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本宮再如何被你踩於腳底也是曾經的國母!」夏夢嫻語音沙啞,似寒冬臥於冰雪之上的孱弱寒鴉,她扶著床緩緩站起,卻是有些微微顫抖。
藉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一瞧,朱成璧陡然發現,夏夢嫻竟然穿著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想必是從鳳儀宮裡帶出來的,而那一匹青絲雖是白得厲害,但依舊是挽成端正的凌雲髻,絲絲不亂。
夏夢嫻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竟似一道迅疾的閃電劈來,朱成璧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只靜靜平視著她。
似有暗潮在這間小小的屋子內湧動,夏夢嫻與朱成璧,這是紫奧城昔日和如今最尊貴的兩位女子,彼此正怒目相視,似是激起了無數冰涼徹骨的浪花擊岸,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奔湧潮水,揮灑前仇舊恨,要狠狠算清這筆賬。
然而,紫奧城裡的賬,又如何算得清、如何理得順?今日,你意氣風發、貴傾六宮,他日,你便成了階下之囚、枯等末日。
朱成璧緩緩道:「終究,這隆慶朝也只有你做過皇后,這皇后鳳衣,雍容華貴、克盡至尊,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看到威儀。」
夏夢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今日,只有你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以為還會有誰?」
「皇上呢?」
「皇上與舒貴妃在桐花台。」朱成璧悠悠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點點香塵,「他早已厭極了你,怎會再見你這張臉。」
「桐花台?」夏夢嫻自嘲的一笑,眼角微微漫出淚意,尖刻的皺紋肆意張揚,如一張破舊的蛛網,她陡然提高了音調,如利劍的寒冷鋒芒,「朱成璧啊朱成璧,看來你也不好過,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啊!他不管你,他只在意那個擺夷賤婢!」
朱成璧淺淺一笑,曼聲道:「那您以為,本宮是應該與她阮嫣然鬥個你死我活才罷休,還是在德陽殿內終日以淚洗面呢?從阮嫣然進宮開始,你我就應當明白,只要她在紫奧城一日,你我都失盡了得盡恩寵的可能。」
良久的沉默在昏暗的屋內蔓延,彷彿時間的腳步,無聲無息。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真是報應不爽,你害死那麼多人,如今能留你一命,皇上已是格外開恩。」
夏夢嫻毫不在意,只揚一揚眉道:「本宮是為了自己,那又如何!倘若不是本宮無有所出,又怎會一敗塗地!」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輸到如此田地,可明白是為什麼嗎?」
夏夢嫻雙手微顫,眼中的恨意逐漸積聚,如熊熊的烈火燃起,直欲將朱成璧吞噬:「朱成璧!你幾次三番算計我!本宮敗落到此種田地,還不是拜你所賜!」
朱成璧搖一搖頭,輕輕一笑,對她凌厲的目光置若罔聞,喚道:「竹息。」
竹息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張微黃卷邊的紙張,恭敬遞到夏夢嫻面前,笑道:「皇后娘娘請過目罷。」
夏夢嫻不明就裡,只是接過那張紙,只一眼,便如遭雷擊一般,眼中從不可置信到惶然震驚再到濃烈稠密的恨意,她的雙手雖如秋風中被吹落枝頭的黃葉一般顫得越發厲害,但卻緊緊扣住那張紙,似抓住獵物的鷹隼,厲聲喝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朱成璧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一字一頓道:「徐太醫,徐長華!」
夏夢嫻猛地衝上前來,動作迅猛,似敏捷的獵豹,一把狠狠抓住朱成璧的衣領,竹息嚇得面無人色,狠狠斥道:「你瘋了!快放開娘娘!」
夏夢嫻回首狠狠瞪向竹息:「住嘴!」語畢又緊緊迫住朱成璧淡然從容的目光,「是林若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夏夢嫻的力氣極大,朱成璧卻也不怕,只笑盈盈覷著她:「您既是明白人,又何必再來問我?」
夏夢嫻愣神片刻,緩緩鬆開朱成璧,手中的紙張飄落地上,「難再有孕」四個小字格外醒目,在夜色中竟透出一絲冰冷的幽光。
「難怪。」夏夢嫻喃喃自語,「難怪她在我面前如此恭敬,她一早便算計準了,我不能有孩子,她好狠毒的心。」
朱成璧徐徐打斷:「不論是林若瑄做的,還是旁人做的,你我並不知情,不過倒有一點確定,她既然知曉你不能有孕,那麼必定是撇不清關係。」朱成璧淺淺一笑,「左不過,林若瑄已經死在了你前頭,你若有話要問她,來日去了地下好好審她便是。」
夏夢嫻虛弱的一笑,緩緩跌坐在地上:「我很可笑,是不是?我看錯了皇上,以為他能回到我身邊,我苦苦等了三十年,結果卻等來了阮嫣然。我看錯了林若瑄,我以為她能幫我扳倒湯馥嫻,沒想到,她卻先對我下手。我看錯了賀婉儀,看錯了睦嬪,看錯了韓雅潔,我以為可以扳倒你,誰料她們個個都不中用!」
朱成璧正一正褶皺的衣領,平靜地俯視著她:「你還能明白過來,也不算枉了自己這一生,既是知道自己最大的短處便是看人不准、任人不察,你去了奈何橋,便好好向孟婆討一碗湯,來生再做個聰明的。」
夏夢嫻目光如錐,直欲扎進朱成璧心底:「如今你得意了,就來給本宮說教麼!本宮死了又如何?你眼睜睜看著阮嫣然得盡恩寵卻毫無反擊的勝算,你的日子,只怕比這錢糧胡同更難熬!」
朱成璧緩緩轉身,香案上供奉的沉香依舊在靜靜燃燒,一縷縷的香霧升騰上去,又瀰漫開來,彷彿夏夢嫻逝去的榮華與韶光。
朱成璧聲線清冷,似那初冬薄薄的晚霜:「好過如何,難過又如何?人最要緊的,不是眼下的利益榮光,而是來日的霸業宏圖。」
夏夢嫻一怔,轉瞬已是明白過來:「你不爭寵,是因為你不屑一顧,你在乎的是帝位。」夏夢嫻唇角一勾,冷冷笑道,「所以阮嫣然就算日日承寵也是無妨,你只要為玄淩鋪好來日的路便足矣,我真是小瞧了你。」
「紫奧城,從來就是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朱成璧輕輕一點夏夢嫻微干的嘴唇,「早早明白這一點,便能早早脫離苦海,所以,本宮能贏過你。本宮如今執掌六宮大權,你,卻只能在這裡苦苦等死。」
夏夢嫻淒絕一笑:「你贏過本宮?你錯了!」暗啞的笑意漸濃,如撕裂的布帛,催耳而驚心,「朱成璧!你眼中只有帝位,你別忘了,你也是女人!你得了帝位又如何!本宮輸的徹頭徹尾,你真當你自己是贏的徹心徹骨麼!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朱成璧渾身一震,不由倒退兩步,夏夢嫻極力撐著站立起來,背靠著門框,幾乎搖搖欲墜。
「那又如何!」朱成璧怒視著她,雙手狠狠握住,「本宮來日既入主頤寧宮,便是天下至尊、便能母儀天下!」
「來日史書工筆,你不過是一個冰冰冷冷的太后,就算後世再如何為你累加尊號,就算你威加海內,名傳漠北,也遠遠抵不上阮嫣然!那是因為,她幾乎得盡了一個男人所有的愛啊!」夏夢嫻一語未必,連聲喘息,兩行淚水緩緩流出,映著月光流轉,仿若兩柄極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向朱成璧的心,沉痾翻動,傷痕纍纍。
「你到底還是年輕,你還不懂。」夏夢嫻止住了喘息,靜靜轉身,只留給朱成璧冰冷的背影,「等你白髮蒼蒼,等你坐在頤寧宮的窗下獨望夕陽,你便明白,再多的權力,都遠遠及不上你所擁有的美好回憶,就算你日後能將舒貴妃幽禁於關雎宮一生一世,你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夏夢嫻緊緊握住雙手,似是拼上了全部的氣力,突然向院中奔去,朱成璧一愣,匆忙出門,卻見她舉袖蒙面,一頭撞入院中那口廢棄的水井,「砰」的一聲如同一記悶錘狠狠砸落。
夏夢嫻那樣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不會給旁人得意的機會,到底是夏氏一族的女兒,這樣的心性,普通官宦人家又如何養得出?
朱成璧雙腳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竹息忙扶住她,急急喚道:「娘娘,您別聽她的,您還有四殿下。」
朱成璧目光淒涼,緩緩掃過那口水井:「她說的對,其實,我與她,具是輸得一敗塗地。」
竹息低低道:「紫奧城從不允許專寵,一旦有人專寵,所有人,都會輸,但那專寵之人卻並非良善,間接害死這麼多條人命,她才是真正的魔鬼!娘娘,錯的不是您,也不是夏氏,是阮氏,是她,擊破了所有人的希望,即便青史留名,後人,也不會羨慕她分毫!」
朱成璧緩緩吸一口氣,望向夜幕中那一輪玉盤:「她不需要贏得後人的羨慕,她只需贏得自己這一生不負,便足夠了。」
第五十八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3)
應憐夜半幽夢生(3)
夜幕下的桐花台有些朦朧,陳正則負手站立,晚風輕拂,桐樹的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細響,奕渮踱著步子過來,唇角慢慢漾起笑意:「你做得很好。」
「微臣能居於工部郎中之位全仰仗王爺提拔,微臣日後自當為王爺效力。」
奕渮冷冷一笑,有微微的寒意湧起:「你已經效力了。」
「轟」的一聲,不遠處有大片大片塵霧湧起,慌忙回首,桐花台的所在,早已是一片廢墟。
「啊!」陳正則猛地從書案上跳起來,卻一頭撞上了旁邊的水部郎中管笠,管笠正握著毛筆、似在思索,被陳正則一嚇,手腕一抖便給自己畫了個大花臉,不由勃然大怒:「你做什麼!」
陳正則愣了片刻,方才明白自己是做了噩夢,沉沉吁了一口氣,忙拱手道:「管大人息怒。」
管笠皺了眉頭道:「高公公來了,指名要你出去。」
陳正則慌忙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高千英卻是滿面喜色:「恭喜陳大人,皇上對大人修葺的桐花台甚為滿意,特賜黃金二十斤,布百匹,衣十領。」
陳正則忙叩首謝恩,想了想又取了兩錠元寶遞過去:「公公辛苦,小小意思,權當是公公的茶錢,還望公公笑納。」
高千英雙目微垂,忙放入袖中,又笑道:「本公公剛剛去了紫奧城,將皇上賞下的一對紅木銀絲百壽紫玉如意賞給了恩嬪小主,小主叫大人好生表現著,也好給紫琅陳氏一族多添榮光。」
陳正則滿面笑容,恭敬道:「多謝公公好意。」
回了公堂,一眾官吏紛紛道賀,陳正則正與眾人說笑,卻猛然發現腰間的玉珮似是遺漏在屋外,忙出了公堂去尋,轉過牆角,卻見高千英與管笠正低低說著什麼,一時間好奇心大盛,便悄悄躲在了牆後。
高千英低低道:「之前皇上似乎有意晉陳正則為工部侍郎,幸虧是我提到了他跟恩嬪的關係才給攔住了,皇上素來不喜嬪妃與外臣關從過密,也不願恩嬪小主榮寵過盛危及舒貴妃娘娘的地位。倘若我當時攔不住,你現在還能有空站在這兒跟我說話麼!」
管笠急道:「高公公,我如今也是沒得法子,他陳正則領了個好差事,我呢?前頭杜侍郎已經把水部打點得妥妥帖帖,我現在完全淪為了一個處理公文的主兒。」
高千英嘿然一笑:「水部妥帖了麼?管大人此言差矣,水部哪兒妥帖、哪兒不妥帖還不是您說了算,皇上可不管什麼妥帖不妥帖的,只看著是誰把那不妥帖之事給處理好了。」高千英上前兩步,拍一拍管笠的右肩,「工部侍郎暫缺一位,卻是缺不得太久,你我非親非故,我幫得了一次,幫得了兩次,未必能幫到第三次,管大人好自為之罷。」
管笠唯唯稱是,待到高千英走遠了些,忍不住斥道:「不過是個內監!倒做得一派威風起來!白白孝敬了那麼多銀子上去,沒撈到工部郎中的肥缺,只得了水部郎中,如今又不肯幫我多說幾句好話,十足的廢物!」
待到管笠罵罵咧咧走遠了,陳正則卻仍愣愣地站著,手心因為緊張而浮起的汗意由了秋風一吹,便是陣陣的寒涼,手心涼便也算了,溫水裡浸一浸自是能暖過來的,只怪自己還太年輕,不懂得官場險惡,如今真真切切是眼見其景,只覺得心裡頭是涼得厲害,所謂官場險惡,只怕此種情狀,卻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梁王府,江承宇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書房,奕渮正在書案旁整理文書,聞得他風風火火進來,皺了眉頭道:「江大人似乎不懂得敲門,還是不知道本王在這裡?」
江承宇咳了一聲道:「王爺錯失大好良機,卻在這細枝末節上較這些功夫麼?」
奕渮微微一笑,緩緩站起:「本王一早跟你講過,本王最信任的人便是你,那麼,江大人可否明明白白告訴本王,所謂金匱之盟,到底是出自你的猜測,還是你編出來的套子?」奕渮在江承宇面前站定,身子微微前傾,只把一雙烏黑如墨丸的眸子迫住他微有閃避的眼神。
江承宇有些惶恐不安,後退兩步,想了想仍是難以壓住心頭的懊悔:「畢竟是難得的機遇,倘若微臣能效仿陳橋驛為王爺黃袍加身……」
奕渮截住話頭道:「本王這個時候選擇不出手,自有本王的道理。本王且問你,虛名與實權,哪個重要?」
江承宇一凜,忙道:「自然是實權。」
奕渮輕輕頷首:「如今本王身擔監國之責,滿朝文武,何人不看本王的眼色行事,就算來日玄淩登基又如何?黃毛小兒,有何能耐與本王對抗?」
江承宇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王爺的意思是,只要王爺大權在手,琳妃必然要獲取王爺的支持才能問鼎帝位,王爺不需一兵一卒,就能牢牢把控朝政。琳妃為求帝位,自然得許給王爺諸多利益,這可比皇上托孤、諸臣制衡來得更為自在!」江承宇面色一喜,轉而卻又被憤恨取代,「但是,要王爺對弱母幼子行叩拜之禮,微臣依然心有不甘!」
奕渮緩緩轉動玉扳指,淡淡一笑:「無妨,可仿照前朝設立攝政王一位,只怕來日玄淩見到本王,還要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叔父攝政王』!」
江承宇會意笑道:「能使得天下至尊的皇帝對自己俯首帖耳,王爺是大周朝第一人不說,後世諸人也難以逾越王爺的地位。」江承宇哈哈一笑,又道,「那麼,王爺只等著那位琳妃求上門來吧。」
奕渮徐徐轉身,只看著桌上處理好的一疊文案,這些文案,如今只缺一枚玉璽朱印,遲早有一日,自己要將這生殺予奪的大權握於掌中!
「你不必擔心。」奕渮忽而一笑,眸光澈亮,如利劍的鋒芒,「對這位琳妃娘娘,本王最有把握!」
隱月閣,傅宛汀坐在床頭,正拿了比翼鳥的圖樣比劃,卻聽得寒玉進來稟道:「小主,琳妃娘娘來了。」
傅宛汀一愣,便欲起身行禮,朱成璧卻幾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笑盈盈道:「傅妹妹這是做什麼,既然有傷,便好好坐著吧,難不成還跟本宮拘這個禮數麼?」
傅宛汀怯怯道:「嬪妾惶恐,娘娘不怪罪便是。」
朱成璧掩口一笑:「妹妹一個月之內連升數級,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本宮又如何會怪罪妹妹?只希望妹妹好好養著,早日好起來罷了。」語畢,笑了捧過竹息端著的金絲燕窩,盈盈笑道,「皇上知道妹妹需要靜養,又兼之朝政繁忙,回宮之後也沒能親自過來看妹妹,特特囑咐了本宮給妹妹送些補品,也是皇上與本宮的一番心意。」
傅宛汀接過金絲燕窩,訥訥道:「多謝皇上、娘娘厚愛。」
朱成璧瞥見床頭的比翼鳥圖樣,不由含了笑意:「妹妹是打算做些刺繡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既是妹妹親自做的,皇上一定會喜歡。」
傅宛汀眉眼低垂,低低道:「娘娘取笑,嬪妾笨手笨腳,如何能得皇上的眼緣。」
朱成璧心裡有數,卻只淺淺一笑,揮了手讓一旁的宮人下去,又柔柔一握傅宛汀的手,輕輕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但你已是妃嬪,你得寵也好,失意也罷,萬萬不能喜怒形於色。」朱成璧略略一頓,「你在關雎宮的事,本宮也有耳聞,你不必怨恨皇上。」
傅宛汀一愣,急忙分辯道:「嬪妾沒有,娘娘,嬪妾能有今日,也是十分知足的。」
朱成璧一按傅宛汀柔軟的手心,莞爾笑道:「那麼,這比翼鳥的刺繡是真的做給皇上的麼?」
饒是八月底、九月初,秋風漸涼、秋意瀰漫,天氣早已不再那麼悶熱,穿堂風習習而過,最是舒適清爽,但傅宛汀的背上,卻是涔涔出了一層的薄汗,膩膩地貼著小衣,只覺得分外難受,傅宛汀雙手微顫,雖然想竭力平靜下來,但驚慌失措的眼神早已出賣了自己,她只覺得喉頭發澀,似生出了細如絨毛的小手,一點一點抓撓著自己的心,她艱難地開口喚道:「娘娘。」
「本宮不會為難你,因為你心裡的苦楚,本宮並非全然不明白。」朱成璧翩然起身,「你的足傷已然痊癒,一味裝病躲著也並非可取,後宮之中,最能殺人於無形不是設套謀算、施法下咒,而是流言紛擾、空穴來風,本宮今日來訪,便是要妹妹明白,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妹妹聰慧,自然能夠分辨。」
傅宛汀微干的嘴唇輕輕顫抖,聲線幽微如襁褓嬰兒的呢喃:「嬪妾,嬪妾明白。」
朱成璧輕輕一點傅宛汀的唇心:「本宮給你一次機會,你萬萬不要辜負了本宮的一番美意,否則,即便本宮有心救你,也終究是鞭長莫及。」
第五十九章 欲卷珠簾秋意長(1)
欲卷珠簾秋意長(1)
回含章宮的路上,竹息見朱成璧一直有些沉默,便揣度著道:「娘娘的意思,芙蕖娘子應該明白,娘娘不必煩心。」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只道:「我也是可憐她,大好的青春韶光,就只落個終身與箜篌為伴的日子,如今,最後一絲念想也要被生生斬斷。」
竹息見四下無人,方輕輕道:「也虧得木棉機靈,能發現其中的關竅,否則,只怕奴婢也被蒙在鼓裡。」
朱成璧點一點頭:「眼下,芙蕖娘子倒是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本宮都不在意,要緊的是孫傳宗,他掌控著驍騎營,是本宮不可或缺的力量,幸而也只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夢,否則倒真是棘手。」朱成璧輕輕吁出一口氣,緩緩一轉手腕的碧玉蓮花鐲子,「至於木棉麼,也是該早作打算了。」
數日後,卻是一個清爽的好天氣,竹息正尋了幾支金桂準備插到碎玉青釉雙耳瓶裡,轉首卻見木棉端了桂花棗泥糕進來,不由笑著對朱成璧道:「這倒是應景,奴婢剛剛尋了金桂回來,木棉便做了桂花棗泥糕。」
朱成璧擱下手中的《齊民要術》,亦是笑道:「且看那桂花棗泥糕的色澤便知道真真是好東西了。」
木棉淺淺一笑:「娘娘不嫌奴婢手笨便是了,這兩日御花園的金桂開得最佳,過了這個時令再做桂花棗泥糕便失了那股子清香味兒,口感反而是轉了鈍了。」木棉捧了那纏絲白瑪瑙碟子輕輕擱到案上,又取了一對銀筷子恭敬遞給朱成璧,笑道,「做法倒是不難,只不過要著重一個『巧』字,桂花糖蜜最當是精細的功夫,得文火慢慢燉著,每半個時辰再加入麥芽糖、蜂蜜少許,如此兩三個時辰下來,才能煮得粘稠、燉得入味。」木棉歷歷數來,如數家珍。
朱成璧夾了一塊細細品嚐,不覺含笑:「確實清香,木棉有心了。」語畢擱了筷子向竹息輕輕一笑,「這樣好的手藝,倒叫本宮捨不得放了她出去了呢。」
木棉一怔,忙跪下誠懇道:「奴婢願意伺候娘娘一輩子,只要娘娘不嫌著奴婢便是。」
朱成璧淡淡一笑,捧起金駿眉啜飲一口,悠悠道:「你倒是肯呆在宮裡,本宮只怕被你伺候成楊玉環那般豐腴罷了。」語畢微微一頓,揮了手讓木棉起來,也不說話,只仔細端詳著她。
木棉不解其意,不由紅了臉道:「娘娘怎麼這樣看著奴婢。」
朱成璧溫言道:「放眼含章宮,除了竹息與竹語,本宮最是器重你。」
木棉受寵若驚,忙道:「能得娘娘青睞,是木棉幾世修來的福氣。」
朱成璧恬和微笑道:「福氣麼,你可好好揣著,別弄丟了便是。」語畢又端容道,「話說回來,本宮曾經問你,是願意嫁與一不相愛之人為妻,還是嫁與一相愛之人為妾,可還記得?」
木棉微微驚愕,垂眸道:「奴婢記得。」
朱成璧微微頷首,徐徐道:「朱祈禎的塤真當是不錯,不然木棉的心思怎麼總往神機營去呢?」
木棉不意朱成璧突然提起,不由是措手不及,慌忙跪下道:「娘娘明鑒,之前是因為帝姬一直在等……」
朱成璧淡淡截住話頭,淡漠一笑:「本宮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本宮現下好奇,朱祈禎向來對人對事總是淡淡的,怎的倒肯為你吹塤呢?況且皇上素來不喜妃嬪與外臣過從甚密,玉厄夫人的例子且擺在前頭,你與他來往過多總是不好。」
木棉是大氣也不敢出,躊躇片刻道:「奴婢省的,奴婢不再與朱大人來往便是。」
朱成璧卻也不應答,只靜靜地看著那纏絲白瑪瑙碟子,錯錯縷縷的光影從窗邊漏入,碟子純白而幾至透明,這樣的錯覺,竟似乎能看到自己無數隱秘的心事一般。
朱成璧盈盈笑道:「不再來往?本宮可不想做王母,沒得拔了簪子劃道星漢來隔了你們的緣分,既然你們互生傾慕,本宮便做下主來賜你為朱祈禎的側室如何?」
木棉聞言猛地抬頭,似是不可置信,只是看著朱成璧發愣,倒是竹息撲哧一樂,道:「木棉可是歡喜傻了,竟然連謝恩都不會了嗎?」
木棉滿面燒紅,只是囁嚅:「奴婢,奴婢……」
朱成璧揚一揚眉,莞爾笑道:「朱祈禎雖已娶了嫡妻,但如今既已是神機營統領,不納一門妾室終究也是說不過去,你既是從含章宮出去的,想必邱藝澄也不敢輕易小瞧了你去。」朱成璧笑著一攏鬢邊的碎發,鬢角點綴著的一支珠釵垂下的銀線流蘇沙沙而動,似屋簷下的細雨紛紛,「本宮記得你曾經說過『妻妾之分並不重要,難得的是能跟盡心傾慕的人在一起』,不然倒也不敢唐突你,畢竟,為人嫡妻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期許。」
木棉忙道一聲不敢。
竹息淺淺微笑,目光卻清澈如波瀾不興的水面,唯見水光,不覺波動:「木棉真真是好福氣的,朱大人前途無量自是不必細說,他也是宮中不少侍女的夢裡人呢,旁人且先不論,月影台的芷蘭倒是頗有些傾慕之意。」
朱成璧微微橫一眼竹息,嗔道:「越發胡說了,芷蘭再如何傾慕,又怎能比得過木棉。」朱成璧轉眸望向木棉,見她面帶羞澀,只是緊緊絞著手裡的帕子,便柔聲安慰道,「你嫁與朱祈禎,也是為你的母家爭光,本宮只問你一句話,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竹息快語道:「若是不願意,只怕這好運氣要到月影台去了罷。」
木棉躊躇片刻,終究是深深叩首,聲線嬌柔而微顫:「奴婢願意。」
竹息揚眸淺笑,只悄悄向朱成璧遞去一個眼神,殿外日影疏落而狹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連銅漏聲也越發清晰起來,緩緩「咚」一聲,似砸在心上一般,連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搖晃,似生出了幾許魅影。
「很好。」朱成璧笑著扶起木棉,取了髮鬢的藍銀珠花輕輕簪到木棉的如雲髮髻上,「既然如此,你便是本宮的侄媳婦,只是本宮許了你這樣的福氣,你是否也該回報本宮一二呢?」
木棉聞言忙道:「奴婢自是唯娘娘馬首是瞻。」
朱成璧翩翩坐下,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漏金鑲玉的護甲閃耀著清冷的光暈,如她的音調一般逼人心魄:「你要做的並不多,只是本宮素來由著你服侍慣了,只怕你嫁入朱府,含章宮上下多少也有些許不適應。」朱成璧微微一頓,「每隔五六日,你便入宮請安一回,朱府內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了本宮便是。」
木棉猛地一怔:「娘娘?」
朱成璧凌厲掃了木棉一眼,一字一頓道:「若有十分要緊的事,一時出不了朱府也不打緊,本宮撥給你一名陪嫁侍女,珠兒,自有她來回了本宮。」
木棉雙手微顫,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娘娘,是想讓奴婢做一名細作?」木棉似是不敢相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抓住朱成璧蹙金緋紅色的裙裾,「娘娘,朱大人是您的侄兒!」
朱成璧只手支頤,冷冷一笑:「木棉,你素來聰慧,眼下,你覺得何人最有可能問鼎帝位?」
木棉微干的嘴唇微微張合,定了定心神,片刻只道:「娘娘的四殿下自然最有希望,但六殿下也並非不無可能。」
「還有呢?」
「大殿下許是不會的,三殿下仍被幽禁,九殿下年紀尚小……」木棉沉吟片刻,陡然一驚,彷彿被勁風撲了的火苗,「娘娘是指,梁王?」
「朱祈禎是梁王的心腹,若你是他,是支持本宮,還是支持梁王?」
木棉不敢再想,只叩首不止,兩行清淚劃過精緻的臉龐:「奴婢不敢妄自猜測。」
「正是因為你我心中沒個准數,所以本宮才需要你的一顆定心丸。」朱成璧微微抬起木棉小巧的下巴,「本宮對你寄予厚望,你萬萬不要讓本宮失望。」
木棉此刻已是梨花帶雨,幾乎不敢看向朱成璧,牙齒更是不停地發顫:「奴婢,奴婢……」
竹息輕輕道:「娘娘已經說過,你嫁與朱祈禎,也是為你的母家爭光。」
「娘娘!」木棉猛地醒悟過來,幾乎要揉身撲上去,語調哀惶,「娘娘!請您饒過奴婢!饒過奴婢的家人!」
「你如今讓娘娘為難,來日娘娘就會讓你的家人為難。」竹息詭秘的一笑,「聽聞你的父母尚且健在,你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竹息的聲調透出一絲凜冽的狠意,似刀鋒上流下的一抹猩紅血光。
木棉極少見到竹息這般的情狀,只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輕輕一點木棉光潔的額頭,修長的手指如冰瓷一般瑩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冷的寒光:「你若暫時下不定決心,本宮便給你一天的時間,只有一點,你好好記住,本宮並非要你背叛朱祈禎,只是希望掌握他的動向,你若自盡,便是陷你的家人於危險境地,你若背叛本宮……」朱成璧微微一笑,貝齒如寒冬的堅冰一般寒意肆虐,「素馨是怎樣的下場,你自是明白。」
木棉聽到最後一句,頹然地跌坐到地上,良久的沉默在德陽殿內流轉,如太液池的池水輕輕漾開,一圈一圈,只覺得連光陰也隨之瀰漫開去,繞指而過,再也把握不住。
「娘娘。」木棉機械般的開口,目光似被掏盡一般的空洞無神,「奴婢省的,奴婢甘願做娘娘的細作。」木棉忍住喉頭的哽咽,再度深深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必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