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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瑞士賬號 作者:萊斯利·沃勒

瑞士賬號 作者:萊斯利·沃勒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琰容 您是第5500個瀏覽者
前言

    楊曉榮



    對於瑞士,我們似乎並不十分瞭解。一提起瑞士,我們腦海中出現的往往是美麗的日內瓦湖,阿爾卑斯山,各種各樣的鐘錶,古色古香的小城,還有她那些聞名世界的銀行。瑞士人給我們的印象是整潔、勤勞、規規矩矩。除此以外,好像就說不出什麼來了,遠不如我們對美國社會瞭解得那麼多。《瑞士帳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瞭解現代瑞士的機會。看著書中那些描寫,有時覺得和想像中恬靜、平和的瑞士風情相去甚遠,但細細想來,卻又合情合理:可也是,二十世紀的發達國家,不是這樣,會是個什麼樣呢?一眼望去,我們看到的只是熠熠生輝的銀行大廈,只是電子顯示屏上滾動的數字,而沉入社會,我們看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馬吉特、艾裡希,這一個和那一個。這也正是文學的魅力所在,讓你自己去看那千姿百態的社會眾生相,就好像透過一面巨大的玻璃牆,看裡面來來往往的張三李四,看他們的姨笑怒罵、生死恩怨,而不是面對著掩蓋了大廈內部一切活動的廣告牌。寫的是金融戰,讀者看到的卻是人。於是,遙遠的望族變成了迪耶特、馬吉特,勤謹的銀行變成了奧托卡·魯赫。於是,瑞士在我們眼底心中活了起來。



    說這本書寫的是「戰」,並不誇張。故事的主線就是由一場在兩條戰線上展開的爭奪構成的:其一是家族內部的繼承權之爭,其二是美國金融與瑞士金融的地盤之爭,或者說是滲透與反滲透之爭。作為大背景,書中還處處可見現代商業觀念和生活方式對祖輩沿襲的傳統帶來的衝擊,其中不乏掙脫束縛的輕鬆,但字裡行間流露更多的還是一種「失樂園」的無奈。還有一種爭奪,不是主線,卻也引人關注,而且結局只有暗示,呈開放狀態,似人生AB劇,這就是青梅竹馬的「壞孩子」和躊躇滿志的老同學,哪一位在馬吉特心中的份量更重,能以此生相托,或者在她看來,這本來就是兩回事?東方人的思維在這裡有一點卡殼。在這個故事裡,就商戰而言,是美國勝了,就連現代瑞士商業與金融的結合也是美國人出的主意;在家族繼承權的爭奪戰中,女孩子勝了,這也具有反傳統的意味,儘管勝的方式頗為正統:烙守遊戲規則,不搞陰謀詭計。唯獨在愛情上,不經意的長相知略佔上風,為現代化的進程保留了些許溫馨。



    和許多類似題材的小說一樣,從鉤心鬥角之中,我們又一次看到商品社會裡家族內部人際關係的虛偽,這種關係的實質已經蛻變為對金錢的繼承權和統治權。不管是誰,在這一點上所面臨的危險越大,真情就越少。書中這場爭奪,儘管不像許多其他故事裡那樣槍戰拳腳打得昏天黑地,卻也是同樣無情無義,有背叛、陰謀、中傷,有竊聽器,甚至還有蒙汗藥,直至爆炸和暗殺,最「溫和」的是典型的家族式手段——控制婚姻。而所有這一切,起因都是為一個「錢」字。愛與死是永恆的文學主題,然而二者之間卻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使人們彼此爭鬥乃至殺戮而死的原因很多與愛無關。從原始時代起,這種爭鬥的目的就主要是為了爭奪繁衍後代的權利或條件,進化至今,精神方面成了為愛(狹義的或廣義的)而不懼犧牲,物質方面卻演化成了為財而不惜捨命,說到底不過是「鳥為食亡」的高級版而已。誠如書中焦點人物馬吉特·施蒂利所言:「煩惱來自於『錢』:不是因為缺錢,而是因為誰掌握錢。」於是就有了叔侄表親之間你死我活的爭奪戰,讓人看了歎氣。



    其實,「錢」這個東西為此而遭人訴病是挺冤枉的,它不過是人造出來的一種替代物而已,人為了它可以做壞事,同樣也可以做好事。覬覦「施蒂利王國」寶座的沃爾特在開發微型計算器上動足了腦子,布裡斯代表的UBCO為了打進瑞士市場在服務上一再改進,直至產生「全方位服務的美國銀行加上瑞士的保密」,這些都讓人想到,商品社會追逐利潤的精明本來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動力,看一看現代文明的輝煌成果,有多少不是在積極競爭、提高生產力這個動機下創造出來的?刻意淡泊人生,視「銀子」如無物,用於平衡把人降至爭食之鳥的某種極端還是很有效的,但如果本身也走向極端,二十世紀也就和不講世紀的時候沒什麼差別了。



    看這本書,很多地方都能感到作者在有意識地進行對照,比如陳舊古老的銀行建築和現代化的銀行設施,傳統的社交圈子和「城市裡的生面孔多起來了」,人物塑造上馬吉特的潑辣實際與迪耶特的老練狡猾等等。有些對照效果是在一方「隱含」的情況下產生的,比如瑞士警察處理現場的方式是悄無聲息的,讓人想到相應場合下美國人那種煞有介事的喧嘩。對一些比較抽像的事物之間的關係,作者以小說家的方式要麼「擺出來看」,要麼借書中人物之口討論一番,前者如構成故事主線的那幾對衝突,後者如政府與銀行的關係,良知與利潤的關係,金融與人性的關係等等。作為讀者,在關心事件發展的同時,無形中也為這些對照和探討所吸引,有些問題還真的讓人不能不想上那麼兩三分鐘。比如馬吉特說,她父親曾明確地告訴她「銀行是文明的脊樑,有責任資助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這讓我們馬上就想到瑞士銀行獨特的「洗錢」功能,所「洗」之錢歷史上有納粹從猶太人那裡掠奪來的黃金,當代有黑道集團的各種非法收入。對瑞士銀行的這種「一視同仁」,各國輿論一向是責問聲不絕的,而被責問方也總是在這些問題上吞吞吐吐。其實,除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或許有些無可奈何以外,為利益所驅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如魯迅所說提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的「中立」的確是沒有的,或者不如說,「中立」不是個有無的問題,而是個程度問題。然而,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挺直腰板大聲宣揚這種並非兩袖清風的閉著眼睛的「公正」,總讓人覺得有點底氣不足。當然,作者畢竟不是在此充當國際裁判,而且這些探討雖然嚴肅但卻並不煩人,這就是小說與教科書的區別了。



    本書故事情節的發展安排得張弛有度,頗為引人入勝,然而在不失緊張感的同時,讀起來又相當平和,這是因為,首先,激烈的場面就很少,其次,情節上很少出現跳躍,作者的敘述基本上是從容不迫,有條不紊的,似有一種古典式的沉著。有些場面還很有話劇味,如馬吉特和艾裡希雙雙被人出賣後再次相聚一場,有戲劇性衝突的鋪墊,有情感張力,那種悲憤,那種共鳴,不由你不受感染,那些緊湊華麗的「台詞」,讓人想起《哈姆雷特》裡一些半瘋的對白,和《日出》裡的一些場面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話機巧有趣也是本書的一個特點,與此可作一參照的是我們那些過於不講究對話藝術的粗製濫造的影視劇,和劇裡那些白開水加怪味的所謂對白。讀著眼前這本書裡的對話,你絕沒有被人當傻瓜的感覺。其實不止是對話,在作者那似乎是不動聲色的敘述裡,也時時透出一種生動機智的幽默,形成貫穿全書的一種重要的語言特色。譯者很好地把握了這種幽默,譯文讀來有時真讓人忍俊不禁,如關於迪耶特那張隨時可以調整放光強度的圓臉,關於那三個一本正經的日本人,還有許多形象有趣的比喻,比如說美國中西部口音「a音平得像餡餅盤」,說從叛徒口中掏情報「要像搾一個葡萄似的,除了皮,什麼也不要給他們剩下」,還有「一個像馬一樣的老女人」,等等等等。這些說法,譯者並沒有把它們都「歸化」為漢語形式,而是盡力保留了一定的異國情調,同時也沒有造成什麼理解上的障礙,讀起來很有味道。看得出譯者對的細膩之處非常注意,說話方式、口氣等等都盡量如實譯出,行文也不失流暢。



    文學翻譯中對原作語言特色的處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弄得不好要麼生澀難懂,要麼索然無味,要麼海明威變成了福克納,要麼林妹妹變成了史湘雲,在這個問題上,譯者表現出來的首先是語言修養:能不能感受,能不能駕馭;其次就是對有關翻譯原則的把握,以及對現代漢語的認識:怎樣譯才能既保持原作的語言風格,又不至於把漢語糟蹋得不像樣子,還要使譯文「以陌生又令人怦然心動的衝擊力扎痛著讀者」,具有一種「把漢語逼出火花」的力量(見《讀書》1998年第5期黃燦然《譯詩中的現代敏感》一文)。現代漢語的發展,翻譯是功不可沒的,當然,譯作語言還應是流暢的漢語,這就是所謂「走鋼絲」的功夫了。本書譯者這個「鋼絲」走得還是不錯的,譯文語言因此生色不少,相信讀者會與我有同樣的感覺。



    1998,夏,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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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伏爾泰先生,聽說你筆伐上帝;這可不好,不過上帝會原諒你的。千萬要小心不要寫任何東西攻擊瑞士人: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洛桑行政長官的信,約1775年


第一章

    如果有誰想匿跡於人群中的話,瑞航821倒是一個合適的地方。那位等著乘坐經濟艙的女乘客拿的是假護照,護照上的名字是伯塔·修茲。她想匿跡於人群中。



    這架DC-9班機每天早上十點之前從倫敦起飛,一般至少可以坐滿三分之二的座位。乘客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到達巴塞爾一莫爾豪斯機場,可以有充足的時間,要麼在這座瑞士城市,要麼在那座法國城市,吃一頓工作會晤午餐。



    大部分乘客都是去巴塞爾(由於國籍不同,他們會把巴塞爾拼成Basel,Basle或者Bale),而且大部分都在金融界或者製藥廠工作。他們迅速地瞟一眼希斯羅機場的候機廳,如果沒發現什麼熟悉的面孔,便一頭埋進早版的《倫敦金融時報》或者《新祝賀日報》。



    乘客絕大多數都是男性。如果很希罕地見到一位女性,那她可能是一位秘書,一位商務助理,或者,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是位妻子。但是在這個鐘點上絕不會見到一位大小姐。



    馬吉特·施蒂利既拿著粉紅紙的《時報》,也拿著沉重的《日報》,還有昨天的《華爾街時報》。她隨身只帶了一隻金棕色小航空旅行包。包的皮子非常柔軟;肩帶也是同樣的皮子。女管家已經將馬吉特上周在倫敦穿的那件黑貂皮外衣和其他衣服打了包,昨天晚上就帶回巴塞爾去了。



    這能更好地匿跡在這批乘客中,馬吉特換下了黑貂皮大衣,穿了一件她私下裡稱作自己的大眾原始羅登呢斗篷,就是那種德國、奧地利和瑞士家庭主婦很喜歡穿的灰綠色棉布外衣,看上去非常壓抑。這衣服厚得不僅足以將肥腹掩蓋起來,連粗腿也能遮住。



    不過這些都不是馬吉特的問題所在。問題是出在她那張小巧漂亮的面孔上,太好認了。她特意圍了塊素絲巾,好讓絲巾的邊擋住面頰。一副迪沃爾牌大太陽眼鏡,加上翻起的衣領,她希望這些足以把她變成瑞航821上的一名普通的乘客。



    她從《日報》中抬起頭來,望著自己映在候機廳玻璃窗上的淡影:一件羅登縮絨厚呢外衣坐在那裡,好像自己也有生命一樣。裡面能藏得下一輛謝爾曼坦克,馬吉特想。她看見衣擺下面露出的小腿,太細太長了。但是穿上厚重的滑雪靴來偽裝的確是神來之筆。



    伯塔·修茲的身份也是神來之筆。這是她去美國之前在瑞士那段青春歲月的殘跡。拿假護照很冒險,不過這假護照可不便宜,做得相當好,而且不拿假護照更冒險。用自己的名字,馬吉特可以肯定她去哪兒都會招來讓她受不了的注意,而她最近又一直在東奔西走——布魯塞爾、法蘭克福、米蘭——親自去接觸當地的金融界同行們,她剛剛結束的倫敦之旅也是為著這個目的。



    甚至在瑞士,她的家鄉,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自由地行動。不過,用奧地利人伯塔這個身份,如果出了什麼引人注目的尷尬(通常都是她未婚夫艾裡希弄出來的),她便可以有許多機會避免讓馬吉特這個名字上報紙。



    他當然不會在巴塞爾接她。哪怕她非常需要他來機場接她,他也會忘個一乾二淨,不來機場露面的。她的嬸嬸們和表姐表妹們很有些擔心,覺得艾裡希·洛恩靠不住,不能作未婚夫。馬吉特倒無所謂。



    目前正暫時掌管家族生意的叔叔迪那特也不會來接她。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迪那特一直敦促馬吉特把他當做代理父親來看。但是這次去倫敦,事實上包括最近對歐洲金融城市的所有訪問,她甚至都沒告訴她的叔叔。尤其是不能向他那個呆頭呆腦的兒子沃爾特透露一點風聲。有些很近的表親是非常可愛的,而且當一個人是獨生子時,就會和這些表親處成親兄弟姐妹一樣。但她和沃爾特不會。



    不,馬吉特不想有誰在巴塞爾接她,也不想要家族裡的梅塞德斯車或者某間銀行裡的勞斯萊斯來接她。她想溜進巴塞爾,以伯塔·修茲的身份,二十八歲,奧地利國籍,出生在薩爾茨卡默古特的巴特伊施爾,等等。



    她相信,一向馬馬虎虎的海關檢查會讓她以伯塔·修茲的身份過關的。沒有哪個瑞士邊境檢查員會在意來訪者拿的是什麼護照。據認為——所有的瑞士人都這麼認為——一個人拿什麼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尤其是當他拿的是金條或者大額鈔票時。



    瑞航821打開前艙門讓頭等艙的旅客登機。馬吉特看見兩個認識她的人上了飛機。作為經濟艙的乘客,她得從後艙門登上這架DC-9,故而可以很容易地不讓這兩個人看見。這兩個人,一個是艾裡希的表弟,為洛恩家族銀行工作,和艾裡希一樣,從小就認識馬吉特。另一個是在伯爾尼工作的聯邦內閣的高級部長,和她僅僅是社交意義上的認識。



    就這兩個人所知道的而言,馬吉特·施蒂利一直在施蒂裡亞的一個小村子裡滑雪。瑞士和奧地利人這段時間都是去施蒂裡亞的小村子裡滑雪,以避開美國人和德國人。後者把滑雪纜車塞得滿滿的,也使物價漲得邪乎。



    儘管什麼價錢馬吉特都出得起,但是和所有的瑞士人一樣,她花錢要花得值。



    事實上,由施蒂利家族控制的一份地區報紙在社會版上刊登了一條有關馬吉特奧地利滑雪之旅的消息。一份專登醜聞的意大利報紙甚至評論到她在施蒂裡亞看上去是多麼的孤獨,而她的未婚夫卻被傳聞說在維也納「和一位年青的新星」泡在一起。但是,(1)有一年多馬吉特沒有到過施蒂早亞方圓一千公里的範圍內,(2)那條消息上配的照片是她兩年前在科羅拉多的維爾拍的,還有,(3)艾裡希那個週末碰巧和一位夫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而這位夫人的丈夫就是正乘坐瑞航821頭等艙返回已塞爾的那位內閣部長。從這幾點看,這樣的雜誌還是靠得住的。



    馬吉特懶得瞭解最新的一般傳聞,但是她喜歡掌握她用得著的所有信息來經營自己的生活。



    候機廳現在已經差不多空了。馬吉特站起身來,收拾好報紙和鞣革皮包。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位乘客了,那位乘客個頭瘦小,穿著一身牡蠣色的柏帛麗風衣,和馬吉特一樣,也在收拾東西。他看著她上了飛機,卻沒有跟上她。他又看了一會兒,直到艙門關上為止,然後往回走了很長的距離來到主候機廳,在那裡等下一趟巴黎的航班。他已經訂好票了。



    馬吉特在靠窗的椅子上落了座,理了理圍巾,把更多的臉遮了起來,然後整個放鬆下來,這時DC-9顛簸著駛向跑道,然後機頭高高揚起,呼嘯著衝向航線,向巴塞爾和家飛去。



    施蒂利家族的基地一直都設在巴塞爾,不過他們在蘇黎世和日內瓦也有權力堡壘。在瑞士的這幾個世紀裡,家族慢慢地從名字相近的其他家族,像施蒂林家族和施蒂林格家族中獨立了出來。



    本來,這個家族的祖上是丹麥貴族施蒂爾一霍爾斯坦因家族,十八世紀末,瑞士銀行家的女兒格麥因·耐克爾嫁到了這個家族。馬吉特從她那位才華橫溢而又時常讓人討厭的祖先德·施蒂爾夫人身上,繼承下來一種濃厚的興趣,馬吉特的父親對此喜憂參半。他女兒很像這位久已過世的夫人,也傾心於政治和歷史,這很有用,但是也在他女兒身上注入了一種獨立的精神和獨立的思維。對於一位瑞士婦女來說,這不是什麼好事。



    馬吉特認為瑞士婦女只有兩種命運:賣或者嫁人,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可憐的娼妓。



    作為她這個階層中的一員,嫁人更是在所難免,因為她弟弟死後,掌握整個家族的重擔就落到了她的肩上。當然,原來並不是這麼計劃的。她當時在哈佛攻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這時她的父親盧卡斯·施蒂利去世了——死得很神秘——把他所有的個人財產都留給了她。他的律師——也是他哥哥迪耶特的律師——使出渾身的解數來阻撓遺產的繼承,推遲將遺產交給她,以便迪耶特可以將遺產控制到她三十歲或者她結婚為止。他們的良好願望,幾乎是夢寐以求的願望,就是她在三十歲之前結婚。



    股票、證券和領導大權實際上已經被交給了一個女人,對於這一點,龐大的施蒂利家族中沒有誰看花了眼。盧卡斯死的時候可能神志不清,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個瑞士人。他的女兒不過是他那巨大的權力和財產的管理人而已,就像是條船,最終都得把它們交給她的丈夫,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



    是啊,這位丈夫是艾裡希,的確令人遺憾。相比之下,艾裡希家族的財產只能算是中等,卻可以在化工、金融和鋼鐵領域補充施蒂利巨大的財產,具有戰略意義。這是好的一面,但艾裡希卻有壞的一面。他到處拈花惹草,廣播情種,或者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玩滑雪和賽車,這些都沒什麼。糟糕的是他根本就沒個正經。這就好像——儘管他們家的瑞士歷史和施蒂利家的一樣長——就好像艾裡希·洛恩不是個地道的瑞士人。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男人,可以說他,可以哄他,或者收買他。只要他一結婚,只要馬吉特有了孩子,他那亂撒情種的愛好就會變成一種明確的責任,限制他選擇的自由。做單身漢時,哪怕與馬吉特訂了婚,他也多少不怕敲詐勒索。但是結了婚……?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不得已而敲詐,施蒂利家的財產也不能少一根汗毛。有洛恩家的財產補充壯大,施蒂利家會在這個大世界中更為強大。對於這一點,她叔叔迪耶特毫不懷疑。



    談笑中,馬吉特的嘴角又翹了起來,迪耶特叔叔一定對她最近和銀行家們會面的事極感興趣。他一定極想知道她的倫敦之行。



    她本可以以伯塔·修茲的身份去倫敦的。但是她之所以能被迎入倫敦市區的那些光線昏暗、嵌著核桃木壁板的董事會會議室,卻是因為她是馬吉特·施蒂利,施蒂利家族未來的首領。在會議室裡,當她的目光偶然地瞥出窗外,看見林肯運動場或者新廣場那悅目的純綠時,就已經在進行著各種各樣極有趣的接觸了——就像她訪問其他金融首府時一樣。她安排秘密會面的這些商業銀行家們,現在都知道馬吉特名下的這張面孔了。



    這一周過得非常愉快。年青的銀行家,不論單身還是已婚,她都非常端莊地和他們調情。而他們也沒讓她閒著,夜夜都是劇院、飯店和安娜貝拉。



    當然,一樁生意也沒談。和英國人打交道不能一上來就談生意,或者說,在遊戲剛開始時,不能用這種方式和任何一位國際銀行家打交道。過去這幾個月中的所有會面都只有一個目的:個人接觸。在一個越來越瘋狂地機械化的世界裡,電子設備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要就可以完成幾單生意,而銀行家們面對面地相識卻變得更加重要了。現在,用不了多久,歐洲、中東和美洲的所有重要的銀行家們就都會認識馬吉特·施蒂利。而且也用不了多久,她就要過三十歲的生日了。



    想到這一點,馬吉特不覺地笑了。一到三十歲,她可能會和艾裡希結婚,她一直都很喜歡他。他很難讓人不喜歡,英俊瀟灑,很會神侃和尋歡作樂。她和艾裡希還沒有從舞蹈學校畢業,他們家就把她許配給了艾裡希,而她對這種東方式的做法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還有許多其他的女人,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具魅力的自我毀滅的氣質。她非常瞭解艾裡希,知道他的性格中就有這根弦,可以彈出充滿誘惑的曲子,誰聽了都把持不住。又有哪個女人能漠視這誘惑而將他拒之於千里呢?



    她沉思著:這麼喜歡艾裡希不是她的錯——但她根本不愛他。說真的,這也正顯示出了她工於心計的性格。但這也可能是她研究德·施蒂爾夫人的結果。德·施蒂爾夫人為了愛而放棄一切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很多次,其結果就是終於認識到愛,就像錢一樣,需要謀劃、偽裝,得有所保留,還得讓它有利可圖。



    一個嚴酷的教訓。馬吉特皺起眉頭的臉映在了普列克錫玻璃上。她知道她會成為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唯一的問題是,她現在想,會不會出現什麼人,讓她允許自己愛上他,而那時她又會是個什麼樣子?無情了這麼多年,她是否還知道愛是什麼?或者該拿愛怎麼辦?



    馬吉特知道,這都是有錢人的問題。不是絕大多數人的問題,而只是人類中一小部分人的問題。比如說她的女管家艾爾菲的生活中就沒有這樣的問題。



    如果有誰看見她們倆站在一起,肯定得要一會兒才分得清楚,因為她們倆長得非常像。艾爾菲和馬吉特一樣高,足有一米七三,或者用她在倫敦結識的新朋友們的話來說,五英尺,八英吋。對於英國和美國女人來說,這個個頭已經不矮了,但是對於瑞士人來說,這個個頭可不多見。如果穿上高跟鞋,馬吉特和艾爾菲都不容易在同胞中找到那麼多合適的護花使者。



    她們年紀相同,都是二十九歲,膚色也很像,都是淺黑型的,還有高而平的面頰骨,表明她們都來自一個居住在高山之巔的種族。艾爾菲自有她迷人的地方,但是馬吉特不知道她的私生活是個什麼樣子。她不是住在施蒂利莊園中的家僕。如果有哪個年輕的女人與世隔絕地住在鄉村,就像馬吉特被封閉在祖宅中一樣,那就毫無生活可言了。



    她的目光掃向窗外,下面大牙交錯的山峰看上去猙獰可怖。對於不少人來說,這是一個充滿了敵意的世界。她在倫敦遇到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上議院社會黨議員,同時又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商業銀行家,但腦子裡卻沒有那些銀行家們所信奉的假仁假義。



    「你知道嗎,大屠殺即將開始。」他告訴她說,「對於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來說,糧食根本不夠吃,他們現在正在開始死亡。本世紀末,我們會把他們全部消滅光的。」



    馬吉特皺起了眉頭。一個充滿敵意以至到無法生存的世界,這可是她和艾裡希從來都不知道的,而且以後也不會知道。



    不過,如果真有這麼個世界,對其他人來說真是太可怕了。而且如果在某種程度上施蒂利還要對此負責的話。



    飛機在巴塞爾一莫爾豪斯的跑道上降落得非常平穩,幾乎察覺不出來。馬吉特坐在座位上,等著頭等艙的乘客離開飛機,消失在那棟時髦的棕色磚樓裡。她想知道艾裡希是否已經在那位丈夫回家之前,把他的週末女郎送回去了。



    她很瞭解艾裡希,他現在八成正在打電話叫出租車把他的送走。他喜歡過危險的生活,而且很明顯,那位女士也一樣。



    馬吉特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而且,她想,以我自己這種老謀深算的方式,我也喜歡。這是對做瑞士人的那種刻板的反動。



    伯塔·修茲拿起了她的金色鞣革航空包,隨最後一批乘客離開了瑞航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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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飛機上呆十九個小時,不管什麼飛機,就算是747寬體客機,都他媽的實在長得讓人受不了。這架巨型飛機的駕駛艙後面是頭等艙,在藍色地毯上,馬修·布裡斯在自己劃定的一個侷促的圓圈裡慢慢地踱著步子。



    駕駛員隨時都有可能發出信號,讓大家繫上安全帶。他們將要在巴黎著陸。



    布裡斯回憶起,一到這種時候,他就戲想著裝成瘸子,這樣在飛機場上就會有個護理人員推著輪椅來接他。在天上呆十九個小時,太他媽的長了。



    他是在東京上的法航273的。他手下有一打人到羽田機場為他送行,包括他的秘書伊香和男助理田部。他們似乎對布裡斯的離去都很惋惜。一般很難從日本人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但是這次居然有幾個人哭了。



    布裡斯任職的這家銀行是聯合銀行及信託公司,全世界和美國本上都知道它的縮寫UBCO。銀行堅持要它的海外辦事處盡可能地全部僱用該國本地僱員。事實上,從布裡斯來東京的第二年以後,他就是辦事處裡唯一的美國人了。當他把日本僱員訓練到勝任工作之後,便把他的美國助手們派去幹別的事情去了。



    他代表UBCO一共在日本呆了將近四年,四年裡,這個國家硬把自己喂成一個世界金融及工業強國。他看著所謂的「日本聯合公司」計劃像警察催促著不情願的囚犯一樣,把整個國家往前趕。而且他也看到了通貨膨脹和燃料短缺,這致命的混合物正把那驕人的成果變成卑躬屈膝。



    他愛日本。他恨日本。日本人從來不流露自己的感情。馬修·布裡斯也一樣。但是他的秘書和助手在羽田機場送他登上747時,都眼淚汪汪的。布裡斯覺得自己像根木頭似的,很難收集到足夠的悲傷裝飾在臉上來應和他們。



    他真的那麼受人愛戴嗎?他真的有那麼大的魅力吸引到他們的忠誠和感情嗎?真奇怪,在分手道別之前,他可一樣也沒有感覺到。



    他揉了揉迷著東西的眼睛,然後決定在到達巴黎之前洗漱一下。他站在洗手間裡,寬大的身軀塞滿了這間小艙房。他盯著鏡子中的那張方臉,那張橄欖球後衛或者重量級拳擊手的面孔,寬寬的下巴稜角分明,可以經得起任何打擊,嘴巴緊緊地抿成一條寬縫,一頭棕色的亂髮下襯著一雙瞇著的藍眼睛。布裡斯,頭號莽漢。



    他使勁地搖了搖頭。日本已經是過去了,完了。



    由於工作努力,他陞遷了。至少UBCO的首腦們是這麼說的。他被委任負責一項新的、頗有點自取滅亡的工作。他將作為單人特遣隊,任務是要滲透進瑞士的金融界,在這個系統之內樹起UBCO的招牌,使之成為一個重要的競爭對手。



    布裡斯看見「請回座位」的指示燈在閃。他走下螺旋梯,在椅子上坐好,扣上安全帶。瑞士人會把我當作天花的,他想。他們一直容忍瑞士的土地上有幾處UBCO的分支機構,因為這些機構不過是些便當,算不上銀行。但是一旦瑞士人意識到UBCO是想在這塊肥肉上分一塊,而且不分到塊兒大的決不罷休——他們會攜起手來掐死我們的。掐死我。



    飛機在做最後的大角度盤旋,準備著陸。他看著陡然傾斜的巴黎天際,晨光依然是灰濛濛的。法國土地上隱約可辨的只有那黯淡的綠色,他聽到飛機的輪子轟地一聲落地了。



    在東方呆了四年,他想,天知道又要在歐洲呆多久。除了金融和商界之外,他幾乎不知道美國在發生些什麼事情。他幾乎忘了美國女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是怎麼打扮的。他的俚語都是四年前的了,家鄉本土對他已經不是那麼的真實了。



    儘管他從來就不是個拉拉隊式的愛國者,但這種流放在外的生活偶爾也讓他擔憂。好像他應該對家更感興趣一些。好像美國是「家」一樣,其實本來就是,坦白地說,好像他在本鄉本土時反而不自在,而在他的記憶中,他在美國就從來沒自在過。



    而且,巴黎已經讓馬修·布裡斯恢復了平靜。打個比方說,如果這是紐約,他會被莫名其妙襲上心頭的負罪感和焦慮弄得不知說什麼好。



    當然,沒人知道硬漢馬修·布裡斯也有軟弱的一面。他根本就不清楚作為一名外派人員,自己到底是誰,在做些什麼。甚至他的任何一個也都不清楚,儘管她們也都是背井離鄉的美國人。而且UBCO的人也都不清楚,儘管這裡每個人都把馬修·布裡斯看作是個強人,是個解決問題的能手,而且相信他一定會打出一塊天地來。



    布裡斯肯定這就是為什麼自己會得到瑞士這份差事的原因,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在UBCO的後台很硬。這人現在已經不是總裁了。布裡斯才進銀行時他是總裁。事實上帕爾莫已經退居二線。應他自己的要求,他做了董事會的名譽主席,據最近的報道,他目前正住在瑞士的某個地方。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帕爾莫一直護著布裡斯,但是帕爾莫似乎做什麼都不直來直去。他本人是第三代銀行家,社交圈子在芝加哥和紐約。但是帕爾莫總是會盡全力去幫助UBCO裡那些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中層幹部,就好像他覺得銀行需要新鮮血液,紅色的血液,而不是藍色的。就布裡斯來說,他和牲口的關係太他媽的密切了,因為他的名字原本叫布瑞克,只有南伊利諾斯州礦工的兒子才會起這種蠢牛似的波蘭名字。



    飛機鎖定在泊機位上,空中小姐用法語、日語,然後,突然想起來似的,用英語歡迎他到巴黎來。布裡斯淡淡地一笑。



    他收拾好公文包和外衣,站起足有六英尺多高的身軀。他一直想知道帕爾莫對他事業中的什麼東西感興趣。這老傢伙並不老,剛剛五十出頭,年齡超過布裡斯甚至不到十五歲,所以很難說是種父子式關係。



    可能是犯罪。布裡斯已經快成了犯罪專家了。可能那一代一代的只會打網球的低能兒,美國新教徒的兒子們、侄子們和女婿們的內部腐敗行徑損壞了UBCO,已經使帕爾莫開始感到良心上過不去。是該著普通人家的波蘭佬出頭的日子了,是該需要些臭皮匠式的精明、需要些衝勁、需要些這個世界上的帕爾莫們已經失去了的東西了。



    布裡斯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上帝呀,如果從日本佬那裡別的沒學會,難道連控制自己的脾氣都沒學會嗎?而且憑他奶奶的什麼要說帕爾莫的壞話呢?難道不是這個老頭子付了他在哈佛商業管理研究生院的學費,然後又提升了他嗎?布裡斯走出飛機,並朝空中小姐擠出個笑容。



    在他前面走著三個日本人,幾乎是排成編隊操著正步,每個人都提著一隻一模一樣的密碼鎖公文箱。只是因為他們乘坐頭等艙,才引起布裡斯的興趣。一般來說,日本的商務人員,尤其是中層幹部,好民族之所好,表現得非常節儉,出門旅行都是坐經濟艙。這三個人像布裡斯一樣長途飛行坐頭等艙,這麼嬌慣自己,說明他們自認為不是一般的人。



    布裡斯加快了腳步,很容易地便趕到了三個日本人的前面。等他踏上前面的自動步道時,便停住腳步,放下手提箱,靠在移動著的橡皮扶手上。他隨意地四處看了看,在這當中設法看了一下他們的臉。他認出了其中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是個什麼中校,一年前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是個神秘人物,謠傳說他和不少典型的日本商人一樣,與黑道過往密切。另外兩個人他不認識。



    布裡斯皺起了眉頭。不過在東方工作了這麼長時間,足以使他在自己的感情表露出來之前便把臉轉過去。然後眉頭又舒展了。用不著再想日本了,要想就想瑞士吧。去他媽的神秘大亨。



    他木然地邁出自動步道,正打算踏上下一個步道,便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吉姆·道伯,UBCO巴黎分部的經理,常青籐聯盟的網球臭手,正向他跑來。布裡斯閉上眼睛,咬牙切齒。道伯和他一起踏上了移動著的步道。



    「吉姆。怎麼樣,夥計?」布裡斯擠出這句話來,嘴唇幾乎沒動。



    「你氣色不錯。」道伯往後退了退,仍然在拍打著巴掌歡迎他。「你要是不斜著眼睛看人,我他媽的不是人。」



    兩個人都迸發出標準的「我的老夥計」式的大笑。布裡斯想知道道伯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是在假笑。



    「謝謝你來接我,吉姆。」



    「我們不能多談。」道伯說著,接過他手上的公文箱,領他下了自動步道。「我給你在這兒的機場賓館訂了間房。你可以在飛巴塞爾之前衝個澡,刮刮臉,或者打個盹。」



    「你他媽的想的真周到。」



    「馬特,對於即將走進獅子籠裡、從獅子的牙縫中掏金子的人來說,沒什麼好得不得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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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因為快到中午了,所以邦特讓電話鈴響了好幾聲。一般來講,身為艾裡希·洛恩的男管家,要是在早上,邦特會馬上抓起電話聽筒,以免打擾主人的睡眠。尤其是當主人不是單獨就寢,早晨就更得小心。



    但是現在已經快到中午了,邦特便錯誤地以為,艾裡希先生和他的今日女郎即使還沒有起床穿衣服,也該醒了,正考慮著要不要搖鈴叫早餐。



    當聽到電話鈴響了第二次、第二次的時候,邦特慌了,他飛快地以他那種奇怪的、讓艾裡希先生看了總想笑的方式,拿起了聽筒,用一種很少用的羅馬方言問候打電話的人:「本迪。」



    「邦特,」一個火氣不小的聲音嘎聲說到:「馬上給我接艾裡希先生。」



    「是施蒂利先生嗎?」



    「快點兒。」沃爾特·施蒂利厲聲喝斷他的話。



    邦特一皺眉頭,按下了接通主人臥室電話的鍵,一個年輕人,不比艾裡希先生大多少,他沃爾特·施蒂利便憑著他們家的地位,對別人家的僕人說話這麼橫。這決不是德國作派,在德國,主人是拿謙卑的僕人正兒八經地開心。這也決不是意大利風格。在意大利,僕人被當作家庭的二等成員。這當然更不是美國方式。在美國,僕人被稱作高做而敏感的朋友。



    不,邦特想,這是瑞士,感謝上帝,在這裡人人都一樣的。即使是施蒂利家有億萬家產,像沃爾特這樣的傲慢無禮的年輕人也沒有資格命令一位年紀長他兩倍,和任何一位富家子弟相比即使無過之,至少也是一樣地節儉、敬畏上帝、小心謹慎而且正直的人。



    邦特聽到他的主人來接電話了,聲音中哽咽著睡意:「寶貝上帝,邦特利,怎麼回事?」



    「艾裡希?」沃爾特的聲音插了進來。



    「這不是我的邦特利。」



    「這是沃爾特·施蒂利。別告訴我說你還在床上!」



    邦特小心地、一聲不響地掛上了電話,來到小廚房,開始往早餐盤上放咖啡和熱羊角麵包。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他就可以送上這盤早餐,邦特希望那位夫人已經進了梳妝室,他的主人也已經打完了這個肯定不愉快的電話。



    邦特非常明白,絕大多數的巴塞爾人也都明白,像施蒂利這樣的大家族中總要有幾個不肖之輩。人們可能會指望迪那特那討人喜歡的個性會或多或少地傳給他的兒子沃爾特。但是那位母親卻不是巴塞爾人。事實上,邦特記得,她可能甚至不是瑞士人,僅僅是被當作瑞士人。



    他做了個鬼臉,托著餐盤從廚房出來,上了洛恩這棟單身房的樓梯,這棟房子的一樓是起居室、藏書室和那間廚房。樓上一層全是臥室,有兩間浴室和兩問梳妝室。因為有不少女客過夜,主人的考慮不能不說十分周到。



    最上面一層有點兒像辦公室兼書房,一向不准邦特打掃這間屋子。當然,邦特還是打掃了,否則那間屋子就會和豬窩一樣。



    他走在樓梯上,老遠就聽到他主人的喊聲從關著的門裡傳出來:



    「我他媽的憑什麼該知道她在哪兒?」



    當邦特敲臥室的門時,喊聲降到了咕噥聲。「進來,邦特利,」主人叫道。



    然後,對著電話:「她是我的未婚妻。她也是你的表妹,憑什麼我就該比你更瞭解馬吉特的行蹤?」



    他做了個手勢,讓邦特把盤子放在窗邊的桌子上。他身邊床上的那個深色頭髮的人轉身俯臥,將被單拉上來遮住她大半的臉。邦特當然認識她。從雜誌的社會版上,每個人都認得部長先生的這位嬌妻。她將臉遮住,顯示出某種良好的教養。但是依著邦特苛刻的看法,這個時候還躺在床上,也顯示出缺乏教養。



    「……在哪兒,倫敦?」主人問道,「誰看見她在那兒?和誰在一起?在米拉貝兒?老天。那他媽的可是倫敦最好的餐館。」



    他停住話頭,聽著。昏暗的房間裡很難看清他的面孔,一頭黑色的亂髮披在他高高的額頭上。邦特擺好早餐,將托盤藏在一個屏風後面,準備離開。



    「……監視機場?老天!你太過分了,沃爾特,誰?」話頭猛地止住。「媽的!」艾裡希·洛恩砰地將電話砸在機座上。「邦特利,備車。你開車送這位女士——」他停住。「小寶貝,聽著。」他瞪著邦特。「不用備車了,叫輛出租車,快!」



    邦特關上門,他的主人開始戳他的女士,讓她醒過來,邦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你那個白癡丈夫提前一天回來了。」



    下樓時,邦特笑了。他當然不贊同主人這種可恥的生活,很自然,沒有一個正直的瑞士人會贊同。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個男人還是單身,儘管很久以前就訂婚了。而且他總是陷入窘境,至少這是很滑稽的。和艾裡希·洛恩一起生活,總是驚奇不斷。



    十年前,當艾裡希先生到了二十一歲的年紀,繼承了他祖母的遺產時,他買下了這棟房子,並且面試了一個人。「米特芬?」他邊掃視著申請者的推薦信,邊嘟囔著說,「只有兩個曲音。」他想了一下,然後說:「我一直想要一個叫邦特的人,像彼得·威姆西爵士的人。而且邦特不一定是英國名字,對不對?我認識一個叫邦特的人在蘇黎世。不錯而且古老的瑞士名字。」



    就這樣叫了十年的邦特,至今一想到它,邦特還覺得心裡癢癢的。在家、在教堂、在街坊的社交俱樂部裡,活著的還是阿爾布萊希特·米特芬,喝著白葡萄酒,玩著雅士牌①,但是,令人心中不免得意的是,在這座金融政治高度發達、風流韻事層出不窮的大都市巴塞爾城的另一個部分,邦特卻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①流行於瑞士的一種雙人紙牌遊戲。



    邦特知道,這一切使他和別人有了不同。就像他偶爾用一下羅馬方言一樣。大多數巴塞爾本地人都講巴塞爾方言。這種方言很含糊,甚至其他地方的瑞士人都聽不懂。但是邦特原本是巴塞爾東區的人,他喜歡時不時地強調這樣一個事實:他比輕浮的巴塞爾人更踏實、更穩重,事實上更瑞士人。



    以兩種身份生活當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邦特提醒自己這種情況是暫時的。自然,沒有哪個誠實的瑞士人會讓這種情況永遠持續下去。總有一天……



    就在這時,出租汽車司機按響了前門的鈴。邦特瞥了一眼樓梯,看見主人正匆忙裹上一件絲綢睡袍,引著穿好了衣服的女士出了臥室。邦特打開前門,抬起一根手指,命令出租汽車司機等著。



    之後,他退到一樓的後面,在廚房裡弄出一連串的叮噹聲,這是讓部長夫人相信,他既沒有看著她出門,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到這個份上已經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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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沃爾特·施蒂利謹慎地四下裡看了看,然後掛上了電話。儘管他可以有一間俯瞰阿申福斯達特街的外層辦公室——像他父親那間位於這棟灰不溜秋的石頭大樓前面的辦公室,有一架深紅色的窗框——沃爾特更喜歡內層的辦公室。



    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是棟老樓,牆很厚,但是下面街上的噪音大部分還是能透過窗子傳進來。阿申福斯達特街是巴塞爾的主街之一,雙車道,電車在車道上飛馳,鈴聲鏗鏘。對於和他的父親有一樣的心理狀態——那種手持精心校過的打靶步槍的神槍手的心理狀態——的人來說,阿申福斯達特街的噪音算不得什麼。對於沃爾特來說,那噪音實在分心。



    他會申明他非常需要隱私(敵人可能會稱之為病態的需要)。但這對銀行家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對嗎?阿申福斯達特街17號的二樓當然逃不出遠距離攝影鏡頭,是不是?當然是。而且,阿申福斯達特街畢竟是巴塞爾的銀行街,小銀行、大銀行、區銀行、國家銀行,存款銀行、投資銀行、貸款銀行、工會會員銀行、郵政僱員銀行、農民銀行,什麼都有。



    而且,就在街對面,還有一家外國銀行的街道級小分理處,那家無所不在的紐約UBCO。施蒂利大樓的二樓也絕非堅不可摧。現在有各種各樣的間諜手段,竊聽器、隱藏式錄音機、碗狀反射器,天知道還有什麼東西。



    沃爾特可能還會申明他對民主的理解(或者誤解)。這種理解認為,如果所有的瑞士人都是平等的,那麼誰都不應該擁有外層一角上的辦公室,即便他是老闆的兒子和繼承人。他還認為他知道如何向僱員們灌輸效率和忠誠(抑或是陣陣強忍著的笑)的竅門,那就是一定要讓他們都能看見他和大家一樣的在普通的工作區努力地工作。



    沃爾特的辦公桌周圍有一片寬敞的,使他有了不被偷聽的自由,尤其是如果他壓低聲音的話。而這卻並不是他的想法。



    這就是沃爾特·施蒂利。他和他的表妹馬吉特一起上的幼兒園,在其他學校一直又和她的未婚夫艾裡希·洛恩是同學。如果讓沃爾特講一講他自己,所有的東西中有一樣他是絕不會說出來的,那就是一旦艾裡希真的和馬吉特結了婚,施蒂利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員便一致推舉他沃爾特來監視不中用的艾裡希,從而控制巨大的施蒂利——洛恩帝國。



    或者用馬吉特的叔叔迪耶特常對他的兒子沃爾特說的話來講:「一旦艾裡希找上了她,我的孩子,你就把馬鞍套在艾裡希身上騎上去。」



    現在沃爾特掃了一眼辦公室,然後把電話掛好。他肯定沒人看見這是他第三次掛這個電話了。艾裡希居然把電話給掛了,這太讓他沒面子了。沃爾特是等到一半的幹部都出去吃午飯時才打的這個電話,這是他的一貫作風,隱私第一。



    他掛上電話,瞥了一眼手錶。差不多到他自己的午餐約會了。



    這一切都讓沃爾特非常地不安。誰都不知道馬吉特上一份遺囑是怎麼寫的。作為一名施蒂利家族的成員,她應該把她的一切財產都留給家族。但她是個滿腦子怪主意的女強人,她很可能已經把一切都給了某個女權基金會了。



    一想到他的表妹馬吉特還有一絲的可能實際控制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他就氣得不得了,她那個雙料的混賬父親,盧卡斯伯伯,就是個瘋子,這是毫無疑問的。



    沃爾特掃了一眼半空的經理區。牆上沒有裝飾任何富於創見的藝術品,但是有一幅鑲在相框中的照片,它提醒著那些在這家控股公司裡工作的人,施蒂利對於瑞士和世界意味著什麼。



    金融,當然是不言之行。沃爾特從上初中開始,就學著處理多種施蒂利銀行提供的各種銀行業務。和任何瑞士銀行一樣,這些都是完全獨立的機構,提供從一般的無息存款帳戶或者存款帳戶,到複雜的現金套匯、黃金期貨投機、代理爭奪公司控制權、租借工廠,甚至證券交易和寫保險單等任何服務。



    但是金融甚至佔不到施蒂利家族財產的三分之一,如果僅僅考慮利潤,就更不到三分之一了。家族全部利潤中可能有將近一半是來自其化學企業。



    和其他巴塞爾大企業一樣,這些企業也粗分成製藥和化工。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哪個人不定期地或者偶爾地使用施蒂利製藥生產的止痛片、鎮靜劑、藥品,它們可以改變精神面貌、幫助減肥或者增肥、保持青春,做任何可以幫助人們逃避現實的事。而這些藥僅僅是最賺錢的。在這些賺錢的藥片後面才是施蒂利製藥的主要產品:抗生素、維他命、殺菌劑、荷爾蒙、麻醉劑和其他成百萬瓶全世界各地的醫生和醫院所需要的合乎道德規範的藥劑。



    施蒂利化工對付的則不是小藥瓶了,而是200升桶裝的酸、鹼試劑,殺蟲劑,落葉劑,酒精,化肥和飼料。一家名叫施蒂利貝爾的子公司生產從噴發水和除臭劑到香水和香皂等各種各樣的顧客定制的產品。



    當然,還有雷格股份有限公司,這是一家鮮為人知的分公司,因為它專門生產炸藥和像細菌武器菌種的營養基、神經毒氣的液體載體和凝固汽油的備用替換品這類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非常小心地不把施蒂利的名字寫進公司身份中。



    沃爾特煩躁不安地坐在辦公桌邊,瞥了一眼手錶。想想看,一個女人——而且是馬吉特這樣一個意志堅定、難以駕馭的——甚至會有非常渺茫的機會控制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邊牆上掛著的一張相當大的照片上。這是最新開設的幾家施蒂利弗製造廠,位於奧地利邊境,施蒂利弗不如金融或者化工利潤高,但是在許多方面更紮實。



    不論是重型電動馬達,還是使用這種馬達的大型電氣機車,以及閥門、儀表、剎車、信號、軌道等等經營鐵路所需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只要是鐵的,幾乎沒有不是施蒂利弗生產的。同時,不論是利用水力還是蒸汽發電,其渦輪機、發電機和變壓器也是施蒂利弗製造的。



    施蒂利弗的一個小角落最近轉人生產台式電腦、電話設備、大屏幕鍾之類的電子產品。沃爾特的父親命令他一定要熟悉龐大的施蒂利財產中的這一小部分,非常有發展潛力的部分,電子行業近來的一點風吹草動甚至已經使沃爾特對這門生意的未來有了一些雄心勃勃的想法。



    在去這層樓裡他和其他副董事共用的男洗手間的路上,沃爾特走過與他共事的經理的空桌子,他的手指輕輕地抽動了幾下。他可能並沒有意識到這種不自覺的動作。



    事實上,他的手指總是發癢,想去理一理同事的桌面,挪一挪桌邊的拍紙簿,或者把文具盒放到桌子中間,或者把袖珍電子計算器放到右邊,或者把一幅妻兒的照片藏進抽屜裡,或者把一摞信件的邊緣理順,或者……在幹部洗手間,沃爾特用眼角瞥視反射在鏡子中的自己,他從不直視自己,他理了理波浪狀的金髮,讓頭髮朝眉頭的方向前進了幾毫米。他知道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其實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僅僅是他側著看自己所導致的。



    他面色蒼白、頭髮淺黃,虹膜幾乎沒有顏色,在大學畢業之後工作的十幾年當中,有一段時間,人們背後都叫沃爾特「白鼠」。有幾次他偷聽同事們不加提防的談話時,聽到了這個綽號。



    儘管這幾次他都聽得清清楚楚、準確無誤,但這個稱號在他腦子裡卻變成了「白狐」。在德語或者瑞士德語方言中,鼠和狐,Ratte和Fuchs,這兩個詞實際上沒有相似之處,但是他也許偷聽的是法語或者意大利語或者馬羅方言的談話吧。



    沃爾特下樓來到街上,一路免不了朝各種點頭微笑的職員和出納員點頭,他們都是上帝治下的平等誠實的瑞士人,但他們都知道拍老闆兒子的馬屁。沃爾特從銀行的邊門出來時,那輛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已經在等著他了。車離開了阿申福斯達特街,從聖阿爾班橋越過萊茵河,相當徹底地融入正午的車流中。然後它慢慢地行駛在施瓦茲瓦爾德林上,並再次從德萊羅森橋上越過萊茵河,經艾爾塞瑟街朝法國邊境駛去。車幾乎停都沒停就穿過了邊境檢查站。施蒂利先生的車,瑞士和法國的邊境檢查員當然都非常熟悉。



    梅塞德斯沿著機場路朝莫爾豪斯方向行駛,然後突然朝左一拐,走小路上了貝爾弗特高速公路。之後,這輛灰色的轎車向右轉,飛快地朝正西方向駛入快到阿爾特克什的一家小旅館。當車泊人停車位時,沃爾特高興地看見租來的那輛標緻車已經停在那裡了,穿著制服的司機坐在方向盤後面,噴雲吐霧。



    好,沃爾特想,他們已經到了。和任何生意夥伴打交道,尤其是和日本人,沒必要顯得過於緊張。完全沒必要。



    沃爾特等著他的司機來為他打開梅塞德斯的車門,然後陪送他走上礫石小道。他下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涼空氣,打量了一下這家旅店。這裡的飯菜相當可口,而旅店本身的位置對於想到這裡吃午飯的人來說又太遠了點兒。這裡晚上的客人要多一些,通常是帶著來。餐廳上面有七八間臥房,於是這裡就更成了一個晚餐的好去處,而不適合吃午餐。



    沃爾特立刻被引到一間包房。總而言之,他祝賀自己,這既達到了最大程度的隱秘,還讓日本人吃得極好,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已經接近讓他們在那份極其微妙又極有前途的合同上簽字的階段,這樣的細節問題尤其不能大意。絕對不能。



    施蒂利家族中還沒人知道這件事,甚至他的父親迪耶特也不知道。他們以後也不會知道,直到最終整個計劃準備出台為止。那時,只有在那時,巴塞爾和瑞士的商會,而且更重要的是,施蒂利家族的男性成員們,才會看到並且感歎和明白他沃爾特能贏得白狐這個綽號靠的可不是虛意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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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家小旅館佔據了奧利南候機大樓的一部分。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裡,馬修·布裡斯睡了差不多兩個鐘頭。他龐大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個相當硬的床墊上。



    夢中,布裡斯身在伊利諾斯州的卡本戴爾,正練完足球回家。



    這個十六歲的大小伙子一隻眼睛下面青了一塊,一隻膝蓋因受傷也有點兒瘸。他媽媽會給他塗乳膏的,但是在布瑞克一家人中,只有她知道足球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如果能踢得好,可以使他成為家裡第一個大學生。爸可能會譏笑大學,媽不。所以青幾塊兒也沒什麼,是不是,媽?



    這是道格拉斯街上的一所老房子,位於內燃機車道的後面,機車的噪音很大,到處是骯髒的煤灰,夜裡則時不時地響起直達貨車那嘶啞孤獨的汽宙聲。道格拉斯街的人行道上堆滿了垃圾,還有幾棵發育不良的矮樹。



    三個男人站在東邊的人行道上。他們不讓馬特·布瑞克過。他很累,身上又疼。他很餓,想挨完他媽媽的罵後好吃飯,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晚上有肉吃,有大片的基爾巴薩香腸煮洋蔥和捲心菜,還有上豆,透著豬油的香味,但是這三個小男人不讓他過。



    他假裝向右,然後身子朝左一轉,但是他們有三個人。雖然他們個兒都不高,但只對付他一個人。這是一場奇怪的不流血的衝突,沒有接觸。他們每個人的周圍似乎都有一塊空間,有一面無形的盾牌使他們避免和這個大塊頭的少年撞在一起。這時他看清他們是日本人。三個都是。



    他醒了,在出汗。



    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粗壯的身體翻朝側面躺著,兩條肌肉發達的長腿有一半伸出了旅館的床外,幾乎搭到鋪著地毯的地板上,這時他想起自己已經不在卡本戴爾了。在哪兒,日本嗎?



    然後他回憶起飛機上的那三個日本人。真好笑,他們居然印在他的腦子裡了。倒不是他們身上真的有什麼不祥之兆,只是很特別,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或者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在他睡著的時候便浮了出來。



    他沮喪地咕噥了一聲,起身坐在床邊上。這三個日本人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鑽進他的夢中?



    在沐浴間裡,他交替用冷熱水沖。但是不管他讓水多麼猛烈地沖在他的頭上,他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想不起來了。他用毛巾擦乾了身子,看了一眼手錶。道伯答應送來見他的人遲到了。



    道伯離開他讓他睡一會兒的時候曾說:「我們的一個人有些材料給你。」



    布裡斯刮完臉,剛換上一件乾淨,就聽到了敲門聲。他打開門,迎進一位三十五歲左右、精瘦的男子,稀疏的淡黃色頭髮斜披在顱頂,進屋時有一種過於隨便的派頭。他脫掉身上的牡蠣色柏帛麗風衣,扔在床上。



    「你是馬修·布裡斯?」



    布裡斯點了點頭。看見他點了頭,那個人便摸出了一隻錢包,裡面有UBCO的身份證,上面有他全色的面孔和對他的描述。布裡斯懶懶地看了一眼,五一○,年齡三十六,姓柯蒂斯。誰他媽的需要這些繁文縟節?



    「有什麼要通報的?」他問道,懶得和他客氣。



    柯蒂斯開始檢查房間。他打開又關上壁櫥和放衣服的抽屜,看看牆上掛著的照片的後面。他檢查了床頭櫃,又看了看彈簧床墊的下面。他用同樣的方式檢查了浴室,並查看了兩套厚窗簾,然後坐了下來。



    「沒人費神告訴你我是誰嗎?」



    「007?」布裡斯猜到。



    柯蒂斯的薄嘴撇朝了一邊,然後說道:「我給比爾·艾爾德工作。UBCO內部安全處。」



    布裡斯點了點頭。「你打算發給我一片氰化物什麼的?」



    「一條救命索。」柯蒂斯回答說,「我現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讓你看見我的面孔,給你幾個找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並且讓你牢牢地記住,你什麼時候需要我,都能找得到我。」



    布裡斯想了一下。他不需要這種幫助,尤其是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人的幫助。「我需要另外一種幫助。」他大聲說道,「我需要交際。我需要金融情報。我需要生意背景。我不需要膠鞋①,哪怕是UBCO的我也不要。」①膠鞋走路沒有聲音。這裡指做事詭秘。



    柯蒂斯點了點頭。「我明白。」他把手伸進運動衣上面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沓折疊的複印紙,遞給布裡斯,說道,「金融和生意的材料都在這兒,至少是三大銀行和一打稍小一點的銀行的材料。如果你需要更多的材料,給我打電話。」他把一張紙交給布裡斯,上面有幾個巴黎、羅馬、倫敦和法蘭克福的電話號碼。「不管你打哪個電話號碼,他們都知道我在哪座城市。」



    「至於說到交際,」柯蒂斯接著說,「只要我們駐巴塞爾的經理能給你的,你都能得到。主要是二三梯隊的人員,加上美國領事憑空想出來的。我們已經讓他準備好為你去交際。而且,你當然有伍茲·帕爾莫的關係。」



    布裡斯皺起了眉頭。「帕爾莫?他不住在巴塞爾附近。」



    「在瑞士,住在哪兒都離別處不遠。」



    「帕爾莫。」布裡斯想了一下,「他現在多半已經退休了。我得去看看他。我們已經四年沒見面了。」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帕爾莫喜歡給公眾一個退休的印象。其實,UBCO在歐洲干的一切都要經過他。這一整套新的瑞士計劃就是他的主意。他現在還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說到交際,他可是你王牌中的王牌。他認識所有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認識他。」



    布裡斯瞥了他一眼。對於任何他是帕爾莫的人以及他無功受祿的暗示他都非常敏感。但是這個瘦子用一雙絕無狡詐的眼睛看著他。「當然,」他又補充道,「你還有張隱蔽的王牌。」



    「真的?」



    柯蒂斯嚴肅地點了點頭。「你自己手上就有一張進入瑞士金融界最高社交圈子的入場券。」



    「我怎麼會這麼幸運?」



    「那是六年前在哈佛商學院。」



    布裡斯盯著他。「你別跟我說——」



    「我正是要跟你說。」



    「你他媽的是怎麼挖出這件事的?」布裡斯問道。



    「這是我的事。」柯蒂斯答道,「你說你不需要膠鞋?在這個任務上,你需要所有你能得到的幫助。」他停了一下,然後,老練地問道,「那姑娘後來怎麼樣了?還是朋友吧?」



    布裡斯拿起一條領帶。「我想這件事現在全UBCO上下都知道了。」



    那個人歎了口氣。「我把事情挖出來。我不公開它們。據我所知,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然後,稍稍提高嗓門,「你為什麼會在意?」



    「我不喜歡我的個人生活被買來賣去的。」



    「如果有誰這麼做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布裡斯用手指摸著領帶,沉思著說,「這麼說她又住回到巴塞爾的家中了。我還不知道。」



    「她在倫敦呆了一周,在倫敦城有些秘密談話。」柯蒂斯說道,「她今早飛巴塞爾。」



    「你一直在盯她的梢。」



    「是的。」柯蒂斯站起身來,「一旦我發現了她和你的這層關係,我就得知道她幹了些什麼。」



    「盡人皆知的事了。」布裡斯咕噥道。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如果她到三十歲還沒有結婚,整個財產都要歸到她的名下。」



    布裡斯正在打領帶。他停了一下,從鏡子中看著那個人。「什麼時候?」



    「明年。」



    「但是她有個未婚夫。」



    瘦子又露出了一個堆滿了皺紋的笑容。「還有你。」



    「我們早就沒關係了。」布裡斯說。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鏡子中的那個人的目光。「我們離開哈佛之後甚至都沒通過信。整件事也只持續了一年的時間。」



    「有關係。」瘦子說,「從那以後,她的風流韻事並不多。沒有一件是認真的。」



    「別拿我開心了。」布裡斯斷然地說,「她甚至都記不得我的名字了。」



    「關於你的到達,他們不想張揚,所以她可能不知道你在城裡。不過,巴塞爾是個謠言網。她可能會給你打電話。」



    「她也可能不會。」



    「那你就給她打。」



    「是不是得要你批准?」布裡斯挖苦地問道。



    「你已經得到了我的恩准。我見過那位女士。她,啊,不錯。」



    布裡斯打完領帶,轉過頭來對著瘦子。「這是不是帕爾莫的主意,硬要給我套上一雙膠鞋?」



    「如果你不再找我的話,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了。」



    「可能吧,那又怎麼樣?」



    柯蒂斯聳了聳肩。他拿起風衣。「我也不那麼想見你。」他朝門口走去。



    「嘿。」



    「我一在這兒露面,你就跟我較勁。」



    布裡斯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承認。我……他媽的,有點兒暈頭轉向。」布裡斯笑了一下,「一語雙關。暈頭轉向,睡眼矇矓。而且不太想急著讓瑞士人把我切成乾酪條。」



    柯蒂斯鬆開了門把手。「只要你處理好和施蒂利家族的關係,他們就不敢碰你一個指頭。」



    「你瞭解多少馬吉特?」



    「不多。」



    「我想她不會有興趣護著我。」布裡斯又在那張彈簧扶手椅上坐下來。他看著那個人在桌邊的一把便椅上坐下來。「她是那種思想堅定的人。」



    「固執?」



    「鐵石心腸。很有心計。她比你、我、帕爾莫三個加在一起更像銀行家。」



    「鐵石心腸,但……不是無情?」



    布裡斯沒有馬上回答。他試圖回憶起以前的事,找一些可以報告的東西,一些不齷齪的東西,一些可以用來說女人的東西,說出來又不失為一個紳士,他正開始對柯蒂斯產生好感,不過他仍然把他當作一個低能的美國新教徒,這種人當然在乎紳士風度。



    「不,不,不是無情。有點兒科學,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不衝動?」



    布裡斯輕輕地笑了。「馬吉特·施蒂利沒有衝動的時候,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它已經從她身上消失了。她家幾十代人都沒有衝動了。」



    「我明白了。你到巴塞爾後不會有突如其來的電話。」



    「如果我給她打電話,她未必會搭理我。」



    「但是你要打電話。」



    「你別煩我好不好?」布裡斯火了。



    那個人長久不出聲,然後,平靜地說,「我見過那位女士。不應該那麼難的,給她打電話。」



    布裡斯坐在那裡看著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學著那人的那種漫不經心的不偏不倚。他想知道讓他心煩的是什麼,是被要求給昔日的女朋友打電話,還是意識到她可能不僅僅是個昔舊的女朋友,而他又從來不讓自己承認這一點。似乎沒有必要在過去六年之後來分析一段舊情。不過,現在既然必須這樣,他發現自己無法肯定該把這一切歸到哪個檔案格中。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急急忙忙地把它藏起來不讓自己知道。



    然後他說道:「不,不難。」



    「那麼你會打電話了?」



    「再說一遍,」布裡斯盡可能不讓自己的聲音中帶一點兒怒氣。「別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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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女管家艾爾菲提前一天回來,不啻於提醒家裡的其他僕人女主人要回來了。現在,沒有哪個僕人還會有任何這樣的錯覺,以為女主人剛從施蒂利亞度完滑雪周回來。



    艾爾菲對馬吉特·施蒂利忠心耿耿,但她畢竟是人,而且旋風般的倫敦一周,錦衣華服不停地穿,出入儘是有名的地方,年輕的男子儘是有頭銜的——有一個甚至還是公爵爵位的繼承人!——這一切使整個旅行太有意思了,實在是不吐不快。和艾爾菲一樣,其他的僕人——一共八個——也都是誠實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彼此之間以及和其他太陽底下的瑞士人之間都是平等的。但是他們的確喜歡那種有頭銜的貴族派頭,這是他們這個阿爾卑斯山共和國中所奇缺的。



    這棟老房子在巴塞爾的東邊,位於從一塊高地落入萊因河岸的緩坡上,周圍是幾百畝的草地和矮樺樹林。房子朝北,衝著對岸的德國。河在這裡拐了個大彎。



    因為最近的鎮子萊因費爾登的礦泉浴場到巴塞爾東邊的距離和飛機場到巴塞爾西邊的距離一樣遠,馬吉特便叫出租汽車司機避開那座城市,抄近路去普拉頓。在那裡,她下了出租汽車,看著它掉頭回城。她閒逛了一會兒。測覽了一下櫥窗,然後走到火車站,上了一輛等著接下火車的乘客的出租車。她就是坐這輛出租車到了施蒂利城堡。



    守門人當然一下子就認出了她。她已經拿掉了全防護的頭巾和迪沃爾牌太陽鏡,不過老沃爾夫-迪特裡希從她生下來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即便是穿著厚厚的羅登呢斗篷,也別想瞞過他的眼睛。



    「老天,馬吉特小姐,」他說道,「只要我們知道時間,我們會派車接你的。」



    「用不著。」她叫道。當出租車再次提速的時候,她飛給他一個吻。



    長長的曲線型礫石車道在四輪馬車和出租馬車時代就鋪成了。後來的施蒂利人懶得加寬它,以便兩輛汽車可以錯車。在任何情況下,這條車道都被小心地加以限制,絕不會有兩輛車交錯駛過,只要沃爾夫-迪特裡希能提前給房子裡打電話,就像他現在正在做的一樣。



    礫石車道的兩旁大約在十八世紀中葉就種上了針柏。有些樹年長日久,被新樹替代了。現在,這些樹都差不多有五十英尺,高高地聳立在那裡。在最寬處,也就是從樹根往上三分之一處,其直徑都不過六英尺,園丁和他的助手修枝修得太短了。樹太多了,以至於在城堡的車庫裡有一輛園丁的卡車,上面的裝備是從渥太華、堪薩斯一路運來的。這是一種液壓提升機,可以把人舉到五十英尺的高空修剪劍一樣的樹。馬吉特還記得那天,一艘專門的駁船把它運來,在城堡自己的河邊碼頭上卸了下來。這機器上頭有五架梯子,自動連鎖在一起。園丁不准她爬到梯子上去,但是她還能記起這機器的英文名字,一種「雙驅動天鉤」。



    彎曲的車道加上密密麻麻的針柏,使得出租車在甬道上行駛的時候,馬吉特無法看見城堡。其實不是什麼真正的堡壘或者城堡。在瑞士,一切都是小的——甚至包括名字和單詞,它們常常以「li」這個指小詞綴結尾——這麼大的房子自然也就成了城堡。



    現在出租車駛過了最後一排針柏。房子一下子落入了眼簾。它依舊矗立在小山頭上,那種帕拉蒂奧式的平衡是任何後來的贅疣所無法破壞的。不管怎麼說,其中間三層主樓加兩翼較低的側樓的基本式樣,除非遭到轟炸,否則很難作大的變動。那楓丹白露式的帶窗的正牆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之間那條通向一道寬敞的樓梯的曲線形車道也不會被弗朗茲·約瑟夫統治奧匈帝國時期的一些施蒂利家族的成員相當草率地添置的幾百個種著扭結的矮果樹的赤陶花盆所破壞。



    事實上,當馬吉特叫司機停下來的時候,出租車已經開始轉入這條風景過剩的曲線車道。「請倒車,往右拐。」她指點著司機將車開到一座兩層的過車廳下的邊門。這道門通向一座偏廈,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裡。



    有一段時間,當她在沒有母親的幫助下艱難地過著自己的青春期時,她或多或少地被強迫以女主人的身份照應她鰥居的父親在那一年裡舉辦的幾次晚會。最後,她開始喜歡上這些大型歡快的晚宴。晚宴自始至終都有從蘇黎世請來的一個四重奏組演奏絕佳的室內樂。在特殊的場合,則從慕尼黑請樂師。



    但是過了幾年,她父親墮入了另一種心態,不再歡迎來訪者了。就在她去巴黎的巴黎大學讀學士學位的時候,他開始表現出厭世的跡象。她在美國的那幾年或多或少地使一度精力充沛、喜歡社交的盧卡斯·施蒂利徹底變成了個隱士。



    當出租車在過車廳下停住的時候,馬吉特回想起他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裡每週要去幾天辦公室,但是大部分的事務都是他在這座城堡的書房裡處理的。



    他去世以後,醫生把她叫到一邊,並且使用了「憂鬱症」之類的十九世紀的術語。對馬吉特來說,事情似乎很清楚,如果她留在家裡,為他承擔起她去世的母親曾經擔當的角色,盧卡斯·施蒂利不會死,依然精力充沛、喜歡社交。



    事實上,他在五十五歲的年紀上突然死於血栓病,從感情上講令人震驚,從醫學上講則不可能。當然,沒人嘀咕「自殺」這個字眼,儘管他們和馬吉特一樣都明白,這棟大廈裡有足夠的醫療器械,包括皮下注射器和針頭,這些東西可以讓她父親隨意處置自己的生命。



    她在走上不長的一段台階來到雙開的邊門時,腦海中閃過了「自我注射氣泡」的念頭。



    所以,當艾爾菲和管家烏希衝出門來迎接馬吉特·施蒂利時,發現她像大理石一樣立在那裡,一隻腳已經抬起準備踏上上面一道台階,一道不深的皺紋鎖住了她的眉宇,嘴上顯露出毫無遮掩的驚異。



    「寶貝,怎麼了?」烏希叫道。



    一下子,那驚異消失了。眉頭舒展了。腳落到了台階上。馬吉特·施蒂利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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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刷好馬吉特·施蒂利小姐的毛料衣服並把它們都折好,手洗了她的,仔細檢查了她的禮服,看看有沒有任何需要乾洗的跡象,做完這一切之後,艾爾菲環視了一下這間她的女主人起居辦公的屋子。有窗子的那堵牆對著河,但在這春日裡,遠處的細浪卻閃爍著帶著寒氣的陽光。



    艾爾菲既不喜歡這套房間,也不喜歡這套房間所處的這棟房子。不過,她喜歡她的女主人,工資高,而且給施蒂利家族工作也很有聲望,加之她女主人的衣服特別合她的身,馬吉特·施蒂利不再想穿的昂貴的禮服、毛衣、裙子和休閒裝可是價值不菲的獎金。



    艾爾菲又檢查了一遍房間,然後穿上外衣,從後樓梯跑下樓,來到廚房區,用人司機博多正等著開車送她回城。像往常一樣,他選的不是大車,而是大眾勃比巴斯旅行車。



    博多跟往常一樣像個瘋子似的開著這輛大眾車,想把黃昏時下班的車流擠出巴塞爾。跟往常一樣,他對比他大一兩歲的艾爾菲又來老一套。兩個人便在這輛勃比巴斯的前排座位上一路顛簸著。



    「倫敦一流的,是不是?」



    艾爾菲衝他一皺眉。「那是一座城市。」她以一種她希望是斬釘截鐵的語調說道。用人司機無權知道內部消息,哪怕博多這種聰明的也不行。



    「一座城市。」他模仿著艾爾菲的腔調說著,把車開人逆行道,加速超過一輛拉著乾草車的拖拉機。「和巴塞爾一樣的城市?」



    「要大。」



    這使得博多無計可施,只能傻笑了一會兒。「得了,她自己沒在這些貴族中搞一兩個?」



    艾爾菲的嘴巴緊緊地閉著,深棕色的眼睛盯著前頭的路面。



    「我聽說他們都是同性戀,」博多繼續毫不在乎地說著,「這讓小姐特別沮喪,是不是?」



    艾爾菲露出了冷冰冰的半個笑容,懷著一種殘忍的愉快心情說道:「對於還在和山羊的小無賴來說,這些話的確可笑。」



    博多點了點頭。「而且哪只母山羊也比不上你呀,寶貝。」



    「哦,你已經放棄公山羊了?」



    這話竟然讓博多笑不可支,差一點兒讓大眾車滑出公路衝到路肩上。



    「艾爾菲,我什麼時候才能教你怎麼生活?」



    「你?休想。」



    「我晚飯之前不用回到城堡。我們有幾個小時。」



    「算了吧。」



    「你以前從未有過的幾個小時。」他滿心狂喜地說。



    艾爾菲搖了搖頭。「我同屋的五點鐘準時下班回來。」



    「這哥們兒叫什麼?」



    「是小姐。她叫什麼不關你的事。」



    博多拍了拍艾爾菲的膝蓋。「我知道她叫什麼。她要兩個小時之後才從銀行回來。兩個小時可以讓你魂飛九霄。」



    「就你?」她的笑裡帶有蔑視,卻並非完全沒有興趣。



    一聲尖利的歎息從博多的嘴唇間逸出。「你和你的主人一模一樣。你已經學會了她那套了。」



    「什麼意思?」



    「你們倆都愛戲弄人。她不肯嫁給一個熱血男兒的典範,你拒絕了一個床上功夫比洛恩先生還好的男人。」



    艾爾菲稍微拔過的眉毛輕輕一抬。「是嗎?你們比賽過?有裁判嗎?」



    博多尖聲大笑起來,一邊還拍著方向盤。「你太有意思了,艾爾菲。得了,請我上樓吧。」



    「你可以去找你的山羊。」



    她逃出大眾車,跑進公寓的門廳,稍微停了一下,朝他揮了揮手,便消失在房子裡了。



    這公寓對兩個人來說是小了,她進屋脫下外衣時想。但是一個人住又太貴。她需要一個更可愛的同屋。克裡斯塔·魯赫個不高,聲音不小,溫順得像個機器娃娃似的,人都懶得檢查一下電池還有沒有電。她晚上都一個人呆著,很少和男人出去,從不帶人回來喝一杯。但這實際上是克裡斯塔的公寓,儘管有一大串的人在等著,她卻得到了,這是因為她的父親也在銀行工作。艾爾菲每月直接把她那份錢交給克裡斯塔;從技術上講,她住在這兒是不合法的。



    艾爾菲見過大世面。她不認為自己是那種交際花。這種性格的人別想在施蒂利家找到活幹。但是在她服侍馬吉特·施蒂利的兩年期間,她已經遊覽過各種城市和名勝。而且她的女主人也不反對她自己在這些地方找樂子。



    現在她站在公寓的小門廳,仔細地弄平外衣的領子和袖子,然後掛在門廳的壁櫥裡。這外衣很不錯,開士米的,剪裁得相當好,駱駝毛的顏色,是女主人去年冬天送給她的。



    穿這身衣服,誰會吃博多那套性污辱。穿這身衣服要講究含蓄、隱秘、手腕。這身衣服是要穿了和溫文爾雅的男人,和有教養、有地位、有背景的男人在一起的。



    穿上這身衣服,是要過一種全新的、不同的生活。



    穿著這身衣服,電影明星依在阿爾卑斯山的平台上吸著熱飲料。穿著這身衣服,國際女冒險家橫掃豪華賓館的大廳,在皇室套房裡幽會。穿著這身衣服……



    艾爾菲的嘴巴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縫。別白日做夢了。這件外衣很暖和,差不多是新的。其他的就忘了吧。



    然而,一旦一個人見過大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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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邦特利,」艾裡希叫道,「把跑車發動起來,好嗎?後半天我得拜訪幾個人。」



    艾裡希喝完咖啡,折好邦特給他拿來的報紙,走進更衣室,艾裡希·洛恩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教邦特,他,除非出席董事會或者葬禮,不穿中灰色的上裝和中灰色的背心,不穿衣領漿過的純白襯衣,不系謹慎的深藍色領帶。



    相反,艾裡希穿了一件佈滿花紋的襯衫,套上一條棕色小山羊皮褲子,繫了一條有巴掌寬的皮帶,脖子上繫了條薄軟綢方巾,腳登一雙軟皮靴,靴腰比時下流行的半筒靴稍高。他把穿衣鏡稍稍弄斜,以便看見自己的全身。



    艾裡希消瘦的臉主要是由一組V形結構構成的,就好像是某個卡通畫家打了一連串的勾畫成了這張臉。在他尖尖的下巴之上粗略地畫著兩個V形,一個是由下嘴唇下面那塊肉在匯入下巴時形成的,一個是由上唇中間那個小而尖的唇墜構成的。他的鼻尖也是V形的,雙眼下面顏色較深的部分在多年的放蕩之後現在才開始起皺,這部分也是V形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還在學徒的小丑,剛開始真正學化妝。艾裡希深棕色的頭髮構成個寡婦頂①,因為是朝下指向額頭中間的,就好像是在額間攏出一串相同的溝。①垂在前額中間的「V」字形頭髮(舊時被視為當寡婦的預兆)。



    一個小丑,他想。是的,當然是。如果對艾裡希有什麼一致的批評,那就是這個傢伙沒個正經。



    他轉身離開穿衣鏡,出了房間,小跑著下了樓梯,來到門廳。他記得今天早些時候已經仔細刮過臉了。他希望海倫已經先於她丈夫到家了。不過她足智善變,隨便就可以編個故事說她在某個女朋友家過了一夜。不管怎麼說,是海倫帶來的嫁妝錢支付著部長先生昂貴的政治生涯。不管海倫跟他說什麼故事,他都應該相信。



    而且,艾裡希提醒自己,這是條規矩。別咬餵你飯的那隻手。



    瑞士是個醉心於規矩的國家:關於上帝的,關於家庭的,還有關於婚姻、政治和中立的。像瑞士這樣有意維持一個軟弱的中央政府,以便各州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天地,規矩似乎太多了點兒。



    可能這就是每個瑞士人懷著自豪感實踐著的自我支配的症狀吧。不管怎麼說,有幾個西歐國家給每個二十歲以上的男性公民發一支槍和彈藥,保存在家中,隨時準備保衛國家的邊境?



    然而,艾裡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認為巴塞爾人有點兒瘋。由於靠近法國和德國,使他們明顯產生這樣的懷疑,而且巴塞爾人有點兒古怪是由來已久的名聲,不過名不副實。巴塞爾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樣沉悶虛偽。僅僅是按照瑞士人的標準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悶一點兒。



    艾裡希打開前門,走到臨著萊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過湍急的河水,盯著巴塞爾的老城區、臉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對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經發動好跑車,並開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這輛小跑車的油門轟鳴而去的時候,邦特揮手向他道別。這輛車是大約十年前在倫敦的一個拍賣會上買的,是一輛非常老式的MG車①屬於早期的瑪格納L-2型,三十年代製造,但已經顯示出長式發動機罩和凹式車門的設計,備用輪胎也掛在後行李箱上。車被漆成一種鮮艷的橘黃色。①MG是英國雷蘭(Leylan)公司生產的系列跑車的商標,其中瑪格納L-2型跑車是1933一1934年製造的。



    規矩,艾裡希想著,將小車向右急轉,發出一種他喜歡的聲音,橡膠摩擦光滑的鵝卵石產生出的斷續的嚎叫聲。有些人,他想,規矩越少越好。人們說,規矩製造偽君子,但艾裡希確信,事情絕非如此。是偽君子製造規矩。



    這些年來,他相當徹底地研究了他的瑞士同胞們的性格,從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開始。他媽媽總不忘記教他的兩個妹妹在一套餐桌擺設中如何放一把餐刀才是正確的,(「朝裡點兒放,姑娘們。否則就是告訴你的客人們你要砍他們。」)而且她還制定了一套規矩,規定盤中的食物該推到離盤邊多遠。(「三厘米,姑娘們,一毫米也不能少。讓奧地利人和意大利人把食物弄得亂七八糟的一盤子。咱們是瑞士人。」)更有甚者,她還極其嚴厲地推行這些無聊的規矩。



    直到今天,他的妹妹們都長大成人了,還繼續把食物堆成糊里糊塗的一小堆,準確地推到她們盤子的地理中心位置。她們的孩子也已經被洗了腦子,也把食物放在盤子中間。



    他向左拐,進了阿申福斯達特街。這條街平時就很繁忙,兩旁儘是銀行和其他商業建築。現在就更忙了。下午兩點,正是午飯吃晚了的職員和經理們急急忙忙趕回辦公桌邊的時候。艾裡希知道,巴塞爾是歐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然而就是在這裡也沒有向前衝闖的人群,只有絕望的行人在守著規矩。



    他還是老樣子下車,抬起一條長腿跨過關著的車門凹下去的地方,然後靈巧地跳到人行道上。他有點兒事找他未來的叔叔迪那特,或者更準確他說,是迪耶特找他有事。



    施蒂利家族一般不通過艾裡希和洛恩家族打交道。他父親,行。他表弟威納,行。哪怕是他的白癡妹夫們也行。但是沒有哪個正經的生意人會通過艾裡希處理任何實質性的事務,儘管他掛著洛恩公司的副總裁和首席執行經理的頭銜。



    所以迪那特今天的話題只可能是關於馬吉特。



    艾裡希打量了一下17號這棟灰色石頭大樓,二樓的窗檻花箱中有幾點鮮紅色的天竺葵在微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太漂亮了。監獄般灰色的面孔上有幾點熱鬧的顏色。他的眼簾稍稍往下垂,近乎於眨眼。



    他進了17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上了年紀的接待員,並被立刻領上了樓。迪那特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滿臉堆笑。



    迪耶特·施蒂利現在已經過了六十五歲了,但卻是精神極其矍爍的六十五歲。他還在滑雪,艾裡希知道。他還在風流,但從不在巴塞爾。這種事他從不在瑞士干。所以他很容易矢口否認,甚至對自己矢口否認,他風流。



    看著這個老頭在他的辦公室裡坐下來,艾裡希禁不住想起了本來會成為他岳父的盧卡斯·施蒂利,迪耶特的弟弟。他死得太早了,所以看著這位哥哥依然活蹦亂跳、一肚子花招的時候,總是讓人很驚奇。艾裡希常常想弄清楚盧卡斯死前到底是做了什麼生意,讓他這個做弟弟的控制了施蒂利帝國,控制得如此之牢,甚至在墳墓裡他都可以不讓迪耶特抓住控制權。



    艾裡希得就這個問題探探他父親的口風,或許那老傢伙會說點什麼。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競爭的銀行家之間為對方保密保得比父子間的還嚴。



    「……對洛恩銀行來說是塊不錯的生意。」迪耶特說道。他已經就社交和生意東拉西扯了一分鐘了,用漂亮的辭藻不著邊際地大肆讚揚艾裡希在生意上的敏銳。



    「你可不是大多數人所以為的飯桶。」他接著奉承著。「你知道什麼時候該猛撲過去大賺一筆,嗯?最有意思了。」



    艾裡希輕柔地笑了笑。「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先生,是最高的讚譽。」



    「不,不,不。」迪耶特搖著食指說,但是還了個微笑。「別過分地恭維老前輩。我們要是吹牛的話,你知道,再怎麼吹也不會臉紅的。」



    艾裡希笑得更燦爛了。如果這個偽君子以為他已經贏得了信任,就讓他錯下去吧。「我的經驗是,先生,一個真正的瑞士人所做的一切永遠都不會讓他臉紅。」



    迪耶特那近乎正圓的臉開始像個太陽了。艾裡希肯定,是正午的太陽,那自我滿足的喜悅和想到愚弄了別人時的開心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他完全有可能自己點火就爆炸了。



    「既然如此,」迪耶特突然說道,「以上帝的名義,你什麼時候和我那個混賬侄女結婚?」



    艾裡希依然將笑容貼在臉上。他有幾種方法迴避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可能冷冰冰的回答會讓這個老雜種降降溫。



    「混賬?」



    日蝕。迪耶特的臉起了褶子,但還沒有熄滅。他憋了一分鐘的心頭火,而小巧的嘴巴囁嚅著,蹦出了幾個火星兒。然後:「我道歉,艾裡希。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我是她忠實的奴僕。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是最溫柔的。我的粗魯是不可寬恕的。我乞求你的寬恕。」



    我的上帝,艾裡希心想。他揮了一下子,想掃掉落在他們倆之間那張桌子上的一些不幸的碎屑。



    「但是,艾裡希,你對你自己、對馬吉特、對我、對你的父母、對我們全家,都負有責任。」



    艾裡希聳了聳肩,然後說道:「馬吉特是施蒂利家的人。她也是未來的新娘。她和她的家人定日子,對不對?」



    立刻起了一片雲遮住了太陽、迪耶特似乎考慮了很長時間,艾裡希以為他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被你說著了,」迪耶特然後說道,「既然我們已經無話不說了,艾裡希,告訴我,咱們男人對男人說,為什麼拖了這麼長的時間?」



    「你一定知道。」



    「我?」他摸著他那件灰色外套的邊兒,那裡襯著一條不顯眼的黑色皮線。他那雙短粗的大手很像屠夫或者泥瓦匠的手,不像是拿筆的手。「請行行好,給我透露隻言片語。為什麼她的叔叔、監護人、保護人就得最後一個知道?」



    艾裡希沒有馬上回答。叔叔,沒錯。監護人,別想,馬吉特已經到年紀了。保護人,更他媽的不可能。然後他問道:「我能告訴你什麼?」



    迪耶特舉起一隻肉手,用另外一隻手的肥胖的食指搬著這隻手的指頭說道:「她本可以在你們訂婚之後一年就嫁給你。她沒有。她本可以從哈佛回來時嫁給你。她沒有。從那以後的六年中她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她還是沒有。現在看起來她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嫁給你。」



    「三十歲之前是不會的,不。」



    迪耶特驚恐地瞪大了太陽般的圓臉上的那雙藍眼睛,結果使得眼睛周圍原本光滑地罩在肉墊上的皮膚起了深深的皺紋。「原來是這樣。」



    「我不相信你是才知道。」



    「我和你一樣瞭解這個情況。」迪耶特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而且我知道我已故弟弟遺囑的每一行。他的如意算盤就是盡一個墳墓中的人之所能,給我們造成最慘痛的傷害。」



    艾裡希聽著這戲劇性的語言在屋子裡隆隆地迴盪了一分鐘。他也像這個人一樣喜歡演戲,但還沒喜歡到不加批評地看著這種表演的程度。



    「那麼我最好告訴你,」他說道,也懶得注意措辭了,「儘管她沒有對我說一個字,我敢肯定她三十歲之前不會結婚。這樣的話,她就可以以自己娘家的姓直接繼承遺產,用不著她丈夫介入到她和控制權之間。」



    「這不是介入的問題。」迪耶特向他保證道,「丈夫的後面有法律的全部力量。」



    「不會維持太久的。」



    「他們不會頒布實行這個怪物的,所以他們聰明地稱之為改革。」老人聲明道。



    「那個《廢除父權製法案》?」艾裡希答道,「那是改革,沒錯。而且會實施。」



    「但幾年之內不會。」



    「可能吧。」



    迪耶特的圓腦袋左右搖著。「我不是傻瓜,艾裡希。我知道什麼芝麻大的問題會讓選舉人激動。我知道一旦我們給了婦女選舉權,《廢除案》也不遠了。但我們還有時間。」



    「我們?我們男人?我們這些敬畏上帝的瑞士男人?」



    那顆腦袋還在慢慢地搖著,好像是在傷心。「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廢除案》成為法律之後會怎麼樣無關緊要,只要你娶了她。」



    「而你也沒明白我的意思。」艾裡希有點兒刻薄地反唇相譏。「馬吉特的律師,我敢肯定,已經給了她充分的理由讓她相信,只要她以娘家的姓繼承了她施蒂利的財產——也就是,在三十歲時——她此後所嫁的任何一個丈夫都不能控制她。盧卡斯·施蒂利的律師們當初寫遺囑時也許不是這麼打算的,但是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會發生。」



    迪耶特什麼也沒說。屋子裡一片寂靜。甚至阿申福斯達特街上傳來的噪音也進不了艾裡希的耳朵。他今天還有兩個約會,而這個傻瓜在拖延他的時間。



    圓腦袋又開始左右搖晃,現在卻是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艾裡希。」這聲音在顫抖,不再是尖利或者甜蜜,而是透著蒼老和被出賣,「你都告訴了我些什麼,艾裡希?」



    「你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



    迪耶特看上去真的吃驚了。他不再顫抖了。「什麼?」



    「那麼,告訴我,」艾裡希問道,「為什麼她已經是助理副總裁了,全國這個級別上唯一的女性?這難道不是你的方式,培養她擔任我們都知道她必將擔任的角色嗎?」



    迪耶特的嘴開合了兩次,就像魚缸裡的一條頂在玻璃上的熱帶魚。他似乎正試著既吐出幾個字同時又吸氣。他把自己胖乎乎的身軀從桌邊撐開,讓他屠夫一般的手在外衣的皮花邊上上下摸著。



    「聽著,」他之後說道,「她要求幹這些工作。我能做的就是推遲把這些工作交給她。但是,如果有誰以為,早晚,施蒂利家的財產會被一個女人統治著,他就是個傻瓜。」



    「馬吉特相信她會。」



    「他媽的,瞎胡鬧,神經不正常!」迪耶特脫口而出。之後,急切他說,「我愛她,這個姑娘,像她父親一樣。我很喜歡她。但是她正用這種美國式的愚蠢毀掉自己。全部都是民主的臭。」迪耶特以陰鬱的腔調說道。他擺出一副厭惡的面孔,揮了兩下沉重的手。「最有意思了,嗯?他們感染了她的大腦,又把她出口回瑞士,就像一個……一個……一個傷寒菌攜帶者。」他氣急敗壞地說,「太過分了。」



    艾裡希站起身來,以便打斷迪耶特,讓他少說兩句,免得他那通風不暢的陰溝腦子中再流出什麼東西來。「所以,你看,」他說道,「我無能為力。馬吉特高興了就會結婚。」



    當迪耶特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冷了下來,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她犯了個大錯誤,這個倔丫頭。她的律師給她出了些餿主意。《父權法》白紙黑字寫在那裡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它一直保護男人在任何一個家庭中的至高無上的決定權。他的話才算數……從法律的意義講,不管她是婚前還是婚後繼承的財產,她丈夫的話還是法律。」



    艾裡希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俯視著這個老頭。「別太肯定了。」



    迪耶特爬起身來。他比艾裡希矮一個頭,所以他就站在桌子後面沒動。「法律就是法律,艾裡希。作為她的丈夫,你的話就得聽。《父權法》保護你在這方面的權利。而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投入我最好的律師不讓她獨攬大權,不管我弟弟的遺囑是怎麼說的。對於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艾裡希心想,你已經這麼幹了,而且已經想出了一打的鬼點子。他朝屠夫的右手伸出手去。「馬吉特明顯不是這麼想的。」他用悅人的語調說道,「可能是她的律師給了她充分的理由這麼想。」



    「她的律師?」迪耶特暴叫起來,他的圓臉再次發光,這次卻是因為憤怒。「她沒有哪個律師的名字不是列在我的工資冊上。你以為我會讓她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迪耶特的手像條大烏賊似的夾住了他的手,但是既不涼,也不粘滑,而是又熱又干。「我們都愛她,艾裡希。我們為我們的小馬吉特祈禱。為了這個可愛的姑娘,沒有什麼我不能做的。」



    或者是針對她,艾裡希心裡加了一句。他抽出了他的手,走到迪耶特辦公室的門口。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個老頭。「有你照顧她,她太幸運了。」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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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沃爾特·施蒂利站在小旅店的院子裡,向載著他的三位日本生意夥伴回巴塞爾——莫爾豪斯機場的那輛配司機的標緻車揮手道別。等到那輛車走遠之後,他才坐進自己的那輛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命令司機回辦公室。



    他瞥了一眼表。兩點四十。但這是沒有辦法的,沃爾特為自己開脫。當白狐謀勝之時,日程安排又算得了什麼。自然,當他遲了將近一個小時回去的時候,他的同事們會以奇怪的目光看著他。當然,他們會對自己發老闆兒子的牢騷。畢竟,這是他們的用處:以其目光短淺和瑣碎,襯托像沃爾特那種的偉大的商業敏銳。通過對比更能顯示出他的光輝燦爛。通過他們無法逃脫的卑微,而把他提到新的高度。



    但是他今天心情很好。他徹底地蒙住了那些日本人。他們可能懂得生產。他們甚至也懂金融。但是他們不懂銷售,而沃爾特懂。



    他剛剛結束了一筆,在開始階段,對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來說,非常小的生意。但是有更大的考慮。像所有忠誠的瑞士人一樣,沃爾特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為他們國家的鐘錶製造業發愁。除了幾種極高檔的鐘錶和計時儀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面臨困境,尤其是中、低檔鐘錶。這些東西或多或少地被便宜一些而質量並不差、甚至更好的日本表掃出了全世界商店的櫃檯。



    儘管誠實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都能有充裕的失業救濟金,但無所事事是輕罪,而貧困卻是重罪之首。沒有一個身強力壯的瑞士人能忍受自己沒有工作可做。而且沒有一個瑞士人能冷靜地思考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一些忠誠的同胞已經無所事事,生活困窘,或者即將如此,如果他們工作的鐘錶廠停了業的話。



    所以,沃爾特坐在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後排,靠著椅背,看著春天可愛的阿爾薩斯鄉村從車窗前流過。今天,日本人在旅館裡吃過一頓極好的酒宴,宴後每人一升任何李斯陵葡萄酒所無法比擬的73年摩澤爾葡萄酒,之後簽訂的協議是為新開發的頗受歡迎的便攜式電子計算器中的一種提供機心、電路和數字顯示器。不過是按部就班而已。但是就是這個協議會讓他們在生意上剖腹自殺。



    他們永遠也懷疑不到,沃爾特想著,這時他的車向東急速朝巴塞爾城駛去。為這種微小的固體電路所編定的程序不僅可以進行典型的加減乘除計算,還有一系列特殊的功能,包括固定價格百分比,資本遞減百分比,米制換算和幾種這類小型掌上計算器所不多見的機巧。



    這種小計算器實際上是特製的,用於銀行、經紀業和其他金融機構。



    日本人同意為這筆生意保密。他們同意不在電路板上印自己公司的名字,或者,更主要的是,不刻上「日本製造」。和兩個非常有聲望的東京企業的談判就是在這一點上談崩了。他們堅持銘刻「日本製造」,沃爾特一直在尋找一家日本公司同意這些條款,並且最終找到了一家。這些笨蛋。



    那些失業了的瑞士鐘錶匠,儘管他們的手指可能不如日本人的敏捷,卻精通這種工作,他們將被安排在巴塞爾以南的秘密工廠中。在那裡,他們生產小計算器的金屬及塑料外殼,安裝日本的電路,測試調整機械性能,裝箱運往全世界,每隻箱子上顯眼地表明商號名稱「施蒂利康」,旁邊就是「瑞士製造」這幾個字。



    施蒂利的名字印在便攜計算器上,這是主要針對世界各地銀行進行的廣告攻勢中關鍵的一步棋。「施蒂利棒極了」或許是條不錯的宣傳口號,沃爾特想。這條口號雖沒有他的廣告人員創意出來的一些口號中的那種口氣,但是他遠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富於創造力。或者是「施蒂利更棒」。要不要個驚歎號呢?「太棒了,有施蒂利的名字!」或者,「施蒂利只有最好!」再多幾個驚歎號?「如果是施蒂利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讓搞刨意的人折騰去吧。付給他們大筆的瑞士法郎,就是讓他們玩文字遊戲。



    深灰色的梅塞德斯漸漸慢了下來。沃爾特的腦袋也不再浮想聯翩,計劃的倒數第二步是把這些計算器賣給銀行、保險公司、股票交易所,以及所有用得上這些特殊功能的專門的辦事機構。在金融界中,施蒂利的名字有著相當的份量。但這不是最後一步。



    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在全世界「傾銷」這種計算器。其零售價將低於與之競爭的日本機器的價格。他實際上是要通過偷竊的手段從發明小型計算器的國家日本手中挖走一大塊市場。而且是用他們自己的電路。



    價格低廉,加上施蒂利的名字,這是誰也無法抗拒的。一旦佔領了市場,計算器的價格將升到一個可以贏利的水平。人們希望如此。物價總是在漲。



    除了讓瑞士工人把盒子套在日本的機心上這筆名義上的勞動力開支之外,他不需要實際的生產支出。他將以極優惠的利率為購買日本電路板提供資金。這樣的話,只要稍一漲價,整個計劃就會有豐厚的利潤,這就取決於產量了。



    梅塞德斯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前面停了下來,沃爾特下車時有點兒站不穩,這在六十歲的人身上是很正常的,但對於一個還沒過三十五歲生日的人來說就不正常了。



    春天太陽的弱光使他的金髮和淺色的眼睛看上去更加蒼白。就在門房將銀行的門拉開的一瞬間,他從門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白狐?白騎士!沃爾特用手指將頭髮攏朝一邊,以掩飾一下在他這個年紀頭髮已經開始稀疏的事實。一旦家族裡的其他成員知道了今天午餐的結果——他沃爾特會特意地廣泛傳播這一消息——每個人都會一下子明白誰命中注定是整個家族的真正的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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