然後再盡情地把他抱在手裡揉捏,享受他的手感。
  
  意識到自己在想的事情,紀宜立時回神過來。還好介魚沒注意到他的臉紅:
  
  「我、我忘記了。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在做最後的一件……」
  
  「昨天晚上?」
  
  紀宜端詳他的臉,果然眼眶旁有淡淡的黑圈,漂亮的大眼裡還帶著血絲,
  
  「你做作品做到徹夜不眠嗎?作品有這麼重要嗎?你是不是經常這樣?」他又覺得生氣起來,雖然理智明白這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他就是覺得不爽。
  
  「因、因為,腦袋裡有東西,不……不快點抓住的話,會永遠都抓不回來……」
  
  他好像極力想解釋,卻又找不到適當詞彙。紀宜瞪著這個矮他一截的男人,這時房間的門被推開了,瓜子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房門口,看見坐在圓沙發上,抓著介魚的手逼問的紀宜,不禁又愣了一下:
  
  「小蟹,這些菜……」
  
  「東西放了就出去。瓜子,你知道規矩。」
  
  紀宜冷冷地說,瓜子嚇了一跳,雖然紀宜平常就是對他就是頤指氣使,但像這樣冰山一樣的表現,還真是第一次見到,而且還是在學弟面前,紀宜一向都是彬彬有禮、溫柔到連他都起雞皮疙瘩的。
  
  他看了一眼介魚彷徨的表情,還有他額角沾到的些微顏料,像想起什麼似的:
  
  「啊,你該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美術科的……」
  
  「瓜子,我說出去。再不出去你以後就不用想再進來這間房間!」
  
  紀宜大聲命令道。瓜子只好不甘願地把食物擺完,再把皮夾扔回給紀宜,拾起地上的垃圾時還忍不住抱怨了一聲:「這也是我的房間啊……」但還是在紀宜的猛烈瞪視下逃了出去。
  
  「先吃東西,其它的待會再說。」
  
  紀宜放開了介魚的手。剛才握著他的手,才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飢餓還是害怕,如果連餓到發抖都感覺不到,那放這個小子一個人生活還真是危險至極。
  
  紀宜打開蓋子,裡面是一組顏色艷麗的壽司拼盤,精緻得像假的一樣。除此之外還有麵食、飯食,以及許多學生宿舍平常絕對見不著的小點。
  
  紀宜對著牆用軍刀削開香檳的頭,裡面的泡沫立刻湧了出來,紀宜很欣喜地看到介魚對此多看了兩眼。他從櫃子裡拿了兩個高腳玻璃杯,同樣是學生宿舍少見的高級品,擱到介魚面前,替兩人各倒了一杯酒,
  
  「啊,我、我不能喝酒……」介魚忽然出聲阻止,紀宜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也被紀宜的陰晴不定嚇怕了,忙低下了頭:
  
  「我回去還要做作品,我、我很容易醉……」
  
  「你今晚還想要回去嗎?」
  
  紀宜用不涼不熱的聲音說,唇角抽了一下。介魚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著紀宜推到他眼前的酒,還有那種好戲在後頭的表情。紀宜又說:
  
  「叫你喝你就喝,你忘記了嗎?報酬上是說,你的一夜都是屬於模特兒的,而這一夜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現在,陪我喝酒吃晚餐。」
  
  紀宜這話一出口,介魚也沒有辦法反駁的樣子。紀宜發覺比起對待其它學弟的溫柔攻勢,對他用命令句還比較容易奏效,雖然那並非他的本意。
  
  介魚膽怯地看著那杯香檳,終於拿起來啜了一口,紀宜拿起杯子,作勢和他碰了一下,然後自己仰頭一飲而盡。介魚被他的目光逼得沒有辦法,只好也閉著眼睛,把酒一點一底灌進喉嚨,直到整杯乾盡。
  
  他又逼著介魚把每樣東西都吃下肚,紀宜本來期待介魚會有些表示,至少像那些被他招待的學弟一樣,會表現出「學長,這個超好吃!」、「這什麼啊,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之類驚訝的反應,這也是他吊中意的學弟上手的方法之一。
  
  但介魚雖然吃得很賣力,看得出來他真的餓了,壽司拼盤被他一掃而空,但是他的表情卻和吃路邊攤一樣,只是單純地填飽肚子般,沉默地進食著。
  
  吃飽喝足後,紀宜又逼著介魚多喝了兩杯酒。果然介魚像自己說的容易醉,三杯香檳下肚,臉就微微紅了,燈光下的側影讓紀宜又是一陣心跳加速。他忙勒令自己停住,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要照著平常的步驟,一切盡在他的掌控。
  
  「先洗澡?」
  
  他看著站起來有些不穩的介魚,介魚看了角落的畫一眼,沉默地點了點頭。紀宜就用遙控器按了浴室的熱水裝置,他早替他和介魚準備好了乾淨的浴衣。
  
  看見不同於其它房間的按摩浴缸,介魚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其實紀宜還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注意到,他替介魚拿了沐浴組和浴巾,教他按摩浴缸的用法,就像平常教導學弟那樣。但介魚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紀宜終於又失控了,
  
  「我和你一起洗!」
  
  他冷著臉說。背對著已經裸了一半的介魚脫了全身衣物,又拿了另一條浴巾圍著,他沒發現自己一輩子脫衣服從沒那麼快過。
  
  他讓介魚坐在前面的小凳子上,用蓮噴頭替他洗頭。浴室裡的氣溫漸漸升高,雖然有霧氣的調節,氤氳的蒸氣還是漸漸包裹住兩人,紀宜依稀看見介魚的臉微紅,好像被酒精逼得神智昏沉,不同於一開始的驚慌,竟微微閉著眼,像在享受他的服務。
  
  紀宜的心跳開始加快,介魚赤裸的背弧線優美,擱在凳子上的臀泛著水色的光澤,紀宜微一咬牙,控制什麼的頓時被遺忘了大半,他把唇貼上介魚毫無防備的後頸。
  
  肌膚接觸到異物,介魚迷迷糊糊地回過頭來,眼睛似乎還抓不到紀宜的焦距。紀宜就俯下身來,驀地把唇貼了上去。
  
  接觸到介魚柔軟的唇瓣,紀宜感覺到自己渾身顫了一下,像是電流似的刺激爬過背脊。他不禁愣了一下,這是以往從沒有過的經驗,那種酥麻、爽快的滋味,雖然有時在高潮中也能體會到,但和學弟接吻時從沒有那樣的感覺。
  
  介魚似乎越來越醉,紀宜的唇湊上來,他就順著紀宜的唇線,像找媽媽乳頭的嬰兒般迷糊地吮著。紀宜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攔住了介魚的腰,唇深深地壓了上去,他的舌頭舔進介魚溫熱的口腔,又勾住他的舌尖,霸道地蹂躪著。
  
  手上的蓮蓬頭掉了下去,紀宜甚至來不及關水,慾火點燃的速度比光還快。等他意識到時,自己已經抓著介魚的雙腕,把他貼在浴室的磁磚上,恣意折磨著他的唇。
  
  「唔……嗯……」
  
  介魚發出缺氧似的呻吟,唇因為酒意發紅,更像引誘人的信號。紀宜吻了一次不夠,頎長的身軀抵到他身上,把他困在地板和牆壁形成的角落,已被噴濕得大腿插在介魚兩腿間,壓著他亂吻起來。從頸子,到胸膛、又從胸膛吻回介魚形狀優美的鎖骨。
  
  蓮噴頭的水胡亂灑在他的背上,熱燙的氣溫幾乎讓紀宜失去理智,他伸手撫向介魚的大腿,順著濡濕的水滑進了內側的禁地。介魚的分身還是睡著的,紀宜好像也對此感到不滿般,強勢地用手握住了它:
  
  「嗯……」
  
  要害被人掌握,介魚微不可聞地叫了一聲。紀宜受此鼓勵,唇持續挑逗著介魚的肌膚,手跟著迅速地上下套弄起來。
  
  灼熱的掌心磨擦著濕淋淋的陽物,介魚的分身要比人機靈得多,很快就在水霧中逐漸挺立。介魚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圓形的小臉不安地喘氣著,連小腹也跟著微微顫抖,從水霧中打開一絲眼簾,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地望著紀宜。
  
  可愛的反應讓紀宜幾乎無法忍耐,跨間的器官已比介魚早一步甦醒,正喧囂著渴求進一步的入侵。
  
  介魚開始喘吟起來,紀宜的手心惡意地頂弄兩下,手裡的性器沁出一點液體,然後就抽動著發洩了出來。白色的液體很快被流水沖走,留下泛著艷麗色澤的性器,紀宜看著被濕透的額發半掩著眼睛,眼神已迷濛一片的介魚,伸手把他的背扶了起來,
  
  「到……到床上……」
  
  他也喘得說不出話來。把懶洋洋的介魚一下抱起,入手甚輕的纖細身軀,讓紀宜又忍不住了,水也沒有關,撞開浴室的門就和介魚跌在地毯上。
  
  兩人身上的熱水沾濕了大半地毯,但紀宜顧不了那麼多,壓著介魚又吻了一陣,像是要把對方吃進肚裡的吻法,讓介魚無法招架,搖著頭呻吟起來:
  
  「嗯……唔……不……」
  
  紀宜一邊攬著他的後頸一邊吻著他,兩人在地毯上翻滾了好幾圈。他的手又撫上介魚的小腹,感受敏感地帶輕微的顫抖,一路滑下了更加敏感的鼠蹊,在性器附近打著旋,滿意地聽見介魚難耐的急喘。
  
  酒精讓兩個人都呼吸不過來,紀宜的手彈了一下介魚又開始勃發的性器,淡色的性器劇烈地顫抖著。紀宜把介魚放倒在床柱旁,讓他背靠著床側,然後摸索著從茶几拿出了許多瓶瓶罐罐,全是平常拿來助興的必備品,有潤滑劑也有情趣用品。
  
  他把平時最常用的凝膠抹在食指上,唇依舊火熱地吻著介魚不放,手指卻急切地探往介魚未知的秘處。他幾乎把介魚的身體反折起來,讓他的大腿無力地掛在他肩膀上,介魚就以極羞恥的姿勢,讓自己的後穴曝露在紀宜的視線下,
  
  「嗚……呼……唔……」
  
  紀宜仍然沒放過他的唇,紅唇在他又啃又咬的蹂躪下,像果實一般綻放著成熟的光澤。紀宜舔了一下自己的唇,把濕發貼到介魚形狀姣好的臀上,竟用舌尖舔舐起濕潤的穴口。
  
  如此情色的服侍連介魚也招架不住,他的足趾驀地伸直,大腿因為過度的刺激而發著抖:「啊……啊啊……唔……不……」
  
  紀宜的舌尖靈活地舔舐著,還伸入裡頭徘徊著內壁。可愛的穴口一縮一縮地反應著,直到連縐折都泛起誘人的色澤,紀宜沾滿凝膠的手指才輕輕探入一指,然後熟門熟路地直沒至底。熱燙的內壁很快地吸收手指的入侵,緊窒得令紀宜幾乎窒息。
  
  他看見介魚的身體一弓,然後發出一串細細的吟聲。紀宜喘著粗息,凝膠的罐子幾乎被他弄掉在地上,他胡亂又抹了一手,從介魚的臀瓣塗抹到穴口,一下子伸進了三指,介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被酒意渲染的眼角沁出淚滴,
  
  「啊,啊啊……哈……啊……」
  
  他扭動著身體,唇間只能吐出帶著喘息的單音。紀宜的手指抽動著,介魚全身的肌膚就隨著顫抖起來:
  
  「嗯……嗯……啊……啊……」情色的聲音流瀉滿室,紀宜感覺自己渾身都像要爆炸了一般,血液倒流回跨下的出口,掌控什麼的,早被他拋卻腦後:
  
  「我……我要進去了,準備好了……?」
  
  他咬著牙問,介魚的身體泛起漂亮的粉紅,好像不太能辨識紀宜的語氣,神色迷茫地撐起一絲眼簾,喘息地看了紀宜一眼:
  
  「畫……要記得……還我……不能看……」
  
  他語不成意地說著,又因為紀宜手指的震動抽了兩下氣,再次呻吟起來。
  
  然而這句話卻像把刀,一刀狠狠地劈在紀宜的背脊上。他驀地停下了動作,看著眼前張著雙腿、一絲不掛,在他身下喘息著掙扎的少年。他忽然想起他是什麼身份、是為了什麼而來,也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
  
  紀宜的心整顆涼了下來,他猛地把三根手指全抽出來。後穴頓失填充,冷空氣灌進濕熱的內壁,讓介魚又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聲。這呻吟讓紀宜從情慾中徹底清醒過來,他看了一眼介魚始終介意的畫,又看了一眼已經被酒精和感官整得迷亂的介魚。
  
  這算什麼?紀宜完全冷靜了下來。
  
  對介魚來講,這只是一場交易而已,一份人體模特兒的「報酬」。在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模特兒也收過同樣的「報酬」,在那間昏暗的畫室裡、在那張沙發床上。這個男人躺在他們身下,就像現在這樣呻吟喘息。
  
  他會張開大腿,脫光衣服,任由他們吻著這個骨瘦的身體,玩弄他弱小的性器,然後撐開他粉色的後穴,盡情地、毫不留情地幹著他的身體。而介魚全都來者不拒。
  
  自己只是很多很多人體模特兒中的其中一個而已。難怪介魚會連他名字也不想記。
  
  他看著還靠在床柱上,閉著眼睛喘息著的介魚。紀宜覺得自己的身體不斷變冷、再變冷,最後像冰塊一樣僵硬,他忽然再也不能忍受介魚的裸體,於是就從架上扯下一條浴巾,冷冷地拋向了介魚:
  
  「把衣服穿起來!」
  
  他命令道。介魚糊里糊塗地睜開眼睛,好像還醉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大眼睛帶著淚霧,無辜地看著紀宜:
  
  「結……結束了嗎?」
  
  他竟然這樣問。紀宜冷冷地轉過身去,走到浴室去匆匆沖了一次水,用大毛巾把身體擦乾。再走出來時已經穿著白色的浴衣,他側對著介魚把腰帶繫上:
  
  「衣服穿好就給我滾,順便叫瓜進來收拾。」
  
  介魚有些不知所措,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腕上、胸膛上都有紀宜肆虐過的紅痕。見紀宜坐在沙發上不理他,他只好自己揀起地上的衣物,先用浴巾擦乾,然後再笨拙地套上罩衫。酒精讓他的身體不太受控制,視線也模模糊糊,他看不到紀宜臉上表情,
  
  「那,我就把它拿走了。晚、晚安……」
  
  他顛倒地走向那副畫,瘦小的身子作勢要把他拿起。紀宜卻緩步走到他身後,一把搶過了那副畫:
  
  「你還想拿?」他冷笑著。介魚怔愣起來,
  
  「咦?可是……我已經付了……報酬……」他睜著圓眼睛。聽到「報酬」兩個字,紀宜的理智又像斷了一塊,他聽見自己咬牙的聲音:
  
  「報酬?」
  
  看著介魚驚慌的樣子,紀宜不知怎麼地覺得稍感快意,他勾起唇角:
  
  「對不起,我後悔了,我討厭你的身體,也不想要你那種骯髒的『報酬』,我們之間的人體模特兒約定就在此取消。」
  
  介魚還是呆愣著臉,「那……至少把這副畫……」
  
  「你沒做過生意嗎?」紀宜重新戴起了眼鏡,好整以暇地拿起畫框上:「取消就是,當作沒存在過。當然,跟這筆生意有關的東西,也全都要回歸沒有交易前的狀態。」
  
  「不,請不要這樣,那、那是我的畫……請把他還給我……」
  
  似乎不太懂辯論,介魚只是堅持地說著。他看紀宜的手仍捏著畫框,就伸手打算去搶,沒想到下一秒紀宜卻舉起了畫,把他舉到介魚面前:
  
  「看來你還是聽不懂——」
  
  紀宜一邊說,一邊把那副畫高舉過頭,介魚立時瞪大了眼睛: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紀宜從未聽過介魚用這種近乎慘叫的聲音,倒真的遲疑了一下,但一看到介魚露在罩衫外的鎖骨,心頭又無名火起。
  
  他再不聽理智說些什麼,在介魚的攔阻下偏過了身,打開了窗子,就這樣用力把畫從窗台上砸下去:
  
  「不、不要——!」
  
  介魚慘叫出聲,他整個人趴到窗框上,畫被紀宜砸成了兩半,另一半碰地一聲往下摔,摔到了後院的濕地上。另一半就斷在房間裡,帆布已被掀了開來,紀宜看到那上面黏滿了郵票,是人的上半身,從頎長的背可以看出是以自己為模特兒: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介魚渾身發抖,他跪倒在自己另一半畫前,像是重要的人劇然倒下般,連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紀宜站在旁邊喘息著,人物的樣子,全是用各式各樣的郵票拼貼而成,作畫者巧妙地利用郵票不同的色澤,拼貼出人的臉、胸膛和四肢。雖然只有上半身,還是能夠看出畫者的用心,那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能拼貼成這樣的畫面。
  
  而且更令紀宜驚訝的,不是技巧的部份。他總算可以明白書上所說的,「創作者情感、思想與經驗的表達」。畫上的模特兒雖然不像他的長相,但他卻清楚地感受到那就是自己。更精確地說,是介魚眼中的自己。
  
  那天在那個畫室裡,他所感受到的,紀宜在他拿下眼鏡瞬間的視線,還有之後沉默的凝視,竟透過這樣郵票的拼貼,活生生地具現在畫紙上。
  
  而那是紀宜自己從未審視過的面貌,他不知該如何以言語形容這已然破裂的畫面。那是一種蘊涵著激情、感性力量的風貌,就像有時候他會在舞台上,在那些聚光燈下感受到的自己。
  
  他以為從未向任何人曝露過,但這個少年,僅憑在那間昏暗畫室裡的一瞥,就可以將他最深處、赤裸的一面,如此銳利地展現在畫布上。
  
  紀宜發現自己呆住了,他停在窗口沒有動。介魚依舊跪在那副畫旁,半晌又衝到窗口,看了一眼被雨打濕的另外半副畫。
  
  他轉頭看了紀宜一眼,本來紀宜期待他說些什麼,就算是罵人的話也好。但介魚馬上把目光轉回殘破的畫上,堅決地搬起了房間裡的半張畫。
  
  「喂,你……」
  
  紀宜想叫住他。但介魚完全不理他,彷彿急於想逃離這間房間,他連罩衫也沒拉好,衝向房間的門口,用畫框撞開了門,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學弟!學弟……!介魚……!」
  
  紀宜追了出去,一下子就撞到長廊上的瓜子。他也錯愕地看著介魚跑走的背影,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有學弟是完事後哭著跑出紀宜房間的。
  
  紀宜跑回房間往窗口下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介魚冒雨衝到了後庭,打算去撿那半副畫。紀宜覺得自己的心被愧疚和後悔所佔滿,又有許許多多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複雜情緒,他又朝房門口衝了出去,這回瓜子開了口:
  
  「喂,小蟹,怎麼回事,那學弟他……」
  
  紀宜理都不理,一路爬下了迴旋梯,衝到後庭時,才發現半截畫已經被撿走了,而介魚人也早已不知去向。
  
  他在泥濘的土地上發現了一枚散落的郵票,於是俯身將它拾起。
  
  那是綠色的郵票,蓋著某個城市的郵戳,不知道曾貼在哪個旅人的信件上,傳達著他的思念和心意。而現在紀宜握著他,卻忽然強烈地希望,這枚郵票也能告訴他,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與心情。
  
  ***
  
  
  夏季公演順利地進行著。紀宜出演的公爵,獲得從導演到指導老師一致的讚賞。
  
  那種冰冷、實事求事,一絲不茍,對感情卻又遲鈍不已的面貌,將台詞演繹得活靈活現。加上紀宜的五官本來就長得十分精緻,配上道具組精心設計的荷葉領藍色朝服,看起來真有從中古畫像裡走出來貴族的感覺。
  
  上次哭著跑掉的學弟再也沒有來過,也沒見紀宜遇上什麼麻煩。這讓瓜子好容易鬆了口氣,他還以為紀宜陰溝裡翻船,真的被某個不好惹的學弟纏上了。
  
  好在一切還是老樣子。房間裡還是開著學弟博覽會,紀宜也還是班上的模範生。
  
  夏季降臨的時候,美術學院那裡貼出了慶賀的海報。好像是有學生參加夏季的現代藝展,拿到了金像獎。
  
  就算是對美術不太關心的紀宜,也知道現代藝展是相當重要的學生美術比賽。而金像獎則是對參展學生、對指導老師也好,最高的鼓勵和讚譽。他還聽說得獎的竟是個一年級的學生,美術學院為此幾乎沸騰起來。
  
  得獎的藝術品獲准在藝大的中庭展出,因為體積相當龐大,所以沒辦法放在室內。
  
  紀宜一聽到就立刻衝去看了,到的時候,作品旁已經圍滿了藝大的學生。果不其然,他在創作者欄裡看見了折磨他數星期、讓他始終無法忘懷的名字:
  
  『OO藝術大學美術科一年級 介魚製作。』
  
  他和其它人一樣仰著脖子,看著中庭那個驚人的藝術品。
  
  作品的名稱是「人群」。紀宜看見了好幾座那天在畫室門口看見的雕塑和畫,但現在全被擺在一起,高高低低地,就像人像堆成的小山一般。
  
  把他們聚合在一塊的,是數不清的紅色絲線,仔細湊進一看,那些線的素材全是綿繩,只是用鮮艷的紅色顏料渲染成紅色,遠遠看過去,就像濺上鮮血一般令人觸目驚心。
  
  紀宜靜靜地站在巨大的藝術品前,聽著周圍討論和驚呼的聲音。他忽然覺得渾身都在發抖,抖到連唇也靜止不下來,那一瞬間他看見了,看見好多好多的人。他們在各種素材堆積成的小山上翻滾、掙扎、吶喊,赤裸裸的毫無遮掩,他們的感官、他們的肉體和情慾,全都毫不保留地曝露在陽光下。
  
  而牽繫這些形形色色人群的,是那些紅色的絲線。紀宜不知道那些絲線具體代表什麼,他只覺得窒息、覺得躁熱,覺得喘不過氣,他甚至感覺到,那些或緊或松、纏著人像的絲線,就像他平常在床上感受到的,從體內湧出的慾望。
  
  他彷彿看到過去躺在他床上,對著他張開雙腿,微張著眼,喘息挺腰的那些學弟,就躺在這些人群中,一絲不掛、無所遮掩。而他也和他們一起,用情慾擁抱著彼此、拘束著彼此,熱騰騰地傳達著彼此的體溫。
  
  床上全是紛紅的色彩,緊接著轉為紅,再變為鮮血般的鮮紅,學弟們忽然變成野獸,而他是更為兇猛的野獸,情慾中帶著冰涼的鮮血,彼此冷酷地撕咬對方的肉。
  
  站在陽光下,紀宜的背脊卻一片冰涼。他不得不把視線移開,才能夠稍微恢復屬於人類的呼吸。
  
  他在一群翻滾的人像中,看見了自己摔壞的那副畫。
  
  介魚竟然沒有把他復原,就照原來的樣子將他組合到作品上,斷裂的上下半身中,纏著比其它人像還多的鮮紅絲線。紀宜忽然有種錯覺,自己正張著醜惡的大口,吞噬著自己的下半身,他在吸吮著他、挑逗著他,最後獸性大發地張口咬斷他。
  
  他被自己的慾望咬斷成了兩半,鮮血淋漓、遍體鱗傷。而兀自被絲線纏著不放。
  
  紀宜顛顛倒倒地離開了那座裝置藝術品,額上還全是冷汗。瓜子好像也湊過來要看畫,看見低著頭、腳步不穩的紀宜,不禁愣了一下:
  
  「小蟹……?喂,小蟹?」
  
  他拍了一下紀宜的肩膀,紀宜才驚嚇似地回過頭來。瓜子也嚇了一跳,因為他從未見過紀宜露出這種彷徨、甚至可以說是恐懼的表情:
  
  「喂,小蟹,小蟹!你還好吧?你該不會是中邪了吧?小蟹?」
  
  紀宜始終沒有回答他,只是踏著不穩的腳步走回了戲劇學院。
  
  瓜子的擔心終於在排練中顯露出來。夏季公演的排練進行到後段,公爵找到了一種稀有的花卉,那是公爵與畫家初識時,畫家告訴他那是自己追求一世的夢中之花。
  
  當公爵拿著千辛萬苦找來的花,闖進自己為畫家設計、量身打造的畫室時,正好見到畫中的少女向畫家表白,甚至向他獻上誓約之吻。
  
  公爵頓時心灰意冷,知道自己一生為畫家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打動畫家的心,以後也不可能再打動,就拿著花,對著畫家淒然一笑,舉槍自盡了。那些花被槍聲打散,從舞台上飄散到公爵身上,就像公爵的愛情一樣,是一世也追求不到的虛妄之花。
  
  之前的排演一切順利,但就在紀宜闖進畫室,看見擁吻的畫家和少女剎那,紀宜忽然就靜止不動了。導演同學從椅子上站起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紀宜,但紀宜還是一動也不懂,半晌卻忽然大叫了一聲,撲向了那個畫家。
  
  「小蟹!」
  
  還好瓜子眼捷手快,他在紀宜身邊待得久,已經學會從他眼神判斷他下一步的動作。他很快看出自己的室友不對勁,伸手就架住了他的肩。
  
  還好紀宜很快就冷靜下來,他睜著茫然的眼睛,環顧了一圈舞台上目瞪口呆的眾人,瓜子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回看他的雙眸裡,還帶著輕微的濕氣。
  
  「瓜……?」他認出他。瓜子咬著牙點點頭:
  
  「對啦!難道是你公爵家的僕人不成?雖然也差不了多少……你到底是怎麼了,小蟹?最近真的是怪透了!」
  
  瓜子難得關心地問著。紀宜卻只是怔愣地看著前方,半晌搖了搖頭,和導演的同學還有指導老師道了歉,就匆匆地奔向後台。
  
  瓜子跟過去的時候,發現紀宜就蹲在布幕後,整個人抱著膝蓋,肩膀起伏著,看起來竟是在飲泣。瓜子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踏前了一步,終究又縮了回來,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這個一向冷靜、凡事菁英作風的大少爺,在後台崩潰般地哭個不停。
  
  從那次之後,瓜子的宿舍生涯就改變了。
  
  他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個禮拜,才忽然發現有哪裡不對勁。那就是紀宜的房間裡少了什麼,以往這個可以開學弟博覽會的高級宿舍,竟然連續一個禮拜都沒有訪客。每晚紀宜不是背對著他在書桌旁念劇本,就是靜靜地站在窗口,像在想什麼似地沉默著。
  
  「小蟹,你……轉性啦?」
  
  有天晚上,瓜子終於忍不住問。老實說這麼久沒看到優質的學弟一絲不掛地出現在紀宜的床上,他還真有點寂寞。雖然自己吃不到,但紀宜騙來的學弟,往往都是一個科或一個班級裡最漂亮的幾個,飽飽眼福對身體健康也有幫助。
  
  「閉上你的嘴。」紀宜卻總是這樣響應他。
  
  紀宜的怪異,一直持續到期末考前都是如此。
  
  那天紀宜經過劇場研的門口,卻碰到了剛從裡面出來的女王,所謂女王,紀宜從進這間藝大前就久聞其名,他的本名是虞誠,是個從長相到身材都非常大叔的大叔。但第一次選修他的課紀宜就被震憾到,不是他的才華,而是那一臉濃妝和七色的頭髮。
  
  雖然對女王的品味感到不可思議,但三年熏陶下來,紀宜卻漸漸地被這位藝術家感動。他看得出來,女王心底有一塊誰也觸及不到的領域,某些方面而言,竟像那個做出那種藝術品的學弟,他們的眼睛永遠都有一半,在看著世人看不到、也無法觸摸的世界。
  
  但自己看不到,怎麼也看不到。
  
  小時候時而升起的怨恨,又再一次在紀宜心頭亂竄,他的兄姊、他的父親,全是各個領域的天才,雖然許多理論總是試圖證明,天才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外加一分的天份。但就是那一份的天分,便足以將努力的庸人逼向絕路。
  
  經過一次夏季製作,紀宜和女王也熟絡起來。女王曾經對紀宜說:
  
  『你有才華,小紀,但是你還有一層殼得褪掉,像螃蟹的殼一樣。如果你褪不掉,在舞台上就只有兩條路走,一是被自己設的限制逼瘋,二是永遠離開這個舞台。』
  
  表演課時,他甚至感慨萬分地握住表演中紀宜的肩,搖著他的身體:
  
  『你在遲疑什麼?小紀?是什麼綁住了你?』
  
  女王看見憔悴的他,似乎有些驚訝,隨即出聲叫住:「小紀!」紀宜也看見了女王,走過去問了聲好。女王看著打著傘、懷間還抱著一堆書的他,勾了一下唇:
  
  「又去圖書館唸書?」
  
  「嗯,是啊,虞老師。」紀宜鬱鬱寡歡地說。女王又問:
  
  「這麼認真?你是不是有參與夏季公演,劇本是Shern的改編劇「虛妄之花」吧?還是演主角之一?」
  
  紀宜勉強點了一下頭:「嗯。可是因為期末考快到了,不念不行。」
  
  女王聽了就笑起來:
  
  「真了不起,真該叫那兩個小王八蛋好好學學。那兩個混帳,一個中文太差、一個英文太好,叫他們交個報告給我,寫得我一個字也看不懂,真氣死我了。」
  
  紀宜知道他指的得王八蛋,就是和他最親的兩個學生,二年級的辛維和於越。他雖然不太清楚這三個人間的具體關係,但他長久處在父兄那種環境,稍微明白那種天才間互相珍惜的感覺。他正想著,女王又開了口:
  
  「對了,你來得正好,講到那兩個小王八蛋,我才想到我有東西要給辛維。你接下來會經過系館吧?還是排練室?順道幫我帶個東西給他。」
  
  女王說著,就把一迭資料放到他手上,紀宜看了一眼:「這是……?」
  
  「喔,辛維請教我的,關於一齣戲的背景資料,叫作『剪刀上的蘑菇』。」
  
  「剪刀上的蘑菇?」
  
  「嗯,很有意思的戲,你搞不好也會喜歡,辛維他們好像想拿來當畢制之類的。要是你對劇場有興趣的話,高年級選修劇場的課,我可以你讓你參與。你的個性很適合做劇場相關的工作,很細心又一絲不茍。」
  
  紀宜沉默了一下,雖然女王的誇讚得來不易,但紀宜聽得出女王避開了他在舞台上的表現。他不像罐子他們那樣,是一站上舞台,就能光芒四射的人物。
  
  即使如此他還是愛著舞台,愛著那個逐漸把它逼瘋的地方。
  
  紀宜拿著數據回到系館,問了一下那裡的學弟妹,有個學弟一看到他,臉就低下來紅了。紀宜以前見到這種反應,一定會溫言逗弄個兩下,但是現在竟一點也沒那種心情:
  
  「啊,學長問罐子嗎?他和Knob一起在大排練室喔,好像有戲在排練的樣子。」
  
  學弟羞澀地說。紀宜向他道了謝,拿著資料就匆匆離開了。
  
  進了大排練室,紀宜還是沒在舞台上看見罐子他們,舞台上正在排演赫赫有名的戲,Arthur Miller的『Death of a Salesman』中文改譯劇,是二年級今年的夏季首選。
  
  這齣戲由熟悉美國劇本的罐子執導,Knob飾演高難度的主角,主角的兒子則由同樣相當優秀的二年級演員何耀擔崗,是很受學院學生囑目的一場公演。
  
  如果不是現在自己心煩意亂,紀宜本來還很期待二年級的這個演出。但他現在只瞥了一眼,就問下面的排助,排助說:
  
  「罐子嗎?他和Knob在後面的更衣室裡吧!」
  
  紀宜拿著資料就要走,但那個排助同學卻叫住他:
  
  「呃,我想你現在還是不要……」紀宜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冷漠和恍惚卻嚇了排助一跳,他忙誤會地修正,畢竟紀宜在學長中還是極有份量的:
  
  「不,沒什麼,學、學長請自便,不好意思,小蟹學長。」
  
  紀宜根本沒再聽他說些什麼,拿著數據就走到更衣室前。還沒進去就看到門是半開著,裡頭傳來一般而言絕不會在更衣室裡聽到的聲音。
  
  「嗯……嗯……啊、啊,罐子,不要……那裡……啊啊……不、不行……」
  
  紀宜愣了一下,總算知道為什麼排助會露出那種表情。更衣室外只看得到罐子頎長的背,結實的臀部毫不吝嗇地對外裸露著,兩條有力的腿上纏著另外一雙白皙、精緻的小腿。而腿的主人正背靠在牆上,仰頭承受身前的人狂風暴雨的抽插。
  
  「罐、罐子,不要這樣……他們……還在等我們回去……嗯啊!」
  
  紀宜看見罐子的臀兇猛地向前頂了兩下,牆上的Knob向是被利刃捅了兩刀般,痛苦地把投發貼回牆上,手卻摟住了罐子的脖子:
  
  「罐子……罐子,」
  
  他無力地叫著,臉上卻泛起情慾的紅暈,裸露的側腹帶著潮濕的光澤,上頭滿溢著淫靡的液體,一看就知道已經累積不只一次了:
  
  「罐子,不要無理取鬧,就……就跟你說……啊嗯,啊,啊!那個學妹……啊哼,哈,哈啊……我……不認識了,我也已經拒絕了,啊……啊啊……罐、罐子……」
  
  傭懶地仰起臉,Knob的頰在燈光下像白玉般光滑,就是這張臉,在去年夏季的露天舞台上,擄獲了無數藝大少女的心。紀宜就聽過不少傳聞,據說那次演出後,很多學妹爭相和Knob告白,甚至無懼罐子的淫威,
  
  「我看見你對她笑了,拒絕就拒絕,幹嘛笑得那麼溫柔?」
  
  罐子霸道地說著,忽然抓住了Knob的雙肩,更加劇烈地挺起腰來。每一下都戳在Knob的敏感點上,弄得Knob哭泣著連聲求饒,卻又忍不住浪聲大叫,
  
  「真、真的不行了,罐子,我、我會壞掉……會壞……」
  
  說完又是一聲徹骨的呻吟,修長的身子被頂得波浪般亂搖,罐子乾脆把他放到地板上,讓他的雙手和頭髮抵著牆,從後面承受罐子等不到盡頭的猛烈衝擊。
  
  紀宜從背後看著,雖然當事人不是他,但光看罐子這種猛獸般的勁道、Knob被做得死去活來的表情,當然還有麻酥入骨的叫聲,雖然心情紊亂,也不由得起了反應。Knob細長的四肢不住揮舞,在罐子剛猛的肉體下輾轉掙扎,看起來真像快不行的樣子。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到底是該默默觀賞到他們做完(他承認畫面是很賞心悅目),還是出聲阻止他們。一向自忖臨事冷靜的紀宜,此時也陷入了彷徨。
  
  「原、原諒我……罐子……嗚……原諒我啦,下、下次不敢了……不要了,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Knob終於開始哭求起來,罐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性器,一邊狂抽猛插一邊快速地套弄起來。Knob前後都在男人的掌握下,被情慾逼得身軀不住顫抖,漂亮的臉蛋上全是汗水和淚水,唇也咬得滲水微紅起來,唾液順著下顎滑下來,卻擋不住一陣陣呻吟。
  
  那模樣竟讓紀宜的腦海閃過一個人的影像,頓時手腳冰冷起來。
  
  罐子仍然壓著Knob,性器乾脆地抽出,再像打椿機一樣地沒入。巨大的陽物頂得Knob整個身子震了一下,發出魅骨的呻吟:「嗯啊……!」抓著牆的手緊了一下,白濁的液體滿出身後的小穴,罐子也伏在Knob身上喘息,然後側首吻住了他。
  
  「罐、罐子,你……好過份……」Knob的唇和他乍分半晌,微嗔地喘息著。
  
  罐子很快又吻住了,這次懲罰性地咬了一下:
  
  「我才不過份。你的笑也好,哭也好生氣也好,那些表情全都是我的,我不許你隨便給別人看到。」
  
  他把性器從穴口拔了出來,抽了旁邊的衛生紙拭了一下,額上也同樣全是汗水。後穴乍失男人陽物的填充,被蹂躪不曉得多少次的內壁緩緩淌出濁白的液體,櫬得白皙的臀更加委屈不堪:
  
  「霸道……你這霸道的人渣……」
  
  Knob跌坐回更衣室的地板上,累極了似地閉上了眼。罐子俯身把他扶起來坐著,笑著擰了一下他的鼻子,欣賞Knob又累又拿他沒辦法的表情:
  
  「我就是霸道,怎麼樣?」
  
  他從地上拾起牛仔褲穿上,回頭才注意到紀宜的存在:
  
  「紀小子?」
  
  紀宜青筋了一下,自從他和女王熟絡起來後,多少也和罐子有些交流。雖說這個美國仔實際年齡是大自己一兩歲,但是也不到可以叫他「小子」的地步,更何況自己還是他名義上的學長。雖然紀宜知道跟罐子這種人計較尊卑只是浪費時間,
  
  「呃……女王……虞老師叫我送劇本的背景資料來給你。」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特別是罐子套上牛仔褲後,連褲頭也沒繫上,內褲當然也沒穿,就這樣晃著剛發洩過的性器朝他走過來,從他手中取中文件,低頭看了一眼,
  
  「喔,對,這就是我要的數據。謝啦紀小子!」
  
  他說著還拍了拍紀宜的肩,轉過身露出半截屁股對著他。紀宜看見更衣室裡的Knob直起了身,用上衣蓋住狼籍一片的下體,朝外探了探頭:
  
  「罐子……有人嗎?」
  
  他用微顯沙啞的聲音說。紀宜不否認Knob真的非常性感,剛被罐子整治一頓的他,更格外有種傭懶的風情,他懶洋洋地探出頭,後穴流出的液體沾濕了更衣室的地板,讓他不適地皺了一下眉。罐子立刻回頭,用身體擋住了Knob,
  
  「嗯,沒事就這樣吧!我待會還要排戲,幫我跟虞老師說聲謝謝。」
  
  竟是不讓紀宜看見Knob的裸體。老實說見到一年級的Knob時,紀宜多少有心動過一下,但後來還是放棄誘拐他。除了顧慮罐子,還有他對Knob這個人的直覺。
  
  太危險了。就像太過美麗的彼岸花,擁有把人一起拖向地獄的力量。
  
    紀宜轉過了身打算離開,隱約聽見Knob他們起身穿衣的聲音:「都是你,又射在裡面,嗯……弄、弄出來啦,不、不是……不要這樣弄……啊……嗯……」紀宜考慮要不要到前台去,和那些學弟妹說,導演和主角可能要再等久一點才能脫身。
  
  「……喂。」
  
  他看著罐子又和Knob玩起來的背影,有些恍惚地開了口。罐子回過了頭來:
  
  「紀小子?還有什麼事嗎?」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茫然地問著,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罐子似乎也有點意外,和Knob一起看著他。紀宜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連耳根子都跟著發燙,他忙掩飾似地扶了扶眼鏡,抱著滿懷的書,轉身就跑離更衣室。
  
  「紀小子!」
  
  但罐子卻叫住了他,他沒有回頭,只在轉角的地方停了一下:
  
  「……雖然不知道你指得是什麼,但是我告訴你,如果你真喜歡上什麼人,你就不會去思考那些事情。當你什麼都沒辦法思考,除了他以外什麼都看不到、想不到,甚至覺得連自己都不知道丟在哪裡的時候……紀小子,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紀宜的背影,回頭看到笑得曖昧的Knob,用手肘頂了他乳尖一下,才搔著頭背過了身:
  
  「媽的,說這些話真不像我。」
  
  紀宜從圖書館回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九點。
  
  今年夏季雨水豐沛,到處都濕濕黏黏的,露天劇場到現在都還無法啟用打掃,讓很多學院的學生擔心會不會影響到夏季公演的進行。紀宜撐著慣用的黑傘,一個人抱著滿懷的書步回研究生會館。
  
  經過新生宿舍的樓下時,紀宜卻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
  
  那個學弟,現在是在休息嗎?還是又在做著下一部作品,做到飯也忘了吃?或是為了得獎的事情,正在和指導師長慶賀呢?
  
  紀宜很快地甩了甩頭。不論如何,那都和他沒有關係了,他和介魚唯一的交集,就是那個人體模特兒的交易,而那已經被他親手放棄、親手給搞砸了。
  
  他又走了兩步,忽然發覺宿舍的牆下有東西。因為光線很昏暗,天空又下著雨,所以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等到站定一看,才發覺不是錯覺,牆下放了一個很大的紙箱,大到可以把一輛車放進去,但更令紀宜驚訝的是,紙箱裡冒出了一個人。
  
  「咦……?」
  
  紀宜忍不住拔下了眼鏡,在手裡擦了擦。眼前的情況實在太過詭異,畢竟光是紙箱裡冒出人,就已經夠不可思議了。
  
  但那個人從箱子裡冒出來後,又重新鑽了回去,紀宜聽到鐵罐相撞的聲音。那個人從箱子裡抱出一大堆鐵罐,放在紙箱外,把箱子清出一點空間,然後自己又鑽了回去。最後掂起了腳尖,好像試圖把紙箱的耳朵拉下來遮雨,但卻始終構不著,只好放棄。
  
  他在紙箱裡找了個地方躺下來。從紙箱的破洞裡,可以看到他週身都堆滿了形形色色、不知從哪撿來的鐵罐。他就睡臥在那些鐵罐裡,身上只蓋著一條薄被。
  
  這次紀宜再無懷疑,會做這麼詭異的事情的,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個人:
  
  「介魚!」
  
  一叫出這個名字,紀宜原本好不容易平靜熄火的心,又再次躁動起來。
  
  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跑到紙箱前,往裡面一看,那個穿著白色罩衫、披頭散髮的瘦弱身影果然就蜷縮在紙箱的一角,一邊發抖著一邊準備入睡。
  
  「介魚!你……在幹什麼?」
  
  他難以理解地看著他,被鐵罐簇擁著的介魚,看起來更有棄犬的感覺。這是在幹嘛?難道這次的藝術品,把自己裝到紙箱裡,在上面寫著:我很乖,請收留我嗎?
  
  介魚被他的叫聲驚醒,抓著被子跳了起來,還朝左右張望了一會兒。過了半晌,才看到紙箱上拿著黑傘,一臉焦急的紀宜:
  
  「呃……對、對不起……」
  
  他反射地道歉,但紀宜從他的眼神,很快判斷出他不太認得出自己。
  
  他連氣也懶得生了,只覺得心口堵了一塊很重很實的東西,熱熱的、又沉甸甸的,壓得他連鼻子也酸起來,眼睛裡都是熱氣。
  
  他很想大叫,對著眼前的人大叫,偏生又什麼也叫不出聲:
  
  「為什麼,會在這裡?」
  
  最後他聲音沙啞地問。介魚眨了眨眼,驀地對著他睜大了眼睛:
  
  「啊,你、你是……」
  
  紀宜的心裡升起一絲希望,就算是對自己憤怒也好、恐懼也好,至少他能牢牢記住自己,紀宜心裡就覺得舒坦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竟變得如此卑微,如此窩囊。但介魚看著他的臉,表情又迷惑起來:
  
  「啊,你……你是……」紀宜再也等不下去,他抓住介魚的手腕,像那天一樣,從紙箱中把他拉起來,讓他站到黑傘的庇護下。
  
  「我叫紀宜,戲劇學院戲劇科三年級,你可以叫我小蟹。」
  
  他又自我介紹了一次,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人自我介紹超過三次。然後才開口問:
  
  「怎麼了,為什麼睡在這裡?不回宿舍去?你在做作品?」
  
  「啊……因、因舍監說,太吵了,晚上……不能做……所以……」
  
  介魚為難地看了一眼散了滿地的濕鐵罐,紀宜心想果然如此,這個傢伙,不知道又為了什麼作品,竟然甘願睡到這種地方,還和這些紙箱和鐵罐睡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麼,紀宜竟不覺得荒謬,除了生氣之外,有種酸酸的、細細的衝動,從胸口像條絲線般抽了出來,像他在中庭看到那作品的紅絲線,很快擴散到全身:
  
  「你是白癡嗎?在這邊淋雨,感冒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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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虛妄之花 下


  「你是白癡嗎?在這邊淋雨,感冒了怎麼辦?」
  
  他問道,介魚卻只是搖了搖頭,伸手撿起一個滾落的鐵罐:「不、不要緊的,現在是夏天……」但紀宜卻打掉他的手,嚴肅地牽過他的身體:
  
  「接下來就要秋天了,那你要怎麼辦呢?作品在外頭也會淋濕吧?」
  
  「啊,沒關係,做好的部份……我會挪回宿舍,我自己在外面沒關係。」
  
  紀宜聽著他像傻話一樣的發言,又想起陽光下,那個令他渾身發冷、卻又禁不住打從靈魂發顫的作品。他咬了一下牙,拖著介魚的手就往大路那頭走:
  
  「走!跟我過來,我讓你有個安心創作的地方。」
  
  他咬著唇說。介魚被他拉得站不住腳,忙掙扎著回過頭:
  
  「不、不行!這些鐵罐……」
  
  他俯身抱住了那推鐵罐,但細瘦的手臂抓不住,很快就漏了一個,他回身去撿,卻在大雨裡跌了一跤,整個人倒回鐵罐堆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學生宿舍那頭似乎有人罵了一聲干,還碰地一聲關了窗。
  
  「這些鐵罐非帶走不可嗎?」
  
  紀宜靜靜地旁觀介魚的狼狽樣,最終忍不住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好像漸漸地、漸漸地,察覺了一些事物,
  
  「嗯,房間裡還有,已經串起來,做好的……」
  
  「那你等一下,我請人幫我們一起搬。你別擔心,我不會妨礙你,只是讓你有個專心做作品的地方,這樣行嗎?」
  
  他看著介魚,鏡片下的雙眸閃爍著安靜的光茫。好像被紀宜的語氣安撫,介魚微微點了一頭:「好是好,可是你……」他疑惑地看著紀宜,好像在努力思考他是誰的樣子。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視著自己,紀宜發現自己的喉口,竟不爭氣地跳動起來。
  
  所謂請人當然是請瓜子,他叫瓜子到指定的宿舍去,把裡面看起來像鐵罐的東西全搬過來。自己和介魚各提了一大袋鐵罐,他就一手拉著介魚,把他半拖著拉回了自己的研究生會館,沿路因為怕介魚淋濕,所以走得很慢。
  
  他低頭看了眼大雨朦朧下,介魚不知所措的眼睛。每次他們相遇,好像都會碰上雨。
  
  他把介魚再一次帶到房間門口,看見來過的房門,介魚還是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抱著那兩袋鐵罐,瓜子已經比他們先到了,看見紀宜帶著上次那個學弟,不由得大叫出來:
  
  「啊!你不就是那個……」
  
  紀宜不等他說完,把那兩袋濕淋淋的鐵罐扔進了房裡,在口袋裡摸了一陣,竟拿出了一張白色的信用卡:
  
  「這個拿去,裡面的額度隨便你用,就當是這些日子照顧我的謝禮。你今天之內搬出這間宿舍,去學校附近隨便找間房子租,租金和傢俱都記我的帳,今天以後不要再回來這裡。你的行李,我會請人打包之後再寄去你的新居。」
  
  瓜子目瞪口呆,他看著已經在檢視從新生宿舍搬回來,成山成堆鐵罐的介魚,又把視線定回紀宜身上:
  
  「喂,小蟹,難道說……」他的視線飄向介魚的背影。紀宜不耐煩地抓著頭:
  
  「就是這樣,這間房間我要和他一起住。聽到了嗎?聽到了就快出去!」
  
  瓜子怔了一下,隨即又叫了出來:
  
  「一起住?小蟹,可是……難道你……」
  
  紀宜再也不想多談,把手上的傘朝他一扔,伸手握住了門把:
  
  「快滾就對了!從今天開始,我和你就不再是室友了。」
  
  說著便關上房門,他隱約聽見門口的瓜子嘟嚷了一句「重色輕友……」,但他已經沒力氣再開門罵人了。
  
  他轉回頭來,看見介魚蹲在那一堆鐵罐前,正專注地檢視著罐口。他走到他身後,一時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看著介魚的背影。他比上次看到時又更瘦了,彷彿把所有的能量,都燃燒給眼前這些鐵罐、這些作品般,自己連生命力都吝於剩下。
  
  他看著他濕透的背,還有看到鐵罐完好時,臉上露出的喜悅神情,終於走了過去:
  
  「先換衣服吧,你的衣服全濕了,最好去沖個澡。」
  
  介魚聽到人聲,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一副看陌生人的樣子。紀宜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卻發平時情慾那種激動,而是某種更深、更磨人,彷彿連自己也無法摸清的衝動。
  
  他已經不期待介魚叫出他名字,他把眼鏡拿下來,擦去上頭的雨珠,
  
  「從今天起你就住在我這裡,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做什麼作品也隨便你。不過唯一一點是三餐要照常吃,我會逼著看著你吃下去。」
  
  他稍微加強了語氣,本來想介魚至少會說聲謝謝,要不然就是對他的提議加以抗拒。但介魚什麼也沒有表示,只是乖順地點了點頭,又把注意力放回鐵罐上去。
  
  目光擦過時,介魚看了一眼沒有戴眼鏡的紀宜,忽然張開了口,
  
  「啊……你是那個……」他看著他的眼睛:
  
  「那個……帶著殼的……男人。」
  
  紀宜愣了一下,「帶著殼?」
  
  「嗯,帶著殼。深紅色的,很厚、很厚的殼,裡面熱熱的,藏著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是卻不肯把他拿出來。有很多、很多的小人在裡面,他們在掙扎、在叫喊,拚了命地敲打著,但是因為殼太厚了,所以沒有人聽得到。」
  
  這是紀宜頭一次聽他說那麼多話,他想起女王對他舞台上的評價,心頭抽了兩下,他把視線轉回介魚身上,定定地凝視著他:
  
  「那你喜歡嗎?那個……帶著殼的男人。」他發覺得自己的唇乾澀起來。
  
  介魚看了他一眼,紀宜已經把眼鏡戴了回去,他便失去興趣般轉回了頭,
  
  「不知道,因為什麼也看不見。」他把玩著手裡的鐵罐,濕發再次蓋住他清澈的、宛如總是看著什麼地方的雙眸:
  
  「殼外面什麼也沒有……那是個什麼也沒有的男人。」
  
  ***
  
  
  『為什麼,我為你做得,難道還不夠多?我為你建造了世上最舒適的屋宇、為你開闢視野最美的花園,我為你備置乖順的僕人、享用不盡的珍饌,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願意脫去朝服,跪在你的足趾前,吻去你腳上滴落的顏料。』
  
  『這樣還不能滿足你嗎?我貪心的人兒,你究竟要我從我這裡挖出什麼來,才肯讓我交換一個溫柔的笑?』
  
  夏季公演的排練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自從上次的插曲,紀宜始終無法好好把那幕自戕的戲演完,總是會出狀況,要不然就是像斷線的風箏般,站在舞台上只是發呆。導演和指導老師都只好先把那幕跳過,先演其它的部份。
  
  除去那幕戲,紀宜的表現依舊精彩。他不曾忘詞,也不曾犯錯,在前段費盡一切心血追求畫家時,那種焦躁易怒、喜怒無常的扭曲脾氣,更是表現得入木三分。
  
  公爵甚至為了畫家,趕走了自己結髮十多年的妻子,那幕戲的逼真感讓全班同學都屏息以觀。
  
  「因為他本來就是這種人……」
  
  被趕出去的室友一號在舞台下碎碎念著,立刻被舞台上的紀宜瞪了一眼。
  
  紀宜和介魚,就這樣開始了室友的關係。
  
  一開始紀宜很不習慣,少了可以使喚的奴隸,有時臨時想吃宵夜,叫人的時候才發現瓜子已經不見了。他還真的用紀宜的錢,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高級套房,住到裡面去當大爺,聽說又重新交到了男朋友,走路都還有風,一整個脫胎換骨。
  
  紀宜從被人服侍,現在反倒像他在服侍人。介魚果真是在做什麼新作品,每天和那些鐵罐為伍,他擔心介魚又忘記吃三餐,所以每天都會抽時間回宿舍,看著介魚把帶回來的食物吃下肚,才滿意地趕回去上課。
  
  他甚至注意起介魚的喜好,發現他魯肉飯剩得比較多、拉麵剩得比較少,之後他就多添幾次麵食,發現介魚喜歡甜食、不喜歡酸的,他就在飯後多買了布丁,欣喜地看到介魚吃得津津有味。他還發現介魚喜歡泡澡,特地去精品店買了高級的沐浴香料。
  
  住進紀宜的房間後,介魚開始漸漸變得結實了一點,身體不再和以前一樣突兀地削瘦,和圓臉也搭配起來,他不再像棄犬,反而有種小綿羊的感覺。
  
  紀宜好幾次都想從背後偷襲,把他抱到懷裡,再好好地捏一捏他的臉。這種近乎丟臉的衝動,紀宜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總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那個他一直堅定地守著、用枷鎖層層束縛著的空間,正在逐漸地失速、失控,速度快得令他焦慮。
  
  紀宜有一次從戲劇學院回來,就看到他跪在毛毛雨裡,整個人幾乎要貼到地上,正賣力地揀著餐廳附近被人丟棄的鐵罐。
  
  他走過去,本能地想叫他。但介魚的神情如此專注,和他相處一陣子,紀宜才發現介魚也好、女王也罷,甚至罐子和Knob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那就是當他們投注於手邊的工作時,這個世界的一切是靜止的、與他無關的,甚至連現世的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就像熱戀一樣,紀宜想起罐子的話。那種即使把自己燒盡、即使把自己拖向地獄,也要與手中的創作同歸於盡的熱情,紀宜光想就覺得渾身戰慄。
  
  為什麼,可以做到這種事情?
  
  為什麼,如此無畏無懼?
  
  他看著介魚忙碌的背影,沉默地替他撐了一陣子傘。過了一會兒,乾脆蹲下來替他一起撿,介魚把撿來的鐵罐全放到帶來的洗衣籃裡,路上的學生停下來詫異地看著他們,紀宜也咬牙不在乎。金屬的碰撞聲和雨聲混雜在一起,更增添兩人之間的無言。
  
  把最後一個鐵罐放進去時,介魚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短暫地交接了一下,但還是沒有人說話,他們就一人提著洗衣籃的一邊,慢慢地走回宿舍。
  
  回到宿舍,介魚就把那些鐵罐,全都用細鐵絲串起來。有時紀宜坐在旁邊看他工作,他細心地幫每個鐵罐底部鑽孔,再在上面同一個地方也鑽孔,穿過鐵絲、栓緊固定,然後再拿起另一個鐵罐,依樣畫葫蘆地一路串下去。
  
  串成一大串時,介魚就把他立起來,懸在一根很長、很粗的木條上,就像做簾子那樣,當一串串的鐵罐都掛上去時,整個木條就像一張巨大的玉簾。把木條架在天花板上,從下面撥過,鐵罐就發出震耳欲聾的嘈雜聲,那是惹人心煩意亂的雜響。
  
  紀宜只要有空,就會留在宿舍看他製作。介魚還幫鐵罐用噴漆塗上各種不同的漸層色,房間的高級壁紙被噴得半毀,紀宜也全不在乎。他有一次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這是什麼作品?有題目嗎?」但介魚沒回答他,只是專心地替鐵罐上著色,鐵罐漸漸被染成夢幻一般的炫麗色彩。
  
  介魚有時什麼都不做,只是走在鐵罐串成的行列間,像孩子一般撥弄著那些鐵罐,聽他們發出的刺耳聲響,彷彿那是世間最悅耳的音樂。
  
  那種時候,紀宜就會又有那種感覺。即眼前的少年消失了,從這個房間,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星期六的時候,天空依舊下著雨,夏季公演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紀宜卻仍舊在那一幕失常,他像個失魂的木偶,看著畫室裡相吻的畫家和少女,怎麼也說不出接下來的台詞:
  
  『我明白了,就像在雪地裡捕捉夏蟬、在炎夏裡尋找冬蕈,我總以為這世上的一切,只要循著正確的道路追求,就像背負著十字架,走在漫長道路上的我主,總有一天會蒙受上帝的寵召。然而我錯了,這世上有一種花,只能存在於夢中,人們追求著那種花,即使明知一世也碰觸不到,卻仍無法移開目光。』
  
  『別了,我的摯愛。願我再睜開眼時,能看見世人遺忘的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遍地開滿了你我所尋求的虛妄之花。』
  
  排練室的時間已經到了,紀宜卻仍呆立在舞台上,任憑導演再怎麼引導都沒有用,只好先叫他從舞台上下來。
  
  二年級是接下來的租用者,早就全等在位置上了。紀宜在裡面看到女王,還看到旁邊的罐子和Knob,才想起他是那出「推銷員之死」的指導老師。女王一直看著舞台,盯著他反覆嘗試、卻又反覆失敗的身影,讓紀宜更添挫敗感。
  
  「算了,小蟹,下次吧!」導演同學看起來也很挫敗的樣子,用劇本敲著頭:「唉,到底怎麼回事,其它地方明明很順利啊,難道要改劇本嗎?」
  
  紀宜坐在舞台邊緣,發呆了良久,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過了很久,才茫然地從台階上下來。就在這時,一直等在下面的女王,竟忽然開了口:
  
  「等一下,小紀,你再上去。」
  
  三年級的劇組都嚇了一跳,回頭看著位置上的女王。紀宜很快張口,
  
  「可是,排練室的時間……」
  
  「管什麼排練室時間!你又不是排助!小紀,你是演員!你老是這樣,演員就給我什麼都不要想,站到舞台上就對了,快回去!」
  
  紀宜只好愣愣地又站回舞台上,其它三年級的都已經在幫忙收拾,其它的演員也換下了戲服。只留紀宜一個人待在舞台上,女王似乎呼了口氣,對旁邊的人一比:
  
  「辛維,你也上去。」
  
  二年級的更是愣成一片,紀宜看著罐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自己好像也很疑惑,詢問地看了一眼女王,最後還是聽話地單手撐著舞台邊緣,躍到紀宜身邊。
  
  女王看著兩個演員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握著十指開口了:
  
  「扁他。」
  
  舞台上的兩人都愣住。女王馬上就不耐煩了:
  
  「叫你們互扁對方沒聽到嗎?你們現在站在哪裡,辛維,小紀?」他揚了揚下顎。
  
  罐子立刻就有了反應,他擺開架勢,專心地看著仍然一臉彷徨的紀宜。紀宜開口想講些什麼,驀地下顎傳來風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側臉已經重重中了一拳,力道大到讓他瞬間後移,整個人跌坐在舞台上:
  
  「什……」
  
  他錯愕地抬起頭,下手的人是罐子,他竟然真的就這樣扁了自己下巴一拳。他聽到觀眾席上的女王大叫起來:
  
  「誰叫你們打臉,不准打臉!兩個都是,你們還要演戲,辛維,給我收斂力道,你的拳頭會打死人!」罐子揚起臉,挑釁地勾起唇角,
  
  「我有收啊,否則紀小子現在哪能醒著?」
  
  整個排練室裡沒人敢出聲。紀宜看見罐子又朝他移動過來,這回竟出拳朝他肚子,他忍著痛掙扎地爬起來,本能地想逃離舞台,但女王很快又開口了:
  
  「小紀!不准跑!你今天下了這個台階,以後就不用想在我面前再站上去。」
  
  紀宜僵了一下,腳停在台階邊緣,就這樣一遲疑,罐子的拳已經往他肚子上招呼。這一拳打得結結實實,而且紀宜根本不相信他有收斂力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抱著肚子在舞台上跪倒,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快移了位,心跳也扭曲起來:
  
  「唔呃……」
  
  觀眾席上傳來女生的驚呼,三年級班好幾個女孩子用心疼的目光看著他。
  
  罐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脫了上衣,正輕快地跳著小碎步。拳頭仍然沒有收起來,對著他張牙舞爪,紀宜扶著舞台地板,顛顛倒倒地重新站起來。
  
  但他才撐起一隻腳,罐子的拳又朝他揮舞過來,這次技巧地打在側腹上,還好紀宜有前車之鑒,緊要關頭閃了一下,否則絕對又會被打飛出去。但這一下還是擦在肋骨上,疼得他額角都出汗了,
  
  「可惡……」
  
  罐子拳收攏在頰前,架勢穩若泰山,紀宜頭腦有些暈眩起來,剛才下顎那一拳的麻痺效果還在,讓他耳朵嗡嗡作響。他強迫自己站直,正對著罐子鋒利的拳頭,罐子卻沒等他站穩,照面又是一拳過來。
  
  這次紀宜冷靜下來,往右一閃,罐子這一拳就撲了個空。驀地腳下一絆,罐子竟然聲東擊西,右足往他的腳脛重重一掃,紀宜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右碰地一聲倒了下去。他緊急伸手去扶,但側臉還是撞到舞台邊緣,眼鏡被撞飛出去,額角甚至碰出血痕。
  
  觀眾席上傳來男同學的笑聲。其中笑最大聲的就是瓜子,他很快又自制地摀住了嘴。
  
  「這樣就不行了?紀小子?反應遲鈍啊,年輕人。」罐子看起來十分享受這場「互毆」的戲碼,居高臨下地挑著手指。
  
  紀宜緩緩地扶起腦袋,也不去撿眼鏡了。他的腦袋變得清醒了一點,他感到有把小小的火焰,在他心底慢慢點燃起來,他看著持續朝他挑釁的罐子,頓時觀眾席上的驚呼也好、笑聲也好,紀宜覺得自己都聽不見了,眼前只有罐子一個演員,還有他自己。
  
  他緩緩地站直起身,罐子又朝他脖子揮了一拳,這次是直拳。紀宜上身往後一縮,雙手一上一下,巧妙地夾住罐子的前臂,然後反手抓住,下狠勁一扭。
  
  罐子眼捷手快,反射地往後一退,掙脫了紀宜的掌握,
  
  「不錯嘛,有點意思。」罐子揚了一下唇角,看著紀宜的架勢,
  
  「既然這樣,我也不能放水了。」
  
  他話還說到一半,拳忽然變得又快又狠,每一拳都打中紀宜的要害。紀宜咬了一下牙,在舞台上拚命招架,一下子退到舞台邊緣,又從罐子身邊鑽到布幕旁,冷不防側臉又被刷了一下,頓時熱辣辣地疼。但紀宜的拳也掃到罐子的額頭,讓他踉蹌地退了兩步:
  
  「干!就叫你們不要打臉……」
  
  女王的罵聲又起,但顯然舞台上兩人都已經不見了。紀宜一開始還遵守學過的章法,規規矩矩見招拆招。但罐子越打越狠,每一拳打在身上,都痛得紀宜渾身發顫,他到最後也不管那麼多了,逮到空檔就反擊,每一次下手都比前一次重。
  
  頓時舞台上悶哼聲不斷,兩個人身上都掛了彩,兩個人就像互咬的瘋狗般,彼此偷襲著對方的空檔。
  
  紀宜乾脆脫掉戲服,只留下裡面的內衣。罐子的胸膛上都是汗,胸口又中了紀宜一次手刀,終於往後坐倒,但他很快扯住了紅色布幕,穩住了身體,竟然伸腳側踢紀宜的肚子。
  
  紀宜被他的足尖掃過,隱隱生疼,他也不再客氣,伸手抓住罐子的腳,一扭把他在舞台上翻過來。罐子胸口著地,發出一聲痛哼,紀宜披頭散髮、就連褲子也歪了一邊,全身的瘀青都在痛,腦子因為多次中拳糊成一片。
  
  但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胸口、從四肢百骸,啪地一聲釋放開來。
  
  他騎到罐子身上,罐子眼捷手快,翻身過來仰對著他,又對他的臉揮了一拳。紀宜心頭火起,只覺得腦袋和胸口都有把大火在燒,有個聲音在腦袋裡不斷輪轉,他也沒去細心他們叫些什麼,他只想盡情地、不受任何拘束地扁眼前這個混帳一頓。
  
  他拗住罐子的腳,把他又翻了回去,抓著他的頭髮,把他汗濕的臉朝自己扭過來,竟用額頭猛地撞過去,就撞在罐子脆弱的鼻子上,頓時雙方臉上都是鮮血:
  
  「罐子!」觀眾席上有人驚呼,是Knob的聲音。
  
  但紀宜完全聽不見、看不到,他氣瘋了般,抓緊罐子的額發,死死壓著他企圖逃脫的身體,右手又是一拳,再一拳。罐子踢著腿掙扎,從紀宜身下翻起來,紀宜就撲上去揪住他的肩膀,把他壓倒在身下,對著他的下顎又是一撞。
  
  罐子被撞得往後直飛,紀宜就像個瘋子般再一次騎上去,對著舞台旁狂吼一聲,抓起罐子的脖子,舉高拳頭就要補上一記狠的。
  
  「停!停下來,兩個都給我住手。」
  
  女王忽然開口,罐子幾乎是立時就停止了所有動作,躺在地上看著紀宜。但紀宜似乎猶不解憤,手抓著罐子頸子不放,一副要把他脖子扭斷的樣子。
  
  觀眾席的同學幾乎全都站了起來,女王走到紀宜身後,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只輕輕一扭,就把還在喘息的紀宜給拉了起來。
  
  「小紀,」
  
  他看著雙目瞠出血絲、喘息不已,滿臉憤怒的紀宜。紀宜還瞪著慢慢爬起來的罐子,好像想把他碎屍萬斷那樣。女王嚴肅地看著他的表情,然後揚起唇角,
  
  「感覺到了嗎?」
  
  他用沉靜的聲音問。紀宜總算恢復一點神智,唇角淌下血漬,他伸手將他抹去,女王忽然伸出手來,把掌心貼在他胸口,
  
  「感覺到了嗎?小紀,這就是你的殼!你現在拿下來了,雖然時間很短暫,但你應該可以感受到。小紀,那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你。永遠要記住這一刻的感覺,當你站上舞台,就用這個去感受舞台。舞台比什麼都敏感、什麼都纖細,你的一點點偽裝,都會阻礙你前進,把這些通通都丟掉!小紀,不要害怕,站在舞台上,你可以無所畏懼。」
  
  紀宜愣在聚光燈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罐子已經爬了起來,正在擦著鼻子裡流出來的血。他看見Knob擔心地跳上舞台,拿了紙巾給他,卻被罐子搖手婉拒了,
  
  「打得不錯,紀小子。」
  
  他走過怔愣的紀宜身邊,拍拍他的肩。被Knob扶著走下台階時,還背對著他,對他比了個姆指:
  
  「下次找個地方玩真的吧!不演戲的時候。」
  
  紀宜在回宿舍的路上,順道去了一趟保健室,三年級的執導同學也很擔心地跟去。還好罐子好像真的有手下留情,都打在不太明顯的地方,除了唇角的傷,其它都只是輕微瘀青,用舞台妝應該可以蓋掉,但肚子和手腳都還在隱隱作疼。
  
  眼鏡歪掉了,紀宜沒時間再去配一副,只好先把他收到衣袋裡。
  
  他一拐一拐地回到會館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他才想起自己忘記買晚餐,介魚沒有他看著,一定又沒有好好吃飯。
  
  他不禁歎了口氣,在走廊的大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樣子。現在的他,還真是夠狼狽了,從身體到內心都是,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痛快了些。
  
  他走到門口,忽然發現房間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愣了一下,第一個想到會不會是瓜子跑回來,但仔細一聽,又覺得聲音不像。為了讓介魚可以自由地跑出去撿鐵罐,不會因為回來忘記密碼鎖被關在外頭,紀宜都沒有鎖門。
  
  房內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然後是介魚一慣細微的嗓音。紀宜心頭一緊,立刻就衝了進去:
  
  「介魚!」
  
  一衝進去,紀宜的臉色立時就變了,臉上的傷隱隱抽痛。他看有個不認識的男人,看年紀和穿著應該也是這學校的學生,正壓在介魚身上。介魚則四肢放鬆地躺在地上,周圍散落著兩、三袋的鐵罐,而男人正笑著對他開口:
  
  「這樣就對了嘛!總不能讓我免費幫你,反正你也被很多男人上過,不差……」
  
  紀宜沒等男人把話說完,就衝過去推開了男人:「介魚!發生什麼事了?」
  
  介魚看起來有點錯愕,他看了一眼滿臉是傷、眼鏡也沒了的紀宜,好像有認出他是誰。又看了一眼被紀宜推到牆邊去的男人:
  
  「啊……他只是……」
  
  「只是什麼?你認識他?」
  
  紀宜瞇起了眼。介魚搖了搖頭,臉色如常地說:
  
  「我……我在路上遇到他。因為撿了太多鐵罐,一……一個人搬不回來,他就忽然走過來,說、說是要幫我搬,我就把袋子交給他,和他一起提回來……」
  
  紀宜覺得胸口有東西在撞擊,他咬住了牙,
  
  「然後他就跟你說,既然他幫了你,你就應該付給他報酬,就像人體模特兒時一樣。所以你就讓他對你為所欲為?」
  
  介魚沒有答話,只是對著紀宜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男人聽了介魚的話,得意地笑了一下,邊脫著上衣邊又走了回來:
  
  「聽見了吧?小子,他都同意了。反正你應該也上過他吧?彼此彼此,老實說上次在那間破房間上過之後,一直覺得不過癮,又找不到借口再來一次,這次在福利社旁邊撞見,原來他又開始招攬起男人啦!還住到這麼好的房間……」
  
  「滾。」
  
  紀宜仍舊蹲在介魚身前,背對著男人說。男人愣了一下:
  
  「什麼?你沒聽到他說的話了嗎?你以為自己是誰啊?是他自己……」
  
  紀宜從地上站了起來,仍然沒有回過頭,「我叫你滾,聽到了沒有?」
  
  男人被他低沉的聲音懾得停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放棄,還伸出手來抓過紀宜的肩:
  
  「喂,就跟你說了,是他自己說……」
  
  碰地一聲,鼻樑骨斷裂的聲音在房間回音裡聽來格外清晰。紀宜的拳頭還停在半空中,男人已經摀著鼻子倒退了好幾步,一路退到了牆頭:
  
  「干!你幹什麼……」
  
  男人摀著淌血的鼻子,聲音已有些驚慌。紀宜才慢慢轉過身來,邊靠近男人邊捏了捏手骨:
  
  「我剛才才被人莫名其妙扁了一頓,現在心情正好很差,順便告訴你,我是戲劇學院的,還是你想當我下一出即興演出的對手?」
  
  紀宜一邊靠近一邊揚起唇角,沒了鏡片的遮掩,盈滿笑意的眼神看起來更為駭人。男人先是逞強地挺了一下脖子,然後退了一步、兩步,最後終於踉踉蹌蹌地退出了房門,從房間裡可以聽見他飛也似地跑下迴旋梯的腳步聲。
  
  紀宜吐了口氣,心情終於好了一點。老實說剛下舞台時,他是真的有點不爽,畢竟被學弟這樣海扁,雖然知道罐子大約也明白女王的用意,在協助自己、引導自己,所以才這樣拚命地激發他的怒氣。
  
  但是真的,好痛。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人硬生生從體內剖開一般。
  
  他坐倒回椅子上,看見介魚又開始收拾起地上的鐵罐,竟一句謝謝沒對他多說。
  
  他無言地望著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紀宜終於漸漸瞭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介魚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特性,就是對現實世界的一切毫無抗拒地接受。
  
  即使有人欺負他、凌辱他,在大雨裡把他趕到宿舍外頭,他也不會覺得生氣,他只是單純地接受。就連紀宜曾經破壞他作品的事,不過幾周時間,介魚連他的臉也給忘了。
  
  所以別人對他的善意也相同。紀宜的善意,讓他住進這間房間、為他準備食水、替他洗澡、協助他創作,這些平常人會覺得受之有愧的恩情,對介魚來說,就只是「接受」,一如他對惡意的態度。所以他不會對任何人感到感激,也不會有任何不好意思。
  
  善意也好、惡意也好,對介魚而言,就只是單純地「發生了」而已。是不是發生在他身上、對他有什麼影響,介魚都無所關心,他也不會記在腦子裡。
  
  他忽然想起瓜子的話:像你這種人,就該碰到比你無情一百倍的人……
  
  正發呆著,介魚已經把剛剛做到一半的、最後一串鐵罐也串上鐵絲,串在最尾端的一條大木條上。鐵罐已預先噴上了噴漆,串在五顏六色的鐵罐上,更增添夢幻的色彩。
  
  介魚好像相當興奮,他從地毯上跳起來,走到那一張張鐵罐做成的大簾子最前端,竟是開始搬動那些鐵罐。
  
  「怎麼了?要幫忙嗎?」
  
  紀宜驚醒過來,看到他吃力地曳著大木條,忍不住出手幫他。介魚就說:「到庭院去!到有風的地方!」紀宜搞不懂他想幹嘛,但這些日子下來,他也放棄搞懂介魚的想法了,就幫著他把一串串簾子搬到了下面的中庭。
  
  警衛聽見鐵罐的雜響,還探出頭來看了一眼。他們合力把鐵罐串成的簾子全都搬到庭院裡,庭院的風很大,天空懸著一輪明月,星星數量不多,但足夠明亮。兩人就在庭院的涼亭架上,把那些簾子全都懸了起來。
  
  介魚走到最前端的簾子前,雙手用力向那些鐵罐一推。
  
  鐵罐被風牽引,立刻起了連鎖反應,先是一串鐵罐,然後是兩串、三串,前頭的簾子先動起來,撞到後面的鐵罐,後面的鐵罐也跟著擺動,就這樣牽動了整片罐海。
  
  鏗啷、鏗啷,介魚和紀宜都站在鐵罐前,聽著鐵罐相撞的聲音,擾人心緒的刺耳聲響,配上奇異夢幻的色彩。紀宜站在風中,癡癡地看著那篇飄揚的罐海,他覺得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那些聲音佔領了、眼睛被那層色彩給迷惑,心卻越來越混亂了。
  
  「『愛情。』」
  
  介魚看著那些飄動的鐵罐,被噴漆染得也五顏六色的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
  
  「這是這個作品的名字。」
  
  紀宜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些鐵罐,只是看著介魚的背影,又鑽到那些晃動的鐵罐間,這邊撥一下,那邊敲一記,好像在調整他震動的頻率,又像單純和孩子玩鬧的傻爸爸。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成作品的瞬間,介魚的表情看起來是那樣快樂。
  
  好痛,除了臉身體以外。還有其它不知什麼地方,確實地在疼痛著。
  
  「對了,你怎麼了?」
  
  介魚站在罐海裡,忽然回過頭來看著紀宜,紀宜發現他竟盯著自己的臉:
  
  「你受傷了嗎,紀宜?」
  
  紀宜愣了一下,本能地狂喜起來,如電流般的興奮感竄過他的心頭,他發現自己的手心在發抖,當介魚叫他名字的時候。但隨即又醒悟到,他竟然為了一個學弟記住他的本名,而高興到這種地步,甚至連身上的傷痛都頓時忘了。
  
  啊,他忽然明白了。明白罐子的話、也明白那一幕,他始終演不出來的原因所在。
  
  但是,已經太遲了、也太多了。
  
  大概是見他沒有回答,介魚走到他面前來,紀宜便忽然伸出了手,用力抱住了他。他忽然發現,他這一生,竟從來沒有真正擁抱過一個人,那種熱度、那種幾乎把人逼瘋的衝擊,胸口彷彿被人挖出來、揉碎了再裝回去,再也摸不清原來的模樣。
  
  「介魚……」
  
  他感覺到自己眼眶潮濕,看了一眼仍舊不明所以的介魚:
  
  「小魚……我……」
  
  螃蟹以為伸出蟹爪,就可以補捉到眼前的小魚,卻反而被魚吃去了偽裝。
  
  他的殼不見了、融化了,被眼前這些嘈雜的鐵罐給敲碎了、擊潰了。
  
  但他卻已離不開那條魚,被魚拖進了他所不熟悉的汪洋大海裡。
  
  而這一迷失,就是整整七年的光陰與折磨。
  
  ***
  
  
  「小蟹學長!」
  
  紀宜才一走進那間約定好的Lounge Bar,就看到座位那頭有人朝他大力揮手。那是個打扮精緻,染著俏麗紅髮的女孩,雖然三年多不見,紀宜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杏!」
  
  即使是一向穩重的他,見到久違的老友,還是小跑步起來。林杏比他更激動,他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就抱住了撲過來的紀宜:
  
  「小蟹學長,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喔,你一點都沒變!」
  
  她的唇上塗著高雅的唇膏,穿著白色的短晚禮服,頭髮燙捲了高高盤上頭上,還配上鑲珍珠的發扣,看起來成熟許多,不再是當年那個過度減重的黃毛丫頭了。她又看了旁邊一直站著、看來十分侷促的男人一眼:
  
  「介魚!你是紀學長口中的小魚吧?幸會,久仰大名。」
  
  林杏笑著說,介魚才從紀宜背後冒出一顆頭,見林杏伸出了手,趕忙伸出手來跟她握了握,林杏卻握著他的手不放,笑得燦爛又曖昧:
  
  「你真有本事,竟然真的到英國去把我們的小蟹追回來了,否則我們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他了。」
  
  介魚立時臉紅起來,紀宜連忙低喝一聲:
  
  「小杏,不要這樣,小魚他很容易害羞。」
  
  林杏打量了穿著白色西裝,難得端端正正的介魚一眼,才抿著唇放開了手,還嘻嘻地笑了一聲:「好嘛好嘛,我知道,小蟹學長最憐香惜玉了。」
  
  聽見久違的學生時代調侃,紀宜心中泛起許多感觸。抬頭見林杏跑回座位上,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從他身邊站起,林杏還挽著他走過來,紀宜不禁一愣:
  
  「這位是……」
  
  林杏低了低頭,蒼白的後頸泛起紅暈:
  
  「啊,是我的未婚夫,也是現在我那個劇團的演員之一。我們明年春天結婚。」
  
  「這樣啊,恭喜妳,林杏。」紀宜由衷地笑著,看著林杏像新人般羞澀地低下頭,回想起當年舞台上,那只活潑、放蕩的母貓,不由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萬千。
  
  「啊對了,其它人呢?」
  
  紀宜轉頭看了一眼Lounge Bar的四周,林杏就嘟了一下嘴:
  
  「還說了,只有我們準時而已,啊,熊先生已經到了,不過他好像拉肚子,跑去上廁所,到現在還沒出來。」紀宜愣了一下,反射地問:「熊先生,那誰?」林杏就說:「就是女王的排助啊,叫Teddy的,你忘啦?」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有這個角色……」
  
  紀宜苦笑了一下,介魚一直捏著他的手,他就回頭看了眼怯生生的情人,溫柔地笑了起來:「你先去那邊坐著吧,這裡的酒聽說很不錯,反正大概是我要付帳,你就盡量點吧。」介魚卻還是沒有放手,紀宜就笑道:
  
  「放心,我不會再偷偷跑到英國去,最近機票錢很貴的。」
  
  介魚才臉紅了一下,點了點頭,回到沙發上乖乖坐著。這時門口傳來摩托車的聲音,林杏幾乎是立刻就跳了起來:
  
  「干,不對,喔,我姊她們來了!」
  
  似乎發覺自己的言行不符淑女風範,林杏紅著臉摀了一下唇,還偷看了下坐在沙發上的未婚夫。她和紀宜都跑上Bar的階梯,到寒冷的屋外去,因為是大年初二,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只有幾輛呼嘯而過的摩托車。
  
  其中一輛就在他們面前緊急煞停,是重型摩托車,重金屬管滑壘的瞬間,竟讓紀宜想起一位已故的故人。那個人的重型摩托車,後來被女王保留起來,一直留在活動中心的辦公室前,當雕塑一般地裝飾著。
  
  「菫!妳遲到了!喔,還有『姊夫』!」
  
  林杏刻意強調地叫道。摩托上載了兩個人,駕駛的人一貫的紫色沖天頭,還變本加厲地塗了同樣紫色的眼影。後座的人則留著一頭黑色長髮,畢業多年,只有她看起來一點沒變,依然是冷漠、艷麗的冰山美人,只是眉間看得出些許成熟的痕跡。
  
  「杏,妳胡說什麼!老娘才不會嫁呢。」
  
  菫一跳下摩托車就說。林杏笑著接口:
  
  「哎喲,菫,妳就別逞強了,你看阿耀學長多情深意重,都不離不棄地纏了你四年了。」前座的阿耀就拿下安全帽,對著菫穿皮衣的背哼了一聲:
  
  「妳以為我想娶你這種人做老婆嗎?」
  
  「林菫、何耀,好久不見。」
  
  見兩人又要吵起架來,紀宜連忙踏前一步,溫和地說道。阿耀首先瞪大了眼睛,好像認不太出來似地瞪了他好久,緊接了張開了嘴,費好了大力氣才叫出聲來:
  
  「小蟹?!」
  
  他不可致信地撲上去,雙臂環繞住紀宜的肩:「媽的!真是你?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從英國嗎?靠,死小子,我們都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林菫也走到紀宜身邊,「白癡,他是被小情人追回來的。否則他紀大少爺哪有這麼容易滾回來。」她說著。紀宜臉紅了一下,他放開阿耀,菫也忍不住伸出臂,和紀宜緊緊相擁了起來:
  
  「歡迎回來,小蟹。」她難掩感動地說。
  
  「你們還是每年都會來聚會一次?」
  
  走回Lounge Bar的沙發,介魚看見紀宜回來,表情明顯鬆了口氣。紀宜捱到他身邊坐著,每個人都點了杯酒,紀宜點了摻水的威士祭,替介魚點了香檳,他的視線逐一掃過劇組成員的眉目,長長歎了口氣。
  
  「是啊,就缺你一個人,小蟹公爵。」阿耀笑道。林杏在一旁接口:
  
  「本來是女王召集我們的,我們每逢這天的早上,就會一起……去他們兩個的墓上轉轉,然後晚上到這附近聚會,聊聊近況、大夥兒一起喝喝酒。」
  
  林杏呼了口氣,林菫就看了一下周圍:
  
  「咦對了,女王呢?他還沒來?」
  
  「喔,老師有打電話給我,他說他今年不能來,他好像要去探望什麼人,要到東海岸那一帶的山區,好像是一間療養院還什麼的。」
  
  熊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冒了出來,但很快又抱著肚子衝回廁所去。
  
  沙發上的眾人臉色都略微變了一下,紀宜的神色倒是平和,他在眾人的沉默中喝了一口威士忌,淡淡說:「我有去過,他一搬到現在這間療養院,我就去看他了。他的情況很好,很健康、很快樂,他的親人一直陪著他。」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肌肉緊繃,介魚擔心地握了一下紀宜的手。沙發周邊的人都低下了頭,阿耀一語不發的掛在把手上,林菫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林杏則忽然摀住了面頰,旁邊的未婚夫遞過手帕,她就強笑著接過,還拭了拭眼角。
  
  「或許他……真的是幸福的也說不一定。」
  
  開口的還是紀宜。他看了一眼旁邊始終望著他的介魚,溫婉地笑了笑:
  
  「因為世界從來不止一個……人只要能待在他嚮往的世界裡,就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雖然當我們掀開他人的故事、坐在舞台下,觀賞別人搬演的戲劇時,總會覺得舞台上的演員如此不幸,為他們憤憤不平、為他們一灑同情之淚。一旦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從自己的眼睛看出去,才發覺這些悲傷的事物對自己而言,竟也是種另類的溫柔。」
  
  他握緊了身邊的介魚,感慨地笑了笑:
  
  「不是嗎?我想罐子他們,現在應該也在世界哪個地方繼續演著吧!」
  
  林菫一直背靠在沙發上抽煙,這時忽然悠悠地開口,
  
  「女王……你們還記得嗎?女王曾經說過很多次,為什麼這齣戲,不找專業的演員,非得找年輕、像我們一樣青澀的學生來演的原因。」
  
  她似乎感慨地吐了口煙,眼睛直視著前方:
  
  「大概就是因為……這齣戲,那出『剪刀上的蘑菇』需要的,正是那一種荒唐和毀滅的力量。而只有年輕、只有世人所謂的無知和懵懂……才能允許那樣的力量,也才有可能爆發出那樣的力量。現在叫我們再去演一次,只怕這劇組沒人再能演出來了,而還演得出來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
  
  沙發周圍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靜靜地喝著手邊的酒。林杏擦乾了眼角的淚痕,看著緊緊牽著手的紀宜和介魚,忍不住破涕笑了起來,打破了沉默:
  
  「對了,小蟹,別光講別人的事,這麼久不見,我們都很好奇你的事。」
  
  這話說得沙發旁眾人都點頭贊同,紛紛直起了身,八隻眼睛全望著紀宜。紀宜苦笑了一聲,放下酒杯攤了攤手:
  
  「還能怎樣?只是去個陌生的國家流浪了兩年,一事無成地回國來,就只是這樣而已。」林杏還不打算放過他,笑道,
  
  「少來,我們不是要聽這個。你怎麼會跑回來的才是重點。」
  
  紀宜瞬間有些侷促,人也安靜下來。介魚捏了一下他的手,竟開了口:
  
  「是、是我去……帶他回來的。」
  
  他一開口,紀宜就立時出聲:「小魚,沒關係,不用說。」
  
  「我……我很……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他。他……為我做了很多很多,真的很多。但是我…這麼多年來……七年來,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心情,是我害他……」
  
  「小魚,不要說了!」紀宜忽然放大了聲量,Bar裡的人都朝這裡看了一眼。
  
  紀宜彷彿也察覺自己反應過度,見沙發周圍的人都看著他,不禁有些臉上發燙,他捏了一下手裡的毛巾,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抱歉,我……去上個廁所。」
  
  他說著,就踉踉蹌蹌地走向了廁所。不知道是否有些酒意,腳步看起來格外不穩。介魚立時跟著站了起來,追著紀宜的背影:
  
  「小蟹……小蟹!」他叫著。
  
  紀宜幾乎是衝進廁所,自動門在他身後碰地一聲關上。他看著鏡裡的自己,早上梳理好的頭又亂了,西裝也有些歪,他有些茫然地調整好,今天外頭仍然下著雨,年關的雨,把他肩頭都打濕了。
  
  他忽然想起來,他們好像總是會碰到雨,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是如此。
  
  新年的雨,冷冷的、時有時無的,就像介魚過去七年來對他的態度。
  
  一定是太漫長、太難熬了。所以他才會愚蠢地決定放棄一切。
  
  門被人慢慢推開,有人走進來,紀宜知道是介魚,他對著鏡子慌忙抹了抹臉,從鏡子裡看到介魚低著頭的身影,忙看著鏡子笑了:
  
  「小魚,我沒事,我馬上就回去。忽然跑進來,一定嚇到那些小毛頭了,我們還是回去喝……」
  
  「紀宜,」
  
  介魚叫了他的本名,往他的背走近。久違的稱呼讓紀宜再也忍不住地紅了眼眶,他只好閉上眼睛:
  
  「紀宜,對不起……對不起。」
  
  介魚忽然靠了上來,豐潤起繭的十指貼上他的背,唇上反覆著這樣的細語。紀宜靠在洗臉台旁,忍住滿腔的鼻酸,強笑著揚起唇角:
  
  「道什麼歉呢?你又……沒有錯。」
  
  介魚擁住了他的肩,用唇觸碰他的臉頰。紀宜看著他滿懷憂傷的眼神,像是再也忍耐不住,緊緊咬住下唇,淚水在那一瞬間奪眶而出,滴濕了鏡子裡的自己,就連介魚的身影,也跟著模糊了。
  
  自從「剪刀上的蘑菇」公演後,紀宜就不再參與任何學校的劇場設計,專心投入論文的研究,兩年多前,紀宜終於從劇場研究院畢業,取得劇場的碩士資格。他的父親接到這個消息,褒獎了么子一番後,就打算把他送到英國繼續深造,和他其它兄姊一樣。
  
  那一年,紀宜陷入了最大的猶豫。那時候他和介魚住在一起,已經長達五年,正為了紀宜的畢業,在一起另覓新居,好替介魚找一間畫室。
  
  介魚還是一樣,做著他永無止盡的創作。他的腦子裡像是有數不清的美麗構想,總是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另闢蹊徑,五年來拿了一個又一個的獎,即使畢業之後,也持續在國內的美術比賽中展露頭角,甚至有國外來的老師主動說想指導介魚。
  
  但他本人倒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意願,一來介魚懼於和人接觸,二來對介魚而言,他的藝術細胞彷彿是天生的,在哪裡創作都蓋不住他的光芒。
  
  離開這個國家,就等於離開介魚。紀宜知道介魚對自己不是沒有感情,只是這種感情,太微弱,像星火一樣,時燃時滅,紀宜甚至不確定那有沒有愛情的成份。
  
  他就像個捉到螢火蟲的孩子般,為了介魚一點親膩的表現而狂喜、為了介魚突如其來的冷漠猜疑、為了介魚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輕描淡寫的一句言語,患得患失、思潮起伏。研究生涯的最後一年,紀宜差點畢不了業。
  
  不知不覺,介魚已經把他整個人吞沒。世人已找不到紀宜這個人,紀宜已經化成郵票、化作鐵罐,化成千千萬萬個破片,散在介魚的每個部份。少了介魚,根本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紀宜。
  
  他始終在恐懼著,到底自己在介魚眼裡,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裸著身體,橫陳在昏暗畫室裡的人體藝術品。
  
  他和介魚自從那一次以後,始終沒有過肉體關係。他不止一次向介魚告白過,甚至曾經在一晚喝醉後,崩潰般地抱住介魚,哭著陳述自己的感情。但是介魚總是忘得很快,第二天起來,有了新的構想,又埋頭到屬於他的異想世界裡。
  
  回想起來,紀宜直到那時候才察覺,當年在舞台上有多麼青澀、多麼愚蠢。如果他能早一點感受到這些東西,就不會因為一次的卸甲失控,終生都不敢再站上舞台。
  
  三年級的夏季公演,在他心中已是永遠的烙印。
  
  他不想找借口是為了介魚,那是他應得的懲罰,他褻瀆舞台的明證。就算是為了介魚,為了他放棄任何東西,他都甘之如詒。
  
  這一次,他幾乎要為了介魚,再一次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他知道自己會因此成為家中的逆子,被菁英世界蓋上不求上進的標籤,但或許他也有瘋子的基因,這個學院裡的人都有,他想一生一次地瘋狂一回,從骨子裡的。
  
  但是那一天,他走回他和介魚的新居,打算把留學的資料扔進垃圾桶裡時,卻撞見了令人意外的場景。那就是他多年的室友,竟然坐在窗口,和另一個男人接吻,那個男人他竟也認識,是他很久以前的室友瓜子。
  
  介魚的表情看來有點錯愕,抬頭看見紀宜,臉色更是蒼白。
  
  但當時的紀宜什麼也沒辦法思考,他只覺得全身無力,五年來提心吊膽、念茲在茲的追求,那種等待、再等待,卻始終怎麼也等不到的煎熬,盡數化成束手無策的絕望。
  
  紀宜永遠記得自己轉過身剎那的心情。五年的執念、五年的心血,要在一瞬間割斷,對凡人而言根本不可能。所以紀宜死了,在那一瞬間,他清楚聽見靈魂衰亡的聲音。
  
  他一個人火速辦好了所有手續,連父親也沒打招呼就跳上通往英國的飛機。那是單程機票,一落地他就毀了所有的手機、退掉父親為他準備的宿舍,也沒有去那間等待著他的學校,切斷了一切和國內的連絡方式。
  
  第一次踏上異國的雪地,紀宜真有一種自己已經完了的感覺。他在街頭流浪,漫無目的地四處行走,最後像個流浪漢一樣倒在地上,他才知道他切斷的,不止是他的過去。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介魚、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紀宜就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最後他加入了一個小劇團,在那裡打一些雜工、做些簡單的會計工作,竟就這樣過了兩年。如果沒有發生奇跡,那個死去的紀宜,說不定真的就會這樣死去了。
  
  但是奇跡還是發生了,延遲了兩年,或者是七年。公爵最終找到了他的虛妄之花。
  
  「……小蟹,其實,瓜子他是來找我的,說你的事。」
  
  介魚始終從身後擁著他,他吻著紀宜不住顫抖的、發青的唇,
  
  「他跟我說了很多……真的很多,關於你的事。包括你擔心我的事、為我做的事,還有那一次作品被燒掉,你替我去求情、拚了命地修補的事。還有,為了我……演戲失控,從此再也不站上舞台的事……很多事情……」
  
  紀宜的淚流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感受著介魚的體溫,那跟他在倫敦街頭,乍然遇見找了他兩年的介魚時,體溫完全不同。
  
  那時的介魚,體溫好冰冷、弱小地發著抖,哭著對他叫著:「終於找到你了,小蟹,終於……」即使和他擁得那麼緊,也回復不了半點溫度。
  
  「他看我還是不懂,所以就……忽然吻我,然後問我,他吻我的時候……和你有時吻我的時候,感覺到底有什麼不同。他說,如果我感覺不出來有什麼不同,就馬上離開你,不要再折磨你了,他還說,因為我,你已經快要撐不下去、快散架了,他看了很不忍心。不止他,你的朋友都很不忍心,但只有我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
  
  介魚的聲音同樣顫抖著。紀宜握起他的手背,抿著唇吻著,介魚眼眶也紅了:
  
  「但是後來……你就不見了……從我身邊消失了。我找遍了你所有的親人、朋友、同學,每個人……每個人都告訴我……叫我放過你、叫我放你一馬……但是我……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為我……我發覺自己也不能沒有你,我無法忍受看不到你……做完作品,也一點都快樂不起來,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
  
  介魚真的抱緊了紀宜,一根手指也不肯鬆開,
  
  「是我……是我放不開你了。對不起……小蟹,對不起……」
  
  兩個人從廁所裡走出來時,沙發上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到兩人臉上的淚痕,臉色都曖眛起來。阿耀還用手肘撞了坐回來的紀宜一下,惹得他低首瞪了他一眼。
  
  紀宜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嚇了一跳,連忙把他從背袋裡抽出來。
  
  一看來電顯示,更是嚇了一大跳,畢竟已經有兩年沒接到這通電話。回國之後,他還費心去找了以前的親友,把被他毀掉的電話簿全部補回來,現在顯示的就是那時補上的電話之一:
  
  「是虞老師……」他喃喃開口,怔愣地按下了通話鍵。
  
  「喂,小紀。」電話那頭很快就開了口。
  
  聽見久違的、恩師的嗓音,紀宜剛停住的淚水,不自覺又有些哽咽了。劇組的人全都靠了過來,紀宜也不太好意思再掉淚,吸了一口氣:
  
  「喂,虞老師,你那邊還好嗎?我們全都在等你呢!」阿耀在旁邊大叫了一聲:「新年快樂,女王!」其它人也跟著叫了起來,頓時電話周圍吵成一團。電話那頭傳來女王笑著喝斥大家安靜的聲音,幾年光陰下來,女王的嗓門還是一點功力不減:
  
  「小紀,你回來啦?」
  
  眾人安靜下來後,女王才問,隨便的語氣中,難掩令人懷念的關心。紀宜抿了下唇,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啊,我回來了,虞老師。」
  
  電話那端傳來女王的輕笑,他笑了一陣:
  
  「那麼,你的『殼』褪掉了嗎?」他又問。
  
  紀宜愣了一下,隨即揚起唇笑了,「是啊,我想是褪掉了吧!」他說著,又握緊了身邊始終和他相握著,如今已然和他同樣溫暖的手:
  
  「只是,好像又長了新的呢!」
  
  「是嗎?那就努力把他在敲碎吧。」
  
  女王笑著說。但紀宜搖了搖頭,他回過頭去,和介魚相視一笑:
  
  「這世界上,還是有怎麼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虞老師,我現在明白了,我是小蟹,所以一輩子都會帶著殼,這就是我。」
  
  他一本正經地說。女王哈哈大笑,劇組的人也跟著開懷笑了起來:
  
  「啊,那就帶著你的殼,努力尋找吧!屬於小紀你的幸福,還有屬於你們的世界。」
  
  螃蟹迷失在大海裡,很多很多年。
  
  然而,再把他抓回來的,竟是當年他試圖捕捉的小魚。
  
  小魚和小蟹,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是人們所知他們最後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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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裡為止,是這篇故事真正意義的〞全文完〞,接下來的文章就是真正的〞番外〞了。

關於剪刀上的蘑菇本,會在今年的三月初開預購,大約是3/7那一周。各位對哪一個角色,那一段劇情有興趣知道的更詳細,可以在下面回復,可以讓我思考一下哪個角色可能需要更進一步的說明,在送印前都是可以補足番外的。XD



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螃蟹的逆襲



情人節賀文—螃蟹的逆襲


  紀宜走進房間,看見了令他驚悚的景象。

  本來應該乖乖待在畫室做作品的介魚,此刻卻出現在他的書房裡。而且更驚悚的是,除了畫袍以外,平常連休閒衫都很少穿的介魚,現在竟穿著一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圍裙,上面還有顯眼的草莓圖案。

  穿草莓圍裙還不要緊,讓紀宜移不開目光的是,情人除了圍裙外什麼也沒穿。

  「……這是新的作品?」

  紀宜在愣了足足十八秒後,冷靜地推斷出最大的可能性。

  介魚看見紀宜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身體,一時有些侷促,臉紅了一下,不安地抓住了圍裙的下襬:

  「啊……不,因為……我以為……我想說你會喜歡……」

  白皙豐潤的頸子微微下垂,同色的大腿不安地往單薄的布料後縮。雖然被圍裙遮住了重要部位,但就是這種半裸露狀態,才更激起人窺探的慾望,紀宜不得不承認老梗雖然老梗,但還是有他的魅力存在。

  他用手遮住唇,掩飾自己些微的動搖,盡量不讓視線停在不該停的地方:

  「我會喜歡……?為什麼這麼突然……?」

  「因、因為他們說的……」

  「他們?」紀宜挑了一下眉。

  「嗯,就……就是上次在酒吧見到的那些人,我,我問他們你喜歡什麼,你……你知道的,今、今天是情人節,從前你為我做了很多……有的時候……我也想……讓你高興……畢竟我們已經錯過了好多情人節……」

  「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紀宜保持冷靜。

  「啊,他……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很熱心地跟我說了很多。他們說,你喜歡看人穿著高中生制服,膝蓋併攏半跪在地上叫著:『哥哥,要對我溫柔一點喔!』的樣子。那個染頭髮的學長還說,你喜歡什麼……女僕裝什麼的,總之他們說你進門時,要和你說:『歡迎回家!主人!』你就會很高興……」

  「……還有呢?」

  「還……還有?喔,你以前的室友還說,你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唔……裸體什麼的,所以就買了這條圍裙送我。他、他說,你從以前就最喜歡這種東西了,如果我穿著他出現在你面前的話,你一定會高興到喜極而泣……」

  「…………」

  「……呃……小、小蟹,你還好吧?難、難道你不喜歡……」

  看到情人做出了「推眼鏡」的專業動作,介魚不禁擔憂地看著他。但是紀宜沉默了一下,半晌卻露出了笑容,

  「小魚,你錯了,我最喜歡的東西,不是裸體圍裙。」

  「咦……咦?」

  「我最喜歡的東西,是煎魚。」

  「咦……咦咦?煎……煎魚……?可是他們都沒有說……等等,小蟹,你、你走過來是要幹什麼?……呃,那個圍裙是大家送的禮物耶,你不要……小、小蟹,等一下,這裡是書房……唔,嗯……嗯啊……啊啊……哈啊……」

  當天晚上,瓜子的公寓。

  「瓜,有你的賬單喲。」

  「什麼賬單?我又沒買東西哪來的賬單?」

  「真的是你的賬單啊,名字也簽你的耶。至於買的東西,我看看……哇,北海道新鮮產地直送鱈場蟹一二十百箱,還是特極的耶,一箱就要一萬五台幣。難道是為了慶祝我們的情人節嗎?瓜,你真好。」
  
  「…………………小蟹!!」

  ***


  為了彌補那件意外的圍裙,導致昨天的情人節幾乎一整天都在床上渡過,紀宜認為這麼重要、又是他們真正以情人身份渡過的第一個節日,還是要好好經營才行。於是決定在情人節的隔天,和介魚一起出去約個小會。

  問介魚喜歡去哪裡的時候,他罕有地認真思考了一下,

  「嗯……水、水族館。」

  「水族館?」

  對於情人花費兩小時考慮出來的答案,紀宜不便太明顯表示反對,只是把眼鏡拿下來緩緩擦了一下。

  「唔,不、不好嗎?那,那美術館也……」

  「……不,不用了。水族館就水族館。」

  對於已經陪介魚到美術館參觀展覽不下萬次的紀宜,水族館已經算是比較浪漫的選擇了。

  因為是星期天早上,又是情人節隔天,市立水族館的人不是很多。雖然外面貼著有可愛新魚入館的特別展覽,但大概是經濟不景氣,連小孩子也沒見幾個。

  介魚倒是看起來很興奮的樣子,在一個個水族箱前跑來跑去,不時把臉貼到玻璃牆面上,像個小孩一樣睜大眼睛看著。看到大鯊魚游過眼前,還會「哇」地一聲,連嘴巴都張開開的,看得紀宜不禁莞爾。

  自從紀宜回國之後,因為和父母那邊鬧翻了,經濟來源也幾乎斷絕,紀宜現在在音樂廳擔任國外劇團中介的工作,因為他外語能力好,多少還不致於失業。

  再加上有時介魚比賽的獎金,兩個人總算還能生活下去。只是以前那些奢華的設備,像是按摩浴缸也好水族箱也好,已經不復見了。

  「原來你這麼喜歡魚啊……?」

  紀宜有點意外,他以為介魚除了作品以外的事全不掛懷的。

  「嗯……因、因為,你不覺得,活跳跳的,很可愛嗎?總覺得……很有生命力,好像每一隻都活得很快樂的樣子。」介魚雙眼放光地說。

  「…………是嗎?」

  紀宜雙眼發直地看著玻璃後的小丑魚,怎麼樣都只能想到他們的學名、習性甚至價格而已。生命力什麼的,就算他把眼鏡擦得再乾淨,也看不出來。

  比起那些游得眼花繚亂的魚,紀宜誠摯地覺得,他們還是待在晚餐餐盤上會比較引起他興趣。

  「小蟹!那、那邊有螃蟹的特展耶!你看,門口有貼……」

  「螃蟹特展……?」

  紀宜的嘴角抽了一下,他差點忘記螃蟹也是算在水族館展覽物裡面。

  自從大一那場表演以後,他就不太吃螃蟹這種東西,買水族生物的時候也會避開螃蟹。也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理由,這大概跟被叫小貓的人,會特別愛貓一樣,紀宜總會有種微妙的尷尬感。

  特展真的展出了很多種螃蟹,老實說紀宜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品種的螃蟹,光是牆上的標本就有幾百種,活著放在培養箱裡爬來爬去的也有八十幾種。

  「小蟹!你看你看,這一隻,叫作蜘蛛蟹,你看他的腳,好長啊……」

  「小蟹小蟹!你看這只螳螂蟹,長得好奇怪喔,好像你剛睡醒的樣子……」

  「這個是松葉蟹耶,我沒看過他沒煮熟的樣子,哇生的也好像很好吃……」

  蟹展的中間還有一個開放性的展覽櫃,裡面撲著灰色的細沙,可以讓民眾體驗性地摸摸不那麼珍貴的螃蟹。

  他和介魚在旁邊的長椅上並肩坐下。介魚興高采烈地拿了一隻顏色鮮艷的寄居蟹,放在手心輕輕地撫摸著,兩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看那只寄居蟹不耐煩地鑽出殼來,還嫌吵似地看了介魚一眼,介魚露出淺淺的酒渦笑了:

  「啊,螃蟹這種生物,真的很可愛呢!」

  紀宜一直在旁邊看著,看到他這麼愛護寄居蟹,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高興的感覺。看著介魚肉感的指腹在寄居蟹殼上磨蹭,紀宜不自覺地撇過了頭,

  「唔,小蟹,你怎麼了嗎……?你臉好紅……」

  吻了一下寄居蟹的殼,把他放回沙地上,介魚好奇地看了紀宜一眼。

  「……不,沒有什麼。」紀宜咳了一聲說。

  看完了螃蟹,紀宜帶著介魚走進海底隧道,經過春季新添魚種之後,水族館的館藏更是琳琅滿目,大至小型的鯨魚,小到成群而過的沙丁魚,應有盡有。

  從隧道裡往上看,就像是魚簇擁而成的都市一樣,駢肩雜沓,車水馬龍。看得許多被父母帶著的孩子連連驚呼,指著被陽光透過的人工海水大叫:

  「馬麻,魚!好多好漂亮的魚!」

  介魚在一面巨大的水族牆前站住,那是個四面都是玻璃的大房間,從天頂上投射的燈光穿透水面,把湛藍的水色照得有些目炫。

  而穿梭其間的,是數不清的海洋魚種,海葵魚、蝦虎魚、黃金魚、神仙魚還有成群結對的墨魚,珊瑚間悠遊著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水草上還悠遊著幾隻無所事事的海馬。偶爾巨大的魚影從上頭飄過,底下的魚就驚慌地在波浪中亂竄,掀起一陣色彩的交流。海葵在箱底張口,吐出夢幻炫麗的泡沫。

  即使是今年已經快三十的紀宜,站在這樣壯麗的景色前,也不禁有些回到童話世界裡的錯覺。

  他轉頭看了一眼介魚,他一直站得直直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此時卻忽然握了一下拳,在紀宜反應過來以前,忽然轉身跑出了海底隧道,就這樣一路往外跑,

  「小、小魚……?喂,小魚!」

  紀宜嚇了一跳,來不及拉住情人,他就從身邊竄了出去。紀宜連忙轉身去追,但介魚的腳步異常迅速,他竟追他不上:「小魚!你要去哪裡?」

  他只好放聲叫道。介魚才百忙中回過頭,聲音有些抱歉,

  「對、對不起,小蟹,我……我有東西,想……想馬上畫下來,你、你先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我、我非回去不可。」

  說完竟不再理紀宜如何,逕自往水族館外跑。紀宜愣了一下,馬上尾隨著追了上去,

  「等一下,如果要回家的話,至少我們一起坐車……」

  「反正很近,用跑的不要緊的。我、我不能停下來……」

  「可是小魚,我……」

  「對不起,請先不要和我說話!」

  紀宜就這樣一路追著介魚出了水族館,介魚在毛毛雨中狂奔,即使是赴他快遲到的約會,也不見他這麼趕過。

  但對紀宜而言,這已經是家常便飯,兩年之前,他幾乎天天過著這樣的日子。

  照顧著總是突發奇想的介魚、追趕著半夜忽然從床上跳起,就這樣衝到大雨裡,不知道要到哪去的介魚。還有等待著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畫室,即使為他準備了一桌的晚餐,最終還是讓他一個人默默吃光的介魚。

  紀宜在濕濡濡的街上追了一陣,但事關作品,介魚就連體力都會忽然大增,實在追不上了,紀宜只得停下來喘氣,看著介魚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那一頭。

  他又喘息了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軀,淋著冷冷的雨。

  「情人……節……啊。」

  紀宜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從休閒褲口袋裡掏出一個長型的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隻沾水筆,是他用好幾個月的薪水,慢慢積存起來買的東西。這是生來就是大少爺的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買到什麼東西而一點一滴地儲蓄。

  好像想買棒球手套而打破豬公的小男孩一樣,紀宜失笑地想著。

  雖然知道介魚不會在意這些,從以前就是這樣。從前情人節也好、介魚的生日也好,紀宜總會費盡心思地買來巧克力、花或是名牌服飾之類的東西,有年甚至還自己下廚做了草莓蛋糕,拜介魚之賜,他的廚藝現在大有進步。

  介魚總是和他說「謝謝」,但拿了就擺在一邊,就連他親手做的巧克力,也像是吃宵夜一樣,邊看著畫布邊滿不在乎地吃掉。普通人都能輕易感受到的心意,對介魚來講,似乎很難理解這些東西在社會上存在的意義。

  看著絕塵而去的介魚,紀宜捏緊掌心的禮物,不禁茫然了。

  那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嗎……?

  半年之前,在異國的雪地裡,親耳聽見介魚說「我喜歡你」的時候,紀宜承認自己高興到難以形容,一直到那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他紀宜這一生,無論如何努力,都逃不開這個人了。

  會跟著他回來、會再走回這段一度被他放棄的感情,也是相信從今以後,兩個人可以感受到彼此,可以幸福。

  但結果,他還是追不上嗎……?

  凡人和天才的距離,還是這麼遙遠嗎?過了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事,結果他還是只能站在那個人的身後,什麼也做不了地看著他的背影。

  果然,還是放棄比較好嗎……

  「喂,那邊那個混帳!喂!」

  正怔愣著看著雨發呆,身後卻傳來汽車喇叭聲。紀宜忙抓緊盒子回過頭,曾被淋得潮濕的額發間,看見一部銀色的toyota朝他緩緩駛來,還停在他身邊。

  「呃……?」

  正錯愕間,車窗被搖了下來,駕駛席上的人,竟然是他的老友瓜子。

  「瓜……?!」

  紀宜愣了一下,本能地把盒子扔回背袋裡。不管怎麼說,他不希望讓任何熟人看到他的狼狽相。但瓜子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看起來氣沖沖的,仔細一看,他的車頂堆了十幾個白色的紙箱,還用繩鎖綁著,後座也還放了一大堆:

  「你還好意思叫得這麼親暱?」

  「瓜……?怎麼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還敢說!你這忘恩負義的魔鬼!是誰用我的名字買了一百二十箱帝王蟹啊?」

  「那不是帝王蟹,正式名稱是鱈場蟹。」紀宜推了一下眼鏡。

  「還不都一樣!」

  瓜子看著這位相交多年的損友,兀自氣忿未平靠著窗口:

  「對方說要退訂只能退一半,再退的話就要付違約金,所以還有六十箱。我和小花本來是想自己吃光,帝王蟹好吃是好吃,但是吃了十箱之後我和小花都快吐了……」

  「你還吃到十箱啊……」

  「害我今天本來想和小花好好過情人節,結果卻被迫得趁著螃蟹還沒臭掉前,到處分送給別人,老師還有以前的學長那邊也都送了,正想要到你家送個五箱給你,沒想到就看到你在路上淋雨。怎麼搞的?你不是和小情人一起約會去了嗎?」

  「……我比較好奇你的情報來源?」

  「剛才送螃蟹回學校給我以前指導老師,遇到你以前的指導老師,是他說的啊!喔,他說是他的一個學生告訴他的,至於他的學生是怎麼知道的……」

  「…………」

  紀宜覺得,回家之後有必要仔細檢查是不是哪裡被裝了竊聽器。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站在這裡淋雨?啊,我剛才從那裡開過來,有看到介魚的影子,他一個人好像跑得很急的樣子。」瓜子探出頭來問。

  「……啊,是啊。」

  默默背好側袋,紀宜看了一眼介魚消失的方向:「他說他有作品的靈感,不趕快回家不行,就這樣從水族館裡忽然跑了出去。」

  他說著,聲音混雜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模糊。瓜子愣了一下:

  「咦?那你不追上去行嗎?」

  「嗯,不用也沒關係。」

  紀宜低下了頭,忍不住又摸了一下背袋裡的情人節禮物:

  「……反正就算追上去,我也幫不了他什麼。」

  瓜子坐在車裡,看著逐漸加大的雨勢,還有紀宜被雨打濕的側影,忽然撇了一下唇:

  「我說,小蟹你啊,」

  他忽然從車窗伸出手,撐起了身子,就這樣在紀宜頭上敲了一記。紀宜有些意外地轉過頭,撫著被打痛的地方看著老友:

  「我從以前就很想跟你說了,你這個人,到底在自卑個什麼勁啊?不……也不能說是自卑,你這人有時還挺囂張的……應該說,你在怕什麼呀?你很優秀啊,人長得帥、頭腦又不錯、身材又很好……嘛,雖然這樣稱讚你讓我很不爽啦,但這是事實,你一直都很耀眼啊,比我這顆瓜子要耀眼多了。」

  「瓜……」

  「看到你這麼優秀的人,老是在那裡畏首畏尾的,真的讓人很不爽耶。啊啊,大概就和你指導老師說的一樣,就是因為你這麼優秀,所以才會畏首畏尾吧!」他歎了口氣:

  「你看看老子,被女友甩了一百零二次、男友甩了六十九次,被同居人卷款逃走、還常常被前男友的新男友當沙包扁,交往的對象還一天到晚把我當備胎。以前還被你欺負得這麼慘,啊啊反正我就是個M啦!被你這樣欺負,竟然還這樣為你想……」

  瓜子說著說著,還真有點委屈似地抿了抿唇,又抬起頭來看著紀宜:

  「像我這樣的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還不是過得挺幸福的?啊——總之,我要說的是,不要這麼快否定自己啦!小蟹,要想著自己是最棒的!對方絕對逃不掉!就抱著這樣的氣勢勇往直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

  紀宜怔怔地站在雨裡,他把手伸進背袋裡,看著車裡的瓜子,忽然一個箭步跑到助手席那一頭,伸手打開了車門,

  「喂喂,小蟹,你幹什麼啊?」瓜子大為驚訝。

  「載我一程!拜託,瓜,就沿著這條路,他一定還跑不遠!」

  「等……等等!我得清一下,我車子裡都是螃蟹……」

  「沒關係,反正我也是!」

  大概是被紀宜豁出去的表情打動,瓜子也很少見到老友這樣語無倫次的狀況。任由他和一堆箱子塞在一塊,就這樣加緊了油門。

  果然如紀宜所料,介魚一直沒有轉彎,車子往前開了一段之後,就看到那個同樣淋著雨的身影。白皙的身影在一條小巷裡停了下來,仰頭不知道看些什麼,手裡還拿著石頭一類的東西。

  紀宜連忙叫瓜子也停車,自己在車停妥前就打開車門跳了下來,

  「小魚……!」

  他三兩步跳上了人行道,跑進小巷裡。介魚仍然一動也不動地,手上抓著像黑炭一樣的黑色石塊,看著眼前建築的牆。

  紀宜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上頭畫了密密麻麻的線條,顯然是介魚的傑作。初看時看不出來是什麼,仔細觀察一會兒,才發現那竟像是海洋一般的佈景,裡頭來來往往的卻不是魚,而是人,雖然是人,卻有著魚的麟片、魚的尾巴,底下滿佈著亮著城市霓紅的珊瑚,全是剛才在水族館裡景色的變體。

  介魚的畫也好雕塑也好,似乎總能在一瞬間讓人進入他的世界裡,然後為之著迷。

  紀宜慢慢地走近了他,他似乎漸漸能夠理解,介魚所說的,那個稍縱即逝的美麗事物,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當美好的事物在呼喚他們的頃刻,藝術家是不由自主的,那是他們的天命,也是他們的任務。

  他也逐漸明白,如果要走近眼前這個人的世界,要牽住他的手走一輩子,那他就不能逃避那樣的任務。

  「小魚……」他喚了他一聲,很輕很輕地,彷彿害怕把對方從夢中驚醒般。

  巷口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看來是老友識趣地趨車離去,地上還留了六箱的螃蟹。

  介魚仍然沒有反應,他雙眼發光,和剛剛在水族館裡一樣,直勾勾地看著牆上的畫一會兒。他的頭髮、休閒衫全被雨水給打濕,自己卻渾然無所覺,不管看幾次,即使知道介魚不在乎,紀宜都有一種想伸出手,緊緊擁抱他單薄身軀的衝動。

  紀宜走上前兩步,對著情人伸出指尖,像要觸碰什麼易碎的事物般,剛要搭上他的肩,介魚卻忽然移開了視線,轉過了身:

  「啊,小、小蟹!」

  注意到紀宜的存在,他退了一步,剛好撞進了紀宜的懷裡,紀宜就順勢抱住了他。他忽然扭過頭來,臉上是完成一件事後,喜悅滿足的笑容:

  「小蟹……那個,唔,這、這是我送你的,情人節禮物!」

  紀宜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本來以為介魚已經完全忘了這回事,但他卻跳出了他的懷抱,指了一下牆上的畫,又轉過來握住紀宜的手:

  「因……因為,昨天送的禮物,你……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我、我畢竟從來沒有送過人禮物,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我想,沒辦法,還是……用我最拿手的東西,當作禮物送給你吧!就這樣一直想著、想著,剛、剛才逛水族館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了,我……我本來想至少回家裡,用好一點的媒材畫,沒、沒想到還是……」

  看著努力表達自己意思的介魚,紀宜怔愣住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剝開介魚握緊的掌心,掌心上全是黑色的炭末,被雨水凍得微微泛紅,可以想見他是如何急切地,把腦中那個美好的景像,拚命地用自己的手,呈現在他這個凡人也可以看見的畫布上。

  原來,不安的人,不是只有自己啊……

  不是只有自己煩惱對方「看得見」,自己的「看不見」,也同樣讓對方煩惱著。

  不要害怕。瓜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害怕,小蟹,要想著自己是最棒的!

  介魚看著他的臉,雨中的雙眸,像深海的珍珠一般閃爍著:

  「小蟹,情、情人節快樂!」他握緊手中的炭石說著。

  紀宜看著他的酒渦,終於俯下了身,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肩。半晌扳過了他的下顎,在介魚略為訝異的神色中,含住了他的唇瓣,很快吻住了他所有呼吸。

  「情人節快樂……」感受介魚些微的顫動,紀宜終於忍不住笑了。

  那之後的一個星期,紀宜和介魚三餐都吃帝王蟹,從水煮螃蟹到螃蟹味噌湯。吃到最後,光是聽見介魚叫他「小蟹」,兩人就有一種反胃的感覺。

  看著用他送的沾水筆,喜孜孜地對著畫布打底的介魚,紀宜把新買的小水族箱放上客廳的櫃子。

  雖然是十二吋電視大小的小水族箱,和以前老家的巨型水族箱根本不能比。但是介魚卻比什麼都還興奮,晚餐的時候圍著水族箱,把鼻子貼在玻璃上瞧個不停。到最後紀宜乾脆把水族箱搬到畫室的窗口上,讓介魚一抬頭就能看見他。

  兩人在水族箱裡放了一隻小丑魚和一隻螳螂蟹,他們奇跡似地相安無事,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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