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虛妄之花 上
番外 紀宜
「你好了嗎?魚,我們再不出門的話,會來不及喔!」
對著鏡子調整自己的領帶,紀宜忍不住往房間裡又探了一下頭。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雖然二十有七了、卻仍然平滑的眼角,梳理整齊、抹上些許發膠的黑髮,還有昨晚被吻得微紅的唇,確定一切都沒問題,才拾起地上的隨身包,
「小魚,快點,不用再看了,你已經夠帥了啦!」
他對著房間裡笑道,伸手打開了同居屋舍的房門。
***
紀宜從小就相信,凡事只要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身為大家族的么子,而且還是繼母所生的么子。他的父親一路娶了三個妻子、一位情婦,每個都在他生命的中途離他而去,紀宜上面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他是父親最後的髮妻唯一的子嗣,母親生下他後就撒手人寰了。
在哥哥們幾乎都已接掌家業、功成名就,姊姊們也都赴國外深造、嫁給有頭有臉的丈夫的這個家,紀宜的出生,從一開始就顯得有點多餘。
所以紀宜從小知道,論資質和背景,他絕對拚不過任何人。
他看盡了家裡的天才。他的大哥二哥都念商管和法律,三哥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四哥則是國際會計師,大哥還赴歐洲深造,擁有一堆驚人的頭銜,三個姊姊最差也都是碩士畢業。四個哥哥裡有兩個在父親的公司工作,早已是受重用的年紀和職位。
而他也從小就知道,他唯一的優點,就只有努力再努力。
他的兄姊們,從國中開始就到處參加數理資優競賽,還玩社團玩得不亦樂乎,成績照樣在各級學校第一志願前段。他卻從小學開始每天在房間裡挑燈夜戰,上課勤抄筆記,作業從不缺繳,即使生了重病也決不缺席,最後畢業時還是只有全勤獎可拿。
所以當他說自己要念戲劇時,家裡人倒也沒有多大反對,反而覺得很新奇的樣子。他完全無需為入學和學校遙遠的事情煩心,校長還親自接見了他,歡迎他加入本校戲劇系,據說他入學後忽然興建的藝大運動新館,就是他父親的捐款堆成的。
父親為他在學校附近買了房子,卻被紀宜挽拒,堅持住在學校的宿舍裡。父親只好讓他住進當時新蓋不久的研究生會館,據說是全藝大設備最好的學生宿舍。
終於脫離那個家後,紀宜的人生守則還是沒有變。
他相信一切都可以努力。藝大的一切,一開始對在菁英世界裡活過來的紀宜而言,也非常新奇,學校裡少見拿著書的人,上課缺席的比到場的多。聚餐時談論的不是未來要到哪個國家深造、就業的方向和計劃,而是哪個系的馬子比較正、比較好搞上床。
但是紀宜卻從另一個地方,感受到全然不同於父親、兄姊的力量。那就是舞台。
那些人,那些對紀宜來講同樣新奇的同學。不管平常再怎麼熬夜酗酒,打牌打到舍監來趕人,上課時總是一副三天沒睡飽的模樣,但一接觸舞台,一談論到戲劇,許多人就像換了一個人,對著聚光燈、對著華麗的佈景,展現他們永遠也宣洩不盡的生命。
紀宜很快就接觸到他以往沒有接觸、甚至不敢接觸的世界。
他的學習能力比任何人都快,不出短短三年,就已經把自己完全變成了戲劇人,就連性向也是。
在他發現自己喜歡男性,也只能接受和男性上床時,還認真地到圖書館查了一陣子關於性向的書籍,外加一大堆電影和實戰影片。最後他得出非常有社會學與現代觀的結論:性向是天生的,無關罪惡與疾病,他只要坦然接受它就可以了。
而對於愛情,紀宜也一樣相信,只要努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啊,學、學長……不要……不要……慢、慢一點,嗚……」
瓜子是紀宜的室友,研究生會館是兩人一房制,否則房間實在大得太過誇張,連衛浴都貼心地分成兩間,租金當然也高得驚人。
紀宜和瓜子是同樣是戲劇科的同學,瓜子是因為追一個酒吧的小男友,追到人財兩失,還被小男友的相好扁了一頓,連原本租的房子都被房東踢出來。
當時三年級的紀宜於是像神一樣降臨他面前,告訴他只要替他打掃房間,並且聽從他在這間宿舍裡的所有指示的話,他就可以免費分租房間給他。瓜子剛聽到時,當然是也把紀宜當神一樣地拜,還簽下切結書說一定會對他言聽計從。
但是過不到一個月他就後悔了,因為很快發現拯救他的神不是神,而是魔王。
「不行了嗎?這麼快?」
「學、學長……不……太、太深了……啊……啊啊……唔……不,不要那裡……」
瓜子把耳朵靠在門上,計算著到結束為止的時間。從他第一天高高興興搬進這屋子時,就被嚇了一跳,以前和紀宜同班時,就有聽過類似的傳聞,那就是紀宜很照顧學弟,照顧到無微不至的事情。他還很慎重地問了,是學弟,不是學妹。
等到真的變成傳說之人的室友,瓜子才知道傳說畢竟還是傳說。
紀宜何止是「照顧」,根本是把人照顧到床上去了。從他搬起來到現在半年,紀宜的床上出現的學弟玲琅滿目,種類多到可以開一家學弟百貨專櫃。清純型的、運動清爽型的、鄰家小弟弟型的、女裝安定型的,還有少數肌肉猛男型的,應有盡有。
只要臉蛋不錯、身材夠優質,在新生中頗有一點名氣的學弟,過幾天瓜子就會不意外地在紀宜床上看到他羞澀地掩著被子,怯生生縮著光裸的腿,聲音沙啞地問他:
「小蟹學長呢?」
而且紀宜恐怖的一點是,縱使目擊這麼多次香艷場景,瓜子還沒有見過他和哪個學弟告白過。
紀宜就是有這種本領,被他盯上的學弟,首先會受到總統級的學長關懷,送宵夜、送零食,借筆記還外加表演課課輔。
一但看出學弟有潛能,紀宜還會進一步教他更有趣的事,比如帶他去某種酒吧,偶爾還在惡少糾纏下英雄救美一下。
而且紀宜很懂得因材施教,不會每個人都用標準教戰守則上那一套,他就是能在短時間找到那個學弟的心中最柔軟的點、找到他容易被動搖的空間,然後巧妙地、有計劃性地各個擊破。這年頭每個人都有自己一段傷心事,所以一點也難不倒細心的紀宜。
到最後學弟不是哭著在他懷裡訴苦,抓著他的衣襬不放,就是把自己的一切掏心掏肺,把紀宜當做他的救世主,
「學長……求求你,我知道是我為難你……但是,我、我就只有學長了。學長……學長想對我做什麼都行,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不管……」
到了這個地步,紀宜就算把他帶到國家戲劇院,他都會脫光衣服請求紀宜上他了。
瓜子往門縫裡看了一眼。這個學弟好像是舞蹈科一年級的,是屬於活潑那一型,剛進來的時候活力四射,很受學院裡的囑目。
但在紀宜床上卻像完全變了個人,紀宜光裸著上半身背對著門,眼鏡被他放在一邊,兩手把學弟的手腕抓著貼到牆上,下半身還埋在學弟的體內。
學弟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小腹因疼痛而微顫,眼角卻寫滿情熱的激動,
「啊,啊,小蟹……小蟹學長……蟹……」
蟹什麼蟹啊,趕快洩啦!我還要負責整理房間耶!瓜子很不爽地靠回牆上。
而每次紀宜帶回來的人,總是吃干抹淨拍拍屁股就閃,留下他要收拾房間的殘局,還要收拾被吃光丟掉學弟的心靈。
紀宜最讓瓜子佩服的一點,還不是把學弟的功夫,藝大裡的千人斬老實說不在少數,男的女的男女通吃的都有。紀宜最厲害的是,他撇清責任的功夫,瓜子從沒聽過他告白,也沒聽過他主動談分手,每次總是學弟含著淚,跑到他面前主動說:
「對不起學長,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糾纏你了。」
到目前為止,在瓜子腦袋有限的內存裡,的確也沒見過有哪個學弟重複兩次出現在他床上。總是上過一次,身體各處被紀宜充份地使用過後,就像免洗餐具一樣被丟在床上,在自己的護送下失神地走出這間房間,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瓜子對此一直很好奇,直到有一次,他在中庭目擊他和一個二年級,看起來十分蒼白的美少年談話。美少年學弟哭得抽抽咽咽,還伸手抱住了紀宜的腰:
「學、學長,我、我辦不到……我忘不了學長……」
他一驚之下躲到樹後,看著紀宜似乎歎了口氣,在學弟面前蹲了下來。鏡片下的雙眸閃著溫柔的光輝,還替美少年撥去了哭亂的額發:
「昊輝,當初你是怎麼和我說的,你記得嗎?」
「記、記得,小蟹學長,可是我真的……」
「昊輝,我不是不喜歡你,你是很好的男人,真的很棒。能夠在人生這個階段遇到你,真的讓我感到很慶幸,但是我真的不行,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昊輝,如果你覺得是我騙了你,把你拐上床,那麼我會負責,你可以今天就搬進我那裡……」
「不、不是的!學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瓜子看學弟的臉色倏地蒼白,拚命地搖了搖頭。淚水剎時奪眶而出,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讓瓜子都我見猶憐:
「我……我絕對沒有說學長騙我的意思,也沒有要學長為我犧牲什麼。我、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學長,我、我的心好疼、好痛,只要一看到學長就會這樣,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來糾纏學長,只、只是……」
喔喔,關鍵句出現了!瓜子經驗老地道點點頭,那就應該快解決了。
「不要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昊輝,真的很抱歉,都是我不好,你就哭吧,靠在我懷裡哭,想哭多久都隨便你,對不起,我竟沒有發現你的心情。」
「學長……」
後來那個學弟在幾天後就自動消失了,在學院裡還會刻意避開紀宜。再過沒多久,瓜子就看到他和另一個音樂系的少年出雙入對,只是遠遠看著紀宜時,會露出些微落寞的神情。那個新的同伴也戴著眼鏡,一副小紀宜的感覺。
房間傳來門開的聲音,紀宜赤裸著上身出現在門口。瓜子打量他戲劇科學生標準的身材和臉蛋,指間還沾著激情的液體,從回憶中嘖嘖兩聲,
「學弟殺手。小蟹,你真的是有夠可怕的。」
他往門縫看了一眼,那個學弟已經完全被吃干抹淨,無力地癱軟在靠牆的床邊,雙手還半舉著,上衣被撩到頸側,小腹上滿佈著剛才發洩的慾望,淫靡得令人難以直視。漂亮的眼睛緊閉著,看來是被整得暈了過去。
「少囉唆,快點去清理。」
紀宜挑著眉說。他用眼鏡布擦著微霧的眼鏡,再慢慢把他戴上。即使做了這麼多瓜子看來令人髮指的行為,紀宜卻一直是戲劇學院老師眼裡的超級模範生。
也難怪,每堂課準時出席、沒事就自願當老師的免費勞工,體己話說得比什麼都甜,公演時幫著洗場地、做道具,還會協助安撫暴動的學生,筆記抄得連教課的人都自歎弗如。瓜子承認自己要是教授,也會對這種藝大稀有動物愛不釋手。
而且那些筆記,到最後還會變成紀宜用來釣死當邊緣學弟的寶物,所以他毫無怨言地細心整理,還分門別科地整理成冊,瓜子有時候還得用巨額貸款和他買一本複印。
「是是,還好我和你同屆,否則我大概也逃不過你的魔掌……」
他一邊碎碎念一邊打開了門,這間會館因為房間大,一個樓層會進出的人很少,住的人都是像紀宜這樣的少爺。他把還軟靠在牆上的學弟放倒在床上,把床邊的衛生紙拎一拎,像個清潔人員般丟到專用垃圾筒裡,然後替學弟蓋上了被子。
回頭看到紀宜背對著他穿上襯衫,還一絲不茍地逐一扣上鈕扣,
「放心吧,就算你是學弟,我也不會看上你。我並不是來者不拒。」
紀宜淡淡地說,瓜子臉色青了一下,紀宜就只有在這間房間、在他面前,才會短暫地露出本性。他把襯衫放到褲子裡紮好,走到臥房拿了平常用的活頁夾,又從衣架上那下外套,然後走到洗臉盆旁,用肥皂沖洗著手。瓜子問他:
「你要去哪裡?今天下午學院沒上課不是嗎?」
「我答應虞老師要替他的劇場當排助,現在每個星期三都得去。」
「虞老師?你說女王?哇靠,你什麼時候連他都攀上啦?」
紀宜對著打光的鏡子整理領子,從旁邊架子上抽了一條領帶,對著鏡子繫好,又梳理了一下頭髮,
「虞誠是華人劇界很有名的舞台製作,也是導演,我打算以後畢制找他指導。」
瓜子有些調侃地吹了聲口哨:「了不起,前途無量,女王的學生全是一些恐怖的怪物,不是天才就是鬼才。像是二年級的那個小情侶檔,你知道嗎?」
「小情侶檔?」
「就是罐子和於越啊,你應該認識吧?」
「喔,他們呀,」紀宜檢查了一下文件包裡的東西,瞥了他一眼:
「我們還滿熟的,我和辛維學弟。」
「靠,原來都已經套好關係了!」瓜子瞪大了眼睛:「喂,你該不會……想向那個罐子學弟……下手吧?」
「怎麼可能,他比我還大一歲,也不是我的型。我說過了我並不是來者不拒。」
紀宜說著,就打開了房間的門,拿了架上的皮夾。瓜子又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酣,頰上還透著迷人紅暈的少年,忍不住又開口:「喂,小蟹……」
「什麼事?有話快講,我至少要提早五分鐘到。」
他不耐地看了看手中的表,瓜子把視線從誘人的學弟上移開,歎了口氣,
「你啊,從來都沒有對哪個學弟……我是說,也不是說非要愛得轟轟烈烈什麼的,反正這年頭也不流行瓊瑤了。小蟹,你從來沒有……認真想要和哪個人、或對哪個人有種感覺……想要和他永遠在一起之類的嗎?」
「瓜,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紀宜淡淡地說,語氣中的涼意竟然瓜子背脊一涼:
「但、但是,至少不是上過一次床就丟吧?你難道沒有和哪個床上的學弟分別後,忽然很想再看看他的臉、聽聽他的聲音之類的,畢竟都上床了,總有一兩個特別讓你在意的,想要再多接觸一點的……」
紀宜好像覺得很煩似地,握著門把停下來,
「我有試過,瓜,不要把我講得像午夜牛郎似的。只是……那些再可愛的少年,不管哪一個都好,上過床之後、和我有了這種親密關係之後,就會漸漸變得令人厭煩。」
「厭煩?」
「像是……自己消失了、自己再也變得不重要,完全以對方的存在為存在、對方的一切做為自己生命的價值,他變得敏感、神經質,你一點點小小的動作,就會讓他反應很大,言語和動作也開始小心翼翼,好像怕你嫌棄他、他觸怒你似的,完全失去原來的個性和活力,比較起來,床上的他們還比較有趣。」
瓜子用看火星人的眼光瞪著他,
「小蟹,那是因為他們喜歡你!」他抱了一下頭,他的室友,比他想像中還異常:
「我的天哪!小蟹,你這個人,他們這樣,是因為他們喜歡你!你明白嗎?而你從來沒學著愛過他們,所以才會覺得他們煩!」
「是嗎?」紀宜側了一下首,好像在接收瓜子的話:
「那也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也不夠堅強,如果他們夠喜歡我的話,應該要讓自己變成能讓我愛上的人,而不只是戰戰兢兢地看我的臉色,期待著我主動經營這段關係,這就和期末考一樣,自己不去唸書,卻希望旁邊的同學坐過來一點,好讓他……」
「紀宜,小蟹,那不一樣,那完全不一樣!」瓜子好像忍無可忍了,床上的學弟翻了一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終於歎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很脆弱、很無能,無時無刻都感到恐懼,你懂嗎?」
「為什麼?」紀宜挑眉,
「人軟弱是自己不好,我最討厭什麼都做不到又怪東怪西的人。」
「為什……啊,算了,算了,當我沒說,小蟹,你真是個令人傻眼的傢伙。」
瓜子不理他了,他轉過頭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保險套:
「像你這種人,最好遇到一個比你還無情一百倍的傢伙,讓你愛到又碰不到,嘗嘗那種刻骨銘心的滋味,你就會知道為什麼,真是惡人要有惡人磨。」他碎碎念著說。
他拾起地上學弟帶來的,特地為紀宜製作的手工蛋糕,通常學弟帶來的禮物,吃得都進了他的肚子,用的就回收處理。紀宜從來都不碰,也不會留下來。
從來就不碰,不會留下來。就像他對待愛情的態度。
***
期中考前紀宜都會閉關唸書,也暫時停止床上學弟的生產線,這是瓜子生平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死菁英的唸書方式。平平是西洋戲劇史,他考前三天才揀起課本從頭看一遍,但看到中間就睡著,看到尾巴之後忘了前面。
紀宜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地坐在書桌前,從開始唸書手就動個不停,後來瓜子才知道他同一個地方會念三次,還會試擬老師出的題目,根據每一部份寫下自己的意見和心得,再配合參考數據和上課筆記,連筆試科老師都對他五體投地。
術科也是,瓜子本來想像紀宜這種人,演起戲來一定一扳一眼,照本宣科,沒有什麼可看性。
但是一年級時第一堂表演課期末呈現,紀宜的表現就讓大家傻眼。瓜子實在難以想像,一個戀愛觀如此扭曲的人,為什麼可以在舞台上、燈光下,演出如此動人、具張力的角色,而且就是愛情戲也難不倒他。
這個男人,就像是天生知道在舞台上該怎麼做、和舞台合為一體似的。瓜子知道每過一段時間就有幾個這樣的學生,但他怎麼也看不出紀宜是那樣的演員。
如此自律自守,連馬桶小號沖半次、大號沖兩次都嚴格恪遵的模範生,怎麼可能擁有這樣豐沛的情感和感受性。瓜子二年級冬季公演後,還發現他一個人窩在後台,穿著戲服不斷流淚,直到瓜子走近他,他才慌張地抹乾眼淚,再若無其事地上台謝幕。
他完全無法理解紀宜這個人,紀宜也不給他空隙理解。
「喂,小蟹,你有聽說那學弟嗎?」
期中考過後就是最繁忙的夏季公演,紀宜也減少帶學弟回來的次數。三年級的戲劇導演開始由學生擔任,從燈光到劇場也全由學生負責。紀宜飾演這次的男主角之一,有錢有權有容貌卻注定一輩子得不到愛情的公爵,瓜子還暗讚真是恰如其份
「哪個學弟?」
一如往常細心地研讀劇本,認真做筆記,他對劇場的掌控,往往連專修導演的學生都對他甘拜下風。但紀宜對導演卻彷彿興趣缺缺,他比較想站上舞台,
「喔,我是聽一個美術科的朋友講得,他說有個今年剛進來的學弟,他好像到處在徵人體模特兒,替他的作品當模板。」
「不是才一年級嗎?這麼賣力。」
紀宜舒了舒眉毛,在劇本上加了一筆。瓜子又興沖沖地說:
「對啊,聽說他是個超級怪人,班上的活動也好、聚會也好,從來都沒有參加過,到現在他們科見過他的人還沒幾個。沒事就窩在宿舍裡,而且還不是畫畫,而是做一些奇怪的藝術品,做到舍監都來抗議了,室友也受不了逃了出去。」
「奇怪的藝術品?」
「對啊,像是去收集一大堆枯枝,再把他們拼成像魚網一樣的東西,然後在中庭矗立起來曬太陽。或是找來一堆玻璃器皿,再通通把他敲碎掉,放在一個大水盆裡,把昂貴的顏料灑上去,據說他在做的時候還是晚上,路過的學生還以為他在殺人埋屍咧,因為他灑的顏料是紅色的。他在美術科裡很有名,是有名的怪人。」瓜子咯咯笑著。
「叫什麼名字?」
紀宜問道,瓜子說:
「好像是魚什麼……啊,對,是介魚,連名字都很怪。
「那,你剛剛說人體模特兒的事,然後?」
「喔喔,對對,那個學弟更怪的還在這裡,」
瓜子忽然露出一抹曖昧的笑,把椅子挪到房間角落的計算機前:
「聽說他最近不知道又在做什麼作品,就到處徵求人體模特兒,還把徵求啟事貼在班級討論版上。聽說他會請應徵者脫了衣服躺在沙發上,然後做上一兩個三四個小時都有,好像是依據人體的模樣,用奇怪的素材拼貼的樣子,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也不是用畫的。聽說他不太讓模特兒看他的作品就是了,」
瓜子捱近了紀宜,挑著眼睛笑了一下,
「而且啊,我告訴你喔,因為真的人體模特兒很貴,他請不起,他也付不出報酬給那些來應徵的人。所以他就在公告上說,來應徵的報酬就是他自己,等他畫完,模特兒想對他的身體做什麼都可以,一次就換一晚。」
紀宜似乎愣了一下,從書桌回過頭來,
「做什麼都可以?」
「對啊,就是性交易啦。我還真問過去應徵的人,他說是真的喔!那個學弟完全不害羞,脫了衣服就躺在床上,就連你玩奇怪的遊戲他也會配合你,怎麼樣,小蟹,有心動嗎?聽玩過那學弟的人在討論版分享,皮膚很白臉蛋又很可愛喔。」
他又搔了搔頭,有些可惜地說:「不過聽說他還是會挑人,只要男的以外,應徵者要寄照片過去,如果通過了他就會回信告訴你時間。而且同一個人還不接受兩次。」
紀宜瞪了他一眼,「你該不會已經試過了?」
瓜子沒好氣地坐倒在床上:「試過又怎樣啦!本大爺就是人矮身材又不好啦!否則怎麼會被男友甩了?才寄去就音訊全無,至少寄個銘謝惠顧來安慰我嘛!」
「用身體換人體模特兒的學弟……啊。」紀宜撫了撫下巴。
一開始聽到這個訊息時,紀宜其實並沒有真的很放在心上,第二天排演、討論,就又忘了大半。直到隔天晚上,坐到計算機前,發現畫面還停在瓜子上次給他看的那個討論版上時,紀宜才想起來。
畢竟是戲劇科的,又是常任舞台要角,紀宜對自己的臉孔和身材多少有點自信。反正最近他沒時間拐學弟,有些禁慾過久,試試看也不錯。紀宜就抱著這樣的心情,點閱了那則徵人公告。
公告寫得非常簡單,先是叫他寄全身照片、正背面各一張過去,其它姓名連絡電話什麼的一概不要,大概是要讓那些模特兒身份保密吧!
紀宜中午才寄去,晚上回宿舍時,就看到信箱裡回了信。他忙坐到椅前點開來看:
Re: 人體模特兒徵求事宜(限男性)
寄件者:介魚(
[email protected])
寄件日期:2009年5月15日下午14:00:20
收件者:小蟹(
[email protected])
明天下午兩點。
新生宿舍二樓2-602號室。
請先洗澡、大致整理儀容,謝謝。
介魚
紀宜把那封簡短信反覆看了兩遍,坐在計算機桌前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信中給人的感覺,多少有點拘謹、害羞的意味。
但是這個人卻來者不拒,和自己的人體模特兒上床,雖說美術科的性觀念開放程度僅次於他們偉大的戲劇學院,紀宜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第二天一清早,紀宜就起床開始整理自己。他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高級沐浴乳洗了澡、除了毛,換上名牌的亞曼尼輕便西裝,還噴了味道優雅的高級香水,最後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確定自己身上每一寸打扮都很完美後,才拿著信離開宿舍。
那天外面卻飄起了小雨,紀宜只好向管理員借了傘,撐著黑傘走到新生宿舍去。
新生宿舍距離大門口不遠,避免新生找不到地方回房,不過一到二年級就會通通被掃地出門。紀宜走上簡陋的鐵製階梯,在綠色的長廊上找到了信上那間房。
剛走到門口,紀宜就發現外頭堆滿了東西。好像是一副副的巨幅畫像,全用帆布蓋著,數量大約有二三十副之多,還有一些像是雕塑。
紀宜湊過去掀起一角看,他看到的是一副立體雕塑之類的東西,畫布上黏著像是圖釘一樣的素材,就這樣靠著許許多多不同色的圖釘,組合成一副人體的外形,畫上的模特兒他認不出來,因為那不太像是寫實畫,而是某種屬於意念的、抽像的人的概念。
但卻又如此活靈活現,紀宜不會形容那種感覺。
好像忽然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屬於畫家、異類的世界。在那裡,人不像這個世界這樣用眼睛視物、用雙腳行走,而是一團難以捉摸、卻又充滿生命力的聚合體,比眼睛鼻子的形貌還要真實。
正怔愣著,紀宜就聽到門內有很大一陣撞擊聲。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推門進去,才發現房間裡暗成一片,窗戶被舊報紙貼住,只留下一盞不算明亮的吊燈。
紀宜發現有個人撲倒在地上,好像是剛剛從小木梯上摔下來。
整個房間的擺設相當簡單,除了一張沙發床以外,所有的東西都被搬開了,房間的一頭成了畫家的工作室般,擺滿了畫架、雕塑基座、甚至還有陶土的轉盤,以及許許多多難以理解的雜物。
紀宜伸手想扭開大燈,但被倒在地上的聲音制止了,
「不……不要……開燈。」
紀宜愣了一下,他本來以為會是個放蕩豪邁的男人,甚至帶點意大利習氣那樣。
但沒想到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竟只有到他下巴的身高。和瓜子說的一樣皮膚很好,白中透著嬰兒似的粉紅,臉蛋圓圓的很可愛。一頭蓋到肩膀的亂髮,讓他看起來有種棄犬的無辜感。
除此之外身材不錯,手腳都很細長,紀宜瞬間幫學弟打了合格的分數。
「……你是介魚?」
紀宜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燈光中,介魚正慌慌張張地收拾著地上被他壓倒的素材,紀宜看那好像是一張張蓋有郵戳、被人使用過的郵票,滿滿的塞了一整個餅乾盒,還有一些都滿到外面來了。他於是蹲了下來,幫著他撿到過小的盒子裡,
「啊,我先自我介紹,我叫紀宜,是戲劇科三……」
「不、不用,不……不用說你的名字……你,你在那邊稍待一下就好。」
介魚看起來相當緊張的樣子,和紀宜的手壓在同一張郵票上,竟還驚嚇似地縮了一下手,他抱著沒蓋上的盒子慌慌張張縮回座位上,邊跑還又邊掉了幾張郵票。
紀宜狐疑地看著他,不禁開始懷疑傳言有錯。畢竟這個少年的模樣,還比之前任何一個滾上他床的學弟都靦腆。
而且神態也好動作也好,一點都不像是擅於應付男人的樣子,他吃過的學弟裡,也有那種假裝清純,但到了床上就變了個樣的類型。但是多多少少從眼神接觸、肢體接觸時,那種若有似無的氣氛中感覺得出來。
介魚完全像是未經人事,而且不要說是性了,恐怕連人也沒認識過多少那種感覺。
「請、請坐在那邊的沙發上。」
好像注意到紀宜一直站在門口打量他,介魚那張白皙的臉又泛起紅暈,慌忙朝沙發的方向一指。紀宜於是緩步走到沙發前,卻沒有坐下,只是持續凝視著介魚的背影。
「我要做些什麼?」
他開口問。介魚又像是被他的聲音嚇一跳似的,忙抬起頭來,
「做、做什麼?啊……對,嗯,請你,脫衣服。」
他說完這句話,就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是要迴避視線般,把頭埋到郵票盒裡分起類來。紀宜瞇起眼睛,修長的身體立在燈光下,他其實不太喜歡在人前赤身露體,舞台上只要有得脫上衣的角色,他一概拒絕演出。
就連在床上,他也只裸露必要的部位,看過他裸體的學弟幾乎一個也找不出。
總覺得,會曝露什麼似的。就算只是肉體的裸露。
但既然都來當人體模特兒了,不脫也說不過去,何況紀宜對那個傳言是否為真越來越感興趣,說什麼也要做到最後。
他於是背對著畫架,先把西裝外套脫掉,再把脖子上的領帶解掉,最後剝起白襯衫的扣子來。這讓他想起那個叫辛維的學弟,記得有一次去觀摩他的冬季公演,導演叫他脫衣服,他就毫不猶豫地在寒風中脫到光為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男人脫衣這麼迅速。
他終於明白介魚把窗戶貼起來的原因,是照顧到模特兒和他自己的隱私,這傢伙真的比預想中保守得多。
他把脫掉的西裝整整齊齊折迭起來,擱在窗台上。又轉頭問介魚:
「全身都要脫嗎?」介魚全身緊了一下,把頭縮到畫架後點了點頭,
「啊……可、可以的話,請全脫。這、這個給你。」
他遞給紀宜一條綠色的小毛毯,又害羞地縮回畫架後。紀宜挑了一下眉,終是在沙發上坐下,先用毛毯圍著重要部位,然後把西裝長褲脫了下來。雖然是炎夏,在這間照不陽光的屋子裡,還是感覺得到些許涼意,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啊,對、對不起,太冷了嗎?你要不要喝熱茶?啊,可是這裡也沒有茶了,熱水呢?熱水……」他慌張起來。紀宜嚴肅地凝視著他,半晌才慢慢開口,
「不要緊,這是工作,我會忍耐。何況我又不是免費服務。」
他故意強調地說,觀察介魚的表情。他卻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把好容易找到的熱水壺挖出來,用紙杯倒滿白開水,端到紀宜手上,又匆匆忙忙躲回畫架後,好像那是他唯一的避難所:
「是、是這樣嗎?那就麻煩你了。」
他指揮紀宜在沙發上橫躺,兩隻眼睛從畫架後露出來,專心地看著紀宜的身體。雖然不像二年級的辛維那樣,是有名的完美模特兒身材,紀宜的腿很長,手臂也很結實,胸線既勻稱又柔和,給人一種凜然的美感。
紀宜斜靠在沙發床上,擺在毯子下的腿微一交叉,頓時就有種壓迫人的挑逗意味。介魚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指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那個也可以脫下來嗎?」
「這個?你說眼鏡?」
紀宜有些意外,其實他的近視沒有很嚴重,雙眼視力也維持在0.8左右,只是父親和大哥都說戴眼鏡的男人看起來莊重專業,所以他也挑了一副來戴。那是名牌的金絲眼鏡,紀宜戴慣了,從來很少離身,只有做愛的時候偶爾取下來。
但既然畫家要求,紀宜一向敬業,抬手就把他取了下來。
他抬起頭,才發現介魚的眼神竟似變了一下,他專心地看著他的眼睛,雖然臉上紅暈未退,但是給紀宜的感覺卻和初始進來時完全不同。
那是熾熱、強烈渴望著某樣事物的神情,但卻不是對人,也不紀宜熟悉的、屬於情熱的眼神。而是某種更純粹、更赤裸的慾望。彷彿躺在這裡的,並不是一個人,是一團剛剛誕生,卻又虛無飄緲的女神。而他急切地伸出了手,想要把他抓在手裡端詳。
冷靜如紀宜,竟也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毛毯下的腿縮了一下。
過了很久,介魚把視線移開,在畫架前坐了下來,半晌拿了一張全開的畫紙,細心地釘在畫架上,把整理好的郵票盒擱在一旁,雙手垂在身側,然後閉上了眼睛。
「不好意思 ……從現在開始,請不要和我交談。」
他用細細的聲音說著,卻有著讓人無法違抗的堅持。
紀宜愣了一下,介魚舉起兩手,在畫布上量出大概的距離,紀宜看見他白皙而略顯嬌小的十指,沾滿了顏料、漿糊甚至油墨。那一瞬間宿舍裡的氣氛變了,紀宜從不知道光是眼神,就可以讓一個人有這樣大的轉變。
他清楚地感覺到,眼前的少年,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景色,他用他的眼睛,把紀宜和這個房間,拉入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沒有他的存在,也沒有其它人的存在。他就算伸手出去,也觸碰不到介魚的形體。
他看著介魚把手伸向那堆郵票,也沒有打底稿,就用毛筆刷上漿糊,安靜而迅速地在畫布上拼貼起來。紀宜看著他良久,試探地開口,
「我可以動嗎?」
但是介魚完全沒有響應,他的雙眼、他的所有感官,只為眼前的畫布而開啟,除此之外什麼訊息也接收不到,紀宜清楚地接收到這樣的氣氛。
他忽然有些怔愣起來,同時也升起一絲異樣的想法,如果現在去吻他的話,不知道介魚會有什麼反應?如果把那副專注的眼睛抓起來,盡情地撫摸,狠狠地啃咬他的唇的話,他是不是就會驀然驚醒,露出青澀的驚慌,正視他模特兒以外男人的存在?
腦子裡就這樣轉著古怪的想法,紀宜的身體卻一直斜躺在沙發上,看著介魚專注的側影,直到窗外響起藝大遲緩古老的鐘聲,他才知道已經是晚上六點了。
紀宜看了一眼介魚,他仍舊一語不發地伏在畫架前,全神貫注地貼著郵票。他外頭罩著一件白色的畫袍,一樣沾滿了油墨和顏料,紀宜才發現他其實很瘦,畫袍下的雙足看起來不盈一握,竟有種令人心疼的單薄。
「你要不要先吃點什麼?」
他問,介魚還是沒有回應。就連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紀宜都開始懷疑起來。
他看著介魚專注的雙眼,忽然有種感覺。他覺得這就像舞台,他們在舞台上演譯台詞、扮演角色,把自己的感情和體會傳達給觀眾。而對介魚而言,這方小小的畫布、這個陰暗的房間就是他的舞台。
他沒有觀眾,他的世界、那個屬於創作的世界,永遠只容許他一個人存在。
既然知道介魚不理會他,紀宜反正也無聊,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平常他是絕不會這麼窮極無聊,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看介魚的各種反應,
「介同學,你會什麼會想來念美術?」
「你是哪裡人?你有兄弟姊妹嗎?」
「你知道戲劇科的夏季公演嗎?今年我佼幸擔崗主角的演出,就在六月中旬,劇本很有趣,是關於一個公爵和畫家的故事,你說不定會有興趣。」
他就這樣自顧自地說了一陣,看了一眼介魚在郵票盒和漿糊間快速移動圓指,介魚的手指是唯一看起來稍微豐腴的地方,和臉蛋一樣,看起來軟綿綿的很好捏。紀宜卻清楚看到,那上面佈滿了做各種藝術作品留下來的繭:
「喂,你做得這些,和我平常知道的美術不太一樣,是有什麼特殊的稱呼嗎?」
介魚仍舊一句話也沒說,沉默地構築著在他眼前漸漸成形的城堡。
紀宜聊了一陣,眼皮竟也開始重了,他忘記自己又問了些什麼,總之當他再從沙發上驚醒時,從窗戶的細縫往外一看,竟已是一片漆黑。
「幾點了?」他嚇了一跳,舉起手錶一看,才發現已是晚上九點鐘,從他來這裡已經過了七個小時。而畫架旁的少年終於推椅立起,在旁邊的毛巾上拭去滿手的漿糊,手邊的郵票盒已經空了一半,地上全是被撕壞、黏貼失敗的殘餘。
紀宜看到介魚推後兩步,像是檢視最後成品般安靜地看著畫布。
「完成了?」
紀宜問道,介魚沒有回答他,他的表情沉靜而肅穆,像是捨不得離開遊樂園的孩子,眼光眷戀釘在畫布上,從胸口可以瞥見他淺而微快的呼吸。
紀宜不禁咋舌,這個看起來如此瘦小、虛弱的少年,竟然連續做了七小時,連他這個模特兒都支撐不住了。而看外頭其它成品的工程,顯然他還不是最久的。
他從沙發上坐直起來,拿過窗台上的眼鏡,站起時才發現自己還沒穿上衣服,他也不再在意,用毯子在腰間裹了一圈,就靠到畫架旁,「做好了,給我看看。」他好奇地側首,沒想到介魚卻像嚇到似地抬起頭,終於從那個未知的世界回神,
「不、不行!」
他忽然從地上抽起帆布,唰地一聲蓋在作品上。紀宜疑惑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不行看?這是以我為模特兒做得作品吧?」
「不……不可以,因、因為,還沒有完成。」介魚擋在帆布前,語氣縱然怯懦,卻又一股難以違抗的堅定。紀宜只好停下腳步,
「還沒完成?不是已經好了嗎?」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郵票盒。
但介魚卻搖了搖頭:「不……這、這是要組合起來的東西,和外面那些人……和很多人,才是完整的。所、所以現在還不可以。」
他彷彿連話也說不好般,笨拙地解釋著,剛才那種專注、奔馳般的眼神又消失無蹤。紀宜看著眼前慌張青澀的少年,只好坐回沙發上:
「好吧,但是作品完成時,總會在什麼地方展出吧?到時候可要通知我。畢竟我可是在這裡坐了七小時,不給我看說不過去吧?」
「啊,辛、辛苦你了。那,我們就……」
介魚把畫架推到房間的角落,把燈挪回沙發床邊。然後忽然背對著紀宜脫了畫袍,他走向沙發床上的紀宜,
「我們就開始吧,抱歉讓你久等了。」
紀宜愣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當時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愚蠢:「開始什麼?」他問出口後,才驀然醒覺自己最初來的目的,不禁愣愣地看著已經走到他身前的介魚,
「啊,不、不過先等我一下,我……我身上都是漿糊,還有顏料,擦、擦不乾淨,我……我稍微到公共浴室沖洗一下。」
他說著,就在紀宜怔愣的目光下,抽下門口一張大浴巾,就這樣出了房門。過了一會兒,紀宜又見他推門進來,頭髮上滴著水,用浴巾裹著身體,他把手上換下來的髒衣服丟進門口的洗衣籃,然後笨拙地關上了房門。
紀宜看見他扯著浴巾,然後轉向自己:
「久、久等了,已……已經可以了。」
介魚的額發上全是蒸騰的熱水,頰上也淌著尚未拭乾的水珠。浴巾下竟一絲不掛,白晰透紅的肌膚就這樣曝露在紀宜眼前,包括跨下的男性性徵。紀宜發現他確實相當瘦,感覺沒吃過幾頓好餐好飯般,清晰可見的鎖骨,給人一種不同畫袍的魅惑意味。
紀宜發現自己的下腹竟熱了起來,笨拙的言語和誘人的身體,這種違和感竟意外地帶給男人刺激,現在紀宜再不懷疑傳言的真實性了。
他用浴巾的一角擦著頭髮,水光下的眼睛顯得更加無辜,他用頭甩去多餘的水珠,像小狗一樣坐上了沙發床,坐到紀宜身邊:
「那……就、就請你……」
他大方地側躺到沙發床上,用仰視的角度望著紀宜,頭髮沾濕後,額發不像剛才一樣遮住半片視線,介魚的眼睛從發後露出來,紀宜發現這男人的眼睛意外地大,和圓臉相稱,說不出的無辜和彷徨,還帶有一絲求懇的意味。
彷彿紀宜接下來要對這具身軀、這個無力反抗的少年做些什麼,都悉聽尊便。
這種想法的確會讓男人興奮起來,紀宜覺得背脊僵硬起來。他聽見自己跨下正在輕聲誘惑他,要他壓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具奇異的肉體據為己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背上卻像是有隻手,提住了他的後頸,讓他強烈地猶豫起來。
介魚見他久沒有動作,抬起首來細細地探問:
「請、請問……可以快一點嗎?我接下來,還想去收集一些素材……」
他用呻吟般細微的聲音說,紀宜的背脊如遭電擊。他覺得強烈地焦躁不安,於是走到沙發床前,把躺在上面的少年給拉了起來,
「你啊。」
介魚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身子往沙發床那頭一晃,稍微縮了一下。就連恐懼的樣子,也讓紀宜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你啊,只要是願意當你模特兒的,不管是誰你都會和他上床嗎?」他冷靜地問。
「是、是啊,就像信上寫的,是、是報酬。因、因為我沒有錢……」
介魚不知所措地說著,紀宜覺得自己更加不舒服,他瞥了眼一臉困惑的畫家,歎了口氣:「應該還有別的方法吧?你總有朋友吧?請朋友來當人體模特兒,不是就可以不用用上這種方法?」介魚卻立時低下了頭,
「我、我沒有朋友。」
紀宜睜大眼睛看著他:「那總有家人?」
「我、我和家人不太熟……而、而且家人……不行……」
介魚的頭越發垂得低了,紀宜咬了咬唇,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焦慮,甚至想打眼前這個裸著靠在沙發上的少年一拳:
「那也不能用上床這種方法!其它不是很多可以給報酬的做法嗎?像是……像是替他工作之類的,或者是交換當彼此的模特兒嘛!都比這樣好不是嗎?上床那是男女朋友做的事,是要有感情在的!你知道你被大學裡的人傳成什麼樣嗎?」
紀宜沒注意到這些話由自己說出口,有多麼不搭調,至少瓜子一定會馬上吐嘈。但介魚只是搖了搖頭,眼神依然無辜,
「我、我不想花太多時間,在創作以外的事情上……這樣是最省時的……」
紀宜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心底有把火焰,燒得他無法再待在少年身邊一刻,從小到大,紀宜從沒有過這種失控邊緣的感覺。
他從沙發椅上站了起來,拿起窗台上的西裝外套抖了開,先披上襯衫,扣子也沒扣就披上了外衣,然後背對著介魚穿褲子。
介魚看起來有點驚慌,他從沙發從那端爬向紀宜:
「那、那個,如……如果不喜歡我的……身體,我、我其實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我可以幫你……幫你那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瞄向紀宜跨間,就連情色的詞語也說不好,動作卻呈反比利落,彷彿已經習練過許多次,介魚在紀宜兩腿間跪直,伸手拉住紀宜的裡褲,往下一扯,已然蓄勢待發的性器就彈跳了出來。
介魚毫不害怕地湊上了唇,在紀宜詫異的目光下,伸出顏色清淡的舌頭,竟是把前端含了進去,然後雙手抓著紀宜的小球,賣力地吸吮起來。
「你……唔……你給我停下來!」
紀宜反應慢了一秒,強烈的快感幾乎讓他在瞬間潰決,少年全身赤裸,披散著濕發,跪在腿間服侍的畫面淫靡得令人吃驚,紀宜發現他差一點就把持不住。
他抓著介魚的額發,硬是把他給推了開來。介魚又跌回沙發床上,表情顯得有些驚嚇,彷彿不曾遇過這種狀況,但又不是那種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然後魅惑失敗、惱羞成怒的感覺,紀宜多少見過一些這種人。
介魚的反應就像是一直按照父母規定,按時上床睡覺,有一天卻在睡夢中被挖起來大吼著:睡什麼睡啊?誰叫你這麼早睡!因而驚慌失措的孩子。
紀宜煩悶地撇過了頭,又轉回頭來,搔了搔早上梳理整齊的頭髮,
「……時間,還有地點不對。」
紀宜沉默了很久,才咬著牙開口。介魚跪坐在沙發床上,浴巾已經滑落到地上,他就這樣一絲不掛地仰望著他,
「咦……咦……呃……?」
「我說了,時間地點不對!你看你的房間,亂成什麼樣子,髒兮兮的,我和你不一樣,不是隨便在什麼地方都能做愛的人。要和我上床,至少找個乾淨清爽一點的房間!」
介魚的表情仍舊很茫然,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似地望著他。
紀宜平常不抽煙也不喝酒,可以說是整個藝大裡罕見的異類,但他現在生平頭一次希望手上有根煙,如果可以緩解他心裡那塊逐漸擴大、令人極度不適的情緒的話。他走到被介魚推到一旁的畫架前,介魚也慌慌張張地從沙發椅上爬起來。
「……我叫紀宜,戲劇學院戲劇科,三年級。」他忽然轉回頭來,鏡片下的雙目凝視著更加不知所措的少年:
「就明天晚上,六點,在我的宿舍門口見。我住在研究生會館,就是橘色的、看起來很氣派的那間大樓,你就跟門口的管理員說我的名字,他就會按通話器告訴我,那時候我會下來接你。」他看著介魚無辜的雙眼,
「記清楚了嗎?需要我再說一次?」
介魚還是用一副慌張的表情看著他,紀宜從地上拾起那張大浴巾,從頭往下蓋住了介魚赤裸的身體。然後飛快地扣上西裝褲的褲頭,又重新穿上鞋襪,靠著窗戶反射梳理好頭髮,就匆匆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卻又停下腳步,走向那個蓋著的畫架,
「這個,我就先帶走。」
他運力拿起整個畫框,介魚似乎嚇了一跳,叫道:「不、不可以看……」紀宜凝視著他,目光裡的迫力竟然介魚也一時停步,
「我不會看,就這麼蓋著。只是我要先帶回去,畢竟我還沒有收到報酬,如果你不來賴帳的話,我豈不是虧大了?」
「我、我不會賴帳……」
介魚慌張地說著。但紀宜不理他,提著沉重的畫和帆布就推開了門。介魚一路追到房間門口,一副不敢攔阻,又捨不得心愛的孩子離開身邊般看著被紀宜劫持走的畫。
那表情讓紀宜幾乎想放棄投降,但很快又把持住,
「明晚六點,我等你。」
他沉靜地說著,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這話一出口,心頭竟泛起一絲異樣的暖意。介魚的視線仍舊放在他的畫上,直到他轉過身去,他才忽然開口,
「……裝、裝置……藝術。」
介魚抬起頭,潮濕的半長髮已經干了,再次遮住他像小狗一般無辜的雙眸:
「剛、剛剛你問那是什麼……裝置藝術,我聽過的老師這麼叫他。」
***
紀宜從來沒有覺得戲劇學院的課這麼難熬過。
接下來的一整天,對他來講就像是漫長的酷刑般,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聽劇場理論的課,即使坐在第一排,耳朵裡聽進的東西,也沒辦法反應成筆記。他只好焦躁地夾著筆,坐在旁邊的瓜子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卻完全沒有發現。
接下來的排演也一樣,紀宜一想到晚上的約定,不知道為何就無法靜下心來。在舞台上頻頻出錯,連台詞也記不太起來。連平常對他愛護有加的戲劇指導也不禁愣住,
「紀宜,你怎麼啦?這麼心神不寧的樣子。」
下課後離六點還有點時間,紀宜在宿舍待不住,就到圖書館借了美術相關的書籍,借了厚厚一迭,帶回房間,在燈下讀了起來:
「裝置藝術……是一種興起於現代運動時期,源自於歐洲的當代藝術,擅長混合各種不同的既有素材,例如丟棄不要的傢俱、郵票、紙張、廢金屬、回收垃圾、衣物裝飾及其它工業社會素材,在各殊的地點、環境下,藉由固定的手段和組合,表達出創作者內心概念性與經驗性思想的藝術。」
「裝置藝術與傳統藝術最大不同點,在於多使用已經現成就有的對象,而非顏料、黏土或陶土等需由高技巧手工加以加工的原始素材,對裝置藝術而言,媒材本身並非重點,重要的是藝術家透過媒材所傳達的企圖與張力……」
紀宜看著那些文字,又回頭看了始終擱置在角落,介魚的畫作一眼。他向來是遵守承諾的人,竟忍住好奇心沒有去看,就連瓜子動手去掀他也厲聲制止。
雖然藝術理論他一向不太關心,但是這種藝術,看起來是種創作者本身凌駕於一切的作品。換言之,彷彿觀賞者看見的,不是藝術作品,而是創作者赤裸裸、毫無遮掩的本身,是他的思想、他的概念、他蒼白的靈魂。
令人戰慄的一種藝術。至少紀宜是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