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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六十一章幫園藝家擺脫睡鼠



    基督山伯爵驅車出了恩弗城柵,踏上了去奧爾良的大路,但並不像他所說的在當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當經過黎納斯村的時候,他並沒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報站前停下來,而是徑直達到蒙得雷塔。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點上。伯爵在山腳下下了車,開始沿著一條約莫十八寸寬的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頂,他就發覺自己被一道籬笆擋住了,籬笆上掛滿了綠色的果實和紅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了一下籬笆上的門,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門,用柳條做的鉸鏈,用一根繩子和一枚釘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一會兒搞清了它的機關,門開了。他於是發覺自己已站在了一個約莫二十尺長、十二尺寬的小花園裡,花園的這一面是籬笆,上面挖出一個門,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滿了常春籐和點綴著野花的古塔。看它這種滿臉皺紋、盛裝艷抹的樣子,真像是一位等候她的孫兒女來向她拜壽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諺語所說隔牆有耳的話,它能講出好幾件可怕的悲劇,這恐怕是誰都想得到的。花園裡有一條紅色的石子鋪成的小徑,兩旁夾著已經生長了很多年的茂密的黃楊樹,其色彩和風格,要是讓我們當代的繪畫大師德拉克絡斯看了心裡一定會很喜歡的。這條小徑成字形,所以在一個只有二十尺長的花園裡,它彎彎曲曲地形成了一條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這塊小小的園地,準會滿面含笑的。準會覺得在這裡受到了曠世未有的崇敬。的確,在那花壇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沒有一隻蒼蠅停在上面。那些繁生在潮濕的土壤裡專門毀壞植物的綠色昆蟲,在這裡卻一隻都看不到。可是這並非說花園裡的土就不潮濕。那泥土黑得像煤炭一樣,樹上枝葉茂密,這一切都說明土壤的確是很潤濕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濕度不夠的話,還可以立刻用人工的方法來彌補,這就得感謝那只埋在花園的一個角落裡的大水缸了。水缸邊上駐著一隻青蛙和一隻癩蛤蟆,青蛙和癩蛤蟆是天生合不來的,它們當然永遠地呆在這只浴盆的兩面。小徑上看不到一根雜草,花壇裡也沒有。這位園丁雖然還未露面,但他經營這片小園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了,即使一位細心的太太也不會這樣小心地來澆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躑躅草的。基督山把門關上,把繩子扣回到鐵釘上,然後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這位急報員,」他說道,「一定僱有園丁,不然的話,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熱心的園藝家。」突然他在一輛滿裝樹葉的羊角車後面踩到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本來是傴僂著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來,於是基督山發覺他面前已站著一個年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剛才正在摘草莓,並把摘下的草莓都放在葡萄葉上。他有十二張萄萄葉和差不多同數的草莓,但由於站起來的時候太突然了,草莓從他的手上滾了下去。



    「你在採果子嗎,先生?」基督山微笑著說道。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他的手舉到鴨舌帽的邊上,答道。「我沒在上面,你知道,但我也是剛剛下來的。」



    「我不打擾你了,朋友,」伯爵說,「繼續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確還有些沒採完的話。」



    「我還有十個沒採下來,」那人說道,「因為這兒已經有十一個了,我一共有二十一個,比去年多了五個。這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熱才長得好,先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去年雖然只有十六個,而今年,你看,已經摘了十一個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個!它們昨天晚上還在這兒的,先生。我確信它們是在這兒的——我數過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兒子把它們偷去了。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這兒溜來溜去的。啊,那個小混蛋!在花園裡偷東西!他倒不怕吃官司。」



    「這事是挺嚴重,」基督山說道,「但你也應考慮到罪犯的年輕和口味。」



    「當然嘍,」那園藝家說道,「但它仍然使我不高興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擱你了,您大概是一位長官吧?」他膽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藍色上裝。



    「請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帶笑說道,他可以隨意把他的笑容變成可怕或慈祥的樣子,而這一次他臉上笑容是後者那種表情。「我不是什麼視察官,而是一個旅客,是出於好奇心才到這兒來的。我已經開始後悔來參觀了,因為這恐怕要浪費你的時間的。」



    「啊!」我的時間是不值錢的。」那人帶著一個淒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屬於政府的,我也不應該浪費它,但收過信號後,我就可以休息一個鐘頭了。」(說到這裡,他望了一眼日規,在這個蒙得雷花園裡一切都齊備,連日規都有),還有十分鐘,我的草莓已經熟了,再過一天——且慢,先生,你認為睡鼠吃草莓嗎?」



    「哦,我想不會吧,」基督山鄭重地回答說,「睡鼠,先生,是我們的壞鄰居,但我們可不像羅馬人那樣把它們浸在蜜糖裡吃。」



    「什麼!羅馬人吃這種東西嗎?」那位園藝家說道,「他們吃睡鼠?」



    「彼特尼烏斯〔彼特尼烏斯,生於公元一世紀,羅馬作家,寫有《諷刺集》一書,記述羅馬一世紀時的生活。——譯注〕的書上是這樣寫的。」伯爵說道。



    「真的!它們不見得好吃吧,儘管人們常說,『肥得像一隻睡鼠』這句話。也難怪它們肥,白天整天睡覺,到了晚上才醒來,然後通夜地吃。聽我說!去年我的樹上結了四隻杏子,它們偷去了一個。結了一隻油桃,只有一隻——嗯,先生,它們就爬到牆上去吃掉了半隻,那可是一隻非常好的油桃,我從來沒吃到過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嗎?」



    「吃了剩下的那半隻,您知道,味道鮮美極了,先生。啊,那些先生們是從來不會撿壞東西吃的,就像西蒙大娘的兒子一樣,他從不吃那些壞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園藝家繼續說道,「我是要小心提防,不讓這種事再發生,當草莓快要成熟的時候,即使要我通宵坐著看守他們我也干。」



    基督山看夠了。每個人的心裡都熱愛著某樣東西,正如每一種果子裡都有一種毛蟲一樣,這個急報員所熱愛的是園藝業。他開始來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陽光的葉子,所以才博得了那位園藝家的歡心。



    「您是到這兒來看發急報的嗎,先生?」他問。



    「是的,假如不違反規定的話。」



    「噢,不,」那園藝家說道,「根本沒什麼規定不許人看,況且看看也沒什麼危險,因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知道,我們在說些什麼。」



    「我聽人說,」伯爵說道,「你們對於自己所傳達的信號也並不是都懂的。」



    「當然嘍,先生,我最高興的就是這一點。」那個人微笑著說。



    「你為什麼最高興這一點呢?」



    「因為那樣我就沒責任了。我只是一架機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別的就一概都不用管了。」



    「難道我是遇到了一個沒有野心的人嗎?」基督山心裡自問道,「那會把我的計劃弄糟的。」



    「先生,」那位園藝家瞟了一眼日規說道,「十分鐘快過去了,我得回去幹我的活了。請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嗎?」



    「我跟著你。」



    基督山走進了這座塔。塔分上下三層,最底下的一層儲藏園藝工具,如鏟子、水壺、釘耙什麼的,都一一掛在牆上;全部傢俱都在這兒了。第二層是普通房間。說得更確切些,就是那人睡覺的地方;房間裡有幾件可憐的傢俱——一張床,一個桌子,兩把椅子,一隻陶瓷水壺;天花板上掛著一些乾癟的草本植物,伯爵認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保留下來的種子,上面貼著標籤,貼得非常認真仔細,好像他曾在植物研究所裡當過植物學大師似的。



    「要學會急報術得花很長時間嗎,先生?」基督山問。



    「學會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單調,令人厭煩極了。」



    「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們是供給住處的。」



    基督山望著房間。「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戀他這個住處才好!」他心裡默想著。



    他們走上了三樓。這裡就是急報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觀看著那架機器上的兩隻鐵把子。「有趣極了,」他說道,但天長日久,你對這種生活一定會覺得非常厭煩吧。」



    「是的。最初要不斷地望著,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過了一年之後,我倒也習慣了,而且我們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時候。」



    「放假?」



    「是的。」



    「什麼時候?」



    「大霧天的時候。」



    「啊,一點不錯。」



    「那實在是我的假日,我就到花園裡去,下種,拔草,剪枝,整天滅蟲。」



    「你在這兒有多久了?」



    「十年加五年,我已經做了十五年的機器人了。」



    「你現在」



    「五十五歲嘍。」



    「你必須服務多久才能享受養老金?」



    「噢,先生,得二十五年才行。」



    「養老金是多少?」



    「一百艾居。」



    「可憐的人類!」基督山低聲說道。



    「你說什麼,先生?」那人問道。



    「我說有趣極了。」



    「什麼東西有趣?」



    「你指給我看的一切都很有趣。你對於這些信號真的一點都不懂嗎?」



    「一點都不懂。」



    「你從未想過去弄懂它們的意思嗎?」



    「不。我何必要去懂呢?」



    「但有幾個信號是特地發給你的嗎?」



    「當然羅。」



    「那些信號你懂不懂?」



    「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們的意思是」



    「『無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時』、或是『明天』。」



    「這倒非常簡單,」伯爵說道,「看!你的通訊員是不是在那兒向你發信號了?」



    「啊,是的,謝謝你,先生。」



    「他在說什麼——你懂不懂?」



    「懂的,他在問我準備好了沒有。」



    「你的回答呢?」



    「發一個信號,告訴我右邊的通訊員我已經準備好了,同時,這也是在通知我左邊的通訊員,叫他也準備好。」



    「妙極了。」伯爵說道。



    「你瞧著吧,」那人驕傲地說道,「五分鐘之內,他就要說話了。」



    「那麼,我還有五分鐘的時間,」基督山對他自己說道,「我還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呢。親愛的先生,你能允許我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先生!」



    「你很喜歡園藝工作?」



    「喜歡極了。」



    「假如放棄這塊二十尺長的草坪,給你一個兩畝大的園子,你會高興嗎?」



    「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人間樂園的。」



    「只靠一千法郎,你的生活一定過得很艱難吧?」



    「夠艱難的了,但還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只有一個很可憐的花園!」



    「不錯,這個花園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還到處都有偷吃一切東西的睡鼠。」



    「啊!它們可真是我的災星。」



    「告訴我,當你右邊的那位通訊員在發報的時候,假如你碰巧轉了一下頭——」



    「那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那就會發生什麼事?」



    「我就無法轉達那信號了。」



    「於是?」



    「因疏忽而不能轉達,我將被罰款。」



    「罰多少?」



    「一百法郎。」



    「一下子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夠受的!」



    「啊!」那個人說道。



    「你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基督山說道。



    「有一次的,先生,那次我正在給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變一下,用別的信號來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會被革職,失去我的養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嗎?」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願意去幹那種事的。」



    「一下子給你十五年的工資你也不幹嗎?嘿,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給我一萬五千法郎?」



    「是呀。」



    「先生,您嚇壞我啦。」



    「這算不了什麼。」



    「先生,您在誘惑我。」



    「一點不錯,一萬五千法郎,你懂嗎?」



    「先生,現在讓我來看看我右邊的通訊員吧!」



    「恰恰相反,別去看他,來看看這個吧。」



    「這是什麼?」



    「什麼!難道你不認識這些小紙片嗎?」



    「鈔票!」



    「一點兒不錯,一共十五張。」



    「這是誰的?」



    「是你的,假如你願意的話。」



    「我的!」那個人幾乎透不過氣來大聲說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財產。」



    「先生,我右邊的通訊員在發信號啦。」



    「讓他去發好啦。」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會被罰款的呀。」



    「那只會使你損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鈔票以後對你還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邊的通訊員在重發他的信號了,他不耐煩啦。」



    「別去管他,收下吧。」說著伯爵就把那疊鈔票塞到了那個人的手裡。「這還沒完,」他說道,「你不能只靠一萬五千法郎生活。」



    「我仍然可以保留我的工作的。」



    「不,你的工作肯定要失去的,因為你得改變一下那個通訊員發來的信號。」



    「噢,先生,您想幹什麼?」



    「開個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強迫我——」



    「我準備很有效地強迫你,」基督山從他的口袋裡又抽出一疊鈔票來。「這兒還有一萬法郎,」他說道,「加上已經在你口袋裡的那一萬五千,一共是二萬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郎買一塊兩畝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餘下的兩萬可以使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兩畝地大的花園?」



    「一年還有一千法郎。」



    「啊,天哪!」



    「喂,拿著吧!」基督山把鈔票硬塞到他的手裡。



    「我得做什麼事呢?」



    「事情並不很難。」



    「但是什麼事呢?」



    「把這些信號發出去。」基督山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上面已寫好了三組信號,還有數目字標明發送的次序。



    「喏,你看,這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是的,但是——」



    「完成這件事以後,油桃以及其他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這一突然的進攻成功了,那個人臉漲得通紅,額頭上滾下了一連串黃豆般大的汗珠,他把伯爵交給他的那三組信號接連發了出去,根本不顧那右邊的通訊員在那兒是多麼得驚奇,後者由於不知道其中的變化,還以為這位園藝家發瘋了呢。至於左邊的那個通訊員,他如實地轉達了那些同樣的信號。於是那些信號就忠實地傳向了內政部長。



    「你現在發財了。」基督山說道。



    「是的,」那個人回答說,「但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呵!」



    「聽著,我的朋友,」基督山說道。「我不希望你產生絲毫的後悔之意,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發誓,你這樣做不損害任何人,你只是執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著鈔票,把它們撫摸了一陣,數了一遍;他的臉色由白轉紅。然後他向他的房間裡衝去,想去喝一杯水,但還沒等跑到水壺那個地方,他就暈倒在他的干豆枝堆裡了。



    五分鐘之後,這封新的急報送到了部長的手裡,德佈雷吩咐套車,急忙趕到了騰格拉爾府上。



    「你丈夫有沒有西班牙公債?」他問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的確!他有六百萬呢。」



    「他必須賣掉它,不管是什麼價錢。」



    「為什麼?」



    「因為卡羅斯已經從布爾日逃了出來,回西班牙了。」



    「你怎麼知道的?」



    德佈雷聳了聳肩。「竟想到來問我怎麼知道那個消息的!」他說道。



    男爵夫人不再問什麼了。她急忙奔到她丈夫那兒,後者則立刻趕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兒,吩咐他不管什麼價錢趕快賣掉。大家一看到騰格拉爾拋出,西班牙公債西班牙公債就立刻下跌了。騰格拉爾雖蝕掉了五十萬法郎,但他卻把他的西班牙證券全部都脫手了。當天晚上,《消息報》上登出了這樣一段新聞:「急報站訊:被監禁在布爾日的國王卡羅斯已逃脫,現已越過加塔洛尼亞邊境回到了西班牙。巴塞羅那人民群起擁戴。」



    那天晚上,大家別的什麼都不談,只談論騰格拉爾有先見之明,因為他把他的證券全賣掉了,又談到了他的運氣,因為在這樣一個打擊之下,他只蝕掉了五十萬法郎。那些沒有把證券賣掉或收購騰格拉爾的公債的人,認為自己已經破產了,因而過了一個極不愉快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報》上登出了下面這段消息:「《消息報》昨日所登有關卡羅斯逃脫,巴塞羅那叛變的消息毫無根據。國王卡羅斯並未離開布爾日,半島仍處一片昇平氣象中。此項錯誤,系由於霧中急報信號誤傳所致。



    於是西班牙公債立刻飛漲了起來,其上漲的幅度是下跌的兩倍。把蝕掉的本錢和錯過的賺頭加起來,騰格拉爾一下子損失了一百萬。



    「好!」基督山對莫雷爾說道,當這個暴跌暴漲的怪新聞傳來的時候,後者正在他的家裡。「我剛才有了一個新發現,可以用二萬五千法郎去買到我願意付十萬的東西。」



    「你發現了什麼?」莫雷爾問道。



    「我剛剛發現了一種把一個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園藝家拯救出來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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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幽靈



    歐特伊村那座房子的外表,乍一看,並不見得怎麼富麗堂皇,它使人想不到這會是那奢華的基督山伯爵的別墅。但這種樸素的情調是頗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明白白地吩咐過,不許外表有任何改變,這一點,只要一看房子的內部,誰都會立刻明白的。的確,大門一開,情景就改變了。



    貝爾圖喬先生充分顯示了他在陳設佈置方面的風趣和辦事的果斷迅速。從前安頓公爵在一夜之間就把整條大馬路上的樹木全部砍掉了,因此而惹惱了路易十四;貝爾圖喬先生則在三天之內把一座完全光禿禿的前庭種滿了白楊樹和丫枝縱橫的大楓樹,使濃蔭覆蓋著房子的前前後後;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雜草裡的石子路,但這兒卻伸展著一條青草鋪成的走道,這條青草小道還是那天早晨才鋪成的呢,草上的水珠還在閃閃發光呢。對其它的一切,伯爵也都有過明確的吩咐;他親自畫了一個圖樣給貝爾圖喬,上面標明了每一棵樹的地點以及那條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長度和寬度。所以這座房子已完全變了樣。連貝爾圖喬都說他幾乎認不出它了,它的四周已被樹木所圍繞了。管家本來想把花園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確地關照過,花園裡的東西碰都不許碰一下,所以貝爾圖喬只得把氣力用到了別的上面,候見室裡、樓梯上和壁爐架上到處都堆滿了花。還有一點是最能顯出主人學識淵博、指揮有方、理家辦事得力的,就是:這座閒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頭一天晚上還是這樣淒冷陰森,充滿了令人聞之作嘔的氣味,幾乎使人覺得好像嗅到了那陳年的氣息,但在第二天,它卻換上了一副生氣勃勃的面孔,散發出了房子主人所喜愛的芳香,透露出使他心滿意足的光線。當伯爵到來的時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書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他心愛的繪畫上;他所寵愛的狗會搖頭擺尾地在前廳歡迎他;小鳥們那悅耳的歌聲也使他非常高興;於是,這座從長眠中醒來的房子,就像森林裡睡美人所在的宮殿般頓時活躍了起來,鳥兒歌唱,花兒盛開,就像那些我們曾流連過很久,當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以致把我們靈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所房子裡一樣,僕人們也高高興興地在前庭穿來穿去的;有些是在廚房裡幹活的,他們飄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樓梯,就好像在這座房子裡已住了一輩子似的;有些是車房裡幹活的,那兒有一箱箱編了號的馬車備用,看起來就像是已在那兒至少安放了五十年似的,在馬廄裡,馬伕在同馬說著話,他們的態度比許多僕人對待他們的主人還要恭敬得多,而馬則用嘶鳴來回答。



    書房裡有將近二千冊書,分別排在房間的兩邊。一邊完全是近代的傳奇小說,甚至前一天剛出版的新書也可以在這一排金色和紅色封面所組成的莊嚴的行列中找到。書房對面是溫室,裡面擺滿了盛開著奇花異草的瓷花盆;在這間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張彈子台,彈球還在絨布上,顯然剛剛有人玩過的。只有一個房間貝爾圖喬沒有改動。這個房間位於二樓左邊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寬大的樓梯,後面還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僕人們每當經過這個房間時都不免要好奇,而貝爾圖喬往往產生恐怖感。五點整,伯爵來到了歐特伊別墅,他後面跟著阿里,貝爾圖喬帶著不耐煩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著他的到來,他希望能得到幾聲讚許,但同時又恐怕遭到斥責。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車,到花園裡去繞了一圈,又在屋子裡到處走了一遍,一句話也沒說,臉上既未顯示出讚許,也沒顯示出不悅的神色。他的臥室就在那個關閉著的房間的對面,他一踏進臥室,就指著他初次來看房子時就已注意到的那張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屜說道:「那個地方至少可以用來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開來看一下嗎?」貝爾圖喬高興地說道,「您可以在裡面找到一副手套的。」



    在其他各種傢俱裡,伯爵都找到了他所要找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說道。於是貝爾圖喬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對於他周圍所有人的影響就是這樣的強大。



    六點整,大門口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是那位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他是騎著米狄亞來的。基督山含笑在門口等候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個到,」莫雷爾大聲說,「我是有意要比別人早一分鐘到您這兒的。尤利和埃曼紐埃爾托我向您有意萬分地道歉。啊,這兒可真漂亮!但請告訴我,伯爵,您有人照料我的馬嗎?」



    「放心好了,親愛的馬西米蘭,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蹓躂一下。噢,您沒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像一陣風!」



    「我能想像得出來。畢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馬哪!」基督山用慈父對兒子說話的口吻說道。



    「您有點懊悔了吧?」莫雷爾問道,並豪爽地大笑起來。



    「我?當然不!」伯爵回答說。「不,假如那匹馬不好,我倒是要懊悔的。」



    「好得很呢,夏多·勒諾先生和德佈雷先生騎的都是部長的阿拉伯馬,夏多·勒諾先生還是法國最好的騎手之一呢,可我把他們都拋在後面了。他們的腳跟後面緊隨著騰格拉爾夫人的馬,而她總是以每小時十八哩的速度疾馳的。」



    「那麼說他們就跟在您的後面嗎?」基督山問。



    「瞧!他們來啦!」這時,只見兩匹鼻子裡噴著氣的馬拉著一輛馬車,由兩位騎在馬上的紳士陪伴著,馳到了那敞開著的大門口。馬車一直趕到台階前面才停住,後面是那兩位騎在馬上的紳士。德佈雷腳一點地,便站在了車門前面,他伸手給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著他的手下了車,她扶手時的態度有點異樣,這一點只有基督山才覺察得到的。真的,什麼也逃不過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張小紙條從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裡塞進了部長秘書手裡,塞得極其熟練,證明這個動作是常做的。騰格拉爾夫人的後面出來了那位銀行家,只見他的臉色很蒼白,好像他不是從馬車裡出來而是從墳墓裡出來的似的。騰格拉爾夫人向四周急速並探詢地望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個人能看懂這一個眼的意義。她在用她的眼光擁抱前庭、廊柱和房子的正面;然後,壓制住內心微微的激動,不讓臉色變白,以免被人識破,她走上了台階,對莫雷爾說道:「閣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話,我想問問您願不願意把您的那匹馬賣給我。」



    莫雷爾極為難地微笑了一下,轉向基督山,像是祈求他來解救自己似的。伯爵直到懂得了他的意思。「啊,夫人!」他說道,「您幹嘛來向我提這個要求?」



    「向您提,閣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沒必要的,因為一定會得到的。假如莫雷爾先生也是這樣的話——」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爾先生是不能放棄他那匹馬的,因為馬的去留和他的名譽密切相關,這事我是見證人。」



    「怎麼會呢?」



    「他跟人打了賭,說要在六個月之內馴服米狄亞。您現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個期限以前把它賣了,他不僅要損失那筆賭注,而且人家還會說他膽小,一個勇敢的騎兵隊長是決不能忍受這一點的,即使是為了滿足一個美麗的女子的願望。當然,我也認為滿足一個美麗的女子的願望是天底下最神聖的義務之一。」



    「您知道我的處境了吧,夫人。」莫雷爾說道,並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說,」騰格拉爾說道,臉上雖勉強帶著微笑,但仍掩飾不了他語氣的粗魯,「你的馬已夠多的了。」



    騰格拉爾夫人以往是極少肯輕易放過這種話的,但使那些青年人驚奇的是:這次她竟假裝沒聽見,什麼也沒說。基督山看到她一反常態,竟能忍氣吞聲,就微笑了一下,指給她看兩隻碩大無比的瓷瓶,瓷瓶上佈滿了精細的海生植物,那顯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很是驚奇。「咦,」她說道,您可以把杜伊勒裡宮的栗子樹都種在那裡啦!這麼大的瓷瓶是怎麼造出來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對這個問題我們是無法回答您的,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只會造些小擺飾和玻璃麻紗。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華構成的。」



    「怎麼?這是哪個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曉得。只聽說,中國有個皇帝造了一座窯,在這座窖裡燒製出了十二隻這樣的瓷瓶。其中有兩隻因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餘十隻全被沉到了兩百丈深的海底裡,海是瞭解人們對她的要求的,因為就用海草掩蓋了它們,用珊瑚環繞著它們,用貝殼來粘附著它們,這十隻瓷瓶就在那幾乎深不可達的海底世界裡躺了兩百年。後來,由於一場革命革掉了那個想作這種試驗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證明瓷瓶的製造以及把它們沉入了海底這回事。過了兩百年,人們找到了那些文件,於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撈起來。他們特地派人潛入那個沉瓶的海底裡去尋找,但十隻之中只剩下了三隻,其餘的則都被海浪沖破了。我很喜歡這些瓷瓶,因為或許曾有猙獰可怕的妖怪的目光凝視過它們,而無數小魚也曾睡在那裡面以逃避天敵的追捕。」



    這時,騰格拉爾對這些奇古怪的事不感興趣,正機械地在那兒把一棵桔子樹上盛開著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來。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這東西可不像桔子樹那麼容易扯,所以他被厲害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抹了抹眼睛,像是剛從一場夢中醒來似的。



    「閣下,」基督山對他說道,「我不敢向您推薦我的畫,因為您有很多珍品,但這兒有幾幅還是值得看一下的,兩幅荷比馬的,一幅保羅·保特的,一幅是米裡斯的,兩幅琪拉特的,一幅拉斐爾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蘭的,還有兩、三幅是穆裡羅斯的。」



    「慢來!」德佈雷說道,「荷比馬的這幅畫我認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把它賣給博物館。」



    「我相信博物館裡是沒有這幅的吧?」基督山說道。



    「沒有,他們不肯買。」



    「為什麼?」夏多·勒諾問。



    「你別裝得不知道了,因為政府沒有錢呀。」



    「啊,對不起!」夏多·勒諾說,「最近八年來,我幾乎每天都聽到這種話,可我到現在還是不懂。」



    「你慢慢就會懂的。」德佈雷。



    「我看不見得。」夏多·勒諾回答。



    「巴陀羅米奧·卡瓦爾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到!」巴浦斯汀在通報。



    繫著一條剛從裁縫手裡接過來的黑緞子領巾,灰色的鬍鬚,一對金魚眼,一套掛著三個勳章和五個十字獎章的少校制服,這些的確都顯示出了一個老軍人的派頭。這就是巴陀羅米奧·卡瓦爾康蒂,我們已經結識過的那位慈父的儀表。緊靠在他旁邊,從頭到腳穿著一身新的,滿面笑容的,是我們也認識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三個青年人本來在一起談話。兩位新客一進來,他們的目光就從那父親瞟到了兒子,然後很自然地停在了後者的身上,並開始對他議論起來。



    「卡瓦爾康蒂!」德佈雷說。



    「好響亮的名字!」莫雷爾說。



    「是的,」夏多·勒諾說,」德佈雷答道,「這套衣服剪裁得很合體,而且也很新。」



    「我覺得糟就糟在這一點上。那位先生看來像是平生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這兩位先生是誰?」騰格拉爾問基督山。



    「沒聽到嗎——卡瓦爾康蒂。」



    「可那只告訴了他們的姓。」



    「啊,不錯!您不瞭解意大利貴族,卡瓦爾康蒂這一家族是親王的後裔。」



    「他們有錢嗎?」



    「多極了。」



    「他們幹些什麼呢?」



    「他們花錢,把錢都花光。我好像記得,前天他們告訴過我,說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今天我實在是為了您才請他們來的。我一會兒給你們介紹一下。」



    「可他們的法語倒說得非常純正呀。」騰格拉爾說。



    「那年輕人是在南部的某個大學裡受過教育的。可能在馬賽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附近某個地方。您一會兒就知道了,他可是很熱情的。」



    「對什麼熱情?」騰格拉爾夫人問。



    「對法國的太太小姐們,夫人。他決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這個念頭想得倒美!」騰格拉爾聳聳肩說道。



    「騰格拉爾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別的時候,這種目光無疑是一場風波的預兆,但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來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基督山對她說道,「他們要推薦他入內閣了嗎?」



    「還沒有吧,我想。他多半是因為在證券交易所裡搞投機輸了錢的緣故。」



    「維爾福先生偕夫人到!」巴浦斯汀喊道。



    「那兩個人進來了。維爾福先生雖極力自製著,但他的神色明顯地很不自然,當基督山和他握手的時候,他覺得那隻手有點顫抖。「的確,只有女人才知道怎麼裝模作樣。」他自己心裡說,同時瞟了一眼騰格拉爾夫人,騰格拉爾夫人此時正在對檢察官微笑,然後他擁抱了一下他的妻子。過了一會兒,伯爵看到貝爾圖喬踏進了隔壁房間裡(在這之前,貝爾圖喬始終都在另外幾個房間裡忙碌著)。伯爵走到他跟前。



    「你有什麼事,貝爾圖喬先生?」他說。



    「大人還沒講明有幾位客人呢。」



    「啊,不錯!」



    「要用幾副刀叉?」



    「你自己數吧。」



    「所有的人都到了嗎,大人?」



    「是的。」



    貝爾圖喬從半開著的門裡瞧進去。伯爵有意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天哪!」只見他驚叫道。



    「什麼事?」伯爵問道。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哪一個?」



    「那個穿白衣服,戴那麼多鑽石的,那個白皮膚的。」



    「騰格拉爾夫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她,大人,就是她!」



    「是誰呀?」



    「花園裡的那個女人。她就是那個孕婦,那個一邊散步、一邊等候」貝爾圖喬呆立在那半開著的門口,瞪著眼,頭髮直豎了起來。



    「等候誰?」



    「貝爾圖喬沒有回答,只是用麥克白斯指著班柯〔麥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的悲劇《麥克白斯》裡的人物。——譯注〕時的那種姿勢指了指維爾福。「噢,噢!」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什麼?」誰呀?」



    「他!」



    「他!維爾福先生,那位檢察官?我當然看得見他。」



    「那麼我沒殺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發瘋啦,好貝爾圖喬。」伯爵說道。



    「那麼說他沒死!」



    「沒有,你現在分明看到了他並沒死。你的同胞們刺人總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條肋骨之間,你當時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這些吃法律飯的人,他們都很命大。當然,也許你告訴我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是事實,而是你想像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來的一場夢。當你滿懷著復仇的念頭去睡覺時,那些念頭重重地壓住了你的胸口,於是你就做了一場惡夢,僅此而已。不,鎮定一點,算算看:維爾福先生夫婦,兩個。加上騰格拉爾先生夫婦,四個。再加上夏多·勒諾先生、德佈雷先生、莫雷爾先生,七個。還有巴陀羅米奧·卡瓦爾康蒂少校,八個。」



    「八個!」貝爾圖喬跟著說。



    「別忙!你急著想走開,可忘了我的一位貴賓啦。往左面靠過去一點。喏!瞧一下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裝的那位青年人,他現在轉過身來了。」



    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貝爾圖喬一定會大聲驚叫起來的。「貝尼代托!」他喃喃地說道:「天數啊!」



    「六點半剛才敲過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嚴厲地說道,「曾吩咐過這個時候開宴的,我可不願意多等。」於是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兒,貝爾圖喬在牆上靠了一會兒,勉強回到了餐廳裡。五分鐘過後,客廳的門大開,貝爾圖喬象尚蒂伊的瓦代爾〔瓦代爾是貢德公爵的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請路易十四,他因為未能將鮮海魚及時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最後的勇氣拔劍自刎。——譯注〕一樣,鼓足最後的勇氣說道:「稟告伯爵閣下,酒席準備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胳膊伸給了維爾福夫人。「維爾福先生,」他說,「請您引導騰格拉爾男爵夫人好嗎?」



    維爾福從命,於是他們轉到了餐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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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晚宴



    來賓們一踏進餐廳,大家顯然都有某種感觸。每個人都在心裡自問,究竟是什麼神奇的力量把他們帶到這座房子裡來的;可是,儘管他們驚奇,甚至不安,他們卻依舊覺得不願意離開。考慮到伯爵的社會關係,他那種怪癖孤獨的地位,以及他那驚人的,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財產,男人們似乎應該對他有所警惕,而女人們則似乎應該覺得不適宜於走進一座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待她們的房子,但這些男人和女人們都突破了審慎和傳統的心裡防線;好奇心不可抗拒地佔了上風。



    就連卡瓦爾康蒂和他的兒子(前者古板,後者輕浮,兩個人也都不明白這次受邀請的用意)也和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些人有著同樣的感觸。騰格拉爾夫人呢。當維爾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給她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而維爾福,當他感覺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胳膊的時候,也覺得渾身有點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點不安。這一切都沒逃過伯爵的眼睛;僅以所接觸的這些人物來講,這個場面在一個旁觀者眼裡已經是夠有趣的了。維爾福先生的右邊是騰格拉爾夫人,他的左邊是莫雷爾。伯爵坐在維爾福夫人和騰格拉爾之間,德佈雷坐在卡瓦爾康蒂父子之間;夏多·勒諾則坐在維爾福夫人和莫雷爾之間。



    席面上擺設得極其豐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調,與其說他要餵飽他的客人,倒不如說他想餵飽了他們的好奇心更確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東方式的酒席,而這種東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話故事裡才會有。中國碟子和日本瓷盤裡堆滿著世界各地的四季鮮果。大銀盆裡盛著碩大無比的魚;各種珍禽的身上依舊還保留著它們最鮮艷奪目的羽毛,外加各種美酒,有愛琴海出產的,小亞細亞出產的,好望角出產的,都裝在奇形怪狀的閃閃發光的瓶子裡,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純美。這一切,就像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羅馬奧古斯都時代的美食家。——譯注〕招待他賓客時一樣,一齊羅列在了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們知道:花一千路易來請十個人吃一頓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像喀麗奧伯德拉那樣吃珍珠或象梅迪契那樣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驚愕的表情,就戲謔地笑談起來。「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大概也承認,當一個人有了相當程度的財產以後,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的了。而太太們想必也承認當一個人,有了相當優越的地位以後,他的理想也才會越高。現在,站在這一種立場上來推測,什麼東西才能稱其為奇妙呢?那就是我們無法瞭解的東西。而什麼東西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們無法得到的東西,嗯,研究我無法瞭解的事物,得到無法得到的東西,這就是我生活的目標。我是用兩種工具來達到我的希望的——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錢。我所追求的目標和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騰格拉爾先生,希望修建一條新的鐵路線,而您,維爾福先生,希望判處一個犯人死刑,您,德佈雷先生,希望平定一個王國,您,夏多·勒諾先生,希望取悅一個女人,而您,莫雷爾,希望馴服一匹沒有哪個人敢騎的馬。儘管我們所追求的目標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標的興趣,卻並不亞於你們。譬如說,請看這兩條魚吧。這一條從聖·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買來的,那一條是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內的地方買來的。現在看到它們擺在同一張桌子上,不很有趣嗎?」



    「這是兩條什麼魚?」騰格拉爾問。



    「夏多·勒諾先生曾在俄羅斯住過,想必他可以告訴您這條魚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爾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訴您那一條的名字。」



    「這一條,我想,是小蝶鮫。」夏多·勒諾說道。」



    「而那一條,」卡瓦爾康蒂說,「假如我沒認錯的話,是藍鰻。」



    「正是。現在,騰格拉爾先生,問問這兩位先生它們是從哪兒捉到的吧。」



    「小蝶鮫,」夏多·勒諾說,「只有在伏爾加河裡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爾康蒂說,「只有富莎樂湖裡才出產這麼大的藍鰻。」



    「對,一條是從伏爾加河裡打來的,一條是從富莎樂湖裡捉來的,一點都不差。」



    「不可能的!」來賓們齊聲喊道。



    「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在這裡,」基督山說道。「我就像尼羅王——一個『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們現在覺得有趣也正因為如此。這種魚,大概實際上並不比鱸魚更好吃,但你們卻好像覺得它很鮮美,那是因為你們覺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卻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現了。」



    「您是怎麼把這些魚運到法國來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過了。把魚分裝在木桶裡運。這只桶裡裝些河草,另一隻桶裡裝些湖蘋,然後把這些桶再裝在一輛特製的大車上。這樣,那小蝶鮫就活了十二天,藍鰻活了八天。當我的廚子抓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活蹦亂跳的,他就用牛奶悶死了小蝶鮫,用酒醉死了藍鰻,您不相信吧,騰格拉爾先生!」



    「是有點懷疑。」騰格拉爾傻呼呼的笑著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魚拿來。就是養在桶裡的那些活的小蝶鮫和藍鰻。」騰格拉爾睜著一雙迷惑的眼睛,其餘的來賓也都緊握著雙手。只見四個僕人扛著兩隻水面上浮著藻類植物的木桶走了進來,每隻木桶裡悠然地游著一條與席上同樣的魚。



    「可為什麼每樣兩條呢?」騰格拉爾問。



    「只因為一條也許會死的。」基督山漫不經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騰格拉爾說,「哲學家也許又可以振振有詞地說了,有錢是一件可慶幸之事。」



    「還得有腦筋。」騰格拉爾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別給我加上那種榮譽,夫人。這種事在羅馬人眼裡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尼(六二—一一三),羅馬作家——譯注〕的書上曾說過,他們常常派奴隸頭頂著活魚從奧斯蒂亞運到羅馬,他們把那種魚叫作『墨露斯』,從他的描寫上來判斷,大概就是鯛魚。他們認為吃活鯛魚也是一種奢侈。看著鯛魚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為它臨死的時候,在被送進廚房以後,它會變三四次顏色,像彩虹似地依次變換。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點,假如它活著的時候沒人注意,死後就不會那麼了不起了。」



    「是的,」德佈雷說道,「可畢竟奧斯蒂亞距羅馬才只有幾哩路呀。」



    「不錯。」基督山說,「但我們距魯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們不能比他更先進一步,那麼做現代人還有什麼好處呢?」



    兩個姓卡瓦爾康蒂幾乎同時都睜大了眼睛,但他們還算知趣,沒說什麼話。



    「這一切都是極不平凡的,」夏多·勒諾說,「而我最佩服的一點,我承認,就是他們竟能如此迅速地執行您的命令。您的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買的嗎?」



    「是沒幾天時間。」



    「我相信在這一個星期裡,它已經大變了個樣。假如我沒記錯的話,它另外還應該有一個入口,前面庭院裡原是空無一物的,除了一條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們卻看到了一條美麗的青草走道,兩旁的樹木看起來就像是已長了一百年似的。」



    「為什麼不呢?我喜歡青草和樹蔭。」基督山說道。



    「是的,」維爾福夫人說,「以前大門是朝著街的。我神奇地脫險的那天,您把我帶進來的時候,我記得還是那樣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說,「但我想換一個進口,以便從大門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見布洛涅大道。」



    「僅四天的工夫!」莫雷爾說,「這真可謂太不平凡了!」



    「的確,」夏多·勒諾說,「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這座房子以前很舊,很陰沉可怖。我記得前兩三年以前,當聖·梅朗先生登報出售的時候,我曾代家母前來看過。



    「對·梅朗先生!」維爾福夫人說,「那麼在您買這座房子以前,它是屬於聖·梅朗先生的了?」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麼!『好像』?難道您還不知道賣主是誰嗎?」



    「不,的確不知道,這筆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權代我辦理的。」



    「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沒人住過了,」夏多·勒諾說,「它外表看上去實在有點死氣沉沉的,百葉窗總是都關著,門總鎖著,庭園裡長滿了野草。真的,假如這座房子的房主不是檢察官的岳父的話,人家或許會以為這裡曾發生過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現在為止,維爾福對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點也沒嘗過,這時,他拿起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基督山暫時讓房間裡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真奇怪,我初次踏進這座房子的時候,也曾有過那種感覺,它看起來是這樣陰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買了下來,我是決不會要它的。也許那傢伙收受了中間人的賄賂。」



    「也許是吧,」維爾福掙扎著說道,並極力想做出一點微笑來。「但請相信我,那件賄賂案跟我可毫無關係,這座房子也可以說是瓦朗蒂娜嫁妝的一部分的,聖·梅朗先生很想把它賣掉,因為再過一兩年如果還不住人的話,它就會倒塌的。」



    這次可輪到莫雷爾的臉色變白了。



    「尤其是有這樣一個房間,」基督山又說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掛著紅緞子的窗帷,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得那個房間很有趣。」



    「怎麼會呢?德佈雷說,「怎麼有趣?」



    「我們能把出於本能的感覺解釋清楚嗎?」基督山說,「我們在有些地方好像能呼吸到抑鬱的氣息,難道不是這樣嗎?可為什麼?我們又講不出來。只有某種持續不斷的回憶或某個念頭把你帶回到了另一個時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許和我們當時當地的情景並無什麼關係。在那個房間裡,總有某種什麼強有力的東西使我聯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國貴族,被其丈夫的兩個兄弟所謀殺。——譯注〕或德絲狄摩娜〔莎士比亞悲劇《奧賽羅》裡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奧賽羅掐死。——譯注〕的房間。慢來!既然我們已經吃完了,還是由我來領著你們去看一下吧,看過以後我們就到花園裡去喝咖啡,吃完了飯,應該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種詢問的目光望著他的客人們。維爾福夫人站起身來,基督山也站了起來,其餘的人也像他們那樣做了。



    維爾福和騰格拉爾夫人則像腳下生了根似的在他們的座椅上猶豫了一會兒,他們互相以冷淡呆滯的眼光詢問著對方。



    「你聽到了沒有?」騰格拉爾夫人似乎在說。



    「我們必須去。」維爾福好像在回答,然後伸手讓她挽著。



    其他的人都已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分散到了各處。為他們覺得這次參觀不會僅限於這一個房間的,他們同時一定也可以參觀其他的地方,借此機會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變成一座宮殿的。每個人都從那幾扇打開著的門那兒出去了。基督山等著那留下來的兩位,當他們也從他身邊走出去的時候,他便微笑著把自己排在了這個行列的最後。維爾福和騰格拉爾夫人當然並不明白伯爵那個微笑的含義,假如他們明白的話,一定會覺得比去參觀那個他們就要走進去的房間更可怕。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大多數房間的佈置充滿了東方情調,椅墊和靠背長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樣的煙管代替了傢俱。客廳裡琳琅滿目地掛著古代大畫師們最珍貴的傑作;女賓休息室裡掛滿了中國的刺繡品,色彩玄妙,花樣怪誕,質地極其名貴。最後,他們走進了那個著名的房間裡。這個房間乍看起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過別的房間都已重新裝飾過,而這裡的一切卻依然照舊,而且日光雖已消逝,房間裡卻還沒有點燈。這兩點已足夠使人感到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了。



    「噢!」維爾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騰格拉爾夫人勉強說了句什麼,但沒人聽清她說的是什麼。大家觀察的結果,一致認為這個房間的確像一個不祥之地。



    「難道不是嗎?」基督山問道。「請看那張笨重的大床,掛著那頂陰氣沉沉、血色的帳子!還有那兩張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筆人物畫像,他們那蒼白的嘴唇和那凝視著一切的眼睛不是像在說『我們看到了』嗎?」



    維爾福的臉色煞白,騰格拉爾夫人則倒在一張壁爐旁邊的長凳上。



    「噢!」維爾福夫人微笑著說道,「您可真夠大膽的了!也許那件罪案就發生在這張凳子上呢!」



    騰格拉爾夫人聞聽這句話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



    「哦,」基督山說,「事情還不僅僅如此呢。」



    「還有什麼?」德佈雷問到,他也已注意到了騰格拉爾夫人那種不安的神態。「啊!還有什麼?」騰格拉爾也問道,「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說已看到了什麼特別的東西。您說吧,卡瓦爾康蒂先生?」



    「啊!他說道,「我們在比薩,有烏哥裡諾塔〔烏哥裡諾塔是意大利比薩的暴君,被其敵人禁囚於塔內與兒孫們一起餓死了。——譯注〕,在弗拉拉,有達沙囚房〔達沙是意大利文藝復興詩人,住在弗拉拉,曾兩次發瘋遭囚禁。——譯注〕,在裡米尼,有弗蘭茜絲卡和保羅的房間〔弗蘭茜絲卡是十三世紀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羅是她的,兩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殺。——譯注〕。」



    「是啊,可你們卻沒有這種小樓梯吧,」基督山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扇掩在帷幕後面的門。「請過來看看吧,然後再把你們的感想告訴我。」



    「多難看的一座螺旋形樓梯。」夏多·勒諾帶笑說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為喝了奇奧斯酒才產生了這種悲愴的氣氛,但這屋子裡一切在我看來都像是陰慘慘的。」德佈雷說道。



    自從聽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妝以後,莫雷爾就始終滿面愁容地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曾經做過幻想,」基督山說道,「是否以前曾有過一個奧賽羅似的人物,在一個狂風暴雨的黑夜裡,一步步地走下這座樓梯,手裡抱著一個屍體,想在黑夜裡把它埋掉,這樣,即使瞞不過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瞞過人的耳目,不知你們是否有同感?」



    騰格拉爾夫人一下子半暈倒在維爾福的臂彎裡,維爾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牆壁上,以支撐著他自己。



    「啊,夫人!」德佈雷驚叫道,「您怎麼啦?您臉色多蒼白呀!」



    「怎麼樣?這很簡單,」維爾福夫人說道,「基督山先生在給我們講恐怖故事,無疑是想嚇死我們。」



    「是啊,」維爾福說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們都嚇壞了。」



    「怎麼了?」德佈雷用耳語問騰格拉爾夫人。



    「沒什麼,」她勉強回答說。「我想出去透透空氣!沒別的。」



    「我陪您到花園裡去好不好?」德佈雷一邊說著,一邊就向暗梯那邊走去。



    「不,不!」她急忙說道,「我情願呆在這兒。」



    「您真的嚇壞了嗎,夫人?」基督山說。



    「噢,不,閣下,」騰格拉爾夫人說道,「只不過您講得繪聲繪色的,把您想像中的情景講述得太像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著說,「這些都只是我想像中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能想像成這是一個貞節的良家婦女的房間,這張掛紅帳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訪問過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樓梯,是為了避免打擾她們母子的睡眠,供醫生和護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親的來抱睡著了的孩子使用的?」



    「聽到這一幅可喜的畫面,騰格拉爾夫人非但沒有鎮定下來,反而呻吟了一聲,然後就昏了過去。



    「騰格拉爾夫人一定是病了,」維爾福說道,「還是送她回到她的馬車裡去吧。」



    「噢!我忘帶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說道。



    「我這兒有。」維爾福夫人說,她拿出一隻瓶子來遞給了基督山,瓶子裡滿滿地裝著伯爵給愛德華嘗過的那種紅色藥水。



    「啊!」基督山說著就從她的手裡把藥瓶接了過來。



    「是的,」她說道,「我遵從您的忠告已經試過了。」



    「成功了沒有?」



    「我想是成功的。」



    騰格拉爾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間裡。基督山把那種紅色藥水滴了極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復知覺了。



    「啊!」她大聲說道,「多可怕的一個夢啊!」



    維爾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讓她明白這並非是一個夢。有人去找騰格拉爾先生了,因他對於這種詩意的想像不感興趣,所以早已到花園裡去和卡瓦爾康蒂少校談論從裡窩那到佛羅倫薩的修建鐵路的計劃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臂,引導她到了花園裡,發覺騰格拉爾正在和那兩個姓卡瓦爾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說道,「我真的嚇壞了您嗎?」



    「噢,沒有,閣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於我們每個人的情緒變化有所不同,所以事物對我們所產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維爾福勉強笑了一聲。「有時候,您知道,」他說,「只要一個念頭或一個想像就足夠了。」



    「噢,」基督山說道,「信不信由你們,但我是確信這間屋子裡曾發生過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維爾福夫人說道,「檢察官可在這兒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訴好了。」



    「您的起訴!」維爾福說道。



    「是的,而且還有證據。」



    「噢,這真有趣極了,」德佈雷說,「假如真的發生過罪案,我們不妨來調查一下。」



    「的確是發生過罪案的,」基督山說道。「這邊來,諸位,來,維爾福先生,因為要起訴就得在有關當局的面前起訴才能奏效。」於是他挽住維爾福的手臂,同時仍挽著騰格拉爾夫人,拖著檢察官向那棵處在蔭影最深處的梧桐樹走過去。其他的來賓都跟在後面。「喏,」基督山說,「這裡,就在這個地方(他用腳頓了頓地面),我因為想給這些老樹增添一點新鮮活力,就叫人把這兒的泥土挖起來,加些新土進去。呃,他的挖土的時候發現了一隻木箱子,說得確切些,是一隻包了鐵皮的木箱子,箱子裡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嬰兒的屍骨。」



    基督山直覺得騰格拉爾夫人的手臂在發僵,而維爾福的則在發抖。



    「一個初生不久的嬰兒!」雷佈雷說道,「見鬼!我看這事倒真的嚴重起來啦!」



    「唉,」夏多·勒諾說,「我剛才沒說錯吧。我說:房屋也像人一樣的,有靈魂,有面孔,而人們的外表就是其內心的表現。這座房子之所以陰森可怖,就是因為它看了令人難過,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難過,就是因為它包藏著一件罪案。」



    「誰說這是一件罪案?」維爾福掙扎起最後一點力氣問道。



    「什麼!把一個孩子活埋在花園裡難道還不算犯罪嗎?」基督山大聲說道。「請問,您把這樣一種行為叫做什麼呢?」



    「誰說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幹嘛要埋在這兒呢?這個花園從未當墳地用過呀。」



    「殺害嬰兒在法國要算是什麼罪?」卡瓦爾康蒂少校無意地問道。



    「噢,殺頭。」騰格拉爾說道。



    「啊,真的!」卡瓦爾康蒂說。



    「我想是的吧。我說得對嗎,維爾福先生?」基督山問。



    「是的,伯爵。」維爾福回答,但他此時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人聲了。



    基督山看到那兩個人對於他所精心準備的這個場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窮追下去了,於是便說:「來吧,諸位,去喝點咖啡吧,我們好像把它給忘啦。」於是他又引著來賓們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邊。



    「伯爵,」騰格拉爾夫人說道,「說來真是難為情,可您那些嚇人的故事說得我難受極了,所以我必須請求您允許我坐下來。」於是她倒入了一張椅子裡。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維爾福夫人面前。「我想騰格拉爾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說道。



    在維爾福夫人還沒走到她朋友的身邊以前,檢察官已乘機對騰格拉爾夫人耳語了一句:「我必須和您談一次。」



    「什麼時候?」



    「明天。」



    「在哪兒?」



    「請到我的辦室裡來,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這時,維爾福夫人過來了。「謝謝,親愛的,」



    騰格拉爾夫人說,並極力想裝出一個笑容。「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覺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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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乞丐



    夜漸漸地深了。維爾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這正是騰格拉爾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儘管她感到在這兒很不安。維爾福先生聽到他的妻子提出這個要求,就首先告辭了。他請騰格拉爾夫人乘他的馬車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顧他。而騰格拉爾先生,他卻正在興致勃勃地和卡瓦爾康蒂先生談話,並未注意到經過的種種情形。



    基督山去向維爾福夫人要嗅瓶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維爾福湊近了騰格拉爾夫人的身邊,並已猜到了他向她說了些什麼,儘管講那些話時聲音很低,甚至低得連騰格拉爾夫人本人都很難聽清。他並沒表示反對他們的安排,就讓莫雷爾、夏多·勒諾和德佈雷騎馬回去,而讓兩位太太坐維爾福先生的馬車走。騰格拉爾愈來愈喜歡上了卡瓦爾康蒂少校,已邀請他和自己同車回去。



    安德烈·卡瓦爾康蒂發現他的雙輪車已等在了門口。他的馬伕,從各方面看來都非常像英國式漫畫上的人物,此時他正踮起腳使勁拉住一匹鐵灰色的高頭大馬。安德烈在席間一直很少講話。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這麼多大人物面前會說出一些荒誕可笑的話來,所以只是睜大著他那一雙也多少帶有些恐懼的眼睛望著檢察官。後來騰格拉爾纏上了他,那位銀行家看到這位少校是那樣的盛氣凌人,而他的兒子卻是這樣的謙虛有禮,再想到伯爵對他們的態度是那樣的,就認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帶兒子到巴黎來增加閱歷的大富翁。他帶著說不出的喜悅注視著少校小手指上戴著的那隻大鑽戒;至於少校,他原本就是一個凡事小心謹慎的人,因怕他的鈔票遭遇到什麼不測,所以立刻把它變成了值錢東西。



    晚餐以後,騰格拉爾以談生意為借口,順便問到了他們父子的生活狀況。這父子倆事先已經知道他們的四萬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萬法郎都要從騰格拉爾手裡得到,所以他們對這位銀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們去和他的僕人握手,他們也會十分願意的。有一件事哪怕騰格拉爾對卡瓦爾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說是崇拜。後者由於信守賀拉斯那句「處萬變而不驚」的格言,所以除了說最大的藍鰻是哪個湖裡的產物以證明他的學識之外,便不再多說一句話,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騰格拉爾由此認為這桌宴席雖然奢侈,但對於卡瓦爾康蒂來說卻如同家常便飯。他在盧卡的時候,多半也常吃從瑞士運來的鱒魚和從英國運來的龍蝦,就像伯爵吃由富莎樂湖來的藍鰻和伏爾加河來的小蝶鮫一樣;所以他極熱情地接受了卡瓦爾康蒂的這幾句話:「明天,閣下,我當登門拜訪,和您談一下有關業務方面的事情。」



    「而我,閣下,」騰格拉爾說,「將不勝愉快地恭候您的光臨。」說到這裡,他就請卡瓦爾康蒂坐他的馬車回太子旅館去,假如他認為不和他的兒子一同回去沒什麼不方便的話。對這一點,卡瓦爾康蒂說,他的兒子已到了相當獨立的年齡,他有自己的馬車,來的時候就不是一同來的,各自分別回去也沒什麼。於是少校就坐到了騰格拉爾的身旁,後者則對於少校的處理經濟事務愈來愈感興趣了,他允許他的兒子每年可以花五萬法郎。單從這一點上講,他就可能有五六十萬里弗的財產。



    至於安德烈,為了顯示一下自己的威風,就開始訓斥起他的馬伕來,因為馬伕沒把那輛雙輪馬車趕到台階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門口,使他不得不走過去三十步。馬伕忍氣吞聲地聽著他的辱罵,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煩的馬的嚼環,右手把韁繩遞給了安德烈。安德烈接過韁繩,然後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輕輕地踩到了踏級上。就在這當兒,忽然有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青年回過頭來,還以為是騰格拉爾或基督山忘了什麼事,現在才想起來,特地趕來告訴他的呢。但前面這個人既不是騰格拉爾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個陌生人,那在太陽底下曬得黝黑的膚色,滿臉絡腮鬍子,一雙紅寶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帶著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潔白整齊、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齒。他那灰色的頭上纏著一條紅手帕,身上披著破爛齷齪的衣服,四肢粗壯,那骨,像一具骷髏身上似的,走起路來會喀喇喀喇地發響似的,安德烈剛開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隻手就像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藉著車燈的光已認出了那張臉呢,還是他只不過被那種可怕的樣子嚇了一跳,這一點,我們無法確認,我們只能把事實講出來,只見他打了一個寒顫,突然退後了一步。「你找我幹嗎?」他問道。



    「對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擾了你的話,「那個纏紅手帕的人說,「但我想跟你談談。」



    「你無權在晚上討錢。」馬伕說,並擺出了一個阻擋的姿勢以使其主人擺脫這個討厭的怪客。



    「我可不是要錢的,親愛的。」陌生人對那僕人說,他的目光裡帶著強烈的諷刺,臉上卻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後者嚇得直往後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講幾句話,他在半個月以前曾讓我去辦過一件事。」



    「喂,」安德烈說。他強作鎮定,不使他的僕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幹什麼?快說,朋友。」



    那人低聲說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讓我省點勁,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極了,又沒有像你這樣吃過一頓豐富的晚餐,我簡直有點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聽到對方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告訴我,」他說,「你究竟要幹什麼?」



    「哦,我想要你請我坐在你這輛漂亮的馬車裡,帶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臉色發白,但沒說什麼。「是的,」那個人把手插進口袋裡,滿臉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望著那個青年人說。「我腦子裡有了這麼個怪念頭,你懂嗎,貝尼代托先生?」



    一聽到這個名字,那青年顯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過去對馬伕說道:「這人說得不錯,我的確曾讓他去辦過一件事,他必須把結果告訴我。你先走回去吧,進城以後雇個馬車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館太晚了。」馬伕驚奇地走了。



    「至少讓我先到一個隱蔽些的地方再談吧。」安德烈說。



    「噢!這個,我可以帶你到一個絕妙的地方去。」那纏手帕的人說道。於是他扯住馬嚼環,把雙輪馬車領到了一個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目睹他們這次會談的地方。



    「別以為我真的想坐你這輛漂亮的馬車,」他說,「噢,不,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累了,此外我還有點小事要和你談一談。」



    「來,上來吧!」那青年說道。



    可惜這一幕沒發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這個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彈簧座墊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輕高雅的車主身邊,這可是個難得看見的情景。安德烈趕著車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終沒和他的同伴講一句話,後者則嘴角掛著滿意地微笑,像是很高興自己能坐上這樣舒服的一輛車子。一經過了歐特伊的最後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頭望了一眼,以確定再沒有人能看到或聽到他,於是他勒住馬,雙臂交叉在胸前,對那個人說道:「現在說吧,你為什麼要來打擾我的安寧?」



    「但你,我的孩子,你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怎麼騙你了?」



    「怎麼——這還要問嗎?當我們在瓦爾湖分手的時候,你告訴我說,你要經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納去,但你沒去那裡,卻到巴黎來了。」



    「這與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為這樣一來,我的目的倒可以實現了。」



    「哦,」安德烈說,「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機嗎?」



    「你用的詞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魯斯先生,你打錯算盤啦。」



    「喲,喲,別生氣,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氣的結果總是很糟糕,都怪運氣不好,我才會產生妒忌。我原以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納當嚮導混飯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憐你,就像可憐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你知道,我總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嗎?」



    「別忙!耐心點呀!」



    「我夠耐心了,說下去吧。」



    「當我突然看見你經過城門口,帶著一個馬伕,坐著雙輪馬車,穿著嶄新的漂亮衣服時。我就猜你一定是發現了一個礦,不然就是做了一個證券經紀人。」



    「那麼,你承認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興——高興得想來跟你道喜,但因為穿著不十分得體,所以我就挑了個機會,免得連累你。」



    「是的,你很會挑機會!」安德烈大聲說道,「你當著我僕人的面來跟我講話。」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孩子?我什麼時候能抓住你,就什麼時候來跟你講話。你除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馬,又有一輛輕便的雙輪馬車,自然滑溜得像條黃鱔一樣,假如我今天晚上錯過了你,我或許不會再有第二個機會啦。」



    「我又沒把自己藏起來。」



    「可你的運氣好,我真希望我也能這麼說。但我必須把自己藏起來,而且我還怕你不認得我——好在你還認得,」卡德魯斯帶著一種不悅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氣了。」



    「說吧,」安德烈說,「你想幹什麼?」



    「這樣對我說話可不太客氣呀,貝尼代托,老朋友,這樣可不好啊。小心點兒,不然我也許會給你找點小麻煩的。」



    這一恐嚇立刻壓服了青年人的火氣。他讓馬小跑起來。



    「你不該用剛才那種口吻對一個老朋友講話,卡德魯斯。你是個馬賽人,我是——」



    「這麼說,你現在知道你是哪兒人了?」



    「不,可是別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長大的。你年老固執,可我是年輕頑強的。在我倆之間,恐嚇是沒有用的,凡事應該和和氣氣地來解決才好,命運之神關照我,卻討厭你,難道是我的錯嗎?」



    「那麼,命運之神都在關照你嘍?難道你的雙輪馬車,你的馬伕,你的衣服,不都是租來的嗎?不是?那就好!」卡德魯斯說道,眼睛露出貪婪的目光。



    「噢!你來找我之前早就瞭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說道,愈來愈情緒激動了。「倘若我也像你一樣頭上纏塊手帕,背上披些爛布,腳上穿雙破鞋子,你就不會認我了。」



    「你錯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你,什麼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像別人一樣整齊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腸好。假如你有兩件衣服,你肯定會分一件給我的。從前,當你餓肚子的時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湯和豆子分給你的。」



    「不錯。」安德烈。



    「你那時吃得可不少呀!現在還是那樣嗎?」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後大笑起來。



    「你剛才從裡面出來的那座房子是某個親王府吧。你怎麼會到親王家裡來吃飯呢?」



    「他不是什麼親王,是個伯爵。」



    「一個伯爵,一個很有錢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還是別去跟他說什麼話,他也許會很不耐煩的。」



    「噢,放心好了!我對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麼主意呢,你只管留著自己享用好了。但是,「卡德魯斯又裝出他以前那種令人看了極不舒服的微笑說,「你得付出點兒代價才行,你懂嗎?」



    「好吧,你想要什麼?」



    「我想,如果一個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樂了。」



    「這是兩百。」安德烈說道,他摸出十個路易放到卡德魯斯的手裡。



    「好!」卡德魯斯說。



    「每月一號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數目的錢。」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麼了?」



    「你要我去跟僕人們打交道,不,告訴你,我只和大人來往。」



    「好吧,就這樣吧。那麼,每月一號,到我這兒來拿吧,只要我有進賬,你的錢是缺不了的。」



    「我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現在交了這樣的好運。把一切都講給我聽聽吧。」



    「你幹嘛要知道呢?」卡瓦爾康蒂問。



    「什麼!你還是不信任我嗎?」



    「不,嗯,我找到我父親了。」



    「什麼!是你親生父親嗎?」



    「當然嘍,只要他給我錢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應該這樣。他叫什麼名字?」



    「卡瓦爾康蒂少校。」



    「他喜歡你嗎?」



    「只要我表面上能順從他的心願。」



    「你父親是誰幫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剛才你從他家裡出來的那個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錢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講講,給我也想法找一個給別人當爺爺的位子怎麼樣。」



    「嗯,我可以替你去問問他。現在你打算幹什麼?」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還為心。」卡德魯斯說。



    「既然你這麼關心我,現在也該輪到我來問你幾個問題了。」



    「啊,沒錯!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裡租個房間,穿上體面的衣服,每天刮鬍子,到咖啡館去讀讀報紙。晚上,我還要上戲院去,我要裝成一個退休的麵包師。這就是我的希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這個計劃行事,而且安安穩穩地去做,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你這樣認為嗎,布蘇亞先生?那麼你呢,你將變成什麼呢——一個法國貴族?」



    「啊!」安德烈說道,「誰知道呢?」



    「卡瓦爾康蒂少校或許已經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襲制已經被取消了。」



    「別耍花招兒了,卡德魯斯!你想要的東西現在已經得到了,我們也已經互相諒解了,你快下車去吧。」



    「決不,我的好朋友。」



    「什麼!決不?」



    「咦,你也不為我想一想,我頭上纏著這麼塊手帕,腳上簡直可說沒穿什麼鞋子,又沒有什麼證件,可口袋裡卻有十個金拿破侖,且不說這十塊金洋將來派什麼用場,現在就不只要值兩百法郎,我這個樣子在城門口一定會被抓起來的呀!那時,為了證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說出那些錢是你給我的。這樣,他們就要去調查,於是就會發覺我沒有獲得許可就離開了土倫,那樣我就又要被帶回到地中海岸邊。到那時我便又成了一○六號犯人,我那退休麵包師的夢可就化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願還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臉上立刻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的確,正如他所自誇的,卡瓦爾康蒂少校的公子爺可不是個好惹的人。他一邊把身子挺了一下,一邊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像若無其事似地插進了口袋裡,他打開了一把袖珍手槍的保險機,卡德魯斯的眼神始終也沒有離開過他這位同伴,此時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後,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總是帶在身邊以備急需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見,這兩位可敬的朋友的確是互相很瞭解對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沒事似從口裝裡拿了出來,抬上來摸了一下他的紅鬍鬚,玩弄了好長一會兒。「好心的卡德魯斯!」他說道,「那樣你將多快樂呀!」



    「我盡力找快樂就是了。」杜加橋客棧的老闆說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縮回了衣袖裡。



    「嗯,那麼,我們進巴黎城裡去吧。可你通過城門時怎麼才能不引起懷疑呢?依我看,你這樣比步行更危險呀。」



    「等一下,」卡德魯斯說,「我們來想個辦法。」說著他便拿起馬伕忘在車裡的那件高領大短掛,披在自己身上,然後又摘下卡瓦爾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最後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像一個由他的主人自己驅車的僕人。



    「我說,」安德烈說,「難道就這樣要我光著腦袋嗎?」



    「哧!」卡德魯斯說道,「今天風這麼大,你的帽子權當被風吹掉了。」



    「那麼,」安德烈說,「我們走完這段路吧。」



    「不讓你走了?」卡德魯斯說,「我希望不是我。」



    「噓!」安德烈說道。



    他們順利地通過了城門。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馬,卡德魯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說,「我僕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魯斯說,「你該不會希望我得傷風感冒吧?」



    「可我怎麼辦呢?」



    「你!噢,你還年輕,可我卻開始變老羅。再見,貝尼代托。」



    說完他便消失在一條小巷子裡。



    「唉!」安德烈歎了一口氣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人不可能總是快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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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夫婦間的一幕



    三個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廣場分了手。莫雷爾順林蔭大道走,夏多·勒諾走革命路,而德佈雷則向碼頭那個方面走去。



    莫雷爾和夏多·勒諾很可能是到「爐邊敘天倫之樂」去了,就如同他們在議院演講台上措辭華麗的演說詞中或黎希留路戲院裡編寫的工整的劇本中所說的那樣;德佈雷則不然。他到了羅浮門以後,就向左轉,疾步穿越卡羅莎爾廣場,穿過錄克街,轉入了密可德裡路,這樣就和維爾福先生乘坐的那輛馬車同時到達了騰格拉爾先生的門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馬車因為要先送維爾福先生夫婦到聖·奧諾路然後才能送她回家,所以並不比他到得早。德佈雷顯出很熟悉這裡的一切的樣子先走進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韁繩扔給了一個僕人,然後回到車門旁邊來接騰格拉爾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間裡去。等大門關上了,前庭裡只剩下德佈雷和男爵夫人兩個人的時候,他問道:「你怎麼啦,愛米娜?伯爵是講了一個故事,說得更確切些,是個離奇故事,你為什麼竟會那麼激動呢?」



    「因為我今天晚上的情緒本來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說道。



    「不,愛米娜,」德佈雷回答,「你這麼說無法使我相信。因為你剛到伯爵家的時候情緒很好。當然羅,騰格拉爾先生是有點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會他的壞脾氣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訴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會讓任何人來冒犯你的。」



    「你搞錯了,呂西安,我向你保證,」騰格拉爾夫人回答,「我說的都是實話,他今天的確脾氣很壞,但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騰格拉爾夫人顯然是在經受著一種女人們常常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神經刺激,不然,就如德佈雷所猜測到的,在她那種激動的情緒背後一定有某種不願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瞭解女人們情緒反覆無常的特點,所以也就不再追問,只等待一個更適當的機會,或是再問她,或是聽她主動加以解釋。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間門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麗姑娘。「小姐在幹什麼?」她問。



    「她練習了一晚上,後來睡覺去了。」康尼麗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像聽到她在彈鋼琴的聲音。」



    「那是羅茜·亞密萊小姐,小姐以後她還在彈琴。」



    「嗯,」騰格拉爾夫人說,「來給我卸妝。」



    她們走進了臥室。德佈雷正躺在一張大睡椅上,騰格拉爾夫人帶著康尼麗姑娘走進了她的更衣室。



    「我親愛的德佈雷先生,」騰格拉爾夫人在門簾後面說,「您老是抱怨,說歐熱妮一句話都不跟您談。」



    「夫人,」呂西安說到,他正在玩弄著一條小狗,這條狗認得他,正在享受他的,「講這種抱怨話的可不僅僅我一個人。我好像記得聽到馬爾塞夫也說過,他簡直無法從他未婚妻的嘴裡引出一個字來。」



    「真的,」騰格拉爾夫人說,「但我想,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改變的,您會看到她走進您的辦公室來。」



    「我的辦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長的。」



    「來幹什麼?」



    「來請求國立劇院給她一張聘書。真的,我從沒看見過誰像她那樣迷戀音樂。一個上流社會的小姐成了個這樣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佈雷笑了笑。「嗯,」他說,「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話,讓她來好了,我們可以設法給她一張聘書,只是像她那樣的天才,我們所給予的這點報酬真是太可憐的。」



    「你去吧,康尼麗,」騰格拉爾夫人說,「我這兒不需要你了。」



    康尼麗遵命走了出去。一會兒,騰格拉爾夫人穿著一件色彩艷麗、寬鬆肥大的睡衣走了出來,坐到德佈雷的身邊。然後,她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開始撫弄起那只長毛大耳朵的小狗來。呂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會兒。「來,愛米娜,」過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道,「坦白地告訴我吧,你心裡正為一件事而煩惱,對不對?」



    「沒什麼,」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給憋得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了,她站起身來,走到一面大鏡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樣子很可怕是嗎?」她說。



    德佈雷帶笑站起身來,正要用行動來回答這句話時,門突然開了。出現的是騰格拉爾先生,德佈雷急忙又坐了下來。



    聽到開門的聲音,騰格拉爾夫人轉過頭來,帶著一種她根本不掩飾的驚愕的神情望著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銀行家說,「晚安,德佈雷先生!」



    男爵夫人還以為他丈夫是為白天他所說的那些刻薄的話道歉的。於是便故作一副嚴肅不高興的樣子,並不搭理他,卻轉向德佈雷。「談點兒東西給我聽,德佈雷先生。」她說。



    德佈雷對於這次來訪本來就略微感到有點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鎮定自若他也就恢復了常態,拿起了一本中間夾著一把雲母嵌金的小刀的書來。



    「請原諒,」銀行家說,「這樣你會很疲勞的,夫人。時間也不早了,已經十一點鐘了,德佈雷先生住的地方離這兒也挺遠的。」



    德佈雷怔住了。這倒並非因為騰格拉爾說話時的語氣有什麼驚人之處,他的聲音很平靜溫和,但在那種平靜和溫和之中,卻顯示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堅決,像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違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驚奇,並從目光中流露了出來,這種目光本來肯定會在她丈夫身上發生作用的,但騰格拉爾卻故意裝作全神貫注地在晚報上尋找公債的收盤價格,所以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種目光對他毫不起作用。



    「呂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說,「我向您保證,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今天晚上我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對您講,您得通宵聽我講,即使您站著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聽您的吩咐,夫人。」呂西安靜靜地回答。



    「我親愛的德佈雷,」銀行家說,「別自討苦吃了,通夜不睡去聽騰格拉爾夫人的那些傻話,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樣可以聽到的嗎,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許的話,我要和我妻子討論一點兒正事。」



    這一次打擊瞄準得這樣準確,如同當頭一棒,以致呂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以詢問的目光互相對望了一眼,像是要尋求對方的幫助來進行反擊一樣。但他們的對手畢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種不可抗拒的意志佔了上風,做丈夫的這次勝利了。



    「別以為我在趕您走,我親愛的德佈雷,」騰格拉爾繼續說道,「噢,不!我決不是這個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談一下,我是很少提出這樣的要求的,相信您不會認為我有什麼惡意吧。」



    德佈雷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行了個禮,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門框上,就像《阿達麗》〔法國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劇。——譯注〕劇中的拿當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當他身後的房門關上以後,他說,「我們常常嘲笑這些當丈夫的,但他們卻很容易佔我們的上風。」



    呂西安走後,騰格拉爾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合上那本打開著的書,裝出一副極生氣的樣子,開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東西因為對他並不像對德佈雷那樣喜歡,想咬他,騰格拉爾就抓住它的後頸把它扔到了靠對面牆的一張睡椅上。那小東西在被扔的過程中嗥叫了一聲,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後,它就蜷縮到椅墊後面,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了,它被這種不尋常的待遇嚇呆了。



    「你知不知道,閣下,」男爵夫人說,「你在進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魯,而今天晚上你簡直是殘忍。」



    「那是因為我今天的脾氣比往常壞。」騰格拉爾回答。



    愛米娜極端輕蔑地望著那銀行家。這種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驕傲的騰格拉爾,但今天晚上他卻並不理會。



    「你脾氣很壞跟我有什麼關係?」男爵夫人說,她丈夫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惹惱她。「這與我有何相干?你的壞脾氣,帶到你的銀行裡去吧。那兒有著你花錢雇來的職員,去向他們發洩好啦。」



    「夫人,」騰格拉爾答道,「你的忠告是錯誤的,所以我無法遵從。我的銀行就是我的財源之流,我可不願意阻滯它的流動或擾亂它的平靜。我的職員都是替我掙錢的忠實職員,假如以他們為我所賺的錢來評估他們,我給他們的報酬還嫌太低呢,所以我不會對他們生氣的。我所生氣的,是那些吃我的飯、騎我的馬、又敗壞我的家產的人。」



    「請問那些敗壞你的家產的人是誰?我請你說明白點兒,閣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並非在打啞謎,你一會兒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敗壞我家產的人就是那些在一個鐘頭裡面挖去我七十萬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閣下。」男爵夫人說道,並極辦想掩飾她因激動而變了的音調和漲紅了的臉。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騰格拉爾說,「假如你非要說不懂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剛剛在西班牙公債上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原來是這樣,」男爵夫人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說道,「你認為這個損失應該由我來負責?」



    「難道不是嗎?」



    「你覺得你損失了七十萬法郎是我的過錯?」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後一次告訴你,閣下,」男爵夫人厲聲說道,「你決不要再跟我提到錢這個字。這個字我在我父母家裡或在我前夫家裡可從來沒聽到過。」



    「噢!這點我相信,因為他們根本一分錢都不值。」



    「我很慶幸自己沒染上那種俗氣,沒學會那種從早到晚在我耳邊喋喋不休的銀行慣用語。那種丁丁當當、把錢數了又數的聲音簡直聽得我煩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種聲音比那個還討厭,就是你講話的聲音。」



    「真的!」騰格拉爾說道。「哦,這倒使我奇怪了,因為我原以為你對我的業務是很感興趣的!」



    「我!是讓你腦子裡有這種念頭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點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啊,說來很簡單!二月裡,是你首先告訴我海地公債的消息的。你說自己做夢看到一艘船駛進了阿弗爾港。這艘船帶來了一個消息,據說我們認為毫無希望的一種公債快要還本了。我認為你的夢是很有預感的,所以就立刻盡力買了許多海地公債,結果賺了四十萬法郎,其中的十萬如實地給了你。那筆錢你想怎麼化就怎麼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裡,發生了鐵路承建權的問題。三家公司請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證。你告訴我說,你的本能——儘管你假裝對於投機買賣一無所知,但我卻以為正巧相反,我覺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發揮得很充分——嗯,你告訴我說,你的本能使你相信應該把那個承建權交給名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購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預見的,那種股票的價格突然漲了三倍,我因而賺了一百萬法朗,從那一百萬里拿了二十五萬給你做了私房錢。這二十五萬法郎你都怎樣花掉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講到正題上來?」男爵夫人大聲說道,憤怒、煩躁使得她渾身發抖。



    「耐心一點,夫人!我就要講到了。」



    「那就運氣了!」



    「四月裡,你到部長家裡去吃飯時,聽到了一段有關西班牙事件的機密談話——驅逐卡羅斯先生。我買了一些西班牙公債。驅逐事件果真發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寶座,我賺了六十萬法郎。這六十萬當中,你拿了五萬艾居。那些錢是你的,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並不過問,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萬里弗,這畢竟是真的。」



    「嗯,閣下,後來還有什麼?」



    「啊,是的,還有什麼?嗯,後來,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講話的態度——」



    「它足以表達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這一點就夠了。嗯,三天以後,你和德佈雷先生談論政治問題,你好像覺得他向你透露了點兒卡羅斯先生已經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於是我把我的公債全部賣掉了。消息一傳開,股市頓時發生了混亂,我不是賣而簡直是在奉送。第二天,報上登出那個消息是假的,就因這個假消息,我一下子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既然我把我賺的錢分給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應該負擔我四分之一的損失。七十萬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萬五千法郎。」



    「你的話簡直荒唐極了,我不懂為什麼要把德佈雷先生也扯進這件事裡。」



    「因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萬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佈雷先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臉!」男爵夫人大聲說道。



    「噢!我們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劇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訴你,我看到德佈雷在這兒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數給他的那五十萬里弗,並且還對他說,他發明了一種連最精明的賭客也從沒發現過的賭博——贏的時候不必出本錢,輸了又不必拿錢出去。」



    男爵夫人發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對我說你不知道你現在已在指責我什麼嗎?」



    「我並沒有說我知道,我也沒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細想一想,自從我們中止夫婦關係以來,最近四年裡,我所做的一切都怎麼樣,究竟是否始終一致。我們分開以後不久,你忽然心血來潮,要那個在意大利戲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響大紅大紫起來的男中音歌手來指導你研究音樂,當時,我也正想和那個在英國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學習跳舞。為了你和我各自的學習,我付出了十萬法郎的代價。我並沒有說什麼,因為我們必須使家裡保持太平,而十萬法郎使一位貴婦人和一位上流社會的紳士得到適當的音樂教育和跳舞的知識並不算太多。嗯,不久你就厭倦了唱歌,然後異想天開地想去和部長的秘書研究外交。我讓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學費,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可是今天,我發覺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學習生活也許要我每月付出七十萬法郎的代價。就此為止吧,夫人!因為不能再為這種事情再繼續發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費授課,那樣的話我還可以容忍他,否則,他就別想再踏進我的家門——你懂了嗎,夫人?」



    「噢,這太過分了,閣下,」愛米娜哽咽著大聲說道,「你真是庸俗極了。」



    「可是,」騰格拉爾說,「我很高興看到你也並不高明,你自動地服從了『嫁雞隨雞』的格言。」



    「這簡直是在侮辱我!」



    「你說得不錯。讓我們先來看一下事實,冷靜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從沒有干涉過你的事,除非是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樣的態度來對待我。你說你對我的錢袋毫無興趣,那樣最好。你自己的錢袋也隨便你去怎樣處理,但別想來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政治詭計,該不是部長因為惱恨我居於反對派的地位,妒忌我獲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結了德佈雷先生來想使我破產吧?」



    「這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不可能?誰從來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封假急報!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後兩封急報的消息竟截然相反!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確信。」



    「閣下,」男爵夫人低聲下氣地說道,「你好像不知道那個僱員已被革了職,他們甚至還要判他的罪,已經發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來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證明他不是發了瘋,便是他已自知有罪。這是一次誤會。」



    「是啊,這次誤會使傻瓜們大笑,使部長一夜睡不著覺,使部長的秘書塗黑了幾張紙,但卻使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但是,閣下,」愛米娜突然說道,「假如,如你所說,這一切都是德佈雷先生造成的,那麼你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卻要來對我講!你要怪罪男人,卻為什麼只沖女人來?」



    「難道是我熟悉德佈雷先生嗎?是我想要認識他?是我要他來給什麼忠告的嗎?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話的嗎?是我想搞投機的嗎?不,這一切都是你幹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來,你既然以前得到過好處——」



    騰格拉爾聳了聳肩。「要是玩過幾次陰謀而沒有被巴黎人當作談資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這種女人真是蠢貨!」他大聲說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規矩的行為瞞過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聰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會耍小聰明。因為一般來說,做丈夫的不願意正視這一點。但我卻不然。我是正視它的,而且始終正視它。你自以為能言善辯,堅信你瞞過了我。可是,在過去這十六年間,你或許曾瞞掉過一點兒,但你的一舉一動、你的過失,沒有一次曾逃過我的眼睛。結果怎麼樣?結果,感謝我假裝糊塗,凡是你的朋友,從維爾福先生到德佈雷先生,沒有哪一個不在我面前發抖。沒有哪一個不把我當作一家之主,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個頭銜,老實說,他們中沒有哪一個敢像我今天談論他們那樣來談論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覺得我可恨,但我決不許你使人覺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絕不讓你使我傾家蕩產。」



    男爵夫人本來還能勉強克制住自己,但一聽到提及維爾福的名字,她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像一隻彈簧似的跳了起來,伸直了雙手,像是要趕走一個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兩三步,像是要把他現在還不知道的那個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這樣免得他再費事一步步地實施那令人討厭的計劃,因為他每次有所計劃,總是不一下子展示出來的。「維爾福先生!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剛尼先生,因為他既不是位哲學家又不是位銀行家,或許既是位哲學家又是位銀行家,在離開了九個月之後,發覺你懷了六個月的身孕,當他看到自己的對手是一位檢察官,同他斗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時,就憂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殘忍。我不但容忍了這種事,而且還以此自誇,這是我在商業上成功的原因。他為什麼不殺了你而殺了他自己呢?因為他沒有錢。我的生命屬於我的金錢。德佈雷先生使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讓他對那筆損失也分擔一份,我們就一切照舊。否則的話,就讓他為那十七萬五千里弗而宣告破產,並且像所有宣告破產的人一樣不再露面。我承認,當他的消息準確的時候,他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但當他的消息不準確的時候,則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個也有。」



    騰格拉爾夫人腳下象生了根似地釘在了她所站的那個地方,但她終於竭力掙扎起來接受這個最後的打擊。她倒在一張椅子上,想起了維爾福,想起那頓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這幾天來使她這平靜的家變成眾口交議的對象的那一連串不幸事件。騰格拉爾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雖然她極力裝出要暈倒的樣子。他不再多說一個字,順手把臥室的門帶上,回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了。當騰格拉爾夫人從那種半昏迷的狀況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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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婚姻計劃



    這一幕發生後的第二天,在德佈雷上辦公室去的途中照例來拜訪騰格拉爾夫人的那個時間,他的雙人馬車並沒有在前庭出現。約莫十二點半時,騰格拉爾夫人吩咐備車出去。騰格拉爾躲在一張窗帷後面,注視著他預料之中的那次出門。他吩咐僕人,騰格拉爾夫人一回家馬上來通知他,但她到兩點鐘也沒回來。於是他吩咐套馬,驅車到下議院,在發言表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從十二點到兩點,他一直呆在他的書房裡,拆開一封封的信件,堆疊起一個個的數字,心裡愈來愈覺得愁悶。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爾康蒂少校。少校還是像他往常一樣地古板和嚴謹,他分秒不差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約定的那個時間來訪,來和那位銀行家了結他的事務。騰格拉爾在開會的時候顯得異常激動,比往常更猛烈地攻擊內政部,然後,當離開下議院鑽進馬車的時候,他告訴車伕驅車到香榭麗捨大道二十號。



    基督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個客人談話,請騰格拉爾在客廳裡等一會兒。在等候的期間,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穿長衣的神甫,那個人無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沒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繼續向裡面的房間走去。一分鐘之後,神甫進去的那扇門又打開,基督山出來了。「對不起,」他說,「我親愛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或許您剛才看見他經過了這裡,他剛到巴黎。由於好久不見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會兒,勞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這個借口。」



    「沒什麼,」騰格拉爾說,「是我的錯,我選錯了拜訪的時間,我自願告退。」



    「請一定不要走,相反,請坐。您怎麼啦?您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我很為你擔心!因為當一個資本家發愁的時候,正如一顆彗星的出現一樣,它預示著世界上某種災難要發生了。」



    「這幾天來我交了惡運,」騰格拉爾說,「我老是只聽到壞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說,「您在證券交易所裡又栽了一個跟頭嗎?」



    「不,那方面我至少還可以得到一點補償。我現在的麻煩是由的裡雅斯特的一家銀行倒閉引起來的。」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閉的銀行難道就是雅格布·曼弗裡那家嗎?」



    「一點不錯。您想想看,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每年往來的數額達八九十萬。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或拖延過日期——付款像一位王公大人一樣爽快。嗯,我給他墊付了一百萬,而現在我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裡卻延期付款了!」



    「真的?」



    「這種倒霉的事是聞所未聞的。我向他支取六十萬里弗,我的票子沒能兌成現金,被退了回來。此外,我手裡還有他所出的四十萬法郎的匯票,這個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員承兌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裡去兌現,一看,那位特派員竟然不見了!這件事,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給我的打擊,使我這個月月底的光景夠瞧的了。」



    「那麼您真的在那個西班牙事件裡損失了很多嗎?」



    「是的,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咦,您怎麼會走錯這一步的呢——像你這樣的一個老狐狸精?」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錯。她做夢看見卡羅斯先生已經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說,這是一種磁性現象。當她夢見一件必將發生的事的時候,她就通知我。在這種信念上,我允許她去做投機生意。她有她的銀行和她的證券經紀人,她投機,輸了錢。當然,她投機的錢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也知道,當七十萬法郎離開太太的荷包時,丈夫總是知道的。難道您沒聽見人說起過這事嗎?哼,這事已鬧得沒人不知道了!」



    「是的,我聽人說起過,但詳細情形卻不瞭解。對於證券交易所裡的事,誰都不會比我懵懂的了。」



    「那麼您不做投機生意嗎?」



    「我?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經夠麻煩的了,哪還有心思投機呢?除了我的管家之外,我還不得不雇一個管賬的和一個小夥計,至於這樁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羅斯先生回來的那個故事,男爵夫人並非完全是做夢看見的吧。報紙上也談到過這件事,不是嗎?」



    「那麼您相信報紙嗎?」



    「我?一點都不相信,不過我認為那忠實的《消息報》是個例外,它所公佈的都是真消息——急報局的消息。」



    「對了,我就是這一點弄不明白,」騰格拉爾答道,「卡羅斯先生回來的消息的確是急報局的消息。」



    「那麼,」基督山說道,「這個月您差不多損失了一百七十萬法郎!」



    「老實說,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確確損失了那麼多。」



    「糟糕!」基督山同情地說,「這對於一位三等富翁來說可是一個很厲害的打擊。」



    「三等富翁,」騰格拉爾說,覺得有點受辱,「您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羅,」基督山又說,「我把富翁分成三等——頭等,二等,三等。凡是手中有寶藏,在法國、奧地利和英國這種國家裡擁有礦產、田地、不動產,而且這種寶藏和財產的總數約為一萬萬左右的,我把他們叫作頭等富翁。凡是製造業或股份公司的大股東,負有某重任的總督,小國王公,年收入達一百五十萬法郎,總資產在五千萬左右的,就把他們叫作二等富翁。最後,凡是資產分散在各種企業上的小股東,靠他的意志或機遇賺錢,經受不起銀行倒閉的,經受不起時局急變的,財產的增減單純靠搞投機,受自然規律中大魚吃小魚定律的支配,虛實資本總共約莫在一千五百萬左右的,我稱他們為三等富翁。我想您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最後一種吧?」



    「糟就糟在這兒!是的!」騰格拉爾回答。



    「那麼,像這樣再過六個月,」基督山平靜地說道,「一個三等富翁就要絕望了。」



    「噢,」騰格拉爾說道,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您講得時間多快啊!」



    「讓我們來想像一下這七個月吧,」基督山還是用同樣平靜的口吻繼續說道,「告訴我,您有沒有想過:一百七十萬的七倍幾乎就是一千二百萬這一點?沒有?嗯,你是對的,因為假如您這樣反省一下的話,您就決不會把您的本錢拿出來冒險了,因為本錢對於投機家來說,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樣。我們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別人的華麗。——這是我們有目共睹的。但當一個人死了以後,他就只剩下了皮肉。同樣的,當退出商場的時候,您最多也不過只剩下了五六百萬的真本錢,因為三等富翁的實際資產決不會超過他表面上看上去的四分之一。這就像鐵路上的火車頭一樣,由於四周有煤煙和蒸氣包圍著它的體積,才顯得特別龐大。嗯,在您那五六百萬真本錢裡面,您剛剛已經損失了差不多兩百萬,那一定會使您的信用和虛產也相應地減少,按我的比喻來看,您的皮肉已經裂開在流血了。要是再照這樣再重複三四次,就會致你於死地的。啊!您必須對它注意才行,我親愛的騰格拉爾先生。您需要不需要錢?要不要我借些給您?」



    「您這位計算家的話真令人喪氣,」騰格拉爾大聲說道,竭力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並以種種樂觀的念頭來支撐著他自己。「我同時還有成功的投機買賣可以賺錢,我可以增加營養來彌補大出血的損失。我在西班牙打了個敗仗,我在的裡雅斯特吃了次虧,但我的海軍會在印度捕獲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隊會發現礦藏。」



    「好極了!好極了!但傷口依然在那兒,一受損失便會舊病復發。」



    「不會的!因為我只做十拿十穩的交易,」騰格拉爾用江湖醫生吹法螺的那種廉價的雄辯回答說。「要弄倒我,必須有三個政府垮臺才行。」



    「喂,這種事也是有過的呀!」



    「那必須是泥土裡長不出莊稼來!」



    「請記住七年豐收七年災荒的那個故事吧。」



    「那必須是大海突然枯乾,像法老王的時代那樣。但現在的大海還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樣的不測,還可以把船隻改成車輛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親愛的騰格拉爾先生,」基督山說。「我看是我弄錯了,你應該列為二等富翁才對。」



    「我想我或許可以得到那種榮譽,」騰格拉爾說著,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督山聯想到畫家們在畫廢墟的時候常常喜歡連帶塗上去的那種病態的月亮。「既然我們談到生意上來了,」他又說,很高興得到一個轉變話題的機會,「請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對待卡瓦爾康蒂先生?」



    「給他錢呀,假如他給你的票據看來可靠的話。」



    「可靠極了!他今天早晨親自拿來了一張四萬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開給您,經您簽字以後轉給我的。那是一張憑票即付的支票,我當即把四萬法郎的鈔票數給了他。」



    基督山點了一下頭,表示認可。



    「還有,」騰格拉爾又說道,「他為他的兒子在我的銀行裡開了一個戶頭。」



    「我可以問問他允許那個青年人用多少錢嗎?」



    「一個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萬法郎。我預料到了卡瓦爾康蒂是一個吝嗇的人。五千法郎一個月叫一個青年人怎麼生活呢?」



    「您知道,要是那個青年人想多要幾千的話」



    「千萬別透支給他,那老的可是決不肯認賬的。您不瞭解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氣,他們是十足的守財奴。那封委託書是哪家銀行開出來的?」



    「哦,是福濟銀行開的,那是佛羅倫薩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並非在說您會吃倒賬,但我得提醒您,您得嚴守委託收上的條款。」



    「那麼您不信任卡瓦爾康蒂嗎?」



    「我?噢,只要他簽一個字,我給他墊付六百萬都不成問題。我只是指我們剛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而言。」



    「儘管很有錢,他卻是那麼的平淡樸實!我始終認為他只不過是個少校而已。」



    「您實在是恭維他了,因為的確如您所說的,他沒什麼風度。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像是年老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這樣的,當他們不是象東方的聖人那樣大放光芒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就像猶太老頭子。」



    「那個青年人比較好一點。」騰格拉爾說道。



    「是的,或許有點神經質,但大體上來講,他似乎很完美。我有點為他擔心。」



    「為什麼?」



    「因為據說,您在我家裡和他見面的那一天,他還是初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門旅行,總是跟著一位非常嚴厲的家庭教師,而且從沒到過巴黎。」



    「這些意大利貴族都是在本階級裡互相通婚的,是嗎?」騰格拉爾隨隨便便地問道,「他們喜歡門當戶對地聯姻。」



    「當然羅,一般說來這樣的,但卡瓦爾康蒂是個別具卓見的人,他凡事都與別人不同。我以為他是帶兒子到法國來選媳婦的。」



    「您這樣想嗎?」



    「我確信如此。」



    「您聽人提到過他的財產嗎?」



    「老是聽人談到那方面的事,只是有些人說他有幾百萬,而有些人則說,他連一個大子兒都不趁。」



    「您怎麼看呢?」



    「我不應該來影響您,因為那只是我個人的感想。」



    「那麼,您的意見是」



    「我的意見是,這些邊關大將,這些節度使。要知道卡瓦爾康蒂曾統領過大軍,坐鎮過幾個省。他們的百萬家財都藏在秘密角落裡,只把這種秘密傳給他的長子,長子再同樣的一代代傳下去,證據就是他們都干黃枯癟,像共和國的金幣一樣,真是愈看愈像。」



    「當然羅,」騰格拉爾說,「另外一個證據就是他們連一寸土地的產權都沒有。」



    「或少可以說極少,除了他在盧卡的那座大廈以外,我就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別的地產。」



    「啊!他有一座大夏嗎?」騰格拉爾笑嘻嘻地說,「哦,那倒也很值幾個錢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給了財政部長,而他自己則住在一所很簡單的房子裡。哦!我以前已經對您說過了,我覺得那個好人是非常吝嗇的!」



    「好了,別替他吹噓了。」



    「我簡直可以說並不認識他。我記得,我一生之中曾見過他三次。關於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訴我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談到了卡瓦爾康蒂代他兒子所定的計劃,還說卡瓦爾康蒂不想讓他的財產再湮沒在意大利了,那是個死地方,他很想找到辦法到法國或英國來把他那幾百萬翻幾個翻。請記得,雖然我極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對於這個消息的真假我是不能負責的。」



    「沒關係,謝謝您給我介紹顧客。他給我的顧客名單增光不少。當我把卡瓦爾康蒂的身份解釋給我的出納聽的時候,他也很引以為榮。慢來——順便問您一個問題——當他那種人給他的兒子娶親的時候,他們是不是要分一點財產給他們呢?」



    「噢,那得看情形而定。我認識一位意大利親王,富有得像一座金礦似的,是托斯卡納最高貴的貴族之一。假如他兒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願,他就給他們幾百萬,假如他們的婚姻是他所不贊成的,他每月只給他們三十個艾居。要是安德烈的婚姻能符合他父親的心願,他或許會給他一百萬、兩百萬,或是三百萬。譬如說,那是一位銀行家的女兒,他就可以在他親家翁的銀行裡投資得點好處。又假如,那個未來的媳婦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見吧。卡瓦爾康蒂老頭就會拿起鑰匙,們他的小銀庫牢牢地鎖上,於是安德烈先生就不得不像巴黎的那些紈褲子弟一樣,靠玩紙牌和擲骰子來過活了。」



    「啊!那個小伙子會找到一個巴伐利亞或秘魯的公主的,他要的是極其有錢的名門貴族。」



    「不,阿爾卑斯山那邊的這些大貴族們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像朱庇特那樣,他們喜歡跨族聯姻。但是,我親愛的騰格拉爾先生,您問了這麼多的問題,難道您想跟安德烈聯姻嗎?」



    「說老實話!」騰格拉爾說,「這樁投機生意看來倒不壞,而您也知道我是個投機家。」



    「我想您該不是指騰格拉爾小姐吧。您不會希望看到那可憐的安德烈被阿爾貝割斷喉嚨吧?」



    「阿爾貝!」騰格拉爾聳聳肩說道,「啊,是的,我想,他對於這件事是不怎麼在乎的。」



    「可他不是已經跟令愛訂婚了嗎?」



    「當然,馬爾塞夫先生和我曾談過這件婚事,但馬爾塞夫夫人和阿爾貝——」



    「您該不會說那不是門當戶對的一對兒吧?」



    「的確,我想騰格拉爾小姐並不比馬爾塞夫先生遜色。」



    「騰格拉爾小姐的財產將來不會少,那是毫無疑問的,尤其是假如急報局不再出什麼岔子的話。」



    「噢!我並非僅指她的財產,但請告訴我——」



    「什麼?」



    「您請客為什麼不邀請馬爾塞夫一家呢?」



    「我請了的,但他推托說馬爾塞夫夫人必須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濱的新鮮空氣,因此不能來。」



    「是的,是的,」騰格拉爾說著大笑起來,「那對她是大有好處的。」



    「為什麼?」



    「因為那是她青年時代所呼吸的空氣。」基督山假裝沒有注意到這句震顫他的心弦的話,讓它滑了過去。



    「但是,假如說阿爾貝不如騰格拉爾小姐有錢,」伯爵說,「您總得承認他們的門第很不錯的吧?」



    「他的門第是不錯,但我的也並不差。」



    「當然羅,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不知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一家有五世紀歷史的貴族總比一家只有二十年歷史的貴族說起來名聲響得多的。」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騰格拉爾帶著一個他自以為是的諷刺的微笑說道,「我情願要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而不要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並非認為馬爾塞夫不如卡瓦爾康蒂。」



    「馬爾塞夫!慢來,我親愛的伯爵,」騰格拉爾說,「您也是個聰明人,是不是?」



    「我自己是這樣想的。」



    「您懂得家譜學?」



    「略微懂一點。」



    「噢,瞧瞧我的紋章,它比馬爾塞夫更有價值。」



    「怎麼會呢?」



    「因為,雖然我不是一位世襲的男爵,但至少我千真萬確是姓騰格拉爾。」



    「嗯,那又怎麼樣?」



    「而他的姓卻不是馬爾塞夫。」



    「怎麼——不是馬爾塞夫?」



    「一點邊兒都沒沾。」



    「噢,請說明白一點兒!」



    「我這個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貨真價實的是個男爵。而他是自己對自己叫的伯爵,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麼伯爵。」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聽我說,我親愛的伯爵,馬爾塞夫是我的朋友,說得更確切些,是我過去三十年來的老相識。你知道,我在竭力爭取我的名譽和地位,可是我從來沒忘記過我的出身。」



    「這是一種非常謙遜或者說非常驕矜的風度。」基督山說。



    「嗯,我當公司職員的時候,馬爾塞夫還只是個漁夫。」



    「他那時叫——」



    「弗爾南多。」



    「只是弗爾南多?」



    「弗爾南多·蒙台哥。」



    「您確信沒弄錯?」



    「我覺得應該不會錯!因為我從他手裡買過很多的魚,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麼您為什麼想到要把令愛給他兒子呢?」



    「因為弗爾南多和騰格拉爾兩個人都是暴發戶,都後來成了貴族,都發了財,所以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卻從來沒談到過我。」



    「什麼事?」



    「哦,沒什麼!」



    「啊,是的!您的這番話使我想起了一件關於弗爾南多·蒙台哥這個人的事來了。我是在希臘聽說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總督有關?」



    「一點不錯。」



    「這是一個迷,」騰格拉爾說,「我承認我願意不惜任何代價來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想這麼做,那是很容易的。」



    「怎麼會呢?」



    「您在希臘大概有來往的銀行吧?」



    「當然有。」



    「亞尼納呢?」



    「到處都有。」



    「那就好辦了,寫一封信給您在亞尼納的來往銀行,問問他們在阿里·鐵貝林蒙難的時候,一個名叫弗爾南多·蒙台哥的法國人曾扮演過什麼樣的角色。」



    「您說得不錯,」騰格拉爾一下子站起來說道,「我今天就寫。」



    「寫吧。」



    「我一定寫。」



    「假如您聽到有什麼的確極其不名譽的事情——」



    「我會來告訴您的。」



    「謝謝。」



    騰格拉爾急步走出了房間,一下跳進了他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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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檢察官的辦公室



    我們暫且撇開驅馬疾馳回家的那位銀行家不談,來跟蹤一下騰格拉爾夫人的晨游。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騰格拉爾夫人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吩咐套車備馬,要出門。她驅車順著聖·日爾曼路折入了瑪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車,穿過了那條小巷。她的穿著非常樸素,很像是一個喜歡早晨出門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驅車到哈萊路去。一坐進車廂裡,她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極厚的黑色面紗,綁在她的草帽上。然後她戴上帽子,掏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發覺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膚和那一對明亮的眼睛,心裡覺得很高興。那輛出租馬車穿過了奈夫大道,從道芬廣場轉入了哈萊路。車門一打開,車費便已到了車伕手裡,騰格拉爾夫人輕捷地踏上樓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廳裡。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開庭審理,法院裡有許多忙忙碌碌的人。人們極少去注意女人,所以騰格拉爾夫人穿過大廳的時候,並沒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維爾福先生的候見室裡擠著一大堆人,但騰格拉爾夫人卻連姓名也不必通報。她一出現,接待員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來,問她是不是檢察官約見的那個人,她作了一個肯定的表示,於是他就領她從一條秘密甬道走進了維爾福先生的辦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張圈椅裡,背對著門,正在那兒寫什麼東西。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接著又聽到聲「請進,夫人,」然後又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他都沒有動;但一到那個人的腳步聲消失以後,他就立刻跳起身來,閂上門,拉上窗簾,檢查一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然後,當他確定決不會有人看到或聽到時,才放下心來,他說道:「謝謝,夫人——謝謝您準時到來。」他遞了一張椅子給騰格拉爾夫人,她接受了,因為她的心此時跳得非常厲害,幾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檢察官把椅子轉過來半圈,使自己和騰格拉爾夫人面對面,「夫人,我有很久沒有享受到和您單獨敘談的愉快了,而我們這次相見,卻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談話,我很感抱歉。」



    「可是,閣下,您看,你一約我,我就來了,儘管對於這次談話,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多。」



    維爾福苦笑了一下。「那麼,古人說得沒錯了,」他說道,他這時倒像是在朗誦他心裡的念頭,而不像在對他的同伴講話,「那麼,古人說得沒錯了,我們的種種舉動都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們的痕跡——有傷心,有歡樂!那麼,古人說得沒錯:我們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個腳步都像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蟲一樣——都留下了痕跡!唉!有很多人,在那條路上留下的痕跡是眼淚滴成的呵。」



    「閣下,」騰格拉爾夫人說道,「您可以想像得出我現在的心情,是嗎?那麼,別讓我受這種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當我望著這個房間的時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帶愧,渾身戰慄地離開這兒,而當我望著我現在所坐的這張椅子的時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帶愧,渾身戰慄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須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並不是一個罪惡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個氣勢洶洶的法官。」



    維爾福低頭歎了一口氣。「而我,」他說,「我覺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審判席上,而是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騰格拉爾夫人驚愕地說道。



    「是的,我。」



    「我想,閣下,你未免律己太嚴,把情形誇大了吧,」騰格拉爾夫人那雙美麗的眼睛一時間閃爍了一下。」您剛才所說的那種道路,凡是熱情的青年,都是曾經歷過的。當我們沉溺在熱情裡的時候,除了快樂,總會覺得有些懊喪,福音書上曾為此舉出了許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歸正末安慰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說,每當回憶起我們年輕時代的那些荒唐行為時,有時候,我想上帝已經寬恕了那些事了,因為我們所遭受的種種痛苦即使不能使我們免罪,但或許也可以贖罪的。但您——你們男人,社會人士是從來不會責怪你們的,愈多受非議愈能抬高你們的身份——您為什麼要為那種事愁苦呢?」



    「夫人,」維爾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偽君子,或至少我從不毫無理由地自己騙自己。假如說我的額頭上殺氣太重的話,那是因為那上面凝聚著許多不幸;假如說我的心已經僵化,那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經得住所遭受的打擊。我在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在我訂婚的那天晚上,當我們大家圍坐在馬賽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邊時,我並不是這樣的。但從那時起,我周圍和內心的一切都改變了,我已習慣於抵抗困難,已習慣於在鬥爭中打垮那些有意或無意、自動或被動來擋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來說,凡是我們所最熱切希望得到的東西,也就是旁人最熱切希望阻止我們獲得或阻止我們搶奪的東西。因此,人類的過失,在未犯之前,總覺得自己有很正當的理由,是必需這麼做的,於是,在一時的興奮、迷亂或恐懼之下,過錯鑄成了。而在出了錯以後,我們才看到它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我們本來可以用某種很正當的手段的,但那種手段我們事先卻一點都看不到,只有事後卻似乎覺得很簡單容易,於是我們就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而不那樣做呢?』女人卻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後悔藥——因為事情並不是由你們決定的,你們的不幸通常都是別人加到你們身上來的,而你們的過失也幾乎總是別人造成的。」



    「可是無論如何,閣下,您大概可以承認,」騰格拉爾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昨天晚上我也已經受到了一次嚴重的懲罰。」



    「可憐的女人!」維爾福緊握著她的手說道,「這的確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為您已經受到兩次嚴重的打擊了。可是——」



    「怎麼?」



    「嗯,我必須告訴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氣,因為您還沒有走完那條路。」



    「天哪!騰格拉爾夫人驚惶地大聲叫道,「還有什麼呢?」



    「您只是回顧過去,過去的確是壞極了。嗯,可是您不得不為將來畫一幅更可怕的畫面,或許會更慘!」



    男爵夫人知道維爾福一向克己鎮定,但目前這種激動的情緒使她感到非常驚怕,她張開嘴想大聲呼喊,但那個喊聲剛一升到她的喉嚨裡便又哽住了。



    「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麼被喚醒的?」維爾福大聲說道,「它本來已被埋葬在我們內心的深處,現在它怎麼又像一個幽靈似的從墳墓裡逃了出來,重新來拜訪我們,嚇白了我們的面頰,羞紅了我們的額頭?」



    「唉!」愛米娜說,「毫無疑問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維爾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碰巧這種東西!」



    「噢,有的。這一切難道不都是碰巧發生的嗎?難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買了那座房子?難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個花園?難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樹底下挖出了那個不幸的孩子的屍體?——我那可憐的無辜的孩子,我甚至連吻都沒吻過他。為了他,我流過多少眼淚啊!啊,當伯爵提到他在花叢底下挖到我那寶貝的殘骸的時候,我的心都跟著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訴您的正是這個可怕的消息,」維爾福用一種深沉的語調說道。「不,花叢底下根本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兒根本沒有什麼孩子的屍體。不,您不必再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聲歎氣了,您該發抖才是!」



    「您這是什麼意思?」騰格拉爾夫人問道,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樹叢底下挖掘的時候,並沒有找到什麼骸骨或箱子,因為那兒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



    「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騰格拉爾夫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盯著維爾福。「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她又說了一遍,像是要用自己的聲音抓住這句話,深怕它逃走似的。



    「沒有!」維爾福把臉埋在雙手裡,說道,「沒有!根本什麼都沒有!」



    「那麼您沒把那可憐的孩子埋在那個地方了,閣下?您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喂,請說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個地方!您聽我說,您聽完以後就會可憐我的,因為二十年來,我始終一個人忍受著這份煎熬,絲毫沒有讓您來分擔,但現在我不得不講出來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嚇壞我啦!快點講吧,我想聽。」



    「您還記得那個悲慘的晚上吧,您在那個掛紅緞窗簾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我,則懷著和您同樣激動不安的心情,等待著您的分娩。孩子生下來了,交給了我,他不會動,不會哭,也不會呼吸,我們以為他死了。」騰格拉爾夫人做了一個吃驚的動作,像是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似的。維爾福急忙止住了她,緊握著她的雙手,像是在請求她注意傾聽似的。「我們以為他死了,」他重複說道。「我就拿了一隻箱子暫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裡面,我下樓到了花園裡,挖了一個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剛把土蓋上,那個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過來,我看到一個影子猛地跳出來,同時看到亮光一閃。我便只覺得一陣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顫穿過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聲音,我昏死了過去,我以為自己已經被殺死了。當我恢復知覺以後,我一絲半氣地拖著自己爬到了樓梯腳下,您儘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盡,但仍在那兒接我。我永遠忘不了您那種崇高的勇氣。我們不得不對那次可怕的災禍保持緘默。您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護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裡。我的受傷算是一場決鬥的結果。儘管我們本來也知道這個秘密很難保守,但我們還是保守住了。我被帶回到凡爾賽,和死神掙扎了三個月。最後,我似乎到了生命的邊緣,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個人把我從巴黎抬到了夏龍,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維爾福夫人坐著馬車跟在擔架後面。到了夏龍以後,我就乘船從索恩河轉入羅納河,順流漂到阿爾,到了阿爾,我又被放到擔架上,繼續向馬賽前進。我養了六個月的傷才痊癒。我始終沒有聽人說起過您,我也不敢向人打聽您的消息。當我回到巴黎的時候,我才打聽到,您,奈剛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經嫁給騰格拉爾先生了。



    「自從我恢復知覺以後,我心裡所想的?始終只有一樣東西——即是那孩子的屍體。他每天晚上在我的夢中出現,從地底下爬起來,氣勢洶洶地盤旋在墳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聽。自從我們離開以後,那座房子還沒有住過人,但它剛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個租戶。我假裝說我不願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裡。我請他們轉讓出來。他們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萬兩我也得給,我是帶著錢去的。我叫那租戶在退租契約上簽了字,獲得了那張我非常需要的東西以後,我就馬上疾馳到了歐特伊。自從我離開以後,還沒有一個人踏進過那座房子。那時是下午五點鐘,我上樓走進那個掛紅色窗簾的房間,等待著天黑。那時,我一年來在精神上受極大痛苦的種種念頭都同時鑽上心來。那個科西嘉人,他曾發誓要向我為親復仇,他曾從尼姆跟蹤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園裡,他曾襲擊了我,曾看到過我掘那個墳,曾看到過我埋那個孩子,他或許會去打聽您是什麼人——不,他或許甚至在當時就已經知道了。將來有一天,難道他不會以此要挾來敲詐您嗎?當他發覺我並沒有被他刺死的時候,這不是他最方便的報復方法嗎?所以,最最重複的事情,是我應該不惜冒任何危險來把過去的一切痕跡都抹掉。我應該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跡,在我的腦海裡,這一切所留下的記憶太真實了。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約;並來到這裡在房間裡等待著。夜晚來臨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沒在那個房間裡點燈。當風吹得那些門窗嘩啦作響的時候,我發抖了,我隨時都準備會在門背後發現一個躲藏著的人。我似乎處處都聽到您在我身後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頭去看。我的心跳異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傷口會爆裂開來。終於,所有的這些聲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沒什麼可怕的了,沒有人會看到或聽到我,於是我決定下樓到花園裡去。



    「聽著,愛米娜!我認為自己的勇氣並不比一般人差,我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那把開樓梯門的小鑰匙。我們以前是怎麼珍視那把小鑰匙,您還曾希望把它拴在一隻金戒指上呢。當我打開那扇門,看到蒼白的月光洩到那座像鬼怪似的螺旋形樓梯上的時候,我一下子靠到了牆上,幾乎失聲大叫起來。我似乎快要發瘋了。但我終於控制住了自己激動的情緒。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我唯一無法克服的就是我的雙腿不停地在發抖。我緊緊地抓住了欄杆,只要我一鬆手,就會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門口。在這扇門外,有一把鏟子靠在牆上,我拿了它向樹叢走去。我帶著一盞遮光燈籠。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點了起來,然後繼續向前走。



    「當時是十一月底。花園裡已毫無生氣,樹木只剩了一些長條枝子,石子路上的枯葉在我的腳下索索作響。我害怕極了,當我走近樹叢的時候,我甚至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把手槍來給自己壯膽。我好像覺得時時都能在樹枝叢中看到那個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著遮光燈籠去檢查樹叢,樹叢裡什麼也沒有。我四下裡看了看,的確只有我一個人。貓頭鷹在淒厲地啼叫著,像是在召喚黑夜裡的遊魂,除了它的哀訴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音來擾亂這裡的寂靜了。我把燈籠掛在一條樹枝上,我注意到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經過一個夏天的時間,草已長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沒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塊地方的草比較稀疏,這吸引了我的注意。這顯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開始工作起來。我期待了一年的時刻終於到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懷著急切的希望,使勁地一鏟一鏟地掘下去,以為我的鏟子會碰到某種東西。但是沒有,我什麼也沒找到,雖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兩倍。我以為自己弄錯了地點。我轉回身來,望著樹叢,極力回憶當時的各種情形。一陣尖厲的冷風呼嘯著穿過無葉的樹枝,汗從我的額頭上冒了出來。我記得被刺的時候我正在往洞裡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著一棵假烏木樹。我的身後有一塊供散步時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時候,我的手鬆開了樹,曾碰到了那塊冰涼的石頭。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樹,身後仍舊是那塊石頭。我站到以前那個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試一試。我爬起來,重新開始挖掘,並擴大了那個洞,可是我依舊什麼也沒找到,什麼都沒有。那只箱子不見了!」



    「那只箱子不見了!」騰格拉爾夫人低聲驚叫道,嚇得呼吸幾乎都停止了。



    「別以為這樣一次就算完了,」維爾福繼續說。「不,我把整個樹叢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個刺客看到這只箱子,或許以為那是一箱寶物,想把它偷走。在發覺了真像以後,就另外掘了一個洞把它埋了起來,但樹叢裡什麼也沒有。於是我突然想到,他不會這樣小心,只是把它拋在一個角落裡去了。如果是這樣,我必須等到天亮以後才能去找。於是我又回到了房間裡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時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個樹叢。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忽過去的痕跡。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見方、兩呎多深的地面。一個工人一天都幹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時內就完成了。但我什麼也沒找到——絕對什麼也沒有。於是我根據那只箱子被拋在某個角落裡的假定,開始去搜尋。要是果真拋在某個角落裡,大概就在那條通小門去的路上,但仍然毫無結果。我帶著一顆爆裂的心回到了樹叢裡,現在我對樹叢已不再抱有什麼希望了。」



    「噢,」騰格拉爾夫人大聲說道,「這已足以使您發瘋了!」



    「我當時也曾這樣希望,」維爾福說,「但我並不那麼走運。總之,當我的精力恢復過來的時候,我就說:『那人為什麼要把死屍偷走呢?』」



    「您曾說,」騰格拉爾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當作一種證據,不是嗎?」



    「啊不,夫人,那是沒法做到。屍體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給法官看過,證據就成立了。但那種事並沒有發生。」



    「那麼又怎麼樣了呢?」愛米娜渾身索索地發著抖問道。



    「我們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驚惶的事情了!那孩子當初也許還活著,是那個刺客救了他!」



    騰格拉爾夫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抓住了維爾福的雙手。「我的孩子是活著的!」她說,「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閣下!您沒有確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騰格拉爾夫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帶著一種近乎威脅的表情挺立在檢察官前面,檢察官的雙手依舊被握在她那軟弱的手掌裡。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這樣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別的情形。」維爾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說明那強有力的頭腦已到了絕望和瘋狂的邊緣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大聲說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裡,用手帕捂著嘴啜泣起來。



    維爾福竭力恢復了他的理智,他覺得要轉變當前這場母性風波,就必須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來啟發騰格拉爾夫人,他湊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對她說,「我們完啦。這個孩子是活著的,有一個人知道他是活著的。那個人因此而掌握著我們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對我們說他挖掘出一個孩子的屍體,而實際上那個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們秘密的那個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騰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道。



    維爾福聲含糊的呻吟了一聲。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呢?」那激動的母親追問。



    「您不知道我曾經是怎樣地找過他!」維爾福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無法入睡的長夜裡曾怎樣地呼喚他!您不知道我是多麼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從一百萬人裡去買到一百萬個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後來,有一天,當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鏟子的時候,我又再三自問,究竟那個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麼樣了。一個孩子會連累一個亡命者的,或許他覺察到他還活著,就把他拋到河裡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兒!」



    「我急忙趕到了醫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確曾有人送了一個孩子到那兒,他是裹在一張特意對半撕開的麻紗餐巾裡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個男爵的紋章和一個H字。」



    「對呀!」騰格拉爾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這種標記。奈剛尼先生是一個男爵,而我的名字叫愛米娜。感謝上帝!我的孩子沒死!」



    「沒有,他沒死。」



    「您告訴了我這麼好的消息,不怕把我樂死嗎,閣下?他在哪兒?我的孩子在哪兒?」



    維爾福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呢?」他說道,「假如我知道的話,您難道以為我還會像一個作家或小說家那樣,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詳詳細細地描述給您聽嗎?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個月以後,一個女人帶著另外那半塊餐巾來要求把孩子領回去。這個女人所講的情形一點都不錯,於是他們就讓她領了回去。」



    「您應該去探訪那個女人,您應該去跟蹤追尋她。」



    「您以為我當時在幹什麼,夫人?我假裝說要調查一樁案子,發動了所有最機警的密探和幹員去搜索她。他們跟蹤她到了夏龍,但到了夏龍以後,就失蹤了。」



    「他們沒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沒找到。」



    騰格拉爾夫人在聽這一番追述的時候,時而歎息,時而流淚,時而驚呼。「這就完了嗎?」她說,「您就到那一步為止了嗎?」



    「不,不!」維爾福說,「我從來沒停止過搜索和探問。可是,最近兩三年來,我略微鬆懈了一點。但現在我應當更堅決勇猛地來重新調查。您不久就會看到我的成功,因為現在驅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懼。」



    「但是,」騰格拉爾夫人回答說,「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則他就不會來和我們交往了。」



    「噢,人心難測啊」維爾福說,「因為人的惡超過了上帝的善。您有沒有注意到那人對我們講話時的那種眼光?」



    「沒有。」



    「但您總仔細觀察過他吧?」



    「那當然羅。他很古怪,但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點,就是他放在我們面前那些珍饈美味,他自己一點都不嘗一下,他總是吃另外一個碟子裡的東西。」



    「是的,是的!」維爾福說,「我也注意到了那一點,假如我當時知道了現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麼都不會吃的,我會以為他想毒死我們。」



    「您知道您猜錯了。」



    「是的,那是毫無疑問的,但相信我吧,那人還有別的陰謀。就為了這個,我才要求見您一面,跟您談一談,並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個人,尤其要防著他。告訴我,」維爾福的目光極堅定地盯住她,大聲問道,「您是否曾向別人洩漏過我們的關係?」



    「沒有,從來沒有。」



    「您懂我的意思嗎?」維爾福懇切地說,「當我說別人的時候,請恕我急不擇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紅耳赤地說,「從來沒有,我向您發誓。」



    「您有沒有把白天發生的事在晚上記錄下來的那種習慣?您有日記本?」



    「沒有,唉!我的生活毫無意義。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說不說夢話?」



    「我睡覺的時候像個小孩子一樣,您不記得了嗎?」男爵夫人的臉上泛起了紅暈,而維爾福卻臉色變白了。



    「這倒是真的。」他說道,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難於聽到。



    「怎麼?」男爵夫人說。



    「嗯,我知道現在該怎麼辦了,」維爾福回答。「從現在起,一個星期之內,我就可以弄清楚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誰,他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為什麼他要對我們說他在花園裡挖到孩子的屍體。」



    維爾福說這幾句話時的語氣,要是伯爵聽到了,一定會打個寒顫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願地伸給他的那隻手,恭恭敬敬地領她到門口。騰格拉爾夫人另外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到了巷口,在那條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馬車,她的車伕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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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夏季舞會



    就在騰格拉爾夫人去見檢察官那天,一輛旅行馬車駛進了海爾達路,穿過了二十七號大門,在園子裡停了下來。不一會兒,車門打開,馬爾塞夫夫人扶著她兒子的肩膀下車。阿爾貝不久就離開了她,吩咐套馬,在打扮了一番之後,就驅車到了香榭麗捨大道,基督山的家裡。伯爵帶著他那種習慣性的微笑出來迎接他。說來奇怪,伯爵這個人,似乎誰都無法進一步和他密切關係。凡是想和他結成所謂『知己』的人,會遇到一重無法逾越的障礙。馬爾塞夫本來是張開著雙臂向他奔過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儘管對方的臉上掛著友好的微笑,他卻只敢伸出一隻手去。基督山以他那不變的習慣,把那隻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唉!」阿爾貝說,「我來啦,親愛的伯爵。」



    「歡迎你回來!」



    「我是一個鐘頭以前才到的。」



    「是從迪埃普來的嗎?」



    「不,從的黎港來。」



    「啊,真的!」



    「我第一個就來拜訪您了。」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種完全無所謂的口吻說道。



    「唉!情況怎麼樣?」



    「您不該向一個客居他鄉的外國人打聽消息。」



    「我知道,但所謂的打聽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沒有為我辦了什麼事?」



    「您曾委託過我辦什麼事嗎?」基督山裝出一種很不安的樣子說。



    「嘿,嘿!」阿爾貝說,「別假裝不知道了。人家說,人隔兩地,情通一脈——嗯,在的黎港的時候,我曾感到一陣觸電似的麻木。您不是為我辦了一些什麼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說,「我的確曾想念過您,但我必須承認,那股電流雖然或許是我發出去的,但我自己卻並不知道。」



    「真的!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事情很簡單,騰格拉爾先生到我這裡來吃了一次飯。」



    「這我知道,正是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離開巴黎的。」



    「但同席的還有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嗎?」



    「別那麼誇大,安德烈先生還在自稱子爵呢。」



    「他自稱,您說?」



    「是的,他自稱。」



    「那麼他不是個子爵嘍?」



    「哦!我怎麼知道?他這樣自稱,我當然也就這樣稱呼他,人人也都這樣稱呼他。」



    「您這個人真是怪!還有什麼?您說騰格拉爾先生在這兒吃過飯?」



    「是的。」



    「還有您那位安德烈·卡瓦爾康蒂子爵?」



    「還有卡瓦爾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親,騰格拉爾夫人,維爾福先生夫婦——難得的貴賓——德佈雷,馬西米蘭·莫雷爾,還有誰,等一等——啊!夏多·勒諾先生。」



    「他們提到過我嗎?」



    「絲毫沒有。」



    「那真糟。」



    「為什麼?我好像記得您是希望他們忘記您的?」



    「假如他們沒有提到過我,我便可以確定他們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那些想念您的人裡面沒有騰格拉爾小姐,對您又有什麼影響呢?不錯,她或許在家裡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確想念我的話,那也只是像我對她一樣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那麼你們是互相討厭羅?」伯爵說。



    「聽我說!」馬爾塞夫說。「假如騰格拉爾小姐能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經過我們兩家的正式婚姻手續來報答我的情誼,那對我可就再好不過了。一句話,騰格拉爾小姐可以做個可愛的,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就是這樣看待您那位未來的太太的嗎,」基督山問道。



    「是的,說得更殘酷些,這是真的,至少是實情。可是這個夢是無法實現的,因為騰格拉爾小姐必定要作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說,一定會和我住在一起。在離我十步路之內對我唱歌、作曲或玩樂器的。我想起來就怕。我們可以拋棄一個,但對於一位太太,老天爺!那就是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邊或在遠處,總是永久的東西。一想到騰格拉爾小姐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遠遠的那也夠可怕的。」



    「您真難討好,子爵。」



    「是的,因為我希望能實現不可能的事情。」



    「什麼事?」



    「找到一位象家母那樣的妻子。」



    基督山的臉色頓時變白了,他望著阿爾貝,手裡在玩弄著那支華麗的手槍。



    「那麼令尊很幸福羅?」他說道。



    「您知道我對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還很美麗,很有活力,像以前一樣。要是別的當兒子的陪他的母親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肯定會覺得枯燥,厭煩,但我陪了她四天,卻比陪伴瑪琵仙後〔民間傳說中的仙女,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有詳細描寫。——譯注〕或狄達尼亞仙後〔莎士比亞戲劇《仲夏夜之夢》中人物。——譯注〕更滿意,更寧靜,更——我可以這樣說嗎?——富於詩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極點,您會使人人都發誓要過獨身生活啦。」



    「正是為這個原因,」馬爾塞夫又說,「由於知道世界上確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並不急於娶騰格拉爾小姐。您有沒有注意到,一件東西,當我們得到它的時候,它的價值就會增加?在珠寶店的櫥窗裡閃閃發光的鑽石,當它到了我們自己手裡的時候,光彩就更燦爛了,但假如我們不得不承認還有更好的,卻依舊保留著較次點的,您知不知道那會讓人多麼痛苦?」



    「真是慾海無邊哪!」伯爵喃喃地說道。



    「所以,假如歐熱妮小姐能理解人只是個可憐的小東西,她有幾百萬,而我連幾十萬都沒有,那我就高興了。」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曾經想到過一個計劃,」阿爾貝繼續說,「凡是怪癖的東西,弗蘭茲都喜歡。我想設法使他愛上騰格拉爾小姐,但儘管寫了四封最具誘惑力的信,他都仍一成不變地回答:『我的怪癖雖大,但她卻不能使我破壞我的諾言。』」



    「這就是我所謂的那真誠的友誼,您自己不願意娶的人,卻拿來推薦給別人。」



    阿爾貝微笑了一下。「順便告訴您一下,」他又說,「弗蘭茲就要來了。但您對那個消息是會感興趣的。您不喜歡他是嗎?」



    「我!」基督山說,「我親愛的子爵,您怎麼會想到我不喜歡弗蘭茲先生呢?我喜歡每一個人。」



    「您把我也包括在這『每一個人』面裡了嗎?謝謝!」



    「請不要誤會,」基督山說,「我愛每一個人就像上帝要我們愛我們的鄰居那樣。那是基督教意義上的愛,但我也有少數幾個極其痛恨的人。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弗蘭茲·伊皮奈先生吧。您說他就要回來了?」



    「是的,是維爾福先生召他回來的,維爾福先生顯然是急於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正如騰格拉爾先生想看到歐熱妮小姐早日出閣一樣。有一個長大了的女兒在家裡,做父親的一定非常為難,不把她們弄走,他們就像是會發燒一樣,每分鐘脈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皮奈先生不像您,他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豈止如此,他談起那件事來時很嚴肅,正襟危坐,好像在談論他自己的家裡人似的。而且,他極其尊敬維爾福先生夫婦。」



    「他們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維爾福先生總是被人看作是一個嚴厲但卻公正的人。」



    「那麼,」基督山說,「總算有一個人不像那個可憐的騰格拉爾那樣受您責難了。」



    「或許那是因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兒的緣故吧。」阿爾貝回答,大笑起來。



    「真的,我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您太自負了。」



    「我自負?」



    「是的,抽一支雪茄吧。」



    「很願意。我怎麼自負呢?」



    「咦,因為您在這兒拚命為自己辯護,要避免騰格拉爾小姐。但讓事情去自然發展吧,或許首先撤退的並不是您。」



    「什麼!」阿爾貝瞪著眼睛說道。



    「毫無疑問,子爵閣下,他們是不會強迫您就範的。來吧,正正經經地說吧,您不想廢除你們的婚約?」



    「假若能夠,我願意為此付出十萬法郎。」



    「那麼您可以大大地高興一番。騰格拉爾先生願意出雙倍於那個數目的錢來達到這一目的。」



    「難道我真的這樣幸福嗎?」阿爾貝說,他的臉上依舊浮過了一片幾乎難以覺察的陰雲。「但是,我親愛的伯爵,騰格拉爾先生有理由這樣做吧?」



    「啊!您的驕傲和自私的心裡顯露出來啦。您可以用一把斧頭去攻擊別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針刺了一下,您就畏縮了起來。」



    「不是的,但依我看,騰格拉爾先生似乎——」



    「應該喜歡您,是不是,嗯?他的鑒賞能力不高,他好像喜歡另外一個人。」



    「是誰?」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斷吧。」



    「謝謝您,我懂了。聽著: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錯了——家父準備要開一次舞會。」



    「在這個季節開舞會?」



    「夏季跳舞會是很時興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經伯爵夫人提侶,就會時興起來的。」



    「您說得不錯。您知道,這是清一色的舞會——凡是七月裡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代我們邀請兩位卡瓦爾康蒂先生?」



    「哪天舉行?」



    「星期六。」



    「老卡瓦爾康蒂到那時就已經走了。」



    「但他的兒子還在這兒。您可不可以邀請一下小卡瓦爾康蒂先生?」



    「我不熟悉他,子爵。」



    「您不熟悉他?」



    「不,我是在幾天前才和他初次見面的,對於他的事不論從哪方面講我都沒有把握。」



    「但您請他到您的家裡來吃過飯的?」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腸的神甫介紹給我的,神甫或許受騙了。你直接去請他吧,別讓我代替你去邀請了,假如他將來娶了騰格拉爾小姐,您就會說是我搞的陰謀,要來和我決鬥的。再說,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兒?」



    「你們的舞會。」



    「您為什麼不去?」



    「只有一個理由,因為您還沒有邀請我。」



    「但我是特地為那項使命才來的呀。」



    「您太賞臉了,但我或許會因事受阻的。」



    「假如我告訴您一件事情,您就會排除一切障礙屈駕光臨了。」



    「告訴我什麼事。」



    「家母懇請您去。」



    「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吃了一驚。



    「啊,伯爵,」阿爾貝說,「我向您保證,馬爾塞夫夫人跟我說得很坦白,假如您沒有那種我剛才提到過的遠地交感的感觸,那一定是您身體裡根本沒有這種神經,因為在過去的這四天裡,我們除了你沒談論到任何別人。」



    「你們在談論我?多謝厚愛!」



    「是的,那是您的特權,您是一個活的話題。」



    「那麼,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個問題嗎?我還以為她很理智,不會有這種幻想呢。」



    「我親愛的伯爵,您是每一個的問題——家母的,也是別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沒有得出結論,您依舊還是一個謎,所以您儘管放心好了。家母老是問,您怎麼這樣年輕。我相信,G伯爵夫人雖然把您比做羅思文勳爵,而家母卻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卡略斯特洛(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著名騙子,後被判終身監禁。——譯注〕或聖日爾曼伯爵〔聖日爾曼伯爵(一七八四卒),法國冒險家,為法王路易十五從事各種政治陰謀活動。——譯注〕。您一有機會就可以證實她的看法,這在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為您有前者的點金石和後者的智慧。」



    「我謝謝您的提醒,」伯爵說,「我盡力去應付來自各方面的對我的揣測就是了。」



    「那麼,星期六您來?」



    「來的,既然馬爾塞夫夫人邀請我。」



    「您太賞臉了。」



    「騰格拉爾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經邀請他了。我們當設法去勸請那位大法官維爾福先生也來,但他可能會使我們失望的。」



    「俗話說,『永遠不要失望。』」



    「您跳舞嗎,伯爵?」



    「跳舞?」



    「是的,您。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跳舞對於未滿四十歲的人來說真是最合適不過了。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歡看別人跳。馬爾塞夫夫人跳舞嗎?」



    「從沒跳過,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談一談。」



    「真的!」



    「是的,的確是真的,我向您保證,您是她唯一曾顯示過那種好奇心的人。」



    阿爾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了門口。「我有一件事很後悔。」走到台階前,他止住阿爾貝說道。



    「行,什麼事?」



    「我跟您講到騰格拉爾的時候,有點失禮了。」



    「恰恰相反,關於他,永遠用同樣的態度跟我講好了。」



    「那好!這我就放心了。順便問一句,您認為伊皮奈先生何時候能到?」



    「最遲五六天可到。」



    「他什麼時候結婚?」



    「聖·梅朗先生夫婦一到,就立刻結婚。」



    「帶他來見我。儘管您說我不喜歡他,但我向您保證,我倒是高興能見見他。」



    「遵命,爵爺。」



    「再會。」



    「星期六再會,屆時我一定恭候您,希望不會落空。」



    「好的,我一定來。」



    伯爵目送著阿爾貝上了車,阿爾貝連連向他揮手道別。當他踏上他的輕便四輪馬車以後,基督山轉過身來,看到了貝爾圖喬。「有什麼消息?」他問。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管家回答。



    「在那兒停留了多久?」



    「一個半鐘頭。」



    「她有沒有回家?」



    「直接回家去了。」



    「好,我親愛的貝爾圖喬,」伯爵說,「我現在勸你去尋找一下我對你說過的諾曼底的那處小產業。」



    貝爾圖喬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這個命令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當天晚上就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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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調查



    維爾福先生信守著他對騰格拉爾夫人許下的諾言,極力去調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樣發現歐特伊別墅的歷史的。他在當天就寫信給了波維裡先生(波維裡先生已經從典獄長了升到了警務部的大臣),向他索要他所需要的情報;後者請求給他兩天的時間去進行調查,屆時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報提供給他了。第二天晚上,維爾福先生收到下面這張條子:「基督山伯爵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威瑪勳爵,是一個有錢的外國人,行蹤不定,目前在巴黎;另一個是布沙尼神甫,是一個在東方廣行善事、頗得該地人士稱譽的意大利教士。」



    維爾福先生回信吩咐嚴密調查這兩個人的一切情況。他的命令很快被執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份詳細的報告:「神甫到巴黎已經一個月,住在聖·蘇爾莫斯教堂後面的一座租來的小房子裡,有上下兩層,每層有兩個房間。接下的兩個房間中的一間是餐廳,房子有桌子一張,椅子數把,胡桃木碗櫃一隻;另一間是鑲著壁板的客廳,並無壁飾、地毯或時鐘。神甫顯然只購置純對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歡樓上的那個起坐間,裡面堆滿神學書和經典,一個月來,他常常埋頭在書堆裡,所以那個房間倒不像是起居室,而像是一間書房。他的僕人先要從一個門洞裡望一望訪客,如果來者絕不認識或不喜歡,就回答說神甫不在巴黎——這個答覆能使大多數人滿意,因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論是否在家,不論在巴黎或開羅,神甫總留下一些東西施捨給來訪的人,那個僕人就用他主人的名義從門洞裡把東西分散給人。書房旁邊另外那個房間是寢室。全部傢俱只有一張沒有帳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隻鋪黃色天鵝絨厚墊的睡帽。



    威瑪勳爵住在聖·喬琪街。他是一個英國旅行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錢特別多。他的房子和傢俱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裡逗留幾個鐘頭,而且極少在那兒過夜。他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從來不說一句法國話,卻能寫純正的法文。」



    在檢察官得到這些詳細情況的第二天,有個人驅車到費洛街的拐角處下車,走去敲一扇深綠色的門,要見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僕人回答說。



    「這個答覆不能使我滿意,」來客答道,「因為對於派我來的那個人,是沒有人會說自己不在家的,還是請你勞神去告訴布沙尼神甫——」



    「我已經告訴你他不在家啦!」僕人又說。



    「那麼,當他回來的時候,把這張名片和這封蓋過封印的信交給他。他今天晚上八點鐘在不在家?」



    「當然在的。除非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門一樣了。」



    「那我今晚八點再來。」來客說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時間,那個人還是乘著那輛馬車來了,但這一次馬車並不停在費洛街的街尾,而是停在那扇綠門前面。



    他一敲門,門就開了他走了進去。根據僕人對他的恭敬慇勤的態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產生了預期的效果。「神甫在家嗎?」他問。



    「是的,他在書房裡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聽差回答。來客走上一座很陡的樓梯,迎面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盞燈,燈罩很大,把燈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間裡其餘部分相當黑暗,他看見神甫穿著一件和尚長袍,頭上戴著中世紀學者所用的那種頭巾。「幸會,幸會,閣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嗎?」來客問。



    「是的,閣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過典獄長,現任警察總監波維裡先生派來的使者嗎?」



    「一點不錯,閣下。」



    「身負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閣下。」來客猶像了一下,臉也有些紅了。



    神甫把眼鏡架好,這副大眼鏡不但遮住兩眼,並且連他的顴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來,並示意來客也就座。「我悉聽您的吩咐,閣下。」神甫帶著很明顯的意大利口音說。



    「我所負的使命,閣下,」來客一字一頓地說,「不論是對完成這項使命的,還是對作為這項使命的對象,都是機密的。」



    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來客繼續說,「總監是早有耳聞的,現在,他作為法官,希望要從您這兒瞭解一點有關社會治安的情況。為了瞭解這些情況,他委託我來見您。希望不要礙於友誼或人情而不會使您掩飾事實的真相。」



    「閣下,只要您所瞭解的情況不至於給我帶來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個教士,閣下,譬如說,人們在懺悔的時候所講出來的秘密,那就必須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給人類的法庭。



    「您別擔心,神甫閣下,我們會尊重您的良心安寧。」



    這個時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邊的燈罩壓得更低一些,另外那一邊就翹了起來,使來客的臉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則仍在暗處。



    「對不起,神甫閣下,」警察總監的使者說,「燈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燈罩壓低,「現在,閣下,」他說,「我在恭聽了,請說吧!」



    「我來直截了當地說。您認識基督山伯爵先生嗎?」



    「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



    「柴康!這麼說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個地名,或說得更確切些,是一座巖礁的名字,不是一個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個人,我們就不必在字面上爭論了。」



    「絕對是一個人。」



    「我們就來談談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剛才問您認不認識他?」



    「我和他很熟。」



    「他是誰?」



    「一個有錢的馬耳他造船商的兒子。」



    「我知道,報告上也這麼說。但是,您知道,警務部對空泛的報告不會滿意的。



    「但是,」神甫溫和地微笑著答道,「當報告與事實相符的時候,誰都必須相信——別人得相信,警務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確信這一點嗎?」



    「您是什麼意思?」



    「閣下,我對於您的誠實並無絲毫懷疑,我只是問您,您對於這一點能不能確定?」



    「我認識他的父親柴康先生。」



    「啊,啊!」



    「小時候,我常常和他的兒子在船塢裡玩耍。」



    「但他這個伯爵的頭銜是哪兒得來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買到的。」



    「在意大利?」



    「到處都行。」



    「而他的財產,據一般人說,簡直是無限——」



    「哦,關於這一點,」神甫說,「『無限』用得很恰當。」



    「您以為他有多少財產?」



    「每年十五萬至二十萬里弗左右的利息。」



    「這也在情理之中,」來客說,「我聽說他有三四百萬呢!」



    「每年二千萬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萬本。」



    「但我聽說他每年有四百萬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道那個基督山島?」



    「當然,凡是從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羅馬經海道來的法國人,都知道這個島,因為他們都必須從島的附近經過,看得到它。」



    「據說那是一個迷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巖山。」



    「伯爵為什麼要買一座巖山呢?」



    「為了要做一個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當伯爵,就必須有一處采地。」



    「您想必聽到過柴康先生青年時代的冒險經歷吧?」



    「那位父親?」



    「不,他的兒子。」



    「這我知道得不確切,那個時期我沒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從軍了嗎?」



    「我好像記得他當過兵。」



    「加入哪一軍種?」



    「海軍。」



    「您作為神甫,他向您懺悔過嗎?」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個路德教徒。」



    「一個路德教徒?」



    「我說我想如此,我沒有肯定,而且,我以為法國是有信仰自由的。」



    「當然,我們現在所調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他的行動。我代表警察總監請求您把您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都告訴我。」



    「大家認為他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人。基於他對東方基督教徒所做的傑出貢獻,教皇曾封他為基督爵士——這種榮譽一向是只賜給親王的。他還有五六種尊貴的勳章,都是東方諸國國王報答他種種貢獻的紀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勳章?」



    「不戴,但他很以此為榮。他說過他喜歡的是給人類的造福者的褒獎,而不是給人類的破壞者犒賞。」



    「那麼他是個教友派信徒了?」



    「一點不錯,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從不穿那種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沒有朋友?」



    「有,凡是認識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有沒有仇人呢?」



    「只有一個。」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威瑪勳爵。」



    「他在哪兒?」



    「他現在巴黎。」



    「他能不能給我一些消息?」



    「他可以提供給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處過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住哪兒?」



    「大概在安頓大馬路那一帶,但街名和門牌號碼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個英國人關係不好,是嗎?」



    「我愛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們關係不太好。」



    「您是否以為基督山伯爵在這次訪問巴黎以前,從沒有到過法國?」



    「對於這個問題,我可以打保票。不,閣下,他從來沒有到過這兒,因為半年以前,他還向我打聽過法國的情況。」因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巴黎,我就介紹卡瓦爾康蒂先生去見他。」



    「安德烈嗎?」



    「不,是他的父親,巴陀米奧。」



    「閣下,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要問了。我憑人格、人道和宗教名義,要求您坦白地回答我。」



    「請問吧,閣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歐特伊買房子是什麼目的?」



    「當然知道,他告訴過我。」



    「是什麼目的,閣下?」



    「他要辦一所精神病院,像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辦的那所一樣。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病院?」



    「我聽說過。」



    「那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機構。」說完了這句話,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繼續做他的研究工作了。來客不知是懂得神甫的意思,還是他再沒有別的問題要問了。他站起身來,神甫送他到門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來客說,「雖然人家都說您很有錢,但我願意冒昧地捐獻一些東西,請您代我施捨給窮人。您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捐款?」



    「謝謝您,閣下,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情看得特別重,就是,我所施捨的必須完全出於我自己的經濟來源。」



    「但是——」



    「我的決心是無法改變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總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捨的對象太多啦。」神甫一面開門,一面又鞠了一躬,來客也鞠躬告辭。那馬車又出發了,這一次,它駛到至·喬琪街,停在五號門前,那就是威瑪勳爵所住的地方。來客曾寫信給威瑪勳爵,約定在十點鐘的時候前來拜訪。



    警察總監的使者到的時候是十點差十分,僕人告訴他說,威瑪勳爵還沒回家,但他為人極守時間,十點鐘一定會回來的。



    來客在客廳等著,客廳裡的佈置像其他一切連傢俱出租的客廳一樣。沒有特別的地方,一隻壁爐,壁爐架上放著兩隻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掛鐘,掛鐘頂上連著一具張弓待發的戀愛神童像;一面兩邊都刻花的屏風一邊刻的是荷馬盲行圖,另一邊是貝利賽行乞圖;灰色的糊壁紙;用黑色飾邊的紅色窗簾。這就是威瑪勳爵的客廳。房間裡點著幾盞燈,但毛玻璃的燈罩光線看起來很微弱,像是考慮到警察總監的密使受不了強烈的光線而特意安排的,十分鐘以後,掛鐘開始敲十點鐘,敲到第五下,門開了,威瑪勳爵出現在門口。他的個子略高於中等身材,長著暗紅色的稀疏的髭鬚,臉色很白,金黃色的頭髮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顯示出英國人的特徵——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領藍色上裝,上面釘著鍍金的紐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條紫花布的褲子,褲腳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帶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會滑到膝頭上去。他一進來,就用英語說:「閣下,您知道我是不說法語的。」



    「我知道您不喜歡用我國的語言談話。」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說法語,」威瑪勳爵答道,「因為我雖然不講這種語言,但我聽得懂。」



    「而我,」來客改口用英語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語,可以用英語談話。您不必感覺不便。」



    「噢!」威瑪勳爵用那種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顛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調說。



    密使拿出他的介紹信後,威瑪勳爵帶著英國人那種冷淡的態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後,他仍用英語說,「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於是就開始提問。那些問題和問布沙尼神甫的差不多。但因為威瑪勳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不像神甫那樣謹慎,答得隨便而直率。他談了基督山青年時代的情況,他說伯爵在二十歲的時候就在印度一個小王國的軍隊裡服役和英國人作戰;威瑪就是在那兒第一次和他相見並第一次和他發生戰鬥。在那場戰爭裡,柴康成了俘虜,被押解到英國,關在一艘囚犯船裡,在途中他潛水逃走了。此後他就開始到處旅行,到處決鬥,到處鬧桃色事件。希臘發生內亂的時候,他在希臘軍隊裡服役。那次服役期間,他在塞薩利山上發現了一個銀礦,但他的口風很緊,把這件事瞞過了每一個人。納瓦裡諾戰役結束後,希臘政府局面穩定,他向國王奧圖要求那個區域的開礦權,國王就給了他。他因此成了巨富。據威瑪勳爵的意見,他每年的收入達一兩百萬之多,但那種財產是不穩定的,一旦銀礦枯竭,他的好運也就到頭了。



    「那麼,」來客說,「您知道他到法國來的目的嗎?」



    「他是來作鐵路投機的,」威瑪勳爵說,「他是一個老練的藥物學家,也是一個同樣出色的物理學家,他發明一種新的電報技術,他正在尋門路,想推廣他這的新發現哩。」



    「他每年花多少錢?」總監的密使問。



    「不過五六十萬法郎,」威瑪勳爵說,「他是一個守財奴。」



    英國人之所以這麼說顯然由於仇恨他的緣故,因為他在別的方面無可指責伯爵,就罵他吝嗇。



    「您知不知道他在歐特伊所買的那座房子?」



    「當然知道。」



    「您知道些什麼?」



    「您想知道他為什麼買那所房子嗎?」



    「是的。」



    「伯爵是一個投機家,他將來一定會因為那些烏托邦式的實驗弄得自己傾家蕩產。他認為在他所買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裡斯、羅春和卡德斯那樣的溫泉。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國人所說的那種『寄宿療養院』。他已經把整個花園挖了兩三遍,想找到溫泉的泉源,但沒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會把鄰近的房子都買下來。我討厭他,我希望他的鐵路、他的電報技術、他的尋覓溫泉會弄得他傾家蕩產,我正在等著看他失敗,不久他一定會失敗的。」



    「為什麼這麼恨他?」



    「在英國的時候,他勾引我一個朋友的太太。」



    「您為什麼不向他報仇呢?」



    「我已經和他決鬥過三次了,」英國人說,「第一次用手槍,第二次用劍,第三次用雙手長劍。」



    「那幾次決鬥的結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斷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傷了我的。第三次,他給我留下了這個傷疤。」英國人翻開他的襯衫領子,露出一處傷疤,疤痕還是鮮紅的,證明這是一個新傷。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會死在我的手裡。」



    「但是,」那位密使說,「據我看來,您似乎不能殺死他呀。」



    「噢!」英國人說,「我天天都在練習打靶,每隔一天,格裡塞要到我家裡來一次。」



    來客想打聽的事情已完了,說得更確切些,那個英國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盡止於此了。警察總監的使者站起身來告退,向威瑪勳爵鞠了一躬,威瑪勳爵也按英國人的禮數硬梆梆地還他一禮。當他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的時候,他就回到臥室裡,一手扯掉他那淺黃色的頭髮、他那暗紅色的髭鬚、他的假下巴和他的傷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那種烏黑的頭髮和潔白的牙齒。至於回到維爾福先生家裡去的那個人,也並不是警察總監的密使,而是維爾福先生本人。檢察官雖然並沒有打聽到真正令他滿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從去歐特伊赴宴以來,他第一次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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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舞會



    這幾天正是七月裡最炎熱的日子,馬爾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舉行舞會。晚上十點鐘。在伯爵府的花園裡,高大的樹木清晰地襯托著綴滿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像要下暴雨的樣子,天空上現在還浮蕩著一層薄霧。樓下的大廳裡傳出華爾茲和極樂舞的樂曲,百葉窗的窗縫裡透出燦爛的燈光。這時,花園裡有十來個僕人在那兒準備晚餐,他們剛剛接到主婦的命令,因為天氣好轉。已決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舉行,那綴滿星星的美麗的藍空已使草坪佔了決定的優勢。花園裡掛滿了彩色的燈籠,這是按照意大利的風俗佈置的,席面上佈滿了蠟燭和鮮花,這種排場世界各國豪華的席面上處處都一樣,不必多講。



    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吩咐過僕人以後,又回到屋裡去,這時賓客們陸續到來,吸引他們來的多半不是由於伯爵的地位顯赫,而是由於伯爵夫人優雅風度,因為由於美塞苔絲的高雅的情趣,他們一定可以在她的宴會上找到一些值得敘述,甚至值得模仿的佈置方法。騰格拉爾夫人本來不想到馬爾塞夫夫人那兒去,因為前面說過的那幾件事使她心神不寧,但那天早晨,她的馬車碰巧在路上和維爾福先生的馬車相遇。兩部馬車很自然地併攏來,他說:「馬爾塞夫夫人家的舞會您去不去?」



    「不想去,」騰格拉爾夫人回答,「我的身體太不舒服。」



    「您錯了,」維爾福意味深長地回答,「您應該在那兒露面,這是很重要的。」



    「那麼我就去。」說完兩部馬車就分道而駛了。



    所以騰格拉爾夫人這會兒也來了。她不但長得美,而且週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寶氣;她從一扇門走進客廳,美塞苔絲正好也從另一扇門出現在客廳,伯爵夫人當即派阿爾貝去迎接騰格拉爾夫人。他迎上前去,對男爵夫人的打扮講了幾句恰如其分的恭維話,然後讓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爾貝向四下裡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兒,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說。



    「我承認是的,」阿爾貝回答。「難道您竟忍心沒有帶她來嗎?」



    「別著急。她遇到了維爾福小姐,她們兩個就走在一起了。瞧,她們來了,兩個都穿著白衣服,一個捧著一束山茶花,一個捧著一束毋忘我花。哎,怎麼」



    「這回您找什麼?」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來不來?」



    「十七個了!」阿爾貝答道。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伯爵似乎是一團烈火,」子爵微笑著回答,「你是第十七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紅,我可真得祝賀他」



    「您對每一個人都是象對我這樣回答的嗎?」



    「啊!真是的,我還沒有回答您。請放心,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大人物。我們的運氣夠好的。」



    「昨晚您去歌劇院了嗎?」



    「沒有。」



    「他也在那兒。」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沒有什麼驚人之舉?」



    「他能沒有驚人之舉嗎?」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國作家勒薩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這裡可能指根據原作改編的舞劇。——譯注〕,伊麗莎跳舞的時候,那位希臘公主看得出了神。伊麗莎跳完舞以後,他把一隻珍貴的戒指綁在一束花球上,拋給那個可愛的舞星,那個舞星為了表示珍視這件禮物,在第三幕的時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場,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臘公主呢?她來不來?」



    「不來,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裡的地位沒人知道。」



    「行了,讓我留在這兒吧,去陪維爾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談話呢。」



    阿爾貝對騰格拉爾夫人鞠了一躬,向維爾福夫人走過去。



    當他走近的時候,她張開嘴巴剛要說話。「我敢跟你打賭,」阿爾貝打斷她說,「我知道您要說的是什麼事。」



    「什麼事?」



    「如果我猜對了,您承不承認?」



    「承認。」



    「用人格擔保?」



    「用人格擔保。」



    「您要問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沒有,或者會不會來。」



    「一點也不對。我現在想的不是他。我要問您有沒有接到弗蘭茲先生的什麼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裡說些什麼?」」他發封信時正啟程回來。」



    「好,現在,告訴我伯爵會不會來。」



    「伯爵會來的,不會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還有一個名字嗎?」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個島的名字,他有一個族姓。」



    「我從來沒聽說過。」



    「好,那麼,我比您消息靈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個船主的兒子。」



    「真的,您應該把這些事情大聲宣佈出來,您就可以大出風頭了。」



    「他在印度服過兵役,在塞薩利發現了一個銀礦,到巴黎來是想在歐特伊村建立一所溫泉療養院。」



    「哦!馬爾塞夫說,「我敢斷言,這實在是新聞!允許我講給別人聽嗎?」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講一件事情,別說是我告訴您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偶然發現的秘密。」



    「誰發現的。」



    「警務部。」



    「那麼這些消息的來源——」



    「是昨天晚上從總監那裡聽來的。您當然也明白,巴黎對於這樣不尋常的豪華人物總是有戒備的,所以警務部去調查了一下。」



    「好!現在手續齊備,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錢,把他當作流民抓起來了。」



    「可不是,如果調查到的情況不是那麼對他有利的話,這種事情無疑是會發生的。」



    「可憐的伯爵!他知道自己處境這麼危險嗎?」



    「我想不知道吧。」



    「那麼應該發發慈悲心去通知他。他來的時候,我一定這樣做。」



    這時,一個眼睛明亮、頭髮烏黑、髭鬚光潤的英俊年輕人過來向維爾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爾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爾貝說,「允許我向您介紹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是我們最出色、最勇敢的軍官之一。」



    「我在歐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裡已經有幸見過這位先生了。」維爾福夫人回答,帶著不用掩飾的冷淡態度轉身離去。



    這句話語,尤其是說這句話的那種口氣,使可憐的莫雷爾的心揪緊了。可是有一種補償正在等候他。他轉過身來,正巧看到一張美麗的面孔,上面那一對藍色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那對眼睛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但她把手裡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舉到她唇邊。



    莫雷爾對這種無聲的問候心領神會,他也望著她,把他手帕舉到嘴唇上。他們像兩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廳兩端,默默地互相凝視著,一時忘掉了他們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們那種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們的心卻在劇烈地狂跳。



    即使他們再多望很多時候,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可是基督山伯爵進來了。我們已經說過,伯爵不論在哪兒出現,他總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並不是因為他的衣著,他的衣服簡單樸素,剪裁也沒有什麼新奇怪誕的地方;更不是因為那件純白的背心;也不是因為那條襯托出一雙有模有樣的腳的褲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他那蒼白的膚色和他那漆黑的卷髮,他安詳清純的臉容;是那一雙深邃、表情抑鬱的眼睛;是那一張輪廓清楚、這樣易於表達高度輕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許還有很多,誰也不會有他這麼富有表現力,如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的話。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義,因為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習慣,所以無關緊要的動作,也會在他的臉上表現出無比的精明和剛強。



    可是,巴黎社會的社交界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如果除此以外他沒有一筆巨大的財產染上神秘色彩,這一切或許還是不能贏得他們的注意。



    這時,他在無數好奇的眼光的注視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馬爾塞夫夫人走過去,馬爾塞夫夫人正站在擺著幾隻花瓶的壁爐架子前面,已經從一面與門相對的鏡子裡看見他進來,已經準備好和他相見。伯爵向她鞠躬的時候,她帶著一個開朗的微笑向他轉過身來。她以為伯爵會和她講話,而伯爵,也以為她會和自己說話,但兩人都沒有開口。於是,在鞠躬之後,基督山就邁步向阿爾貝迎過去,阿爾貝正張著雙臂向他走來。



    「您見過我母親了嗎?」阿爾貝問。



    「見過了,」伯爵回答,「但我還沒有見過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會名流談論政治呢。」



    「是嗎?」基督山說,「那麼,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會名流。我倒沒有想到。他們是哪一類方面的?您知道社會名流也有各種各樣的。」



    「首先,是一位學者就是那位瘦高個兒,他在羅馬附近發現一種蜥蜴,那種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節,他立刻把他的發現在科學院提出。對那件事一直有人持異議,但他取得了勝利。那節脊椎骨在學術界引起了轟動了,而那位先生,他本來只是榮譽軍團的一個騎士,就此晉封為軍官。」



    「哦,」基督山說,「據我看,這個十字章是該給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節脊椎骨的話,他們就會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極有可能。」阿爾貝說。



    「那個穿藍底繡綠花禮服的人是誰?他怎麼竟想出穿這樣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徵。共和政府委託大畫家大衛〔大衛(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國著名畫家,同情法國大革命。——譯注〕給法蘭西科學院院士設計的一種制服。」



    「真的嗎!」基督山說,「那麼這位先生是一位科學院院士嗎?」



    「他在一星期前剛被推舉為一位學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麼?」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夠用小針戳兔子的頭,他能讓母雞吃茜草,他能夠用鯨須挑出狗的脊髓。」



    「為了這些成績,他成為科學院的院士了嗎?」



    「不,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



    「但法蘭四學院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呢?」



    「我就要告訴您了。看來似乎是因為——」



    「一定因為他的實驗大大地促進了科學的發展羅?」



    「不,是因為他的書法非常挺秀。」



    「這句話要是被那些讓他用針戳過的兔子,那些骨頭被他用茜草染成紅色的雞以及那些被他挑過脊髓的狗聽到,它們一定要傷心死了。」



    阿爾貝大笑起來。



    「那一位呢?」伯爵問。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藍色衣服的那位?」



    「對。」



    「他是伯爵的一個同僚,前一陣子極力反對貴族院的議員穿制服,他是自由主義派報紙的死對頭,但因為他在制服問題上所做的抨擊朝廷的高尚行動,自由派報紙大大為他捧場,這使他們言歸於好,而且據說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憑什麼資格入貴族院的?」



    「他曾編過兩三部喜劇,在《世紀》報上寫過四五篇文章,為部長大人當選捧了五六次場。」



    「說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著說,「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導遊。現在請您幫我一個忙,可不可以?」



    「什麼事?」



    「別介紹我認識這幾位先生,如果他們有這個意思,請您為我擋駕。」



    這時,伯爵覺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轉過身來,原來是騰格拉爾。「啊!是您,男爵!」



    「您為什麼要稱呼我男爵呢?」騰格拉爾說,「您知道我對於我的頭銜並不重視。我不像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當然羅,」阿爾貝回答,「我要是沒有了頭銜,就一無所有了,而您,既使放棄男爵的頭銜,卻依舊不失為百萬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說,「百萬富翁這個頭銜可不像男爵、法國貴族或科學院院士那樣可以終身保持的,譬如說,法蘭克福的百萬富翁,法波銀行的大股東法郎克和波爾曼,最近就宣告破產了。」



    「真的嗎?」騰格拉爾說,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不會有錯,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萬存在他們銀行,但及時得到警告,在一個月以前就提出來了。」



    「啊,我的上帝!」騰格拉爾喊道,「他們開了一張二十萬法郎的匯票給我!」



    「您可得小心一點,他們的簽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遲啦,」騰格拉爾說,「我看到簽字的票據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說,「又是二十萬法郎,加上以前「噓!別提這些事情,」騰格拉爾說,然後,他向基督山湊近一步,又說,「尤其是在小卡瓦爾康蒂先生面前。」說完以後,他微笑了一下,轉身向他所指的那個年輕人走去。



    阿爾貝離開伯爵去和他的母親說話,騰格拉爾也已去和小卡瓦爾康蒂談天,暫時只剩下基督山獨自一個。這當兒,大廳裡非常熱。僕人托著擺滿冷飲品的茶盤在人群裡穿梭往來。



    基督山不時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但當僕人把盤子端到他面前來的時候,他卻退後一步,不吃解熱的東西。馬爾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基督山,她看到他什麼都沒有吃過,甚至還注意到了他往後退的那個動作。



    「阿爾貝,」她問道,「你注意到沒有?」



    「什麼事,母親?」



    「我們請伯爵來赴宴,他從來沒有接受過。」



    「是的,但他在我那兒吃過午飯,真的,那次他還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並不是馬爾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絲喃喃說,「他來這兒以後,我一直在觀察他。」



    「是嗎?」



    「是的,他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伯爵的飲食是很節制的。」



    美塞苔絲抑鬱地微笑了一下。「你再過去,」她說,「等下一次托盤送來的時候,務必請他吃些東西。」



    「為什麼,母親?」



    「聽我的話,阿爾貝。」美塞苔絲說。



    阿爾貝拿起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邊。又有一隻擺滿冷飲品的盤子送了來,她看到阿爾貝想勸伯爵吃些東西,但他卻堅決地拒絕了。阿爾貝回到母親那兒,她的臉色非常蒼白。



    「是吧,」她說,「你看到他拒絕了嗎!」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難過呢?」



    「你知道,阿爾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歡看到伯爵在我的家裡吃些東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許他不習慣法國的飲食,喜歡吃別的東西吧。」



    「哦,不會的。在意大利的時候,我看他是什麼都吃的,顯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東西。」



    「也許是」伯爵夫人說,「他是在熱帶過慣了的,他可能不像我們這樣怕熱。」



    「我想不見得,因為他剛才還向我訴苦說,他感到熱得幾乎要窒息了,還問我為什麼不把百葉窗也像玻璃那樣打開。」



    「可不是,」美塞苔絲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可以試試他是否故意不肯吃東西。」於是她離開大廳。一分鐘以後,百葉窗全部打開了,透過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點綴著各色燈籠的花園和擺列在帳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談話的所有的客人都發出了歡快的喊聲。每一個人都歡歡喜喜地享受著微風。這時,美塞苔絲重新出現,她的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但神色很鎮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為中心的那群人走過去。「別把這幾位先生拖在這兒,伯爵,」



    她說,「我想,他們大概都願意到花園裡透透氣,太悶了,他們不是在玩牌。」



    「啊,」一個風流的老將軍說,「我們不願意單獨到花園裡去。」



    「那麼,」美塞苔絲說,「我來領路。」她轉向基督山,又說,「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嗎?」



    對於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伯爵幾乎踉蹌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絲。那一瞥的時間實際上極其短暫,但伯爵夫人卻覺得似乎有一世紀那麼久。他把他的胳膊遞給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說得確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纖細的小手輕輕觸著它,於是他們一同走下那兩旁列著躑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級。在他們的後面,二十多個人高聲談笑著從另外一扇小門裡湧進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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