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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甄嬛傳)後宮琳妃傳 》作者:馬小丁【完結+番外】

第六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1)
  第六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1)


  秋意起,日晝漸短,朱成璧懶懶倚著美人墊坐著,從案上那一疊黃綢面的奏折中取過一份細細讀著,竹息奉了一盞熱熱的杏仁酪上來,柔聲勸道:「娘娘自打午膳後便一直看著奏折,也是累了,不若歇一歇吧?」
  朱成璧微微歎息一聲,接過那氤氳著熱氣的杏仁酪擱在案上,緩緩道:「且換一盞怡神的茶來。」
  見竹息答應著便要下去,朱成璧又道:「那蓮紋銀盤裡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是欽仁太妃午間送來的,便用著泡茶吧。」
  竹息曉得朱成璧有話要說,忙喚過侍立一側的宮女將那杏仁酪端了下去。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綠松玉錘緩緩錘著膝蓋,方徐徐道:「這一份是奕渮剛剛呈遞上來的。」
  竹息一愣:「攝政王處理朝政素來妥帖,若非什麼要緊事,是不會輕易呈了折子上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要緊的事情,攝政王也應該來頤寧宮奏稟才是,莫非……」
  朱成璧隨手將折子一拋,清愁如薄霧一般在姣好的面容上散開:「又是關於請封。」
  竹息不免有些咋舌:「那江承宇上個月剛剛從正五品的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晉為正三品的侍郎,前幾日攝政王自己辭了吏部尚書的職位,指明要江承宇繼任,被娘娘駁了回去,怎的今日又遞了一封上來?」
  朱成璧嗤的一笑:「這一次,不是為了江承宇,是為了朱成璵。」
  竹息一怔:「是太后的哥哥?」

  朱成璧點一點頭:「哥哥是翰林院編修,官居正五品,素來也只是個閒職,只是翰林院雖然品秩不高,但陞遷較之六部更為容易,若有機會,更能成為上書房的師傅或是陪講學士,往後更能加封大學士的榮官,低則正三品,高則正一品,庸碌者能保住子孫榮華,幹練者則能問鼎權臣之位。」朱成璧略略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牡丹耳環,「而奕渮的意思是,讓哀家封哥哥為正三品的掌院學士。」
  竹息正從蓮紋銀盤中擇選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聞言不由一驚:「翰林院掌院學士?」
  朱成璧眸光微沉:「掌院學士,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也需是大學士方能勝任,若哀家要封哥哥為掌院學士,就必須先加封哥哥為大學士,只是父親做到正三品的文淵閣大學士花了幾十年的功夫,哥哥年紀尚輕,便沒有這飛黃騰達的道理,更何況齊正聲的武英閣大學士是對兀良一戰大捷才取得的,哥哥一無建功,二無天賦,如何擔當得起?」

  竹息凝神片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況且太后先前駁回了江承宇,如今卻又封了朱成璵,只會讓朝臣認為娘娘假公濟私,偏袒族人。」竹息微微一頓,見朱成璧的神色越發不好,忖度著勸道,「但攝政王不會猜不到太后的心意,此番舉動,實在是古怪得很。」
  朱成璧淡淡道:「無非是存了心讓哀家不痛快罷了,你且看皇帝登基以來,他安插了多少親信進來,旁的且不說,那兵部尚書甘循,戶部尚書苗從哲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吏部尚書又要安排了江承宇,豈非六部中的三部都要成了他的家臣了?」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左不過工部尚書蘇遂信是太后的人,禮部尚書萬貞毓是莊和太妃的父親,素來與朱厚堂朱大人親近,也是不必說的,刑部尚書劉汝吉是兩朝元老,忠心赤誠,只效忠於皇帝,如今這吏部尚書是要好好權衡,攝政王只是與太后壓力……」
  朱成璧心煩意亂,將那綠松玉錘在案上一拍:「壓力麼?哀家看他是把朝廷當成攝政王府了!吏部侍郎左少展不是致仕了麼?既然吏部缺人,就讓他回來暫代尚書一職,也是告訴攝政王,若那江承宇肯安分守己地在侍郎的位置上磨上幾年,哀家不是不肯給這份臉面!」
  竹息曉得朱成璧動怒,也不敢多言,只是擇好了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沖開泡著,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細細拌好,方遞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方道:「父親年邁,太學禮官一職先由朱成璵暫任,另外,讓朱祈禎就任兵部侍郎一職。」
  竹息奇道:「太后方纔還說要避免朝臣認為您偏袒族人,太學禮官由朱成璵朱大人暫任也就罷了,畢竟也能避開翰林院的風頭,日後免得攝政王再做文章,只是太后怎的又提拔了朱祈禎朱大人?」
  朱成璧以手支頤,淡淡道:「朱祈禎是哀家的親眷,亦是攝政王的心腹,這樣做既是為了安撫攝政王,也是叫朱祈禎知道,攝政王雖然信任他、重用他,但他的侍郎一職,到底也是哀家給的,讓他知道分寸。」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太后聖明。」
  朱成璧倦怠地揮一揮手:「替哀家草擬一道懿旨……」
  話未說完,卻是竹語打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不好了,新安縣君快不行了!」
  朱成璧一怔,方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長姐朱成,蹙眉道:「好好的怎會突然不行了?」
  竹語面露難色,囁嚅道:「據說,從年初以來,就不大好,如此拖了大半年下來……」
  「可曾請過大夫?」
  竹語忙道:「奴婢不甚清楚,方才是新安縣君身邊的貼身侍女茹兒進宮來回稟的,茹兒說,新安縣君想要見太后一面。」
  竹息不免有些遲疑,望一眼朱成璧,低低問道:「太后的意思是?」
  朱成璧怔忪片刻,終究是吩咐道:「備轎。」
  齊府,燕語閣。
  朱成璧甫一入閣,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下意識握著軟羅帕子掩一掩口鼻,待到稍稍適應,才發現床榻之上半臥著一個虛弱的人影。
  心緒一蕩,幾乎是要飛到了二十年前,彼時,自己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也是這樣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父親告訴自己,自己將作為魏王庶妃嫁入魏王府。
  自己自是千不情萬不願的,長姐坐在自己床頭,握著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道:「璧兒,你放心,長姐一定能幫你勸了父親收回成命。」
  然而,這樣情真意切的誓言卻又脆弱地如蟬翼一般,不過一日的功夫,長姐就緘口不言,父親對她說了什麼,自己無從得知,只不過,心底的恨,到底是一層一層深深湧起,你既承諾了我要勸服父親,為何你不守諾言在先?尾生抱柱,你連他的萬分之一都不如!
  沉默的瞬間,朱成瑿已吃力地支起身子,鬥心斗肺地咳嗽著喚道:「太后……」
  剎那間,朱成璧收住了愈飄愈遠心緒,是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流轉,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以淚洗面的朱府二小姐,而是大周的皇太后。
  朱成璧緩緩行至床前,驚覺朱成瑿臉色的蠟黃而枯弱,卻只淡淡道:「長姐既是病了,怎無人在一側照拂?」
  朱成瑿搖一搖頭:「臣婦已經喚了她們出去,有些話,臣婦想私下裡與太后說。」
  朱成璧點一點頭,揮了手讓竹息下去,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有漏進閣中的細碎金光一閃而逝,朱成璧轉首的瞬間,在梳妝台上的雙魚紋鏡中照見了自己精緻的容顏,相比之下,朱成瑿兩鬢斑白,倒像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而她,不過只比自己長了兩歲而已。
  歲月的無情,難道真的格外厚待了自己,卻分毫不肯寬縱於朱成瑿麼?
  朱成瑿似是自嘲,緩緩一撫鬢髮:「我很老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長姐自己最清楚。」
  朱成瑿微微轉眸,吃力地倚靠在床頭:「如今我這樣子,還擔得起名字中的那個『瑿』字麼?」
  「長姐什麼擔得起,什麼擔不起,自然不是這說文解字的功夫。」
  朱成瑿神色一滯,瘦骨嶙峋的雙手越發抖得厲害,不由生出幾分懇切:「璧兒,我能喚你璧兒嗎?」
  朱成璧一怔,璧兒,這是多麼渺遠而陌生的稱呼,父親永遠只會喚自己一聲「成璧」,陌生而疏離,母親從前是喚自己「璧兒」的,只是從自己嫁入魏王府後,便換成了恭謹而謙卑的「娘娘」,先帝也曾喚過自己「璧兒」,那不過是最初在王府的一段時日,之後,即便再如何親密,也不過是一句淡漠的「成璧」,而奕渮……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頗為唏噓:「許久都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
  朱成瑿低低道:「自從我負約於你,你再不肯原諒我,又怎會允我這樣喚你,只是璧兒,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便是這樣的喚你,從你出生之後便是如此……」
  「陳年往事,許多我已經不再記得了,長姐又何須再提?」
  朱成瑿靜默片刻,臉上浮現出淒楚的笑意,如枯萎到極點的黃葉,一點一點頹盡了曾經鬱鬱如綠蠟般的光彩:「璧兒,是我對不起你,即便用我一生一世的時光來追悔我的自私,我都無法祈求你的原諒。」
  朱成璧眼中有瑩然之色一閃,轉瞬間又抿了下去,絲毫不見動容,只冷冷道:「我已經說過,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不!」朱成瑿突然一把掀開錦被,只著單薄的寢衣,這樣大的動作幅度,讓她的面色泛著奇異的潮紅,猛烈地咳嗽不已,她推開朱成璧欲來相扶的雙臂:「璧兒,你已是太后,朝臣、妃嬪、百姓,對您的叩拜是景仰您、是尊崇您、是敬畏您,但我不是。」朱成瑿瑟縮著、顫抖著,幾乎是從床上翻滾下來,她的髮髻鬆散,一匹青絲早已混入了不少銀絲,全然昭示著歲月的決絕與無情。
  朱成瑿跪倒在朱成璧面前,氣息喘喘,竭力平復了呼吸:「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回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捨了正聲!」
  朱成瑿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裡的人了,只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只求您原諒我!」
  淚水,一滴一滴,靜靜滑入寸許厚的織錦地毯上,轉瞬間不見。地毯上繡著那惟妙惟肖的報春花、玉蘭花、茉莉花、梔子花,花團錦簇,爭奇鬥艷,本是一處春意濃濃、桃李芬芳的妙景,然而此刻,那千百種嬌媚的花朵卻似鋪天蓋地一般地湧來,生生叫人窒息。
  朱成璧一個恍惚,突然想到,如果當初,被逼著嫁入魏王府的是她,自己又肯不肯捨了奕渮,甘願替她受過?
  所謂人之常情,往往,亦是情非得已。
  終究,是心底軟了。
  「長姐。」朱成璧徐徐起身,緩緩扶她起來,「長姐體弱,不必如此哀求,況且我說過,都已是過去的事了。」
  朱成瑿愣了半晌,有大朵大朵晶瑩的淚花綻落:「璧兒……」
  「我可以原諒你,就當全你一個念想,讓你安安心心,走完這一生。」
  朱成瑿極力忍住喉頭的哽咽,似是驚喜過望,又似是遲疑:「璧兒,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愣:「莫非長姐想要……」
  朱成瑿低低咳嗽一聲,懇切道:「夫君疼愛我,一直未再納妾,但夫君性子耿直,我實在害怕他會見罪於他人,若有月賓在宮中服侍太后,太后見到月賓,也能想到夫君祖上三代,皆為國效力……」
  朱成璧沉吟片刻,柔聲道:「若你上次能推心置腹地跟我說話,而不是拐彎抹角地試探我,興許,我已經允了月賓入宮。」
  朱成瑿虛弱地一笑,語調越發地幽微:「我深知你恨我……若知曉你……還肯來看我……還肯原諒我……」
  朱成璧忙握住朱成瑿的手,低低喚道:「長姐,長姐。」
  朱成瑿的神色越發羸弱,眸光幾欲渙散:「璧兒……」
  「快!快讓齊大人進來!快!」
  「璧兒……真好……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真好」


  註:,音同「於」,古代的一種佩玉,喻美好的人物
  


  第七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2)
  第七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2)


  朱成璧緩步出了燕語閣,哀泣聲四起,夜色流觴,似有微弱的雨滴混進了風裡,拂面而過,徒留冰涼的濕意。
  朱成璧機械似地轉過頭,燕語閣中,齊正聲抱著朱成瑿,跪倒在地上,悲慟欲絕,那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是貫穿了二十年癡癡相守後驟然分離的痛楚,痛到極徹底,痛至心扉,每一寸的肌膚都是撕裂開的疼,是滴著血、斷了筋的沉痛。
  朱成瑿倒在自己懷裡,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合上,她恬和地微笑著,彷彿回到了童年,那時候彼此的天真浪漫、誠心相對,隔絕了父親的漠視、大娘的欺壓、族人的輕蔑,那樣純粹而誠摯的姐妹之情,是如今再多的家族榮寵、金玉堆砌、生死予奪的至尊之位都抵不過的傾心相交。
  信了她十六年,恨了她二十年,臨了,愛與恨的交纏,終是結束了麼?
  夜,深了,天幕如濃墨一般,肆虐著覆蓋了原本光明的天際,朱成璧驚覺頰邊的寒涼,如刀鋒上凝住了、冰凍著的寒意,一路涼到了心裡。
  朱成璧推開竹息欲來攙扶的雙臂,幾乎是麻木地在院中行走,兩旁的隨從、僕役紛紛跪倒,哀惶聲不絕於耳:「太后娘娘節哀!」
  頤寧宮,已是掌燈時分,朱成璧遠遠望見通明的燈火,似璀璨的星子,心底到底是有了幾分暖意。
  邁入正殿,卻見奕渮靜靜坐在窗下,熹微的月華篩了淺清水色的蟬翼紗進來,交融了殿內熒熒的燭火,或明或暗間,他的側臉似有柔和的弧度。
  奕渮聞得動靜,忙上前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殿中服侍的宮女下去,方緩緩落座,捧過案上沏好的高峰雲霧,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奕渮在朱成璧身側坐下,低低歎息:「聽聞新安縣君辭世,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特意過來陪你。」
  朱成璧一怔,忙看一眼案上那一疊奏章,猛然想起讓竹息起草的旨意還未曾動筆,奕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今天我遞了一封奏折,你可看過了嗎?」
  奕渮端起筋紋菱花壺,向茶盞裡又添了些熱水,笑道:「後來我尋思著,那封奏折確有不妥,若你還未曾看過,就算了吧,今天咱們不談政事,就好好吃頓飯,好麼?」
  朱成璧會心一笑,知曉奕渮後悔呈了那奏折上來,只輕輕道:「既然你覺得不妥,一會兒便取回去好了。」語畢,似是微微思索,轉而又嗔怪道:「宮裡的菜,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口味,你可是敷衍我?」
  奕渮啞然失笑:「我怎敢敷衍你?」語畢,奕渮拍一拍手,吩咐道,「呈上來。」
  朱成璧一愣,卻見竹語領著小宮女一道道呈了菜上來。
  奕渮笑著歷歷數道:「今日都是清淡的菜餚,芙蓉荔枝、明珠豆腐、玉盞龍眼、芸豆金角、雨後春筍、金獅繡球,末了這道天麻燉乳鴿是特特用了天麻、枸杞、蘑菇、棗仁、靈芝調出來的湯底,細細燉了好些時候,最能益氣補血、寧神養心,還有這燕窩薏米甜湯,也是你素日喜愛的。」
  「王爺可別疏漏了重點。」竹語掌不住輕輕一笑,向著朱成璧道:「這些可都是王爺親手做的呢。」
  奕渮咳了一聲,微露不悅之色:「好了,多嘴做什麼,趕緊給本王下去。」
  竹語笑意吟吟,福了一福便下去了。
  朱成璧又驚又喜,只低了頭,抿著嘴,不肯說話。
  奕渮笑著握一握她的手:「從前你便是個貪嘴的,怎的今日如此矜持?也罷也罷,必是我粗手笨腳,不合你的口味,來日我去那朱雀樓好好呆上一年半載,再請你看看我這廚藝可有長進。」奕渮笑著起身,端過那璞玉酒壺笑道,「美玉配美酒,美酒自然也要配美人,這梨花白是孫傳宗晉上來的,若非上回去驍騎營,還不定能品到這樣好的酒。」
  朱成璧嗤的一笑,笑罵道:「人家的好酒,都被你搜刮了來吧?」
  奕渮哈哈一樂:「那孫傳宗倒真有幾分不情願。」
  朱成璧柳眉一揚,斜他一眼,道:「借花獻佛,可見一點也不真心。」
  奕渮將那璞玉酒杯推到朱成璧面前,那梨花白甘冽清澈,一汪汪的真如翡翠碧玉一般,笑道:「即便是借花獻佛,也得借好花,獻真佛。」
  「輕嘴薄舌,哪裡有攝政王的樣子。」朱成璧笑著啐道,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凌兒每天晚上都要來頤寧宮請安的。」
  奕渮懶懶道:「無妨,我已經知會了儀元殿,他今晚是不會過來的。」
  朱成璧淡淡一笑,轉眸望向窗外,蟬翼紗薄而通透,夜風習習,唯見翠色竹影婆娑,簌簌而動的輕觸聲如簷下的細雨,亦有淡而益遠的清香篩了窗紗而入,慢慢撫上自己的肌膚。
  奕渮凝神片刻,舀過一碗燕窩薏米甜湯,淡淡道:「玄清近來如何了?」
  朱成璧拿了描金的素花調羹細細調著那甜湯,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在鏤月開雲館住著,我每日都會去瞧他,他如今的性子倒是沉靜了不少,不比以前那樣活潑。」
  奕渮輕輕頷首:「雖說還是五歲的孩子,但也不能疏漏了,一則舒貴妃將他托付與你,總得好生看顧著,二則先帝在時,也是最中意於他。」
  朱成璧托腮細想,聞言只是蹙眉道:「我自是明白的,但若放在頤寧宮裡照料著,耳熏目染,我總怕他於政史經文會上心,左不過在鏤月開雲館,風光又好,多多分些心思在詩詞歌賦裡也便罷了。」
  奕渮點一點頭,起身添了一勺百合香在身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裡,有清甜的香霧裊裊浮出,芬香馥郁,縈紆飛繞。
  奕渮笑道:「話說回來,當年,你曾與我下過一場豪賭,可還記得?」
  朱成璧一愣,見奕渮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樣子,不由笑道:「自然記得。」
  奕渮緩緩一轉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微微揚起:「我當時似乎說過,有些話,要堂而皇之地去你的頤寧宮說。」
  朱成璧霎時明白奕渮話中所指,心頭突突一跳,面上已微微泛起紅暈:「越發渾說了。」
  奕渮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注視著她微有避開的雙眸,正色道:「我不會逼你,我知道你放不下玄凌,也知道你心裡為難,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但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你。」
  朱成璧低低一歎:「菜,可都要涼了。」
  八月二十三,前吏部侍郎左少展被召回京,暫任吏部尚書一職,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致仕,翰林院編修朱成璵任太學禮官一職,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朱祈禎就任兵部右侍郎,同時卸任神機營統領一職,副統領韓越峰就任統領一職。同時追封兵部左侍郎齊正聲嫡妻、新安縣君朱成瑿為正三品昌陵郡夫人。
  八月二十六,昌陵郡夫人養女齊月賓入宮,冊為貴嬪,賜號「端」。
  齊月賓虛歲十三,跟玄凌年歲相仿,沉靜爾雅,端容有惠,是太祖一朝良將定勳侯齊不遲之後,又是朱成璧欽點了入宮,時人皆認為憑齊月賓母家的榮耀與昭成太后的中意,難保不會成為新帝的皇后。
  而說到定勳侯齊不遲,一生征戰,鐵血丹心,是太祖一朝的大功臣。
  大周建國伊始,太祖皇帝曾在上京定都過十二年,距如今築有紫奧城的京都「中京」三百餘里。建元十年,赫赫屢屢進犯上京週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濟格可汗甚至領精兵五千長驅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臨喜陵江,南接上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且雁鳴關亦是赫赫揮兵進入大周萬里江山的要地,若雁鳴關失守,不啻於在大周北疆撕開一道裂口,直讓赫赫鐵騎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再度揮師攻打雁鳴關,時逢大周旱災,連年征戰又剛剛平息,國力十分疲憊,軍中關口糧草不濟,又遇天降大雪,實在難以抵擋赫赫大軍。國將危難,老將齊不遲臨危受命,不顧征戰沙場半生後的老邁之身,重披戰甲抖擻上陣,率大軍據守雁鳴關,嚴陣以待。
  自建元十年十二月起,齊不遲與赫赫大軍幾番激戰,互有勝負,然赫赫大軍攻勢不減、越戰越勇,幾番差點扭轉局勢。終於,在建元十一年一月初一深夜,大周軍燃火落鐵山,戰鼓動地,出兵反擊,並派王喜、王武諸將攻入赫赫大營,赫赫大軍驚潰不止,赫赫元帥戰死,受傷未癒的濟格可汗則引兵逃遁,舊傷復發而死在半路之中。
  勝兵驍勇,齊不遲乘勢擴大戰果,追擊而上,殺敵萬餘人,血流成河。又命齊不退於赫赫軍隊奔逃回國的必經之地河池再設伏兵,大敗赫赫。自此一戰,赫赫大軍被迫退回都城藏京,數年未再有戰火燃起。
  太祖皇帝為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為齊不遲畫像,並設於武英閣,更增設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一位,歷朝歷代,僅授予齊氏一族有功之臣,為開國諸多將領中難得的榮耀。
  太祖皇帝一生戎馬,一統中原後曾封了數十位異姓王,可惜卻少有善終者,不是結黨營私、意圖謀逆,便是居功自傲、藐視朝規。然而,齊不遲雖也為開國大將,但到底資歷不深,戰功不比他人顯赫,故而未能得封異姓王,但其之後的恩寵榮耀卻遠勝於諸位異姓王,更為子孫後代留下庇佑。
  朱成璧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周史》,端起銀杏茶悠悠一品,吩咐竹息道:「讓端貴嬪進來吧。」
  

註:齊不遲生平之事,引自【後宮甄嬛傳】,並做增刪修改
  
  第八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1)
  第八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1)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端貴嬪齊月賓翩然進殿,行禮如儀,今日她著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繡著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神色端和、面容寧謐,如春月照柳、朝霞拂花,分外清雅秀麗。
  朱成璧微微頷首:「紫奧城最不缺的就是如玉似花的女人,奼紫嫣紅、春色滿園,但月賓你卻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月華靜謐、夜露微涼,最是清新怡人。」
  竹息聞言不由輕笑:「太后甚少如此讚譽她人的相貌,貴嬪娘娘可是皇上登基後的頭一個呢。」
  齊月賓福了一福,越發地恭敬溫和:「太后娘娘謬讚,在娘娘的高貴風華面前,嬪妾不過是牆角的薄花,是萬萬不敢與娘娘的牡丹國色相較的。」
  朱成璧恬和一笑,緩緩抬一抬手,竹息會意,奉上一隻金絲嵌蟬玉的雕漆盒子,笑道:「貴嬪娘娘,這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求凰步搖是太后娘娘特地囑咐了織造局新近打造的,恭祝貴嬪娘娘得皇上鍾愛,恩寵不衰,來日也可早早誕下皇子。」
  齊月賓曉得貴重,忙接過盒子俯身下跪,叩首而謝,誠懇道:「嬪妾多謝太后娘娘厚愛!嬪妾能隨侍皇上已是萬幸,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只求太后娘娘與皇上不嫌棄嬪妾,方是嬪妾的福分。」
  朱成璧方含了幾許暖意,讚道:「不卑不亢,兼而有讓,是哀家沒看錯你,你是哀家選侍在皇帝身邊的第一個嬪妃,哀家原本還有幾分擔心,怕你不能勝任,畢竟你年紀尚輕。如今看來,你持穩端莊、從容溫和,哀家自是滿意的。」
  語畢,朱成璧緩緩起身,徐徐扶起齊月賓,注視著她端和寧靜的雙眸:「只是,很多人,很多事,在這紫奧城裡浸淫許久,總會失了原味本色,更有甚者,視人命為草芥,只管自己榮寵,不論他人死活,哀家不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見齊月賓恭順地頷首,朱成璧又道:「能讓哀家賞識你,既是你的養母昌陵郡夫人的引薦與保舉,亦是你今日的對答得體、言行規矩。但是,要讓皇帝喜歡你,方是你的真本事。若你的期許僅僅是不嫌棄,未免低了些,紫奧城的女人,要麼就恩寵加身,要麼就默默無聞。」
  齊月賓再次深深一福:「承蒙太后娘娘指點,嬪妾不勝欣喜。」
  朱成璧點一點頭:「去吧,披香殿只有你一人住,往後亦是如此,哀家給你貴嬪的位分,希望你擔得起哀家的期望。」
  見齊月賓恭敬地退了出去,竹息方轉首笑道:「端貴嬪性子持穩平和,太后大可放心。」
  朱成璧緩緩回座,揀過一粒香藥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端貴嬪的性子,哀家自是喜歡的,她也是個聰明的,這些日子宮裡多有流言,認為端貴嬪極可能問鼎後位……」
  竹息嗤的一笑,輕蔑道:「宮人們素日來只會搬弄是非、以訛傳訛……」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麼,方纔你祝她『早早誕下皇子』,她是怎麼說的?」
  竹息一怔,思索著道:「彷彿是『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
  朱成璧抿一抿嘴唇:「你的話,不過是對天子嬪妃尋常的祝願罷了,端貴嬪卻這般在意、答得滴水不漏,既是放低了身段姿態,也是撇清了關於後位的流言,如此心思縝密,竹息你又作何想法?」
  竹息這才反應過來,不免咋舌:「若非太后提醒,奴婢斷斷想不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柳眉一揚,只捧著新沏好的高峰雲霧道:「倒不是哀家忌憚她,只不過她年紀尚輕,就有了這般細膩的心思,又是為著齊正聲才入的紫奧城,而並非是一心一意甘為天子嬪妃,終究是要提防著罷了。」
  竹息深以為然,臻首微微思索,片刻方含笑道:「如此看來,朱二小姐的事情,是真的要開始籌謀著了。」
  儀元殿外,玄凌負手而出,吩咐李長道:「不許跟著朕,朕要自己走走。」
  秋意漸深,御花園西側有大捧大捧的金桂、銀桂與丹桂,梔子黃、萱草橙、胭脂紅,簇擁著、喧鬧著鋪成開來,耀著細碎的金色日光,如一段上好的蜀錦,靡麗到極致,清風一拂,有極馥郁的芬芳湧起,如香翠飄羽、環珮叮鳴的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來。
  玄凌駐足深思,桂樹從中,卻有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那裡,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點綴著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在那一叢又一叢的桂花中,越發顯得裊裊婷婷、風儀玉立。
  玄凌計從心來,玩心大盛,躡手躡腳走上去,呼地一把摀住了她的眼睛。
  那名女子「呀」了一聲,似是慍怒:「你是誰?怎的如此大膽?」
  玄凌一愣,心叫一聲不好,忙鬆了手後退幾步。
  那名女子急急轉身,一看便是唬了一跳,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頗為尷尬,擺擺手道:「免禮免禮,原來是你,朕還以為是皇姐,皇姐很喜歡玉蘭花,玉蘭花開的時候,常常用玉蘭花挽住頭髮,而你的裙子上繡著玉蘭,朕才會看錯了。」
  齊月賓微微紅了臉,只是垂眸道:「臣妾也喜歡玉蘭花,但不敢與真寧長帝姬相較。」
  玄凌澈然笑道:「你為何喜歡玉蘭?」
  齊月賓淺淺一笑,從容答道:「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臣妾喜歡玉蘭的氣節。」
  玄凌點點頭,似是讚賞,忽然伸手向她一笑:「朕看書看得倦了,你且陪朕走一段吧。」
  一抹淺淺的紅暈在齊月賓如玉的面容上漾開,她似有嬌羞,又似是欣喜,半是遲疑半是悅然地搭上玄凌的手。
  齊月賓的貼身侍婢如意與吉祥正抱著幾支銀桂過來,見到此情此景,喜不自勝,慌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嗤的一笑:「可是你們主子吩咐了你們折的這些銀桂嗎?」
  如意忙道:「皇上聖明!入了秋,娘娘最喜歡喝素娥雪。」
  「可是茶的名字?」
  「是。」
  玄凌笑著緊一緊握著齊月賓的手,笑道:「這樣雅致的名字,也只有你才會想出來,朕便天天去你的披香殿候著,今年新出的素娥雪,朕得第一個嘗到才罷。」
  齊月賓越發地嬌羞,只垂了眸子低低道:「皇上取笑臣妾呢。」
  待到玄凌與齊月賓走遠了,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方緩緩從桂樹叢後轉出。
  莊和太妃笑吟吟道:「看皇上的意思,必是對端貴嬪動心了。」
  順陳太妃握著蹙金撒乳煙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亦是含笑:「自然,端貴嬪的相貌與品性都是數一數二的,皇上又怎會不喜歡呢?」
  莊和太妃頷首微笑,想一想又遲疑道:「但我聽聞,太后是屬意朱宜修入主中宮的,若是端貴嬪寵愛太過,擋了朱宜修的路,豈非會惹得太后不快呢?」
  順陳太妃笑著勸慰道:「姐姐不必煩心,端貴嬪能入宮,一是看了昌陵郡夫人的情面,二是端貴嬪本身謹小慎微,也是頗得太后心意的。」
  莊和太妃攀過一隻銀桂輕輕一嗅,有清涼而淡雅的芳香沁入心脾,方低低一歎:「後宮裡頭,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你看那端貴嬪持穩謹慎,難保他日不會處心積慮、謀算人心,更何況這是為了後位。」
  順陳太妃淡淡一笑,挽過莊和太妃的手,親熱道:「孩子們的事情,姐姐不必操心,子孫自有子孫福,我們還是去看看蘇姐姐吧,聽聞這幾日又病了呢!」
  莊和太妃緩緩搖頭:「端謹太妃也是可憐見兒的,先帝走後,就斷斷續續地病著,總也好不起來。」
  星月璀璨之夜,城南朱府後院,有幾許溫暖的橘紅光芒搖曳,朱祈禎握著一把鑌鐵剪刀,正緩緩修剪梨樹的枝葉,聞得背後漸有腳步聲響起,也不回頭,只是側耳聽著,卻是邱藝澄引了孫傳宗進來,笑道:「大人,孫大人來了呢!」
  朱祈禎淡淡道:「夫人且先下去吧,我跟傳宗單獨說幾句話。」
  待到邱藝澄退了下去,孫傳宗方才笑道:「可見是兵部出了煩心事兒,不然這大晚上的,你也不會特意叫了我過來。」
  朱祈禎隨手剪落一叢正蓬勃的枝葉,冷冷笑道:「甘循真是好大的心胸!」
  孫傳宗一愣,忙摀住朱祈禎的嘴,半是責怪半是驚疑:「素日你一向謹慎,今日卻是怎麼了?這樣的話可是能隨便說的?甘循是正二品兵部尚書,更是攝政王的心腹,你不要命了麼?」
  朱祈禎皺一皺眉,冷哼一聲道:「他一心想把女兒甘思弄進紫奧城便也罷了,畢竟有端貴嬪的例子擺在前頭,但居然堂而皇之將自己的兒子甘思霆捧為了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
  孫傳宗奇道:「聽聞前番早朝,太后和攝政王不是宣佈了讓齊正言任職方清吏司郎中麼?齊正言是齊正聲的堂弟,更是丞相徐孚敬的門生和東床快婿,又為何突然換了人?」
  朱祈禎悶聲道:「齊正言入京前,是徐州知府,甘循彈劾他大肆收賄,於是才革除了官職、趕出了京城,為著這個,齊正聲整日裡悶悶不樂的。」
  孫傳宗倒吸一口涼氣:「甘循不把齊正聲放在眼裡,連徐孚敬也瞧不上眼了麼,他的女兒還沒送進宮裡去,要是真被納了嬪妃,豈非他出門都要在背上貼上一張『國丈在此』的條子賣弄威風去了?」
  「徐孚敬早就不中用了,門生多又如何?只怕這丞相之位也遲早要撤換了。」朱祈禎微一沉吟,嗤笑道,「國丈?他當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般的糊弄麼?正經的未來國丈是朱成璵,什麼時候輪到他了?」
  孫傳宗越發擔憂,急切道:「你此番擢升做了侍郎,年紀又輕,只怕是擋了甘循的道了,兵部之事,你切切要小心才是。實在不行,陳正則不是武庫司郎中麼,他雖然與你我親近,但若真有躲不過的,拉了做替罪羊總比自己遭罪好。」
  朱祈禎低低歎息,舉頭望向星空,那萬里洋洋兮銀河傾倒,鑽輝奪目,璀璨如灑落了千萬顆水鑽。
  許久,朱祈禎終是沉聲道:「你放心,我明白。」


  註:織造局,為六尚之一(等同於尚工局),管司制,掌營造裁縫;司寶,掌金玉珠璣錢貨;司彩,掌繒帛;司織,掌織染。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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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2)
  第九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2)


  紅絨織錦地毯一路鋪成開,兩旁擺放著一溜的唐三綵鳳儀牡丹香熏,造型雅致,貴重大氣,是特意為昭成太后省親而準備的。
  香熏由上下兩部分構成,可以自由開啟,上半部由三層含苞欲放的牡丹構成,每排牡丹皆各有十二瓣,一筆一劃,極盡奢靡華貴,那飽滿鮮活的粉色皴擦點染,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香熏蓋頂則飾有展翅欲飛的鳳凰,典雅雍容,儀態萬方,輕盈的鎏金工藝似極隨意的一筆,卻又描摹細膩,即便是最簡單的一個弧度,都克盡尊貴。

  晨羲載曜,含朝霞而漱正陽,朱成璧的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緩緩從紫奧城正門貞順門逶迤駛出,日色如金,朝霞輝映,金碧輝煌的紫奧城似有淡淡的金霧籠著,天家氣派,皇室尊貴,是一分一毫都不得差的。
  九匹汗血寶馬緩緩拉著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向前,唬得一路的百姓民眾紛紛俯身下跪:「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福氣,只怕是少了,所以唱諾著「萬福」,安康,只恨不能更尊貴,所以唱諾著「金安」。然而,放眼萬里錦繡江山,能擔得起這「萬福金安」的,又有幾個人呢?
  此次省親,相比於隆慶九年,彼時還是琳妃的那回,更是奢靡貴氣、今非昔比,到底是身份尊貴,更兼之是新帝登基後的頭一次,禮部與內廷是幾番取捨,殷殷做了十萬分的準備,絲毫不敢有所疏忽。

  朱成璧今日著朝服、戴朝冠,克盡尊貴,遠遠望去,只覺得她的週遭似蒙了若有若無的金色,華貴之外,更見大氣端莊。
  朝服是為明黃底,上繡金龍、祥雲等紋飾,下擺則為八寶和海水江崖紋飾。披領加貂緣、綴以金片,間以五色祥雲、騰雲龍紋,令後垂明黃絛,飾以紅寶石、東珠。領約則鏤金為之,間以珊瑚,兩端垂明黃絛,中各貫珊瑚,末綴綠松石。彩則為墨綠色,繡文為五穀豐登,佩箴管、之屬,絛皆為明黃色。

  朝服外則披朝褂,為石青色底,片金緣,中無襞積,前後各繡兩條立龍,下擺亦是八寶和海水江崖紋飾。
  朝珠共三盤,東珠一,珊瑚二。雜以佛頭、記念、背雲、大小墜、珠寶等飾,絛皆為明黃色。
  朝冠則以薰貂為之,頂三層,上銜大東珠一,朱緯上周綴金鳳七,後金翟一,翟尾垂珠,五行二就,每行大珍珠一,中間金銜青金石結一,末綴珊瑚。冠後護領,垂明黃條二,末綴寶石,青緞為帶。

  竹息行走在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一側,見朱成璧掀開綴金描鳳紋的紅瑋,低低道:「大約還有一盞茶的時間。」
  朱成璧淡淡一笑,只打量幾眼街上匍匐而拜的民眾與商舖,輕輕道:「很久沒有出紫奧城了,沒想到市井集市亦是如此熱鬧,若不是以太后之尊出來,而是微服私訪,我必定要好好轉一轉才罷。」

  竹息莞爾笑道:「太后娘娘若想,不如來日趁著廟會出來,聽木棉說起,很是熱鬧呢!」
  目光掠過萬寶閣,朱成璧似有一瞬間的恍惚,只低低一歎:「罷了。」
  城東朱府門前,朱府一家老小全立在大門前等候,朱厚堂被兩位老夫人攙扶著,即安國夫人、大房馮氏,華國夫人、二房王氏,一旁則立著朱成璵,大夫人陶氏、二夫人姚氏立於他的身側。
  鳳車緩緩停臨,早有內監尖細的嗓音唱起:「太后娘娘省親,所有人跪接!」
  朱厚堂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臣文淵閣大學士朱厚堂攜犬子朱成璵以及一家老小,叩見太后娘娘,願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樂未央!」語畢,一眾人等齊齊跪下,俯首帖耳,大氣也不敢出。

  竹語掀起轎簾,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踩著黑漆墊木緩緩出轎,待到看見那燙金的「朱府」二字,有淡淡的辛酸在心間盤旋,二十年前,從這扇門走出去,是嫁入了魏王府,二十年後,再度歸來,已是尊貴如斯的皇太后。
  是啊,彈指剎那,已是二十年了!
  「父親,哥哥,不必多禮,還是起來說話。」朱成璧緩緩扶起朱厚堂,見他已是鬢髮斑白,不由低低一歎,「父親平時還請善自保養,哀家此番也帶了不少珍貴的補品,亦是皇帝的意思。」

  朱厚堂惶恐不已,再度俯身下跪,纏著聲音道:「多謝皇上厚愛!多謝太后娘娘厚愛!臣慚愧,臣惶恐!」
  朱成璧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擋在馮氏的面前,虛扶一把朱厚堂道:「父親請起。」
  王氏竭力忍著眼角的淚意,笑道:「太后娘娘鳳體安康,臣婦心裡感激萬分。」

  「母親和大娘素日裡也要好好照拂父親。」朱成璧的眼風緩緩向馮氏一揚,又親切地對王氏笑道,「外面寒涼,還是進門說話。」
  親疏之分,意味分明,馮氏縱然是朱厚堂的嫡妻,又生養了府裡唯一的兒子朱成璵,此刻也不免有幾分不豫,但礙著朱成璧,亦不好發作,只笑若春風:「老爺也是糊塗了,還不快請太后進門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到底大娘心細,二十年過去了,是分毫未曾有改變的。」

  語畢,朱成璧左手挽著王氏,右手扶著朱厚堂,緩緩進門。朱成璵眼見此情此景,有些無奈,到底還是身後的朱宜修反應過來,耳語道:「父親還是扶著祖母一起進門吧,人多擁擠,宜修害怕祖母被磕著絆著就不好了。」
  朱成璵這才恍然大悟,握一握朱宜修的手道:「還是宜修最懂我的心意。」語畢,殷殷攙扶起馮氏進門。
  一旁的陶氏冷冷一哼,也不管朱宜修,搶先一步,扶起馮氏,笑語晏晏地進去了。

  朱衡銘在人群最後,此刻方施施然走上前來:「堂妹辛苦,只是太學禮官大人未必知道你這份辛苦。」
  朱宜修攏一攏腕上的絞絲鐲,怡然一笑:「父親懂得或是不懂得,並不重要,我也只是盡一盡自己的心意,總比沉默寡言來得更好。」
  朱衡銘眼尖,不由會心一笑:「絞絲鐲把玉工發揮到淋漓盡致,蘇工精細,亦可見你如今過得很好,已經不是三年多前了。」
  朱宜修淡淡笑道:「堂兄好眼力,朱府時至今日,家大業大,能與宜修說上幾句話的,也唯有堂兄一人,他日若得大貴,必不會忘了堂兄一直的照拂。」
  朱衡銘垂眸一笑:「太后三年前便中意與你,你放心便是。」

  臨清堂,午膳過後,朱成璧端然坐於最尊之座,竹息恭謹地奉上一隻散花雲牙盆供其浣手,一旁的竹語正端著一盞綠茶,供其漱口,一整套的功夫做下來,朱成璧方盈然接過一方軟羅帕子揩一揩朱唇,又接過馮氏一早捧著的龍井,微微啜飲。
  此時,堂中唯有朱厚堂、朱成璵並幾位夫人,連侍奉的婢女、僕從都退了出去。
  見朱厚堂打量著竹息與竹語,朱成璧笑道:「父親不必擔心,竹息與竹語侍奉哀家年久,最得哀家信任,否則哀家也不會留了她們在身邊。」
  朱厚堂笑道:「是臣唐突了,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朱成璧淡淡一笑:「方纔在席上沒有見到柔則與宜修也便罷了,畢竟還是小輩,那麼現在,哀家的兩位侄女也該進來了吧?」
  朱厚堂忙笑道:「是。」轉首吩咐陶氏道,「你親自把兩個孩子帶進來。」
  待到朱柔則與朱宜修進來,朱成璧眼前一亮,朱柔則著一身楊妃色的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下面是軟銀輕羅百合裙,繡著大朵大朵如飛雪一般的曇花,裙幅挽迤拖地達三尺有餘,如月華一般流動輕瀉。朱柔則雖僅梳著簡單的丫髻,但鬢邊以明珠鑲著,分外優雅靈動,那玉燕釵竟似玉燕投懷一般,只一眼,便覺著似有輕盈的風裹挾著珠翠香逶迤而來。
  朱宜修則著一身雲牙白的霓裳羽衣,一條暗綠色牡丹紋齊胸襦裙,那菱花湛露的牡丹團簇錦秀,瓣群周密高聳,頗為奪目,如意祥雲的蘇繡緙絲披帛纏繞在兩臂間,步履行走,雍容柔美,那嵌著的點點水鑽似有水波輕輕漾起,迷濛間竟似茫茫星子一般。
  朱柔則與朱宜修二人站定,行叩拜大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王氏捧著曜變盞笑道:「柔則如春花燦爛,宜修如秋葉沉靜,但眼下,卻是伯仲未分,齊驅並駕。」
  馮氏掩唇一笑,指尖上的月季鮮活飽滿:「妹妹費心,肯為宜修選了這樣華貴美艷的衣飾,其實不若簡單的素顏來得好些,妝容太過,豈非是擾了太后娘娘的眼神?」
  見王氏有幾分訥訥,竹息展顏笑道:「安國夫人此言差矣,太后娘娘眼界高遠,紫奧城裡美人無數,若非太后娘娘眼力,豈能一一打點妥帖?」
  馮氏一驚,忙勉強笑道:「太后娘娘,妾身並非這個意思。」
  朱成璧淡淡一笑,如拂過湖面的清風,眸光只微微在馮氏身上一轉,笑道:「大娘肯為哀家費心思量,哀家自是感激,只不過這心意得放准了才是。」
  馮氏冷汗涔涔,只得點頭答應。
  陶氏陪著笑道:「母親也是想著為太后娘娘分憂,其實最終還是由太后娘娘來定奪。」
  朱成璧輕輕頷首,目光只在朱柔則裙上的曇花與朱宜修裙上的牡丹上微微沉吟,片刻方道:「三年前,哀家便已屬意於宜修,三年下來,宜修的性子倒是越發沉穩持重了,宜修,你起身來,讓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再度叩首,答道:「是。」語畢,方悠悠起身,不卑不亢,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只覺得她面容如玉,唇色如櫻,睫毛如鴉翅般微垂,髮梢綿軟如初春的細細的芽兒,叫人無端生出一點愛憐之意。
  朱成璧點一點頭:「端的是好容貌,你上前來。」
  竹語會意,端過茶水往地上一潑,朱宜修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朱成璧含了笑意向朱成璵道:「確是哥哥的好家教。」
  朱成璵謙讓道:「亦是父親、大娘與二娘教導有方。」

  陶氏心裡一急,不由出言道:「太后娘娘,並非妾身有意擾了娘娘的視聽,其實柔則的相貌,比之宜修更勝一籌呢!」
  朱成璧緩緩轉眸,似是心不在焉,只淡淡吩咐道:「柔則,你也起來吧。」
  朱柔則徐徐起身,微微一福,袖手靜靜而立。
  朱成璧瞥一眼陶氏,緩緩道:「柔則的相貌,的確是滿京城裡都挑不出第二個來的,只是哀家為皇帝擇選皇后,容貌,並非是第一要緊的事,柔則雖然貌美,但性子柔和,不足以母儀天下、安定
後宮,宜修的性格,卻更適合在後宮生存。」
  一語既出,朱宜修的命運已被敲定。
  朱宜修心頭一直懸著的石頭方緩緩落地,只不易察覺地悄悄吐出一口氣。
  陶氏求救似的看了朱成璵一眼,見他絲毫不見動容,心裡越發著急,自己生了這樣美的女兒,如何能屈居宜修身下?何況柔則嫡出,宜修不過是鄉下的卑微小妾生的女兒,如何能與柔則相比。
  「太后娘娘。」陶氏脫口喚道,「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宮為後!」



  註:
  1、朝褂就像是加長的「馬甲」,石青色底,不用貂皮,不分冬夏,只是根據季節或單層或雙層。穿著時朝褂要套在朝袍的外面,披領披於其上。
  2、領約的形制和金約很像,但主要鑲嵌的寶石不是青金石而是珊瑚。
  3、彩上的紋飾有「五穀豐登」,表示皇后代表「后土」,主農桑;「箴管、」則是指針、放置針線的器具和裝針線的囊袋,是中國傳統的「女織」觀念的體現。
  4、曜變盞,外形尤為端莊,盞內外壁黑釉上散佈濃淡不一、大小不等的琉璃色斑點,光照之下,釉斑會折射出暈狀光斑,似真似幻,令人生驚艷之歎。這種變化本是偶然出現,始料未及的,非窯工人力可為,因此,其成品極為罕見。
  



  第十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3)
  第十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3)
  臨清堂靜得能聽到堂外簌簌的風聲。
  陶氏恐得渾身亂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泣道:「太后娘娘饒命。」
  朱厚堂氣得面容都扭曲了,「啪」地一掌揮在陶氏保養光潔的面上,咬著牙斥道:「蠢貨!蠢貨!」
  馮氏與王氏亦是嚇得面色發白,見朱厚堂喘氣不止,慌忙扶住了他,替他撫著胸口,低低勸道:「老爺……」
  朱厚堂一把推開馮氏與王氏,顫顫地站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后娘娘息怒,都是臣管束不善,出了此等逆子!臣必定嚴厲管教!」
  眾人見狀,忙隨著朱厚堂一同跪倒,大氣也不敢出,方才言笑靨靨,此刻已是冷意森森,詭異的沉靜如無聲無息的潮水,在堂中靜靜地蔓延。
  朱成璧冷冷一笑,不疾不徐道:「哀家不就是庶出麼?陶氏不曾說錯。」
  陶氏的唇角有一絲血珠沁出,面上的掌印殷紅如血,聞言是越發恐慌,膝行上前,死死拽住朱成璧的朝服,哭訴道:「太后娘娘饒命!妾身,妾身只是愛女心切,並非有意冒犯太厚娘娘!」
  「竹息。」朱成璧絲毫不見動容,「拖了她下去。」
  陶氏嚇得花容失色:「太后娘娘饒命,太后娘娘饒命啊!」

  「陶氏,必定是昨晚沒睡太好,也是,哀家這樣大的陣仗回府省親,陶氏身為主婦,是會忙一些。」朱成璧定定注視著陶氏,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哀家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便是,且先出去吧。」
  峰迴路轉,方才又驚又恐的眾人皆是鬆了口氣,陶氏知曉撿了一條命回來,感激不已,淚水漣漣地叩首道:「謝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緩緩起身,目光凌然掃過眾人:「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哀家從未做過皇后,那宜修也就和哀家一樣,從妃子而起。只是來日,哀家沒坐過的皇后之位,總要給自家人坐上去的。」
  朱厚堂再度叩首:「太后娘娘庇佑,臣感激不盡!」

  黃昏,蝦子黃、寶石藍、柳芽青、凌霄紫,在天邊纏繞、鋪展,流霞旖旎,絢麗燦爛,真真是「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喧鬧了整整一日的朱府,亦在此刻平靜下來,
  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一側,佇立著神色畢恭畢敬的孫傳宗,朱成璧緩步出府,頗見讚譽地打量他一眼,孫傳宗只微微揚唇,行禮如儀。
  朱厚堂與朱成璵踱步而出,攜一眾朱府老小再度叩拜:「恭送太后娘娘回宮!」
  朱成璧笑容合度:「哀家會讓欽天監擇個好日子,便讓宜修入宮吧。」
  朱厚堂再度拜謝,懇切道:「多謝太后娘娘!」

  朱宜修此刻跪於朱成璵身側,頗見在朱府裡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朱成璧淡淡笑道:「撫遠將軍李成楠遠在邊陲,哀家知道哥哥你疼惜長女,便暫且在府中放著一兩年,來日出嫁,哀家便以帝姬之禮,好好備著嫁妝。」
  朱成神色一喜,朗聲道:「臣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有些倦怠,只草草用過一盅白果薏米粥並一碟佛手金卷,便百無聊賴地翻看著織造局呈現的一批光亮細膩的彩暈錦,竹息見狀勸道:「朱二小姐的事情已經是敲定了,太后為何神色不豫?」
  「彩暈錦的絲線尚且還要經過絡絲、拈絲、並絲、復拈、定形、練染、整經等工序,也唯有反覆並拈和染色加工才能如此華貴艷麗,一匹好的彩暈錦,少則三兩年,多則五六年,否則斷斷出不成這樣明快的色彩和柔膩的觸感。」朱成璧深深看著竹息道,「彩暈錦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宮裡頭想要恩寵加身、光耀門楣的女人呢?」
  竹息默然一笑:「太后說的極是,朱二小姐他日若能時時聽得太后指點教導,即便有所迷津,也能一一化解。」
  「能指點迷津的是滿天神佛,哀家自問擔當不起這份本事,能自度迷津,方是真正的水平。」朱成璧懶懶取過案上的古月軒琺琅彩鼻煙壺,那明黃的色澤映著燭火一晃,似生出了無數的瑩瑩之色,「眼下,雖是敲定了宜修入宮,為免節外生枝,又將柔則許配給了撫遠將軍之子,但哀家心裡總是不放心。話說回來,柔則傾國傾城之貌,倒讓哀家想起舒貴妃了。」
  竹息低低歎道:「朱大小姐確實是美若天仙,但這樣的美貌,並不屬於人間煙火,更遑論是入宮呢?陶夫人心比天高,如何能參透太后的一番苦心?」

  朱成璧嗤的一笑:「心比天高也便罷了,偏她蠢笨至極!」
  竹息柔聲勸道:「陶夫人已經得了教訓,太后無需煩惱。」
  朱成璧以手支頤,歎息道:「哀家只是惋惜宜修的母親,年紀輕輕便去了。」
  竹息奉過一盞雪頂含翠,聞言只是低低道:「聽聞三夫人是因為生產的時候身子受損,一直沒能好起來,也是可憐見兒的。年少時候的青梅竹馬,不過是出身低了些,排在大夫人的通房丫頭後面便也罷了,偏偏身子骨弱,又不得寵……」
  朱成璧舉眸望向窗外迷濛的夜色,那熹微的燈光幽幽地閃爍著,似是虛弱而禁不起風的黃葉:「那姚氏不過通房丫頭的出身,偏能成了二房,還不是陶氏一力打壓三夫人的緣故?只是如今,陶氏與姚氏具是身份貴重,四房與五房對抗不得,你不知四房生養的兒子是陶氏撫養的麼,府裡的事情,比起宮裡頭,好不去哪裡。」
  竹息似有一瞬間的怔忪,目光定定,似是墜入了無邊無盡沉沉的思索中,朱成璧抬眸望去,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身上似氤氳有若有若無的一層水氣,不由道:「外頭可是下雨了?」
  竹語福了一福,笑吟吟道:「是呢!奴婢方才去囑咐了禮部,禮部回了,說明日就能擇個好日子出來,左不過今日還得跟欽天監商量著,畢竟是朱二小姐入宮,可不能含糊了。」
  竹息方回過神來,笑著對朱成璧道:「太后娘娘可曾擇好了封號?」
  朱成璧怡然一笑,端然生華:「便是『嫻』字,如何?」

  竹息正待答話,卻是玄凌喜滋滋地進來,滿面春風地行禮,聲線朗潤清亮:「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得打跌:「倒有這般湊巧的事兒,哀家正說著宜修的封號呢,你就進來了。」朱成璧招一招手,讓玄凌坐於自己身側,笑道,「正好你來,哀家也想聽聽你的意思。」

  玄凌依言坐下,取過竹息奉過的雪頂含翠:「母后給宜修表姐擬的封號,必定是最貼切的。」
  朱成璧笑著執過玄凌的手,在手心寫下一個「嫻」字,問道:「凌兒覺得如何?」
  「嫻,柔美文靜,溫淑端莊,想必宜修表姐一定是擔得起這個字的。」玄凌沉吟片刻,笑吟吟道,「只是兒臣想著,宜修表姐入宮,只給妃位,是否低了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原來是嫌哀家吝嗇了?」
  玄凌忙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端容道:「倒不是哀家吝惜這位分,左不過是平息人言物議,若宜修甫一入宮,便是皇后,總讓人揣度著哀家憑一己之尊,給予母家太多的富貴榮華,一碗水端不平總是不好。哀家的意思是,位分倒放在其次,讓人心悅誠服才是正經道理。宜修入宮,他日誕下嫡長子,便可名正言順,立為皇后。」
  玄凌若有所思,此刻方歎服道:「母后周全謹慎,是兒臣不夠縝密。」語畢,玄凌略一思忖,似有幾分遲疑,婉轉著問道,「宜修表姐入宮,朕想著也可讓月賓同喜,不如也晉一晉位分……」
  朱成璧微有錯愕,轉瞬只抿去那份神色,淡淡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即便晉了位分,但總不能居於宜修表姐之上或是平起平坐,不若晉了一級為昭儀如何?」
  朱成璧徐徐一笑,握著玄凌的手道:「僅僅是昭儀麼?可不是委屈了月賓這好孩子?哀家倒覺得,既然晉位分,不若晉為妃位,也好讓月賓與宜修同受冊封大禮。」
  玄凌大喜過望:「母后總不是誆兒臣吧?」
  朱成璧笑著囑咐竹息道:「去庫房裡好好尋著,若有什麼好東西,一會兒親自送去了披香殿。」
  玄凌滿面紅光,喜不自勝:「那兒臣先去披香殿知會月賓一聲,讓她晚上來給母后謝恩!」語畢,玄凌樂滋滋地去了,腳步生風,喜氣洋洋。
  「太后。」見玄凌離去,竹息方露出幾分疑慮的神色,開口道,「奴婢疑惑,端貴嬪入宮不過一月,如今竟一躍而成為了端妃,朱二小姐總不會吃心吧?」
  「哀家若不封她為端妃,只怕皇帝心裡也不算舒坦。」朱成璧懶懶倚著美人靠坐著,「皇帝不舒坦也便罷了,左不過是一時興起,跟哀家討個位分,過幾日便也淡了,若是因此遷怒於宜修,認為宜修擋了端貴嬪的前程,那就不好收拾了。你看昔日的廢後是何下場?不得丈夫的心意,一己之身折損不足為惜,連累了全族,可是後悔都來不及的。」
  竹息勸道:「朱二小姐行事謹慎,必不會跟廢後一樣。」
  朱成璧取過古月軒琺琅彩鼻煙壺輕輕一嗅,有淡淡的薄荷香沁入心脾:「也罷,宜修一進宮,就要接受端貴嬪的這個下馬威,哀家也要好好看看,宜修能有怎樣的手段,能擋住這位榮寵漸盛的齊月賓呢?」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1)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1)
  城東朱府,陌柳軒,朱宜修早早起身,喚過侍女剪秋道:「幫我挑件顏色輕柔的衣服來。」
  「二小姐何必挑揀?就算你今日只著一件寢衣入宮,太后娘娘也不會放了你回來。」
  朱宜修一愣,卻是陶氏翩然入內,一身的櫻紫色對襟綃沙孺衣並月白色水紋凌波裙裾甚為華麗,只是她年逾三十,這樣的衣服太過嬌艷,反倒襯得她的臉色略有幾分頹然與蒼白。
  朱宜修暗暗冷笑,起身行禮:「夫人安好。」
  陶氏見她恭謹溫順,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上坐下,轉身斥責剪秋道:「茶呢!沒看見本夫人來了嗎!」
  朱宜修揮一揮手,讓惶恐不安的剪秋下去,方盈然笑道:「夫人來這陌柳軒原來只是為了討口茶吃,只可惜陌柳軒的清晨,從來奉不上熱茶,倒不是下面的人輕慢,而是宜修習慣在清晨只抿一口涼茶,也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人心輕賤、世態寒涼。」
  朱宜修緩緩在陶氏對面坐定,淡淡道:「更何況,方纔那一席話,夫人說錯了,宜修今日奉旨入宮,自然是要準備妥帖,只著寢衣入宮,既是大不敬,更是將皇上與太后娘娘置於何種境地?夫人是想讓天下臣民看我皇室的笑話,還是根本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裡?」
  陶氏本想來奚落羞辱朱宜修一番,不想被一頓搶白,氣得渾身亂顫,怒視朱宜修道:「尊卑有別,本夫人是你的嫡母,你不過是鄉下賤婢生出來的庶女,竟敢言語犯上!」
  「夫人這話又錯了,尊卑當然有別,只不過不是夫人這道理,宜修庶出,但卻得太后屬意,將來便是皇后!你不過是太學禮官的嫡妻夫人,普通一介外命婦,並無遵封,若真要分個上下高低,夫人是否應該自矜身份?」朱宜修緩緩起身,居高臨下迫使陶氏愈發惱恨的雙眸,「宜修奉勸夫人一句,既然宜修還肯尊您一聲『夫人』,你也應該識了抬舉。昔日太后娘娘歸寧省親,您曾說過一句話,『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宮為後』,不知今日宜修入宮,太后娘娘看到宜修,是否還會記得您的肆意凌辱,或許宜修可以提醒太后一番,也好讓太后知道,父親的嫡妻,是如何的口齒伶俐。」
  陶氏聞得她提起舊事,那惱恨的神色瞬間成了且驚且懼,臉色是越發的青白交加,卻又辯駁不得,恨恨甩了帕子起身:「朱宜修!你別得意!滿京城裡的人都知道朱家的嫡出女兒朱柔則,是如何的冰肌玉骨、玲瓏剔透,你呢,不過就是明珠身邊的一顆魚目!」
  「姐姐已經訂婚給了撫遠將軍之子,難不成還能入宮為後?夫人若有這逸致閒情,不如好好陪一陪姐姐,兩年後,姐姐去了邊陲,宜修真是擔心,夫人會食則難嚥、寢則難眠。」朱宜修的目光冰冷如寒冬臘月覆了冰霜的溪澗,日色如金,閃著奪目的粼光,逼人眼眸。
  陶氏目光如劍,在朱宜修身上利利一轉:「你的母親,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倒真是稀奇,昔年我還願意給你們母女一點好日子過,如今看來,是我仁善了。」語畢,她恨恨離去,再不多言。
  剪秋守在屋外,見陶氏怒氣沖沖離去,忙搶進幾步,一把扶住朱宜修,低低勸道:「小姐何必惹著大夫人不快呢?」
  朱宜修淡淡一笑:「她再不快又能如何?我已是欽點的未來皇后,她若敢苛待於我,太后必不會輕恕了她!」
  見剪秋垂眸深思,朱宜修道:「將床頭櫃子裡那一隻榆皮箱子捧來。」
  剪秋一愣,眼中似有薄霧瀰漫,低低喚道:「小姐。」
  朱宜修橫她一眼:「囉嗦什麼,取來便是。」
  不過是一隻極普通、毫不起眼的榆皮箱子,箱子的稜角早已被磨得光滑,那一把玲瓏的銅鎖亦是光滑如璧,幾能照進人影,想必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撫摸過。
  朱宜修緩緩開了箱子,裡面不過是幾件尋常的物品,光禿禿的一根柳樹枝條,色彩幾乎頹盡的風箏,薄得幾乎能撕裂的紙船,還有幾封薄薄的信箋。
  朱宜修緩緩撫著那一根柳樹枝條,沉沉歎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母親是父親幼時在鄉下居住時的青梅竹馬,彼此喜歡,少年時的情意,讓父親許諾下娶母親為妻,然而,母親是那樣的卑微,一紙許諾,真真是如此的輕如鵝毛。陌柳軒,是母親對年少時的最美好回憶,父親離鄉赴京,母親便一定是站在陌頭柳樹下,癡癡相望的。」
  剪秋忍住眼角欲奪眶而出的淚意:「小姐,若夫人在天有靈,小姐今時今日,必定是讓夫人倍感驕傲自豪的。」
  朱宜修的雙眸緊緊扣在信箋上那個「妻」字上,如果這個許諾成真,自己便是朱府嫡出的小姐,而不是抬不起頭的庶女。
  而父親,偶爾一次來陌柳軒,驚見那只榆皮箱子,不過好奇地問了自己一句:這是你從何撿來的破爛玩意兒?
  心底的痛與恨,生生逼入眼角,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清淚,靜靜流下。
  母親的一腔情意,盡數化在了這只榆皮箱子中,然而,於父親而言,卻不堪入目、難登大雅之堂。
  還記得三年前,母親在臨死之前,一直牢牢盯著門外,那樣殷殷期盼的目光,彷彿望穿了三千秋水,然而,卻隨著那逐漸弱下去的呼吸,歸於黯淡、歸於平靜,雖然那裡除了午後寂靜的風聲和落花,別無他物。
  母親是在等他,一直等他,等那個忘卻了少年情意的男人,等那個已經榮華富貴、宦海沉浮的男人,然而,這一切,對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微渺而不願記起的瑣碎往事。
  朱宜修靜靜合上那榆皮箱子,目光中透著堅定:「今日入宮,旁的都不要帶,母親的箱子,一定要帶上,也好讓我時時記得,如果不用心用力去爭取,再深再刻骨的情愛,也不過是被人無視的一抹雲煙。」
  眸光微轉,卻是朱柔則盈盈立於門邊,這樣柔美溫婉的女子,如澄澈月華中孕育而生的精靈,是不屬於人間煙火的仙子。
  朱宜修緩緩起身,微微屈膝:「長姐。」
  朱柔則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朱宜修的雙手,低低歎息道:「妹妹。」
  「長姐怎會前來?」
  朱柔則微微轉眸,似是呵氣如蘭的一抹淡淡雲霧,有極其清幽典雅的氣息:「聽聞母親一大早上你這裡來,我心裡總不放心,還有,你今日入宮,我一定要來送一送你。」
  朱宜修微笑合度:「長姐對宜修的照拂,宜修明白,來日宜修也會好好回報長姐。」
  朱柔則笑著摘下髮鬢的簪子,輕輕簪到朱宜修的如雲髮髻上:「這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雖不貴重,卻是長姐的一番心意,祝你跟皇上鸞鳳和鳴。」
  鳳凰于飛,和鳴鏗鏘,這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夢想。
  朱宜修下意思摸了摸髮鬢的簪子,在唇角綻開最柔美溫婉的笑意:「多謝長姐!」
  臨清堂,朱厚堂、朱成璵、馮氏、王氏、陶氏、姚氏盡皆於此,朱宜修著一身杏紅色廣袖長衣,有繽紛飽滿的牡丹在挽著細細的垂珠流蘇的裙裾上隱現,髮鬢的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在那如雲髮髻中斜斜而出,有淡雅脫俗的意味。
  朱宜修款款入內,盈盈拾裙跪倒,朱唇輕啟:「宜修拜見祖父,拜見祖母,拜見父親,拜見夫人。」
  陶氏柳眉一挑,只兀自端過茶盞不語,身邊的姚氏倒是皺一皺眉頭。
  朱厚堂慌忙起身,攙扶起朱宜修道:「你眼下雖還是朱府的二小姐,但你的後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當不起你這一跪。」
  朱宜修誠懇道:「即便他日宜修貴為皇后,也依舊是朱府的女兒,流著朱氏的血,您也一樣是宜修的祖父。」
  朱厚堂動容道:「好!好!我那兩個女兒,一個貴為太后,另一個則是昌陵郡夫人,如今這兩個孫女,一個是未來的皇后,一個嫁與撫遠將軍之子,都是朱府的好女兒!」
  朱成璵踱步上前,握住朱宜修的手,殷切囑咐道:「朱府的榮耀前程,你也要承擔,身在後宮,帝王恩寵加身,切莫忘了朱氏一族。」
  朱宜修頷首道:「祖父與父親的教誨,宜修謹記於心。」
  壽康宮,欽仁太妃、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緩緩踱步而出,只見朝霞絢爛得妖冶,有大片大片的琉璃紺渲染其間,如暈染了整片的濃墨華章。
  已是隆慶十二年十月初八了,黃道吉日,沐浴在晨曦微光與靡麗朝霞中的紫奧城,有無比神聖而莊嚴肅穆的氣勢。
  欽仁太妃緊了緊精緻的衣領,握著那串碧璽佛珠,輕輕道:「今日,可是那位朱府二小姐入宮麼?」
  莊和太妃眼波微轉,向遠處恢弘的鳳儀宮望去:「是呢,聽聞太后給了她妃位,賜號『嫻』,未來的皇后,注定是這一位了。」
  順陳太妃淡淡一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炙手可熱的第一外戚,從前是夏氏,如今已是朱氏了。」
  馬車緩緩在毓祥門前停住,簾幔的流蘇在風裡曼曼而動,剪秋掀開簾子,朱宜修踩著墊木緩緩而出,攏一攏髮鬢的細碎軟發,端然而立,有朝霞的幻紫金光投照,鍍上一層迷濛的金色光暈。
  漢白玉大道的兩側,早有慇勤的內監、宮女候著,此刻紛紛跪倒,唱諾聲聳入雲霄:「朱府二小姐進宮!」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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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2)
  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2)
  「朕惟乾行翼贊,必資內職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選,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爾朱氏宜修、齊氏月賓,敏慧夙成,謙恭有度,椒塗敷秀,弘昭四德之修、蘭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茲仰承皇太后慈諭,立朱氏為嫻妃、齊氏為端妃。錫之冊寶。其尚只勤夙夜,衍慶家邦,雍和鍾麟趾之祥,貞肅助雞鳴之理。欽哉。」
  李長的尾音拖得很長,纏梁繞棟,直至融入雲霄。
  朱宜修與齊月賓接過那明黃綢緞的聖旨,低頭三拜,恭謹而答:「臣妾謝皇上隆恩!」
  玄凌伸手挽起朱宜修與齊月賓道:「嫻妃,端妃,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朕最信賴的妃嬪,母后的意思是,這執掌六宮的大權,暫且由嫻妃管理。」
  朱宜修盈盈屈膝:「臣妾必定不負皇上與太后所托。」
  齊月賓亦噙了溫暖的笑意:「有姐姐在,一定萬事順遂。」
  玄凌暖如春風的眼波在齊月賓身上輕輕一蕩:「朕要去上書房,你們且先去頤寧宮請安吧。」
  徐步出了太廟,卻是奕渮站在那裡,玄凌奇道:「攝政王,你在這裡做什麼?」
  奕渮淡淡施了一禮:「是太后的意思,讓本王陪著皇上同去上書房,看看皇上近來的功課如何?」
  玄凌微微一笑,不鹹不淡道:「母后費心,不過攝政王無需操勞,聽聞朕的師傅彭安之日日會向攝政王回稟朕的功課進度,攝政王應該不用親赴上書房才是。」
  奕渮瞇起眼細細打量玄凌,唇角似覆上若有如無的淺淡笑意,卻是一把溫婉的女聲響起:「攝政王關心皇上的功課,自然是為皇上親政做好準備,只是攝政王政事繁忙,彭安之不應該事無鉅細,叨擾了攝政王,讓攝政王分心。」
  朱宜修緩步上前,神色端肅,吩咐李長道:「李長,即刻去上書房,告訴彭安之,過猶不及,讓他好好斟酌著辦事。」
  李長尚有幾分猶疑,朱宜修的話又直追耳邊:「本宮聽聞,彭安之是翰林院掌院學士,一代鴻儒,如果緩急輕重不分,實在難當大任,皇上的講學師傅,怎可交由此人擔當!」
  玄凌心底一喜,面上卻不露出分毫,只淡淡道:「李長!沒聽到嫻妃的旨意嗎?嫻妃執掌六宮,更是紫奧城未來的女主人,還不快去!」
  朱宜修心中一動,目光所及,有淡淡朦朧的煙雨交織纏綿,對上玄凌溫柔旖旎的目光,似有兩相繾綣的情懷滿滿溢出,週遭皆是情意綿綿、溫情款款。

  這一望,不知怎的,讓人心安。

  奕渮打量朱宜修兩眼,唇角揚起一縷淡薄的笑意:「原來這一位便是嫻妃娘娘,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堪為皇上的賢內助。」
  朱宜修微微一福,輕啟朱唇,聲線清潤:「攝政王見笑了,天下萬民皆為皇上的臣子,身為天子妃嬪,自然應當為皇上分憂,攝政王身為百官之首,自然也不例外。」
  奕渮長袖一甩:「嫻妃果然是伶牙俐齒,本王佩服,皇上且去上書房吧,本王還有政務處理,先走一步。」
  見奕渮大步離去,玄凌冷哼一聲道:「他如今越發倨傲了!」
  朱宜修輕輕勸道:「王爺攝政,皇上也需忍耐。」
  玄凌此刻方凝眸於朱宜修姣好的面龐:「母后賜給你章德宮,自然認為你德容兼備,彰顯於後宮,朕也屬意於你。」玄凌壓低了聲音耳語道,「今晚,朕便去你宮裡,聽聞瑤光殿中,雕樑畫棟,皆以夜光石鑲嵌,於深夜瑩然有光,似璀璨星子於夜幕搖曳,最是奪目。」
  朱宜修微露一分嬌羞之色,最是我見猶憐:「皇上,月賓妹妹還在旁邊呢。」
  玄凌望一眼齊月賓恭謹的神色,朗朗笑道:「所謂齊人之福,朕今日也算得享了。」語畢,帶著李長離去。
  齊月賓上前一步,微微屈膝:「恭喜姐姐了。」
  朱宜修略略回禮,溫然笑道:「何喜之有?」
  齊月賓誠懇道:「皇上為姐姐整修章德宮,親力親為,是仿著關雎宮佈局的,自然寓意著姐姐在皇上的心目中,無人可以取代。」
  朱宜修怡然笑道:「妹妹國色天姿,亦得皇上心意,太后娘娘賞下了一些綢緞,旁的便也罷了,那兩匹蘇錦最是難得,稍後我便讓人給妹妹送去。」
  齊月賓忙道:「太后娘娘的賞賜是給姐姐的,月賓擔當不起。」
  朱宜修掩唇輕笑:「看來必是入不得妹妹的眼了,也罷,我這個做姐姐的,雖是虛長妹妹兩歲,但到底是妹妹先入的宮,妹妹且寬容姐姐兩日,姐姐必定命織造局裁製好了衣裳,再送給妹妹便是。」
  齊月賓見推脫不得,只得福身謝道:「姐姐抬愛,月賓卻之不恭。」
  待回了章德宮,剪秋笑著奉過一盞鹿苑毛尖道:「小姐,是皇上剛剛遣了李長送來的,最是芬芳馥郁,滋味醇厚呢!」
  朱宜修卻不接過那細瓷茶盞,只橫一眼剪秋,斥道:「本宮說的話,你可是渾忘了?」
  剪秋一驚,忙跪下道:「娘娘恕罪!」
  「既已經入了宮,本宮的身份就是天子妃嬪,朱府二小姐已是過去的事了,你明白麼。」朱宜修的話雖是波瀾不驚,但那機鋒卻昭然若現,剪秋不敢輕慢,頷首稱是。
  「本宮讓你查的事,可是查清了?」
  剪秋不敢含糊,忙道:「回娘娘,那回皇上在御花園裡遇到端妃娘娘,見端妃娘娘的裙子上繡著玉蘭,誤以為是真寧長帝姬,就蒙住了她的眼睛與她玩笑……」
  朱宜修心裡一刺,淡淡道:「揀要緊的說。」
  剪秋忙道:「是,皇上問端妃娘娘為何喜歡玉蘭,端妃娘娘說『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才得了皇上的留意。」
  「池煙徑柳溫黃埃,苦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朱宜修冷冷一笑,「端妃,可真是文采斐然呢!」
  剪秋又道:「聽聞端妃還用那桂花做茶,叫『素娥雪』,也是皇上喜愛的。」
  「玉蘭花,桂花……」朱宜修沉吟著,忽而凌厲地一笑,「本宮記得,那蘇錦裡有一匹,上面繡著芍葯?」
  「娘娘的意思是?」
  朱宜修撥弄著金鑲玉嵌祖母綠的護甲,笑意深深:「玉蘭跟桂花都是『同稟清秋在一時』,只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端妃得寵,不過是那玉蘭花恰巧入了皇上的眼緣,若是那『庭前芍葯妖無格』開到了她身上,皇上又該作何想法呢?」
  剪秋蹙眉道:「娘娘聖明,只是,若端妃娘娘不肯穿那衣裳呢?」
  「蘇錦是太后賞的,她不穿,便是打了太后的臉面,也是堂而皇之跟本宮宣戰,本宮倒要看看,這齊月賓,是避世不爭呢,還是想跟本宮鬥個你死我活?」朱宜修隨手自青花撞邊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櫻桃的甜膩讓她的笑靨越發如那春花一般燦爛,「本宮若是齊月賓,自然能分出輕重,得罪了太后跟未來的皇后,只怕在這紫奧城,真個是無容身之處了。」
  到了黃昏,夜幕低垂,剪秋正奉了一盞唐三彩鴻雁銜魚燈到案上,轉首卻見竹息進殿,笑著向朱宜修請安道:「嫻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忙道:「姑姑快請起,剪秋,賜座。」
  竹息笑若春風:「娘娘這樣客氣,今晚是嫻妃娘娘的大好日子,本是不該來叨擾娘娘的,只是太后囑咐了內務府,用心擇選了三名宮女,撥給娘娘伺候,原本是上午就該送來的,只是太后不放心,讓奴婢訓導了一天,其實她們又何須奴婢訓導,娘娘慧心,自然能讓她們服服帖帖。」
  語畢,竹息拍一拍手,揚聲道:「都進來罷。」
  卻是三名低眉順眼的宮裝女子進殿,叩拜行禮,聲線婉轉:「嫻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笑道:「姑姑親自訓導,想必是極為妥帖的,只是不知喚作何名呢?」
  竹息笑吟吟道:「太后的意思是,請娘娘親自賜名。」
  朱宜修望一望剪秋,眸光微沉,心中瞬間有了計較:「繪春,繡夏,染冬,便是這三個名字了,姑姑覺著如何?」
  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四季皆在娘娘宮中,奴婢便祝願娘娘君恩長駐!」
  繪春,繡夏與染冬倒是乖覺,叩首謝恩道:「多謝娘娘賜名,奴婢不勝欣喜!」
  一旁的剪秋忙奉上十兩金子,笑道:「小小意思,是姑姑的茶錢,還請姑姑笑納。」
  竹息慨然接過那錢,復又福了一福,方滿面春風地出去了。
  殿中重歸平靜,朱宜修取了案上的茶抿了幾口,打量著面前靜靜跪著的三名宮女,片刻過後,方施施然道:「在章德宮當差,聰慧伶俐不是必需的,最要緊的是忠心,聽聞太后娘娘曾經賞了背主求榮的宮婢板著之刑,本宮身為正二品嫻妃,又是太后娘娘的嫡親侄女,自當效仿太后,若你們生了醃心思,本宮絕不手軟,明白了嗎?」
  繪春,繡夏與染冬神色一凜,忙道:「奴婢明白。」
  
註:
  1、冊立董鄂妃為皇貴妃賜之冊寶冊文曰:【朕惟乾行翼贊。必資內職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選。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爾董鄂氏、敏慧夙成。謙恭有度。椒塗敷秀。弘昭四德之修。蘭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茲仰承懿命立爾為皇貴妃。錫之冊寶。其尚只勤夙夜。衍慶家邦。雍和鍾麟趾之祥。貞肅助雞鳴之理。欽哉。】

  2、「池煙徑柳溫黃埃,苦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為清朝趙執信的《大風惜蘭花》。詩中的玉蘭是迎著早春的寒冷和大風,仍然無懼地怒放,雪白的花朵被風摧折,詩人在憐惜花朵的同時,也佩服此花的堅韌不拔。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3)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3)
  永巷兩側,一溜低懸著的鏤空錯銀雁回香薰中,有絲縷綿綿的香霧飄逸,纏繞著、綿連著鋪散開,放眼望去,如大朵大朵的絨花綻放,如瑤台仙境一般。細細一嗅,似有桂子清香的氣息瀰漫,一點一點,沁人心脾
  那琉璃宮燈則盡皆洇沒在淡淡的光暈中,連那描摹精細的鸞鳳圖樣都迷離起來,仿若鳳鸞和鳴、傾心交歡,隔著錦幔珠簾明麗的光芒,連微涼的空氣裡都滿是**的味道。
  鳳鸞春恩車緩緩行駛,車兩側的鎏金鈴鐺、青玉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響,如若有如無的絲竹,一下又一下,撩撥著那顆不安而期盼的心。
  朱宜修緩緩掀起紅瑋,新月當空,灑落朦朧而清淺的月華,繁星滿天,似璀璨的鑽子一般耀眼。
  隆慶十二年十月初八,這裡的一切都那樣美好,金瓦朱牆都是那般的甜蜜。
  「今晚,朕便去你宮裡,聽聞瑤光殿中,雕樑畫棟,皆以夜光石鑲嵌,於深夜瑩然有光,似璀璨星子於夜幕搖曳,最是奪目。」
  朱宜修低低一笑,歷來嬪妃初次侍寢,總是在儀元殿,玄凌卻選在了瑤光殿,這是對自己的重視,亦是對外宣稱,朱氏一族的地位已是無可撼動。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
  瑤光殿,這樣旖旎而情意綿綿的名字,象徵了觸手可得的富貴榮華與帝王恩寵。古往今來,後宮多少女子為之艷羨妒忌、為之爭心斗角的榮寵,於自己,卻來得那樣容易。
  夜色無邊,棟樑玉宇的章德宮已在眼前。
  朱宜修拾階而上,緩步入殿,兩邊一溜的琺琅彩鴛鴦香薰中有甜膩的香霧瀰散,那是怎樣繾綣的香意,連薄薄的衣衫上都浸滿了如水的柔情。

  鎏金朱漆大門緩緩打開,殿中瑩然閃爍著夜光石的光澤,如星子墜落凡塵,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以鏨金九爪玉鉤挽起,銀絲線描摹的精緻的「和合二仙」紋飾映著熒熒華燭閃過,似粼粼波光的湖面,一層一層的帷帳掀起,一層一層的帷帳翩翩而墜,疊疊重重,遠遠深深,若春風撲面,弱柳依依。
  寬闊的鳳榻外,香霧綿綿,新湃的瓜果有甜香瀰漫,那是靈寶大棗與泉州桂圓,如紅瑪瑙與黃玉珠一般,在片金紅燭的燈火輝映中閃著妖艷的光澤。

  玄凌負手而立,須臾,只靜靜道:「你來了。」
  朱宜修緊緊握住有些微顫的手指,平靜道:「我來了。」
  玄凌徐徐轉身,俊逸溫和的面龐上,是清澈而柔和的笑意,仿若初晨那沾上一點瑩潤露珠的五瓣竹葉,有清雅的香。
  玄凌緩緩上前,握著一對碧澄澄的玉鐲戴到朱宜修的手腕上,那玉鐲想必是被握著許久,不是那種沁入肌理的寒涼,而是暖意融融,觸及肌理,如置身於午後的暖陽。
  玄的動作那樣柔緩,如對待舉世無雙的珍寶,他執過朱宜修因為緊張和忐忑而微有潮濕的手,柔聲在她耳邊輕輕道:「朕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有你來,朕便多了一重親近和信任。小宜,朕與你,願如此環,朝夕相見。」
  「小宜,朕與你,願如此環,朝夕相見。」

  朱宜修不由望向玄凌情意深深的眸光,在那如墨丸一般的眼眸,照見了自己嬌柔而明艷的容顏,那一瞬間,徹底淪陷。
  身在朱府,見慣了冷眼與忽視,長至於十五歲的女兒家心腸,誰曾這樣溫柔待我?誰曾這樣,親暱而溫柔地喚我一聲「小宜」,這樣溫情而珍惜的稱呼,連母親都未曾喚過。

  朱宜修的笑意如陽春三月的太液池水,表面是波瀾不驚,內裡卻已是暖流融融。
  床幔垂地,明黃色宮絛長穗委落於地,牡丹花千般裊娜,萬般風儀,搖曳著墜落。
  一室春光,說不盡那軟玉溫香,道不清那嬌柔旖旎。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意吟吟,伸手挽起朱宜修道:「好孩子,昨日你剛剛侍寢,怎的今天一大早就過來頤寧宮了呢?」
  提起侍寢,朱宜修不免有幾分含嬌帶羞,只是垂首道:「臣妾能有今日,都是太后娘娘扶持,所以,無論如何,臣妾都不會忘了太后娘娘的恩德。何況按照規矩,妃嬪侍寢次日要向皇后初次問安,行三跪九叩大禮,如今中宮不在,理應向太后娘娘行禮。」語畢,朱宜修端肅斂衣,行禮如儀。
  朱成璧讚許地點一點頭,微微撫過朱宜修綿軟的髮梢:「你雖然還是嫻妃,但哀家早已屬意你為皇后,在哀家面前,自稱『兒臣』便可,你跟端妃是不一樣的。」
  朱宜修喜不自勝,再度拜服:「兒臣明白,多謝母后!」
  朱成璧點點頭,讓朱宜修坐下,方端過竹息奉上的金駿眉細細品著,片刻方道:「方纔端妃來給哀家請過安了。」
  此語似是隨意,朱宜修聽著卻是心裡一緊,忙道:「是兒臣來遲了,兒臣不好。」

  「哀家看重的不是請安次序的先後,親疏擺在那裡,即便端妃在這頤寧宮日日侍奉,到底也不如你更貼心貼意。」
  朱宜修聞言方放寬了心,又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笑道:「哀家跟端妃閒聊幾句,聽端妃說起,你待她極為客氣,視若親妹,更是命織造局贈送了一件蘇錦的衣裳?」
  朱宜修心裡一動,微笑合度:「是呢,只不過那匹蘇錦是昨日才命了剪秋送去的織造局,眼下恐怕還未曾裁製縫好。」

  朱成璧淡淡望了朱宜修一眼:「哀家賞你的兩匹蘇錦,一匹是芍葯的底樣,另一匹是玉蘭花的底樣,不知宜修你擇了哪一匹呢?」
  朱宜修一怔,頓時感覺似有一股寒意迎面籠著,唬得身上的汗毛根根都豎立起來,竭力平靜著道:「是芍葯底的。」
  朱成璧靜靜望著朱宜修,面容如波瀾不生的湖面,讓人辨不清她的神情,良久,只覺得偌大的頤寧宮寧謐而安靜,只聞得朱宜修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垂下的細密的瓔珞微微觸碰,有安沉的聲音逸出。
  「你既然與端妃親密,哀家便也放心了。」

  朱宜修聞言一滯,只覺得大片大片的清新空氣從鼻腔湧入,一顆被死死摁住的心方又跳動起來,她略顯蒼白的面上透出一絲絲的紅潤,盈盈道:「兒臣與端妃妹妹同是天子妃嬪,自當和睦共處。」

  朱成璧微微一哂,只是頷首道:「和睦是好的,皇上還未親政,理應潛心於政史經文,總不能分太多的心在後宮。」語畢,朱成璧似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朱宜修一眼,「母后屬意你,自有母后的道理,只是萬事皆有度,這紫奧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好好把握。」
  朱宜修勉力站起,深深一福:「母后教訓的是,是兒臣疏忽了,兒臣稍後便會把那一匹玉蘭底樣的蘇錦送去織造局,裁製好了衣裳,一併給披香殿送去。」

  朱成璧淡淡一笑,儀態嫻靜:「罷了,那玉蘭底樣的,你自己留著吧。」
  朱宜修心底一喜,到底面上也不敢流露出來,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竹息一直默默侍立在朱成璧一旁,見朱宜修出殿,方緩緩道:「太后……」
  「想說什麼便直說。」朱成璧悠然起身,折了一枝水竹兀自逗弄那青花大缸裡的皇冠金魚,那金魚週身是鮮紅色,腹部滾圓似圓潤的珍珠,四開大尾如逶迤而開的綢羽扇子,見朱成璧伸了水竹進來,嬉鬧著簇擁上去,紅艷艷地爭搶著,分外熱鬧。
  竹息忖度著道:「嫻妃娘娘送了那芍葯底的蘇錦給端妃娘娘,奴婢覺著頗有深意。」

  「不過是衣裳罷了,蘇錦不比蜀錦,也算不得十分名貴,能有什麼深意?」朱成璧呵氣如蘭,只專心逗弄著那撒歡的金魚,似是不以為意。

  「就因為只是衣裳,偏偏第二天端妃娘娘就巴巴地跑來告訴太后,像是炫耀似的,而嫻妃娘娘聽聞此事,又彷彿有些不甚自然……」
  朱成璧嗤的一笑,隨手拋過那水竹,有幾滴瑩潤的水珠濺開,摔到地上,破碎著洇在寸許厚的織錦簇花的紅絨地毯中。
  朱成璧接過竹語遞來的軟羅帕子揩了揩手,方緩緩道:「難怪你今日一言不發,原來這眼珠子,都圍著宜修打轉了。」
  竹息忙笑道:「萬事都瞞不過太后您的慧眼。」

  朱成璧徐徐落座:「竹息,你可知壽康宮、壽祺宮的太妃、太嬪,為何都喜歡養金魚、養烏龜呢?」
  竹息不解其意,只搖一搖頭。

  「在這紫奧城,有兩處地方,住著的都是最尊貴的女人,但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罷了。鳳儀宮、章德宮、披香殿、暢安宮,萬花錦簇,金堆玉砌,是皇后與妃嬪們的住處,而這頤寧宮、壽康宮、寧壽宮、壽祺宮,是斷了的念想、消弭盡了的指望,一日一日對著那四方方的藍天碧宇,握著佛珠祈禱,住著的,雖然還是奢華尊貴的宮宇,心裡頭,卻是死灰燃盡,枯等來世了。」
  竹息一愣,忙勸慰道:「太后……」

  「所以,哀家養了金魚,欽仁太妃養著烏龜,莊和太妃還年輕些,也不過養了只鸚哥,只是打發著日子罷了,而皇帝的嬪妃,又怎會養著這些靜物,伺弄貓兒、逗弄狗兒,那才是鮮活飽滿的日子,才是如花似玉的天子妃嬪。」

  朱成璧緩緩轉眸:「所以,身為妃嬪,爭風吃醋是常有的事,不會有誰能真真正正按下了心思,做到無慾無求。哀家能按的住這次,卻防不了下回,端妃跟哀家提起衣裳,不過是想把哀家一同拉下水。若哀家默許了宜修的意思,端妃遲早會失寵,若哀家阻攔了宜修這回,端妃興許還有幾日的喘息。宜修的手段,說不上高明,但也乾淨利落,何人知道她對當日皇帝與端妃相遇一事瞭若指掌?要撇清關係,自然能撇得乾乾淨淨。但端妃把哀家拖了進來,這件事就複雜多了。」
  竹息聞言,不由慍怒道:「端妃膽子倒大。」

  「不是她膽子大,若她一句也不提,方是懂得避其鋒芒,那才真叫哀家害怕,恐怕宜修也不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沉不住氣,這才是好的兆頭。」朱成璧撥弄著水蔥般的指甲,有笑意緩緩揚起,「天子的恩寵,她這般豆蔻年華,正是錦繡前程,誰肯輕易捨了去?她不願失寵,又不敢得罪宜修,才來求哀家,求哀家不要讓她陷入那死灰一般的失寵裡頭。」
  「但太后已經默許了嫻妃娘娘。」

  「默許了她,同時也警告了她,萬事皆有度,若她夠狠,恐怕會趁著端妃沉寂,二度下手,哀家讓她張弛自知,也是給端妃留下一條性命,興許還有轉圜的時機。只是即便哀家、宜修或是端妃再怎麼算計,『恩寵』兩個字,最後還是握在皇帝的手裡,哀家此番也是叫端妃明白,有些事,即便求到了哀家頭上,也未必管用。」

第十四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1)
  第十四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1)
  朱宜修的專房之寵,便從侍寢之夜開始,而齊月賓的失寵,也漸漸顯山露水出來,即便原先,在朱宜修進宮之前,帝王的寵愛在披香殿日日笙歌,之後,卻是冷殿衣袖,風雨淒迷。
  深宮之中,此消彼長,即便見慣恩寵傾斜的一眾太妃、太嬪,也不免生出幾許感歎。
  進入十一月,各宮都燒起了地龍,暖暖地洋溢著不屬於冬日的氣息。
  頤寧宮,濟濟一堂,眾位太妃、太嬪正簇擁著朱成璧說話,笑語晏晏,好不熱鬧。
  莊和太妃從那斗綵鳳紋的盤中取了一瓣溪蜜柚吃了,不覺讚道:「閩中諸果,若荔枝為美人,福桔為名士,溪蜜柚則俠客也,香味真當是絕勝。」
  順陳太妃掩袖一笑:「還不是托了欽仁太妃的福分,聽聞岐山王的側妃便是來自福建,岐山王可是年年歲歲都變著法子來孝敬您呢!閩中的那些時鮮瓜果,甭管是什麼,還不是剛採到手上就八百里加急巴巴地送到京城來?」
  欽仁太妃笑著啐道:「順陳太妃越發地能說會道了,我這老婆子不過是佔了兒媳的光罷了,再說了……」欽仁太妃笑吟吟望著朱成璧道,「管他什麼好東西,能得太后娘娘的喜歡,這才是他的福氣。」
  朱成璧笑著捧起鷓鴣斑茶盞:「罷了,罷了,你們自說你們的,把哀家也拖下來做什麼?」
  一旁的芙蕖太嬪溫婉笑道:「也有許久,各位姐姐都沒有如此跟太后娘娘聚一聚,好好敘一敘話,一來是怕擾了太后娘娘處理朝政,二來也是端謹太妃身子不好的緣故,如今太后娘娘召了咱們來頤寧宮說話,端謹太妃也好了不少,自然是喜氣洋洋的。」
  朱成璧笑著望一眼芙蕖太嬪,見那支白玉簪穩穩地簪在髮鬢上,玉潤溫和,不由含了笑意道:「先帝在時,最喜歡你們姐妹倆在身邊,一個彈奏箜篌,一個彈奏琵琶,珠聯璧合,最能怡神靜心呢。」
  芙蕖太嬪忙道:「能得先帝喜愛,也是嬪妾與宛涵難得的福氣。」
  朱成璧笑著望一眼靜靜侍立在芙蕖太嬪身後的傅宛涵,忖度著道:「傅宛涵與你乃是雙生姐妹,如今已過了雙十年華了……」
  芙蕖太嬪心底一喜,忙拉著傅宛涵一同跪下,道:「嬪妾不敢叨擾了太后娘娘,當年宛涵得先帝喜歡,如此才留在了宮中,只是如今也有了一年多,嬪妾想著,不如給她指一門婚事,也好了卻了嬪妾的心願。」
  朱成璧微微一笑,伸手撫著紫檀桌上那一對鏤金嵌珍珠玉如意,緩緩道:「難為你這個做姐姐的,你們姐妹倆,一個沉靜,一個活潑,哀家也很喜歡,大周的女兒家,雖不崇尚早婚,但大多也是在十六七歲許配了人家,大戶的女兒,願意放一放的,到十**歲也可以,傅宛涵如今已有二十二了,再拖下去也是不好。」
  欽仁太妃頷首稱然,溫然一笑:「太后娘娘不若今日給傅宛涵指一門親事如何?」
  朱成璧搖一搖頭:「倒不是哀家不肯,而是不想亂點了鴛鴦譜,芙蕖太嬪可有什麼中意的人選?若是傅宛涵不反對,哀家便准了你的意思。」
  芙蕖太嬪喜不自勝,叩首道:「多謝太后娘娘,嬪妾覺得那驍騎營統領孫傳宗很不錯呢!」
  此言一出,朱成璧已是微微變了臉色,還沒能反應過來,傅宛涵卻「呼」地一下子站起,道:「我不要。」
  芙蕖太嬪嚇得面無人色,狠狠一巴掌便扇了過去:「放肆!太后面前,怎可失了禮數!」
  自從新帝登基,朱成璧臨位太后,大權在握,紫奧城內,無人敢掖其鋒芒,更兼之之前與其對抗的廢後、玉厄夫人、祝修儀、劉采女等人皆下場淒慘,連曾被朱成璧尊奉有加的舒貴妃都被趕去了安棲觀修行,一眾太妃、太嬪不免有些心生畏懼,輕易不肯來頤寧宮叨擾,朱成璧說什麼也從來不敢反對,今日傅宛涵不僅失禮,更在朱成璧未發表意見的情況下公然頂撞,豈非讓朱成璧顏面盡失?
  此時,傅宛涵早已被芙蕖太嬪拖著一同跪下,芙蕖太嬪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不敢多言,饒是地龍燒得暖洋洋的,一股寒意,依舊是在週身瀰漫,順著髮膚肌理,一直涼到了心裡。
  見朱成璧臉色有幾分不豫,順陳太妃忙小心翼翼地勸道:「太后娘娘,傅宛涵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況且閨閣小姐,遇著這樣的事情,總也會害羞……」
  聞言,朱成璧一個怔忪,恍惚間,彷彿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對著父親據理力爭,想要掙脫魏王府的婚事,良久,有輕微的歎息幽深而低回,渺遠地幾乎不屬於自己,朱成璧緩緩道:「罷了,何必強求她。」
  芙蕖太嬪雙臂一軟,心裡懸著的石頭方落了地,忙不迭叩首道:「謝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點一點頭,吩咐了竹息將芙蕖太嬪與傅宛涵扶起,方悠悠問道:「傅宛涵,既然你不喜歡孫傳宗,可是有了心上人?」
  傅宛涵頰邊鮮紅的手指印猶自分明,卻也不敢捂著,只垂了眸子道:「太后娘娘明鑒,奴婢只是想在姐姐身邊伺候幾年。」
  「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你也不要因此而誤失良緣,到時候,可不是後悔能管用的了。」朱成璧揮一揮手,似有無限疲倦,「哀家乏了,都跪安吧。」
  待到一眾太妃、太嬪散了,竹息方輕輕歎氣,上前為朱成璧輕輕捏著肩膀:「芙蕖太嬪,也是可憐見兒的,知道自己這輩子與孫大人再無可能,便想著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就當是全了念想。」
  「她是可憐,但哀家也無奈,總不能堂而皇之把她送去了孫府,對外宣稱芙蕖太嬪歿了吧?」朱成璧微微合上雙眸,「紫奧城裡,這樣的事情,哀家見得多了。」
  芙蕖太嬪又氣又急,甩著帕子一路走得飛快,身後的寒玉與傅宛涵也不敢攔著,只袖著手默默跟在後面,走到一處僻靜的牆角,芙蕖太嬪倏然停住了腳步,怒氣沖沖地回頭,劈手便又是一個耳光,「啪」的一聲,高亢而響亮。
  寒玉何曾見過芙蕖太嬪這般惱怒,唬得叩首不止:「太嬪娘娘息怒!」
  芙蕖太嬪瞪著面前不敢吭聲的傅宛涵,怒極反笑:「你也知道我是太嬪,你可知我這太嬪之位是如何來的?我從前不過是小小的貴人,尚儀局的出身,先帝駕崩,給個太貴人就是賞我這份臉面!若不是太后娘娘垂憐,可會有人尊我一聲『太嬪娘娘』?」
  寒玉忙拽著傅宛涵跪下,哀求道:「太嬪娘娘,今日是二小姐不對,但二小姐到底是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她比順陳太妃不過只小了兩歲!」芙蕖太嬪柳眉倒豎,惱恨道,「太后娘娘賜婚,那是頂了天的顏面,你下輩子便是衣食無憂,何須跟我一樣,苦苦在這紫奧城裡挨著?我心如縞素,整日裡吃齋念佛便也罷了,那是我自己的命,我怨不得別人!你不一樣,你還有機會,你今日觸怒了太后,可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芙蕖太嬪一番話,指責傅宛涵倒是其次,自怨自艾已頗是分明:「你我父母早逝,是祖父拉扯了長大,我在祖父靈前發過誓,我一己之身不足為惜,只求為你許個好人家。」
  傅宛涵如玉的面龐上淚水盈盈,緊緊牽住芙蕖太嬪的裙裾,哭訴道:「姐姐,姐姐,你不要說了……」
  「滿朝文武,紈褲子弟不在少數,姐姐為你找的孫傳宗,年紀輕輕,已是驍騎營統領,更是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跟我們一起長大,他的為人,你心裡應當有數,為何不肯答應?」
  「姐姐。」傅宛涵微微一怔,只低低道,「姐姐喜歡的人,宛涵不會沾染分毫。」
  芙蕖太嬪一怔,似有無限淒楚的氣息在眼中瀰漫,須臾,只緊緊擁住了傅宛涵,淚花綻落:「傻妹妹,我的傻妹妹……」
  城南朱府,晨曦閣,孫傳宗一筷子芋艿蝦仁卡在喉嚨裡,猛地咳嗽起來。
  朱祈禎又好氣又好笑,幫他拍著後背:「多大的人了,吃飯也能噎著。」
  孫傳宗足足灌了一杯梨花白方才緩過來:「怪我做什麼?還不是二夫人做菜做得太好吃了?」
  恰好木棉端了一碟子鹿茸荔枝上來,聞言不由嗔怪道:「原來還有這樣的道理,可是叫我長了見識,做得好吃倒成了錯兒了。」
  孫傳宗忙招手道:「木棉姐姐,快點過來,朱大人方才好一通抱怨,說我到了你這兒來,把你忙得腳不沾地,他都沒得機會跟你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木棉笑得打跌:「誰是你姐姐!嘴巴倒甜,可不知背地裡怎樣的損我。」
  這道鹿茸荔枝甚是絕妙,荔枝的外面是精心炸制的一層玉米面酥皮,金黃的色澤甚是誘人,荔枝的裡面則是烹製得酥軟香糯的鹿茸,一道菜嘗遍果、蔬、肉三道鮮,配著那碎花青瓷的盤子,越發吊人胃口。
  孫傳宗笑道:「二夫人的廚藝,不是我誇,那朱雀樓的師傅見著您,都是甘拜下風的。」
  木棉淡然一笑:「你那親戚的梨花白也釀得很好,我去年還試著做了一壇,味道卻是差得遠了。」
  孫傳宗咳了一聲道:「我……這親戚釀的梨花白,可是入了攝政王的眼緣呢!」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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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2)
  第十五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2)

  冬日第一場鵝毛大雪絮絮而落的時候,玄凌在儀元殿外將一柄青鋒寶劍舞得颯颯生風,他只著一襲月白色單衣,雙目炯炯,那劍鋒時而飄忽,時而凝練,寒芒四射,彷彿已與週身飄散的雪花與融為一體,如行雲流水,甚為連貫灑脫。
  「嗖」的一聲如鷹嘯長空,卻是一隻白翎箭呼嘯而過,直指玄凌而來,玄凌毫不畏懼,劍鋒一指,如破雲貫日,只聽「噹」的一聲,那銀色的箭頭已被寶劍擋開。白翎箭倏然被那劍的力道一擋,改了方向,直貫入三丈開外那株梓樹中,「嘩」的一聲如同落了場暴雪,將樹下侍立的兩名宮人澆了個嚴嚴實實。
  玄凌扭頭看去,不覺含了幾分好笑的意味,揮了揮手道:「李長,讓他們下去,寒冬臘月的,別凍著就好。」
  「皇姐好箭術!」手腕一抖,那青鋒寶劍已然入鞘,唯有幾縷黃穗在風雪中飄搖,玄凌哈哈一笑,隨手接過侍從遞過的玄狐大氅披上。
  「皇弟既然知道是好箭術,怎麼不陪孤再練上幾回?」真寧將那靈蛇弓拋到松香手裡,嗔怪道,「可是小瞧孤麼?」
  玄凌爽利地一笑:「皇姐的箭術,朕哪裡敢小瞧了去,如若不是小宜在這裡,怕傷著了,朕必定與你練上三五回合。」
  朱宜修款步上前,將那玄狐大氅繫好,眸光含情脈脈,從玄凌的面上淺淺流過,宜喜宜嗔道:「皇上必定是嫌臣妾礙眼了,那臣妾便回章德宮躲著去,皇上和長帝姬也可好好切磋一番。」
  玄凌聞言失笑,一刮朱宜修的鼻子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你也忒多心了,朕何時嫌棄你了?」
  真寧笑意盈盈走上前來:「果然皇上還是更心疼嫻妃,臣妾昨日去了一趟披香殿,端妃這兩日著了風寒,整日裡抱著湯婆子坐著,怪可憐的,也不見皇上去瞧瞧她呢!」
  朱宜修按住面上即將湧起的疑慮戒備的神色,化為莞爾笑意,道:「皇上!端妃妹妹想必是苦得緊,才特特央了長帝姬來數落臣妾的不是,皇上一會兒還是去看看端妃妹妹吧。」
  真寧正一正髮鬢的金鑲玉蝶翅步搖,唇角的笑意越發深沉,緩緩道:「並非是臣妾玩笑,端妃再三囑咐了臣妾,不要擾了皇上的功課,是臣妾自己管不住嘴,左不過也是臣妾想起了舒貴太妃和母后罷了,當年舒貴太妃獨佔恩寵,母后的日子也是冷冷清清的。」
  玄凌聞言,眸中似有星星點點的寒意瀰漫,片刻方道:「皇姐的意思,朕明白,只是端妃身子不好,怎的太醫沒去瞧麼?」
  「端妃並未去請太醫,是因為害怕叨擾了皇上,皇上滿十五歲後就要親政了,素日裡繁忙,母后也是囑咐了嫻妃與端妃,一切以皇上為重,想必端妃亦是明白,如果皇上去了披香殿探望,誤了功課不說,若是一個不慎,自己也染了風寒,豈非讓母后著惱?端妃一腔真心是好的,只是這樣掖著藏著,倒顯得是嫻妃的不是。」
  真寧一番言語,言簡意賅,既是全了端妃的心意,又不得罪嫻妃,朱宜修不由望了真寧幾眼,見她面容沉靜如水,不由暗自讚歎,到底是太后調養出的女兒,方能字正腔圓,一點都尋不出錯兒。
  玄凌亦是頷首,沉默片刻道:「一會兒彭學士還要問朕的功課,朕晚上去瞧她。」
  朱宜修微微屈膝,懇切道:「臣妾執掌六宮,疏忽了披香殿終究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一會兒便去披香殿探望,皇上勿要擔心。」
  玄凌點一點頭:「也好,小宜你頗通醫術,朕也放心。」
  朱宜修微笑合度:「臣妾知道今日皇上會習劍,特地囑咐了剪秋燉了淮杞羊骨湯,最能暖身驅寒,儀元殿和上書房各送了一份,上書房那份說是皇上掛心彭學士,才特意囑咐了臣妾燉的,彭學士老臣之心,想必更為感念。」
  玄凌望向朱宜修的眸光越發地寵溺:「小宜果然心細如髮,甚得朕心。」
  真寧亦是稱讚:「嫻妃堪為賢內助。」
  朱宜修忙道:「皇上與長帝姬謬讚了,不如先移步儀元殿,若那淮杞羊骨湯涼了也不好。」
  玄凌點一點頭,挽過朱宜修的手道:「先陪朕一塊用了吧。」
  待到玄凌喝完了淮杞羊骨湯,帶著李長前去上書房,一側的真寧方低低對朱宜修道:「我提起端妃,你不會責怪我吧?」
  真寧著意省去了一句「孤」,且頗含歉意,朱宜修心中一動,唇角綻了極暖的笑意,溫和道:「怎麼會,長帝姬多心了。」
  真寧悠然歎息道:「我並非是想分了你的恩寵,左不過實在是可憐端妃罷了。」
  朱宜修溫然一笑,推心置腹道:「長帝姬仁善,是端妃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啊!」
  待到真寧出了儀元殿,剪秋上前扶起朱宜修的手臂,輕輕道:「娘娘可要去披香殿?」
  「去,當然要去,長帝姬承了她這份情,皇上也頗為動容,若本宮不去,豈非讓滿宮的人都指謫本宮的不是?」朱宜修冷冷一笑,揚一揚眉,「本宮好奇得很,端妃到底用了什麼本事,居然能哄得長帝姬來為她說話!」
  披香殿,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暖洋洋的,偶爾發出一聲「□啵」的聲響。雕花長窗上糊了一層明紙,透進外面青白的雪光,端妃一襲玉白綃衣,正藉著那雪光,細細比對著梨花木案上那一把色彩繽紛的絲線,凝神擇選著。
  「端妃真是悠然閒然啊!」
  聞得朱宜修進殿,端妃慌忙起身,恭謹地福了一福:「嫻妃娘娘萬安!」
  朱宜修略略見過平禮,旋即在端妃一側坐下,望著桌上那密密排布的絲線,蹙眉道:「端妃身子不好,合該去床上躺著,這是在做什麼?」
  端妃悠然起身,從身邊的金彩飛燕香函裡舀了一勺子百合香撒入一旁的赤金鏤花大鼎,瞬間,一縷又一縷的甜香瀰漫而出,沉沉地逸著,彷彿置身於四月芳菲天的御花園,哪一處都是一派的盛春光景。
  見朱宜修握著蹙金灑松花帕子掩一掩唇鼻,端妃忙道:「娘娘不喜歡香料麼?」
  「也不是不喜歡。」朱宜修覆手於膝,儀態嫻靜,「只是香料再怎樣名貴,終究也不如瓜果清香來得自然,做人也是如此,如果千般心腸、萬種情態,做得辛苦不說,也失了本色原味,不知端妃妹妹做何看法呢?」
  端妃怡然一笑,接過如意奉上的一盞素娥雪恭敬奉到朱宜修面前:「姐姐說的極是,只是事分兩面,若妹妹胡亂擇了一捧銀桂就拿來泡茶,味道不好、入不得口且不說,那銀桂上的塵埃除不盡,終究也配不得這青花茶盞,非得經了精挑細選、清水漂洗,再兌了蜂蜜、枸杞才能入味。」端妃淺淺笑道,「娘娘不妨嘗一嘗?」
  朱宜修心底一刺,知曉這是這素娥雪是玄凌喜歡的,瞥了端妃一眼,只擱在案上:「這心思,並非是對著本宮的,本宮可不敢承了你這份情。」
  「心思,不管是對誰,只要是真心實意便足夠了。」端妃款款坐下,握著那一把絲線,繞指而過,似七彩泉水自指尖流瀉,她歷歷數道,「姐姐且看,這是杜若色,這是千草色,這是菖蒲色,這是銀朱色,絢麗繽紛,真真是分不清哪一種是自己需要的,哪一種是不需要的,若是不經擇選就粗枝大葉地繡了圖樣,豈非白白浪費了那上好的綢緞呢?」
  朱宜修冷冷道:「端妃妹妹的意思,倒叫我這個做姐姐的越發不明白了。」
  「姐姐記掛妹妹,特特來披香殿探望,其實妹妹經過昨晚發了汗,已經好多了,只是昨夜發的那一身汗,倒讓妹妹明白一個道理,紫奧城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尚且為了皇上的恩寵彼此爭鬥,他日的妃嬪更像這桌上的絲線一般,亂花漸欲迷人眼,姐姐又如何分辨,誰向著姐姐,誰背著姐姐呢?」
  朱宜修眸光微沉,淡淡道:「妹妹這般長遠。」
  「姐姐聰慧,自然明白妹妹對姐姐並無威脅,否則,昔日那芍葯底的蘇錦賞下來,妹妹早就沉不住氣了。」
  朱宜修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翡翠耳環:「妹妹不必為自己開脫,妹妹若真的沉住了氣,不會一大早就去頤寧宮向太后訴苦。」
  端妃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太后娘娘已經知會了姐姐,看來今日你我,是可以坦誠相見的了。」
  朱宜修淡然微笑,不置可否:「既然坦誠相見,那請妹妹明明白白地告訴本宮,妹妹九曲心腸,到底想要本宮應下怎樣的承諾?」
  端妃神色一凜,端容道:「姐姐與皇上,兩情相悅,妹妹即便再愚笨,也不會看不出來,妹妹不願插足,亦有妹妹的緣由,妹妹入宮,不過是養母昌陵郡夫人的舉薦,是為著養父著想,齊氏一族,如今日漸式微,齊正言大人的事情,想必姐姐也有耳聞,若非太后與皇上顧及妹妹,恐怕就不是革職這樣簡單的事情了。」
  朱宜修頷首道:「我明白。」
  端妃肅然起身,一福到底:「妹妹避世,絕不會與姐姐爭寵,也請姐姐許給妹妹一個安穩,許給齊氏一族一個安穩!」
  朱宜修默然片刻,終是含笑起身:「既然姐妹相稱,妹妹又何須跪著,姐姐應允了你便是。」
  待到出了披香殿,剪秋終是沉不住氣道:「端妃狐言媚語,難不成娘娘就相信了她嗎?」
  朱宜修淡淡一笑,伸手接過一片飄落的雪花,看它在指尖逐漸消融,直至不見:「為何不相信?她詞詞句句,亦是入情入理。」
  「情,未必是真情,理,也未必是明理。」剪秋勸道,「端妃字字句句皆是為自己打算罷了,並不曾真心向著娘娘。」
  朱宜修眸光微沉:「自然是不會向著本宮的,本宮呢,既不會信她,也不會不信她,你且看端妃今日的口舌伶俐,便會明白她早有準備,如今她失寵,害怕被本宮一按到底,再也不能翻身,自然要放低了姿態,只是本宮許給她安穩,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朱宜修緩緩撫摸著小腹,又緊一緊玄狐雲肩:「玄狐雲肩,每年供奉到宮裡頭,只有三件之數,一件給了太后,一件給了長帝姬,還有一件給了我。剪秋,今日我恩寵盛勢,無人可擋,但終究,也不能不防著暗算,若是端妃因怨生恨,我又如何能保住這個孩子呢?」
  剪秋大喜過望:「娘娘!可是真的嗎?」
  朱宜修笑靨生花,眸光璀璨如盛滿了漫天的星子:「除夕,還有半個多月,本宮,要讓這一眾的宮人好好看看,天時地利人和,是如何被本宮一人獨佔!」
  


  第十六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3)
  第十六章
  歌嫌珠貫曲猶長(3)
  除夕夜,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飄落,紫奧城是粉妝玉砌、銀裝素裹,如琉璃做瓦的水晶宮宇,映著寶燈華光、紅綢彩鍛,蔚為壯觀。
  重華殿則是歌舞昇平,歡笑不迭,華燈高照,珠翠流香,殿中密密地鋪了紅絨錦毯,織錦繁花絢爛而艷麗,彷彿殿中面容姣好的一眾女子,釵環粉黛,百花鬥艷。如此盛世繁華之夜,天家氣派,真真是舉世無雙。
  明日便是乾元元年的正月初一,上至皇帝與太后,中至一眾妃嬪及太妃、太嬪,下至宮中的女官、內監、宮人,皆是喜氣洋洋,夜宴越發操辦得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絲竹之音不絕,喜劇雜耍不斷,直教人恍然覺著,這樣的大好時光,連自己都成了劇中的戲子一般,一腔一調,有板有眼,流水一樣地唱排下去,永遠也望不到終點。
  朱宜修坐於玄凌身側,一襲緋紅色蹙金交領寬袖長衣甚為華貴,髮鬢的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精緻玲瓏,閃著淡淡的螢光,顧盼間,彷彿少女的含羞的星眸。
  玄凌附耳笑道:「那簪子彷彿不是朕賞給你的。」
  朱宜修掩唇一笑:「皇上好記性,這是臣妾入宮前,長姐送的,臣妾覺得雖然不甚華麗,但亦端莊得體,更何況也是長姐的一番心意。」
  玄凌笑道:「你戴著很好看。」
  朱宜修淺淺一笑,桃花妝越發鮮妍,裙裾上那疊疊重重盛放的牡丹,緋紅嫣紫,在璀璨的華燈下,迷離著渲染開靡麗的濃彩,愈發映襯得朱宜修千媚百嬌,如百花簇擁、金玉交疊,宛若九重天外的仙子。
  端妃盈盈一笑,舉起青玉酒杯起身,那金黃色的酒液映著身側透雕了鸞鳳纏枝紋葉片的十二連枝鎏金燈,瑞彩絢爛,如火樹銀花,在那酒液上綻放了極富麗的熒熒色彩。
  端妃笑道:「臣妾祝願皇上與嫻妃姐姐鸞鳳和鳴,恩情綿遠!」
  玄凌十分高興,亦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朱宜修卻只淡淡一笑:「多謝端妃妹妹好意,只是本宮不能飲酒,本宮,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不過短短一句,卻教眾人怔住,玄凌已是大喜過望,情不自禁道:「當真麼?」

  朱宜修淺淺微笑,低低道:「臣妾昨日特意傳了梁太醫來章德宮,千真萬確。」

  玄凌滿面喜色,更兼之是第一個孩子,不由笑著看向朱成璧,喚道:「母后。」

  朱成璧亦是歡喜非凡,喚過竹息道:「還不快把嫻妃的菜式換了,嫻妃初初有孕,萬事皆需謹慎。」
  端妃忙伏下身去,語調歡悅:「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嫻妃娘娘!」
  有了端妃做頭,一眾太妃、太嬪並殿中諸人皆俯身下拜:「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嫻妃娘娘!」
  朱成璧扶著竹語的手翩然起身,徐行至朱宜修身側,翩然握住她微有顫抖的雙手,連聲笑道:「好!好!好!哀家日日都祈求你能早得貴子!如今你的肚子爭氣,也是不負了哀家的期許!」
  朱成璧轉首對竹語道:「傳旨下去,嫻妃的月俸視同從一品夫人,章德宮上下賞下三個月的俸祿以示慶賀!」
  玄凌笑道:「母后彷彿是忘了最要緊的事情了。」

  朱成璧笑著攏一攏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對朱宜修道:「你且好好養胎,若能誕下皇子,待皇子滿月,便舉行封後大典,若是個帝姬,也不打緊,先封了貴妃,待到帝姬週歲,再冊為皇后,左不過也是告誡未來的嬪妃,皇子與帝姬雖然都是皇家子嗣,但到底還是皇子為天家綿延子嗣,更為尊貴。」

  朱宜修心裡突突直跳,面上似有曉霞瀰漫,低低道:「臣妾多謝皇上,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玄凌的眼角皆是亮澤的笑意,揚聲道:「嫻妃有孕,朕心甚悅,闔宮有賞!待到嫻妃生子封後,朕大赦天下,更准許六宮宮人會見家人!」

  宮人們皆是喜上眉梢,再度跪伏,歡欣的聲調聳入雲霄,幾乎是繞樑不絕:「皇上聖安!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嫻妃娘娘福貴長康!」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依舊是掩飾不住的滿臉喜色,竹息笑道:「太后這樣高興,不如奴婢把那梨花白拿出來,太后再斟飲幾杯如何?」
  朱成璧笑著一戳竹息的額頭,啐道:「大晚上的,我一個老婆子在這自斟自飲又有什麼意思?我看你是想著把我灌醉也好跟竹語她們一同去尋樂子吧?」
  竹息剛想回話,卻是一把爽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自斟自飲多沒意思?不如由本王陪著太后同飲可好?」
  朱成璧回首看去,卻是奕渮著一襲藏青色長袍,披著黑狸毛滾邊的大氅,眸光清澈,正微笑著望向自己:「知道你今日高興,我特地過來作陪,怎麼是你是不歡迎我呢,還是酒量不如我?」
  朱成璧嗤的一笑,揚眉道:「怎的今日,都千伶百俐起來?竹息,好好布一桌小菜來,哀家要跟攝政王比劃比劃,看誰怕誰呢?」
  章德宮,瑤光殿,玄凌與朱宜修促膝相對,笑語晏晏,一眾宮人早已退到了殿外,剪秋輕輕合上鎏金朱漆的大門,笑著對繪春道:「一會兒去織造局領一些顏色喜氣的料子回來,這兩日好生準備著,不僅僅章德宮要喜氣洋洋的,自己的穿著打扮也得應景。」
  繪春笑著掰著指頭數道:「自然是要的,並蒂牡丹,鴛鴦戲水,連枝比翼,仙鶴銜芝,一定會揀了最吉慶如意的樣式回來,剪秋姐姐,你放心吧!」
  剪秋點一點頭,望向夜幕中那一輪明月,有如雪的光華傾倒而下,澄澈如空透玲瓏的琉璃,彷彿只為著章德宮,連一絲一毫不肯施與旁人。
  夫人,您看到了,二小姐今時今日的榮寵已是無可撼動,您放心,奴婢一定小心翼翼地輔佐二小姐。
  剪秋雙手合十,暗暗祈禱,忽地卻有踏雪而來的腳步聲響起,匆忙回首,卻是端妃齊月賓扶著如意的手臂款款而來。
  剪秋的唇角浮起得意的微笑,撫一撫耳垂的紫瑛石墜子,行禮如儀:「端妃娘娘萬安!」
  端妃忙客氣地笑道:「剪秋不必多禮。」
  語畢,端妃從身後的吉祥手中捧過一隻鏤花填漆的楠木盒子,粲然一笑,髮鬢的鏨金點翠轉玉蘭步搖垂下的細密的白玉墜子簌簌而動,在清冷的雪光中自有一派的清幽雅致,襯得端妃容華勝雪,「嫻妃娘娘有孕,本宮特地尋了這紫羅蘭翡翠珠鏈,來恭賀娘娘。」
  剪秋打開那盒子,只見那珠鏈泛著瑩潤的紫色光澤,細膩晶瑩,顆顆飽滿圓潤,含著笑意道:「端妃娘娘這樣客氣,只是皇上與我家娘娘在殿中說話,恐怕不方便為端妃娘娘通傳呢。」
  端妃忙道:「不必勞煩剪秋你了,既然是不方便,本宮回披香殿便是。」
  剪秋微微一福,音若黃鸝啼囀:「恭送端妃娘娘。」

  徐行數步,如意終究忍不住開口道:「娘娘,那剪秋也太不識抬舉了,若是皇上吩咐了不得打擾便也罷了,偏偏她自以為是,如此倨傲,娘娘送了賀禮來,連口茶都沒吃上呢!」

  端妃恍若未覺,只淡淡吩咐道:「如意,你話多了。」
  如意待要再說,端妃已冷冷掃她一眼,雖不是著惱的神色,但那寒光卻硬生生逼著如意出了一頭的冷汗,忙俯身道:「奴婢多言,娘娘息怒。」
  端妃轉眸望向御花園的紅梅,那紅梅似女子的星眸欲醉,在月華與雪光的映照下,越發生出了出塵的翩然之姿:「嫻妃有孕,即便生的是帝姬,也是將來的皇后,剪秋自然是得意的。然而,即便剪秋不恭,本宮也只能裝沒看見,憑本宮今時今日的地位,難不成還能當眾斥責她麼?這既是打了嫻妃的臉面,也會惹得皇上與太后不快,更是埋下了往後的禍根。」
  如意不敢多言,倒是吉祥低低勸道:「終究,娘娘也是身在正二品的妃位。」

  「妃位,不過是前頭皇上的垂憐,太后的仁慈,先帝的玉厄夫人與祝修儀,哪一個不是身在高位,最後又是怎樣的下場?跋扈囂張太過,遲早是招致滅亡,倒不如一早學了莊和太妃與端謹太妃,避世不爭,方是真正的出路。」
  頤寧宮,紫金朱雀燈泛著熹微的柔光,紫檀嵌黃楊木雕雲龍屏風後,朱成璧已是半醉半醒,握著璞玉酒杯,似是呢喃自語:「我這十幾年,為了凌兒,如履薄冰,如今,他有了孩子,我真是……真是高興。」

  奕渮滿面紅光,亦是醉氣熏熏,眸光飄忽不定,時而掠過朱成璧如飛霞玉面的容色,時而望向杯中甘冽的酒液:「孩子們……都大了,眼瞅著……你也是要做祖母的人了,你還要跟我耗著嗎?」
  朱成璧呵氣如蘭,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璞玉酒壺,那酒液靈巧如蛇,劃過朱成璧的蹙金裙裾,抿入寸許厚的織錦絨毯:「耗著,耗著什麼?大好的除夕夜呵……」
  「除夕守歲,本是該……該和心愛之人在一起的。」奕渮一把擁過朱成璧,喃喃低語,「皇兄走了這麼久,你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奕渮……」朱成璧兩頰緋紅,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心生感喟,那聲音,卻越發地低下去,「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第十七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1)
  第十七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1)
  乾元元年正月初一,又逢著朱宜修有了身孕,玄凌在太液池長芳洲上的菊湖雲影殿開家宴歡慶。
  酒宴齊備,卻是竹息匆匆過來,稟了太后身子不適,不能出席。
  玄凌奇道:「昨晚上母后不是很好的麼?怎的今日卻身子不適了?」
  竹息不敢遲疑,忙道:「皇上恕罪,昨晚,太后興致高了些,喝了些酒,在頤寧宮外逛了許久,是奴婢疏漏了,沒有為太后添件衣裳,導致太后著了寒涼。」
  玄凌蹙眉道:「姑姑往後也要注意才是,不過念在姑姑服侍太后幾十年,勞苦功高,朕不會責罰你,你且下去,朕一會兒便去看望母后。」
  竹息叩首道:「多謝皇上不怪罪,只是太后還吩咐了,皇上日日夜夜陪著嫻妃娘娘,一切以嫻妃娘娘的龍胎為重,若是皇上染了太后的病氣,過給了嫻妃娘娘就不好了。」竹息懇切道,「太后的意思是,頤寧宮自有梁太醫照拂,皇上放心便是,還請皇上好好照料嫻妃娘娘,不必親赴頤寧宮。」
  朱宜修曉得朱成璧是百般關懷自己,動容之餘,不免有些發赧,忙道:「太后娘娘照拂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太后娘娘臥病在床,臣妾卻不能侍奉在側,心中終是愧疚。」
  竹息道:「皇上與嫻妃娘娘的心意,太后是知道的,只是太后多盼著有孫子承歡膝下,更何況,皇嗣是頂了天的大事,還請皇上與嫻妃娘娘以大局為重。」
  玄凌沉默片刻,揮一揮手道:「罷了,朕都明白,姑姑且回頤寧宮好生照料吧,若太后鳳體康癒,第一時間稟告朕!」
  頤寧宮,朱成璧半臥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眉心微蹙,只煩躁地握著手中的琥珀鼻煙壺,目光時不時刮過床幔上的鏤空刺繡金銀線鳳穿牡丹花紋,一旁的梁太醫則忖度著寫著方子。
  待到竹息回來,朱成璧忙支起身子忙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竹息微微一福:「太后娘娘放心,已經辦妥了,皇上跟嫻妃娘娘答應了不會來頤寧宮。」
  朱成璧撫一撫胸口,緩緩歎了口氣:「那就好。」語畢望著梁太醫道,「這幾日你便時常守在頤寧宮,也好讓眾人信以為真,好了,方子寫好沒,趕緊讓人抓了藥來。」
  梁太醫卻有些諾諾,袖著手躊躇道:「微臣明白,但是,紫茄花湯的藥性,即便比藏紅花小了不少,依然是很傷身的,不如太后……」
  「不如什麼!」朱成璧瞪他一眼,斥道,「哀家向來說一不二,也怠惰看你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哀家現在就要喝,趕緊去熬好了呈上來!」
  朱成璧對待梁太醫,一向頗為客氣,梁太醫見狀不免有些惶恐,忙道:「微臣這就照辦!」
  梁太醫剛剛出去,竹語又掀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攝政王來了。」
  朱成璧一愣,臉上似有淺淺的紅暈逸出,旋即卻怒斥道:「荒唐!皇上都不來,攝政王怎能過來!趕緊攔住他!」
  「何人敢攔本王!」語音剛落,奕渮已邁著大步進來,似是有些慍怒,「竹息,竹語,都出去!未得本王的吩咐,誰都不准進來!」
  竹息心裡惴惴,畏懼地看了攝政王一眼,終究還是帶著竹語出去了。
  朱成璧氣得臉色發白,一把抓住床頭的蘇繡彈花粟玉軟枕擲過去:「周奕渮!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頤寧宮!給哀家滾出去!」
  奕渮單手接過那軟枕,嗤的一笑,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懶懶道:「你宿醉方醒,動怒於身子不利,且昨晚……」奕渮唇角一勾,將那軟枕拋了過去,「你這樣坐著,傷了腰,我可不管你。」
  朱成璧越發著惱,擁了擁被子,氣極道:「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奕渮含著好笑的意味看她一眼:「該看的,昨晚已經看了個遍了,太后娘娘此刻再做掩飾,又能遮得了多少呢?」
  朱成璧張口結舌,臉上閃過惱羞的緋紅,恨恨道:「你卑鄙!明知道哀家喝多了,你不攔著勸著,反而跟著一起瘋!」
  「那麼,現在發瘋的又是誰?」奕渮蹙眉望向她,含了一絲清冷的意味道,「聽聞梁太醫一早便入了宮,我就知道,你要做什麼了。」
  「做什麼?你說我要做什麼?若我有了身孕,豈非讓天下萬民笑話?你讓我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朱成璧!」奕渮忽的站起,一腳將那椅子踹開,「你涮我是不是?當時在儀元殿,你與我說的什麼?你說,你等我,我們總有機會。這話難道不是你說的麼?難道你口是心非,一切都只是為了玄凌的帝位?你對我,如今還有幾分真情實意?」
  竹息在門外急得不行,拍門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誰敢進來!」奕渮怒道,「不把本王放在眼裡了麼?要是有人膽敢闖進來或是給玄凌通風報信!本王就滅他九族!」
  朱成璧冷哼一聲,不屑道:「你要耍威風,去嚇唬一個奴才算什麼本事?」
  奕渮嗤笑道:「本王的本事,你昨晚應該開了眼界。你若敢喝了梁太醫的藥,本王就敢反了他玄凌,朝政,牢牢在本王手裡握著!朱成璧,你想跟本王比劃比劃麼?」

  朱成璧急痛攻心,怒斥道:「你敢!」
  奕渮緊緊握著拳頭,冷冷迎向朱成璧怒視的目光:「那你看我敢不敢?」
  「奕渮!你瘋了嗎!若我真的有了身孕,如何能瞞過凌兒?如何瞞過一眾朝臣?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我的!要護得凌兒周全,就像你曾經允諾過我,要照顧我一生一世!」朱成璧定定地看著她,眼角有瑩潤的淚光泛出,「我以為,凌兒做父親了,親政了,將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頤養天年,跟你好好說說話,過一過安享天倫之樂的日子,為什麼,我們一定要鬧成這樣?」
  奕渮眸光微沉,只靜默不語。
  朱成璧泫然欲泣:「我心裡有你的,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要跑來頤寧宮跟我發脾氣!你難道不知道趙姬與的下場嗎?奕渮,你不知道凌兒的性子,我卻是瞭若指掌的,他若是發現你我之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啊!」
  奕渮沉默片刻,終是長長歎息:「我多想跟你有個孩子。」

  「有孩子,只會害了我們,那個孩子也不能平安長大。」朱成璧翩然起身,擁住奕渮的身軀,感受他沉重的鼻息聲,「奕渮,你不要逼我,我也很為難。」

  奕渮有須臾的遲疑,終是伸出手臂擁住了朱成璧,低低道:「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難,你會如何應對?」
  「我會救下玄凌。」朱成璧將頭埋入奕渮有力的臂膀,感覺著他沉沉的心跳與溫暖的氣息,輕輕道,「然後,跟你一起死。」
  奕渮喟然長歎,合上雙眸:「罷了,罷了,你要做什麼,都由得你吧。」
  數日後,逢著一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一連數日的連綿大雪終是結束,頤寧宮外,那叢叢林林凝著一道又一道指余厚的冰稜,耀著如金的日光,剔透晶瑩,似是冰晶瓊林一般奪目耀眼。
  梁太醫提著藥箱匆匆而出,卻聽身後有人喚道:「梁太醫留步!」
  梁太醫轉頭看去,神色一凜,忙恭敬行禮道:「攝政王安好!」
  奕渮冷哼一聲:「本王問你,你給太后服用的是什麼藥?」
  「回攝政王,是紫茄花湯。」
  「可有什麼副作用?」
  梁太醫微一遲疑:「會使身子發寒,氣血不順,月信不調,但微臣已經配好了調理溫補的藥,斷斷不會有失。」
  奕渮蹙眉道:「太后自己知道這藥的副作用麼。」
  「知道。」
  似有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奕渮不由瞇了瞇眼睛,片刻方緩緩道:「從今往後,不得給太后服用此藥。」
  饒是寒冬雪日,梁太醫依舊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下:「攝政王饒命!若微臣不呈了藥上去,只怕太后會遷怒於微臣。」
  「梁太醫聰慧,自然配得出口感相似的湯藥。」奕渮凝眸於他略顯慌亂的年輕面龐,笑意深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梁太醫拚命叩首,懇求道:「微臣服侍太后數年,忠心於太后,攝政王如今命微臣欺騙太后,微臣只會寢食難安,太后何其敏銳,一定能夠發現!攝政王,求您高抬貴手,饒恕微臣一條賤命。」
  「為醫者,以救人性命為己任,敢問梁太醫,你手上,是救過的人命多呢,還是損過的人命多?」
  梁太醫一怔,奕渮的話已經直追耳邊:「寢食難安麼?梁太醫你自己應該處變不驚才是,只是本王好奇,你德行有虧,又如何能為梁翰飛積攢福蔭呢?」
  梁太醫渾身顫抖,已是駭得說不出話來,「砰砰」叩首,哀訴道:「攝政王要微臣死,微臣不敢不尊,但翰飛尚在襁褓,求攝政王憐憫啊!」
  「本王憐憫你,你也要憐憫本王,太后避居頤寧宮不出,又不准本王探望,本王心急如焚、全無辦法,你若配合本王,本王保你榮華富貴不說,你的幼子,本王也會許一個錦繡前程,你好好思量著辦吧!」語畢,奕渮甩袖離開,徒留梁太醫以額觸地,面上已是淚水潸然。


  註:(?-前238年)戰國末期秦國人物。他受相邦呂不韋之托偽為宦官入宮,與秦始皇帝母親太后趙姬私通,因而倍加寵信,受封為長信侯,並自稱為秦王的「假父」。後來因發動叛亂失敗而被秦始皇處以極刑,車裂而死。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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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2)
  第十八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2)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正倚著美人墊坐著,細細核對著藥方,玄凌執著一卷《太平御覽》翻看,回首見朱宜修一副謹慎的樣子,不覺笑道:「劉太醫是太醫局的院判,若非因為母后身子不適,一定會指了梁太醫來看顧你,小宜你又何必累著自己,親自看方子呢?」
  朱宜修微微一笑,揉一揉眉心,捧過玄凌遞來的一盞金絲燕窩,徐徐笑道:「皇上跟太后都分外重視臣妾這一胎,臣妾自然應該事事謹慎呢!」
  玄凌笑著點一點頭:「小宜你頗通醫術,這樣朕也更放心。」
  這金絲燕窩光潔如璧,御膳房燉得極濃稠,潤亮潤亮的,很吊人胃口,朱宜修緩緩吹一口浮動的熱氣,慢慢飲了幾口。
  玄凌笑道:「味道如何?」
  朱宜修怡然一笑:「味道自然是好的。」
  玄凌分外得意:「朕特意囑咐了御膳房燉的,又讓閔瓊蘿在旁邊看著,要是下頭的人燉得不好,朕也不好意思來你這裡。」
  朱宜修眸光微垂,一寸一寸撫摸著衣襟上繁複的寶相花圖案,柔柔道:「臣妾更喜歡皇上這一份用心。」
  玄凌輕輕頷首,握住朱宜修的手道:「昨天見你寢殿裡擺放了一尊送子觀音像,是端妃送你的麼?」
  朱宜修笑盈盈道:「是長姐特地去甘露寺為臣妾求來的,說是可以保佑臣妾平安產子。」
  玄凌略一思索,道:「按宮裡的規矩,妃嬪懷孕八個月時,娘家的親人可入宮陪伴生產。如今你的身孕不過三月,但胎像頗為穩固,若傳喚你的母親入宮,也不是不可以。」
  朱宜修神色一黯,低低道:「皇上,臣妾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玄凌一愣,忙道:「是朕不好,朕忘記了,那朕讓你的長姐入宮陪你可好?你的大娘也可一同入宮。」
  朱宜修如鴉翅一般的睫毛輕輕一顫,轉瞬已含了極溫馨的笑意:「臣妾也有些想念長姐,皇上費心。」
  玄凌暖暖一笑,聲音輕柔如四月間屋簷下的風鈴:「只要你喜歡,怎樣都好。」
  待到玄凌出了瑤光殿,剪秋方緩緩道:「娘娘如今貴傾六宮,大夫人入宮陪伴娘娘,可不知心裡有多晦氣呢!」
  朱宜修嗤的一笑,伸手撫著面前那一匹華貴的雨絲錦,蓮池鴛鴦的圖案栩栩如生,如烘雲托月一般,有明快絢麗的色彩浮現:「就是要讓她晦氣,她越晦氣,本宮就越高興,可比那些勞什子的安胎藥要強多了!」
  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受了她十幾年的氣,自然是要好好回報的,奴婢必定讓這瑤光殿,鼎鐺玉石,金塊珠礫,非得讓大夫人開足了眼界才算!」
  朱宜修心裡咯登一下,蹙一蹙眉道:「好端端的拿《阿旁宮賦》來說什麼?聽著怪淒涼的,你先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剪秋一凜,忙退了出去。
  儀元殿,御書房,玄凌篤篤敲著桌案,煩悶道:「李長!讓你去聽著頤寧宮的動靜,怎麼什麼都沒打聽回來?」
  李長連連哈腰,苦惱道:「皇上息怒!奴才進不去頤寧宮啊,竹息姑姑說太后娘娘身子還算康泰,只不過精神短些,不想出來走動。」
  「既然是康泰,怎麼不想出來走動!兩天後就是上元節了,總不能還是把母后一個人扔在頤寧宮裡吧?梁太醫呢!梁太醫怎麼說?」
  李長忙道:「梁太醫說,太后的身子比前幾天好多了,再休息兩日便可,只是上元節,怕是不能參加宮宴呢!」
  玄凌聞言,神色越發不好,斥道:「糊塗東西!上元佳節,本是該閤家團聚,母后卻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頤寧宮,豈非是朕不孝了!梁太醫也是無用!」
  李長不知如何接口,只能陪笑道:「梁太醫日日往頤寧宮跑,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再說,梁太醫畢竟是國手……」
  玄凌本端著和闐玉的茶盞,見李長為梁太醫開脫,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你是不是收了梁太醫的好處為他說話!若你敢跟外頭的人一起來糊弄朕,朕立馬打發了你去慎行司服苦役!」
  李長一驚,叩首不止:「皇上明鑒!奴才一心向著皇上,怎會糊弄皇上呢!只是的確怪不得梁太醫……」
  玄凌敏銳地覺察到李長唇邊的一抹遲疑之色,散漫地一笑,目光卻不肯從他身上移開分毫:「先帝身邊的高千英不僅敢糊弄先帝,更是賣官鬻爵、勾結朝臣!朕也在思量著,或許前車之鑒,不得不防呢!」
  李長嚇得舌頭都捋不直了,砰砰叩首道:「皇上!奴才自小跟您一起長大!奴才萬萬不敢做那起子對不起皇上的事情啊!」
  「那你說!還有什麼事情是瞞著朕的!」
  李長躊躇片刻,方小心翼翼道:「奴才不敢胡言亂語,但這話,奴才也是聽旁人說的,還未求證……」
  「囉嗦什麼,趕緊說!」
  「正月初一的時候,攝政王去過頤寧宮,還將一眾宮人攔在殿外,與太后在殿中獨處……」
  玄凌大驚失色:「什麼!」
  「轟」,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寒風裹挾著水汽從微闔的窗縫闖入,「嘩」的掀開那朱漆雕虎紋長窗,有磅礡的轟鳴聲伴隨著塵土的腥氣衝入,案旁那盞透雕梅蘭竹菊金片青玉落地五連枝燈上的燭火搖曳不定。
  奕渮微微抬眸,甘循忙起了身,關緊了窗戶。
  「你說有要是找本王,是什麼事?」奕渮不耐煩地翻著一封封明黃綢面的奏折,都是從頤寧宮批示出來的,看那硃筆圈示,應該是竹息的字跡。
  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朱成璧啊,你是想把竹息栽培成另一個上官婉兒麼!
  甘循揣度著奕渮的神色,低低道:「王爺,欽天監的人來回過了,晚霞妖冶,冬日暴雨,是龍鳳呈祥之兆啊!」
  奕渮一皺眉頭,捧過案上的青花碎玉茶盞道:「甘尚書,不是本王不願意讓甘思入宮,如今嫻妃有孕,得蒙盛寵,連太后病了都怕把病氣過給嫻妃而不讓皇上探望,你說現在把甘思送到後宮裡,有得寵的可能麼?」
  甘循急道:「正是因為如今嫻妃有孕,不能侍奉皇上,甘思才應該入宮。王爺,您細想,一旦嫻妃平平安安誕下皇子,必定被立為太子,到時候,您的大權,還不得分到太后手裡去?如果甘思得寵,順利的話誕下皇子,那立誰為太子,就不是太后能說了算的。」
  甘循的目光閃爍著狡黠的神色:「王爺,雖是龍鳳呈祥之兆,但眼下中宮空缺,那嫻妃與端妃,甚至是來日的妃嬪,都有可能問鼎後位,後位與太子之位,王爺不想一手掌握麼?」見奕渮毫不動容,甘循咬一咬牙道,「即便王爺不喜歡甘思,那苗尚書的女兒苗連芷,王爺也可以考慮……」
  奕渮眉峰蹙起,只靜靜望著牆上的洛神圖沉思,卻門外有人急急喚道:「王爺!王爺!梁太醫遣了人過來。」
  奕渮望一眼甘循,甘循忙道:「微臣先告退。」
  待到甘循退出了書房,顧九雷方小心翼翼地進來,他是兩年前剛進太醫院的,素來行事妥帖,醫術亦是頗佳,故而成了梁太醫的學生,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玉面朗朗,人前人後無比恭敬。自從梁太醫投靠奕渮之後,他便時時為二人通傳消息。
  顧九雷拱手奏稟道:「王爺,太后娘娘暈過去了。」
  奕渮一怔,怒道:「怎麼回事!」
  「是紫茄花湯的緣故,雖然只服食了幾日,但太后娘娘急躁,每日總多飲一劑,兼之體寒難除,心情不豫,才會暈倒。」
  「皇上可知道麼?」
  「沒有,梁大人做主封鎖了消息,第一時間遣了微臣來通傳王爺,畢竟,若是皇上來了,少不得要徹查,那就必然發現是紫茄花湯的原因,到時候不但梁大人性命堪憂,即便是竹息姑姑與竹語姑姑,亦不得善終。」
  奕渮瞪他一眼:「囉嗦什麼!本王不懂麼!趕緊陪本王入宮!」
  「微臣遵命!」
  頤寧宮外,竹語撐著一柄油紙傘等候,見遠遠兩個人影過來,忙迎上前去:「顧太醫,您來了。」
  顧九雷咳了一聲道:「梁太醫命我去太醫局取的藥物已經拿到了。」
  竹語瞥一眼披著黑狸毛大氅、垂首跟著顧九雷的奕渮,心中有數,忙道:「趕緊進去吧。」
  頤寧宮內暖洋如三春,入了內殿,奕渮忙解開大氅,上前查看,朱成璧虛弱地躺在床上,臉色微微發白,雙目微合,眉心則緊緊蹙著,床邊放著的四五個炭盆,裡面燒著上好的銀骨炭,偶爾「嗶剝」一聲輕響,汩汩冒出熱氣。
  竹息半跪在床頭,端著一個素三彩花口碗,急得不行:「太后娘娘,您不喝藥怎麼成啊!」
  「讓我來!」奕渮從竹息手中接過藥,輕輕擱在床頭,將朱成璧緩緩扶起,擁入懷中,又仔細掖好了錦被,方才看著梁太醫道,「太后的身子不打緊麼?」
  梁太醫不敢遲疑,忙道:「王爺不必擔心,太后只是身子發寒,喝了藥捂一捂便好了。」
  竹息亦道:「奴婢已經灌好了不少湯婆子放在被子裡,地龍也旺著呢。」
  奕渮端起藥碗,微微啜飲一口嘗,苦得眉毛都要打結了:「苦成這樣,太后怎麼喝的進?兌一點砂糖水進來!」
  竹息忙端起一個青釉蓮瓣紋碗,細細兌了砂糖水進去。
  奕渮道:「本王在這裡陪著太后,你們且先出去。」
  竹息忙道:「奴婢省的,奴婢就在殿外值夜,王爺有什麼吩咐直接喚奴婢即可。」
  語畢,竹息、竹語、梁太醫與顧太醫皆退了出去。
  奕渮望一眼朱成璧,低低歎息:「璧兒,何苦呢,你非得喝那藥不可麼?有時候,我真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你的福星,還是你的災星,為什麼每次我們平心靜氣、恬淡相對的時候,總是……上一回,是你姐姐離世,再上一回,是皇兄遇刺。」
  奕渮摸一摸朱成璧的額頭,緩緩搖頭,解開外衣,狠狠灌了一碗床頭的熱茶下去,將朱成璧擁入懷中:「小的時候,每到冬天,你的手總是冷的,吵著要我幫你捂。如今都是太后了,嫌藥苦,又鬧了孩子脾氣。我餵你可好?喝一口藥,就能早點好起來,你知道嗎,御花園的紅梅,開得可艷了。」
  奕渮絮絮說著,舀了一勺子藥喂到朱成璧嘴邊:「璧兒……」
  朱成璧似是昏睡得迷迷糊糊,又似在喃喃自語:「奕渮,你別走。」
  奕渮吻一吻朱成璧柔軟的髮梢:「我不走。」
  「不准欺負我。」
  「我不欺負你。」
  「小時候,你總是欺負我,嚇唬我。」
  「以後不了,可好?」
  「你要……一直……陪我。」兩行清淚,從朱成璧眼角緩緩流下,滴在奕渮的手背上,奕渮一怔,心裡的酸澀一陣陣湧上來,似要從眼角決堤。
  就這樣怔怔地坐著,不知何時,只覺得眼角微微濕潤,怔忪的瞬間,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陣的驚呼:「皇上聖安!」
  

註:
  《太平御覽》是宋代一部著名的類書,為北宋李、李穆、徐鉉等學者奉敕編纂,始於太平興國二年(977)三月,成書於太平興國八年(983)十月。《太平御覽》采以群書類集之,凡分五十五部五百五十門而編為千卷,所以初名為《太平總類》;書成之後,宋太宗日覽三卷,一歲而讀周,所以又更名為《太平御覽》。全書以天、地、人、事、物為序,分成五十五部,可謂包羅古今萬象。類型一千多種,保存了大量宋以前的文獻資料,但其中十之七八已經亡佚,更使本書顯得彌足珍貴。
  
  第十九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3)
  第十九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3)


  「混賬!你們誰敢攔著朕!」玄凌怒視著跪在自己面前的一眾宮人,越發地怒不可遏,「都給朕滾開!」
  竹息苦苦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服了藥已經歇下了,若是皇上染了病氣過給了嫻妃娘娘,耽誤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朕自有分寸!給朕起開!」
  「皇上息怒!奴婢萬萬不敢啊!太后娘娘吩咐過了,若是皇上踏入這頤寧宮!奴婢們就會被趕去慎行司服役的!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玄凌冷冷一笑,迫視竹息伏地相求的身影,絲毫不見動容:「竹息姑姑素來伶俐,自然是明白,若是你們苦苦相攔,朕現在就把你們發落去慎行司!李長!把她們拉開!」
  李長頗有些畏懼,執了拂塵弓腰哈背,求饒似的對竹息道:「我的好姑姑,您就讓一讓吧。」
  玄凌怒斥道:「吃裡扒外的東西!孫傳宗呢!不是一早就讓你去驍騎營麼!」
  李長慌忙跪下:「皇上恕罪!孫大人今晚不當值,已經回府休息了,副統領李敬仁李大人和中軍武臣肖海天肖大人說,沒有攝政王的命令或是太后的手諭,深夜不可私自出動,以免驚擾百官。」
  玄凌一怔,有陰鷙的寒氣在眼中逐漸凝聚,如利劍的鋒芒一般緩緩掃過殿外諸人,唬得諸人皆是神色惴惴:「是麼,原來朕想調度驍騎營,還缺了母后跟攝政王的同意。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動用自己的親兵了,夏何在!」
  「微臣在!」夏從李長背後健步而出,正是一個聲如洪鐘、凶神惡煞的大漢,抱拳道,「皇上有何吩咐。」
  「將擋在殿外的宮人拖開!」
  「微臣領命!」夏目視竹息,嘿然一笑,「竹息姑姑,多有得罪!微臣只效命於皇上,其餘人等,若是忤逆了皇上的旨意,微臣只能……」
  夏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姿勢,身後有數十名親兵湧出,將竹息等一眾宮人拖開。
  玄凌冷冷一笑,待要舉步進殿,殿門卻猛然打開,朱成璧著一襲碧色繡鳳棲白蓮的寢衣,披著黑狸毛大氅,冷冷掃視著殿外亂糟糟的場面,沉聲道:「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玄凌一怔,忙拱手請安:「母后安好!」
  「安好?」朱成璧一嗤,「哀家哪裡安好?哀家好容易睡下了,卻是自己的兒子在殿外大耍威風!吵得哀家腦仁疼!」
  玄凌一凜,忙上前欲攙扶朱成璧,孰料朱成璧揮一揮手道:「不勞皇上,竹息,竹語,來扶著哀家!」
  夏一愣,卻也不敢立即放人,只偷偷地看了玄凌一眼,玄凌尷尬萬分,斥道:「楞著做什麼!趕緊放人!」
  「皇帝!你吵也吵過了,鬧也鬧過了,哀家如今站在你面前,你能否告訴哀家一聲,你深夜大鬧頤寧宮,到底所為何事?」
  玄凌不敢遲疑,忙道:「兒臣聽聞母后暈倒,故而前來探望,卻被苦苦阻攔,所以……」
  「哀家不讓你進殿,自有哀家的道理,且不說嫻妃身懷有孕,哀家剛剛喝了藥睡下,你又來吵吵鬧鬧,是何道理!」見玄凌靜默不語,朱成璧冷哼一聲,以凌厲的目光迫住夏道,「夏忠主是好,但也不能愚忠,一味地由著皇帝胡鬧,傳旨下去,夏目無哀家,賜二十大板!李長不懂得勸住皇帝,罰俸三個月!」
  玄凌忙道:「兒臣知錯了。」
  「回儀元殿吧,你若真想哀家安好,就不要再如此興師動眾了,知道的,明白皇帝你的孝心,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宮中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待到玄凌帶了人退出頤寧宮,朱成璧幽幽歎氣,甫一轉身,卻是眼前一黑,腳下一軟,軟軟地倒了下去。
  朦朧間,不知時光幾轉,朱成璧定一定心神,緩緩睜開眼,只覺得眼周有些酸澀,晨曦的微光透過朱漆雕鳳紋的長窗進來,案上的筋紋菱花壺與青玉茶盞皆蒙上一層淺淡的清水般的顏色,仿若是新雨過後,天際那一抹淡淡的青色,純粹的似被雨水浸潤過,彷彿伸手一拂,就能感覺到那一抹淺淺的濕意,無端讓人心間生出幾許恬淡的意味。
  朱成璧轉首看去,只見奕渮微微闔目,兀自睡著,漏進殿內的晨光在他臉上有溫潤的弧度,眉目疏朗,在隔了錦綺相錯、雲霞萬里的簾帷篩入、隨風搖曳的晨光或明或暗的陰影中,原本有幾分桀驁的面龐亦是溫和下來,他正是三十七八的年紀,褪去了年少的時的青蔥稚嫩,洗滌了青年時的意氣激揚,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光。而他,已高居攝政王之位,看穿世事百態、洞悉人間萬象,這樣的氣度風華,本是高**坐、青山自倚,但他此刻這樣靜靜地坐著,充耳瑩,會弁如星,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讓人覺得格外的踏實可靠。
  從前,只覺得這個男人是自己榮華富貴的保障,更因著天子妃嬪的身份,目光掠過他的那一刻,縱使心裡會疼,會不捨,會有無數個念頭想要在他身上多做停留,然而,卻依舊是保持了端華得體的姿態,端莊成不可親狎的高華風儀。
  再後來,自己入主頤寧宮,又忙著為玄凌的親政打點,朝中的事情那樣多,一條一條要理順,即便與他獨處,亦是少不了分歧與爭辯,即便真的能拋卻了政事的煩膩,看著他,卻怎麼也回不了年少時的時光,回不去彼時那個兩小無猜的年紀,也許是近鄉情更怯,抑或是思君不敢親。
  一日一日的下去,只覺得自己如牽線木偶一般,被皇室身份、列祖列宗一線相牽,連靜靜望他一眼都成了奢望。
  奕渮的懷抱有疏落的安神香的氣息,伴著那股暖意漾在自己身邊,彷彿一層一層,融化了心頭的堅冰。
  恍惚間,朱成璧似覺得眼角有清淺的濕意緩緩逸出,如三春枝頭上飄落的柳絮,緩緩吻一吻自己的眉梢,連心,都要融化了。
  「你醒了?」
  朱成璧抬眸,對上奕渮如墨丸一般的瞳仁,這一望,彷彿是三生三世的時光,都洇沒在那清澈而寵溺的目光裡,朱成璧微微一笑,想綻開最柔美的笑顏,誰知,喉頭一酸,兩行清淚卻緩緩滑落。
  「你醒了?」
  這是新婚燕爾的夫婦,亦是多年砥礪磨合的眷屬,在初晨溫暖愜意的日光灑落床頭,彼此親暱的一句問候。
  再多的大權在握,再多的金玉玲瓏,再多的富貴榮華,都不過是夜半淒涼的獨守床頭,輾轉難眠、推窗而入的清冷月光,即便照見了金磚玉梁、雕欄畫棟,又如何抵得過兩相歡悅的一生相守?
  「怎麼哭了。」奕渮有些慌亂,緊緊擁住朱成璧道,「哭什麼呀,一哭,可就丑了。」
  這一席話,越發叫朱成璧收不住淚意,她緊緊靠在奕渮的懷裡,任憑淚水融入奕渮月白色的中衣。
  相浴紅衣,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太醫局,梁太醫握著一卷薄薄的冊子,正依次查看著面前一罈罈的藥材,那湛湛雲乳的罈子光潔嶄亮,映著一旁顧太醫沉靜的容顏。
  「你想說什麼就說,這裡沒有旁人。」梁太醫淡淡看他一眼,「一大早就心不在焉。」
  顧太醫勉強笑道:「什麼事都瞞不過老師的眼睛,只是這話,學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那就想好了再說。」
  顧太醫微一躊躇,壓低了聲音道:「太后與攝政王……」
  梁太醫的目光迅疾如破空的雪白電光一般掃過去:「你要知道分寸。」
  顧太醫一驚,忙道:「學生明白。」
  「宮裡頭最是是非之地,有些話,傳得多了,就要傳壞了。」
  顧太醫似在踟躕,片刻只道:「學生本以為,在這太醫院,只要本分著做事便可,孰知也是一樣的是非之地,學生唐突,只是牽扯進這樣的事情,老師從來不擔心嗎?」
  梁太醫手勢一滯,抿了抿嘴道:「說下去。」
  顧太醫低低道:「學生惶恐,攝政王的手腕,老師不是不知道,當年他清理博陵侯一黨,聽聞那慎行司的刑具,可就打造了好幾套,冤案怕是不少,否則先帝怎會被行刺?在他的手下辦事,偏偏老師又知道的這樣多……」
  梁太醫一怔,腦海裡忽然閃過板著之刑的畫面,不覺有些遲疑:「你的意思是?」
  顧太醫輕輕道:「紙裡包不住火,偏偏皇上昨兒個夜裡又去頤寧宮鬧了一趟,只怕他朝事發,皇上也會遷怒於我們,到時候若太后與攝政王也懷疑我們,只怕我們就是棄子了。」
  顧太醫揣度著梁太醫的神色,徐徐道:「聽聞當年賀婉儀與錢小儀拿了老師做筏子污蔑太后,如今賀婉儀已經死了,那錢小儀在冷宮裡可還好好的,若老師有意,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借他人之口說出來。」
  梁太醫沉默片刻道:「皇上身邊的夏有一相好的宮女,是溫禧太嬪身邊的宮女凝脂,若不是上一次湊巧去給溫禧太嬪請脈,我也不會發覺那凝脂是錢小儀的老鄉……」
  「若要讓太后與攝政王懷疑不到咱們頭上來,就要來一個死無對證,事成之後,只要凝脂死了,夏也必定活不成,這人死了,話又傳了出去,事破之後,只怕所有的眼睛都尋不到我們這兒來,我們也就不用擔著這擔子了。」
  梁太醫望一眼顧太醫狡黠的眼神,忽的一笑:「真沒看錯你這個人。」
  註:,音同「忖」,割;切。
  
  第二十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4)
  第二十章
  玉釵風動春雷驚(4)

  「剪秋。」
  「娘娘有何吩咐?」剪秋匆匆入殿,捧著一碟姜香梅子上前笑道,「娘娘,這是御膳房的閔尚食特意送來的呢!」
  朱宜修抬一抬眸道:「她有心了,讓繪春把本宮的金銀線薔薇披帛送給她,說本宮謝謝她的好意。」
  剪秋笑著吩咐了繪春下去,方輕輕道:「皇上今晚宿在儀元殿了。」
  朱宜修點一點頭,揀過一枚姜香梅子吃了,緩緩道:「皇上也有許久沒有去過端妃那裡了,看來端妃真的不成氣候。」
  剪秋正要說話,朱宜修猛地一皺眉,緊緊扶住了桌案:「剪秋!本宮腦仁疼!」
  剪秋慌忙從案上取過一隻琺琅彩的圓盒子,抹了一點薄荷油輕輕為朱宜修按著太陽穴:「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疼過了,怎的今日娘娘又疼起來了?」
  朱宜眉心蹙著,竭力不去理會那突然湧上來的疼痛:「總覺得心裡不大舒服,一陣一陣突突地跳著,本宮一直備著的方子在妝台最下面一格的抽屜了,讓染冬趕緊去熬一碗藥來。」
  「奴婢知道了。」
  朱宜修緩緩望一眼窗外,那雪白的電光劈過天幕,如炫目而震人心魄的利劍鋒芒,暴雨一層一層墜落,如天際撒來的一張網,兜住了整個紫奧城。飛簷翹角的流水竟似白練一般,落到地上,便是「嘩」地鋪開一層水氣,朦朧得連院中的樟樹都似鏡花水月,只依稀看到那樹枝與樹葉抖得厲害。
  「剪秋。」朱宜修似有幾分遲疑,只怔怔望著殿外那忽明忽暗的如意海獸路燈,「正月裡這樣大的雨,本宮還是頭一回看到,總覺得不是好的兆頭。」
  城南朱府,晨曦閣,朱祈禎與孫傳宗靜靜坐著,看木棉在一旁烹茶,木棉笑道:「這塌泉雲霧,產自安徽宣州塌泉一帶,還是陳正則特意捎過來的。」
  朱祈禎點一點頭,對孫傳宗道:「塌泉雲霧鋒苗秀麗,白毫顯露,色澤深綠尚潤,湯色嫩綠明亮,是極難得的。這次陳正則送了兩罐過來,一罐給了含蕊軒,一罐給了晨曦閣。邱藝澄不善於烹茶,所以你來,我才讓你過來晨曦閣。」
  木棉心中得意,卻只是溫婉一笑:「夫人勤謹持家,不比妾身只在飯食茶飲上用些功夫。」
  朱祈禎淡淡一笑,向孫傳宗道:「將來你娶一位夫人,必然也要善於烹茶,也好與木棉一同斗茶呢!」
  孫傳宗嗤的一笑:「兩個人斗麼,我倒想娶上三四房,咱一塊來鬥個熱鬧!」
  朱祈禎掌不住笑道:「三四房!你仔細別誤了驍騎營的差事!」
  木棉淺淺一笑:「塌泉雲霧是上品的好茶,這烹茶的技藝呢,自然也更為複雜。得分了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六個步驟,關鍵在於候湯和擊拂,陸羽的《茶經》說:『花有粗茶、散茶、末茶、餅茶者,乃斫、乃熬、乃煬、乃舂,貯於瓶缶之中,以湯沃焉,謂之閹茶。』而在閹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則是點茶,先將餅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細末,用茶羅將茶末篩細,所謂「羅細則茶浮,羅粗則末浮」便是如此了。」
  木棉說著,將篩過的茶末放入青竹纏枝的茶盞中,注入少量開水,攪拌均勻後再注入開水,用茶筅反覆擊打,湯花漸生,清香四溢。
  孫傳宗不覺讚道:「我雖然不甚知曉烹茶技藝,但也知道這湯花達到茶盞邊壁不留水痕者為最佳,看來木棉不負虛名,是一等一的斗茶高手。」
  孫傳宗目視朱祈禎頗為自得的目光,笑吟吟道:「看來我要廣發告示,募集天下豆蔻年華又善於烹茶的女子選為妻妾,方能在斗茶中有一絲勝算呢!」
  木棉笑著啐道:「趕緊著先娶一房再說,整日裡的說嘴,可見是個嘴上沒把門的!」
  正說笑著,又是「轟」的一聲驚雷,木棉一個不穩,手中的茶筅竟然落在了地上,木棉懊惱道:「可惜,可惜,這茶筅還是太后娘娘賞下的,是拿了鳳尾竹做的,不能沾染塵埃呢!」
  朱祈禎咳了一聲道:「一會兒拿帕子擦一擦就沒事了,你又何必自責呢!」
  木棉頗為心疼,只握著茶筅不住的歎氣,回眸間,一道電光劈過,遠處的紫奧城,宮闕重巒疊嶂,於夜色中分外肅然。
  戌時已過,暴雨終是漸漸停了,頤寧宮,朱成璧伏在奕渮膝頭,一匹青絲柔順地披散開。
  奕渮握著犀角梳子笑道:「我說今天怎麼硬是不讓我走,原來要我給你梳頭麼。」奕渮略略一沾那玫瑰花汁子水,慢慢地梳著,青絲上便星星點點染了瑩潤的光澤,似天幕璀璨的星子,有玫瑰花淡雅的香氣逸散開去,由著地龍一烘,更似那滿園嬌艷的玫瑰開在身邊。
  朱成璧伸了手沾了一點玫瑰花汁子,水蔥似的指甲上那鮮活飽滿的豆蔻花越發靈活,彷彿掐了三四束捧著。朱成璧嗤笑道:「你好像還沒正經給我梳過呢!不准躲懶!」
  奕渮一刮朱成璧的鼻子:「好!」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你給徐徽音梳過嗎?」
  奕渮一怔,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耳語道:「你吃醋了?」
  「沒有!」朱成璧冷哼一聲,將指甲上剩餘的一點玫瑰花汁子彈入一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她是你的正妃,你給她梳算不得什麼,我又吃什麼醋!」
  奕渮失笑,低低道:「沒有!你可放心了吧?」
  朱成璧掩飾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似是分外得意,又舉起瑞獸葡萄鏡細細查看:「這樣嫻熟的功夫,還說沒有給徐徽音梳過?」朱成璧佯裝惱怒,「原來你一直都在誆我!」
  奕渮掌不住笑道:「可見是胡攪蠻纏了,我給長寧梳過也不行麼?都是做太后的人了,哪有這般跟晚輩計較的?」
  朱成璧一怔:「長寧,也有十一歲了吧?」
  奕渮點一點頭:「是啊,玄也都有八歲了。」
  朱成璧以手支頤,思索著道:「孩子們都大了,話說真寧已經十七歲了,是該出閣了。」
  有輕薄的笑意從奕渮的眼中逸出,彷彿三月裡太液池的春水融融,他作勢便要去解朱成璧的牡丹抹胸:「總是為兒女操心,什麼時候也為自己想一想呢?」
  朱成璧嗤的一笑,臉上卻早已是流霞染醉的神情,低低道:「真是沒個正經。」
  「正經不正經的,有什麼要緊?再說了,本王最不正經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突然「匡啷」一聲,朱成璧與奕渮具是一驚。
  「什麼聲音?寢殿內怎會有人?」朱成璧唬得頭皮發麻,也顧不得衣衫不整,匆匆向內殿奔去,卻見朱漆雕鳳紋長窗赫然開著,窗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
  追至身後的奕渮氣得鬚髮皆張:「竟敢闖進頤寧宮,活得不耐煩了!」他刷的抽出一旁的銀霜寶劍,一下子便躍出了窗外。
  朱成璧慌忙披上一件百鳥朝鳳的大氅,急急喚道:「竹息!竹語!伺候哀家更衣!快!快!」
  頤寧宮外,玄凌一襲褐色長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到了牡丹亭附近,正在遲疑,忽然被一把拽入了繁茂的月季叢中,正是夏。
  夏輕輕噓了一聲,方低低道:「皇上,你留在這裡,萬萬不要出去!」
  一語未必,夏騰地竄了出去,身手矯捷,向遠方狂奔而去。
  「站住!」
  「站住!」
  奕渮率領一隊侍衛,匆匆追了上去,那是奕渮的親兵「金羽衛」,共計十二人,是從驍騎營、神機營、五軍營挑選的高手,皆在肩部刺了一枚金色的鳳羽,每每奕渮進宮,總是在一側護衛著,忠心耿耿,連玄凌都指揮不動。
  玄凌匍匐在月季叢裡,竭力屏住呼吸,心中的惱恨與震驚卻是百般交錯,方纔,在頤寧宮,奕渮竟抱著自己的母親,把手伸進母親的衣衫中。
  玄凌死死咬住下唇,一縷縷淺淺的鹹味染入唇舌,逼入咽喉,心頭彷彿有鈍刀一次又一次地劃過,那樣撕裂般的疼痛,連著筋脈都面目全非,不知何時才能停息。
  「嗖」的一聲,一枝金羽箭裹挾著風聲呼嘯而來,夏一個鷂子翻身躲過,而另外三枝轉瞬間已到了身後,一支直奔腳踝,另外兩隻則直奔膝蓋。夏以手撐地,呼地騰空躍起,手掌翻飛間帶起的地上的積水,被那三枝箭貫穿而入。孰料,電光火石間,第五枝金羽箭竟似破空的迅疾電光射來,夏再也無法躲避,被那箭貫入左膝。
  那金羽箭的箭頭是八爪倒抓的,緊緊扣在肉裡,夏疼得一僵,動作慢了半拍,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原來,那箭竟被一股黑線牽著,夜幕之中難以發覺,夏來不及懊悔,已生生摔落在地上,疼的鑽心,隨即數把鋒利的劍已對準自己的咽喉。
  「把他拖起來!拿燈來!」奕渮冷冷一笑,「本王要看看,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燭火一照,是夏寒若冰霜的面容。
  「夏!」奕渮有一瞬間的驚疑,瞬間已明白過來,「方纔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皇上吩咐你的麼?」
  「不是!」夏鎮靜著道,「微臣只是經過頤寧宮而已。」
  「那你為何要跑?」
  「微臣聽得動靜,只是想過去一看究竟,畢竟微臣是一等侍衛,行走紫奧城,自然應該事事上心,豈知微臣甫一露面,攝政王就帶著金羽衛追殺微臣。」
  奕渮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為本王是如何坐上攝政王的位子的?憑你一言兩語,就想蒙了本王的眼睛?不管用!」奕渮握著銀霜寶劍,緩緩扣上夏的脖頸,目視他驚慌的雙眸,「本王不喜歡玩花樣的人,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夏緊緊握住雙拳,怒視奕渮道:「微臣是一等侍衛,是皇上的親兵!攝政王即便再不喜歡,又有何權力私自處置微臣!」
  「皇上未親政,本王攝政,本王無權,何人有權?」
  「朕有權!」
  奕渮一愣,卻是玄凌踱著步子、扶著李長的手臂步步逼來:「深夜難眠,朕出來走走,怎的攝政王也是睡不著麼?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晚了,攝政王不是應該在王府才對嗎?為何在紫奧城?」
  奕渮倨傲地一笑,也不行禮:「本王的行程安排,不用跟皇上稟報才是。」
  「朕也不想知道你的行程,只是夏是朕的人,攝政王引刃加身便是犯上!」玄凌迫視著奕渮不以為意的目光,刻意加重了語氣,「朕是天子!攝政王目無皇權,是何居心!」
  奕渮平靜相對,毫不相讓:「夏深夜驚擾了太后!本王秉公辦事,皇上無需過問!更何況……」奕渮意味深長地看著玄凌道,「你的皇位是誰給你的?本王不求你感恩戴德,只希望你公私分明,別讓太后失望!」
  「你!」
  奕渮不再理會玄凌,只注視著夏,眸光中寒意凝聚,如深冬太液池邊的徹骨寒風:「皇上,本王並未犯上,犯上不恭的是夏!犯上者,該當何罪,本王自有處置,也請皇上好好學一學……」一語未必,銀霜寶劍帶著風聲刺入,刀光一閃,鮮血四濺,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劍直貫入他的胸腔,劍柄抵在地上,鮮血順著劍柄流下,匯成觸目驚心的血泊,映著月光,有攝人心魄的冰寒。
  奕渮不顧玄凌震怒的目光,只一把抬起夏的下巴,注視著他逐漸消弭了驚懼神色的眼眸:「學會分辨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註:茶筅,音xian,是古時烹茶時的一種調茶工具,茶筅是由一精細切割而成的竹塊製作而成。茶筅現代成為日本茶道中必備,用以調攪粉末茶。泡茶師先用一日本細長茶則,將粉末茶盛入茶碗,再以柄杓加入熱水。之後,以茶筅攪擊粉末茶和水使生成泡沫。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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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1)
  第二十一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1)
  壽安宮,溫禧太嬪猛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凝脂?凝脂!」
  半晌,卻是沒有反應,殿中詭譎地沉靜著,死寂如深海懸冰。
  溫禧太嬪皺一皺眉,掀開寶相花紋飾的帳幔,款款而出,轉眸間,卻見似有一個朦朧的人影在門外立著,不覺遲疑著走去,已是卯時了,殿外還是烏黑一片,這又是誰?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推開,卻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雙目圓睜,滿滿的不可置信,剎那間,那人已是僵直地倒了下來,毫無生機的臉帶著冰寒的氣息撲向驚懼的溫禧太嬪。
  溫禧太嬪嚇得魂飛魄散,只覺得喉嚨似乎被緊緊地扼住,雙目一翻,已經暈了過去。
  「母后,凝脂的事情,還望母后明白示下!」朱宜修為難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絞著手中的蹙金散花帕子,「慎行司的人方纔已經來稟過了,凝脂中的是鶴頂紅,溫禧太嬪嚇得不輕,到現在還在床上躺著。」
  一旁的莊和太妃亦有幾分驚惶,死死按住胸口似有幾分不適:「太后娘娘,這凝脂是溫禧太嬪三年多前入宮時帶在身邊的,也算是尊貴,如今卻莫名其妙地中了鶴頂紅,嬪妾擔憂,怕是後宮裡頭有人意圖不軌……」
  順陳太妃遲疑著道:「凝脂素來頗得溫禧太嬪信任,既沒得罪過什麼人,也沒犯過什麼錯兒,怎會被人害了呢!何況,這凝脂死了,又有什麼好處?」
  朱宜修覷著朱成璧的神色,眉心微蹙:「兩位太妃娘娘,是否是凝脂自己有什麼想不開的?」
  莊和太妃搖一搖頭,道:「怎會?都是太嬪身邊的人了,位份尊貴,哪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開的?」
  朱成璧緊緊握著手,悄然以寬大的蝶袖遮住微微發顫的膝蓋,沉默不語,片刻只道:「我大周剛剛改元,出了這樣的事情既不吉利,傳出去也只會叫臣民們笑話,就當作是吃錯了東西處理了,再好好安慰她的家人便是。」
  朱宜修點一點頭,望一眼身旁同樣泛著思索卻一聲不吭的端妃,沉聲道:「兒臣明白。但是,兒臣聽聞,這凝脂與夏是相好的,夏昨夜裡犯了事被攝政王就地正法,宮裡頭有些揣測,認為凝脂是得罪了攝政王,故而被毒殺。」
  朱成璧眼皮一跳,不覺緊緊握住手中的斗彩茶盞:「宮人們以訛傳訛、亂嚼舌頭根子便也罷了,若是傳得離譜了,對攝政王聲譽亦是有損,堵住悠悠之口並不容易,宜修你好好斟酌著辦。」
  朱宜修忙道:「兒臣明白,母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這才緩和了臉色:「若非身子轉好,今日哀家也不會叫你來說話,你處理事情妥帖,哀家自是信得過你,但萬事,總是腹中的龍嗣要緊,若有什麼事情料理不好,可以讓端妃幫忙,再不濟,莊和太妃在先帝一朝處理後宮事宜是慣熟了的,你也可以讓她幫襯著。」
  朱宜修恭順地點一點頭,笑著向莊和太妃道:「若有要緊的事,宜修再向太妃娘娘請教,還望太妃娘娘不吝賜教。」
  莊和太妃笑道:「若嫻妃娘娘有所需要,我這老婆子自會幫忙,自家人,談何賜教不賜教的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了,哀家也乏了,都先下去吧。」
  朱雀樓,顧九雷與一名青年男子相對而坐,桌上滿滿擺著的菜餚卻是一筷未動。
  顧九雷端過青竹紋白瓷酒壺,為那男子滿上酒杯,方低低道:「按照老師的吩咐,凝脂已經死了,話也帶到了冷宮,老師放心,流言傳播的速度最是快,要不了幾日,整個紫奧城都是沸沸揚揚的了。」
  男子點一點頭,眼角似有凌冽的皺紋化開:「雖然不曾料到先死的會是夏,但你反應及時、做得亦是乾淨利落,只是梁太醫真的這麼輕鬆就落了套子?」
  顧九雷微微一笑,舉起杯中甘冽的梨花白道:「梁太醫忠心於太后不假,但此時已非彼時,更何況他對嬌妻幼子視若珍寶、甚於自己的性命。」顧九雷壓低了聲音仿若閒話家常一般,「前頭,既然他能投靠了攝政王,眼下自然也會毒殺凝脂。」
  男子望一眼顧九雷胸有成竹的模樣,緩緩道:「事到如今,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我辦事。他已是太醫院之首,你跟著他,自然是不會錯的。」
  顧九雷沉聲道:「他雖然賞識學生、提拔學生,對學生有恩,但不過只是尋常的師生恩情。學生不會忘記,當年,學生孤苦無依、漂泊無定,是誰給了學生一口飯吃,學生被人污蔑偷竊老師的醫書,又是誰相信學生、還肯教給學生醫術。學生成才,是老師的指點與提攜,學生再怎麼富貴,也斷斷不會是忘恩之人。」
  男子頗為動容,深深望住他:「好好做事,你必能成大器!」
  儀元殿,御書房,玄凌正埋首書案,午後溫煦的日光錯漏著探入,在他身上有淺淺的光暈流轉。
  朱宜修心裡輕歎,所謂一國之君,亦是十分辛苦。
  「你來了?」玄凌的聲音有幾分沉重,彷彿撥開了久久不曾尋覓到的書籍,卻猛然發覺沾染了一手的塵埃。
  「聽聞皇上傳的午膳沒有吃,李長急得跟什麼似的,又不敢在皇上跟前多嘴,只好告訴了臣妾。」朱宜修微微一笑,從三色鏤花食盒裡取出一碟蜜汁菠蘿凍、一碟翡翠佛手酥、一碟芙蓉蝴蝶卷、一碟玲瓏玉豆糕,輕輕道,「這幾碟子點心,都是章德宮的小廚房做的,清淡可口,比御膳房好一些,皇上可要嘗嘗?」
  玄凌接過朱宜修遞過的象牙銀箸,想一想,又是歎氣,箸上的細銀鏈子微微顫動:「小宜,朕是不是很窩囊?」
  朱宜修忙道:「怎麼會……」
  「夏的事情,你也聽說了吧,攝政王如此目中無人,竟然當著朕的面殺了他!」玄凌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案上。
  朱宜修低低歎息:「攝政王的黨羽遍佈整個朝野,皇上還需忍耐。」
  玄凌眸光微沉:「今日你去看過母后了嗎?母后身子如何?」
  朱宜修怡然笑道:「母后身子好多了,只是尚需靜養幾日為宜,皇上沒去頤寧宮麼?」
  玄凌恍若未聞,蹙眉良久,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朕有心建立一支親兵隊,朕之前雖有夏等人,但並未建制,攝政王有金羽衛,朕就建立玉笛司,以玉笛音為暗號,名為朕的伴讀陪學,也能不讓攝政王起疑心。」
  朱宜修微一沉吟,已然明白過來:「是了,皇上應該有自己的人,只是玉笛司實屬皇上心腹,且不可讓旁人知曉。」
  玄凌點一點頭:「夏的弟弟夏刈亦是忠主之人,朕屬意於他統領玉笛司。」
  朱宜修徐徐起身,身側的紅綠彩花鳥獸耳筒瓶裡有數捧紅梅,映著雪白透亮的琉璃長窗,似是冰雪世界裡那一抹欲燃的殷紅,有明媚的風姿。
  朱宜修微微一笑:「皇上很喜歡紅梅呢!」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玄凌緩緩道,「朕偏愛梅花、玉蘭、菊花,是欣賞它們的獨立寒風之姿。」
  朱宜修心中一動,曉得觸痛玄凌的心腸,他是先帝隆慶帝的第四子,本是天橫貴胄、巍峨玉山傾的男子,然而,先帝最最鍾愛的卻是六子玄清,玄凌再如何努力終究也不及玄清的恩寵與地位。聽聞,他去年的生日,玄清病著,先帝在關雎宮裡陪了整整一日;聽聞,先帝曾數次欲立玄清為太子;更聽聞,先帝因為玄凌怠誤學業,讓太后於暴雨天氣跪在含章宮門前直至暈厥,太后的膝蓋舊疾,便是這樣引起,每到陰雨天,總是疼得鑽心。
  朱宜修低低一歎,揚聲道:「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東坡居士的詞中,常能尋見儒、道、釋三家之思想,這首《紅梅》雖可視作是描述了居士清高而不孤介、傲岸而不怪異的品性,但臣妾卻有不同的看法。」
  玄凌奇道:「小宜素來不喜在詩書詞賦上用心,怎的生出了旁的見解?」
  朱宜修盈盈屈膝,笑若春花:「紅梅開得盛,臣妾特特尋了一些詩詞來讀,故而有些想法,皇上不笑話臣妾便是了。」
  玄凌點一點頭:「無妨。」
  「紅梅狀若桃花,但卻不見桃樹上應有的綠葉;紅梅形似杏花,而它的枝子又是青的。故而,東坡居士才提出『不知梅格』,但臣妾恰恰認為梅花貴在『不知梅格』。」朱宜修眸光輕揚,徐徐而道,「春花燦爛,夏花旖旎,秋花高潔自賞,而唯有梅花疏朗,敢於在嚴冬時日綻放枝頭,不懼寒風,不畏冰雪,其實,若非是春、夏、秋三季的蓄勢待發,又怎能在冬日獨領風騷?」
  玄凌似被觸動,凝眸於朱宜修姣好的面龐:「小宜的意思是?」
  「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朱宜修斂衣下跪,「臣妾願意陪同皇上,用三年來讓世人『不知梅格』,三年之後,世人皆會明白,普天之下,唯有天子,才是最最尊貴的!」
  玄凌伸手扶起朱宜修,似生出萬分感慨、千般動容:「有你在,朕最安心。」
  

  第二十二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2)
  第二十二章
  風月瀟瀟已成殤(2)
  燁燁朝堂,文武百官恭敬肅立,寂靜無聲,唯能聽到衣袍之間簌簌的摩擦之聲。玄凌端坐於御座之上,望一眼身後的珠簾,輕輕向侍立一旁的李長道:「母后今日依然是不來麼?」
  李長靜靜道:「是的,這也是梁太醫的意思。」
  玄凌點一點頭,見兵部尚書甘循執著象笏出列:「臣有本要奏!」
  「啟奏!」
  「今晨臣收到吉州奏報,赫赫大軍圍剿兀良,兀良行將滅國!」
  一語既出,如同在平靜的朝堂投下一塊巨石,波瀾不生的湖面頓時起了漣漪,眾人皆是震驚不已。
  甘循平靜道:「兀良在去年與我大週一戰中元氣大失,已無力對抗赫赫,鬲昆則坐觀虎鬥,不顧唇亡齒寒之禍,不肯出兵相助,臣認為,憑兀良的實力,不出半月,必定亡國!」
  玄凌道:「你的意思是,朕應當出兵援助兀良麼?」
  甘循忙道:「萬萬不可,赫赫大軍勇猛,且制定了嚴密的作戰計劃,意在滅亡兀良,若大周貿然出兵,惹惱了赫赫,無異於引狼入室。」
  齊正聲聞言出列道:「尚書大人所言極是,只是昔年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著力對付南方諸國,兀良與鬲昆渾水摸魚,侵佔我大周數座城池,彼時我大周無力顧及,如果眼下坐視赫赫滅亡兀良與鬲昆,恐怕……」
  江承宇冷笑一聲,出言截斷道:「齊大人此言自相矛盾矣!齊大人言下之意是不應當坐視赫赫滅亡兀良麼?但齊大人亦指出出兵援助兀良會讓赫赫對我大周動兵。本官實在不能明白,難不成齊大人有意擾了聖上的清聽?」
  玄凌皺眉道:「江愛卿言重了。」
  齊正聲感激地望了玄凌一眼,方注視著江承宇道:「江大人會錯意了,赫赫出兵兀良,大周自然不宜出兵,不過,對於鬲昆,卻可有作為。」
  奕渮原本靜靜立於最前,只默默聽著一眾朝臣爭辯,聞得此言方施施然轉身道:「齊大人的意思是,趁赫赫大軍與兀良作戰之機,揮兵漠北,斬除鬲昆?」
  齊正聲忙拱手道:「攝政王英明!赫赫大軍滅亡兀良後,必定趁勢追擊,肅清鬲昆,與其坐等鬲昆亡國,不如引兵北上,揮師鬲昆!」
  奕渮淡淡嗯了一聲:「齊大人所言正合本王心意,只不過西南戰場未平,若讓襄城王與慕容迥北上,卻是不妥。」
  齊正聲抱拳道:「臣願前往漠北!臣去年在吉州與兀良對戰,對漠北地理山川有所瞭解,必定不負皇上,不負攝政王所托!」
  江承宇道:「齊大人,去年對兀良一戰是攻防對決,今朝對鬲昆一戰是滅國,敢問齊大人有幾成把握?大周的國庫又能否經得起此戰呢?」
  奕渮揚聲道:「戶部尚書苗從哲何在?」
  苗從哲聞言出列,深鞠一躬:「回稟攝政王,國庫充足,若對鬲昆一戰能在三個月之內順利結束,國庫的銀錢不在話下。」
  奕渮點一點頭,轉身面向玄凌,聲如洪鐘:「皇上,本王認為,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手中損失的城池,是該要回來了!」
  玄凌皺眉思索,片刻只道:「朕也有如此想法,但是,只怕還要問過太后的意思。」
  話音未落,卻是一個內監弓著腰匆匆進來,低低附在李長耳邊說了幾句,李長點一點頭,示意他退下去,方才輕輕對玄凌道:「皇上,是頤寧宮的竹息姑姑讓傳的太后娘娘的口諭,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出兵。」
  玄凌一怔,心中有疑惑湧起,眸光如追月利箭一般向奕渮射去,奕渮恍若未覺,只噙著一縷笑意回視他。
  玄凌竭力按住心頭翻動不息的情緒,沉聲道:「太后的意思,方纔已經轉告朕了,便是出兵……」
  群臣聞言,匆忙叩首行禮:「太后娘娘英明!」
  奕渮微一拱手,揚聲道:「太后娘娘聖明!皇上聖明,只是出兵具體一事……」
  玄凌溫和地笑一笑,徐徐道:「朕記得,先帝在時,對兀良一戰便是由攝政王主理,朕的意思是,攝政王慣熟出兵事宜,此番出兵,依然交由攝政王主理如何?」
  奕渮拱手道:「承蒙皇上信任!本王必定不讓皇上失望!」
  「但是,出戰將領名單,朕需要過目。」玄凌面帶微笑,注視著攝政王的目光,神色果決堅毅,「母后的意思是,朕凡事總需要歷練。」
  奕渮淡淡一笑:「本王擬好名冊,自會交由太后娘娘過目。只是,本王還有一個請求,此次出戰,本王願領兵作戰!」
  玄凌一怔,脫口道:「攝政王親自領兵?那朝政事宜該當如何?」
  奕渮目視苗從哲,苗從哲見機出列,沉聲道:「皇上勿憂!臣與其餘五部尚書願意為太后娘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玄凌曉得奕渮是想藉機佔得軍功,本來並不十分情願,但想到奕渮走後,朝中將形成巨大的權力真空,反而有利於自己暗中調度人事,方緩和了臉色道:「倒不是朕不想讓你領兵,你是攝政王,若你出了差錯,朕只會痛心疾首。」
  奕渮的笑意疏離淡漠,似是雪松上微薄的晨霜:「本王多謝皇上關心!但皇上不必憂心,本王領兵,一眾將領自會護得本王周全,若有賊心之人意欲對本王不利,朝臣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玄凌知曉奕渮是含沙射影,雖是惱怒,但也辯駁不得,只能頷首不言。
  江承宇微微一笑,出列行禮道:「皇上關心攝政王,臣等同沐恩澤,只是攝政王自從先帝末年,便是形同監國,更深得先帝信任,如今皇上與攝政王,名為君臣,實則,攝政王為朝政處處殫精竭慮……」
  玄凌不耐煩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江承宇不卑不亢道:「攝政王出兵在即,臣懇求,皇上遵封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
  「你說什麼!」玄凌震驚不已,瞪向江承宇道,「攝政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朕對他亦是禮敬有加!他的王府建制遠超諸位親王,再行遵封,朕……朕是怕臣民多有議論,於攝政王清譽有損。」
  江承宇明顯感知道玄凌的語調逐漸低軟下去,曉得他並無十足的把握能駁回自己的諫言,唇角有刻薄的笑意湧起:「皇上!加封『皇叔父攝政王』是彰顯皇上的仁善孝悌之心!皇上以往見到攝政王,不過稱一句『攝政王』而已,君臣之分昭然若是,而往後則是稱『皇叔父攝政王』,既是君臣、亦是叔侄,只會讓天下臣民為皇上的孝心感動,為皇上與臣子的親密如一家感動,才會更加尊敬您、擁戴您!」
  玄凌氣得咬牙切齒,頻頻向蘇遂信、朱成與朱祈禎示意,但他們三人恍若未聞,只垂首不言。
  齊正聲似有一絲不滿,舉步出列,正色道:「攝政王雖勞苦功高,但不如等得勝歸朝再行遵封之禮,豈不是錦上添花?」
  甘循詰問道:「出征前予以加封,是讓攝政王、讓眾軍士安心作戰,齊大人莫不是也想討個封賞?」
  齊正聲皺一皺眉頭:「下官並無那個意思,只是我等將士出征,是為皇上、為大周作戰,加封與否,都應該安心作戰罷了。」
  江承宇掃一眼齊正聲,輕輕咳嗽一聲,甘循與苗從哲率先跪下,誠懇道:「請皇上加封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以彰顯仁義孝悌!」
  奕渮負手而立,只緩緩掃一眼在場的一眾大臣,眸光清寒,眾人皆是神色惴惴,陸續跪倒,山呼海拜,連齊正聲也被徐孚敬一同拽著跪下去:「請皇上加封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以彰顯仁義孝悌!」
  玄凌遽然起身,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的一眾臣子,心裡又氣又恨,身後的李長低低喚道:「皇上,皇上!」
  玄凌一個怔忪,似乎是看到了兩年多前,奕渮教自己騎射的場景,又似乎看到,自己在永巷被妍貴嬪劫持,是奕渮一箭貫穿她的咽喉,救下自己,但是,往年的叔侄之情再如何歷歷在目,都遠遠抵不過心中的奪母之辱!玄凌突然明白,為何今日朱成璧未曾上朝,也明白為何竹息第一時間能將朱成璧的口諭帶到。
  望著面前叩拜的群臣和傲然而立的奕渮,玄凌曉得無法轉圜,極力按住心頭的怒氣,應允道:「那就讓禮部依據典制禮儀辦吧。」
  禮部尚書萬貞毓忙回道:「臣領命!」
  玄凌緊緊握住雙拳,驚覺掌心的滑膩與潮濕,徐徐凝眸於奕渮沉靜的面容,按下心頭洶湧而來如波濤拍岸的厭惡與惱恨,靜靜道:「鬲昆一戰,朕唯望……皇叔父攝政王凱旋而歸。」
  奕渮終於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微微拱手,聲若洪鐘:「本王領命!皇上請敬候佳音!」
  待回到儀元殿,玄凌沉靜許久的面龐終於有怒氣顯露,李長揣度著他的神色,也不敢多言,只讓一旁侍立的宮女去端了一盞雪頂含翠上來,陪著笑道:「皇上原先在含章宮的時候,最喜歡喝雪頂含翠了。」
  玄凌聞言,愈發惱怒,狠狠將那龍騰雲端金紋的茶盞揮落地上,「啪」的一聲便是粉碎,李長唬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玄凌忍了幾忍,終是淡淡道:「你且下去,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李長似有些遲疑:「皇上……」
  玄凌不耐煩道:「趕緊下去!囉嗦什麼!」見李長帶了人收拾那一地的狼藉,玄凌似是想起了什麼,又厲聲道,「不准再偷偷跑去告訴嫻妃,明白了嗎?」
  李長一凜,復又低眉順眼道:「奴才明白。」


第二十三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1)
  第二十三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1)
  夜色迷濛,朱成璧立在鳳儀宮前,心中有一絲疑惑,亦有一絲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沒到這鳳儀宮了呢?彼時為琳貴嬪的時候,彼時為昭媛的時候,彼時為琳妃的時候,日日來這鳳儀宮請安,恭謹謙讓,親厚溫順,哪怕只是虛顏以對、強作歡顏,哪怕明明知道在座的女人們各個都是心懷叵測、居心不軌,依然要顯示一番親密與和睦。
  朱漆鎏金大門緩緩打開,空了許久的鳳儀宮似乎又展現出往日的風華與氣派,朱成璧緩步進入,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正殿是昭陽殿,東側的偏殿是含光殿,西側則是涼風殿,一切如舊。
  邁入昭陽殿的那一刻,四周的光線有些忽明忽暗的閃耀,有清風緩緩吹拂,薄霧如漣漪一般輕輕散開,朱成璧一個怔忪,竟望見夏夢嫻端坐在鳳座之上,隔了剔透晶瑩的石榴石珠簾篩入的日光有細膩溫潤的光澤,她那一襲明黃朱紫色的鳳衣克盡尊貴,依舊是那一個端莊高華的國母。
  「朱成璧!」夏夢嫻伸手向她,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尖刻的笑意,「你害死五殿下,證據確鑿,還不下跪!」
  朱成璧一怔,恍惚間,身邊的景致都豁然開朗,左側尊位上的玉厄夫人滿頭珠翠,鬢邊的雙鳳紋鎏金穿玉步搖垂下的瓔珞更添了幾分明艷嬌麗,她緊緊迫住自己,唇角浮著不可遏制的痛快笑意;右側尊位上的宜妃則將信將疑,只茫然地望著身側虛弱且滿面淚水的和妃。
  「你活著的時候鬥不過我,如今變成鬼魂來糾纏我,又有何用?」朱成璧輕蔑地一笑,徐徐道,「皇后,您省點心吧!」
  夏夢嫻怒目相向,眼中皆是噬人的狠辣與恨意:「朱成璧是胡言亂語,詛咒本宮麼!人證物證皆在,你無可辯駁!」
  「人證物證?」朱成璧嗤的一笑,毫不畏懼,迎上夏夢嫻逼視的眸光,「皇后娘娘,您所謂的證據在哪裡啊?」
  玉厄夫人聞言失笑,拈著蹙金撒青煙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赤金色的眼影如枝頭的敷霞凝露,耀人眼眸,「賀婉儀與錢小儀所言句句不虛,你無從抵賴!」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見賀婉儀與錢小儀正在面前跪著。賀婉儀的曳地長裙上,那棠梨花潔白如瓊玉,彷彿將三春盛景攬在週身,她的身後還有以額觸地、大氣也不敢出的梁太醫。是了,這是隆慶七年,賀婉儀進宮不過一年有餘,就已身居從四品的五儀之首,在去年選秀入宮的一眾妃嬪之中,唯有宋素琬一人居於其上。
  朱成璧冷眼看著賀婉儀,徐徐道:「賀氏與錢氏所言是真是假,恐怕不得而知,想必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自從賀氏與錢氏入宮以來,數番目無嬪妾,更是頻頻挑釁!」
  賀婉儀冷冷一笑,回眸向她,聲線千嬌百媚,如黃鸝的婉轉啼鳴:「那是因為,嬪妾得寵,而娘娘日漸失寵,是啊,嬪妾年方十八,而娘娘,已經年過三十了不是嗎?」賀婉儀盈盈望住鳳座之上的夏夢嫻,「皇后娘娘,嬪妾先前因為言語冒犯了舒貴妃娘娘而被琳妃娘娘斥責、罰跪於太液池風口思過,致使嬪妾染上風寒,臥床一月之久!琳妃娘娘容不得嬪妾,欲對嬪妾趕盡殺絕,嬪妾自然要處處防著她!至於琳妃娘娘指責嬪妾頻頻挑釁,不過是她厭惡嬪妾的說辭罷了!」
  錢小儀俯首再拜,懇切道:「皇后娘娘明鑒!琳妃娘娘也曾用虎睛石手釧陷害嬪妾失寵!琳妃娘娘用心險惡,還望皇后娘娘秉公執法!否則,後宮,當真是永無寧日了!」
  宜妃遲疑著問道:「皇后娘娘,虎睛石手釧雖為琳妃所贈,但琳妃想必也是無心之失……」
  錢小儀冷笑連連,出言截斷道:「宜妃娘娘仁慈!但是,上次的宮宴是琳妃娘娘安排的位席不是嗎?琳妃娘娘一早便算準了,嬪妾手上的虎睛石手釧色澤最足,又映著一側的宮燈,太后娘娘眼疾剛好,如何能受得了?」
  玉厄夫人身旁的宋素琬輕輕一笑,聲音清越似珠玉玲瓏:「皇后娘娘,看來琳妃為人狠辣,上次虎睛石手釧的事情,嬪妾還疑惑呢,琳妃跟錢小儀不算親厚啊,怎的送了這樣貴重的東西,如今聽錢小儀娓娓道來,只怕十之**是琳妃蓄意陷害了!」
  錢小儀叩首不止:「嬪妾不敢妄言,但琳妃娘娘再怎麼陷害嬪妾與賀婉儀都只是嬪妃間的嫉妒,但她謀害皇嗣,那才是罪行滔天啊!」
  夏夢嫻怒視朱成璧,髮鬢的金牡丹點翠鳳衩步搖橫逸高髻間,寶珠流光間,她的面容有陰鷙的寒意瀰漫,讓朱成璧辨不清她的神色。
  「朱成璧!」夏夢嫻冷冷一笑,「你送的翡翠三鑲玉如意當真是好東西,那紫檀裡抹了紫籐花毒,五殿下日日把玩,如何不會有損?」夏夢嫻的目光拂過和妃痛恨的面容,如迅疾的電光直指跪在地上的梁太醫,「這玉如意是梁太醫檢驗過的,梁太醫素來服侍你,必定是你脅迫了他!」
  宜妃瞥一眼朱成璧,淡淡道:「或許是梁太醫暗中做了手腳,其實不關琳妃的事情呢?」
  夏夢嫻一怔,不由有片刻的遲疑,梁太醫的身上已經涔涔出了冷汗,手腕微微顫抖,只是不敢言語。
  朱成璧微微一笑,迎向玉厄夫人質疑的目光:「不關梁太醫的事情。」
  「很好!」夏夢嫻遽然起身,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揚聲道,「朱成璧已然承認,此事,必定是你所為!」
  「皇上駕到!」
  朱成璧一個恍惚,握著松花灑金帕子按住胸口,轉眸望向殿門,只見弈澹舉步而入,眸光朗朗,忙俯身下跪:「皇上聖安!」
  弈澹,還是當年那個弈澹,縱使年過四旬,但依然精神飽滿,他伸手扶起自己,低低道:「聽聞玄濘的事情有了結果,牽連到了你,朕趕緊過來了。」
  朱成璧垂眸輕輕道:「可曾驚動了貴妃娘娘?」
  弈澹道:「並不曾,舒貴妃胎氣尚穩,你放心便是。」
  見弈澹對朱成璧頗為關心,夏夢嫻不由急道:「皇上,五殿下的早夭,臣妾業已查明,琳妃脫不開關係啊!」
  弈澹正待說話,卻是竹息舉著一柄玉如意匆匆闖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明鑒!我家娘娘是清白的!」
  朱成璧愕然回首,竹息髮鬢鬆散,幾許青絲濕濕的糊在額上,她面容泛著一絲潮紅,氣息亦是不穩,不覺疑道:「竹息,你這是?」
  竹息恍若未聞,只是正色道:「娘娘!連翹聽聞娘娘在昭陽殿被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蔑,即便連翹身在病中,但依然不得不前來,以免娘娘落了奸人的圈套,讓娘娘清譽有損!」
  朱成璧一個恍惚,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竹息,而是連翹,一個躊躇,連翹的話語已然直追耳邊:「皇后娘娘!和妃娘娘的翡翠三鑲玉如意本是一對!是渥南國的貢品,一個月前皇上剛剛賞給了娘娘,而四殿下頑皮,不小心碰壞了其中一隻,玉如意上有輕微的裂痕,娘娘不願送了過去讓和妃娘娘不高興,故而只送了一隻,另外又添了幾件珠寶。」
  玉厄夫人一愣,斥道:「即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連翹毫不猶疑,端肅道:「敢問玉厄夫人,渥南國的翡翠三鑲玉如意是否是皇室上品?」
  「自然是的。」
  連翹微微一笑:「那麼,夫人應該明白,我家娘娘如果要在玉如意裡做了手腳,一個月的功夫怕是為難,且看和妃娘娘那隻玉如意,在紫檀裡抹了紫籐花毒,這樣細緻的功夫做下來,耗時多久?這玉如意又是否會是原本的模樣?」
  賀婉儀勉力鎮靜道:「即便拿了兩隻玉如意作對比,發覺和妃娘娘那只有異,也不能證明玉如意的手腳不是琳妃做的!玉如意從含章宮裡送出來,自然是琳妃的嫌疑最大!」
  連翹淺淺一笑,目光爍爍:「婉儀小主別急,且聽奴婢把話說完。皇上賞下這一對玉如意給我家娘娘,娘娘特意讓工匠在玉如意上刻上了一朵祥雲圖案。」連翹微微目視弈澹,「這件事情,只有皇上、娘娘與奴婢知曉。」
  弈澹點一點頭:「朕賞下玉如意的當日,琳妃看到有祥雲久久停留在含章宮上空,故而在如意底部刻了一朵祥雲。」
  連翹輕輕頷首,目視夏夢嫻道:「皇后娘娘,您請看,奴婢手中的玉如意底部有一朵祥雲,但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底部,可有祥雲呢?」
  和妃身側的慧語聞言忙查看那玉如意,細細翻查三回,方回稟道:「皇上,娘娘的玉如意沒有祥雲!」
  連翹沉聲道:「那麼,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必定不是我家娘娘送的,玉如意被掉了包!娘娘是被陷害的!」
  賀婉儀與錢小儀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只瑟瑟發抖。
  朱成璧注視著連翹,她徐徐起身,朝自己虛弱的一笑:「娘娘此身,可是分明了。」語畢,她軟軟向後倒下。
  「連翹!連翹!」朱成璧正欲上前攙扶,卻發現自己亦是站立不穩,方才光景安然的昭陽殿,突然模糊起來,週遭的一切,夏夢嫻驚懼的面容,玉厄夫人惱恨的神色,宜妃釋然的神情,都虛無縹緲起來,轉瞬間,有大團大團的黑霧從遠處攏來。
  「連翹!」朱成璧一驚,猛地睜開雙眼,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殿外值夜的竹語匆匆進來,喚道,「太后?太后?」
  怔忪許久,朱成璧才想起,自己已是太后了。
  竹語攏起鏤空刺繡金銀線鳳穿牡丹花紋的床幔,又倒了一盞安神茶過來,低低道:「太后方才是在喊竹息姐姐嗎?」
  朱成璧幽幽歎息:「哀家夢到了五年前,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蔑哀家的情景,不知怎的,感覺特別真實,彷彿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般。」
  竹語換了一方軟羅帕子拭一拭朱成璧額上的汗,柔聲勸慰道:「太后不必心煩,五年過去了,賀婉儀人都沒了。」
  朱成璧靜一靜心神,緩緩道:「錢小儀還在冷宮裡吧?」
  竹語笑道:「是呢,在冷宮足足呆了五年,錢小儀也是個能撐的。」
  朱成璧抿一口安神茶,緩緩倚靠在床頭,片刻方道:「錢小儀也就罷了,左不過是翻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哀家只是想起了莊和太妃,彼時她剛剛入魏王府時,跟哀家也算是交好,但她眉間總似有些清愁似的,哀家彼時也說不上來。」
  竹語忖度著道:「莊和太妃娘娘家世是好,容貌也出挑,脾性又嫻靜,也是有寵愛的,但直到隆慶六年才懷上了孩子,只可惜那孩子還未滿週歲就被廢後害了。」
  朱成璧緩緩注目於竹語:「莊和太妃素來與哀家親厚,只是自從先帝駕崩之後,這親厚總也成了敬畏,倒不是哀家疑慮,只是有些事情,雲裡霧裡的,哀家不能放心,更何況,當年宜妃生辰……」朱成璧略略一頓,擺一擺手道,「罷了罷了,左不過哀家是睡不著了,將案上的折子取來罷。」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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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2)
  第二十四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2)

  關於朱成璧與奕渮的流言蜚語,逐漸在六宮裡傳出。後宮素來是流言碎語的集散之地,就彷彿是牆頭蔓生的野草,風吹而擺,你搭著我,我碰了你,細細碎碎的閒話就肆無忌憚地傳了起來,在風聲的裹挾與晨露晚霜的滋潤下,越發如同那初春的幼苗,蓬勃著展開,喜滋滋地向眾人炫耀著,彷彿是佔盡了天地間的精華,稍一疏忽,就能錯過最點眼的綠意。
  更何況,一個是前朝的寵妃、當今的皇太后,一個是先帝的幼弟、如今的攝政王,正是眾人最喜聞樂見的小道消息,傳得是越發離譜,甚至連玄凌的身世,都被質疑了起來。即便竹息裡私下裡訓誡宮人,亦是不管用,就好比是那香爐裡的死灰,你越按著悶著,熱氣呼呼的積聚,等到你鬆開手去查看,表面洇滅盡了的灰燼下方,那紅彤彤的暗火正旺著呢!
  頤寧宮,朱成璧狠狠瞪向竹息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你還一味地瞞著,如今紫奧城裡說書的都能提溜出一打來了!」
  竹息又急又氣,懊悔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本以為是幾個宮人的以訛傳訛,想著斥責她們一頓就能偃旗息鼓了,也不會叨擾了太后,誰知道反倒是越傳越厲害,不過兩三日的功夫,竟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
  朱成璧惱怒不已,狠狠一掌拍在紅木茶案上,驚得那青花纏枝的茶盞「砰」的一跳,一旁的竹語忙道:「太后娘娘,仔細手疼啊!」
  朱成璧怒極反笑:「手疼?哀家心裡不知有多晦氣呢!哀家不過這幾日沒去管束後宮而已,嫻妃也是無用!竟由得她們胡鬧到如此地步!敢散播哀家的謠言,當真是嫌命長麼!」
  竹息忙道:「太后,嫻妃娘娘看顧著龍胎,也是無暇他顧,端妃更是個不願管事的。這宮人們,自然是不敢背後誹謗、詆毀太后您的,只是傳得這樣沸反盈天,又描摹得如此伶俐,奴婢是擔心……」
  朱成璧冷冷掃她一眼:「擔心什麼?」
  竹息躊躇片刻,垂了眸子道:「太后恕罪,奴婢不敢多嘴,只是這樣的事情,若非真的有人洩露了出去,也不至於傳成這樣……」
  朱成璧凝眸片刻,只從身側的粉光彩花鳥紋獸耳花觚裡攀過一隻白梅輕輕一嗅,有清冷的幽香竄入肺腑,仿若是漏窗而入的一陣涼風,讓人激靈靈一震。
  朱成璧緩緩道:「說下去。」
  竹息不敢遲疑,接口道:「奴婢已經徹查過流言的發源地,似乎是來自冷宮。」
  竹語正端著一盞金駿眉,聞言一怔,脫口道:「怎麼會?冷宮怎會知道這些?」
  竹息忙道:「奴婢也是奇怪,所以繼續追查了下去,直到發現,前些日子橫死的凝脂與錢小儀是同鄉……」
  朱成璧一愣,鏤金鑲玳瑁的護甲在茶盞上「叮」的一碰,忖度著道:「難不成……」
  竹息又道:「那錢小儀在冷宮裡活了五年還好好的,奴婢也頗為疑惑,經過查驗才發現,凝脂時時會送一些吃食、藥物與衣物去冷宮,亦幫襯著錢小儀打點,所以錢小儀再怎麼苦挨著,也不至於餓死或是凍死。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但是那晚的事情,夏自是逃不了干係,那凝脂焉知會不會知情,偏偏她又死得蹊蹺,是死無對證的了。」
  朱成璧凝眸道:「你的意思是,凝脂把事情告訴了錢小儀?」
  竹息道:「奴婢只是猜測,當初凝脂的事情就是一筆糊塗賬,她到底是服毒自殺還是為人滅口,都是不得而知了。」
  竹語覷一眼朱成璧愈發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五年前,賀婉儀與錢小儀污蔑娘娘,被竹息姐姐揭發,偏偏那一日舒貴妃知曉此事,動了胎氣早產,是而先帝對賀婉儀與錢小儀深惡痛絕,不惜打入冷宮以示懲戒,奴婢猜測,錢小儀若知曉那晚之事,必定會陷太后於不仁不義之地,也就不難解釋為何流言紛擾最早是從冷宮附近傳出的了。」
  聽竹語提起當年之事,朱成璧越發痛惡煩厭,冷冷剜一眼窗外絮絮而落的雪花:「果真如此,那錢小儀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竹息忙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朱成璧遽然起身:「備轎,去冷宮!」
  冷宮中,住著被廢黜的嬪妃,殿閣宮院雖是壯闊幽深,但早已破敗不堪、滿目瘡痍,更是荒草叢生、冷風繞樑。歷朝歷代,不計其數的嬪妃因為受不了被廢後的淒慘生活,或是瘋癲失常,或是懸樑自盡,所以六宮諸人,有不少都認為冷宮內積怨太深,陰氣太重,輕易不肯涉足。
  更有傳聞,住的近的宮人,時常在幽深的夜晚,聽到從冷宮內傳出永無休止的哭泣嗚咽和喊叫咒罵聲,甚至有人聲稱在午夜時分見到飄忽的白衣幽魂在冷宮附近遊蕩,讓人越發地對冷宮敬而遠之。
  轎攆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盡頭,冷宮漸漸顯露於眼前,倉皇破敗的氣息無可避遁。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出轎,掃一眼這破舊的宮宇,牌匾上的金粉紅漆早已落盡,「冷宮」兩個大字被蛛網纏繞,彷彿是從逝去多年的史海滄桑裡浮出。
  冷宮前,一溜的跪著嬤嬤跟侍衛,想必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見朱成璧出轎,慌忙叩首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抬一抬手,示意眾人起身,方隨著一個嬤嬤的引導,進入一處還算乾淨敞亮的宮室,那名嬤嬤滿面堆笑:「太后娘娘今日至此,可是有什麼吩咐?」
  朱成璧拈著蹙金撒松花帕子掩一掩口鼻,淡淡道:「有個錢小儀,還活著麼?」
  那嬤嬤笑容滿面,不住地點頭哈腰:「活著,活著,還精神著呢!」
  竹息不動聲色,冷冷一個眼神遞過去,嬤嬤一怔,轉念間已經反應過來:「太后稍候片刻,奴婢這就帶她過來!」
  片刻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被帶來,衣裳還算是整潔,但也是破舊得厲害了,補丁一重一重的,臃腫不堪,手腳則不知是什麼毛病,抖個不止,唯有那眼神還算晶亮,直直地盯著朱成璧看。
  朱成璧注視她片刻,從眉宇間依稀分辨出往日的神色,緩緩道:「錢小儀,好久不見啊!」
  錢小儀嗤的一笑,嗓音暗啞如撕裂的綢緞:「朱成璧,別來無恙啊!」
  嬤嬤一驚,狠狠一個耳光劈過去:「你這短命的東西!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諱!」
  錢小儀身子單薄,哪裡吃得住那一耳光,身子斜了斜,差點便要倒下去,她搖搖晃晃,勉力站穩,輕蔑了看了嬤嬤一眼:「我再不濟,好歹也曾是天子妃嬪,你算什麼東西!」
  嬤嬤張口結舌,待要動怒卻被竹息喝止:「好了,太后娘娘有話問錢小儀,你且下去!」
  待到嬤嬤下去,殿中唯有朱成璧、竹息、竹語與錢小儀四人,錢小儀冷冷打量朱成璧幾眼:「你有話問我?」
  朱成璧不以為忤,揚一揚長入鬢角的柳眉:「你應該心知肚明。」
  錢小儀凝眸於朱成璧保養光潔的面龐,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在唇邊湧起:「心知肚明的不是我,應該是你!」
  竹息呵斥道:「大膽!看來不需太后問話,流言必定是你散播的!你與凝脂勾結,暗中陷害太后!你可知罪麼!」
  錢小儀冷冷瞪向竹息:「流言也得有人傳,有人信,試問現在滿宮裡傳得沸反盈天,難道也是我的過錯?」疏落黯淡的日光漏進殿內,越發映照地錢小儀的面容暗影幢幢、幽昧不明,她迎上朱成璧厭惡的目光,「太后,您現在有空來我這裡大吵大鬧,不如去儀元殿問一問,皇上心裡是何想法呢!」
  錢小儀尖刻的笑聲如同從斷壁殘垣吹來的陰風,在朱成璧耳畔旋轉鋪疊,朱成璧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便欲掌摑她:「賤人!當年污蔑哀家謀害玄濘,哀家就應該狠下心腸賜你一死!否則又豈會讓你今日得逞!」
  錢小儀也不閃避,眼中精光一閃,刷的便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竹息大驚失色:「太后小心!」
  朱成璧不曾防備錢小儀暗藏凶器,大駭之餘,根本收不住腳步,錢小儀運足氣力,那匕首帶著風聲迎面撲來,竹息慌忙奔上前去,一頭撞向了錢小儀,錢小儀步伐一亂,那匕首斜斜劃過朱成璧的手臂,轉而刺入了竹息的手臂。
  剎那間,從門外湧進數名侍衛,將錢小儀死死按住,朱成璧滿面震恐,被竹語小心翼翼地扶著站起,漣澤水袖早已被劃破,如玉的小臂上有一縷縷暗色的血絲滲出,而竹息傷得更重,地上已經匯起了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錢小儀被死死按在地上,口中猶自唾罵不止:「賤人!你怎配做太后!你怎配做太后!」
  朱成璧怒視她扭曲的面容:「我不配?那誰配?你麼?五年前,你跟賀婉儀算計不了我,難不成現在拿著匕首就能要了我的命麼?腦子不靈,光憑力氣,你就能扭轉乾坤!你做夢!」
  竹語冷冷掃視錢小儀一眼,低低道:「太后何必與她費舌,作死之人自有作死之人的去處。」
  朱成璧揚一揚眸,寒意浸浸,只迫向錢小儀冷漠的容顏,沉聲道:「是啊,哀家能在頤寧宮裡住著,是哀家的本事,也是上天的眷顧,而你,敗落到如此田地,連行刺都不能成,可見是被上天厭極了的人。鳳凰與麻雀,一早便是注定了的,從你依附於夏夢嫻開始,你就擺脫不了必輸的命運!」
  朱成璧再不看錢小儀一眼,吩咐侍衛道:「處理了她,丟去亂葬崗!」
  錢小儀被侍衛拖向殿外,她怒視朱成璧沉靜若寒冰的容顏,指甲死死扣在地上,有幾行血痕劃地而出,一路朝向殿門,仿若流霞萬里,有淒艷的靡麗,她的笑聲如暮色時分夜梟淒厲的鳴叫:「朱成璧啊!你貴為太后又如何?紫奧城的女子,沒有誰能贏!你等著!你等著!你必有一日,活著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竹語生生打了個寒噤,不由低低道:「太后,回宮吧。」
  朱成璧恍若未聞,只緊緊盯著地上那幾路血痕,心中的哀惶幽然而生,錢小儀的話語尤在耳畔徘徊:「你必有一日,活著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竹息忍著疼痛,低低勸慰道:「錢小儀是風魔了,太后不必理會她。」
  朱成璧緊緊按住胸口,似是要排遣那百般的不適,一字一頓道:「回宮。」
  



  第二十五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3)
  第二十五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3)
  傍晚,流光般的晚霞在天幕逶迤拖開,仿若孔雀艷麗的屏羽,竹語帶著風聲匆匆入殿,低低道:「太后,溫禧太嬪求見。」
  朱成璧剝了一隻金橘吃了,方接過竹息遞來的松羅帕子揩一揩手,緩緩道:「她來做什麼?」
  竹語輕輕道:「許是錢小儀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她臥床養病,耳報神倒是靈通。」朱成璧微一凝眸,徐徐道,「今日有何人去過壽安宮?」
  「莊和太妃,還有順陳太妃。」
  朱成璧嗤的一笑,額上的鳳仙花花鈿越發嬌艷:「溫禧太嬪素來在言語上不甚得先帝心意,能活到現在,還不是她們二人的庇佑與提點?也罷,讓她進來吧,外面也夠冷的了。」
  溫禧太嬪匆匆進殿,一襲撒乳清色底子煙草綠錦衣撞入,宛如楚楚可憐的一抹青草碧痕,她俯身下跪:「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接過竹語奉上的一盞檸檬蜜露,那淺淺的金色仿若採摘了妝台上最細膩的胭脂粉,讓人食指大動。
  朱成璧悠悠道:「你何罪之有啊?」
  溫禧太嬪且懼且驚,不敢抬首:「嬪妾有罪,竟不知凝脂與錢小儀暗通款曲,嬪妾失察,望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的目光如利劍在她身上輕輕一轉,壓了聲音道:「是麼?僅僅是失察?」
  竹息會意,微微一笑:「失察也便算了,至少比暗中勾結、散播流言要好得多。」
  溫禧太嬪嚇得一顫,慌忙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明鑒!嬪妾能苟活至今日,全靠太后娘娘憐惜,嬪妾就是有九個膽子,也萬萬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朱成璧淡淡望她一眼,拿了勺子在檸檬蜜露裡緩緩一轉,挖出一塊色澤晶瑩的蜜露品著:「溫禧太嬪越發能言善語了,可見是得人調教,不像從前那般。」
  溫禧太嬪愈發謙卑:「嬪妾謹言慎行,亦是太后娘娘偶然提點。」
  「罷了,地磚寒涼,跪久了對你身子不好,既然是你的過失,你就好好在壽安宮裡呆著,左不過先帝一朝,你也算是個明白的,若是跟賀婉儀與錢小儀一般的不知好歹,哀家也不會給你太嬪之位。」
  溫禧太嬪面露喜色,再度叩首行禮:「多謝太后!多謝太后!嬪妾必定日日祝禱,為太后,為皇上祈福!」
  待到溫禧太嬪下去,竹息遲疑著問道:「太后不疑心溫禧太嬪麼?」
  「她沒有那樣大的心胸,若非如此,哀家豈會留她性命至今?」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若說她是不知凝脂與錢小儀之事,哀家也不相信,左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竹息低低道:「太后仁慈。」
  朱成璧幽幽一歎:「從前哀家被夏夢嫻與林若瑄百般算計,數度質問上天,正道為何被奸佞之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年,哀家利用閔瓊蘿算計夏夢嫻,利用鄭慕寧算計昭憲太后,其實說白了,若非夏氏姑侄害死閔瓊蘿的母親、追殺鄭慕寧,哀家也不能輕易得手。只是話說回來,難道哀家害死的人就少麼?」
  竹息心底一驚,忙柔聲勸慰道:「太后娘娘也是被逼無奈……」
  朱成璧緩緩搖頭:「所謂被逼無奈,不過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話罷了,當年夏夢嫻害人,難道就是有意為之?當初韓雅潔挾持玄凌,如今錢小儀行刺哀家,哪一個不是對哀家恨得緊的?哀家步步行至此地,亦是踩著無數人的性命啊。」
  竹息極少見到朱成璧這樣的神色,心裡的悲涼亦是一陣一陣湧來,如濤聲不得停息,她凝眸思索,片刻方道:「太后娘娘,請恕奴婢直言,所謂正道,在紫奧城,素來是掌權者才能說了算,彼時夏夢嫻害死二殿下、五殿下、七殿下,既是她自己的苦處,也是為了確保帝位無虞,若非儀元殿御座之上那塊『正大光明』的牌匾,有誰願意下手害人性命?」
  竹息眸光微沉,娓娓道來:「所以娘娘也明白,正道並非天道,天道難測,正道卻可易主。大周開國,如今已是第四代皇帝,這後宮裡的事,落在史書上,不過就是冰冰冷冷的一筆,誰歿了,誰晉了位,誰誕下皇嗣,女人間用心血、用青春苦苦換來的富貴榮華,遠遠抵不過帝王將相的生平瑣事。但是,即便是那寥寥數筆,也要精彩,也要讓人過目不忘,這樣的本事,才能得正道眷顧。平民蒼生,往日裡叩拜天地,叩拜皇室,他們又知道什麼?宗廟裡敬奉著的,那才是名正言順;其餘的,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有膽量入這紫奧城,就是拿了命來做賭資,贏了的,自然是萬目仰仗,輸了的,也只能認命了。」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似是懸著多時的心事放下,她緊緊握住竹息的手,感喟道:「這番話,是說到哀家心坎裡去了。」
  竹息垂了眸子溫順道:「國大家大,太后娘娘振作,才是萬民的福祉所在。」
  太妃的宮宇殿閣,比之嬪妃的住處,依然是華麗堂皇,只不過比起那些嬌艷年輕的面容,卻是一日一日沉寂在祝禱聲與祈福聲裡,木魚篤篤地敲著,檀香逸逸地浮著,連青花大缸裡的金魚、紋金架子上的鸚哥,都似兀自沉睡著。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行至壽祺宮前,正巧慧語出來,望見朱成璧前來,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點一點頭:「莊和太妃睡了麼?」
  「回太后娘娘,我家主子還未睡,正在為九王爺裁製新衣呢!」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就好,哀家也有些日子沒來瞧過玄汾了。」
  舉步進殿,莊和太妃正抱著玄汾跪在地上迎候:「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幾步上前,殷殷攙扶起她,溫婉笑道:「多少年的姐妹了,不用如此拘禮。」
  莊和太妃受寵若驚,忙道:「尊卑有別,嬪妾萬萬不敢失禮。」語畢,她喚過慧語抱好玄汾,方盈盈攙著朱成璧落座,笑吟吟道,「太后娘娘政務繁忙,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只是今日,太后怎的得空來壽祺宮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伸手向玄汾道:「來,讓母后抱一抱。」
  慧語忙將玄汾抱到朱成璧懷裡,朱成璧凝眸於玄汾天真無邪的面龐,心下歡喜,吻一吻他柔軟的眉梢,玄汾竟嘻嘻的笑了起來,伸手便去摸朱成璧的下巴。
  莊和太妃忙喚道:「汾兒,不許胡鬧!」
  玄汾聽得莊和太妃說話,忙放下了手,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妹妹也真是,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時候,這樣管束著畏首畏尾的可不好。」
  莊和太妃陪笑道:「嬪妾是擔心汾兒弄皺了太后的衣裳。」
  朱成璧笑著握一握玄汾的綿軟的小手,低頭輕輕一吻,似是自言自語:「汾兒跟凌兒小時候一樣,都是頑皮的性子,只是凌兒長大後沉穩,畢竟是皇帝了。但是,清兒往日裡活潑,如今卻也穩重了不少,多好的一個孩子,見了哀家就斂聲斂氣的,好沒意思。」
  莊和太妃心裡一怔,忙道:「六王爺性子穩重些,也是讓太后娘娘放寬心,再說他於詩書詞賦格外用心,許是拉牛牛//卷氣濃了的緣故吧。」
  朱成璧淡淡一笑,將玄汾抱到慧語手中,徐徐道:「玄汾長得很好,可見當初交給你帶是對的。」
  莊和太妃謙虛道:「是太后娘娘眷顧,也是憐憫嬪妾失子。」
  朱成璧點一點頭:「先帝一朝,你與順陳太妃是哀家最為信賴的,而且你協理六宮,也幫襯了哀家不少,只是這封太妃一事,哀家讓欽仁太妃排在了你前頭,為太妃之首,你心裡不曾怨恨哀家嗎?」
  莊和太妃聽出話中深意,嗅出那一抹如淡水無痕的機鋒,不敢含糊,起身下跪,誠懇道:「欽仁太妃侍奉先帝年久,又誕下襄城王,更撫育樂安長公主,嬪妾雖然協理六宮,但位序有別,嬪妾不敢居於太妃之首,否則,便是折煞嬪妾了。」莊和太妃微微一頓,又道,「更何況,太后娘娘處處照拂嬪妾,關照嬪妾的父親,嬪妾自是感動萬分,又怎會在位分上斤斤計較?」
  朱成璧凝神片刻:「是了,你大度不爭、行事極妥帖,哀家是欣賞你的。只是溫禧太嬪的事情,你去勸她來向哀家請罪,就不怕踏進這趟渾水,惹得哀家懷疑麼?」
  莊和太妃聞言有須臾的遲疑,良久,似是下足了勇氣,低低道:「當年欽仁太妃生辰……」
  「果然是你麼?」
  莊和太妃叩首道:「太后娘娘是忌憚嬪妾麼?如果嬪妾對娘娘不忠,當年偶然撞見您與攝政王之事,就會向先帝告發。但是嬪妾沒有,因為嬪妾這樣做,既是成全了娘娘,也是成全了自己。」
  朱成璧一怔,似是撥雲見日,剎那間照見了萬里晴空,清光瀲灩,碧空澄澈,不由道:「難道你?」朱成璧怔忪良久,低低一歎,疲倦地倚靠在美人墊上,望著不遠處的唐三彩螭吻香薰靜靜出神,香霧裊裊間,似望見剛剛入府的萬瑾瑜,那樣嫻靜爾雅的女子,眉間卻總有清愁如薄霧瀰漫,似水年華,如上好的蜀錦鋪成而開,絢麗了紫奧城的歲月,也沉靜了心中的執念。
  須臾,朱成璧只低低道:「你若想見他,自有你萬全的法子,只是不要像哀家這般,弄得沸沸揚揚。」
  莊和太妃似是不敢置信,眼中有水霧凝聚,微干的嘴唇輕輕顫抖,再度深深叩首:「嬪妾謝太后娘娘!」
  朱成璧幽幽一歎,只望著那縈紆飛旋的香霧,沉思不已。
  莊和太妃竭力掩飾眼角的淚意,靜靜道:「這是金猊延壽香,太后娘娘聞著可舒心?」
  朱成璧微微轉眸,似有萬般的繾綣情懷煙消雲散:「罷了,罷了,原是哀家多心。」
  莊和太妃一愣:「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好好撫養玄汾,宮裡的日子,也好多個盼頭。」
  語畢,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而出。出殿的那一刻,竹息低低問道:「太后娘娘還要查下去麼?」
  「再查又如何?已經傳成這樣,還是算了。」朱成璧徐徐轉身,見莊和太妃恭敬行禮,裙袂翩飛間如百合悠然綻放,不由感慨道,「左不過是各有各的難處,我就當成全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勾心鬥角,我真是累了,就讓凝脂跟錢小儀背負所有的罪過去吧,也是為我自己積一份德。」
  註:螭吻,chiw□n,又名鴟尾、鴟吻(音吃吻),一般被認為是龍的第九子。喜歡東張西望,經常被安排在建築物的屋脊上,做張口吞脊狀,並有一劍以固定之。《太平御覽》有如下記述:「唐會要目,漢相梁殿災後,越巫言,『海中有魚虯,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於尾,以厭火祥。」文中所說的「巫」是方士之流,「魚虯」則是螭吻的前身。螭吻屬水性,用它作鎮邪之物以避火。
  


  第二十六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4)
  第二十六章

  夢迴燈影蟬釵落(4)
  儀元殿,玄凌懶懶執著一卷《貞觀政要》,目光卻在身側那紅綠彩花鳥獸耳筒瓶裡的紅梅上流連,地龍烘得極暖,靠牆那一溜鎏金暖窖裡烘出來數本山藥白梅,在橙泥紋金的地磚上有清雅的姿態,那花瓣如絲絨般豐滿,更透出絲絲縷縷的清幽香氣,縈繞飛揚。
  有腳步聲漸行而至,卻是李長急急進殿,執著拂塵行禮道:「皇上,嫻妃娘娘來了。」
  「就說朕不得空見她。」
  李長苦著臉道:「皇上,嫻妃娘娘身懷龍嗣,皇上昨兒晚上又……」
  玄凌瞥他一眼,淡淡道:「嫻妃有孕,朕格外照顧她,為免她吃心,也很少去端妃那裡過夜,但嫻妃千不該、萬不該苦苦勸朕去看太后,所以昨晚朕才沒有留在章德宮。怎麼,你若是跟嫻妃一樣的心意,想把朕攆去頤寧宮的話,那麼,你也不必在這裡伺候朕了。」
  李長聞言一凜,忙道一聲不敢。
  「讓嫻妃回去,朕素日裡也太寵她了,慣得不成樣子,她才會如此向著太后。她有什麼心思,都去說給太后聽吧!」玄凌冷哼一聲,撥弄著案上的一隻小巧的玉笛,「宮裡頭,算計著權力,算計著名位,朕本因為,嫻妃是個例外,是真心實意對朕好,為朕著想,不想也是兩頭討好,嘴上說得好聽,心裡頭,誰知道在算計著什麼呢!」
  自從嫻妃入宮,玄凌待她頗為客氣,自她有孕後,好東西更是流水一樣地送去了章德宮。嫻妃恩寵優渥,得太后眷顧,更執掌六宮大權,端妃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原本以為,君恩長流,自此便在章德宮為嫻妃停駐,沒想到,短短幾日間,就生出了隔閡。李長心生歎息,但也不敢多嘴相勸,忙悄悄地掩了朱門退了出去。
  頤寧宮,暖意洋洋如三春盛景,沉香木茶案上的水仙葉色鮮綠、玉盞逸香,開得正蓬勃。
  竹息握著羊脂玉錘緩緩為朱成璧敲著膝蓋,蓄著淺淺的笑意道:「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花房培育的這落神香妃,當真是雅雅有致呢!」
  見朱成璧蹙眉不語,竹息柔聲勸道:「皇上還是小孩子,鬧鬧脾氣也是常有的,太后不要煩惱便是了。」
  朱成璧皺一皺眉,取了翠翹金鳳玉搔頭撓一撓那一匹青絲:「十三歲,也的確還是孩子,但哀家到底也撫養了他十三年,如今為著奕渮的事情,一連七日都不來頤寧宮,哀家心裡可真是堵得慌。」
  竹語奉過一盞杏仁玫瑰酪,輕輕道:「御膳房新添了萃取的玫瑰花汁子進去,比之過去的杏仁酪,味道更好了呢!」
  朱成璧接過那盞杏仁玫瑰酪,見那微微泛紅的色澤如融入了霞光溢彩,分外細膩潤澤,眸光微沉:「從前木棉在的時候,小廚房裡的東西,除了關雎宮,旁的宮裡都是比不上的。」
  竹語笑著接口道:「如今閔尚食事事都對頤寧宮上心,也是變著花樣來孝敬太后。」
  朱成璧點一點頭,對竹息道:「七日了,奕渮的大軍應該到吉州了,此戰,也叫他好好提點著陳舜,若能順利攻城,真寧出閣下降,也就順理成章了。」
  竹息笑著掰著指頭數道道:「鬲昆治下共有五座城池,除了京城金都外,阿巴根與葉尼塞兩座城池是原本就有的轄地,另外,還有澠州與漠川兩座漢人城池,而最近的澠州距離吉州不過兩日的路程,快馬加鞭的話,一日便能兵臨城下,太后娘娘的意思,攝政王必定心領神會,您只等著陳舜攻破澠州的好消息吧。」
  朱成璧頷首微笑:「是啊,但是,只有一點,鬲昆五城雖然位於吉州以北,但並非戰略要地,阿巴根與葉尼塞距離吉州較遠,澠州與漠川則在東北。即便能攻破五城,吉州的重要性依舊是首當其衝,也讓陳恪父子知道,哀家看重的北疆防線上,吉州的地位不會改變。」
  竹息微微屈膝:「奴婢這就擬旨。」
  竹語笑著接過羊脂玉錘:「竹息姐姐對政事通曉,奴婢就是個愚鈍的,只知道這兀良與鬲昆不能都歸入赫赫的麾下,掎角之勢,方能安穩呢!」
  朱成璧幽幽一歎,若有所思:「是啊,掎角之勢方能安穩,如今這宮裡頭,嫻妃獨佔恩寵,即便這幾日皇上疏忽了她,不如往日裡那般疼愛,到底也是金子般的尊貴。但是,若是一帆風順,反而會掉以輕心,更會過於依賴哀家,夏夢嫻的事情,絕不能在嫻妃身上重演了。」
  朱成璧緩緩揉一揉眉心,望向窗外冰雪玲瓏的世界,淡淡道:「是該考慮幾位新的嬪妃了。」
  吉州前線,玄武營大帳,朱祈禎與孫傳宗正在帳中議事,陳正則掀了簾子進來,臉上皆是掩飾不住的喜意:「我第一次隨兵出戰,居然也撈到了參將一職,順陳太妃娘娘知道了肯定高興!」
  孫傳宗嗤的一笑,執著一卷花名冊道:「自然了,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雖是遠房,到底也是沾親帶故的,不比我這個出身,父母早逝,連叔父……」
  孫傳宗猛地打住,望一眼朱祈禎好奇的神色,轉了話頭道:「話說此番出兵,攝政王自己任了平北大將軍,下設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營,設總兵齊正聲、朱祈禎、陳恪與李成楠,各執掌三萬兵馬。光是虎踞大炮就有一百座,大連珠炮三百桿,盞口將軍兩百位,霹靂炮兩千桿,這樣大的陣仗,只怕鬲昆是見也沒見過的。」
  陳正則閒閒翻了翻那卷花名冊道:「旁的不說,虎踞大炮,我可是挑了最好的給咱們玄武營的,齊大人雖是名將之後,又算是半個國丈,我都沒先考慮他。」
  朱祈禎笑道:「你是兵部武庫司郎中,在玄武營,韓越峰做了左副總兵,孫傳宗做了右副總兵,畢竟他們一個是神機營統領、一個是驍騎營統領,資歷擺在那裡。你跟肖海天同為參將,也是不錯的。」
  孫傳宗低低道:「旁人便也罷了,李敬仁畢竟是攝政王心腹,上次韓越峰擢升為神機營統領我就奇怪,按照攝政王對李敬仁的信任,應該讓他做統領才是,怎的李敬仁到現在,還是驍騎營的副統領呢?更奇怪的是,此番出兵,攝政王倒是肯讓他留守京城,雖說留個眼線是必要的,但不讓李敬仁建功立勳,也是損失。」
  朱祈禎思索片刻道:「攝政王權傾朝野,後宮卻無勢力,自然是有人看顧著最好,戰時也不該鬆懈,左不過,你素日裡在驍騎營也小心著點為好。」
  陳正則假裝充耳不聞,只凝神翻著案上的《孫臏兵法》,孫傳宗見狀,拍一拍他道:「如今你也算是我們朱將軍的心腹了,也留神聽著點,學會分辨利害,明白嗎?」
  陳正則心裡叫苦不迭,忙道:「微臣明白。」
  孫傳宗嗯了一聲,瞥一眼翻開的《孫臏兵法》,道:「你對陣法也有研究?」
  陳正則胸有成竹,一拍胸脯道:「行軍出戰,理應通曉陣法,這八大陣法中,以方、圓、錐為主,圓陣主守,錐行陣主攻,方陣攻守兼備。玄襄、鉤行較複雜,但威力巨大,炮兵、弩兵在前陣,車兵在兩翼,長戟在中陣,長矛在後陣,攻擊時,弓弩連發、火炮不絕,之後車兵衝陣……」
  「得了,得了!」孫傳宗哭笑不得,連連打住:「掉書袋誰不會啊,你別得意忘形!毛遂自薦、衝鋒陷陣的事情,雖然能博得功名,但你若敗了,攝政王未必能饒過你,你要知道此戰有多重要!」
  朱祈禎咳了一聲道:「好了好了,別擺出那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出來。」語畢,朱祈禎似是若有所思,意味深長地看著孫傳宗,「以前,你對人對事總是冷冷的,如今的性子倒好像轉過來了。」
  孫傳宗瞥他一眼:「轉過來了麼?除了對木棉,對陳正則,其他跟你不想幹的人,還不是整日裡地說我是冷面老虎?」
  朱祈禎一怔,尷尬地望一眼陳正則,孰料陳正則倒機靈,立馬接口道:「孫將軍跟朱將軍你可是多少年共患難的兄弟了!熟話說得好啊,兄弟如手足……」陳正則一怔,立馬停住,只一把抓起案上的鹿皮水囊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朱祈禎搖一搖頭:「趕緊著再去檢查一遍武器裝備吧,明日就要出兵了,澠州為第一戰,萬萬不可出了差錯!」
  

註:
  1、《貞觀政要》是一部政論性的史書,以記言為主,所記基本上是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與臣下魏征、王、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關於施政問題的對話以及一些大臣的諫議和勸諫奏疏。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
  2、《孫臏兵法》是中國古代的著名兵書,也是《孫子兵法》後「孫子學派」的又一力作。《孫臏兵法》古稱《齊孫子》,作者為孫臏,傳說他是孫武的後代,在戰國時期生於齊國阿、鄄之間(今山東陽谷、鄄城一帶),曾和龐涓一塊兒學習兵法。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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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1)
  第二十七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1)


  倚梅園坐落於上林苑的東南角,是紫奧城的一處勝景,尤其在冬日時分,玉蕊檀心梅遍開,如朵朵紅雲以極清逸的姿態流淌,亦似大片的胭脂揮毫潑墨,動靜之間,清香浮動,在銀裝素裹的時令觀賞,最是絕美。
  朱柔則著一襲真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衣,盈盈立於其中,百褶鳳尾長裙拖曳至地,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纏枝寶相花。霞帔則用捻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中更見清雅,在這粉妝玉砌的紫奧城,被倚梅園如雲蒸霞蔚一般的紅梅映襯,越發典雅秀麗。
  朱柔則攀過身側的一枝紅梅細細一嗅,轉首對陶夫人笑道:「母親,紫奧城裡的玉蕊檀心梅真真是上品,宮外可是難得一見呢!」
  陶夫人心不在焉,只遠遠眺望。
  朱柔則歎氣道:「嫻妃娘娘好像興致不高的樣子,也不願意出來走走,其實,看一看這雪景,心情也可紓解一些。」
  陶夫人轉首輕笑:「聽聞皇上這幾日冷落了她,她心裡正晦氣呢,如何肯願意出來?」
  朱柔則聞言蹙眉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聽聞前些日子冷宮裡的一個被廢黜的前朝嬪妃行刺,也不知道是否無礙,只是竹語姑姑說,太后娘娘需要靜養,否則,柔則應該侍奉膝下才是。」
  陶夫人微微搖頭:「總是為別人著想,何時才為自己想一想?你跟我說,這身衣裳太過華貴,是僭越了嫻妃,但你是她的長姐,太后的嫡親侄女,身份尊貴,當然應該穿得鮮艷一些,否則,豈非叫宮人跟命婦們笑話了?」
  朱柔則低眉順眼道:「是。」
  陶夫人打量她兩眼,唇角浮起譏誚的笑意:「嫻妃方才不是也誇你這身衣裳好看嗎?我看吶,是太好看了,搶了她的風頭,她才不願意出來的吧?」
  朱柔則嗔怪道:「母親!越發胡說了!」
  陶夫人搖一搖頭,低聲對一側的侍女道:「翠兒,不是說這幾日皇上在這個點上,會來倚梅園的嗎?怎麼還沒來呢?」
  翠兒低低道:「奴婢已經打點了倚梅園的嬤嬤,不會有錯的,許是皇上看書看得久了。」
  陶夫人沉沉歎息:「但願不要費了本夫人這一番心血,上元節之前,嫻妃就傳了旨意讓柔則準備入宮陪伴,硬是被我拖到了現在,還不是為了她那一身衣裳準備的?」
  翠兒柔聲勸道:「夫人放心,憑大小姐傾國的相貌,必定不會讓夫人失望的。」
  陶夫人點一點頭,目光冷冷向遠方鳳儀宮的方向一掃,轉眸間,卻見一個明黃的人影漸漸向倚梅園而來,忙轉首對朱柔則道:「宛宛,母親記得你的驚鴻舞極美,如今這滿園的紅梅頗映你這身衣裳,不如起舞一曲,如何?」
  驚鴻舞本是由唐玄宗的梅妃所創,本已失傳許久。朱柔則酷愛音律舞蹈,幾經尋求原舞,又特意請了舞師,苦心孤詣加以修改,如此七八年,已是爐火純青,在朱府裡演過三四回,皆是滿堂喝彩。
  朱柔則疑惑道:「母親要我現在起舞?」
  翠兒握著一支玉屏笛,徐行向前一步,笑道:「不如奴婢也來吹奏一曲為大小姐助興?」
  朱柔則笑道:「原來母親要我來倚梅園是要考一考女兒的驚鴻舞,是,女兒這就起舞。」
  陶夫人興致盎然,輕輕吩咐翠兒道:「你的笛音很好,這回萬萬不要吹錯了,得了眼緣,你也能攀上高枝。」
  翠兒誠惶誠恐:「奴婢不敢,只要夫人得償所願,就是奴婢的福分。請問夫人想要吹奏哪一曲?」
  「《鳳凰于飛》。」
  一縷清越的笛聲悠然而起,輕揚婉轉如滄海明珠熠熠、如輕雲出岫翩翩、如碧波微漾流轉、如玉落生華翩躚,陶夫人拍一拍手,不知何處有紅梅的花瓣飛揚灑落,將朱柔則整個籠入那紅雲飄飛之中,宛如採擷了天際之流霞萬里,盡皆舞於玉掌之中。
  雲袖破空一擲,點點紅梅爭相追逐,朱柔則翩然起舞,花瓣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落上她的雲袖,又隨著笛聲的旋律揮灑開,漫成無邊無際的芳香雲海。唯聽珠佩環釵泠泠作響,仿若清泉撫石而過,激起了晶瑩的水花,而那水花墜落,又有清逸的姿態流轉,覆上朱柔則嬌媚的容顏。
  衣袖展展,如揮落漫天的流霞溢彩,裙裾旋轉鋪成,如雪地中盛開的最嬌麗的玉蕊檀心梅,金銀線鏨寶霞紅梅披帛飛揚如水,水鑽映著如金的細碎日光閃耀奪目,似漫天的星子墜入凡間。
  紅梅紛飛如雨,極清幽的梅香馥郁四溢,絞金扣梅蕊手爐裡有熱氣化霧而出,逸逸地浮沉,被雲袖一揮,飛揚其間,如瑤台仙境,美輪美奐。
  鳳凰于飛,其羽,亦集爰止。
  鳳凰于飛,其羽,亦傅於天。
  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
  昂昂,如圭如璋,令聞令望。
  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萋萋。
  梧桐是依,喈喈,福祿攸歸。
  笛聲漸漸低緩,朱柔則的腰肢柔軟如新柳,輕輕一個低旋,裙裾翩飛間,水鑽的光華連綿似白練織錦、似月華傾瀉,朱柔則仰面而倒,姿態極輕柔,整個人宛若在雪地上化為紅雲,一個「柳暗花明」,餘音一個拔高、又遽然沉下去,她翩然起身,似霞光噴薄而出,轉瞬間,已是盈盈立在雪地上,恰似輕風拂疏枝、傾灑杏花雨。
  「好!」
  一把爽利朗闊的男聲響起,朱柔則急急回首,芙蓉玉面映著滿園梅花,額上有晶瑩細潤的汗珠,明艷如三春盛景。
  玄凌怔怔望著朱柔則,片刻,似是生出無限感慨:「你的舞,朕從沒見過,你這一舞,旁人的,都是索然無味了。」
  朱柔則慌忙俯身下去:「皇上聖安!」
  陶夫人竭力按住心中的狂喜,微笑合度,福身行禮:「臣婦陶氏攜女柔則見過皇上,皇上聖安!」
  玄凌揮一揮手:「原來是舅母和表姐,快快請起。」
  朱柔則半是惶恐半是嬌羞地起身,不安地攢著衣袖道:「臣女惶恐,驚擾了聖駕。」
  玄凌目光繾綣,只停留在朱柔則身上,伸手取下身上的玄狐滾紫貂毛大氅,溫柔地為她披上:「外面風大,小心別凍著了。」
  朱柔則感激道:「多謝皇上體恤。」
  陶夫人見機笑道:「臣婦想起,還有一件東西忘在了章德宮,翠兒,隨我去取。」陶夫人滿面堆笑,福一福身,「宛宛,你先陪皇上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宛宛?」玄凌唇齒含笑,似噙著上品的佳餚品味,貝齒間,有瑩澤的亮意映著雪光一閃。
  朱柔則不敢抬首,兼之李長早已帶了隨侍的內監、宮人們下去,偌大的倚梅園,只有自己與玄凌二人,她心裡「砰砰」直跳,好容易平復了慌亂的呼吸,低低道:「宛在水中央,宛宛,是臣女的小字。」
  玄凌微微一笑:「為何不看著朕?是覺得朕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所以畏懼麼?」
  朱柔則緩緩搖頭:「臣女已許配給撫遠將軍之子,按道理,是不應該與旁的男子會面的。」
  「無妨,你看一看朕。」
  朱柔則緩緩抬首,玄凌頭戴赤金簪冠,正含著溫煦的笑意望向自己,身後的紅梅蓬勃如流霞萬里,映著他的朗朗星眸,面如冠玉,真真是丰神俊逸、雅人深致。因靠的近,他的身上隱隱似有疏離淡漠的香氣浮動,又似混著瑞腦香的清苦,雖然極淡極薄,但卻與梅香不同,不是那散漫的勾人似的暗香,卻似從骨子裡透出來,極自然,叫人身心愉悅。
  朱柔則不覺微紅了臉,垂了首望著玄凌那只寶石藍的扳指,一汪如海水般澄澈,似是照見了自己含羞帶嬌的容顏,低低道:「臣女看過了。」
  這樣嬌羞的神色,這樣純粹不經雕飾的容顏,是玄凌從不曾見過的,端妃清冷端儀,嫻妃貴雅嫻靜,都遠遠不及面前的朱柔則。
  玄凌笑道:「朕很喜歡梅花,你也喜歡嗎?朕看你的披帛上繡著大朵的紅梅,很是清雅。」
  朱柔則的面上有淺淺的粉霞橫逸,低低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你是憐惜梅花?」
  「世間萬物,貴在相知,若北風知曉梅花的心意,就不會以風相逼,但世上之人,相知相許實在太難,臣女是憐惜梅花,也是憐惜北風,亦是憐惜自己。」
  玄凌有瞬間的凝神,片刻方道:「你的閨名是,柔則?」
  朱柔則莞爾一笑:「從容陰禮,婉娩柔則。正是臣女閨名。」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抱著鎏金手爐,悶悶地看著剪秋抱著一摞色紙和一疊金銀箔剪紙,金剪刀巧妙地翻飛,不一會兒,一張「和合二仙」像就惟妙惟肖地出來了。
  剪秋笑道:「娘娘看奴婢剪得如何?」
  見朱宜修不願說話,剪秋勸道:「娘娘放寬心,皇上只是一時的脾氣罷了,這幾日,皇上也沒去過端妃那裡。」
  朱宜修膩煩道:「我入宮至今,不過三月有餘,這樣快便有失寵之象,如何叫本宮不心急?」朱宜修半倚半靠在美人墊上,一記一記摸索著掌中的一顆碩大的明珠,「偏偏本宮春風得意的時候陶氏不來,今日卻來了,還把長姐打扮成那樣,給誰看?是存心氣本宮嗎!」
  冷風忽的一探,朱宜修下意識護住小腹,卻是繪春掀了簾子匆匆進來,不由蹙眉道:「爪子可是越來越不會當差了!」
  繪春唬了一跳,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朱宜修橫她一眼,淡淡道:「這麼急著進來,什麼事?」
  繪春躊躇片刻,低低道:「奴婢方才經過倚梅園,見朱大小姐在園中翩然起舞,皇上也在一邊,本來應該回來稟報娘娘,偏偏在宮門口遇到了陶夫人,夫人拉著奴婢說了好一會子話,才給耽擱了。」
  朱宜修心裡「咯登」一下,不由支起腰身,她慌亂地抓過案上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緊緊握著,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顫抖:「皇上當時,是什麼神情?」
  繪春愈發不敢答話,聲如細蚊:「皇上,看得很入神。」
  剪秋正兀自沉思,轉首望見朱宜修忙緊張的神色,忙道:「娘娘,您這是怎麼了,臉色怎麼這樣白?」
  朱宜修眸光微顫,雙眸空洞、似是六神無主,她一把抓住剪秋的手:「趕緊去打聽,皇上現在在哪裡!在哪裡!」
  剪秋還未轉過身去,染冬卻又喜滋滋地進來道:「恭喜娘娘!奴婢剛剛從內務府回來,撞見皇上去頤寧宮呢!必是娘娘的勸說被皇上聽進去了!」
  「皇上已有八日未曾去過頤寧宮,本宮勸說他,反而淪落到失寵!這個時候,皇上去那裡做什麼!」朱宜修死死按住小腹,怒視著不知所措的染冬,「剪秋!掌她的嘴!掌嘴!」
  染冬嚇得面色發白,「撲通」一聲跪下,哀泣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好痛!好痛!」朱宜修緩緩向後倒下去,聲線虛弱如盛夏已盡的枯禪,「去叫梁太醫!快去!」
  

註:
  1、鳳凰于飛,出自《詩經?大雅?卷阿》,此處作刪改。
  2、從容陰禮,婉娩柔則,出自《晉書?列女傳贊》。
  
  第二十八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2)
  第二十八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2)


  頤寧宮,暖意洋洋,案上的青玉茶盞上有微微的霧氣飄搖,漏進殿內的雪光混著細碎的日光,有輕柔的光暈在羅紋歙石淌池硯的邊緣流轉,一旁的鏤雕福祿壽三星報喜的博山香薰裡焚著上品檀香,那爐煙寂寂寥寥、淡淡縈繞,似遠山、似雲川、似遙遙迢迢隔著的迷濛霧光。
  朱成璧握著一支狼毫毛筆給一卷明黃稠面的奏折做批注,轉眸望一眼一旁磨墨的竹息,柳眉微微一蹙,道:「怎麼魂不守舍的,連墨也磨不好。」
  竹息有些許的踟躕,聞言勉強笑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早上聽說了一件事,但是,您一早囑咐過了,今日要批閱的奏折甚多,外頭的事情不能擾著您。」
  「說。」
  「攝政王王妃徐妃病重了。」
  竹息的聲音極輕,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朱成璧卻是心中一驚,忙擱下毛筆道:「什麼時候的事?」
  「太后娘娘,去年六月的時候,徐妃的母親過世了,徐妃傷心過度,哭壞了身子,那一陣子,偏偏攝政王又忙著朝政,無暇顧及,如此才落了病根。今年年初的時候,徐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但沒傳過大夫,只在府裡自己煎藥來喝,拖到今日,實在是瞞不住了……」
  朱成璧皺眉道:「呂側妃也是個糊塗的,徐妃不肯就醫,她也不曾從旁相勸嗎?趕緊讓梁太醫去瞧一瞧。」
  竹息為難道:「太后娘娘三思,若是梁太醫去瞧,奴婢擔心,反而要壞了事。」
  朱成璧一怔,握著玉版扇的手微一凝滯:「壞了事?」
  「太后,您細想,梁太醫是您的心腹,若是梁太醫回天乏術,傳到了外人的耳朵裡,恐怕會說,是娘娘您授意,讓徐妃活不下去……」
  朱成璧怔忪片刻,心頭逐漸有幽暗的火苗搖曳起來,似是澆灌了春雨而蓬勃滋生的幼芽:「哀家身在紫奧城,外頭的事也不甚清楚,哀家問你,這徐妃病著,京城裡是不是已經傳遍了?」
  竹息垂了眸子不敢看朱成璧的眼睛,聲若蚊蚋,訥訥道:「太后娘娘息怒,市井之人往往聽風就是雨……」
  朱成璧勃然大怒,狠狠瞪向竹息道:「聽風就是雨?若不是這風推波助瀾,雨能這樣離譜麼!到底是徐徽音還是呂惠媛!是存心要哀家難堪麼!統統是混賬!」
  竹息唬得不敢接話,只袖著手靜默一旁,朱成璧還未曾按住全部的怒氣,卻是竹語匆匆打了簾子進來稟道:「太后娘娘,皇上來了!」
  朱成璧一驚,似有幾分心虛,忙轉眸看去,玄凌著一襲赤色緙金袍,匆匆進來,微微行禮道:「母后安好!」
  「安好?你倒也知道哀家安好?整整九天,皇帝原來還記得這宮裡頭有頤寧宮這個地方!」
  玄凌微微尷尬,卻不欲相爭,只抹一把額上的汗道:「母后,兒臣有一事相求!」
  朱成璧一愣,疑惑道:「什麼事?」
  「兒臣要立朱柔則為後!」
  一字一頓,卻如鹿皮重錘「砰砰」錘落於鼓面,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耳垂上鴿血紅牡丹耳環的繁複流蘇一陣瀝瀝作響,珠玉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直如新年的爆竹一般在耳畔爆響:「你說什麼!立,立誰為後!」
  「朱柔則!」
  竹息張口結舌、震驚不已,見朱成璧亦是詫異地說不出話來,忙握著松羅帕子上前,揩一揩玄凌額上細密的汗珠,半是低低勸慰半是暗中示意:「皇上是與太后娘娘玩笑吧?皇后之位,不是嫻妃娘娘的麼?」
  玄凌不動神色,推開竹息,迎上朱成璧質疑的目光:「嫻妃的後位,是母后硬塞給兒臣的,兒臣不要,兒臣喜歡的是朱柔則,不是朱宜修!」
  朱成璧連聲冷笑,伸手向他,厲聲道:「皇帝!你可是糊塗油蒙了心?朱柔則已經許配給撫遠將軍之子!你奪人之妻,豈非讓天下萬民笑話!」朱成璧的眸光中有烈火翻騰,映著玄凌不欲退讓的鎮定容顏,怒斥道,「你從未見過朱柔則,為何突然要立她為後?」
  玄凌嗤的一笑,負手而立:「既然朱柔則尚未嫁為人妻,那兒臣就算不得奪人之妻!更何況……」玄凌逼視朱成璧的厲厲眸光,「母后,您這番教育兒臣,口口聲聲說『天下萬民』,那你可有想過,你又有何資格!」
  朱成璧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晃,髮鬢華貴奪目的鎏金雙鳳奪明珠步搖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有交錯迷亂的幽冷弧度,她緊緊按住胸口,似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竹息從未見過朱成璧與玄凌這樣對峙的情狀,嚇得面色都白了,慌忙跪下道:「皇上!皇上!您可是糊塗了,您怎能這樣說太后娘娘!」
  竹語亦是跪下,「砰砰」叩首不止,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殫精竭慮,可全是為了您!皇上,您趕緊認個錯兒!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了!」
  玄凌毫不動容,厭惡地瞥了竹息與竹語一眼,神色復歸於清冷剛毅。
  朱成璧勉力靜一靜心神,緊緊握住蹙金撒松花帕子按在胸前,盡力將百般千種的震怒與傷心死死壓住,端肅神色道:「你是皇帝!一身繫天下安危,萬民觀瞻!做事之前總得好好想想,這事能不能做!皇室言而不信,擅自撕毀婚約,你讓萬民如何相信你,如何相信哀家!為了一個朱柔則,被臣民笑話!是否值得!」
  玄凌的眼神中閃爍著滿滿的果毅堅決:「為了她,天下萬民笑話,母后震怒,我可以挺身而受!身為帝王又如何?有一真心人相知相許,才是這天下間第一得意的事!為了朱柔則,我寧可不要這皇位!」
  朱成璧且驚且怒,目光緊緊迫視著玄凌堅定執著的神色,心緒一蕩,似乎看到了七年多前,為迎阮嫣然入宮,在昭憲太后面前苦苦相爭的弈澹。
  朱成璧心裡一個苦笑,箇中滋味,幾乎是要深深切入了肌膚、融入了筋脈、刻入了骨髓,弈澹對阮嫣然的癡情,奕渮對自己的癡守,玄凌對朱柔則的癡求,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三個男人丈夫,情人與兒子,為何都是這樣的癡情種子?為帝王者,執掌江山大權,飽覽人間富麗,為何總是跨不過這道情關?
  心緒又是一個激盪,幾乎看到了更遠,太祖皇帝對粹妃,太宗皇帝對宸妃,亦是百般寵愛、千種繾綣,大周皇室的男兒,跟普通的百姓男子,亦是一樣的英雄難過美人關,江山不敵溫柔懷啊!
  朱成璧不得不收住俞飄愈遠的心神,化為唇邊的絕決凜然之色,心裡再痛,也要定格成一個端肅莊重的太后之姿:「身為帝王,統領天下,你以為皇位就是兒戲,說不做就不做麼?皇帝剛剛進這頤寧宮,也知道問我一聲安好?我只求你給我幾天好日子過,將來我也能有臉去見列祖列宗!為了一個朱柔則,你生出這樣大的事端!這才是乾元元年,你讓後頭的日子怎麼辦!」
  玄凌揚一揚眉:「母后到底在怕什麼?母后的手段,不是多得很、狠得很麼?」
  朱成璧怒道:「怕什麼!是啊,哀家怕什麼!能怕什麼!當年廢後與玉厄夫人下藥害你,當年妍貴嬪挾持你,當年祝修儀用毒害你!哀家哪一次不是拖著你從鬼門關裡面出來,你現在倒指責哀家手段多、指責哀家手段狠?仁義禮信的道理,在這紫奧城,不過是清者自清、強者自強的說辭!」
  玄凌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段,宮裡人亦是多有議論,兒臣不過鸚鵡學舌,又怎及母后萬一?」見朱成璧越發怒不可遏,玄凌的目光懶懶劃過一側的碎玉青釉雙耳瓶,在瓶中的一捧紅梅上流連,那枝條遒勁有力、孤削如筆、或如蟠螭、或如僵蚓,那紅梅吞吐胭脂、香欺蘭蕙、遊仙香泛、幽夢冷隨。
  玄凌的眸光似生出繾綣之意,旋即卻又褪去了情意綿綿,化為清冷漣漣:「母后擔心天下萬民笑話,其實,天下萬民早已笑話過了!母后以為您與攝政王一力操控朝政,朕就對朝臣與百姓的議論不聞不問?言官們彈劾攝政王在宮中行不義之舉的奏章早已悄悄擺到了朕的案上,朕還要一個一個駁回!母后啊,朕不來頤寧宮看你,是朕不想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些奏章!」
  見朱成璧震驚到無以復加,玄凌冷哼一聲:「母后也知道仁義禮信,只是母后再強,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扭不過民心向背!有母后做榜樣,兒臣自當效仿,更何況,比起陳平盜嫂,兒臣娶朱柔則為後,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罷了。」
  語畢,玄凌一甩衣袖,舉步出殿,朱成璧怔怔看著他出殿,只覺得胸悶氣短,一個不穩,眼前似有金星四轉,竹息慌忙起身扶住她,急急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恍惚間,朱成璧彷彿看到,自己身在德陽殿,眼前朦朦朧朧,似是出現了葉德儀纖濃合度的身影,她的唇邊尤掛著一縷暗黑色的血絲,嘲弄一般地望向自己,一字一頓,似鋒利的匕首扎來:「沒想到,娘娘竟然如此冷漠,那麼,嬪妾便祝娘娘,娘娘與四殿下之間,一定會生出隔閡!」
  「應驗了,居然應驗了。」朱成璧頹然闔目,眼角有清淚滑落,抿入寸許厚的織錦蹙金地毯,轉而不見。
  朱成璧軟軟癱倒下去,竹息與竹語驚慌失措,一疊聲地尖叫起來:「梁太醫!快去叫梁太醫!」
  碎玉青釉雙耳瓶中,一瓣紅梅悄然落下,在漢白玉茶案上,凝成一粒硃砂痣。
  
  第二十九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3)
  第二十九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3)


  迷迷濛濛間,不知時光幾許,朱成璧只覺得週遭是一團一團朦朧的白影,籠著眼,蒙著面,怎麼也散不開,就彷彿置身於濃雲迷霧中,懸著心,只怕這霧中會有什麼鬼怪。
  恍惚間,葉德儀飽滿如月季的臉龐、玄凌瞪向自己的痛恨目光、朱柔則嬌麗鮮妍的面容、朱宜修隱忍含蓄的眸光,還有弈澹深情的凝神睇視與徐徽音溫和淡雅的神色,一圈一圈,似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著,晃了眼,漾開了容顏與歲月。
  朱成璧心煩不止,用力閉一閉眼,待到睜開,卻望見了一臉喜色的竹息,她欣慰地笑道:「太后娘娘,您可醒了。」
  朱成璧費力地支起身子,倚著鵝羽織金軟墊斜坐著,竹息忙為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綴滿大朵牡丹的寢衣,又奉了一盞香茶:「太后娘娘,您昏睡過去三個多時辰呢!」
  朱成璧捧著那和闐玉的茶盞,疲倦道:「這些日子本就是累,朝政的事情,對鬲昆的戰事,偏偏又……」
  竹息低低歎氣,從一側「咕嘟咕嘟」冒著汩汩熱氣的小銀挑子裡舀了一勺檸檬汁子到嫩瓷碗裡,兌入了一些放涼的開水,又兌了紫雲英蜜進去,那濃稠的淺琥珀色緩緩化開,有宜人的清香瀰漫如霧:「娘娘不必焦心,皇上也是一時的性子罷了。」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香茶,擱在床頭,問道:「皇上人呢?」
  「奴婢聽聞,皇上回了儀元殿就閉門不出,太后放心,內殿有李長伺候著,畢竟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李長自是摸得透皇上的脾氣的。」竹息調好了蜂蜜茶,遞一遞道,「紫雲英蜜清熱去火是最佳,太后不喜歡香茶,喝一口這蜜茶也是好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接過蜂蜜茶,嘗了幾口又問道:「今日,朱柔則可是進宮了?」
  竹息淡淡道:「是,是嫻妃娘娘讓陶夫人與朱大小姐進宮相伴,奴婢聽聞,朱大小姐在倚梅園作驚鴻舞,恰巧被皇上看到了,又與皇上說了好一會子話呢。」
  朱成璧冷哼一聲,轉一轉腕上的白銀纏絲雙扣鐲:「只是『恰巧』而已麼,哀家看,是人為罷了!」
  「太后是指陶夫人麼?」竹息若有所思,輕輕道,「奴婢聽聞,朱大小姐今日穿得很是華貴,若不細細分別,竟像是宮裡頭的娘娘了。有路過倚梅園的宮女說起,她的舞姿婉轉曼妙,似唐玄宗的梅妃重生,更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若是奴婢在場,必定也移不開雙目了,似乎……似乎還有人為她伴奏呢!」
  朱成璧眉間的怒氣逐漸積聚,狠狠將嫩瓷碗擲在地上,「砰」的一聲,碎瓷四濺,竹息與竹語慌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陶佩瑜這個賤人!必定是她處心積慮要把朱柔則弄進宮裡頭!哀家三番五次提點過她,朱柔則的性子,入了宮只能是為人魚肉!偏她不聽,抓尖要強!」朱成璧的眼梢儘是雪亮的恨色,似殿外澄朗月光下冰晶瓊林上的亮澤雪光,「若不是她,朱柔則又怎會在倚梅園作驚鴻舞!」
  「太后娘娘息怒!」竹息心疼不已,「太后您再生氣,也得顧及自己的身子啊!」
  朱成璧怒道:「嫻妃竟也是個蠢笨的,懷孕三月有餘就想著耀武揚威、一雪前恥了?這樣沉不住氣,可見是哀家看錯了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可是弄巧成拙了!皇上眼下不把她放在眼裡,連龍胎也不顧,執意要立朱柔則為後,哀家看她,是後悔都來不及了!」
  竹息微露遲疑之色,低低道:「太后娘娘,說起嫻妃娘娘……方才奴婢去太醫局請梁太醫沒請到,聽劉太醫說,是章德宮前腳剛剛請了過去……」
  朱成璧一怔,忙問道:「難道嫻妃已經知道玄凌對朱柔則動了心麼?可曾動了胎氣?」
  竹息道:「這才是奇怪的地方,劉太醫到了頤寧宮沒多久,梁太醫就趕來了,聽聞,嫻妃娘娘只是吃撐了胎動不安,並非是動了胎氣的緣故。」
  朱成璧略一思忖,似笑非笑道:「那你信麼?」

  「嫻妃娘娘素來謹慎聰慧,又是那樣高的心性,也頗得寵愛,只是前幾日,她已有失寵之象,若是知道皇上對朱大小姐動心,只怕於養胎是極為不利的。如今,皇上要立朱大小姐為後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章德宮不會不知道,但自從梁太醫來頤寧宮之後,那裡就一直悄無聲息的。」竹息望一眼朱成璧的神色,揣度著道,「所以,奴婢認為,梁太醫去章德宮,很有可能確是嫻妃娘娘動了胎氣,但嫻妃娘娘顯然不想讓這事情傳出去,才謊稱只是胎動不安,私下裡自己斟酌著用藥罷了。」
  「明明胎氣大動,卻也只能硬撐著,難為她了。」朱成璧悵然歎息,「如今她這胎是後位的保證,如果這立後一事,哀家不鬆口,皇帝也沒有辦法,若是此胎不好,嫻妃就迅速失去了一切,所以她必會好好養胎。她能沉得住氣,只是在等哀家一個准信兒,若哀家能拿得住皇帝,後位就不會易主,若哀家拿不住,朱柔則入宮,她這胎更得保住,無論最終誰能入主中宮,皇嗣都是日後晉位與榮寵的象徵,豈能疏忽!」
  竹息長吁一口氣,感慨道:「真真是難為了嫻妃娘娘,這樣大的事情也得忍著,若換了別人,只怕這胎,已經保不住了。」
  「雖然失了一算,但眼前這一番舉動拿捏得很準,哀家就是因為看重她這一點,才會許諾立她為後。只是眼下的情景,縱然哀家心急如焚,也不能不一步步悠著來。」朱成璧瞥一眼竹語,徐徐道,「你親自去一趟章德宮,告訴嫻妃,好好養胎,旁的事情,哀家自會處理。」
  待到竹語下去,朱成璧又對竹息道:「暗中告訴欽天監,朱柔則犯了星象相沖,同時危及哀家與徐妃的身子,必須遠離京城,讓欽天監以星象之說上奏哀家跟皇帝。」
  竹息一愣,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朱大小姐星象相沖,危及徐妃,就是讓前方的攝政王憂心焦慮,對鬲昆一戰便會受到影響,更何況又危及太后,便是於大周國祚不利。如此一來,陶夫人若再動心思,便是不敬太后、不敬攝政王,更是將大周國祚視為兒戲,她不敢不從,只能讓朱大小姐出閣,別無他法。」

  朱成璧點一點頭,眼風向遠處的儀元殿一掃,已然帶上了凌厲之色:「哀家要讓皇帝知道,就算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也不是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立朱柔則為後,哀家決不允許!」

  攝政王府,瓊華軒,徐徽音虛弱地半倚半靠在紅木雕花大床上,白玉蓮紋飾的雲紗帳懸於鎏金帳鉤,長長的絛穗委落於地,那流蘇紋絲不亂,捻著細細的銀線,在一側的琺琅鴻雁銜魚燈明亮的燭火中,有清淺如池水一般的光澤流轉。
  這是攝政王正妃的寢殿,沉香木雕花開富貴蘇繡屏風、梨花木鑲珠貝寶座、玉勾連紋落地宮燈、金龜銀鶴水紋香薰,華貴大氣,佈置得如同紫奧城裡的宮宇,足見攝政王權傾朝野,府裡的東西都是最佳之品。
  然而,徐徽音的心,卻日復一日在這瓊華軒裡沉寂下去,瓊華軒,佔得人間天上瓊樓玉宇之妙境,覽遍海北江南華品奇跡之精英,但於她而言,不過是鎖住了一生的念想、禁斷了一輩子的期望。
  呂惠媛半跪在床頭,不敢抬首,只望著紅絨織錦地毯,地毯上飽滿富麗的寶相花,掐著金銀線織就,絢爛得如同開在週身,生機勃勃。然而,軒中瀰漫著的沉沉的藥味,卻昭示著主人不復青春的韶華與安康。
  「你怎麼這樣的糊塗!」徐徽音蒼白的面容上皆是掩飾不住的怒色。
  呂惠媛不願屈服,梗著脖子道:「姐姐,您真的對王爺與太后之事視而不見?我心裡實在忍受不住,我們姐妹倆是真心仰慕王爺才嫁入這攝政王府,偏偏太后成日裡霸佔著他,那我們又算什麼?」
  「所以,你才把這流言散得漫天都是?你也不怕太后怪罪?」
  「姐姐,流言蜚語,最初是從宮裡頭傳出來,我不過是添了把火,王府裡人多口雜,自然會把姐姐的病跟這流言聯繫起來,府裡不是宮裡,府裡傳開了,京城裡也就傳得更熱鬧了,太后再怎麼怪罪,也不會尋到咱們頭上來。」
  徐徽音厭棄地閉上眼睛:「不要再說了。」
  呂惠媛面容哀戚道:「姐姐!我之前說過,姐姐好生養病,我會為咱們討回公道!她朱成璧將感情玩弄於鼓掌之間,但她怎生知道,這對於我們,卻是畢生不可多得的溫暖!王爺糊塗,朱成璧不過是在利用他力保皇帝登基、為她們母子二人的江山護航,又哪裡是真心對他?」
  徐徽音幽幽歎氣:「他們畢竟有那樣長的過往,偏偏太后當年是嫁與先帝,這樣二十年苦苦熬下來,王爺也很辛苦,更何況,以王爺對太后的深情,即便知道是被她利用,也是心甘情願。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今你鬧成這樣,王爺在前線怎能安下心來作戰?」
  呂惠媛一哂,訥訥道:「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知道你滿心裡喜歡王爺,但王爺的心不在你我這裡,又能如何?」
  呂惠媛氣餒道:「姐姐讓我死心的話說過不下百回,但我呂惠媛偏偏不是這樣的性子!姐姐心裡的苦,日復一日地悶著忍著,如何能把身子養好?姐姐,我已經請好了大夫,姐姐好歹也聽聽大夫的。我知道你不想讓自己的病擾了王爺、讓王爺分心,但王爺不知姐姐背地裡的好,也只會埋怨姐姐冷冰冰的不好親近,你又何苦呢?」

  徐徽音怔忪半晌,似是唏噓亦似是感慨,眼角有晶瑩的淚意:「我是何苦呢?當初,我知道他心裡有別人,也鬧過,也爭過,這樣稀里糊塗過了三年,才知道那個人是宮裡頭的寵妃,驚詫傷感之餘,心才逐漸死了,才認命了,但又眼睜睜地看著你進府……」
  呂惠媛觸痛心腸,緊緊握住松羅帕子不語,只揚一揚臉,又揚一揚臉,將那淚光生生收進去。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一直就是不大好的,如今變成這樣,只怕請大夫也不中用了,你好好撫養長寧,不要讓她跟我們一樣命苦。」
  呂惠媛情急道:「姐姐也不怕晦氣,怎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徐徽音微微搖一搖頭,摀住呂惠媛的嘴道:「你待我,視如親姐,我明白,好好過日子,不要鬧,也不要爭。」徐徽音疲倦地靠在床頭,眸光微垂,「我乏了,你出去吧。」
  瓊華軒外,玉輝輕瀉,萬籟俱寂,冷風拂過,呂惠媛驚覺頰邊的濕意,她舉眸望向遠處斗拱高簷的紫奧城,冷凝了目光。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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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1)
  第三十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1)


  「自從年初以來,太后娘娘的身子一直抱恙,徐妃娘娘的身子也不好,便是這心月狐危及角木蛟與箕水豹二星。」欽天監司儀張瑞成畢恭畢敬道,「太后娘娘乃是國母,主角木蛟星,徐妃娘娘乃是攝政王之妻,主箕水豹星,此二星隱隱有黯淡發烏之象,而心月狐星近來卻光輝異常,該星位於東方星宿,對應京城東部,是否近日有城東的貴人進宮呢?」
  李長心裡一驚,忙望向玄凌,低低道:「城東……莫非是太學禮官朱成朱大人的宅邸?」
  玄凌且驚且疑,沉思著望向張瑞成:「朕聽聞,徐妃的身子一向都不大好,是否也是心月狐星的緣故?」
  「皇上明鑒,請問那位貴人是否與徐妃娘娘私下有所往來?」
  玄凌不知所以,只望著李長,李長微一思索,忙道:「皇上,那陶夫人與徐妃娘娘素來親近,怕是朱大小姐與徐妃娘娘有所往來。」
  張瑞成長長歎息:「果真如此,那是徐妃娘娘長年累月受到心月狐星的影響,前幾年箕水豹未曾如今日這般衰落,是因為攝政王陽氣正盛,為徐妃娘娘阻擋了星象直衝,眼下攝政王出征,箕水豹星暴露於心月狐星的威懾之下,自然轉為黯淡,且有日漸熹微之象,怕是大凶!」
  玄凌蹙眉道:「如你所言,該當如何?」
  「心月狐星同時危及角木蛟與箕水豹,是因為錯處其位,若十日之內,心月狐星遠離京城,歸回本位,則太后娘娘與徐妃娘娘可漸漸痊癒了。」
  玄凌緊緊迫視張瑞成的面容,見他有板有眼、不卑不亢,不由低低歎氣:「朕明白了,你下去吧。」
  待到張瑞成出了儀元殿,李長忙道:「皇上,這事兒可怎麼辦呢?」
  「遠離京城……」玄凌摸著下巴陷入深思,面上似有譏誚的笑意浮起,「撫遠將軍……」
  「皇上?」
  玄凌忽然冷冷一笑,向李長道:「你與朕,從小一起長大的,是嗎?」
  李長不明所以,忙恭敬道:「是。」
  「朕對你,一直信任有加,是不是?」
  「承蒙皇上信任,是奴才的福氣。」
  「朱柔則犯了形象相沖,不論是真是假,都是在為難朕,朕若信了,朱柔則便要出閣,朕若不信,便是不孝,更不配做這一國之君。真是厲害!」
  李長不知如何接口,只垂了頭不敢言語。
  玄凌猛地一拍桌案,驚得那雙龍趕珠茶盞一跳,有碧綠色的茶水潑灑在案上,膩膩糊糊的讓人厭煩不已:「既然如此,那朕便要出宮!」
  「你說什麼!」朱成璧聞言,險些摔落手中的奏折,「皇上從神武門出去了?」
  「是!李敬仁李大人得了消息趕緊去追皇上了,讓奴才來稟報太后娘娘!」
  朱成璧勃然大怒,斥道:「現在倒知道追了!那神武門的侍衛都是做什麼吃的,怎能容許皇帝私自離宮!」
  那侍衛唬得了一跳,忙道:「太后娘娘息怒!奴才們哪裡攔得住皇上!皇上氣勢洶洶,說誰敢擋路,就……就殺無赦!」
  朱成璧越發動怒,狠狠一掌劈落身側的紅鑲金龍鳳呈祥花瓶:「不准大張旗鼓地搜,是要讓臣民們都笑話哀家麼!告訴李敬仁,一日之內給哀家找到皇帝,如果找不到,叫他提著人頭來見哀家!」
  那侍衛聞言驚慌失措,重重叩首道:「是!是!奴才知道了。」
  「還不快去!」
  待那侍衛連爬帶滾、狼狽地出了頤寧宮,竹息忙上前安慰道:「太后娘娘勿要動怒,身子要緊。」
  「你也知道身子要緊?皇帝怎麼拋諸腦後了?為了一個朱柔則,不惜與哀家反目!哀家是白養了他十三年!」
  突然一聲極嘹亮的馬嘶在殿外響起,朱成璧正疑惑,卻是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屈膝道:「太后娘娘,真寧長帝姬來了。」
  朱成璧轉眸看去,是真寧提著裙裾奔進來,湖藍色的抹胸長裙如漾著海水的明光撞入眼簾,那樣水滑清淺的色澤,讓人心頭有一絲一縷的安寧生出。
  真寧福了一福,扶著朱成璧的手臂道:「兒臣方才在南苑賽馬,聽說皇弟擅闖出宮,曉得母后要動怒,所以趕緊過來了。」
  朱成璧望著真寧光潔飽滿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不免有些心疼:「且不說你的瑰儀殿離頤寧宮不近,那南苑更是遠了去了,你一路策馬匆匆過來,也不怕累著?」
  真寧緊緊握著朱成璧的手,輕言軟語道:「母后正在氣頭上,兒臣哪裡顧得了那麼多,母后勿要生氣,皇弟只是一時間意氣難平,想通了便也好了,兒臣會帶著松香一同出宮尋找。再說,李長跟著皇弟,也不會出了差錯。」
  語畢,真寧微微一福,心急火燎地出了頤寧宮。
  朱成璧望著真寧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感慨,自己對玄凌與真寧是不一樣的,為玄凌的帝位、為他來日的親政,自己嘔心瀝血,費勁了周章。而對待真寧,遠不及那般盡心盡力不說,甚至多番利用,只為玄凌登基做足了保障。事到如今,反倒是玄凌與自己翻臉相向,不顧母子之情,而一直默默無聞幫著自己的真寧,卻是那樣的貼心知意。
  都說女兒是母親貼心的小棉襖,但自己從未對真寧有多重視,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過來。
  朱成璧心裡一酸,有薄薄的霧氣在眼底瀰漫開來,她揚一揚眸,想要盡力將那淚光收入眼底,不知怎的,迷濛間,似乎看到了當初的情景,自己以一紙婚約逼迫真寧,在玄汾的滿月禮上配合自己演戲、好將紅棗蜜有毒一事盡皆嫁禍給夏夢嫻。真寧那慌亂如小鹿一般的雙眸,是如何做到鎮靜自若,將那盞紅棗蜜端到自己面前?
  心底忽的一軟,似被精緻的立領上極細膩的風毛拂過,朱成璧緊緊攥著蹙金撒乳煙的帕子,靜靜流下了眼淚。
  城東朱府,玄凌踩著李長的背,忽的躍上院牆,兩手緊緊攀著青瓦,探頭向裡面一看,只見一名丫鬟匆匆向門前的家丁道:「大小姐要去萬寶閣了,你好生準備著,大門口弄敞亮了,人也精神著點!」
  那家丁點頭哈腰,陪著笑道:「敢問姑娘,大小姐上午不是剛剛去過麼,怎的又要去啦?」
  「你懂什麼!大小姐要出閣,自然要多置辦一些珠寶首飾!太后娘娘的旨意不是宣過了麼!囉嗦什麼!」
  玄凌心中一刺,打定主意,從院牆上溜下來,吩咐李長道:「咱們去萬寶閣。」
  因是第一次出宮,李長有些好奇,滴溜著眼睛四處亂轉,打量著這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兩旁林立著的各式各樣的店肆,商販頗具穿透力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偶爾還有一兩聲悠長的馬嘶長鳴,叫賣聲、嬉笑聲更是互相應和,在那顏色鮮艷的樓閣飛簷之上縈繞著,倒也是一番泱泱盛世之景,好不熱鬧!
  玄凌皺一皺眉,催促道:「走快點,東張西望的看什麼呢!」
  李長一凜,下意識道:「皇……」見玄凌厲厲一道目光掃射過來,李長忙摀住嘴,低低道,「少爺,咱出來這樣久,怕是老夫人要急了。」
  「管那麼多做什麼!」
  在萬寶閣外徘徊許久,遠遠見到一隊人馬過來,路上的百姓紛紛向兩側避讓,讓出一條路來。
  玄凌心中有數,想一想卻又向一旁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問道:「你可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那老婦人笑道:「看這馬車的紅瑋與描著銀漆的華蓋,應該是皇親國戚了,這樣大的陣仗,除了攝政王也只有城東朱府了。」那婦人凝神細細思索,「不過攝政王出府,一般都是要提前清場的,排場也更為威風,這麼看的話,該是城東朱府了。」
  玄凌冷哼一聲,也不接話,只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轎子,不一刻,已來到萬寶閣前,轎簾被一側的丫鬟掀起,朱柔則扶著侍女的手臂款款出來,今日她著一襲撒煙水霧的輕羅百合裙,披著一件石青色灰鼠皮鵝羽大氅,不施粉黛,格外的清雅秀麗。
  朱柔則舉步要進那萬寶閣,忽然遲疑一下,目光如連澤水霧一般緩緩漫過,猛地看見了人群中的玄凌,幾乎是要嚇了一跳,慌忙收回了目光。
  翠兒低低道:「大小姐怎麼了,掌櫃的可等著您呢。」
  朱柔則略微踟躕,忍不住再望了一眼,卻沒有看到,心裡不覺疑惑,以為是自己方才看錯了,不知怎的,頰邊有些微紅,心裡又有些空落落的,忙扶著翠兒的手進了萬寶閣。
  在萬寶閣中揀選了幾件首飾,朱柔則只是心不在焉,正握著一支翡翠鑲金銀鳳求凰扁方瞧著,卻似乎覺著身旁有人走近,微一回首,卻對上一雙墨黑色的眸子,不由倒退兩步,見是玄凌,慌忙就要俯下身去,卻被一把拉住。
  玄凌低低道:「你的侍女被李長拖住了走不開。」
  朱柔則心裡噗噗亂跳,頰邊已經緋紅起來,只低頭看著玄凌那一襲海水綠繡著祥雲的長衫,他身上的龍誕香由著閣中的暖氣一熏,越發濃烈起來,似在週身盤旋。
  朱柔則輕輕道:「你怎麼來了。」
  「想見一見你。」
  朱柔則臉紅得厲害,似染了極鮮妍艷麗的胭脂,作勢便要掙開雙手:「我就要遠嫁邊陲了,你我不能有瓜葛。」
  「撫遠將軍李成楠之子李元傑麼?你都沒見過他,你肯定他會喜歡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宛宛!」玄凌急道,「你看著我,看著我!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世間萬物,貴在相知!北風知曉梅花的心意,你又怎不會知你我的心意?你憐惜梅花,憐惜北風,憐惜自己,但眼下的情狀,你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半分是在憐惜自己?」
  朱柔則一下噎住,對著玄凌清澈的雙眸,不知如何接口,遲疑間,週遭的人事恍若不見,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皇上小心!」突然是李長的一聲驚呼如炸雷響起。
  玄凌猛地回首,見一青衣蒙面人握著長劍撲向自己,忙一把抽出牆上掛著的一柄蟠龍寶劍迎了上去,刀劍鏗鳴,似有火星四濺。
  那青衣人見一擊不成,封劍護身,冷冷笑道:「皇帝!你原還有幾分能耐!倒是我小覷了你!」
  玄凌喝問道:「你是何人!」
  「你派人攻我鬲昆!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玄凌一驚,喝斥道:「膽敢行刺朕!你可有那個能耐!」
  青衣人冷笑連連,也不答話,握著長劍就刺了過去,那劍如橫空出世的游龍,裹挾著寒氣逼來,劍星一抖,竟似要變換出九把利劍,激起的白茫茫的寒意如破空一般,勢不可擋。
  玄凌將朱柔則掩在身後,一個鷂子翻身,躲過那劍鋒,忽的揮劍向上,迅疾如電光破雲。青衣人見勢不好,腳步一變,整個人向後翻倒,再一個側身,左腿帶著風聲迅疾地掃了過去,玄凌沒料到他這樣快的招式,匆忙封劍去擋,卻被那強大的力道生生推出丈許開外。
  落地的一瞬間,又有四名青衣人翻身而入,其中一人運足氣力,直刺向一旁的朱柔則,口中道:「此人不是皇后也是妃子,殺了她,為我死於戰場的鬲昆兒郎祭奠!」
  玄凌大喝一聲,眼睛血紅,幾乎是不顧自身安危,劍光一閃,便衝了上去,那劍甚為凶悍,力道又足,有玉石俱焚之象。但是,那人不欲相讓,亦是殺紅了眼,目次欲裂、甚為可怖。
  刀光一閃,鮮血四濺,玄凌緊緊護在朱柔則身前,一劍貫穿了那人的胸膛,左手則死死握住那劍,淋漓的鮮血從手中滲出,瞬間已染紅了長衫。
  朱柔則愣愣望著玄凌,緊緊扶住他的左臂,迷濛間,心底似有什麼被激烈地觸動。
  另外四名青衣人震驚之餘,卻不曾退讓,再次舉劍撲來,玄凌一把推開身前奄奄一息的刺客,死死擋在朱柔則身前,刀劍相逼的一瞬,玄凌忽的一笑,似在呢喃低語:「你的舞,真好看。」
  
  第三十一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2)
  第三十一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2)


  「嗖」的一聲,似貫穿了前世今生,玄凌緊緊握著朱柔則的手,感受她細膩的掌心紋路,只覺得在那樣的情境下,她是出奇的鎮定。
  半晌,卻未曾感受到劍鋒迫來的冰寒,待到睜開眼睛,卻是李敬仁立在門外,握著一把黑漆大弓,目光爍爍,而那四名青衣人具是咽喉中箭,撲倒在地,一發四箭,箭箭命中死穴,真當是高手!
  李敬仁見玄凌安全無恙,急急搶進幾步,單腿下跪,抱拳朗聲道:「微臣救駕來遲,皇上恕罪!」
  李長慌忙跑上來,只見他左臂上也挨了一劍,正汩汩地滲血,他的臉色慘白如新雪,顫著聲音道:「皇上!皇上你怎麼受傷了!」
  玄凌將手中的蟠龍寶劍拋到案上,擺一擺手道:「無妨。」
  李長急急扶著玄凌:「皇上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就算奴才有十個頭也不夠砍的呀!」
  玄凌銜著好笑的意味望了李長一眼:「有朕在,誰能砍你的頭?且先出去,朕有話跟宛宛說。」
  李長一怔,疑惑地望一眼朱柔則,卻也不敢多言,忙弓著腰帶著旁人出去。
  待到大門被輕輕掩上,方才腥風血雨的萬寶閣重歸於平靜,隔著珠簾暉澤的細光篩進閣內的日色如金,有清淺如流水的光暈在玄凌身上拂過,彷彿給他蒙上一層迷濛的煙雨,若江南水墨畫裡走出的俊逸少年,翩然的身姿猶帶著幾縷淡淡的墨香餘韻,讓人忍不住去看,去探詢。
  玄凌長長吁了口氣,目光飽蘸了愛憐,靜靜望著朱柔則,柔聲道:「你還好嗎?」
  朱柔則心疼地握起玄凌的左手,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為他細細纏上,輕輕道:「那一劍力道很大,若是你傷了筋骨,可怎麼辦?」
  玄凌脈脈一笑:「那朕就罰你,一生一世都陪著朕,可好?」
  朱柔則臉上的紅暈如流霞一般輕輕化開,纖長的柳眉卻輕輕蹙起:「但是,我已經許給了撫遠將軍之子。」
  「你不答應,朕不放手,母后一定會同意。」
  「但欽天監說……」
  玄凌一把摀住朱柔則的嘴,低低道:「若真如欽天監所說,朕寧願不要皇位,陪你一起遠離這京城,咱們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過一過平民百姓的生活。」
  朱柔則心裡一震,又似撫著一塊溫潤華澤的白玉璧,那樣安穩靜好的觸感如照見了一生一世不可多得的溫馨,望向玄凌的目光更似化入了濃稠的蜜,有甜膩的滋味在心頭漾開。
  怔忪間,似乎回到了倚梅園,漫天飛舞的梅花如細雨簌簌而落,那一雙瞳仁黑得深不可測,能照見自己身後大捧大捧燦爛如火燒雲一般的紅梅。
  心,在那一刻,就已然沉淪了。
  頤寧宮,靜得能聽見窗外化雪的聲音,疊疊重重的花樹亂影交錯紛雜,在月色與雪光的輝映中,投照在蒙了紙的朱漆雕鳳紋長窗上,似是瓊林冰晶無數枝椏的亂影,連窗欞上透雕的繁複的鳳紋與牡丹花紋都虛渺得似是孤魂野鬼的魅影。
  朱成璧注視著跪在面前的朱柔則,悠悠道:「所以,皇上為了護你,傷了自己,是麼?」
  朱柔則大氣也不敢出,垂了眸子、無比恭順道:「臣女該死。」
  「你是該死,但該死的卻不是這個原因。」朱成璧緩緩吹一吹雪頂含翠逸出的熱氣,透過那熱氣看去,她的面容沉靜如水,隱隱有寒意逸散,顯得那樣的虛浮和不真實。
  朱柔則懇切道:「臣女知罪,請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哀家早已給了你一紙判書,讓你早早出閣離京,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引誘皇帝!」
  朱柔則一震,叩首道:「太后娘娘明鑒,臣女萬萬不敢引誘皇上!」
  朱成璧目光一凝,似要在她身上剜出一個洞來,卻是竹語掀了簾子匆匆進來,在朱成璧身側耳語道:「慎行司郎中萬默奇萬大人說,那五名青衣人確是鬲昆人的相貌,但是並不確定是否受鬲昆察哈術大汗的指使,李敬仁李大人已經加強了驍騎營的守備,太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眉心微蹙,低低道:「那青衣人與城東朱府並無瓜葛麼?」
  竹語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已經查到了他們所住的客棧,目前來看,並無瓜葛。」
  朱成璧點一點頭,望向朱柔則的目光也緩和了幾分:「你已是皇親國戚,你的舉動不僅僅朱氏一族看在眼裡,舉國上下都在看。富貴榮華於你,已是到了巔峰的,只要哀家還在一天,朱氏的名望前途必不會差。於你而言,眼下最要緊的已經是名聲了,如今皇帝鬧了性子,要立你為後,他分不清是非曲直,你長他兩歲,總該一清二楚,如今在鬧市裡弄出這樣大的風聲,你讓哀家如何跟撫遠將軍交代?」
  朱柔則不知如何作答,只死死咬住下唇。
  朱成璧按住湧動的心緒,再度勸說:「你的心思,哀家不是不知道,但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宜修懷著身孕,將來便是皇后,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這樣插進來,外人只會說你橫刀奪愛。來日,即便你榮登後位,史書上會怎樣寫?十年、百年過去,後人讀起《周史》,只會說你心狠、貪慕虛榮!」
  「母后這話不對!」
  一把清朗的男聲響起,卻是玄凌健步入殿,他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繃帶,卻恭敬行禮如儀,「母后!兒臣認為,史書撰者,並非只寫那冰冰冷冷的一筆,世人亦是兒女情長,又怎會對朕與宛宛之間的情意視為權謀利益的勾心鬥角?」
  朱成璧心頭一震,重重一拍桌案,怒斥道:「你是皇帝!怎可恣意妄為!」
  「母后,身不在情中,您自然是不知!您與父皇舉案齊眉,父皇對您的恩寵,除了舒貴妃,旁人無可相比。若您亦是為人所迫,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感情,您又當如何?」
  朱成璧大震,原本紅潤的面色剎那間轉為煞白,似乎一陣風雪撲面,掩飾不住的寒意瘋狂肆虐,一絲一縷如抽絲剝繭一般削盡了面容上的血色,她怔忪片刻,面上有淒楚的笑意隱隱若現:「哀家當如何?」
  朱成璧的目光渺遠得似乎看不盡了,她笑得似乎要支撐不住,每一寸肌膚裡都飽滿著痛楚與淒涼,幾乎是慘烈的絕望了,她恍若未覺,只是反覆念著一句:「哀家當如何?」
  竹息不可置信地望了玄凌一眼,緊緊握住朱成璧微微顫抖的雙手,大聲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朱成璧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洶湧退去,待到恢復如常,又是端華自持的太后了,那樣沉靜自若的神色,彷彿全然不見方才失態的種種痕跡,只有那道目光,生冷地凝成一束,盡數匯聚在朱柔則的身上,彷彿是積聚起寒意,沉得壓著朱柔則纖弱的肩胛,不肯移動分毫。
  「宛宛,哀家知道你的母親給你起這樣一個小字的期許,如今哀家這樣喚你,是想讓你明白同為母親的哀家的心。」朱成璧的嗓音有些許的暗啞,「你希望夫和妻睦,希望『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哀家自然也希望你如此。但是皇帝,不是你一人的夫君,他屬於後宮的所有妃嬪,屬於全天下的臣民,你的性子太過軟弱,若有一日,你真如《白頭吟》裡那樣,『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你哪裡會受得住?」
  玄凌揚聲道:「母后多慮了,朕對宛宛的心意,絕非一時起興,也不會到『有兩意』的那一日,而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在倚梅園初見宛宛,朕就知道,自己此生所願,就是陪她在身邊。」
  「山上之雪,終有一日會消融不見,雲間之月,亦是有圓有缺。」朱成璧冷冷道,「你年紀尚輕,真能做到一輩子專心對待一人,永不移心?」
  玄凌淡淡一笑,對上朱柔則柔情款款的目光,一字一頓、沉著有聲:「我會一輩子專心對待宛宛,永不移心。」
  朱成璧心一沉,情急喚道:「皇帝,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固然感人,但你挑著萬里江山,分心於兒女情長只為讓民心不穩,臣心動搖!」
  玄凌的薄淡的笑意如初秋枝頭上褪盡了繽紛色彩的夏花:「母后既然有此顧慮,倒也不是什麼難事……」玄凌從袖中取過一封明黃稠面的奏折,淡淡道,「只消母后您一枚朱印,這帝位,就是攝政王的了。」
  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伸手指向玄凌,金鑲玉護甲上的祖母綠有寒光閃過,似她此刻沉入冰凍三尺的太液池、寒冷到極點的心。
  朱成璧厲聲道:「你說什麼!你要遜位!哀家這十幾年,哪一天、哪一刻不是為了你嘔心瀝血!你如今,為了一個朱柔則竟要遜位!」
  「給了攝政王,不是讓您稱心如意了嗎?左不過他的實權早已僭越了朕,所欠缺的只是一個虛名而已,朕給了他,成全他,不也是成全母后您嗎?」
  朱成璧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抓住案上的綠松玉錘擲過去:「孽子!」
  
  第三十二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3)
  第三十二章
  揮劍破雲引鳳游(3)


  「真寧長帝姬到!」
  內監的唱諾聲剛落,真寧已匆匆入殿,看到朱成璧將綠松玉錘擲到玄凌臉上,慌忙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勸道:「母后這是怎麼了?」
  朱成璧怒極反笑:「你問哀家做什麼!去問你的好弟弟!」
  竹息拾起地上的奏折,奉到真寧面前,愁眉苦臉道:「帝姬您看,這如何能讓太后娘娘不生氣呢?」
  真寧略略掃一眼奏折,隨手便拋進一側的炭盆裡,暗紅色的火苗慢慢滋生出來,將奏折一點一點吞噬,化為一縷悠然的白煙。
  玄凌奇道:「皇姐這是做什麼?」
  真寧斂裙穩穩下跪,誠懇道:「母后息怒,皇弟雖是一時意氣,但也情有可原。」
  朱成璧怒不可遏道:「怎麼,如今你也幫他說話嗎!」
  真寧忙道:「兒臣不敢,只是兒臣以情度情罷了。」
  朱成璧被竹息攙扶著落座,聞言臉色稍緩,淡淡道:「說下去。」
  「兒臣是帝姬,在這紫奧城,方才能比旁人過得太平些,皇弟身為皇子,自小辛苦,每日卯正二刻就要起身去上,學文、習武,盛夏酷暑、寒冬臘月,一刻都不能放鬆。」真寧微微一頓,動容道,「更何況,宮裡頭的孩子往往養不大,不是防著這個妃子下藥毒害,就要防著那個貴嬪設計暗算!皇弟幾次三番死裡逃生,兒臣這個做姐姐的,用心不及母后萬一,尚且十分心疼,更何況是母后您呢!」
  一席話,朱成璧已然是暗暗垂淚,玄凌也是觸動心腸,方纔如寒冰樣的臉龐也柔和幾分。
  「旁的不說,當年祝修儀下毒謀害玄清,那弓幸好是被丁香取了來,若真是皇弟觸碰了,只怕母后萬念俱灰,也會跟著父皇一起去的。」真寧轉眸望著玄凌,略帶薄責,「你不知道,母后一路從承光宮奔回含章宮,路上摔過三回,第二天,膝蓋都疼得起不了身。你可還記得母后的膝蓋為何會如此?當年睦嬪在槐蜜芙蓉糕裡下藥害你,母后被父皇罰跪,那是怎樣的雨天,母后生生跪了兩個時辰,如何吃得住?你怎能拿皇位逼迫母后呢?」
  憶及往昔,朱成璧心中的酸楚一陣蓋過一陣,似要從心底肺腑直衝上眼眸,鼻尖一酸,忙拈著軟羅帕子點一點眼角,玄凌亦是頗為愧疚,靜默不言。
  真寧幽幽歎氣,轉向朱成璧道:「如今,因為朱柔則,讓母后與皇弟互相指謫,兒臣心裡再難過,也總得勸母后一句,皇弟尚且年幼,即便明年真的能親政了,也需要母后時時提點。況且,宮中鬧得愈大,只會讓下頭的人輕慢了我們。眾仙列位,各司其職,臣民拜天地拜鬼神,是因為相信神明佑助,若神明之間互生齟齬、爭吵不休,又怎會讓跪拜的人們心悅臣服呢?」
  見朱成璧若有所思,真寧又道:「母后,將心比心,將情比情,兒臣與陳舜互生愛慕,母后有意成全,但若是母后不同意,兒臣也是心如槁灰、痛不欲生啊!」
  朱成璧悵然一歎,握著案上的琥珀鼻煙壺道:「哀家也是不願意這樣,但如今僵持著,哀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辦法總是有的。」真寧望一眼朱柔則,沉聲道,「無非就是立後不立後的問題,但母后卻忘記了,後位只有一個,妃位卻多得很。」
  朱成璧與玄凌聞言一愣,朱柔則已經反應過來,忙叩首道:「臣女不敢妄居後位,但臣女是真心愛慕皇上,希望服侍在皇上身邊的。若太后娘娘同意,即便給臣女嬪位或是貴人之位,臣女也心甘情願!」
  朱柔則一語未必,已是分外動容,眸中隱然有淚光閃爍,映著紫金朱雀燈的燭光,越發讓人心生憐惜。
  玄凌揚聲道:「不行!」
  真寧暗自著急,悄悄一拽玄凌的袖口,道:「自然不能薄待了柔則,畢竟是朱氏的女兒,再怎樣也應該以正二品的妃位迎入後宮,將來嫻妃封後,柔則便是正一品的貴妃,一人之下而已。」
  「不行!」玄凌不顧真寧多次向自己使眼色,梗著脖子道,「朕視宛宛為此生唯一珍愛的妻子,既然是妻子,又如何能居於媵妾之位?」
  真寧見朱成璧的臉色越發鐵青,正待勸說,卻是一把柔婉的女聲響起:「臣妾願意成全皇上跟長姐!」
  眾人愕然回首,是朱宜修扶著剪秋的手臂緩步入殿,她面色沉靜如湖面波瀾不驚,一步一步,緩緩而來,目光堅定地落在玄凌且驚且喜的面龐上。
  朱宜修俯身下跪:「母后!長姐是嫡出,長姐入宮,萬萬不可居於妃位。嫡庶有別,若兒臣成了皇后,而長姐屈居妃位,一來是折煞兒臣,二來,更是讓臣民笑話,皇室無尊卑法度可言。」
  朱成璧驚疑道:「宜修,你的後位,是哀家與皇帝允諾你的,生子封後,君無戲言!」
  朱宜修深深叩首,面色不改,平靜道:「那是母后看得起兒臣,認為兒臣堪當此位,但是,今非昔日,如果因為後位紛爭而讓後宮不睦、前朝不寧,那就是兒臣的罪過了。」

  朱成璧凝眸於朱宜修鎮靜的眸光:「這可是皇后之位,你如何捨得?」
  「兒臣捨不得的,不是後位,而是皇上與母后!因為兒臣與長姐,誰適合坐鎮後位,而讓皇上與母后心生嫌隙,是兒臣的不是。」朱宜修強忍住內心椎心泣血般的痛苦,含情脈脈地看向玄凌,展顏笑道,「兒臣也愛慕皇上,皇上心裡的痛,就是兒臣心裡的痛,兒臣萬萬捨不得。」
  玄凌心中感動,握住朱宜修的手道:「宜修……」
  孰知,這一聲「宜修」卻是大大一刺,如鋒利的冰錐,刺入朱宜修本已千瘡百孔的心。
  是啊,他有了朱柔則,再也不會溫柔地喚我一句「小宜」了。

  朱宜修一個恍惚,身子晃了一晃,如風霜相逼、搖擺無依的弱柳,她極力平復住呼吸,生生收住眼角即將奪眶的淚珠,沉聲道:「『願如此環,朝夕相見』,宜修相信,皇上對長姐用心用情,對宜修亦會如此,無論宜修是皇后還是妃嬪。」
  玄凌瞥見朱宜修的腕上那對碧澄澄的玉鐲,點一點頭:「你放心。」
  朱成璧怔忪許久,連著一日又氣又急,終是疲倦地點一點頭:「也罷,也罷!皇帝,你要怎樣,便怎樣吧。」
  玄凌驚喜異常,連連問道:「母后!您終於同意了麼?」
  「兒大不由娘,真真是不錯的。」朱成璧的神色似有幾分悲憫,在朱柔則掩飾不住欣喜的面龐上劃過,定定落在朱宜修稍有落寞的面色上,「哀家會知會內務府與禮部,擇選吉日舉行封後大典,只有一樣,朱柔則封後,嫻妃也要加封正一品貴妃,另外,哀家會擇選幾名適齡女子為皇帝你充斥掖庭。」

  玄凌緊緊握著朱柔則的手,三次行叩拜大禮:「兒臣,多謝母后!」
  朱成璧揮一揮手:「哀家乏了,你與朱柔則、真寧先下去吧,宜修,你陪一陪哀家。」
  待到玄凌、朱柔則與真寧出殿,朱成璧靜靜抿一口新沏好的安神茶,低低道:「皇帝走了,跟哀家說實話。」
  朱宜修一驚,忙從座位上起身下跪:「母后,兒臣的實話,方纔已經說全了。」
  「你全的是你自己還是皇帝?」
  朱宜修定一定心神,細白如珠貝的牙齒在嫣紅的唇上一咬,緩緩道:「既是全了皇上,也是全了兒臣自己。」
  朱成璧斜靠在鵝羽軟墊上,儀態嫻靜:「方纔你那一套嫡庶尊卑的道理,哀家聽得累了,就說一說如何全了自己。」
  朱宜修握著松羅帕子拭一拭眼角,輕輕道:「兒臣是嫻妃不錯,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女人。皇上是真正愛著長姐的,對兒臣只是普通的寵愛罷了,寵非愛,寵不能長久,愛卻是永恆。既然有了長姐,哪怕她日後不在了,兒臣做了皇后也不快活。更何況她在,兒臣若做了皇后,只會讓皇上心裡不痛快,認為兒臣阻了長姐的前程。只怕來日,我的下場比從前的廢後夏氏好不去哪裡。」
  朱成璧心裡十分不忍,好言勸慰道:「你有著身孕,又這樣年輕,何必說如此喪氣的話?」
  「母后,知子莫若母,母后您不會不知道皇上的心思。他為了長姐,敢於衝撞您,敢於以身擋劍,甚至敢於遜位於他人,他又怎會為我做到這些?哪怕是萬分之一都沒有啊!」朱宜修怔怔垂下淚來,那淚如斷線的珍珠,順著華美的裙裾滑落,抿入紅絨地毯,轉而不見,「兒臣正是因為看透了,才會讓出後位,若兒臣看不透,只怕腹中的孩兒早就保不住了。」
  朱成璧急道:「你好生養胎,這個孩子是你得寵晉位的希望。」

  「母后也明白,若我沒了這個孩子,只怕三五年都翻不了身,您也是一早就知道,不能讓皇上與長姐相見。」朱宜修緊緊握住腕上的玉鐲,心裡的疼激烈而痛楚,如湧動不息的暗潮,「偏偏兒臣是個傻子!兒臣想要揚眉吐氣,生生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朱成璧萬分心疼,將啜泣不已的朱宜修摟入懷中,歎息道:「宜修,你的前程還沒有毀掉,哀家的心血卻是真的白費了。不是哀家不喜歡朱柔則,也不是她不好,是因為她不適合帝王家。而皇帝,也不應該對一個過分美麗的女子有那樣熱切的愛情,那會焚燬他自己,更會焚燬身邊的一切人。先帝與舒貴妃,便是前車之鑒。」朱成璧憐惜地撫摸著朱宜修的手,水蔥般的指甲上未繡一物,剔透玲瓏如一汪汪上好的碧玉翡翠,「宜修,哀家一直覺得,皇帝對你的感情恰恰好,而朱柔則……」

  朱宜修低低道:「母后的憂心,兒臣明白,長姐性子軟弱,不能坐鎮後宮,兒臣會幫襯她管束,不會讓母后跟皇上分心。」
  朱成璧的歎息綿長似繞樑不絕的歌曲餘韻,混入一側的唐三彩馬踏飛燕香薰甜糯的香霧中:「宜修,哀家會盡全力彌補你,章德宮的一應待遇視同副後,你在哀家面前亦是自稱『兒臣』,不需改變。」
  朱宜修勉力起身,穩穩下拜:「多謝母后!」

  註:中國古時把一天劃分為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相等於現在的兩小時。相傳古人根據中國十二生肖中的動物的出沒時間來命名各個時辰。卯時為日出之時,又名日始、破曉、旭日等,指太陽剛剛露臉,冉冉初升的那段時間。(上午5時正至上午7時正)。正卯則指上午6時整。卯正二刻,則為上午六點半左右。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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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1)
  第三十三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1)

  披香殿,如意喜滋滋地捧了一束紅梅進來,取了一隻琺琅雕翠花瓶,添了幾盞清水進去,小心翼翼地侍弄著。
  端妃瞥她一眼,淡淡道:「什麼喜事這樣的高興,本宮以為這春風一路吹到了披香殿呢。」
  如意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笑意:「方纔在倚梅園看到剪秋了,如今啊,她可不再是剪盡秋風不是愁,而是秋風剪盡亂千愁了!娘娘沒看到那臉,苦得連眉毛都要打結了。」
  端妃靜靜望著如意,直望得如意心神不寧起來。
  如意稍加思索,慌忙俯身下跪:「娘娘恕罪。」
  端妃也不看她,只徐徐道:「如今後位拱手她人,即便是長姐,想必嫻妃心裡也不好受。宮裡頭,順風而倒素來是生存之道,只怕鳳儀宮也張羅起來了吧?」
  吉祥奉上一盞新沏的素娥雪,聞言輕輕道:「是呢,昨兒內務府就去鳳儀宮瞧過了,還請了工部的管郎中一同過來,是要準備修葺一新呢!」
  端妃點一點頭,淡淡吩咐道:「如意,你先起來。」
  如意袖著手起身,端妃的話已追至耳邊:「嫻妃是自己去求了太后,讓出後位,這樣大度的心胸倒讓本宮疑惑了,前番壓制本宮,讓本宮失寵的難不成是旁人嗎?還是因為是自家姐妹,才會不一樣的?」
  吉祥溫煦地笑道:「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也有嫡庶之分,不是奴婢妄自議論,只怕太后娘娘與昌陵郡夫人的事情,嫻妃娘娘不會不知,又焉知會不會倣傚呢?」
  如意一怔,已然明白過來,忙道:「奴婢知錯,順風而倒固然不錯,但也得分出哪一股風才能刮得長久。」
  端妃微露讚許之色:「這位未來皇后的寵愛能否長久,眼下你我不知,更何況即便長久又能如何?舒貴妃那樣的寵冠六宮,如今又是怎樣的下場?」端妃覆手於膝,儀態嫻靜,「左不過是看內務府與尚宮局忙個慇勤,好笑罷了。但至少,嫻妃能做到如此地步,這樣的心胸城府,只怕我都是遠遠學不來的。嫻妃失意,咱們披香殿更不能得意,言行謹慎,否則,嫻妃既然能讓我失寵,也就有本事讓我死無葬身之地,明白了嗎?」
  吉祥與如意具是神色一凜,忙道:「奴婢明白了。」
  澠州城,戰火硝煙瀰漫,檑木、滾石在城頭下隨處可見,未燃盡的滾油兀自燒著,冒出陣陣刺鼻的黑煙,可見大周軍隊的第一輪衝擊已被澠州勉強擋住,暫且可得一絲喘氣之機。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澠州城已是風雨飄搖,映著落日如凝脂一般的餘光,有悲壯寂寥的英雄落幕氣息。已經一天一夜了,大周的朱雀營、玄武營與青龍營將其圍了個水洩不通,漠川城的援軍又在十里之外被白虎營大敗,幾無倖存者,其餘三城相距甚遠,且忙於自身防守,如何能援助自己?
  澠州,氣數已盡了。
  叫陣的大周士兵高喊道:「兀赤禾小兒!你霸佔我中原城池已有十數年之久!如今我大周軍壓陣,你還能撐上幾日?兀赤禾!識時務者為俊傑!速速投降!饒爾不死!還能給你世襲爵位!你若不降!殺!無!赦!」
  城主兀赤禾身著一襲白袍,渾身落滿塵土,瑟瑟地探頭望一眼城外嚴陣以待的軍陣,咬牙吩咐一旁的兵士道:「告訴他們!投降!異想天開!」
  那士兵得了令,扯開嗓子高聲喊道:「姓陳的!你別做夢了!要我們投降?異想天開!」
  陳恪與陳舜勒馬而立,一身甲冑,腰板挺得筆直,傲然面對澠州城,陳舜道:「父親,他們嘴硬得很!看來虎踞大炮的滋味還沒有嘗夠!」
  陳恪嗤的一笑,吩咐一旁的參將道:「告訴朱雀營和玄武營,同時使用虎踞大炮和拋石機,然後讓攻城戰車、雲梯、撞城車準備好,炮聲一過,立即攻城!」
  「是!」
  「等一下!」陳舜露出幾許狡黠的神色,低低道,「告訴火炮陣,一會兒,就這麼辦……」
  未頃,炮聲震天,七十五座虎踞大炮齊發,風迅火烈,呼嘯著向城頭撲去,如山崩地裂,似山原震盪,澠州根本無法對抗這樣的打擊,城頭安裝的旋風大炮本就操作麻煩,被壓制地無還手之力,防線亦是全線崩潰。
  城頭的士兵猝不及防,腦漿迸裂、手斷骨折者不在少數,僥倖生存者也只能躲在箭垛堞牆下,企圖躲過炸裂的磚石、鉛子,但那轟轟隆隆的炮聲卻如一千面戰鼓在耳畔擂響,讓人大腦一片空白、無法反應。
  「通通通!」
  戰鼓擂響,澠州士兵以為遠攻結束,紛紛從掩蔽處鑽出來,預備反擊,孰料,鋪天蓋地的卻是第二波火炮,遮蔽住日色,象徵著死神的號角,呼嘯聲震耳欲聾。眾人曉得受騙上當,但已來不及躲進掩體,哭嚎哀鳴聲不絕於耳。
  三波火炮過後,青龍營發動進攻,士兵們高喊著口號,推著攻城器械向前挺進,如洶湧而來的黑壓壓的潮水,向吃不住重擊已有不少破損的城牆發動猛烈的攻擊。
  戰馬嘶鳴,陳舜舉起長槍:「兄弟們,跟我衝啊!」
  「砰!砰!砰!」
  撞城車撞擊著城門,整個城牆都似要搖搖欲墜,兀赤禾驚慌地呼喊道:「快!守住城門,潑滾油!砸檑木!扔滾石!別讓他們攻進城!熬過了今日,我們就會有援軍!」
  「城主!城主!你聽是什麼聲音!」
  兀赤禾一愣,豎耳仔細一聽,訝然道:「樂聲?從東城那邊傳來的?怎麼回事?」
  一個兵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鎧甲破敗不堪,他急急抱拳道:「城主!東城外的大周軍並未發動進攻,而在演唱中原的歌曲!東城的守軍以漢人為主,怕是要動異心啊!」
  「什麼!」兀赤禾大驚,「趕緊換守軍!趕緊去!」
  「城主三思啊!大敵當前,臨陣換將!要大亂啊!」
  一隻白翎箭「嗖」的飛來,幾乎是貼著兀赤禾的鼻樑射過去,兀赤禾嚇得臉色發白,轉眸向下看去,數十架雲梯已經搭上了城牆,為首的一個兵卒高喊道:「一鼓作氣,拿下澠州!先攻入城頭者,賜黃金百兩,官升三級!生擒兀赤禾者,賜黃金千兩,官升五級!」
  風聲蕭蕭,裹挾著的樂聲悲愴哀戚。
  「大風起兮,雲飛揚!
  雲飛揚兮,歸故鄉!
  歸故鄉兮,鄉音長!
  鄉音長兮,淚沾裳!」
  是夜,澠州攻破,陳舜所在的先鋒部隊第一個攻上城頭,生擒抱頭鼠竄的兀赤禾,立下大功,自此,平北第一戰取得大捷,大周軍軍心大振。
  澠州城外,兵器大營,陳正則正一座一座挨個地檢查虎踞大炮,確保重要的零部件未有損傷,四大營一百座虎踞大炮要親自檢驗過來才能放心。
  右腳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陳正則「撲通」一下摔在地上,「匡啷」一聲,連手裡提著的燈都打破了。
  燈火一滅,偌大的兵器大營立刻變得黑咕隆咚的,原本這裡只剩下自己一人,這一下子黑了下去,陳正則也有幾許的心慌,忙閉一閉眼睛,待到適應了黑暗,正想起身,卻聽見似有腳步聲從帳外接近,心下正在遲疑,卻是兩個人掀了簾子進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攝政王放心,這裡沒有旁人。」
  陳正則一驚,聽出那人是江承宇,但他不是應該留在京城麼,怎會來了前線?陳正則驚疑不定,打定主意悄悄躲在虎踞大炮的後面,屏氣凝神地聽著。
  奕渮低低道:「如今陳恪父子第一戰頗為順利,陳舜更是生擒兀赤禾,立下大功,太后那邊總算可以交差了。」
  江承宇道:「攝政王交代的事情,微臣也查出來了,暗中向皇上諫言的是齊正聲的幾名部下,他們認為,平北一戰,應該由齊正聲統領,更諷刺攝政王是沽名釣譽。」
  奕渮嗤的一笑,按著瀝泉三龍寶劍道:「本王不是未曾行軍征戰過,太宗一朝對南方諸國的戰事,先帝一朝對蜀中隴右的叛亂,難道本王沒有參加嗎?那些人不過就是瞧著本王從未親征漠北罷了。」
  江承宇道:「這不過是官面上的措辭,攝政王莫要忘了,他們原先可都是齊家軍的,是齊不遲的舊部,雖然名義上齊家軍已經瓦解,但內裡卻是藕斷絲連。他們一直追隨齊正聲,連攝政王也不放在眼裡,微臣擔心,以齊正聲在軍隊裡的號召力,恐怕不可小覷。更何況前番齊正言失了官職,聽聞齊正聲背地裡抱怨不少呢!」
  奕渮凝神深思,點一點頭道:「齊正聲麼,還有個養女在宮裡頭,他的夫人又是太后的長姐,若真讓他黨羽做大,於本王不利!金都向來堅固,易守難攻,前番赫赫揮師威逼,整整一個月都毫無進展。」奕渮緩緩摸著青色的下巴,眼中精光一輪,「漠川就留給陳恪父子繼續啃,阿巴根與葉尼塞讓朱祈禎與李成楠負責,本王坐鎮。先讓齊正聲圍困金都,待到四營會師,必是一場惡戰,就讓齊正聲在那裡了結吧。」
  陳正則心頭大駭,驚恐地瞪著遠處奕渮與江承宇一團黑色的背影,緊緊摀住嘴,不敢出聲。
  江承宇狡詐地笑道:「攝政王英明,戰場素來刀槍無眼,齊正聲沒了,兵部,才方便攝政王掌控!」
  
  第三十四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2)
  第三十四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2)


  鳳儀宮外,朱宜修扶著肚子緩緩而行,身側的剪秋與繪春一壁穩穩地扶著她,一壁小心地看著路。雖然氣溫漸有回升,但依然陰冷,朱宜修披著玄狐雲肩,捧著平金手爐,熱氣微揚,倒也不覺得冷。徐行數步,卻是端妃扶著吉祥的手一路逶迤而來。
  端妃見到朱宜修,行平禮道:「嫻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淡淡道:「姐姐有著身孕,不方便給妹妹行平禮,妹妹可別見怪。」
  端妃笑道:「姐姐這是說哪裡話?如今宮裡頭數姐姐的身子最尊貴,妹妹萬萬擔不起這禮呢!」
  朱宜修拈著織錦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不鹹不淡道:「妹妹平日裡很少出來,今日是興致好麼?」
  端妃掩唇淺淺一笑:「其實,妹妹是想去章德宮看姐姐的,倒是湊巧在路上遇到了。」
  端妃的笑意柔和溫暖,她伸手從身後侍立的如意手中奉過一隻鏤雕石榴花與萱草紋樣的金絲楠木盒子道:「這是九勻千步香,是妹妹特意囑咐了御膳房的金司藥研製的,採用沉香末、檀香末、薰衣草等九種香料製成,焚香的時候,千步之外都能聞到,清純怡神,甚為舒心呢!」
  端妃笑著打開盒子,那鵝黃色的香料香氣撲鼻:「妹妹請太醫局的梁太醫看過了,於姐姐的身孕,不但無礙,反而有助於安胎。姐姐也通曉藥理,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以查驗過了再使用。」
  朱宜修淡淡瞥了一眼:「不必了,妹妹好心,我心領了。但我並不喜歡焚香,瑤光殿中只放著新鮮的瓜果,聞著更為舒心。」
  端妃略一尷尬,忙道:「是妹妹疏忽了姐姐的喜好,那……妹妹先告退了。」
  語畢,端妃微微屈膝,扶著吉祥的手走了。
  剪秋見端妃走遠,低低道:「端妃平白無事巴巴地送了什麼九勻千步香來,怕是沒安好心。」
  朱宜修緊一緊玄狐雲肩:「你的意思是?」
  「不知這九勻千步香裡有無麝香,聽說這東西,懷孕的女子最是沾染不得。」剪秋覷一眼朱宜修鎮靜自若的神色,輕輕道,「不過,即便端妃沒有這個心思,咱們也可以藉著這香生出一些事情來,若端妃失寵到底,也是好的。」
  朱宜修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徐徐道:「你錯了,本宮懷著身孕,使用的東西都是本宮仔細留意過的,本宮沒有原因這樣信任端妃,對她送來的東西不加排查,除非有兩種解釋,一是本宮怠誤皇嗣,二是有意嫁禍端妃。太后那樣敏銳的眼色,怎會分不清楚?更何況齊正聲在外征戰,皇上也不會重罰端妃。」
  朱宜修瞥一眼剪秋頗有些惴惴的神色,低低斥道:「你糊塗了!你以為本宮斗倒了端妃就能給朱柔則警告麼?現在這宮裡,只能平安無恙,否則,皇上更會厭棄我與端妃。要生出事端,只能等朱柔則進宮,那樣才會晦氣!」
  剪秋方才恍然大悟,舉袖擦一擦額上的冷汗:「是奴婢疏忽了。」
  正說著,管笠握著一卷圖紙經過,見是朱宜修在此,慌忙行禮:「嫻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點一點頭,叫了管笠起來,只靜靜目視與他,管笠會意,囑咐身側的隨從道:「你們先下去,鳳儀宮修繕之事,本官要與嫻妃娘娘奏稟。」
  朱宜修微微笑道:「管大人確是聰慧。」
  「那都是娘娘的提點與教導。」管笠陪著笑,緩緩展開圖紙道,「這鳳儀宮大修,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各個宮室的平面與立面圖都在這裡,娘娘請細看。」
  朱宜修點一點頭:「旁的我倒是看不懂,不過這金漆油彩的工序倒是懂一點,話說回來,物有相剋,亦有相合……」朱宜修緩緩移目於管笠探詢的眸光,「管大人,本宮不會難為你,你得了這樣大的差事,若出了什麼差錯,對你仕途也不利,但有個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只需你費點心思……」
  管笠忙道:「但憑娘娘吩咐,微臣無所不從!」
  「你說什麼!」朱祈禎眉眼間皆是掩飾不住的震驚,「攝政王要除去齊正聲?」
  孫傳宗亦是驚疑不定,壓低了聲音道:「陳正則,這話亂說可是要掉腦袋的!」
  陳正則情急爭辯道:「朱將軍,孫將軍,這可是千真萬確啊!是攝政王與那江承宇在兵器大營暗中謀劃,意欲在圍攻金都之時,讓齊將軍命喪沙場啊!」
  朱祈禎與孫傳宗對視一眼,低低問道:「你跟別人提起過麼?」
  「沒有沒有!」陳正則連連擺手,「我當時嚇得三魂飛去兩魂半,一整夜都睡不著,這不趕緊來找你們了麼?」
  見朱祈禎靜默不語,陳正則忙道:「朱將軍,咱們得想想法子救齊將軍啊!」
  「救?」孫傳宗嗤的一笑,纖長的手指在桌案上「篤篤」一敲,「怎麼救?如何救?告訴齊正聲攝政王要殺他?齊正聲那樣直的性子,出不了第二日,你我的名單就會到了攝政王的案上,齊正聲還沒死,我們就死絕了!」
  陳正則一怔,忙道:「我有辦法,我們可以散佈謠言,或許可以讓齊將軍提高警惕!實在不行,圍攻金都的時候,我們多點一支親兵,保護好齊將軍!」
  孫傳宗頻頻搖頭:「造謠行不通,攝政王在各營都安排了自己的眼線與內應,順籐摸瓜,必定能發現造謠者。至於第二個方法,更是直接暴露了自己,齊將軍畢竟是朱雀營的總兵,跟我們玄武營毫不相干,哪有玄武營的人跑去朱雀營的道理?」
  陳正則急道:「那就眼睜睜看著齊將軍白白受死麼?」
  孫傳宗把眼睛一瞪:「他死,那是他的命!得罪了攝政王,就算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又怎樣?他齊正聲的夫人還是太后的姐姐!」
  陳正則一語噎住,轉向面若沉水的朱祈禎,懇切道:「朱將軍,我知道不能得罪攝政王,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齊將軍犯過什麼錯,為什麼要他枉死?」
  「齊正言已經革職回鄉了。」朱祈禎望著陳正則焦慮的面色,淡淡道,「攝政王容不下齊氏一族的勢力,憑你,憑我,想要從虎口把他拖出來,只能是自尋死路。」
  陳正則聞言大驚,緊緊握住雙拳,指關節的潮紅如霞瀰散:「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們想想辦法,總能救下他的!行走世間,為何要畏懼權貴,難道你們就這樣罔顧正道了嗎?」
  孫傳宗怒目向他,劍眉倒豎:「你是指責我們嗎?世間當然有正道,但正道自古多易主,大權在誰手中,就是誰說了算,逆其命而行,那才是罔顧正道!」孫傳宗一把拽住陳正則的衣領,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這般的振振有詞,難道你就行得正、立得直?你費勁心思調進兵部武庫司又是為何?誰不知道武庫司是六部四大肥缺之一?你賺飽了腰包,就以為能挺直了腰桿教訓我們麼?」
  朱祈禎一把拉住孫傳宗欲揮拳相向的手,呵斥道:「放手!」
  孫傳宗無奈鬆手,但壓不住怒氣,狠狠在桌案上擂了一拳,驚得那鎮紙啪地一跳:「祈禎,你看他多可笑,咱們兩個是如何熬到今日的地位的?這世態炎涼、人心輕賤,我們見得少麼?偏他是富家公子,靠著女人的裙帶關係爬上了武庫司郎中的位置……」
  「住口!」朱祈禎怒目瞪向孫傳宗,「我能做到侍郎不也是憑女人的關係麼?」
  孫傳宗一驚,訕訕的不敢再言語。
  朱祈禎長長歎氣,看著陳正則推心置腹道:「正則,私下裡,我是把你當成親弟弟一般看待的,你跟傳宗,是我最信任的人。跟你,我不說這官面上堂皇的話,但你想清楚,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二歲,將來大有前途,不必為了別人而葬送了自己的一輩子。」
  這話頗有深意,陳正則心頭一震,對上朱祈禎意味深長的雙眸,他凝神思索片刻,方低低道:「屬下明白了。」
  「去吧,再好好想一想。」
  待到陳正則出了大帳,孫傳宗喚過肖海天進帳,低低吩咐道:「找兩個可靠的人,暗中監視陳正則的一舉一動,如果發現有什麼問題,立刻來告訴我。」
  肖海天答了一聲便匆匆下去,朱祈禎望一眼他的背影,唇角浮起好笑的意味:「你的屬下,當真是被你管得服服帖帖。」
  孫傳宗的笑意雲淡風輕,只轉了話頭道:「我雖然心中有數,攝政王革了齊正言的職位,只怕早晚要拿齊正聲開刀,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也這樣狠。」
  「攝政王一早就想這樣做了。」朱祈禎回憶起當時朝堂上的情景,歎息道,「以齊正聲的性子,是一定會請戰的,只是這樣死在戰場上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至少能流芳百世。若是在京城裡被尋個什麼由頭解了職位,只怕是要為人唾棄的。朝堂鬥爭,素來無所不用其極,我只盼著自己的下場不要太慘就好。」
  孫傳宗一震,勉強笑道:「好好的又扯到自己身上做什麼?有太后在,誰能動的了你?」
  朱祈禎搖一搖頭,似生出了疲倦之色:「是啊,只要我與太后相安無事,或許,就真能平平安安了吧。」
  
  第三十五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3)
  第三十五章
  長煙落日故城閉(3)


  「澠州、漠川大捷,陳恪父子功不可沒,替哀家擬旨,加封吉州統領、青龍營總兵陳恪為正二品驃騎將軍,賜黃金三千兩,吉州統領前鋒、青龍營參將陳舜為正三品虎賁將軍,賜黃金千兩。」
  竹息鋪開一張明黃稠面的詔書,含了笑意對一側歡欣的真寧道:「長帝姬可以放心了,兩座城池的功勞都劃入陳將軍父子麾下,皇上大婚後啊,就是您的出閣下降典儀了!」
  真寧滿面緋紅,絞著手裡的蹙金撒鳳仙花帕子,忸怩道:「姑姑您也取笑我呢!」
  竹息笑道:「奴婢哪裡敢取笑長帝姬,是想著沾沾喜氣罷了!」
  真寧心裡且羞且喜,口舌上饒她不過,只得換了話題道:「這是什麼香?聞著甚為舒心呢!」
  竹息順著真寧的目光看過去,見鏤雕福祿壽三星報喜的博山香薰上放著小巧的金猊與玉兔兩種香料,具是口吐青煙。那金猊從尾黃起,若焚盡了,形若金妝,蹲踞爐內,可經月不敗,觸之則灰燼盡滅。那玉兔則形儼銀色,亦是甚為可觀。
  竹息歷歷數道:「那是莊和太妃特意進獻給太后娘娘的『金猊延壽香』與『玉兔延壽香』呢。是用杉木燒炭六兩,配以栗炭四兩,搗為末狀,再加炒硝一錢,用米糊和成,揉為劑丸。後用木刻狻猊、兔子二塑,在獸口處切開一斜入小孔,將那炭劑一半入塑中,作一凹,入香劑一段,再加炭劑。築完,將鐵線、針條作鑽,從獸口孔中搠入,至近尾止,再取起曬乾。狻猊用官粉塗身周遍,上蓋黑墨。兔子以絕細雲母粉膠調塗之,亦蓋以墨。二獸俱黑,內分黃、白二色。每用一枚,將尾向燈火上焚灼,置於爐內。」
  真寧嘖嘖稱奇:「是極為奇巧的手藝功夫,難為莊和太妃了。」
  朱成璧笑若春風,伸手握住真寧柔軟的手腕,拉著她坐於自己身側,轉首對竹息道:「再擬一道懿旨,加封玄涇為中山王,另加封長寧宗姬為長寧長帝姬,並且百里加急報到前線讓攝政王知曉,讓他安心作戰。」
  竹息微微一怔,遲疑著道:「那皇上?」
  「哀家許給他朱柔則,封個親王算不得什麼,稍後你讓竹語去知會他一聲便也罷了。」朱成璧懶懶撥弄著案上的綠松玉錘,水蔥一般的指甲上染著飽滿的牡丹,湛湛如含著晶瑩的露珠,分外活靈活現。
  真寧眼尖,不由脫口道:「這玉錘上次彷彿是被母后砸壞了的,是用金鑲玉之法補好的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是宜修特意在宮外尋了個手巧的工匠補好的,金鑲玉之法最是高妙,以金鑲玉,金主陽,玉主陰,金玉相融,天下一同啊!」
  真寧掩唇一笑:「金為天,玉為地,亦是母子相惜。話說母后很喜歡這玉錘,經常是不離身呢!兒臣上回送給母后一柄羊脂玉錘,倒不常見母后使用。」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飄搖,似風雨裡沉浮不定的浮萍,轉瞬又恢復如初:「羊脂玉錘也是好的,哀家擱在內殿裡了。」
  真寧眸光微垂,若有所思,轉眸卻見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帝姬萬福!」
  朱成璧拈了一枚蜜漬櫻桃吃了,方徐徐道:「匆匆忙忙的,可是有什麼事嗎?」
  竹語笑道:「攝政王的加急文件剛剛到呢!」她轉身從身後侍女捧著的朱漆雕花鳳紋盤中取出一封文件奉給朱成璧,只見那文件以明黃的綢緞捲起,紅穗絲帶下方壓著一方虎紋宣紙,上面則是一個遒勁的「急」字。
  朱成璧抽出絲帶,展開一看,不覺眉心蹙起。
  竹息察言觀色,忙道:「前線來的,該是喜事才對啊,難不成阿巴根與葉尼塞兩座城池進展不順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倒不是不順,只是回應哀家關於立朱柔則為後的懿旨而已。」
  竹息似有所悟,但又略有不解:「恕奴婢愚鈍,既然是回應,是用不著百里加急的,奴婢猜,在攝政王看來,嫻妃娘娘或是朱大小姐,不論誰做了皇后,說到底,都是朱家的女兒罷了,又有什麼區別呢?既然這樣急,怕是為了兵部尚書甘循甘大人與戶部尚書苗從哲苗大人了。」
  「還說自己愚鈍,哀家看你是成了精的厲害了。」
  竹息忙道一聲不敢,方微微笑道:「只是那甘尚書昨兒已經上奏過,說皇上不日將要大婚,是該擇選適齡女子入宮服侍的,誰不知道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女兒籌謀呢?」
  真寧冷冷一笑,正一正耳垂上的純金方楞耳環,有瀲灩的金光如日色流淌:「是甘思與苗連芷麼,兒臣倒在外命婦的宮宴上見過,甘思有幾分姿色不錯,但言語上素來是不饒人的,苗連芷雖只是中上之姿,但扣著她父親是兩朝老臣的身份,自己又是苗府嬌滴滴的幼女,也是個不省心的,若是她們入了宮,不定該有多熱鬧呢!」
  竹息覷著朱成璧有些捉摸不定的神色,忖度著道:「太后娘娘不如拒了攝政王?」
  「拒?怎麼拒?攝政王在前線征戰,哀家這個時候回絕他,豈非對大好的戰事不利了?」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再說了,甘循與苗從哲雖然是攝政王的心腹,但也是有能耐的,如今一併的拒絕了,若是他們起了異心如何是好?」
  朱成璧凝眸於竹息沉思的面龐,一字一頓道:「攝政王手握重兵,這就是威懾,哀家不能不聽他的意思。」
  竹息聞言也只能歎氣,倒是真寧問道:「攝政王的意思是,給她們什麼位分?」
  朱成璧淡淡道:「妃位,也是,端妃是以貴嬪的身份進來的,她的父親官職不高,養父雖然是正一品的武英閣大學士,但論起實權,也只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甘循與苗從哲具是正二品的尚書,她們的女兒入宮,自然是不能差的。」
  真寧蹙眉道:「話雖如此,不過嫻妃的貴妃之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若加封端妃居於甘思與苗連芷之上,只怕也是不好,但總不能由著兩個新進宮的妃嬪獨大……」
  「無妨,哀家既然恩准了甘思與苗連芷入宮,自然也會挑選旁的女子以作平衡。」朱成璧微一凝眸,「哀家記得慎行司郎中的女兒,似乎是叫萬明昱?」
  竹息眼前一亮,忙道:「是,萬小姐很是聰慧呢,但是,太后當年彷彿說過,她雖聰慧,但性子鋒芒外露……」
  「彼時哀家還想著讓宜修為後,眼下這後宮已經脫離了哀家預先所做的安排,也是該有些改變的。萬明昱鋒芒外露不假,但也要看,這鋒芒是對著誰呢!」朱成璧莞爾一笑,修描精緻的柳眉也似點染了亮澤的笑意,「竹息,告訴內務府,將長信宮與臨華宮好好整飭一番,另外再囑咐了,長信宮更名為永華宮,預備著讓甘思居住。」
  真寧眼珠一轉,已然明白過來,不由笑道:「母后好細膩的心思!甘循與苗從哲雖然同為攝政王的心腹,但甘循是從微不起眼的小小郎中一路提拔上來的,而那苗從哲是兩朝重臣,世家出身,二人面和心不合。如今這臨華宮給了苗連芷,永華宮給了甘思,分明是要甘思永昌永華,而那苗連芷心裡可就彆扭了。」
  竹息亦是掌不住笑道:「長信宮,原本住著的是先帝的妍貴嬪,而臨華宮的主位則是密貴嬪,這兩位可是一路鬥過來的仇家,如今換作了是甘思與苗連芷住著,可真是最好不過的了。也是,她們倆鐵板一塊自然讓嫻妃娘娘為難,若是互生齟齬、內鬥不休,那才方便掌握。」
  朱成璧微微頷首:「不僅如此,甘思的封號要讓皇帝親自來擬,以顯重視,而苗連芷的封號,就讓內務府去想吧,哀家倒要看看,這兩位,到底誰更厲害呢!」
  竹息笑道:「太后娘娘放心,這煽風點火的事情,只怕到時候萬明昱不做,旁的妃嬪也是樂意去做的,哀家這就替太后草擬一份懿旨,讓萬默奇萬郎中好生準備著!」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緩緩飲下一劑湯藥,又從剪秋端過的一碟海棠果子裡揀了一枚吃了,對鏡自顧,歎息道:「從前喝藥,都是皇上親自喂本宮喝的,不過一月有餘,本宮就落得如斯境地了。」
  剪秋不敢接話,只陪著笑道:「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可是很看重娘娘的,管他什麼好東西,還不是先送到章德宮來?」
  朱宜修自嘲般地一笑:「看重我?皇上看重的只是龍胎罷了。剪秋,皇上這幾日在儀元殿做什麼?」
  剪秋掩飾著笑道:「自然是學著處理奏章了,閒著的時候也跟玉笛司一起習武。」
  「玉笛司設立一事,當初他是親口跟本宮說的,那時本宮春風得意,更可以隨時進入御書房。可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假。」朱宜修橫一眼剪秋有些惴惴的神色,「自然,皇上做得最多的,還是跟朱柔則互通信箋,不是嗎?」
  剪秋一驚,慌忙跪下身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隱瞞的!」
  「本宮的眼線多得是,本宮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想瞞又能瞞得了幾時?」朱宜修的眸光如利劍一旋,逼得剪秋出了一頭一腦的冷汗,「本宮還不算失寵,至少念在本宮讓出後位的舉措上,之前與皇上的那些不快也煙消雲散了,但本宮仍然不得不提防著……柔荑,你出來吧。」
  剪秋一愣,卻是一個含羞帶怯的女子裊裊婷婷從十二扇黃楊木雕宜爾子孫彩暈繡屏風後轉出,聲線甜糯如撥動瑤琴,膚白如新雪初凝,櫻唇如薔薇含露,鴉翅微微垂著:「奴婢柔荑見過嫻妃娘娘,娘娘安好!」
  朱宜修緊緊按住微有顫抖的手指,不露聲色地折回蝶袖中,平靜道:「很好,牢記你對本宮的承諾,本宮許給你一輩子的富貴榮華。」
  柔荑微微屈膝,千般動容,萬分懇切:「奴婢謹遵娘娘的訓示,一絲一毫也不敢忘卻娘娘的恩德。」
  

註:狻猊,su□nni(音:酸泥)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形如獅,喜煙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現在香爐上,隨之吞煙吐霧。古書記載是與獅子同類能食虎豹的猛獸,亦是威武百獸率從之意。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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