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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珠連璧合》作者:朱女【完結+番外】

第二十八章

  姑蘇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清林寺,算是遠近比較出名的寺廟,城中人時常在此處燒香,花天珠時常聽宋家嬸子提起此地,真正爬上山來,卻還是第一回。

  她心中惦記著玉璧之事,卻沒忘記在寺外的香鼎上,插了幾柱香,接著又往大廳中認真的拜了拜。她身上發生的事本就奇詭,想到宋家嬸子說得心誠則靈,也不由更誠心了幾分。

  她確實是有些想家了,出來的時間太久,家人必定會十分擔憂。再者,小姑娘默默的想著,師父將她帶出來弄丟了,也不知現在如何了,她祖母若是知道消息,只怕師父日子不會好過。

  想到師父每回見到祖母的表情,她這時雖有些憂心,卻忍不住笑了一聲。

  大殿的一處偏廳中,連少主長身立在一處角落,靜靜凝視著上香的姑娘。他當日在逍遙侯的天外妝時,白袍女素素曾以賢伉儷稱呼他二人,那時他心中即使惦記著找到逍遙侯,卻在聽到的第一刻,仍不免有所意動。

  他六年前做過那場夢後,便不希望山莊中再次出現連夫人這個稱呼,但他現在,似乎又有一些希望,眼前之人會留在山莊,即使以連夫人的身份。

  但如今見到她安靜的跪在佛堂,十分虔誠的模樣,和這一道明媚的笑意,他大約也明白了小姑娘歸家心切的意思。

  連少主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心道他也不過是一時迷惑,或許某一天她的語氣太過真誠,或許哪一日她的眼睛太過明亮,或許也是因為馬車中空氣太暖,讓他突然心有衝動。但那實際也不過是一個衝動,再多一些便沒有了。他人雖在少年,可心已並非少年,他比誰都清楚,沒有人是不能錯過的。

  即使是曾經屬於你的。

  連少主又看了一會兒,似乎已經想通了關節,這才轉身離去。這世上唯一不能放開的,便是無垢山莊對江湖的野心,其他的,都不會太過重要。

  殿中的小姑娘已插好香,向著寺裡的師父走去,說了幾句話,便被引至一間經方。

  清林寺占地不大,經書卻藏有不少,花天珠不打算翻看經書,反而在藏書中尋找些雜記和秘聞,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或許玉璧的功用太過神異,古籍中半不曾提到。

  這樣也無妨,她去一趟杭州城外,親自嘗試一番,若是回家未果,再繼續查看典籍,小姑娘帶著滿腦子佛家雜記下了山,便瞧見遠處背影神似莊主的人在與朋友攀談。

  她站在原地的時候,那朋友已決意轉身離去,只側身時餘光遠遠地看到她一眼,頓時微微一愣,隨後對方溫潤的神色變為若有所思,略帶著幾分笑意的雙眼看向連少主,似乎已明白為何會在此地相遇。

  「連兄,不再多言,峨眉山上再會。」他抱了抱拳,微笑著轉身走遠。

  「莊主。」

  小姑娘臉上帶著笑意,「你一上午便回來啦?」

  連少主臉色未變,點了點頭,若非他路上遇到朱兄停下,叫她看到行跡,只怕還要失蹤個三五天,不過這樣也好,他微微一笑:「你平日不上香,這一次到寺廟中來,想必是借古籍查探你那玉璧,可是找到了?」

  「那寺廟雜記古籍雖多,靈異見聞也有不少,卻偏沒一篇提起過這玉璧之事。不說我手中這兩塊,就是莊主手中的,也從無記載。」花天珠對莊主的料事如神十分佩服,她歎道:「如今只能去一趟杭州了。」

  連少主看她一眼,道:「打算何時出發?」

  「這兩日罷。」小姑娘遲疑說。

  「也好,我正要去找徐將軍,可送你一路。」連少主微微一笑,語氣十分平常,仿佛確有其事。

  但管家聽說此事後,有些驚異的想了想,最近徐家和山莊似乎並無消息通傳,不過他只是想了一下,隨後這驚疑就被打消了,畢竟是少主所言,自然不會有假。

  花天珠這兩日思前想後,還是沒能當面告別,只給山莊的人留了封信,走的那一天回頭看到無垢山莊在視線中越來越小,心裡也不由失落了幾分。

  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有些捨不得了。

  她是該走了,若是再待久一點,恐怕真的走不成了。

  再一次見到姑蘇城外的那片密林,林中只遙遙刮來幾道微風,她跳下馬車,向前走了幾步,回頭望瞭望策馬而來的連少主,「我要走啦。」

  他點點頭。

  「我走後,叫阿九姐先不要生氣,我要說的都寫在信裡了,還有,莊主你也要好好的。」小姑娘大概還想說點什麼,但張了張嘴,沒能開口,只笑了笑,「這次我若是沒能回來,便是真的走啦,然後,謝謝你。」

  連少主道:「保重。」

  小姑娘揮了揮手,轉身穿進樹叢裡,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越發的變小,直到消失在眼睛看不清的地方,連少主的馬在地上尋著嫩葉玩耍,他立在原地,忽然又想到,他是否該在對方走前問一問,若有一良方,數成把握助她寒症根治,卻須嫁給一特定之人為婦……如果那特定之人是他呢?

  連少主沉思著。

  周十三牽著馬走過來,聲音打斷了連少主的思緒,「少主,怎麼不見花姑娘?」

  「她走了。」連少主調轉馬頭,「再等一陣,若她一直未歸,傍晚即走。」他眉目清冷著這樣說,隨後又道:「算了,你同我去林中看一看。」

  周十三虎頭虎腦的應下,半天沒弄明白少主的意思,不過他這人也有個優點,就是十分聽少主的話,所以兩個人下了馬在杭州城外走了小半個密林,天亮時,徐青藤才知連莊主近日曾來過杭州,只是那時無垢山莊的人已經離開。

  天地一片肅清,花天珠踏在草葉上行走,林子裡霧氣漸生,她又走了幾步,才發現腳下的土地已變作霜凍,遠遠望去,本該在春季的樹木,如今全然落了葉,十分光禿。

  她手中緊緊攥著玉璧,雖覺得有些冷意,眼中卻愈發明亮,今日外出前她特意穿了件厚些的衣服,果然派上了用場,這樣想著,她臉上已有了些笑意,加快腳步往有人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九章

  天宗三十六分堂亂作一團,這個本屬於天公子掌控的組織,在出現過一段群龍無首的時間後,逐漸被另一股龐大的勢力接手。聽說這個勢力數代以來積累了億萬的財富,甚至擁有一個智計謀略比之天公子還要恐怖的首腦。

  誰也不知天公子去了哪裡,卻聽說過江湖中一向名聲不錯的逍遙侯死在了劍傷之下,當然,除去天宗中極少數人,外界無人會將天公子與逍遙侯聯繫在一起,只因這本該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有趣。」坊間有人這樣說,正如朝堂之變太過高遠,如今的江湖之變大抵只關乎幾個武林世家的興落,並不曾影響到太多人,所以坊間有所傳聞後,酒樓中已有人灑脫一笑:「江湖再變,還是那個江湖,我還是我。」

  尤其是,相比于天宗的消息來說,無垢山莊突然送至沈家莊的三壇美酒,才真是重中之重。

  無垢山莊的防護出了名的嚴密,雖然風四娘和蕭十一郎夜探莊內被捕一事無人知曉,卻也有不少親身嘗試過的,無一不是空手而歸,未能達成目的。

  這一次,無垢山莊將美酒送至沈家莊,卻又給了大家幾分希望。習武之人好酒,已非什麼奇事,有許多高手嗜酒如命,更是喜歡那難得一見的好酒,越是難得,便越是想嘗一嘗。

  只可惜無垢山莊的三壇藏酒從來不買,名聲雖大,卻沒人真的嘗過。

  「前一次沈家宴會後,本以為無垢山莊和沈家算是鬧了點小摩擦,不會太快和好,沒想到沈太君被削了臉面,卻並不在意。」有人古怪的說。

  「這是自然,無垢山莊畢竟是江湖第一世家,況且感情之事不能強求,連莊主已有心儀之人,沈太君總不能硬把孫女塞給人家吧?毀人姻緣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實際上,到了連莊主這個地位,已經不需要和其他世家聯姻了,有了心愛之人,娶了便是,用不著看誰的臉色。」說話之人心中也在歎息,他的感情十分複雜,即使羡慕又是感慨。

  連莊主出身世家,自小天才,習得一身高強武藝,他手中的劍究竟有多厲害,沒人說的出來,如今只知道前去刺殺的人都死了,而特意去無垢山莊挑戰之人,也都敗了。

  當然,這些人雖敗猶榮,因為誰也不敢說,這些人不是高手。就算敗在連莊主手下,看上去十分淒慘,但在江湖上隨便來幾下子,也比一般人厲害得多。

  「可惜沈太君一時犯了糊塗,大壽時歡喜的將無垢山莊送的禮放在正堂,叫前來祝壽的各路人士看了個全……」此時濟南城中,也偶不少人議論紛紛。

  一位出身南方門派的弟子知道不少內情,聽了便道:「也不怪她這般,只因沈家最近也大亂了一番,實力越發不如前,手中管理的一部分產業都急劇縮水,她這是向天下人昭示,沈家和無垢山莊,還有老一輩的交情!讓作亂的人,睜大眼看看清楚,若沈家有事,興許這些人會面臨無垢山莊的怒火。」

  「此言有理!」

  「我猜她先前定然不知那壽禮為何,這會兒一定十分痛恨將之展示出來,想來就這一兩日,怕有不少大盜偷潛進了莊子,打算出手,只我知道消息的,就有不下於三個。」

  有人篤定道:「沈家莊高手不多,不至於像無垢山莊那樣難闖,這酒多半保不住。」

  「沈太君也不一定在意那酒,只是明明被當做壽禮送給自己,沒幾日便叫人偷了,實在掛不住臉。」

  「聽說那酒,名為百花釀,頗為娘氣,也不知適合味道,若非我自小愚笨,實在愧對恩師,以至於武功不濟,我也定要去飽飲一番!」

  此刻二樓的一間木窗突然關閉,那關窗的是雙女人的手,十分秀氣肌膚柔和,幾乎從這雙手上看不出主人的年紀,那主人謹慎的又開啟客房的門看了一圈,才施施然關閉,長呼出一口氣,「聽到了嗎?那酒名為百花釀,莫非是以白花來釀制的酒水?不知釀制過程是否和梅子酒一般?或者工序更為複雜,也更加香醇,不論如何,在哪裡失敗便在哪裡爬起來,這酒我是要定了!」

  「你不是只喝最烈的酒?」端坐在桌邊的人苦笑一聲,按了按額頭,實在有些頭痛。

  「你沒有嘗過,怎知它不是烈酒?」女子轉過身,她一張臉十分美豔,唇色飽滿而紅潤,皮膚柔軟滑嫩,好像水做的姑娘,如果此地有無垢山莊當日夜間值守的人在,只怕會認出她的容貌,正是偷盜不成、被關在偏方中一整晚的風四娘,她眼中格外明亮,「我喜歡烈酒,可我也喜歡最好的、最珍貴的東西。」

  那百花釀千金也買不到一壇,讓多少酒蟲望之興歎,卻毫無辦法,如果她能盡數偷走,就算不是烈酒,也不虛此行了!

  「你莫非已忘記,數月前因何被人綁了一夜?」那桌前的男人有些無奈,觀其面貌,正是下關中消失已久的蕭十一郎,原來這幾個月,他同風四娘在一處。

  「沈家可不是無垢山莊,我打聽清楚了,沈家除了沈太君和幾個老人,護院基本沒有高手,和無垢山莊可不同……」更何況沈家絕不會有那連莊主,和連莊主的未婚妻,這兩人,給風四娘留下的印象都十分深刻!

  「我總覺得,這一次不同尋常。」無垢山莊的三壇美酒雖遭人惦記,至今卻無一人能偷走,足可見無垢山莊的強大之處,顯然並不在意這些覬覦。

  而連莊主隨意將這三壇美酒送給沈太君祝壽,聽起來也並無不妥。可蕭十一郎總覺得,不會這樣簡單。或許是曾被無垢山莊綁了一夜,又或許是逃脫後回頭往的那一眼,叫他覺得這位連莊主,有些深不可測的恐怖。

  他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已落入什麼算計之中,但他又想不出這算計從何而來,莫非連莊主將酒送給沈太君,就為了引他出現嗎?

  只是他一個四海漂泊的浪子,他有的別人都有,他沒有的別人也有,實在沒什麼可被連莊主算計的,他雖武功不錯,卻還不曾自大到這種程度。

  連莊主若想殺了他,那一日在無垢山莊中,早該將他殺了,可對方沒有。

  「只要不曾遇上連莊主,和他那未婚妻,別的人,打不過還跑不掉嗎?一句話,去不去!」風四娘已換好裝備,又是那件將臉也捂上半塊的夜行衣。

  這夜剛過一半,客棧二樓的燈火忽的一下熄滅,窗邊傳來悉索響動,緊接著兩道黑影趁夜色潛入對面沈家莊中,不遠處的一間客房中,那窗戶正大開著,有人站在視窗看向這兩道身影,眼中依然是熟悉的淡漠之色,仿佛黑夜空巨獸,冷靜的在天空注視。

  小公子依靠在床對面的樹上,雙手置於腦後,十分閒適,她今日不曾易容,用的是本身那張看起來天真可愛的女子的臉,「我有些不懂,你以三壇酒做引,將他算計進沈家,為何又將酒暗中取出?在我看來,這酒雖然名聲大,但都是逍遙侯一手製造,實際上價值並不大。」

  連少主緩緩道:「這酒,確實有些誇大,卻也不能留給別人。」

  「莫非對你有何意義?」小公子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三壇酒,總有些不真實,連莊主這樣的大抵算梟雄,自古有之,極少看重感情,他也能有何種東西,對他頗有意義?

  連少主笑了笑,「故人所留,自該珍重。」

  「原是如此。」小公子不再多問,那窗戶已合上,客房外十分靜謐,其內也格外安靜。

  連少主拍開一道酒封,那酒香十分溫和,他靜靜將其灌入酒壺,自酌自飲。忽然想到,也不知哪個劍客所說,一劍方休,孤獨有酒,人已自醉。

  但他不會醉。

  他很少喝酒,並沒有劍客那樣濃烈的情懷,唯一讓他心中好像有把火在燃燒的,好像自己在活著的時候,是他終於實現的野心。

  他也會想要算計和報復,但當他看到蕭十一郎在他的設計下,順利進入沈家莊時,心中只覺得十分平靜,好像並沒有太過快意。

  因為此時,連少主突然想到,今日之後,或許還要再過幾日,蕭十一郎將會有一個死心塌地對他的人,即使這兩人最終或許受到沈家阻礙,或許會大鬧一番會加速沈家衰亡,大概十分可笑。

  但自己剩下的,能夠珍重的東西,也不過只是三壇酒而已。

  他默默看著酒杯出神。

  「這世上就有那般好酒之人,你若給他市面上沒有的,千金也難換的酒,他必會念你一個好,倒時也會幫你一把。」

  「此事一日不過,我便陪你一日,你叫我走,我也不肯走的。」

  連少主皺起眉。


第三十章

  最近幾晚,沈家莊值夜的護衛和家丁多了不少,但偌大的府邸,巡夜之人再多也該有疏漏,風四娘壓低身子耐心等待,待聽到腳步聲漸遠,便膽子一起,熟門熟路越過高牆。

  她並非特意要打沈太君的臉面,她只是要酒,當然即使目的不一致,但後者的結果,與前者是差不多的,所以她需萬般小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的沈家看著除去老太君外,其他都不太起眼,但在幾十年前,沈家也是個十分龐大的家族。

  那時候整個濟南城中只知有沈家,不只有其他,甚至江湖上也多是讚頌。

  風四娘集中精神,將手中的銀針「暗青子」刺入後院中一家丁的穴道,身法靈活的在假山中穿行,她身後也跟著一道人影,腳步比她還要輕巧,二人落在後院中一處小樓旁,風四娘認真看了一眼小樓外的擺設,心知就在此地了。

  她膽子雖大,要做什麼事之前也肯認真準備,前來沈家之前便已用了兩日收集消息,那三壇美酒不曾被送入老太君的院子,而是藏在這沈家孫女的小樓裡,只因沈太君十分寵愛這孫女,小樓的防備力量是沈家最強的,所以那酒水也自然也被藏在此處。

  「我先走一步,你在後望風。」風四娘小聲說道,十分機智的分配任務,便要起身往小樓的方向移動。

  蕭十一郎猛地扯過她一把,「等等。」

  「那小樓對面就是大明湖,錯不了。」風四娘黑斤捂上了臉,看著又一隊巡夜家丁走過,生怕錯失了機會,可夜行衣在對方手裡捏著,竟一時拉扯不開,不由怒瞪回一眼,「你做甚麼!」

  蕭十一郎臉上鬍子太濃,幾乎看不清表情,但那眼神卻十分古怪,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他歎口氣:「你看對面。」

  兩人一同望著對面的小樓,風四娘來時大致踩過一次點,不覺得有何變化,但她再一眼看去,那小樓的頂部,仿佛正有個紅色旗幟迎風飄揚,因夜色太濃,具體是何物看不清晰,那紅色卻在這注視下越發顯眼。

  「是個人。」蕭十一郎倒吸一口涼氣,風四娘也哆嗦了下,她這時突然想起,若非蕭十一郎提醒,她連那一抹十分顯眼的紅色都無法發現。

  紅色旗幟在樓頂來回走了兩趟,動作就是一頓,似乎在沉思著,隨後這人在巡夜家丁走過後,如羽毛般飄然落地,分明是從極高的地方落下,卻發不出半分聲響。

  高手!

  「可是沈家的人?」風四娘越發覺得運氣太差,在無垢山莊受阻也便罷了,怎麼連沈家也有這樣的高手,半夜不睡跑到大姑娘樓頂走來走去?

  「不像。」蕭十一郎雙眼一直是明亮的,這一刻卻因對方的身手越發的亮了起來,像發了光一樣,或許倘若風四娘也能有足夠的內力看透樓頂之人的行跡,只怕這時候也震驚到說不出話。蕭十一郎沉默片刻後,見那人的動作,又一時覺得太過啼笑皆非,忍了忍,說道:「他應是來偷酒的。」

  「我就說一定是好酒,想不到連這種人都引來了。」風四娘喃喃道,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只是來的太晚了些,恰巧遇上個身手更強的同道中人。

  只是那紅色旗幟繞著小樓前後轉了一圈,又在旁邊一顆樹下停頓片刻,才猶豫著在此躍上樓頂,似乎是坐下了,整個人縮成遠遠一個小包。

  風四娘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這人要做什麼,便不再管他,心癢之下開始徐徐往小樓逼近,沈家亭臺樓閣花木叢生,樣樣都美,可偏這小樓才最是精緻,風四娘雖無心欣賞,走來卻不禁感歎幾番,她耐心的等過家丁護衛,潛入小樓的院中後,已出了一頭的汗。

  恰在此刻,那小樓的大門,已被人從內打開了,沈璧君只著一身單衣,眉心帶著一股憂愁緩步而出,與風四娘四目相對。

  後者還順著大樹滑坐在地上微微喘氣,前者震驚之下已在下一刻眼中已恢復了清明,似要採取下一步行動。那對面的一叢陰暗處忽然射出一道身影,極快闖入小院中,一把摸住沈璧君脖頸的脈門,這是一隻男人的手,並不如女子一般纖細滑嫩反而十分寬大粗糙,身後如鐵一般剛硬,更是充滿著一股陌生又濃烈的味道。

  三個人靜止在這一刻,誰也不曾動過,誰也不曾說話,只若有所覺的妄想半空中,那小樓的頂部,原本裹成一團的紅色旗幟,悠悠的飄了下來。

  原來是一件大紅披風。

  裹在一個男人身上的大紅披風。

  這人大約歲在中年,長得劍眉星目,眉很濃,睫毛也很長。他臉上留著兩撇小鬍子,但這並不有損於他的魅力,因為他身上的氣質十分獨特,眼神也十分引人注意。

  他的目光停在沈璧君臉上片刻,又落在蕭十一郎摸在她脈門的手上。

  蕭十一郎心中突然有種感覺,即使他真有傷人之意,即使他此刻已經掌控了先機,這個男人若真要從他手中救人,並不難。

  更何況,他並不打算害這位姑娘性命,只是以此為挾罷了。他沉默良久,卻還是鬆開了手,退至一旁,這時候他和風四娘二人若有危機,也不在於小樓中這位姑娘了。

  「像你這般美人,實在少見,莫非你便是沈姑娘?」紅披風又看向沈璧君,畢竟除去容貌十分靚麗的特點,從那小樓中走出的,也只有她一人了,再說聽說沈璧君是個難得的美人,那麼也該是眼前這個樣子。

  「是我。」沈璧君道:「多謝相助,不知前輩如何稱呼?沈府必有答謝。」

  「我的名字,你該是不曾聽過,說來無用。當然答謝也不必了,我見這位小兄弟雖制住你,卻並無傷你之意。」紅披風略微沉吟一番,「我來隻想問你一事,那先前送你祖母百花釀的連莊主,此時在何處?」

  沈璧君微微怔住,不由看向原本站在身後以性命相脅之人,只是這人的臉實在看不清,唯獨對他一雙明亮的眼睛,和那濃密的鬍子,令沈璧君頗有印象。

  接著她聽到前輩後一句的問話,神色又複雜了幾分,收回思緒答道:「連莊主一日前便已離開。」

  紅披風點了點頭,心中道了聲怪,他從姑蘇來,路上卻未見那無垢山莊的車隊走過,來到濟南城,這沈家姑娘又說那人走了。仿佛每一次都恰好找到,卻又恰好人已不在。

  紅披風聲音多了幾分無奈,伸手摸了摸他面上的兩撇鬍子,沉吟說:「我再問你,你可是曾與那連莊主有過婚約?」

  沈璧君這次猶豫的時間久了些,歎道:「祖母曾提過幾次,不過連莊主也說過,都是口頭玩笑之言,當不得真的。何況連莊主已有未婚妻,此話便不可再傳了。」

  「莫非傳言都是真的?」紅披風深吸一口氣,有點發懵,他皺起眉又問:「你同我說說,那連莊主的未婚妻……叫甚麼名字?」

  「據說是姓花。」沈璧君已察覺出這位紅披風前輩,若非是和連莊主有關係,便是和其未婚妻花姑娘有關,且提到連莊主時,這人語氣並不算熟稔,想來只該是認得花姑娘。

  「多謝。」紅披風看了沈璧君一眼,深深歎口氣,一時間似乎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又好像十分苦惱,總之那一眼格外複雜,隨即轉身便走,那紅披風如火焰一般被他一撩,人已倏忽間消失。

  「百花釀已被人挖走,不必找了。」

  空氣中傳來此人淡淡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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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自始至終,沈家夜裡的輪班護衛,都不曾發覺小樓中這位來如如風的前輩,即使對方一身顯眼的大紅披風,並在別人家的屋頂堂而皇之的站立良久。

  想來那百花釀確實已不在了。

  風四娘和蕭十一郎心中已經確定,從對方的氣質、眼神、氣勢、以及輕功來看,這位前輩的武功已達某種難以言說的地步,沒必要欺騙他們這些小輩。

  只是不知那酒是被何人盜走了……後又一想,即便並非被人盜走,兩人也今日也難以得手。只因這位前輩,恐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沖著這酒來的,結局無什麼兩樣。

  沈璧君更是大吃一驚,她自然知道祖母將三壇美酒藏在她院中的樹下,但能叫人神鬼不知的盜揍,除去今晚這位前輩,莫非還有旁人?

  她走過幾步,來到院中那粗壯筆直的樹幹下,繡鞋向著某一處泥地微微一踏,那一塊地面便暫態凹陷下去,那泥土陷入的空間,恰好夠藏三壇美酒,沈璧君心中一歎,千防萬防,卻仍是難以防禦這江湖的奇人,此刻是誰盜走的百花釀對沈家來說並不重要,重點是,如何能保證這消息不會走漏出去?

  沈家先前被無垢山莊拒過婚,這不過是小事,但身為一個武林世家,已投入全部護衛的力量去守護三壇酒,卻依然被人悄無聲息地摸走,這必定會十分影響沈家聲望。

  她心中幾番念頭,目光已轉至院中另外兩人,這二人身手不凡,不可力敵,若是喊了人來驚動了他們,最終卻無法抓捕,恐怕不妥。

  若是換一種方式交流,那黑衣女子眼中透著一股野性不羈,想來不好談判,不過這兩人顯然是以其中的男人為主——那腮上長滿鬍鬚的男人倒是雙眼十分明亮,且方才似乎無傷人之心,倒是可以少做考慮。她這樣想著,便決意將這二人留下商議一番。

  她很少會自己做甚麼決定,從來都是祖母說什麼,她便怎樣做。但連日來沈家行事連連受阻,也讓她這個深閨中的小姐,意識到了積分變化,她也是想為家中,獻一份力的。

  沈家之外的大明湖上,陸小鳳紅色身影悠然渡過湖泊,走向對面已閉燈的客棧,他來到濟南城已近半夜,這時候找個住宿的地方,卻是難了。

  何況他對此處並不熟悉,他去過多次濟南,但他那時去的濟南城,和此地的分佈卻截然不同。這裡,真是個神異的地方。陸小鳳搖了搖頭,他已不是第一次這樣感慨,可是每當去過一個地方,他依然都要帶著幾分驚歎的目光,看向當地的建築和不同的人。

  太過意外了。

  若非數月前才回到家的小徒弟,所言太過真實,他也不會興致一起便來到此地,著實開了眼界。

  陸小鳳緩緩行走著穿過沈家莊對面的一小片建築,這邊多是酒館和客棧,遠處微微有點燈火,他的目標便是那裡,或者前方亮燈處會是一家客棧?若非必要,他是不會特意擾人清夢的。

  只是當他再走過幾步後,腳下卻猛地一頓,男人身上的酒蟲頓時被勾了起來,他喝過的好久不知凡幾,對凡酒卻也十分喜愛,總的來說只要是酒,他都不怎麼挑,這時他鼻子忍不住嗅了嗅,喃喃道:「半夜竟還有酒香味……」莫非也是同道中人?

  「不過,為何這酒味頗有些熟悉的感覺……」陸小鳳揉揉鼻子,下意識往香味傳來的地方走去,越是在黑暗中,不論氣味、氣息還是聲音,都會放大許多,因為周圍太過寧靜,人最容易集中精力發揮五官中除眼睛外、其他四官的用處。那酒味也許不算濃郁,卻因為氣味十分熟悉,這才招惹了陸小鳳一路走來。

  他仰頭望向某一家客棧的窗戶。這一處的窗戶不是正沖著大明湖畔,反而有些偏僻,往常行人就算一邊散步,也不會走進窗戶外的巷子裡,但男人不僅走了進來,眼中還驀地一亮,他總算知道這酒味為何十分熟悉了!

  客房中本也安靜,無絲毫雜音,接著那坐在桌前的人只聽得窗戶忽的被人推開,他心下一動,手中便立時摸到劍柄,拇指一按掌心撈住,輕功如電般閃在一側。他冷眼看著月色下闖入房中、那身上系著紅披風生怕旁人看不見的中年男人,只見這人雙眼明亮,身法也十分不凡。

  陸小鳳目光急掃那一桌酒罈,和慢慢的白玉酒壺,心道果然如此。他手指已十分悠然的摸過嘴上的兩撇小鬍子,冷哼一聲:「原是你這個捷足先登的傢伙……」

  「你偷了酒,若不叫我看見,也便罷了。不過說來,那沈家我雖不怎麼認得,身邊卻有人與那無垢山莊關係頗大,見著了就忍不住要管一管,這酒我今日便取走了。」

  陸小鳳伸手便捉住一壇,打算抱進懷裡,那原先桌前之人這才持劍從暗處走出,陸小鳳看了一眼,這時也忍不住在心中道了聲贊,只見眼前男子眉目清俊,姿態怡然,在年輕人中,此人算是陸小鳳見過的第一等。想來必定身世不凡,否則也難養出這樣的氣質。

  這年輕人聽過陸小鳳的話,眼中若有所思,緩緩道:「閣下是否有何誤會,這酒本就是我的,何來偷之一說?」他點了燈,客房中總算明亮起來。年輕人隨意將長劍收回,微側過臉,正是先前在房中自飲的連少主。

  兩人互相打量一眼,發現對方和想像略有不同,一個明顯並不像偷酒小賊,另一個也絕不像特意來鬧事的武林人士,頓時心中各有思索之意。

  陸小鳳見他面色未變,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倒真不像是在說假話,不禁狐疑道:「你這酒,可也是名為百花釀?」

  「不錯。」連少主點點頭。

  「這百花釀自有其秘方所釀,據我所知,天下只無垢山莊有三壇,已盡數送予沈家做壽禮,怎會在你手中出現?況且我在沈家藏酒之處,發現本來的三壇酒,已被人盜走。」陸小鳳不太相信,世上有這般巧合,「你也不必說,你手中的酒,不是百花釀,只聞一聞這空中彌散的酒香,我便已知這是百花釀無疑。」

  連少主已認真注視著對方,突然說:「你仿佛對百花釀很是熟悉?」

  「我知你或許不信,那懂得秘方之人,確與我有舊,所以根據酒香聞得出來,也不過因為以往喝過不少。」陸小鳳理所當然道。

  連少主沉默一下,心中卻並不平靜,在他胸口輕輕躍動著,好像本該壓制在心底的積分奇異的情緒,隨著此人的一句話,悄然迸發出來。

  連少主靜靜站在燈火旁,盈盈的火光將他臉頰全然勾勒,他微微笑道:「前輩可是認得花姑娘?」

  花姑娘?陸小鳳突然也奇異的看向連少主。他在姑蘇時便已聽說過百花釀的名聲,大多數人只知百花釀是無垢山莊得來的美酒,半點不知釀造之人為誰。但此人僅憑他一兩句話,便猜得出他和花天珠有關,想來對方不僅非是他所認為的偷酒賊,身份恐怕並不尋常。

  他終於問道:「你是誰?」

  「我姓連。」連少主笑了笑。

  陸小鳳的眼神更為奇異,他在此處已有不少時日,不再是江湖小白,自然聽說過無垢山莊的莊主,更何況想一想,也唯有這位連莊主,才知道花天珠和酒方的聯繫,「你就是連莊主?」

  「是我。」連少主目光掃過桌上那三壇酒,解釋道:「這裡的三壇酒中,雖也是百花釀,其中有一壇,卻是前輩口中的那位友人親手所釀,對連某十分重要,自然不會用作送人。」事實上,連少主沒有說的是,那酒方他已自己留著,並不準備再釀更多,三壇已經足夠。如果這因為他的某些目的三壇酒被送了人,他只需搶回來便是。

  陸小鳳這裡卻沒有半點猶豫,立刻就信了,這位連少主和沈家的丟失的酒,沒有任何關係。

  對方沒必要騙他。

  也沒有必要偷酒。

  這酒雖有獨門秘方,工序複雜了些,卻達不到江湖傳言中那樣千金難求的價值,這一點陸小鳳十分清楚,他摸了摸鼻子,這時候也有些尷尬了。

  「前輩莫非也是從那一處來的?」連少主見到他的表情,已經會意的轉移過話題,好在初見面時不曾交過手,否則這一刻的氣氛已不是單純的尷尬能形容的了。

  陸小鳳咳了兩聲,複雜的往他一眼,「原來你也知此事。」

  他心中覺得,此處江湖上的傳聞,也不一定是假,連身處兩個不同世界這種秘密都可告之,這連莊主和他小徒弟,恐怕並非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第三十二章

  突然得知陸小鳳的存在,連少主對此超出掌控之事,並無不悅,反而臉上的笑容更真實了些。即使談話間一如既往的冷靜,他心中卻並不平靜。

  正如陸小鳳已頃刻間敏銳的對連少主作出結論,連少主也第一時間發覺出,此人與花姑娘之間絕不簡單。以花姑娘的聰慧,身有能夠穿越兩個世界的壁玉,她不可能隨意告訴、或交給陌生人,惹下禍端,那麼此人只能是與她關係親近的長輩,至於是到底是親人還是師長……

  這人言語間有意隱瞞,許是從姑蘇到濟南城一路行來,發覺了什麼?這樣的姿態,相比本應更為強勢些的,花姑娘的親人,此人更偏向後者。

  那麼,是師長?

  也就是花姑娘口中,那獨門絕技為靈犀一指的師父?也難怪方才這人開窗前,他耳中半點不曾聽到對方的腳步聲,若僅僅說是因為喝酒麻醉了聽覺,實在太過牽強,對方的輕功卓絕,只怕也是其中一大因素。

  想來除去那據說神乎其神的靈犀一指,此人的輕功也不可小覷,連少主不過片刻間已推敲出許多,想了想,眉宇柔和了幾分,「壁玉之事,我略知一二,前輩既能前來,說明她已平安回家,我……莊中那幾個近衛也該放心了。」

  陸小鳳本想再一問對方坊間瘋傳的未婚妻之事,但見連少主說道花天珠平安,神色已是這般模樣,語氣中又故意做出幾分不在意的態度,實際誰也看得出那話中的意思。

  陸小鳳那堵在喉嚨裡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了,心中想,只怕不是幾個下屬放心,放心的是他自己罷。

  這麼說來,那傳聞就算太過誇大,就算另有隱情,這連莊主對他小徒弟的心思卻顯而易見,不似作假,陸小鳳人已中年,自然分辨得出,那一瞬間的神情,是假不出來的。

  世人都說男人無情,但陸小鳳本身是個頗為重情之人,所以即使此前對連少主不夠熟悉多了些謹慎,但這一刻卻有些感同身受。

  陸小鳳心中一歎,畢竟身處兩個世界,有緣無分太過殘忍,眼睜睜看著人離開所屬的世界,心裡是什麼想法,陸小鳳不知道,卻也猜得出,不是那麼好過。

  但他也不可能有意給連少主抱走乖徒弟的機會,問題也還在於一個,此處世界十分陌生,小姑娘過來,他不放心。不止是他,那花家一大家子,只怕也放不下心,尤其是小姑娘的祖母。想到這位長輩,陸小鳳的頭就要疼了。

  當初弄丟了乖徒弟,就已是噩夢連連,若是如今再多個隔壁世界女婿,花老太太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不能夠。

  堅決不能夠。

  同情不能當皮穿,陸小鳳在心中對連少主道了聲歉,這年輕人,及冠不過幾年便已頗負盛名,甚至如今已成長到獨當一面,十分不凡。這份能力,雖有家世的原因,也確是他平生僅見,年輕一輩靠著祖上的餘蔭不成器的多了,能有大作為的,大都心有目標、堅守本心。

  若非不可抗拒的外因,他足以配的上自家乖徒弟。

  只是當陸小鳳和連少主一同趕回姑蘇後,得知小姑娘在自己臨走前硬塞過來,要送給連莊主的禮物裡,竟然是一隻會飛的木鳥後,陸小鳳又沉默了。

  這只木鳥,叫翠翠,他自然認得,這是從小跟在他乖徒弟身邊的玩伴。小姑娘可喜歡她啦,從小用胖乎乎的小手抱著小木鳥,誰要也不給,如今竟然也肯捨得送人了?

  但他來不及考慮,便在山莊中發現一到熟悉的人影。他此前已知道,這一處世界的江湖,近些日子並不平靜,以他的直覺看來,實際仿佛暗中有一隻大手在推動,以至於由南至北連續七個世家,已紛紛敗落,且家中英傑無一人存活。

  這本也與他無關,但從姑蘇到濟南城的一段路上,他曾意外的經過南方世家陸府,並目睹過行兇之人的作案,且與那人交過一次手。

  那人的□□十分精巧,但陸小鳳有一位至交好友,同樣有易容的手藝,他大約看得出對方的身形,並已記住對方的背影。

  但在山莊有一日,他卻同樣見到了相似身形、背影重合的一位白衣少年,夜間匆匆而來,片刻後又連夜離去,他尾隨而去,見對方果然行蹤詭異。

  他並非十分在意這白衣公子是何身份,因為這或許意味著天大的麻煩,能夠令七個世家同時快速敗落,需要的勢力,已足以將江湖掀個底朝天,但他不可能無視此人與無垢山莊的關係,那樣有恃無恐的走近無垢山莊,只怕不是前來搞鬼,而是本就出自……陸小鳳神色微沉。

  他並不覺得,能在提及小姑娘時,能有那樣柔和眼神的連莊主,會與這白衣少年有關,或者說,會與江湖上這波暗湧有關。

  但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便是人心,陸小鳳對此深有體會,他見多了江湖上表面風光霽月的朋友,突然有一日變作惡貫滿盈的混蛋,早已習慣。

  對方若真如他想的一般,他也不必再猶豫,即刻回去!就算乖徒弟對這位連莊主尚藏有幾分無從發覺的心意,也該儘早斬斷,兩人不再有所聯繫,才是最好的結果。

  陸小鳳此時才真覺得棘手,遙遙墜在那白衣少年身後,他武功十五年前便少有人可比,如今跟蹤一個娃娃,倒不會太難。

  只是這少年看似行為灑脫,風格多變,卻心思細膩,正是逍遙侯的徒弟小公子。她來回被跟蹤過兩次後,發覺窗上夾的毛髮再看時已消失,便逐漸心存疑慮,最終埋頭往無垢山莊趕去。

  如果身後有高人,連少主必定能夠發現,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倘若連莊主也勝不過對方,那她也不必躲了。

  無垢山莊燈火通明。

  連少主在看那只木鳥。

  翠翠是一隻足夠漂亮精緻的木鳥,她的羽毛和喙雖為雕刻而成,卻因其上塗有色彩,顯得栩栩如生。使人一眼看過去,便已知其製作者,必定是位手藝足夠精湛的能工巧匠。

  連少主修長的指撫摸著她細膩的羽毛,仿佛那雕刻出的羽毛,已變為真,在他心中沉靜落下,忽然覺得十分安寧。

  他前所未有的仔細體會一番這樣安寧的心態,事實上他最近的日子,隨著導致數個世家迅速落敗,進一步實現無垢山莊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的野心後,他已很少有這樣恬淡的時候,仿佛喧囂遠去,他漫無目的行走在白茫茫的空間,腳下或許有一條筆直的路,好像那路的盡頭……

  連少主掩下神色。

  「你說要走的。」

  「我便當做你已消失。」

  「當日未脫口的話,便不再提及。」

  「可如今,你卻又來惹我。」

  「莫非你也想到,在山莊的日子,十分懷念,或者將來也會忍不住,再現身此地?」

  他心中想,目光已含笑盯著那木鳥兒出神,微有心馳之意。她竟不怕,下一次,再也走不了嗎。

  或許,也不必這樣麻煩,待手中事務一了,他大可將她帶回來。黑髮白裳的年輕人手中一隻木鳥,在書房中,眼中格外明亮,他心中大約十分高興,心臟也比往日更快的跳動起來。

  這是一種十分陌生的情緒。

  他在雀躍。

  比得知江湖計畫已有成效時的歡愉,更為真實。

  他並不討厭。

  這時他不由想到記憶中,十分喜愛風四娘的楊開泰。此人斂財是一把能手,家財務數卻也十分小氣,這樣的性格也肯為風四娘破例,或許可以說深情。雖然他以往一向覺得,此人作為雖可理解,卻太過無趣,風四娘對蕭十一郎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何必一頭紮入自尋煩惱。

  但他此時大約體會到幾分楊開泰的心思,那樣本已放手,她偏要出現在眼前,總要饒人心思的無奈。不過,若換做是他,遇到阻礙,也……搶回來便是了。

  他六年前還不懂這個道理,只覺得該回來的自己便會回來,但做了六年的夢,他也該有所覺悟,該回來的,若不曾回來,他又十分舍不下,自然按著心意來。

  他將翠翠放下,轉頭看向窗外,書房重地,山莊中絕無敢在他面前高來高去的手下,除了助他收攏逍遙侯勢力的小公子,其他不做他想。

  他將木鳥放飛在屋內,推開門,小公子的身形已頃刻間疾馳而來,朝著他打了個手勢,那身後之人見此便苦笑著現了行跡,一身奪目的紅披風,一如濟南城中那一晚鮮亮。

  「看來我猜得不錯,那陸家,和其他六個世家陷落的幕後之人,真的是你?」陸小鳳緩緩歎道。

  他眼中掃過踏在樹梢中身形已定、正冷冷注視他的小公子,搖了搖頭:「你身前這位白衣公子,我月前見過他一面,那時他雖易了容,我有一套十分特殊的方法,因此時隔一月卻還認得出他。如今且又跟了他數日,他心機敏銳,很快發覺我的存在,只是我也未想過,他竟恰好助我,終於找到了……你。」


第三十三章

  陸小鳳顯然已不再給對方辯駁的機會,將自己找到的證據逐一說出,他不得不認為,原本十分欣賞的這個年輕人,和以往江湖上或為聚斂錢財或為求權……以致殘害人命的野心家,並無不同。

  只是他說完這番話,連少主卻微微一笑,雖然沒有開口承認,但仿佛已經默認了陸小鳳的說法,他笑道:「前輩是在為其鳴冤,覺得若非連某的促使,這七個世家一定不會如風中殘草般衰敗下去?若非我等下手,最近江湖上不會有這般動亂,更不會每日都死太多人?」

  陸小鳳點了點頭,「我不覺得有何必須的理由,因為私心,要害人性命。」

  「前輩曾言月前見到我這下屬,莫非那時她正在陸家?」連少主溫聲說:「也好,便以這陸家為例,這一個家族於百年前興起,後得到江湖中一股勢力支持,逐漸吞併周邊地域,殺奪人命不知凡幾,才有了陸家偌大的地盤和生意,前輩若為陸家鳴冤,那百年間被吞併的十數個小家族,是否更加可憐呢?」

  陸小鳳皺起眉。

  連少主對江湖勢力心中有數,說起來也如數家珍,「陸家雖在世家中勢力不顯,卻也在當地十分有名,前輩隨意打探一番,便可知曉,我所言真假。」

  「與陸家相比,其他六個世家,也是被這一股勢力掌控,擴張時又哪一個有沒用過手段?如今這股勢力換了主人,七個世家各自有了野心,但他們脫離勢力,毫無背景可言,自然逃不過被人吞併的下場。」連少主淡淡道。

  陸小鳳歎道:「或許你所言為真,但你這樣做,和陸家又有何異?」

  「我說這些,並非在為自己辯解,而是陳述江湖勢力更迭的事實。犯了錯誤就要承擔後果,除非擁有對立的力量,倘若真的擁有這份能力,停滯不前也終究逃不過本來的下場。」連少主道。

  「我大約明白你話中之意,但你我立場不同,我不會認同你的方式。」陸小鳳語氣一頓,目光已直直向著他看去,話音陡然一轉,「只是你明知我的來歷,卻要與我解釋這些,莫非心中實際另有目的?」

  連少主笑了笑,眼中神色柔和,也十分明亮,「確有幾分所圖,前輩這樣問,心中大概已十分清楚。」

  他神色溫和,墨發白裳,若非知曉此人性格,陸小鳳當真覺得,這天下的佳公子,除去花滿樓,在此地也有一個了,只是二者終究是不同的。

  「此事不可能!」陸小鳳斷然回絕,若是今日之前他還要猶豫一番,可今日之後,他已決意立即回程,就算不為了自己那層皮,只為了乖徒弟,也不能招惹這人去花家。

  連少主點了點頭,他也沒料到小姑娘的師父在查探方面十分有手段,才來過山莊不久,便能通過蛛絲馬跡順著陸家找到他,此事無可奈何,只能說運氣不佳。

  畢竟恰好經過陸家,又恰好在山莊看穿小公子易容,接著還能悄無聲息尾隨其後的高手,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唯一的一個,卻偏偏是花姑娘的師父。

  「前輩內力、輕功我已見識,想來武功更是精妙,只是連某心有所求,不容退縮,今日還想領教一二。」

  陸小鳳雖十分不喜連少主的作風,此時卻難免也有幾分複雜之意,他初見這年輕人時,便已對其風度和武功忍不住十分欣賞,如今又覺得他語氣不溫不火,功敗卻不失落,氣度非常人能比,真正有幾分愛才之心。可惜人各有志,對方自有一套生存準則,他也有,難免產生碰撞。

  小公子自知大約惹了麻煩,不敢吭聲,在樹上看著兩人一言一句打啞謎,接著動起手來,才微睜大眼睛。

  只見那二人一白一紅在院中出手,片刻奔至半空,繞著樹間穿梭,已交手十數招,連少主手中劍法精妙十足,對敵經驗也十分老道,卻依然避不開紅披風男人的兩根手指——那手指瞧著並不堅硬,卻可夾住劍尖而唯有傷口,委實神異。

  這便是靈犀一指?

  連少主長劍回鞘,左手異兵突起,已如大山壓頂劈手一掌拍來,陸小鳳卷過披風展身如飛舞的鳳、輕功靈巧的躲開了對方如噴了火般的掌法,心中微有驚疑,他本以為對這年輕人的評價已足夠高,卻不料,對方身上還有不少深藏的本事。

  這門掌法或許還稍顯稚嫩,但往後練熟,內力再深厚幾分,已不見得比他差多少,陸小鳳心中想著,忍不住歎息一聲:後生可畏。

  只是畢竟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無論劍法有多精深、掌法如何玄妙,終究還是欠缺了點火候……或許這年輕人對他乖徒弟是真心,可在陸小鳳心中,野心勃勃的人,向來是少有好下場。

  就如霍休,他曾經的老朋友,也為金錢將自己覆滅。

  就如對方口中那陸家。

  便到此為止吧。

  這樣想道,陸小鳳指尖已點在連少主脖頸,感受到對方平靜的收手,他十分認真地凝視對方,「你很好,我見過許多年輕人,有名門世家,也有門派弟子,他們的差距並不算大,但你有些不同。你這樣的年紀,不僅完全掌握了許多們劍法,還習得一門絕學掌法,甚至對敵經驗不輸於我,你這樣的條件,若是專研武學,往後會有更大的進步。」

  兩人穩穩站在屋脊,在這裡看姑蘇的天色,真的很美,遠處更是姑蘇的夜景,百十座小樓也都亮著燈光盈盈,只是此刻誰也無心欣賞美景和月色。

  陸小鳳遲疑一下,鬆開手,說道:「至於其他的事,忘了吧。」

  「多謝前輩指教,只是,其他的事,連某不敢忘。」連少主神色依然溫和,他臉上笑意未除,完全看不出剛經歷過一次落敗。

  陸小鳳皺眉:「這世上女子有千萬。」

  「是。」連少主笑了笑,世上女子自然多的很,他也見過不少,甚至做了六年的夢裡,還曾娶過一個,結果呢?

  女子有千萬,卻只有一個,是他真正想要搶來的,他眼中的神色並不萎靡,反而十分明亮,好像有把火在燒。

  連少主靜靜感受。

  他很少有這樣的衝動。

  除非真正在意。

  陸小鳳看過他幾眼,突然想起坊間也有對這連家年輕人的傳言,如何潔身自好,待那未婚妻如何如珠如寶,想起來就頗為頭疼。

  他搖了搖頭,已不再多言。手臂隨意一撩披風,人已飛速下墜,隨後倏地一下自半空中轉著,朝著山莊外疾馳而去,他的輕功,已登峰造極,他不信連家這年輕人能。

  「他走了?」小公子心有餘悸得躍下樹梢,她以往只覺得逍遙侯武功非人能及,連莊主將他殺了,她本以為連莊主已登峰造極,卻再一次跑出個紅披風。

  然而此刻她見了連少主,卻覺得這人雖含著笑意,卻不一定多麼高興,畢竟方才那番話,她也聽到一些,至於紅披風到底要連少主忘掉什麼?她心中猜測,唯一和少主有關的女子,大概是花姑娘。

  這種感情之事,據說最不好控制,但願連少主不要爆發,讓她默默滾走。

  她真是無辜的很。

  「此時非你之過,卻也是因你而起,自去領罰吧。」連少主淡淡一聲,小公子已快速應下,身影一閃便出了庭院。

  連少主站在書房門外,皺眉思索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截紅繩,其下正墜著兩塊合璧,那正是古洞中記載天山六陽掌發的兩塊合璧。

  他今日仍有保命一招未曾使出,碧血照丹青亦不曾動用,不過是想要探知一番,對方的實力到底高出多少,並非一定通過那人去對方的世界。他手中,已有另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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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杭州的冬季,並不比北方好多少,風透著濕冷的氣息,仿佛吹進骨子裡。

  周十三深吸一口氣,仰頭望了眼太陽,只覺見了鬼了,他手中扯著一條纏著手腕系緊的繩子,跟隨近衛幾人順著繩子成列策馬路過樹林。

  周十三人雖蠢,卻也知道,眼下情況不太對。但看大家一臉平靜的模樣,好像沒甚麼可稀奇的,若自己發問,只怕又要鬧笑話。

  周十三戳了一把身邊的十四,沉思說:「弟,天怎突然變冷了?莫非我正在夢中?也對,我昨晚脫衣入睡,半夜該是踹了衣被,雖是夏季,夜裡不免有些涼意。」

  他弟不可思議地多看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氣,「你咋不上天呢?可還記得少主前幾日吩咐你我所做之事?不再顧慮細節,儘快把江湖勢力收攏,明顯另有要事……今日的情景我自然十分驚奇,卻也知道,絕不會是做夢。或許和少主前些日子去峨眉見的朱公子有關。」

  周十四口中的朱公子,正是與連少主私交不錯的朱泉,這人近來看破紅塵,打算出家。大約少主正是在這人身邊遇上了高人,才有了今天這一出心血來潮。他不知再次走出這密林會看到什麼,但他有預感,密林之外,絕不會簡單!

  密林外依然是杭州城,這一日大雪環繞的杭州城,城門的守衛已遠遠瞧見幾人策馬而來,置後些的都是武者打扮,看著似乎不算起眼,畢竟江湖上的武者,委實不少,只是這幾人那衣飾和武器,都乾淨俐落到恰到好處,幾人同穿一色衣,分明更像是來自某個家族,或某個勢力。

  為首一人更是身著白裳,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收在刀鞘中,那樣貌說是個少年,卻也不像真正的少年,只因對方氣質太過特殊,仿佛貴不可言。這守衛值守城門多年,過客見過不知凡幾,可有這般氣勢的一行人,當真少見。

  事實上也不只他一人有這般想法,冬季人雖不愛出門,但雪後的杭州城中依然十分熱鬧,此刻這一行人路過,不少人都眼中一亮,感歎實為少見。

  「此人不像無名之輩,又是一身白衣,莫非是那白雲城中的少主?」旁邊的守衛心下稀奇,忍不住說道。

  這一句立馬引起旁人的議論,紛紛各表己見,「白裳使劍的便是白雲城了?這天下武林世家多了,你怎不說是萬梅山莊中人?」

  「呔!誰不知萬梅山莊的莊主數年前便已悟劍,幾乎要娶了那柄劍,根本不近女色,哪裡會有甚麼少主?倒是白雲城,確有可能,不過據說那白雲城少主,如今還不過十五歲,該不是此人。」

  「他怎就非得是少主?要我說,或許是哪個門派行走江湖的大弟子,出來行俠仗義……」

  眾人紛紛看向發話之人,有幾人忍不住輕笑一聲,「這絕無可能。」

  城門邊一位搬了馬紮,坐在河岸處垂釣的老者沉吟良久,聽聞點了點頭,緩緩道:「世家少主,和門派弟子,可大為不同。」

  這幾人談話聲音不大,但高手的耳力總不能以常人度之,已聽了個全。

  連少主對此處並不瞭解,花姑娘的師父,那位靈犀一指的主人,不知在這個世界中,是否也算世所僅見的頂尖高手?若非如此,他行事需更加謹慎。

  此處的杭州城,顯然要比徐青藤掌控下的杭州繁華不少,即使天已寒冷,街上卻早早掛了花燈,有些更已點燃。看樣子,距離花燈節已經不遠……這個世界,已到四月?

  連少主心中猜測,與身後幾人已進了家客棧。氣場這種東西,看得見摸不著,仿佛是天生天養出來的,不管在哪個世界,都頗為顯眼,那客棧第一層原本也十分喧嘩,但在幾人走近後,竟詭異的安靜片刻,良久才逐漸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畢竟連少主太過眼生,雖第一眼已覺得不可小覷,但細思之下,並不能馬上得知他的身份,好奇心有之,敬畏之心卻少了幾分。於是間或有人重新提起方才的話題,客棧中再次熱鬧起來。

  周十三取了銀兩換來天字房的幾塊木牌,連少主已轉身踏上二樓的第一個臺階,但他第二步卻久久沒有踏出,因為他方才好像聽到有人提到……花家?

  「又要到花燈節了……也不知這一次花老爺子的大壽,如何大辦?」其中一人說。

  另一人是個青衣大漢,這時道:「白雲城主這幾日必定是要到杭州的,據說他親妹子嫁入花家,與這邊也算是親家……朝堂上也會來人,花家數十年前便與皇室合夥開辦銀莊,關係好到蜜裡調油,已非秘事。」

  「我要說,這一年花老爺子大壽,去的年輕人必有不少,就算和花家沾不著親的,只怕當日也要巴巴湊上去,倒也不是覬覦花家財富,能去拜夀的年輕人,家世肯定不差,人家那是沖著花家這一代的女孩來的。」

  「聽說那花家小姐去年便已及笄,況且……」青衣大漢興致已起,倒是還想說點甚麼,但剛開嘴,耳中便聽聞客棧中的聲音漸漸安靜下去,他狐疑地閉口不言,忍不住往四處望了一圈,這才發現那本該早早走上二樓的白衣公子,此刻腳步依然在第一層的臺階,目光淡淡,正望向他所在之處。

  青衣大漢打了個機靈,也不敢多說一句,埋頭喝了杯酒,連少主皺了下眉,對褚七淡淡使了個眼色,隨即,他停頓原地的腳步踏階而上,片刻已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花家?

  這青衣大漢口中所提及的,可是他認為的花家?

  只是未免太過巧合,抵達杭州城不過一日,便輕而易舉得到對方的消息?

  第一層樓中再次響起嗡嗡聲,這一次倒不少人開始對連少主的身份有些興趣,那人聲色未動,只在原地停留片刻,便一人便震住滿場,絕不普通。

  褚七一人留在第一層中,他在青衣大漢附近的桌上一座,要了份牛肉和酒水,自飲自酌起來,只是那青衣大漢似乎當真嚇了一跳,已埋頭苦吃,偶爾和同伴小飲一杯,不再多言。

  待青衣大漢酒後熏熏然,褚七拍了下他的肩膀,已將酒壺置在他桌上,「兄弟,小弟剛到杭州,聽你說起這花家,也不禁心生澎湃,你方才所言可是真?那花家小姐到底是何名姓?長得又是何種模樣?」

  青衣大漢喝的半糊塗,這時也看不清眼前何人,只揮一揮手,「你若不信,出門稍一打聽便知,自然是真!只是除了必定姓花,人家姑娘叫甚麼我哪裡知道?長得……據說很是他奶奶的好看。」他打了個酒嗝,「究竟怎麼個好看,我說不出,那樣的人物,我是沒見過的。」

  「大兄弟,我勸你不要太過妄想,花家的小姐,往後總會要嫁個門當戶對的。就連許多門派弟子都不夠身份,更不必說咱們這些走江湖的,領著人家姑娘刀口上走,換了誰家長輩都不樂意。」青衣大漢歎口氣。

  褚七點點頭,看來他未曾會錯少主的意思,只怕少主這一次……是來找花姑娘的。

  他之前還曾想,為何花姑娘踏入密後,林少主便道她已回家?那杭州城外的密林,也並非無人走過,就連他以往出任務時,也曾橫穿而過,其中絕無人煙。

  直至今日,少主不知用了甚麼方法,將他幾人帶入這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杭州城,他才終於明白,花姑娘的家在何處。

  甚是奇妙。

  就算曆事頗多,心思敏捷的褚七,在踏入城中後,也被震撼到了。

  他心裡念頭交雜,卻仍不忘記問那青衣大漢,「我心中有數,只想瞧一眼這花家小姐到底甚麼模樣?我以往沒來過杭州,你同我說一說,這花家在哪?」

  「花家?這杭州各處可見花家……不過我尤記得,花老爺子每逢大壽,總會選在花家一處別莊,名為毓秀山莊,不過大兄弟,你手中無一份請柬,難以進入,想看到花家小姐……」青衣大漢將褚七的那壺酒也喝空,才晃著起身,伸手一擺,「不大可能。酒足已飯飽,隔,我先走一步。」

  褚七拱拱手,隨後將自己那桌結了賬,轉身匆匆上了二樓。

  不知那花家小姐是否為他和少主所猜測的那般,但若對方真在這個花家,聽上去,竟有些不太樂觀。


第三十五章 【又加了點】

  花老爺子過壽,這件事說小,也就是富商家的老祖宗辦個壽誕,兒孫親友奉禮聚會,可當這壽星本人、且兒孫親友都不算普通時,這場壽誕也非同尋常起來。消息七拼八湊,大約猜得出,花家到底地位,在江湖上與另幾大勢力持平,甚至能以一介商家的身份,輕而易舉入駐武林,竟絲毫不會叫人覺得突兀。

  這或許說明花家人緣太好,畢竟世代經商,人緣必然不錯。但更為重要的是,花家的兒郎,必定身懷武藝,且及閘派弟子相比,也該毫不遜色。

  連少主已大體勾勒出花家的勢力,比想像中棘手的多,當然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花家小姐並非花天珠,但這種可能性其實不大。因為小姑娘家鄉在杭州,且家世不凡,這一點他確定無疑,再者,聽到花家時,他心中已仿佛有冥冥中指引。

  茶突突滾著熱氣,連少主不以為杵,指腹漫不經心地貼在滾燙的杯壁,那熱度換做旁人幾乎已灼傷皮膚,他卻絲毫無損。

  若是以往,明知不可為,他必定稍作等待,時機來臨便一發而擊。

  然而如今他等不了太久,他自然不會忘記,那青衣大漢先前所言,這次壽誕會有不少年輕人蜂擁而至,雖是為花老爺子祝壽,目的卻更是為在花家長輩面前露臉,若得花家小姐有意,更算此行圓滿。

  這些年輕人能借此接近花家小姐,他卻不能,不是來自內因,他無垢山莊底蘊十足,便是搬來一部分稍作經營,也足以令他進入花家宴會,但他有一個旁人沒有的,天大的阻力。

  那使靈犀一指的中年人,若真是花家小姐的師父,此次他不必說娶到花家小姐,是否能成功見到花家長輩,都算艱難。

  此人太過聰明,雖上不同世界之人,在探知他行事後不便伸手去管,卻顯然已記在心上,換了其他人求娶徒弟,此人態度未知。但如果是他,對方不反對才是奇怪。

  他終於覺得十分頭痛,可笑的是,這件事與他對江湖的野心並不相干,他卻從未覺得有何不妥。連少主深思熟慮一番,第二日杭州街頭便多出一位女俠,她腰纏長鞭,身後背一柄長劍,打扮十分幹練。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消息販子,連少主從不懷疑這一點,也是因此,在杭州城的第一天,他便找到了杭州的消息販子,這人手下不少,打探的消息雖不敢說一定準確,但至少有個七八分,這七八分已足夠了。

  花家小姐不常現身人前,但她的父親,卻是個十分出名的人物,對方心存善意,對許多人都有過恩惠,和妻子時常住在百花樓,瘦西湖邊的百花樓。

  梅九武功還好,卻並不算頂尖,腳步聲不夠輕巧,此刻倒是十分沉穩有力,她繞著這座小樓走過一圈,又繞過一圈,待要繞過第三圈時,二樓中的一間窗子被人推開,是個眉毛很濃的中年人,正狐疑地望著她,這一眼過去,便覺得十分面生了,中年人摸著自己的小鬍子,沉吟半晌,看著她又繞過第四圈,來到相同的位置,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來找我的?」

  不怪他會這樣想,百花樓與世無爭,不會熱太大的麻煩,所以來此地的陌生人,大多都是來找他的,尤其是女人。

  豈料梅九冷冷道:「你是誰?」這女人五官類似西域之人,格外深邃,可以說十分漂亮,此刻她神色冰冷,更是極容易抓住旁人視線。

  「我是陸小鳳。」中年人道。

  梅九看他一眼,「不認識。」

  「你來找花滿樓?」中年人挑了下眉,神色頗有幾分古怪。

  梅九冷然說:「不是。」

  「莫非是來踩點?」百花樓的東西,可不好偷啊。

  陸小鳳手指一撮鬍子,看著對方開始繞第五圈,不由搖了搖頭,若是這女娃早生十多年,見過一個叫做上官飛燕的女人,恐怕就該知道,強闖百花樓是甚麼結果,被玉蜂蟄地滿臉包,對女人來說,實在有些慘,他感同身受的想。

  兩人談話聲並不算小,二樓中另一處窗戶也悄然開啟,梅九繞過這一處心有所覺,猛然抬頭,恰好與那扇窗中一雙眼睛對上,兩人俱是一驚,怔在原地,不過片刻,那窗內人便迅速合上窗,又過片刻百花樓外已出現一人,小姑娘裹在毛絨絨的披風裡,眼中十分驚喜。

  聽到熟悉的聲音,不是沒有過猜測的,但玉佩在百花樓,熟悉的物件又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開窗時,也不過只看一看,沒想到真是故人。

  「你跟我來。」梅九走過來小聲道,說罷轉身往附近巷子裡走去,小姑娘連忙跟上,她心中充滿了疑問,阿九姐怎麼來的?或者,只有阿九姐一人前來?

  兩人匆匆遠離百花樓,陸小鳳蹲守在窗內等了半晌,終於決定提醒一番,令對方不要跨越雷池,可那踩點的小女娃腳步越發遠去,如今已不知所蹤。

  「踩完點走了?」陸小鳳無奈。

  「她的確是來找人的。」身後傳來好友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既然已經找到,自然會走。」

  樓中只有四人,他二人不在此列,龍姑娘更不可能,若有人來找龍姑娘,必定會有花滿樓,然而最後一位,因為身體原因冬天極少出門,朋友中也從未見過有這樣一個女子,陸小鳳沉思一番,忽然想到無垢山莊那位連莊主,若是無垢山莊之人,他除去有限的幾個,其他都是沒見過的。

  陸小鳳又心覺不可能。

  大概他對連莊主心計過於忌憚,所以才突然想到,然而玉璧如今在百花樓好生安放,對方心計過人又如何,莫非還能憑空造來一塊玉璧?

  陸小鳳放下心來。

  只是他放心的有些早,梅九從巷中左轉右拐,路過一座莊園時才停下腳步,她這時看向其後跟來的花天珠,淺淺的笑了笑,「你平安就好,進去看看吧。」

  花天珠心中一動,「阿九姐,你怎麼來的?這院中會是何人?」

  梅九搖搖頭,轉身即走,花天珠望著她背影,其實大約已猜到幾分,此時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感動,高興於竟能見到許多朋友,感動于,莫非她猜測的那人,也放得下無垢山莊,前來看望她嗎?

  她還是記得的,那人在無垢山莊時,也常常忙得不見人影,人人都羡慕武林第一世家的地位,卻不知同名譽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繁忙的事務。

  她推開門,這家莊園她是知道的,建造的十分精緻,以前是一家姓陳的住戶,後來隨著生意衰敗,莊園也難以維持,此時大約已賣出去了。

  小姑娘走進來,沿著那條石子小路走過一段路,便看到火紅的亭下,身穿青色衣袍的人正立在原地,隔著一段長廊,遠遠地看向她。

  「莊主。」她裹緊披風,快步走過去,停在那人面前時,才終於忍不住彎眉一笑:「你怎麼來啦?」

  「阿九姐也是莊主帶來的罷?」

  「我來時便已想過,莊主手中倒也有一對合璧,雖然和我的有些不同,卻也十分神異,莫非莊主也已摸到它的用法?」

  她一句接著一句,最終眉目舒展,笑著輕聲說:「你們來了,我實在有些高興,我以為……」

  她頓了下,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後,這時只見對面的連少主目光已落在她臉上,淡淡說:「你送我一隻木鳥,我見它時,便覺得十分歡喜,但後來我再見它又覺得有些難過,我也以為日後不會再見,但我發覺,我似乎弄丟了一點東西。」


第三十六章

  他緩緩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始終雙眉緊鎖,神色也微微有些奇異。

  不妥?

  小姑娘思量一番,她那木鳥製作技藝巧奪天工,十分可愛,她最為喜歡,在她想來,連少主自小父母雙亡,又沒有玩伴,若有木鳥陪伴,不至於太過孤獨,也是很好的。

  他的不妥,自然不會出在木鳥本身,小姑娘本來就不傻,且身邊的人都是經歷豐富,她聽完連少主的這句話,就覺得對方意有別指。

  這不妥之處,應是那句丟了點東西,但對方丟了什麼,要從她這裡找來?

  她疑問道:「莊主丟了什麼?」

  連少主見她問及此事,緊縮的眉頭松緩下來,沉吟片刻,突然道:「你走前是否跟剪三娘說過,要在我生辰時,為我做一副護甲?我本已忘記此事,但你師父……那可是你師父?你師父送來木鳥後,我每每覺得有些不妥,後來一想,我至今還未收到你的護甲。」

  剪三娘是無垢山莊的裁縫娘子,她本身也有一身好武藝,不過並不喜愛行走江湖,便偏居一隅成了遠近聞名的裁縫,後來被請進無垢山莊製作護甲。花天珠曾和她接觸過幾次,也想她請教過些針線活,但那句生辰送護甲之事……

  小姑娘一呆,沉默片刻,這件事,她是有些印象的。

  當時剪三娘教她縫製護甲時,曾十分氣憤的提到連少主似乎不怎麼喜歡她的手藝,很少用到她縫製的護甲,她發誓定要做出讓連少主滿意的護甲,證明她在裁縫界的實力。並且剪三娘視小姑娘為衣缽弟子,想過片刻便叫對方一起發誓,要做出讓連少主心動的護甲,並且千金不賣。

  只是小姑娘野心不大,這時說道,莊主若是真的喜歡,生辰時我便當做禮物送給他了。

  「是我師父……」小姑娘呐呐。

  兩人同時沉默一會兒,小姑娘頓覺空茫的表情實在有些耐人尋味,連少主認真看她,眼中有些柔和,原先她是他最為放心的一人,不過因為她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無半分利益糾纏。但現在他到了另外的世界,竟也同樣對她不設心防。

  這樣的人,於他來說,十分難得,或許往後再找不見一個,他自然不會為自己的決斷後悔,連少主掩下神色。

  他笑了笑,柔聲寬解道:「我雖仍記得那護甲,卻並非特意為它而來,你不必為難,若是沒有,我也不會十分難過。」

  他說得十分平靜,且都是實話,但在花天珠聽來,不過是莊主有意緩解她的壓力,給她找個臺階罷了,對方一定是想到那句護甲,便心興一起連趕了幾天事務,抽出空蕩來了趟杭州,卻不料,她已將這件事忘記。

  小姑娘心中愧疚不已,連忙開口:「是我忘記了,但說出的話必定要做到,不然豈非空讓人遺憾?那護甲我已學得幾分,但或許做的不夠好……」

  「無妨。」連少主臉上笑意越發加深,這神色讓小姑娘更為斷定了,少主必定是為這副期待已久的護甲而來,她心下一歎,一定是剪三娘子對莊主提及過此事,他才這樣記在心上,後來一日又過一日,幾乎都已形成執念,他都不曾見到那護甲。直到現在才肯來詢問她,恐怕是受了那木鳥的刺激。

  連木鳥都送了,護甲胡不來?

  莊主平日十分持重,但現在看來,卻有些可愛。

  小姑娘哭笑不得,點點頭,「只是我手藝確實比不得剪三娘子,少主收到我那護甲,壓箱底就好,若當真要披帶護甲,還是要用剪三娘子親手所出。」

  「不會。」連莊主含笑道:「剪三娘是手藝人,本身做工細緻,往往一年出手百十張護甲,莊中每人皆有一套,每一件都分毫不差,她投入的心血,也全然相同。我雖知道出自剪三娘的護甲在外可價比黃金,但也只價比黃金。」

  「不同於……你做得第一副護甲,要像禮物一樣送給我,或許不夠精美,卻十分耗費心力,我才覺得特別珍貴。」

  他漸漸皺起眉:「這樣的感覺,似乎很好。」

  青袍少年立在風中微笑,目光十分溫和,但從表情看來,他大抵也有幾分不解。

  花天珠想到老管家說過,少主自幼父母雙亡,但她如今也已知道,這連少主本身不是前莊主的兒子,而是那一世界皇帝的堂兄。前莊主能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肯拋棄,更不可能能對收養的兒子抱有多少善意。

  連少主或許身在高位,或許財產豐厚,她忽然感覺到,這副對方記掛了許久的護甲,真的有些重要了。

  小姑娘頭痛的想,她最好早一點縫製出來,在亭中待過片刻,小姑娘便瞧見褚七幾人在莊園中進出,天色將晚,她也該離開,身後之人沉默望著她背影消失,看的周十三等人心酸不已。

  他人最蠢,所以膽子大,這時甕聲甕氣道:「少主若是喜歡誰,咱們搶回去娶了便是,這樣我也瞧著心裡難受。」

  「少主,我猜花姑娘必定也是喜歡你的,你是沒瞧見,踏進這莊園時,她表情或許只十分高興,但瞧見回廊外的少主時,那樣子可是驚喜了。」

  驚喜?

  連少主想了半晌,若是前一陣子,他將那玉璧銷毀,也不至於到如今的地步,可惜那時候他不曾意識到,悔之晚矣,如今時機不對,那玉璧是再不能毀掉了,只能謀求另一種方法。

  她那師父,十分阻礙,難纏的很,解決不掉只能繞過。他其實不願和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也不敢打草驚蛇,否則因為對方下一步要怎麼走,他幾乎都想得到,卻也無法制止。

  花天珠回到百花樓時,她那師父正對著窗戶飲酒,見她身上抱了一堆材料,風塵僕僕往回走,不由往下多看了幾眼,又道:「喊你出去的那人是誰?」

  小姑娘想了想,若是說出阿九姐的身份,必然會暴露連少主,那她懷裡抱得這些衣料,師父去過無垢山莊,自然見過連少主。稍一推測便可猜到她是給誰做得了。他師父在這方面的本事,她已領教過多次。

  即使她做的只是十分平常的護甲,卻也不免令人多想,只得隱秘道:「一位心地很好的朋友。」

  豈止她話音剛落,陸小鳳便更加懷疑了,對他還不能提及,一定有些秘密,況且小徒弟手中抱得……若他沒有看錯,該是青色布料,家中自有裁縫,她抱這些回來做甚麼?

  莫非要繡些荷包?

  陸小鳳直覺雖強,卻並未深究,除非是遇上連莊主,小徒弟的事他很少插手,便隨意將事情放在一邊,但隨後不知是他,連小姑娘的父親,也有一日突然發現了半成品的護甲。若換了十幾年前,他還是無法視物的,但休息過先天功後,時隔多年他已看得清眼前的事物。他冷靜地停在原地沉默片刻,走上前端看一番。

  護甲做工不算精美,卻看得出製作者十分細心,將各處細節都已考慮到,有幾處還有重新修改的痕跡。

  最為重要的是,看這護甲的寬窄……身形應是個男人。

  花父心中有些感動,他雖用不到護甲,但若女兒親手所做,他自然會好好珍惜,想罷,他將護甲小心翼翼放回原地,儘量在女兒送給自己時,再假裝第一次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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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如今杭州城的狀況,連少主在無垢山莊時,已猜得七八分,小姑娘出身不凡,他下過定論,卻沒想到,對方的來歷,仍比他想像中要大很多。

  只在酒樓中聽到花家的消息,合併起來,寥寥數語便已勾勒出一個家財萬貫姻親遍佈的更與皇室有所交集的龐大家族,半分不輸於已接收過天宗勢力的無垢山莊。

  況且但凡是世家小姐,都不會太好接近的,即使他是江湖第一世家,即使他擁有眾多武林人士稍一提及便已心中生羨的無垢山莊,暗中更掌握不少勢力,但那畢竟是在另一個世界,和這邊的江湖,是不怎麼掛鉤的。

  江湖是一個講名聲的地方,名聲好或不好只在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名聲可否響亮,這樣別人才聽說過你,便是一個毫無背景的浪子,若能力十足,二十多歲也能混個不錯的稱號,提起來大家都知道。

  但連少主沒有,此前二十多年江湖上從無他的痕跡,不必說接觸花家,就算和任意一個世家打交道,也非常吃虧。

  所以在本地的杭州,連少主只是一個或許身份有些神秘的普通人,並且他也不可能很快在杭州將勢力發展起來,他的手下雖多,多年來發展的心腹卻只有身邊幾人。

  他身上一對可以通行兩個世界的合璧,本身便是一件奇物,若隱藏不好就是一份禍患,難保洩露出去不會引起一場腥風血雨。

  這個道理花天珠十分清楚,連少主更是心知肚明。所以兩人都下意識保密,花天珠只告之父母和師父,連少主卻未向任何人提及過,所以如今,即使身邊的親衛,也都認為連少主能夠來此,是得了高人指點。

  不過若要發展勢力,也不必苦惱於無法將無垢山莊的而一部分武力搬運來,只要有足夠的財物,想要做到簡直輕而易舉。財帛動人心,對高手來說也不例外,買來的或許不夠忠心,發展起來卻足以形成震懾。

  連少主近日連續收購宅園地產,收攏閒散勢力,身邊是幾個近衛跟隨他歷練多年,十分得用,因而在這另一個江湖中,已全然派上用場。

  連少主天生會吃這口飯,組建勢力於他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若非花老爺子壽誕在即,青年才俊在宴會即將露臉,他就算要建第二個無垢山莊,也只是時間問題。

  於是整個杭州在逐漸逼近花燈節的喜悅時刻,驟然被攪動,嗅覺靈敏之人,或多或少感受到幾分不妥,意識到杭州正有一股勢力如和風細雨般,悄無聲息地進駐。大批金錢的麻痹令武林中人忽視了對方本身強大的武力,待到稍有察覺時,卻發現對方規模已不小。

  「我聽日前曾聽城衛提過一句,有位公子帶著幾名家僕從城外而來,這難免叫我聯想起,最近的這股勢力。」

  「應是無甚關聯。」

  「花老爺子壽誕在即,大約是來祝壽的世家小輩。」

  「但不管是何身份,此人不可小覷!」大多數人還在觀望。

  「這人來歷神秘,家產卻十分豐厚,必定大有背景,尤其眼下這手段……著實不凡。」杭州城一戶姓馬的人家緊閉大門,馬老爺坐于屋中語氣唏噓,他年輕時行走江湖見過不少人物,後來繼承他老子家業,便踏實做了富家翁,但他對江湖的嗅覺卻還在。

  尤其是,他家對面那棟莊園,便是那年輕人買下的,裝作不知都不可能,好在對方至今已做過不少善事,大概心思不壞,馬老爺擺擺手,「不可招惹。」

  「杭州畢竟是花家所在,莫非這人行事,還未能觸及花家利益,達到令花家出手的地步?」他兒子不解道。

  馬老爺搖搖頭。

  花家?雖然花家半隻腳踏入江湖,卻也只是半隻腳,大部分在從商一行,賺錢才是人家本職,哪裡會管杭州的新興勢力,若是對門那人犯了案子,或許還能招來陸小鳳,引得花七公子旁觀,其他便算了。

  只是馬老爺也不知,他對面那位,確實引來了花七公子關注,只是這關注中,充滿了十分複雜的意味。

  事情還要從護甲說起,花滿樓偶然得見女兒偷偷為自己縫製的護甲,心中難免激動,雖已打算不在女兒面前提起,卻忍不住和妻子分享一嘴,只是小龍女看他一眼,認為那護甲他是用不到的,雖然這樣想,但她見他一直在笑,心裡也十分高興。

  慈父之心畢竟還要懂行的來體驗,花七公子心情格外愉悅,有一日老宅遇到二哥時,二人對月小酌就扯到了女兒的護甲,他二哥老大不小就三個大胖兒子,實在有點羡慕,迫切要瞧一瞧。

  只是還未等花滿樓得到那護甲,便聽說小姑娘把護甲送人了,抱著整齊一個包裹連走過好幾條巷子,進了一家莊園,那莊園的主人原先姓徐,不久前破產,宅子被變賣,現在不知道了誰手中。

  兩人見到這莊園時,天色尚早,晨露還未散去,花二哥望了眼莊園對面馬府的牌子,又轉頭打量番這邊的地界,沉吟片刻。

  「我倒是有所耳聞。」花二哥比年輕時候沉穩許多,思慮再三,這時才道:「這一戶主姓連,來歷不知,據說武功極高,且身有鉅資,我猜測他背景必定不差,可惜找不出哪個世家來對號入座。」

  花二哥語音一頓,笑道:「不過七童,這連公子年紀輕輕,行事頗為雷厲,你若知道他這僅僅幾日做了哪些事,只怕也要十分吃驚。說起來,小侄女這位朋友,倒比削尖了腦袋往父親壽宴上露面那些年輕人,有意思多了。」

  花二哥實際是有些欣賞這位小輩的,若換了他,即使出身富貴,從不缺金銀,卻也不可能初來一地便發展出偌大的勢力,並且做得得心應手,在他的認知中,心思細膩,有頭腦,便已超出大多數人,若再儀錶堂堂、品性經得住考驗,江湖上有一個就是一個,很難遇到,也不會再多了。

  說實話,正如他話中之意,若小侄女真正喜歡此人,他並不反對。

  花滿樓卻有些笑不出,他並不十分好奇這人做過何事,他只在想,對方如此神秘,花天珠怎會認得他?何況女兒親手縫製護甲,這關係,未免有些太好了。

  他不由想到女兒先前失蹤數月,莫非這人來自另一個世界?花滿樓也如陸小鳳一般,立即想到這個可能,但玉璧已在百花樓,對方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自行來此。

  花滿樓未曾去過無垢山莊,也不知連少主其人,從莊園戶主一個姓氏上,是猜不出有何問題的。

  陸小鳳倒是奔波過一趟,還同連少主打過一場,只是他從未提過這個名字,主要還是為了消弭掉乖徒弟對連少主的印象,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說不見就真能見不到。日後慢慢淡忘最好。

  連公子遠遠立在兩人身後的一處屋簷,這份氣定神閑的功夫,實在叫褚七嘆服,若他沒猜錯,從出現在杭州城內起,少主便已做好了算計,得知那花家小姐極有可能是天珠姑娘後,便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低調將她引出,後以另外的法子,引來花家長輩的關注。

  這中間,少主恰好把握住時機,數日便悄然掌握部分杭州城武者,不曾有過爭鬥挑釁,反而廣行善事,能力和心性顯而易見。

  每一步都仿佛精心策劃好,至於少主為何不便露面,這裡面或許有褚七也不清楚的內涵,但看少主如今的樣子,顯然已經成功了大半。

  「這二人都是什麼身份?」

  「這二人十分有名,藍衣的是花二公子,白衣的那位是花七公子,也是天珠姑娘的父親。」褚七忙道,他已看到少主眼中微微明亮,目光落在那白衣人身上,像是仔細打量一番。

  連少主心中雖覺得有些不妥,卻只能任其發展,他當初對小姑娘提起護甲時,目的並不單純,只有這樣他才得以進入花家長輩的視線,但他也明白,最初得知此事的,最有可能是花姑娘的父母。

  然而聽說花姑娘的父親,和對方的師父陸小鳳是至交好友,他相信陸小鳳不會特意在這個世界提起他的名字,但他也不敢保證,花七公子會否把今日一事告之陸小鳳。

  這樣一來,他的存在依然會被陸小鳳抵制,等於最近做的準備完全作廢,十分麻煩。


第三十八章

  默望著兩人背影,連少主心中靜靜想,卻仍未有半分急躁。

  他是在賭,但賭也有幾分勝算,他實際認為,陸小鳳得知此事的可能性不大。花家畢竟世代富豪,而非普通武林世家,家中若有女兒,必定極為重視閨譽,不會在外言談。

  花燈節前夕,莊園的守衛果然收到花家請帖,這帖子來得十分奔波,幾乎陸續驚動花家幾個長輩,後經花二公子客觀分析一番,花七公子也沉默不語後,花老爺子便拍板將請帖發出。花家會議十分隱秘,就連在花家,知道的人也不多。

  但不得不說,連少主的確先眾位青年俊傑一步,在花家長輩面前,刷足了存在感。從上至下的男性長輩,基本都對連這個姓氏頗有印象,且除去花二公子,其中也有幾人,十分嘆服他的手段,好感頓生。

  褚七接到花家請帖時,心中對少主的敬畏已突破天際,若非這花姑娘家世實在太好,換了一般女子,遇到少主這等心智,早已如困甕中,只等嫁人。可惜不是。

  不過並無關係。他原先只覺得少主在這邊開趿,一定舉步維艱,後來慢慢天開一線,直到如今勢力已固的地步,都在少主預料之中,這本已非他能想像,他或許也足夠聰明,卻自覺比不得少主的策算無遺,只需緊跟步伐,日後自能成事。

  花燈已掛了滿街,甚至河中都陸續停泊著船隻,往下放著蓮花燈。

  未至花燈節,這些花燈並未點燃,然而人若走在街上體會這喜慶之意,已覺得深受感染。

  毓秀山莊外圍觀者甚眾,那街頭至對正門的一條路上,卻只有馬車和馬隊通行,其中花家姻親世族遞上請帖,由門房唱名,往日不可得見的人物,今天倒能見了個全,這叫杭州城中百姓十分激動,有些人一輩子未出過杭州,實在想見一見江湖中的成名人物。

  「原來方才進去的便是峨眉這一代大弟子蘇若英,聽說去年便劍敗十三盜匪,未想還是個少年人啊……」

  「畢竟還是少年,日後成長起來,也十分恐怖,我看這常家鏢局少主也是不凡,得他父親真傳,比之蘇若英也無不及,只是年歲大了些,論資質是不行的……」

  「我遠遠瞧見許多白裳之人趕到。」

  圍觀百姓心中一震,已扭頭往路頭看去,果然見許多白裳之人策馬而來,其中一輛馬車,只看車外裝飾便已知價值千金,更不必提車內是何等奢靡,穿白衣的絕世劍客,世所承認的只有兩個,一個在萬梅山莊,一個在白雲城,而能有一群人穿白裳且十分有風度的,也只有在後者。

  「莫非是白雲城中人?」

  「可是白雲城少主葉檀?那白雲城的海島十分遙遠,不知趕路用過多長時間,實在心意十足!」

  那馬車行至毓秀山莊正門,其中以女子遞上請帖,車中便有一人緩步而下,氣質高貴,面容也實在說不出的俊秀,他腰間有一柄劍,收於劍鞘中,仿佛和他的人一般內斂,但倘若不經意看到他烏黑的眼睛,那淩然的氣息便已隔空攝來,好像萬年不破的堅冰。

  他走出後,這條人馬絡繹不絕的路上,已無人關注再肯其他,這是人們心中的白雲城少主,已被許多人揣摩千萬遍,但真正見到時,才發現,竟是這樣的。

  就連剛才下馬幾乎要走進正門的蘇若英也停下腳步,向著身後看來,他眼中十分明亮,那其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顯然戰意十足。仿佛若非此處是花家主人大壽,他已決意要上前領教。他是峨眉的傳人,也是峨眉劍道的傳人,或許白雲城的劍法已似鬼若仙,他也渴求酣暢淋漓比試一場。

  一時寂靜。

  此時一隊人馬不疾不徐踏踏而來,聽來只有十幾人,比白雲城侍衛半數還不如,但這隊馬蹄聲卻十分清晰,杭州城百姓北京繞的一部分轉眼看去,漸漸許多人也轉眼看去。

  那馬蹄聲越發逼近,白雲城少主平靜的向後轉身,蘇若英也立在原地望向路頭,他眼中已出現一隊玄衣勁裝武者策馬而來,這幾人顯然不足以引起注目,但那為首一人,蘇若英看到時已驀地一驚,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樣平靜的神態,仿佛已見多了世面,沉穩持重,此人是誰?

  峨眉是江湖大派,或許在掌門獨孤一鶴和數個親傳弟子相繼離世後,曾一蹶不振,但大派畢竟有其底蘊,不過十數年的時間,便再次興起。即便比不過往昔,也不容人忽視。

  蘇若英作為這一代親傳弟子,對江湖勢力了若指掌,他卻發現,從未見過眼前之人的畫像。

  是新近出現之人?還是峨眉情報不夠完全?

  同一時間,各門各派扔留在門外的弟子,也將目光轉向這一處,心中與蘇若英一般,同樣十分奇異。

  那青衣公子滿身儒雅,目光溫和,仿佛更像個讀書人,可誰也不敢將他當做讀書人,只因他那十數個氣息淩厲的手下策馬跟隨其後,卻全然掩不住他的存在,甚至已被他比對到黯然失色,便已看出此人,絕非尋常。

  這一隊人馬路過白雲城的馬車時,也紛紛下馬,那青衣公子甫一踏地,葉檀的目光便緊隨而來,落在他手中那柄長劍之上,眼神逐漸柔和,卻驀地爆發出一股比蘇若英上要強烈的戰意,他比蘇若英更能判斷得出,這是高手,不在於對方未曾展現過的武功,只在於對方的眼神。

  一個普通人,或許王公貴胃能有那樣高貴的眼神,但絕不會有溫和中潛藏著孤傲的神態,這樣的神態他太過熟悉,這讓他身體也沸騰起來。

  「你也使劍?」葉檀上前一步。

  手下還未遞出請帖,想不到一有人找過來,青衣公子看他一眼,對方標識性太強,十個人也能大抵判斷出他的身份。青衣公子點頭。

  「可敢與我一戰?」葉檀道。

  這一次,青衣公子目光雖平靜,卻愈發認真看他一眼,發現對方也只是個十五歲少年,十五歲的年紀,他以往也見過不少,確實有不少總在衝動。他沉默片刻,含笑道:「不願。」

  葉檀道:「為何?」

  「我來此,並非為比劍。」他微微一笑,何況他心知,這白雲城少主,正是花姑娘外家的兒子,若有損傷,於他不利。

  葉檀皺起眉,見他已走向毓秀山莊,這才想到今日來此是為祝壽,確實並非比劍的好時機。

  褚七已將請帖送還,那毓秀山莊的管家看過一眼,眼中有些驚異,他曾見過這張請帖的,花老爺子猶豫再三才將其發出,未想眼前這人便是……這連公子,和他花家七公子,竟有幾分相似之處,管家恍惚片刻,才含笑道:「原來是連公子,請帖無誤,酒席已備好,快請進!」

  管家大聲報了姓氏,這連姓在江湖中,實在沒那麼起眼,花家廳中眾人聽過一遍,心中毫無印象,並不在意。

  但花二公子等人手中動作一頓,下意識往廳外望,心中思索這連公子,可正是那請帖中的連公子?或者,請帖雖已送到,但這次前來的,可正是那莊園戶主連公子?

  花滿樓卻不曾轉頭,而是十分鎮靜地看向坐在身側的花天珠,發覺對方在聽到這一道聲音後,神色微微怔了怔,仿佛有些遲疑此事真假,但很快便扭過頭去,眼中已十分期待地看向廳外。

  花滿樓無奈的一笑,心下暗歎,他果然並非杞人憂天,這小傢伙的反應,已說明了問題。

  他這邊心中委實複雜,旁邊的妻子卻好奇道:「你今日總盯著她瞧,這時又歎氣,可有甚麼不對?」

  「我先前對你猜測,小傢伙或許心有所屬,今日那人已來了。」他這般說道,兩人一齊抬頭,便瞧見廳外確實由僕從引進一人,那人雖逆著光,卻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眉眼溫和。


第三十九章

  花家壽宴只正廳便已人數逾百,其中小輩所占其三,也有二三十人,個頂個的武林俊傑,有些甚至早已闖出名頭。

  但真正一出場就吸引過花家長輩目光的,可以說從頭至尾,也只有連少主一人,刷過臉和沒刷過,本質截然不同。一見之下,衝突十分大,在花家長輩眼中,這一個頗有手段的年輕人,必定或如葉檀那般看過一眼只覺得滿身鋒利,到處棱角,但對面的人不同,他氣質溫和,面上幾分淺笑,眼睛黝黑深如幽潭,讓人一見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雖然稍顯年輕了些,卻絕非普通年輕人,若非有一定閱歷,絕不會這樣平和。

  然而花家之人也紛紛苦笑一聲。

  連大爺們兒都有這種感覺。

  也難怪會得小姑娘喜歡。

  他們今日才算是知道緣由了,與同齡人相比,對方的確勝出一大籌。

  花二公子長笑一聲,當先而起,他已是壯年之人,再不復年輕時候,舉足之間卻依然七分風華,另外三分在於風骨和貴氣,許多人看著他一陣恍惚,或許花家之人一向低調,卻絕不會平庸,想是天生的定律,花二公子走近打量一番,拱手歎道:「早就聽聞杭州城中,出了連公子這等少年英才,短短數日便做出一番成就,花某自歎弗如。」

  連少主回禮道:「不敢當。江湖朋友給份薄面,不值一提。」

  花二公子對他印象極好,可以說,自從查到對方的資料,他已大約揣摩出,此人行事縝密,若是從商,必定十分恐怖,他年紀越大,越發惜才,才怎麼看對方都覺得好。不過,花家三代只一個女孩,只他一人覺得好,卻無甚大用。

  「連少主,可否到偏廳一敘。」花二公子笑道,他本是不清楚這連公子的來歷,當然他如今也不甚清楚,但曾又路過的乞丐聽到,那連公子的手下,曾稱其少主,這稱呼並不令他如何震驚,只因他早已知道,對方背景絕對不小。但叫他吃驚的是,在他掌握的消息中,並無一世家的少主姓連,或容貌和連公子相似。

  他今日吐出這一句,實際也是試探,並且或許有幾分想要看一看,對方暴露後略顯無措的表情,可惜沒有成功。

  連少主並無詫異之色,反而平靜一笑,點點頭,「客隨主便。」

  大廳中依然有人陸續進入,連少主之後,那白雲城少主也隨後而至,頓時引去不少目光,只他對外不理不睬,反倒一隻乾淨整齊的手搭在隨身長劍,只在花家長輩前來時,才露出幾分微笑,顯出少年心性。

  這邊雖已少有人注目,但依然有數道目光看過來,花二公子轉身走向偏廳,連少主在廳中掃視一周,與席間少女對視一眼,原本的笑意加深,神色也柔和下來。

  小姑娘眼中十分明亮,若非此處人多,她定要忍不住揮一揮手,她本以為連少主得了護甲後,了卻一段執念,便已回去,未想他經還在,這叫她心中難免愉悅,卻也不知這份愉悅來自何處,大約……有朋自遠方來,便是這樣一種快樂。

  只是,二叔為何對連少主這般親熱,莫非連少主留在此地,已做起生意?恰好與二叔見面,發現對方才華驚人,頓覺惺惺相惜?花天珠收回思緒,盯著桌上的菜肴,一時心思已不在此處,只隱隱聽到她娘小聲說:「不管那人如何,她喜歡便好啦。」

  她懵懂的轉過臉,見爹娘已不再談話,少了一位連公子的壽宴與原先並無差別,誰也不會去特意關注,直到花老爺子笑眯眯地入場後,氣氛愈發熱鬧起來,只是如今時辰不到,祝壽仍需延後些,武林中人三兩聚在一處,花老爺子也和好友互作打趣,看得出老人家年歲不少,身體卻還硬朗。

  自從十六年前鐵鞋大盜秘密揭穿,眾人才知一向為花老爺子調理身體的藥俠宋問草是另一個鐵鞋大盜,好在對方當日便被擊殺,花老爺子經過多年調養,也恢復過來,才有今日盛景。

  管家認真和門房在一處鑒定請帖,送進一批又一批武林人士,杭州城圍觀百姓已漸漸散去,那延後而來之人也越發的少,收下眼前最後一人的帖子,管家身上已出了汗,他拿袖抹過額頭,餘光卻瞧見對面立著一道人影,也不知那人站了多久,並不顯眼,仿佛十分沉默,許多正在忙碌之人,幾乎一眼掃去也極少發現。

  只是管家再次一看,卻倒吸一口涼氣,那人的臉……

  「原是故人之處。」那人手中不知何時拿過一份請帖,對著那請帖中的人名語氣有些奇異,似乎有所追憶,語氣飄忽:「那白衣女娃,當年不情不願心有所屬,到如今還欠我一兒媳。今日她家中齊聚,倒正好瞧一瞧,她可還有一女作為償還?」

  管家幾乎聽不清這人的聲音,他眼中一花,對面已空無一人,涼風掃卷枯枝上的花燈,瞬間搖曳而起。若換做一般人,大約會覺得看晃了眼,但這毓秀山莊的管家時常接待武林人士,或許功夫不高,眼界卻不低,稍作思量便知事必有妖,連忙派人通知花家幾位公子。

  只是那小廝趕至半路,廳中已喧嘩而起,他不知發生何事,硬著頭皮往正廳處跑,未至門外便已瞧見有三人於半空中相鬥,打得難捨難分。

  其中兩人正是花七公子和七夫人,二人擊劍相合,出手淩厲,招式十分精妙,似乎全無破綻,早知花七公子和七夫人有一身好武藝,可真正見過他二人使出全力的,沒有幾人。

  而那另一人卻不疾不徐,仿佛有一門奇功,和正經武功並非一個體系,卻十分厲害。這人通身墨金衣袍,身材與異域之人一般挺拔,面上卻全然看不清容貌,只仿佛隔在一層雲霧裡,長髮也灰黑交雜,看不出年紀,卻也有這般恐怖武功,知只怕歲數不小。

  他單手托著一昏厥過去的小姑娘,應對夫妻二人聯手,也遊刃有餘,在場眾人誰也不知他到了何種地步,好在這人並無傷人之意,且顯然與花七公子及其夫人熟識。

  片刻後只聽那花七夫人冷聲道:「玉羅刹,你我有何仇怨,自行解決便是,何必要禍及後人,今日你若搶我女兒,我必殺你魔教弟子。」

  「我路過此地,有些熟悉,便突然記起你當年逃脫,卻還欠我一個兒媳,今日我將她擄走,卻不會傷她性命。」那墨金衣袍之人並非因對方的威脅動容,只緩緩道,仿佛說的極有道理。

  花滿樓凝神道:「前輩莫要說笑,我幼女不過十六之齡,與你那兒子只怕相差深遠,況且,我是她父親,她若不喜歡甚麼人,誰也不可強求。」

  玉羅刹看他一眼,點了點頭,忽然一笑:「你二人倒是不曾變過。且若是聯手使那合計劍法,也十分厲害,不愧是那兩人的徒弟……只是那兩人已出海不知去往何處,這一次卻難對你等相助。只這小姑娘和龍姑娘那時不同,她並無心儀之人,我將她擄走,她往後卻未嘗不願做我兒媳。」

  花二公子踏出偏廳後,便瞧見眼前這一幕,一時怔住,自他身旁卻走出一人,「前輩,你來得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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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玉羅刹有些奇異的看向他,大約有些不信,天下沒有這樣巧合的事,他方一提到這小姑娘無心儀之人,對方的未婚夫便自行蹦出來,換了誰和他換位相處,這時只怕也不會信,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莫非你覺得,我會這樣好騙?」

  連少主微微一笑:「我或許有騙你的動機,畢竟花小姐值得我這樣的年輕人費盡心思求娶,但這件事我說了不算,我是花小姐的未婚夫,或不是,花二公子心知肚明,他至今可有一言半語的反駁?」

  花二公子:「……」

  「或許你這時又說,我與他串通一氣,只為解救花小姐,但我聽你口音偏向西域人,顯然你並非中原人,或極少身處中原,所以不知中原未出閣的女子閨譽實為重要,我這時說的若是謊話,豈非害了人家?就算我要以此與花二公子串通,他也不會同意。」連少主又道。

  「此言有理。」不少人紛紛點頭,似乎十分認可連少主這一番話。

  花二公子神色微僵,他發覺眼下自己是洗不乾淨了,但他心中又不得不承認,這年輕人十分睿智。

  先前一番話若能救下小侄女,花家也不一定將小侄女許給他,但對方往後一席話出口,基本已坐實花家孫女婿的身份,且這一身份迅速得到武林人士認可。

  「你好像很聰明。」玉羅刹盯視他好一會兒,接著說:「你試圖在努力說服我,但你終究只活了二十多年,而我是你的數倍,人老成精,可不僅是一句俚語。你也非常有勇氣……你應該知道我是甚麼人,就算不知,方才也該見過我的武功,但你依然肯站出來,已超出許多年輕人不知一籌。」

  此言一出,他口中的許多年輕人,已有人沉默,已有人低頭,或僅有幾人盯視連少主,認為名聲為他所害。

  連少主淡淡道:「不敢當。前輩手中之人,確是在下未婚妻子,自然不幹他人何事。」

  玉羅刹輕歎:「我的確分辨不出你所言真假,我心中覺得不妥,但你仿佛與我手中這丫頭十分相熟,或她對你十分重要,否則這場中,也不會只你一人率先出言。不過,就算你是她未婚夫婿,若只是你一腔熱血,她對你並無感情,我依然要將她搶來做兒媳,我非常欣賞你,但也僅限於此。」

  連少主:「哦?」

  「我打算將你二人一併帶走,待她清醒後,我便看得出,你是否真的是她未婚夫婿。只是你或許武功不錯,卻全然及不上我,若我哪一日突然見你不順眼,你只怕性命不保。」玉羅刹話中的殺意清晰可見,叫不少武功不濟的年輕人都有些驚恐,他忍不住笑道,「這樣你還敢隨我去嗎?」

  「有何不敢?」連少主十分平靜,他想了想,又似乎別有意味的笑道:「不過連某的性命,倒是不牢前輩操心,若論還有幾年好活,我自然不敢與前輩的年歲相比。」

  玉羅刹被他反聲擠兌人易衰老命不久矣,卻連聲大笑起來,「好有意思!」他這樣說道,人已振衣出手,反臂抓住連少主,帶著兩人速度不減,從花家陣勢中脫困而出。

  或者這樣的陣勢,本身對他來說威脅不大,或許唯有花滿樓和小龍女的合擊劍術才可對他有所阻礙,但也僅是阻礙。

  花天珠清醒時,發現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糟糕,幾乎在她睜眼前,她便已嗅到一種……十分熟悉的味道。

  托她嗅覺靈敏的福,她仍然記得,曾經有那麼一日,接連一天一夜嗅著這一股清淡的味道入睡,仿佛那時的以天為被,也不再寒冷。如今她不必思索,片刻便已意識到,自己十分安全。

  她縮在這人懷裡,身下是一輛疾馳的馬車,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是,她並非第一次和這人乘坐馬車,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男人胸口柔軟的衣料蹭在她臉頰,本該如精美雕刻一般置於劍柄的雙手,一隻還過她脖頸落在她右臂,另一隻虛搭在她腰間,那一根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分明只是平常溫度,隔著一層衣料觸在她身上,卻叫她頓時覺得,此刻如置身火爐一般。

  小姑娘裝睡片刻,心中思索一番,大約猜出幾分隱秘,她緩緩睜眼,目光落在對方細心打理過的下頷,接著看到連少主閉目養神的臉。

  果然是連少主。

  但連少主素來是君子,她今日也不曾發寒症,對方這樣自然的抱著她,一定有這樣做的道理,所以她醒來第一時間,只在思索,並非立即保持距離。

  不過她身體一動,抱她之人自然也感受得到,連少主也從入定中醒來,低頭看她一眼,柔聲道:「你覺得如何?可好些了?」

  對方語氣太過親昵,小姑娘眨了下眼,嗓子有些沙啞,便扭頭咳了一聲。

  再回過頭來,張開嘴還未說出一句話,連少主便已護著她的腰背壓下來。

  他黝黑的眼睛只瞧過她一眼便已閉緊,單薄的嘴唇在她唇舌輕允片刻,叫她心中咚然大跳,也並非只有驚嚇,還帶著幾分她也分不清的緊張情緒,恨不得立即跳出喉嚨。

  這仿佛做夢一樣的空間,和仿佛做夢一樣的人,以及動作,都叫她十分懷疑自己是否還未清醒,但現實又將她拉回原地。她眼前確實是連少主,如假包換。

  她還未反應的及,那馬車外便傳來一道清晰地冷哼。

  車內聲音不大,但在外若有高手,自然能聽得見車中發生過何事,這冷哼之人,氣息沉底,必定不會多麼開心。

  她心中一凜,大約已明白連少主因何反常,她仍是記得的,在花家宴會之上,有人當面將她擊暈,那人武功神鬼莫測,幾乎已不在武學之流,更類似異域之術。

  若此人心懷惡意,他二人只怕都活不過明日,說起來,那人的目標該是她一人,不知為何累及連少主,叫她心中愧疚。

  她雖不知如何配合連少主,只能在對方親吻過後,小心翼翼恢復好原先的坐姿,任由對方親昵相擁。

  她心中雖強自鎮定,臉頰卻不由泛紅,扣在他衣襟的手指,也有些僵硬緊縮。

  她畢竟年紀不大,且從未被人親吻過,這樣的接觸,仿佛是燒透她的一把火,要將她灼燒殆盡。

  連少主抱穩她,實際他早已有過抱住小姑娘的經驗,這時在昏暗的馬車中,他眼中十分明亮,對她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豎在唇間,示意她不要出聲。

  「有人非要追究你我是何關係,我便叫他瞧一瞧,你我,到底是何關係。」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那馬車外再次傳來一記冷笑,這一次有人掀起車簾,入目是個臉頰遮在雲霧中的男人,他通身墨金衣袍,長發黑灰交雜,花天珠一眼便認得出,這人正是宴會中對自己出手之人,也不知對方是何企圖。

  玉羅刹再是不信,此刻也有些懷疑自己先前的猜測了,他感覺得出這年輕人一定認得花家這丫頭,卻不料二人真仿佛是即將要結親的關係。

  他若非路過花家,也想不到十幾年前的一樁往日,因此他不過是心中念頭移動,也並非一定要這花家丫頭做自己兒媳,他在花家院中便已想過,且不說這小丫頭是否願意,他那兒子,只怕是不願的。

  他只是覺得,這年輕人十分有趣,莫非真能為個女人,連性命都不顧?他近來閑得很,真想瞧一瞧,對方到底能做到何種地步。

  卻不料,且不論兩人是否未婚夫妻,這年輕人確實魄力十足,直接在馬車中演了這麼一出,叫他心覺被挑釁,卻也感到十分可笑。

  他若真要將那小姑娘做兒媳,莫非還外帶另一個男人?十幾年前的錯誤他豈會再犯第二次?當他傻了嗎。


第四十一章

  可惜這年輕人的先發制人,叫玉羅刹戲未看夠。

  大約那花家小姑娘也從他動作中覺出幾分不對,二人表現得,比未婚妻夫還要親密,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玉羅刹的考驗已全然被破。

  車內兩人也各有想法,花天珠在家宴中只見過玉羅刹一面,後已被突襲昏厥,也因此那短短一瞬間,猜不出對方的身份,但此刻這人一手掀起車簾,車外光線十足,卻看不行這人的面目,叫小姑娘驀地想起武林中一位成名已久的前輩。

  只是這人卻並非德高望重,而是以武功奇詭、深不可測而聞名,小姑娘皺起眉,細心看他片刻,轉頭小聲對連少主道:「若我不曾料錯,這人便是西方魔教玉教主。」

  「我聽人叫他玉羅刹。」連少主點點頭,他來杭州的日子不多,就算打探到不少江湖消息,也不如花天珠所知全面,兩人這一次倒是完全顛倒過來。

  「那便是了,西方魔教教徒甚眾,勢力龐大,但最為可怕的便是這位玉教主,此人成名已久,大約我師父也有所不如。我所知一切也只是聽說,未想今日便見到此人。」小姑娘語氣頗為無奈,這樣傳說中的人物竟也找上門來,她該去廟中多燒柱香了。

  兩人交談雖已壓低聲音,但也僅是如此。是因他二人心中也清楚,即便傳音入密,也難保不會被為玉羅刹所知,不如放開些,反而更為輕鬆。

  連少主看向玉羅刹,「眼見為實,前輩如今已見到,連某與未婚妻子感情甚篤,不知前輩可否放我二人離去?」

  「不錯。」玉羅刹點點頭,「但我也說過,若我哪一日瞧你不順眼,你只怕性命不保。我眼下瞧你十分不順眼,這便將你殺了,再放這女娃娃離開。」

  這一句話出,連少主還未有反應,他懷中的小姑娘已心中一震,心道連少主不知這玉羅刹代表著什麼,她卻是明白的,若對這人認真起來,這世上有多少人能逃脫其手下?

  只是連少主似乎感受到小姑娘的激動,緊扣她腰肢,這時說道:「玉教主,你可敢與我打個賭?你武功精深,內力更是比我這樣的年輕人不知如何深厚,殺我一人於你而言十分簡單,但你先搶我未婚妻子,後要和我動手,這未免有些不公平,也實在無趣。」

  玉羅刹道:「哦?」

  他起了興致:「是有些無趣,你有甚麼說法?」

  「我武功不如你,行走山林的本事卻比你強些,你將我二人放在杭州城外的密林中,半刻鐘後你若追得上我二人便隨你處置,若追不上,你便收手離開。」連少主笑了笑,「你意下如何?」

  玉羅刹沉吟,花天珠心中也十分期待,認為連少主此法甚好,若他身上有那一對合璧,往杭州城外的密林中一躲,玉羅刹必定再也尋不到人。

  「尚可。」不過玉羅刹卻道馬車已離開杭州,沒必要為一點小事返航,再者,他見這年輕人口中指定了地點,認為其中必定有詐,他雖不怕,卻不喜別人對他用手段。

  小姑娘心下一沉。

  「無妨。那便就近選一處。」連少主看似不以為意,他將小姑娘放在車內,起身越過車簾,冷眼朝著四處看去,目光在遠處的一座山上定住,目光驟然淩厲:「這一座山如何?」

  玉羅刹李立在他身側,遙望那座山上的建築,眼中神色略有變化,只是他面目遮在雲霧中,旁人是瞧不見的,他淡淡說:「就在此山。」

  兩人仿佛達成一致,一人回歸車內,一人在外靜立,馬車卻疾馳向著那座山下前行。那山十分朦朧,看起來在視線的盡頭,卻十分遙遠。

  漸漸地,不知走過幾日,山腳下也能見到一兩戶人家,後來越來越多人口中提起萬梅山莊,直到馬車停在山路後,連少主才知,原來此處便是一大江湖世家,萬梅山莊。

  聽聞劍神西門吹雪便在莊中,只是這與他無甚關係,玉羅刹或許認為,他當日提及杭州城外的密林中會有幾分算計,但卻不知,他選來這座山,也是別有目的。

  花天珠緊跟在連少主身側,望向山上的建築,以為連少主選中此山,是來尋求萬梅山莊相助的,她眼中恢復幾分神采,輕聲道:「我總算知你為何選這一座山了,有萬梅山莊坐鎮,那玉教主也該是不敢亂來的。也不知西門叔叔,可打得過這玉教主。」

  「你認得西門莊主?」連少主側頭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只是我並非來找此人。」他已十分習慣地牽起小姑娘的手,兩人在玉羅刹眼前扮起親近來格外順利,只因和對方並非陌生人,相反已十分熟悉。

  「怎麼說?」花天珠好奇道,她本以為連少主是從二叔那裡得知花家與西門山莊的交情,才選的萬梅山莊附近與玉教主打賭,但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

  「西門莊主出手,畢竟是外力,就算對方幫過一次,勉強助你我得勝,玉教主也不會承認。」連少主看得出這玉羅刹的性情。

  「是這個道理。」小姑娘點點頭。

  「所以今日只好拿出真本事,你我二人也好趁此機會逃出生天。」連少主淡淡道,語氣十分平靜,好像已將玉教主踩在腳下。

  小姑娘忍不住笑出聲來。

  山上仍有積雪,三人路過萬梅山莊時,遠遠依稀看到幾點紅梅,只是除去玉教主,另外兩人都無欣賞的興致,只朝著山后的林中走去。越過整座山莊,玉教主停在原地,「我在此等候一刻鐘。」

  「恭候。」連少主抱拳回禮,牽著小姑娘的手不緊不慢走進林間。

  花天珠來過萬梅山莊,且不止一次,卻不曾來過這後山,一踏入只覺陷入迷宮中般,四處瞧著分明沒有正規道路可走,「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我們可要立即下山?」

  「不必。」連少主道。

  「你可信我?」

  「當然。」

  連少主笑了笑,眼中十分明亮,「我對此地,十分熟悉,且這一出山峰,和杭州城的密林,於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往這邊走。」他未等小姑娘理解這句話,已帶著人轉了個方向。

  他似乎直覺極准,認清一個位置不停疾走,不過片刻眼前便出現一層薄霧。

  遠處有人在林中練劍,那劍招看不出起手,劍勢也格外恐怖。

  再向後看,墨金衣袍的玉教主已輕功騰躍而來,連少主淡淡看他一眼,又掃過那林中練劍之人,伸手將小姑娘抱在懷中,也振衣而起,忽的便消失不見。

  薄霧逐漸消散開,眼前林地空無一人,再往前是一處懸崖,若是普通人因霧氣踏空墜入懸崖,也並非不可能,但換做習武之人,只怕不會煩這樣的錯誤。

  玉羅刹神色驚疑立在原地,他見到那兩人站在這處薄霧裡,不可能憑空消失,若非是障眼法,只有一種可能,是二人藏身懸崖之下。

  那年輕人心智可不簡單,玉羅刹從不認為對方隨手選的這一座山,便當真是十分隨意的選擇,他必定在選中那一刻,便已有了逃脫的辦法,只是能否真正脫身,還要憑他本事。

  男人皺起眉,驀地抬頭看了眼遠處已即將收劍的白衣人影,隨後帶著滿心疑慮,倏地騰身而起,他身影急劇墜落,如鷹鵬展翅般墜入懸崖。

  墨金衣袍獵獵飛起,他不斷踏在崖壁突出的石塊,這樣巡視片刻,卻始終無法發現一道身影。

  十分古怪。

  崖上霧氣已消,恢復山崖原本的面貌,白衣持劍人路過此地,他面色平靜,眼神淡漠掃視一眼,似乎並不十分關注有外人進入此地,只是他方才見那片薄霧中,莫名有道人影……叫他覺得有些熟悉。

  白衣人凝神駐足片刻,隨後轉身向山莊走去。


第四十二章

  萬梅山莊所在的這座山,玉羅刹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他對此地了若指掌,連少主當初選擇此地時,或許心中自有思量,玉羅刹猜到積分,卻不會放心上。

  只因不論對方有何手段,想必都不會料到,他身為西方魔教的教主,卻對萬梅山莊附近的山峰如此熟悉。

  玉羅刹數十年前便是同輩之中佼佼者,能達到人上之人的地位,需要的心智絕對不低,再往前推幾十年,他武功還不曾有這樣的境界,那時說他是狡詐如狐也不為過。

  玉教主顯然不會是過於自大之人。先前能夠認同連少主自主選擇的地點,更多是因為有十分把握,對方不會逃出他手心。

  可他失算了。

  徹底失算了。

  並且失算的沒頭沒腦。

  那姓連的年輕人帶著他未婚妻子,兩人不疾不徐走過一段路,就在懸崖邊上消失不見。

  要玉羅刹相信這兩人是心知走投無路最終決定跳崖損命,簡直是將他當做傻子看。自從在花家宴會上和那連少主打過一次照面,玉羅刹便知此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同一類人。

  為達目的,手段盡出。就算絕無生機,也不會自行了斷。這一點,從連少主提議前往杭州城密林,或看似隨意一指來到萬梅山莊外的山峰,便已顯露得出。

  何況崖下並無屍身。

  玉羅刹心中嘖嘖稱奇,他小瞧了天下年輕人,武功第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驚才絕豔的年輕人、能夠將高自己數個階段的前輩,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也不生氣,在崖下借力跳上崖頂,發出一道別有意味的笑聲。自然是非常有意思的,那年輕人究竟用了甚麼手段,從崖上消失?

  怪力亂神不可信。那薄霧來的也古怪,玉羅刹瞧著不像是障眼法,但世界之大,若非真有某種障眼法,叫他瞧不出虛實?

  玉羅刹足下踏著一層薄雪,往開滿梅花之地走去,他路過萬梅山莊時,那正走近大門的白衣人停下腳步,轉向身後看過一眼,玉羅刹平靜於他對視一眼。

  白衣人默不作聲,目光在對方看不清面目的臉上停頓片刻,身上卻忽的騰起一道戰意。

  花家宴會時,杭州人曾見到在毓秀山莊外見過蘇若英的戰意,但若與後來葉檀的戰意相比,前者顯然弱多了,但倘若那時圍觀之眾這一刻身處萬梅山莊,必定會發覺,單輪澎湃的戰意,前兩者或許能叫人心中一凜,卻絕沒有眼下這樣,叫人頭皮發麻,毫毛直豎,幾乎武功略有不濟之人已該震驚到起滿了雞皮疙瘩。

  這才是劍神的魅力所在。

  二者白衣人顯然就是萬梅山莊的劍神,傳說中已打算與那柄烏鞘長劍相守一生的西門吹雪,這人十多年前還像個人,但如今更像一塊冰。

  沒有人知道眼下他的劍道達到何種地步。

  玉羅刹有些沉默,落在雲霧後的神色委實有些複雜,他沉吟半晌,不曾接受白衣人的挑戰,反而身形如鬼魅般飄忽,一步邁出好遠。那連姓年輕人,選的也算是好地方,若那二人往萬梅山莊中一躲,將西門吹雪推出來,他難說還會否再次出手。

  只是這顯然是在作弊,他將來或許仍會找那二人的麻煩,那年輕人似乎也已想到,竟換了種法子逃脫,叫他心服口服地賭輸了。

  當真是狡詐。

  此刻在心中想到連少主狡詐之人,不僅是玉教主,前來杭州城為花老爺子祝壽的陸小鳳也如腦子被人錘了一拳,這時有些發懵。

  他剛剛結束江湖上一個大案,來時稍晚了些,便聽說西方魔教玉教主,莫名其妙來到中原,還在花家宴會大鬧一場。

  但他方才可有聽錯?小徒弟被玉羅刹抓去做兒媳不算,忽然又有一連姓年輕人站出,說道小徒弟是她未婚妻,如此爭辯一二,兩人都跟著玉羅刹消失了。

  莫非那年輕人會是連少主?

  陸小鳳實在不願多想,但事情太過巧合,叫他忍不住覺得,那年輕人便是無垢山莊的連少主。他的直覺出奇敏銳,儘管知道太過離譜,但有時候巧合太多,便就是真相。

  「你同我說一說,那連姓年輕人,長得什麼模樣?」陸小鳳神色凝重起來,見大廳中人仍未四處打探的消息,十分苦惱,便悄聲對花滿樓問道。

  花滿樓對連少主關注許久,自然說得出對方是何長相,隨後歎道:「我見他行為端方、舉止不凡,是個君子。」女兒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至少除去護甲一事實在叫他心中複雜,後來一見,他對此人感官並不算壞。

  「老二,這連少主到底是何人?你既十分贊成他做我花家孫女婿,可曾對他身份有所探知?」花家大公子如今也年過半百,養氣功夫一流,但此時也顧不上淡然。

  「說起來,二哥你怎自作主張,將侄女許配給那連少主?他第一次上門,兩個考驗也不曾受過,往後未免不夠珍惜。」花三公子對二哥顯然有些不滿。

  花二公子歎口氣,他何時贊成過?不過是當時情況緊急,不得不預設罷了。他痛苦地咽下心裡話,擺擺手:「別的先不提,如今你我找不到玉羅刹,只能依靠此人,卻不知他可有帶小侄女逃脫的運氣?」

  「運氣倒不儘然,倘若這連姓年輕人,是我認得的那一位,或許真有可能帶著小徒弟,從玉教主手中脫身而出。」陸小鳳這時已聽過花滿樓的描述,基本確定連少主再無第二人,想到一夜被滅的陸家,他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涼意,但也正因如此,擁有這樣的手段,此人帶走花天珠的機率不小。

  花老爺子坐在一邊生悶氣,此時見陸小鳳出言,不有精神一震,他心知陸小鳳雖也喜歡開玩笑,但這種時候一開口必定所言不虛。

  花老爺子道:「怎麼說?」

  「這人的來歷關係一段隱秘,我知道,卻不好說。你們也不要認為他像個君子,便格外古板。實則但我親眼見過,此人的聰明程度,可以說策算無遺,若非機緣巧合,我也很難發現此人的恐怖之處,那玉教主或許武功絕世,但倘若不能再心計上與之持平,他二人早晚能夠回來。」

  此言一出,花老爺子率先放心了,陸小鳳的直覺向來很准,這種直覺,他的朋友都知道,花老爺子也曾聽說過。

  但是,如果連少主能將玉羅刹也算於鼓掌之間,顯然更是可怕,陸小鳳皺起眉,默默思索,並不如大廳中人一樣樂觀。他們這樣高興,是沒見過另一個世界的陸家,如何在一夜間十不存七,而後逐漸被無垢山莊蠶食。

  花滿樓敏銳看他一眼,待眾人散開,花滿樓走出花家大廳,路過一處清幽的花園中,才停下腳步,望向陸小鳳道:「方才人多,你話未說全,我看你表情十分煩悶,莫非這連少主有何不對?」

  「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麼。」陸小鳳歎道:「你或許不知這連少主是何人,小傢伙失蹤過半年多,你可還記得她去的那一處世界?她未詳說,我卻是親自去過一趟,那一處世界中有個江湖第一世家無垢山莊,你們口中的連少主,準確的說,不應稱其為少主,而是連莊主。無垢山莊的連莊主。」

  花滿樓已開始沉默。

  「你現在可知我為何忌憚他了?那玉璧就在百花樓,他究竟如何來的,我竟完全想不到。」陸小鳳語氣平靜下來,「這也算並無不妥,但倘若你只知他是君子,卻沒看到此人行事毒辣,若非親眼見到,我也是不信的。」

  陸小鳳將無垢山莊的狀況一說,就見花滿樓臉上的笑意果然變淺許多,他淡淡道:「他所言絕非不對,或許這也是無垢山莊的生存方式,只是我同你一樣,不喜他行事,變不準備給他機會,獨自一人回程,只是我沒料到,他有法子不必通過我,直接前來此地。」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方才那般篤定他一定能帶小傢伙脫身而出,究竟有何根據。」花滿樓平靜道,他聽聞那陸家一事,即使知道就如連少主所言,此為江湖勢力更迭,十分正常。心中也如陸小鳳一般,十分不適。

  小龍女靜靜聽著,見兩人相對沉默,便有些奇道:「只是我瞧他雖然心智可怕,手段也狠毒了些,卻並非甚麼壞人。七童,他能不顧自己,寧願與珠兒一起被那玉羅刹帶走,待他回來,我可要感謝他啦。」

  花滿樓一怔,隨後微微一笑,「你說的不錯。我們總是該感謝他的。」

  陸小鳳也愣住,這事大家親眼所見,誰都看得到,卻沒有細想過,尤其是陸小鳳對連少主不說十分瞭解,卻也掌握了其三分性情,能在玉羅刹眼下挺身而出,實在不像對方的風格。

  可他偏這樣做了。

  陸小鳳苦笑聲,「或許是這樣的道理。如今我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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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玲村附近有一座雪山名叫古花山,如今那山上沒有雪,開滿了鮮花。

  蓬草是村中蓬來藥館館主的老來女,在家中最是嬌寵,只是她最近有一點心事,便接了山中采藥的活計,整日裡翻上翻下。她有一雙健壯的手臂,和修長的腿,臉色微黑,紅撲撲的臉蛋看起來十分健康。

  館主並非阻止她,畢竟夏天比冬天采藥時,要安全的多。蓬草正在賣力從山路向上走,她越發有了心事,就在不久前,她曾見過一個神仙般的人,在此地停駐良久,她以為是做夢,待那人走後,回家總在想,第二日她爬上山,又瞧見了那人。

  這時她也發覺,對方並非是神仙,而是大城池中的公子。她一向聽人提起蘇杭、洛陽以及北地的城池中,出了些什麼樣的人物,卻從未有親眼所見這般直面的認知。那人,長得可真好。

  蓬草心中念著,忍不住向古花山的山峰望了一眼,今日光線太足,明耀耀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只是當她再一眨眼,卻發現那山巔驀地多出兩個人影,蓬草不由一呆。

  這兩道人影,隨著霧氣消散顯露出來,她遠遠瞧著十分清晰,分明是一男一女,如今那女人被男人攔腰抱著,只瞧見一個窈窕的背影,可那男人,蓬草認真瞧了一眼,才發現,正是不久前在此地出現過兩次的公子,然而此刻她可不敢有甚麼妄想了,這樣憑空出現,可絕非是凡人。

  「神仙……」蓬草喃喃道。

  兩人並肩行走,自山巔走下,路過蓬草時男人聽到她的聲音,見她像是長守在此地,他腳步一頓,似乎在考量者何事。但那女人拉他一下,轉頭對蓬草笑了笑:「我們並非神仙,你方才瞧見我們突然出現,只是輕功罷了。你可聽過輕功?江湖上很多人會高明些的輕功的。」

  蓬草遲疑一下,點點頭,她是聽過的。

  隨後她瞧著那兩人的背影,忍不住又看了眼太陽,她聽過那些高來高去的武林人士,原來他們的輕功練到深處,便是這樣的情景。

  花天珠此前便已猜到連少主胸有成竹,卻沒想到,兩人踏在那山崖上,不過一個轉眼,景色便換了個模樣,她身上還穿著厚一些的衣服,頭頂的陽光已成了燙的。

  小姑娘走下山巔後,回顧四周發現景色並不熟悉,莫非他們不是回到無垢山莊的世界,而是又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見連少主神色平靜,才放下心來,不論眼下身在是何處,連少主這樣表現,說明總有回去的方法,或許連少主曾來過此地……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何處?」

  「古花山。」連少主道,「萬梅山莊的位置,恰好就是這一世界中古花山所在,我們去不成杭州密林,卻可以通過那座山回來。」

  「這古花山為何也有奇異之處?」小姑娘奇怪道。

  「你可還記得洞穴主人留下的合璧?其上記載天山六陽掌,但顯然這合璧另有功用,與你先前持有的合璧十分相似,我前往峨眉收存古籍,恰好瞧見一則百年前的野史,其上記載,曾有一來歷不明的李幽的女子,善使烈陽掌法,那掌法形容十分熟悉,我猜應是天山六陽掌。」連少主武學天資不必說,自然是頂尖的,他向來對這天山六陽掌勤練不輟,如今已深有感悟,自然認得出外人對這門掌法的形容。

  花天珠點點頭,這世上至陰和至陽的武功,能創造而出還成功流傳下的,少之又少,每一門都威力極大,這李幽的烈陽掌法,極有可能是天山六陽掌,或者,這李幽,本身就是石洞中的那具女屍。

  連少主接著道:「後李幽不知所蹤。她生前有一婢,那婢女提到薛幽失蹤前,曾對她叮囑若有一日看到薛幽屍體,便帶回古花山,安葬於此地。因此我十分懷疑,李幽若是石洞女,又是你所言那樣的來歷,怎會願意在死後將屍骨安葬在一座普通的山峰之上?我猜這座山,必定不同尋常,甚至極有可能,李幽就是通過這座山來此世界,她後來命小婢盡可能將屍骨安葬在此,大約有一番思量。」連少主說到此處,語氣未有波動,他看向花天珠,「就像你當初一樣,來到不同的世界,總會希望有一日回家。若恰巧那玉璧能帶她回去,她也算重回家鄉,就算不能,她也算葬在離家鄉最近的地方。」

  「不錯。落葉望歸根,是人之常情。」花天珠認同道。

  「於是我來往過一二回,果然叫我在山巔發現些不同。你可還記得,?杭州密林外第一次見面時,你曾向我提到,這密林中下起好大一場霧,你從霧中走出,已迷失了方向。那時我分明也在密林,卻根本看不到霧氣,也就證明了,霧氣本身範圍極小。分明是同一片密林,為何你那裡有,我這裡卻沒有,我心中有些奇怪。」連少主分析道。

  花天珠已十分震驚,她沒想到這樣就遠的話,連少主也能清晰地記住,甚至還認真推敲過一番,找出認為有些奇怪的一點。

  連少主接著道:「後來,在這座古花山的山巔,我再一次看到霧氣,稀奇的是,也只有山巔這一區域會有霧氣,再向外走去,那霧氣便漸漸散了。我猜想這兩者之間的霧氣必定有所相關,於是我做下準備,走上山巔,直到在那崖頂踏空一步,果然到了萬梅山莊附近。」

  小姑娘如今只能點頭,她已說不出話來,為了一個猜想,便這般試驗,也幸虧連少主的武功足夠他兵行險招,不然萬一猜想錯誤,只這一次,性命就該丟了。

  「我以為你對玉教主說起杭州密林,是因你的玉璧也可以在那個地點發揮作用,但現在看來,你或許猜到玉教主不會特意回程去杭州,才提到杭州密林,為的便是放鬆他的警惕,叫他認為你已無招可用,最後一搏只能破罐子破摔。」小姑娘感歎道。

  「不,密林中也可以,我並非你們當地人,掌握的資料不足以確定玉羅刹的性格,所以兩個地點,我都有勝算。」連少主笑道:「你當日走後,我隨周十三一併策馬入林,若是你走不成,便接你回來,那路上我也曾遇到一片霧氣。我那時並未想太多,直到在這古花山上想清緣由,才判斷出,我也可從杭州密林中,進入你的世界。事後稍作試驗,便已證實。」

  花天珠多看他一眼,突然發現玉教主也十分可憐,堂堂西方魔教教主,這是何等的人物,卻被連少主算計的必輸無疑。或者從玉羅刹答應連少主的提議開始,他便已中招。

  小姑娘歎息道:「早該知道的,跟隨莊主行事,遇到任何問題,也根本不必太過擔憂。」

  連少主聽聞此言,對她一笑,這時他眼中凝視著小姑娘,忽然溫聲道:「你就不問我,為何非要下這樣大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嘗試,總算找到你的世界?」

  小姑娘想了想,這點她早便想過了,以前總覺得連少主的執念十分可愛,現在聽到他如此費力琢磨進入另一個世界,這執念未免有些太深了,這樣不太好。

  連少主話音已落,便聽小姑娘說道:「為了那件護甲?」

  連少主凝視她一眼,似乎在思考她是如何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最終深歎了口氣,輕聲道:「你親手縫製的護甲,我確是十分喜歡,只是你不感到奇怪?我若只是為了護甲,那麼收到你送來的護甲後,為何仍願意留在杭州?」

  小姑娘心中一跳,也抬頭和他對視,是啊,為什麼呢,她在花家宴會上見到連少主,也覺得十分驚喜,這人不是早該走了嗎?莫非少主也是十分想念她的?後來更是想要離開前,再最後見她一面?

  這個想法在她心中一閃即逝,卻叫她砰地一下定在原地。

  只為護甲而來,或有一部分也為她而來,兩者都好,她都會感到十分快樂。當然如果只是後者,顯然更能叫她覺得開心。

  「莊主到花家宴會,莫非也只為見一見我?」小姑娘眼中並未掩飾情緒,十分快活。

  連少主忽然轉開臉看向一側,臉頰雖無表情,或許有些僵硬,但他喉骨上下滾動過後,像是忽然放鬆,又仿佛高高提起,他柔聲道:「原來你已知道……你既已知道,我心中大約十分喜歡你,你……可有甚麼說法?」

  小姑娘初時只覺得聽錯了,忍不住再心中重複過一遍,一下怔在原地。


第四十四章

  花天珠沒料到是這樣一句話,她想到連少主或許會有千百種可能的說法,可真正聽到對方的話,她已全然愣住了。

  這種愣怔,大約是有些懵了,還深懷幾分驚奇和不可置信,甚至還有許多懵懵懂懂的情緒,只是她已無法清楚的分辨。

  連少主不像她師父陸小鳳,兩人性格截然不同,前者絕不是會說笑玩鬧的人,他的身份和地位,已決定他每一句話重若千金、所以他在外人面前極少開口。即使對自己人,也只以事論事,不會開甚麼玩笑。花天珠堅信這一點。

  可也正因如此,小姑娘才莫名有些做夢的感覺,她耳中不斷轟鳴,腳下也仿佛踩在棉花裡,身體都輕起來。某種不真實感,越發劇烈。

  連少主斟酌著,本以為小姑娘話中之意,是他心意已被對方得知。便雷厲風行將話說個完全。可接下來,卻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久等人不語,認為小姑娘只是十分害羞,但他轉眼瞧向對方震驚又迷茫的神情時,立即否定這一猜測。

  受到驚嚇的表情,和對方相比,也沒甚麼兩樣了。倘若站在此地的是個稚嫩年輕人,恐怕玻璃心已碎作一地,但顯然連少主並不稚嫩,也不算普通,起碼他大起大伏曆事頗多,心境已穩,眼下只是情略微凝固。兩人立在半山腰沉默,這時候仿佛就算有千言萬語,也尷尬的開不了口。

  又過許久,連少主道:「起風了。」

  這聲音並不算大,卻驟然將小姑娘驚醒,她感受一下,發現這一時太陽已被烏雲蓋住,風也是清涼的,她道:「是起風了,要下雨了。」

  連少主略微頷首,小姑娘注視著他側臉,發現他十分認真地向山下看去,眼中依然黝黑,看不出情緒,甚至在這一刻,仿佛更像深不見底的幽潭。他靜靜說道:「我們還須儘快下山。」

  他正要落寞轉身,花天珠突然伸手拉住他衣袖,似乎有些苦惱於先前的反應,這時張了張嘴,竟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我並非……」

  「我已知道。」連少主面對著山下的路,背對著小姑娘微微一笑,已伸手握住她觸及自己衣袖的左手,「你並非覺得我不好,但也不知,是否要接受我的心意。你只是覺得,你我二人,尚未達到這樣可以喜歡的地步,我說的可對?」

  小姑娘已顧不上兩人再次牽起的手,認為連少主將她所想,猜的半分未錯,連忙點點頭,「我正是這樣想的。」

  「你是否覺得,先前是我客人,後來是我朋友,如今再近一步,十分不適應,仿佛一切都脫離掌控,太不真切?」連少主道。

  「是。」小姑娘歎道。

  「是我的錯。」連少主將她的手握的更緊,他這時轉身,一雙眼睛盯視著小姑娘,聲音十分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澀意的笑容道:「我若是早一點發覺,我心中這樣喜歡你,一定對你很好很好。也不至於,如今在你眼中仿佛飄忽不定,半分真實感也沒有。」

  「只是,我性情已定,大約從來太過冷靜,很少會特別信任什麼人,也很少會衝動做什麼。在確定心悅你這一點前,我再三推敲,再三|反復,總以為不過是貪慕你的性格,認為你並非獨有,這世上總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和你一樣的人。只是當我時隔半年仍在想費盡心思去見你一面,我才明白,你出現之後,便有些太過重要。」

  小姑娘搖搖頭:「你已經對我很好。」

  「我那時即便來歷成迷,你也肯真心待我。說起來,我心中更是知道,恐怕再也不會遇到,像莊主一樣的人了。」

  連少主靜靜看著她,「這樣已足夠了。」

  「你先前突然提及,我實在太過驚愕,並非在有意拒絕。我雖然不知甚麼是和你一樣的喜歡,但若無意外,我會認真試一試。」小姑娘笑了笑,她雖面色蒼白,但實在長得好看,這時笑起來更是十分明媚。

  連少主心中大概十分愉悅,以致于,下山時幾乎忘記將小姑娘的手放開,好在今天上天實在給他面子,總要給他留些機會——

  夏季總是多雨的,或許正因為這一季節太過炎熱,水分散失的快,每逢雨季才格外大起來。天上烏雲越發發密集,天光已仿佛這了一層膜,暗了下來,肉眼難見的電光雷閃在雲層穿梭,不過片刻傾盆大雨變嘩一聲落下。

  兩人若非身懷絕技,這時只怕也是落湯雞的形象。只是這雨水雖然涼的很,落在花天珠身上時她卻半分覺不到了。連少主手心不像她一樣冰寒,反而十分溫暖,將熱氣蒸在她身上游走一周,雨水便幹了。

  只是從古花山中下了山路,路過附近村莊時,那雨簾中的村民見他二人目中雖驚奇,他們山下人哪裡見過這樣華美的衣服?不說衣服,就是兩人的容貌,也絕不該是古花山附近能養出來的!不過村民好奇心不小,倒也只是在驚奇。

  唯有那村長,神色若有所思中,目光奇異。

  或許是見大夏天她穿著棉衣披風,太過厚重?所以村長的目光才這樣奇怪?花天珠並未太過在意。

  古花山下的村民十分淳樸,一對面容和善的楊姓夫妻將二人迎入家中接待,暖茶熱飲不過片刻,身上也逐漸升溫。窗外雨聲漸大,馬蹄踏在泥土的動靜卻也不小,隨後還有車軲轆壓在泥水中的劈啪聲。

  連少主內力頗為得用,一邊顧著小姑娘,身上也十分乾爽,他擱下茶盅,走到窗邊向外望著,良久問道:「楊先生,村中可有馬車?」

  「村中尚小,平常莫說馬車,連馬都不見一匹,不過若是每到收藥材的日子,到時會有城裡來的驢車,將村裡上山挖來的藥材運送出去。」楊姓男人是村中的教書先生,說話還算有條理。

  他話音一落,他妻子也點點頭,認同他的說法,只是這樣一來,屋裡的另外兩人卻十分疑惑了,小姑娘抬起頭,見連少主站在窗邊的背影,顯然對方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也是聽到了馬蹄聲。

  連少主點點頭,「這便奇怪了。」

  小姑娘站起身,也在旁邊仔細聽過半晌,道:「不僅是馬蹄聲,馬車聲,還有鐵甲摩擦碰撞的聲音,我猜是軍中之人。」

  楊姓夫妻都頗為詫異,他們也豎起耳朵聽,卻只能聽清瓢潑大雨的聲音,實在沒什麼馬蹄聲馬車聲,夫妻倆心想,這種數年見不到一次的東西,哪會出現在村子裡?這外來的客人,莫不是聽錯了。

  「古花山下的這座村莊,只有通往村外的一條路,若非戰事興起,行伍之人輕易不會出營,更遑論還有一輛馬車……」連少主聲音越發低下來,花天珠也沉默著抬起頭,兩人已經看到窗外出現的黑甲騎兵車隊,和尾隨其後的村長。

  「這就是楊家。」村長趕到門外敲了一敲,楊先生並不知情,啟門一看就見門外兩列黑甲軍士,心中就是一跳,恭敬行禮道:「官爺有何要事?」

  「你家中今日可來了兩位客人?」一個軍士冷冷道。

  楊先生看不清對方的意圖,沉吟道:「確是如此。」他話音未落,身後便已走出兩人,其中一人便是方才站在窗前的連公子,年輕人一身青色衣袍,神色平靜,注視著黑甲軍士,「你們要找我?」

  「可是連莊主?」軍士心知此人背景,不敢托大,抱拳一禮,「我家主人請莊主過府一敘,至於我家主人是誰,等莊主見到,自會明白。」

  連少主點點頭,淡淡道:「這倒不必,能使喚動你們,我已猜到是何人。」

  軍士訕然一笑:「我原本還心有疑惑,畢竟莊主日前消失的方向,可並非古花山,但方才莊主這樣一說,我就知道,你必定是主人我要請的那位連莊主。」

  車隊再一次掉頭離開,楊先生眯著眼睛望那背影,說馬蹄聲就有馬蹄聲,何況這官爺的態度,又仿佛略有恭維,這山上下來的年輕男女,果然並不普通,那官爺的主人,恐怕也不是常人。

  不止楊先生想到這一點,花天珠知道的更多一些,很快從連少主與軍士的對話中,猜出那主人的身份。只是叫她奇怪的是,馬車並非往北方走,而是沿著一條捷徑小路,直往姑蘇而去。


第四十五章

  無垢山莊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了。

  尤其進來江湖風波漸起,那陸家陳家等數個世家接連被滅,叫許多世家之中人心惶惶,趕來無垢山莊拜訪的少年英傑都變少了。

  連管家這幾日頗覺惆悵,一是少主不知去了何處,莊主顯得格外清冷,二是家中來了位舉足輕重的客人,叫他莫名驚愕,又滿心疑惑,不明白這樣的人物,突然跑來無垢山莊,到底會有何事?

  畢竟江湖勢力,總歸只是在江湖,武林中人,也只在這個武林圈子裡活動,和朝堂中人,並不掛鉤。連管家雖不知前來無垢山莊的這位,在朝堂上到底是何身份,但觀對方的護衛,每一位太陽穴都高高鼓起,顯然是內力不凡,便已經知道,這人絕不簡單。

  況且,他總覺得,這人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在何處見過……連管家吩咐侍女將茶水端上桌,目光在那背對著眾人、正閒適地觀賞一副花鳥畫的錦衣人身上停頓片刻,便已經覺得對方的近身護衛,冷生生將刀子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連管家心中冷哼,這般小心謹慎,莫非還有何見不得人的,他這樣想,口中卻不會說出來,腳步也已經走出門外,只是還未等他徹底離開正廳,那守門的侍衛已匆忙趕來,說道門外行來一列車隊,全是黑甲軍士,身後跟著一輛馬車,大約其中並非普通人。

  侍衛說到此處,就見那背手觀畫的客人已經轉身,目光和緩的看向他,慢慢道:「黑甲軍士是我的人,不過馬車中,大概會是你們莊主。」

  連管家和侍衛皆是一怔,不明白為何莊主會和這名客人的手下一併回莊,莫名有種詭異之感,只是顯然並非客人太過自大,而是胸有成竹。

  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遠遠地果然有兩人向正廳走來,連管家甚至不必特意去看,只聽那一路僕從欣喜的問安,便知道是少主回來了,他揮退侍衛,迎上前去,驀然發現少主身邊之人,竟是消失已久的花姑娘,況且兩人關係似乎十分親密,起碼他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少主何時牽過哪位姑娘的手。

  長大了,真是長大啦。

  連管家熱淚盈眶,那廳中客人卻面帶笑意,饒有興味的看著緩步而來的兩人,他目光在花天珠身上停頓片刻,才頗為意味的對上連少主的雙眼。

  「你總算回來了。」那人挑起眉,像是頗為桀驁,卻絕並不會令人感到不滿,仿佛這人本該身在高位,天生就應有這樣的神色。

  連少主沉默一下,看他一眼,目光閃過一道異色,這時也淡聲道:「這是過府一敘?」

  那人朗聲大笑,「是我過你府,但總算一見,也是不錯。」他身形看似瘦弱,面色也有些蒼白,只是笑聲卻極為獷野。本該是極不相稱,卻也並不覺得矛盾。

  花天珠打量這人,難免產生了一股,和連管家相似的想法,這人實在有些熟悉感,她注意到對方的眉眼,轉頭看一看連少主,此時才發現,兩人生的確實有幾分相像。想來這時就算告訴她那信件是偽造的,她也全然不信了,若非有親緣關係,不會出現這樣的巧合。

  連少主和對方似乎都隱約注意到面容的相似,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連少主吩咐管家,將身側小姑娘帶去後院休息,那錦衣人才若有所思的與連少主一併坐於廳中,隨後問道:「方才那位姑娘,是你何人?」

  他問這問題是在突兀,可若聯想到兩人的關係,竟也並不算冒昧,反而有如家常一般。

  「你不知?」連少主所答非問,他仿佛書生一般恬靜的微微一笑:「你連我兩次去過古花山都查得到,甚至命人通知那附近的村長,見到外來之人便向上傳遞訊息。怎會連江湖上流傳已廣的消息都不知?」

  「我以為那只是傳言。」錦衣人淡淡說:「畢竟據我所知,你十分不喜與沈家那樁婚約,若隨意找個女子,推掉婚約,並非不可能。可惜我似乎猜錯了。」

  「這麼說,她是你未婚妻?」錦衣人問。

  連少主道:「不錯。」就算如今還不是,日後也定然會是,連少主無意向外人說的太過清楚,即使這人或許和他血脈相近,只是,也僅僅是有這樣一層關係,與陌生人無甚麼兩樣。

  「我勸你還是推掉為好。」錦衣人揮揮手,似乎並不在意這樣一件小事。

  只是這句話雖然霸氣,卻也管的他款,連少主看他一眼,冷冷道:「敢問閣下是以哪一個身份?」

  錦衣人不以為意,笑道:「何必將氣氛搞得這樣僵持。如今我一身常服,來你家中做客,自然是以親人的身份。」

  「可惜連某父母亡故,二十年來與閣下這位堂弟並無干係,恐怕婚姻大事,不容閣下做主。」連少主淡淡道。

  錦衣人神色未動,只是原本依靠在軟墊之上,突然直起腰板,似乎覺得這樣的談話十分有意思,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以另一個身份逼迫你呢?」

  連少主沉默片刻,緩緩道:「無垢山莊雖在姑蘇,卻也並非不能轉移到西域,皇上,你說呢?況且無垢山莊向來與朝堂無關,去年您已將我利用過一次,如今依然打算插手我私事,我雖不願離開姑蘇,卻也不至於和朝廷硬撞,只得退居西域,只是西域各國得了無垢山莊的支持,會發展成什麼規模,連某卻猜不到的。」

  他話音未落,那錦衣人的護衛便已刀出半鞘,露出的刀面冰涼,流著冷寂的光,連少主卻看也未看。他很少和人交手,尤其是近些年來,已沒有幾人能叫他親自出手。

  皇帝的護衛或許武功高強,但那只是在大內。若放在江湖,只怕也只能算在一流高手的層面,和六君子這樣的天才無從比較,更遑論是無垢山莊莊主。

  錦衣人揮退左右,目光露出奇異的神色:「你果然猜到了,並且你半分不會畏懼我,這樣很好……我初見你便知道,你是我堂兄無疑了,你我確有幾分相似,後來你這樣一說,我便知道,即使長在不同的環境,你與我是一樣的人,這或許源於你我骨子裡那同樣的血脈,這樣很好。」

  他兩說了兩個這樣很好,隨後蒼白的面色更為米分白,他從袖中抽出一段絲綢,忍不住掩唇低聲咳了幾下,卻仿佛沒有止住,反而更大聲的咳了起來,這樣許久,他才沉緩下來,眼中佈滿血絲。

  「我先前的確利用過你,不過那時我也已做足準備,此事一結,不會牽連到你,結果確實如我所想。我並未有坑害你之心。眼下我來找你,也非你所想,只為插手你私事,你也看到我如今的身體,若我十分康健,自然萬事大吉。但不是,我自小多體弱,如今病痛更是變本加厲,我怕撐不過幾年。」

  錦衣人咳過之後,也不復先前的霸氣,語音中氣息也微有不足,「我趙家的江山,最終不能壞在我手中,所謂左思右想,我打算讓位於你,當然這是有條件的,靠山王鎮守西北,可惜此人是領兵,卻仿佛不夠忠心,你在位後,必須娶他女兒文鳶郡主為妻,靠山王最是寶貝此女,只要你好好待她,西北會永保平安。」

  連少主自他說話起,便一直盯視著他,那雙眼中十分平靜,這時見他終於說完,連少主才淡聲道:「何必呢?」

  錦衣人:「什麼?」

  「你許以皇位,仿佛令我十分心動,坐擁千萬江山,似乎更比一個江湖要好。可惜連某志不在此,只怕難以肩負重任。」連少主拱拱手,隨後笑了笑,「皇上也十分有趣,喜歡文鳶郡主,又何必編造一番謊話來騙我,若是我此刻野心勃勃,願意接過你手中皇位,又娶過你心上之人,我十分想請教你那一刻的心情,只怕該格外精彩。」

  錦衣人不動如山的姿態終於瓦解,他臉色忽紫忽白,大約也想到後來的場面,仿佛調色盤一般,又仿佛松了口氣,只是他苦笑一聲:「可……」

  「連某想要的,已得到了,未能得到的,也仍在盡力,我並不希望這位文鳶郡主會成為阻力。」連少主起身道。

  他初時也在想,皇位實在令人心動,權勢絕非江湖勢力可比,但他發覺,自己並非太過熱衷,或者說,此時他的心中是十分平靜的。

  按理說,他既有掌控江湖的野心,顯然對權勢極為熱衷,聽聞皇位就在面前,心情理應足夠火熱,然而正相反。這種一種十分難以理解的狀態。

  就比如這半年來,他徹底將江湖掌控,大半勢力收歸羽下,卻顯然已失了幾分興致,甚至寧肯拋下山莊事務,轉身帶著屬下去另一個世界。

  或者他原本也是對江湖沒有野心的,只是大抵自小被教導著灌輸了這樣的念頭,明白全是是一種如何美好的東西,才拼命去搶奪它。

  然而現在他已經足夠了。

  他不需要更多麻煩。

  只因他武功太強,無垢山莊勢力足夠,因此誰也不肯得罪。即便在天子面前,他也足以自保。

  連少主心中一清,離開前轉身笑道:「天子出行理應慎重,儘快回宮為好。無垢山莊在姑蘇顯然會好一點,而非西域,您說呢?」

  他那堂弟又咳了兩聲,默默望著連少主的背影,心說他皇家倒是出了異類,拱手相讓的皇位也不要,隨後又一想,他倒也是個異類,莫要說旁人了,錦衣人深深歎道:「可惜我話已出口,甚至和太傅幾人相商,萬一有何傳言……我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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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一場話畢,錦衣人端坐於正廳,望著掌下茶水,久久不語,那茶水中透出他的影子,與方才談判時精神不同,此刻他眼底略有青黑,比之前更為十分蒼白無力。帶刀護衛已盡職歸來,緊跟在對方身側。

  連少主輾轉至內院,他方才心中所想是真,他確實對天子的皇位毫無興趣,且對方心思詭譎,行事和他一般套路,不可小覷。或許今日當真是誠意十足,或許也只是來有意試探一番,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若是前者,他的回復並無不妥,天子身患重病,似乎為真,所以這第一種可能,最為接近真相。但若是後者,他的回復或許會叫天子松一口氣,卻更會會叫對方謹慎對待。畢竟誰也不會喜歡威脅,尤其是身在高位善於發號施令的帝王。所以如今他仍需做好萬全準備。好在狡兔三窟之法正適用於他,他在另一個世界中發展的勢力,到時也可派上用場。

  日頭已經西斜時,天子總算離開,連少主回歸內院洗去一身風塵,在水霧中平靜下來,換上一身廣袖寬袍,說起來,即使他父母雙亡,後被莊主夫婦教養,開始算是比較艱難,後面逍遙侯算計死了莊主夫婦,他在這其中,更像個旁觀者,置身事外。

  什麼東西,放在明處,總是招眼,譬如逍遙侯那隱在暗處的天宗,勢力如此龐大,卻無人可知,在那夢中若非逍遙侯死亡,他也不會知還有這樣的勢力。

  無垢山莊本應再度發展起來,但既然有朝廷關注,那麼便到此為止。如今無垢山莊聲勢已足,往後會將積蓄的力量慢慢轉至幕後。

  他也可做些別的事。

  連少主想到以前的事,又難免再想一想,以後的事。

  說起這以後,他原本也曾有過計畫,如今卻多了許多變化。連少主沉默片刻,出門便瞧見對面的院子已擺上燈,這間院子,原先是沒有人的,如今自然也剛有人入住。

  他負手而立,眼中對著一盞還未點亮的燈籠,怔忪片刻,神色靜靜地柔和下來。

  忽地,他心有所動,轉頭一瞧,那院中臥房處的窗戶正敞開著,小姑娘似乎對他的動作十分好奇,探頭望一望,眼睛十分明亮,也立在原地許久。

  連少主走過去,將光背在身後,頓時那身邊便是一道影子,壓得小姑娘的視線也暗了下來。連少主還未說話,就見小姑娘擔憂道:「莊主,那人可是說了甚麼?你好像有心事?」

  連少主笑了笑,「那人說了不少,卻不足以成我心事。」

  小姑娘點點頭:「那人便是天子?我見他眼神清明,不像有惡意之人。只是他面色蒼白,大病初愈的模樣,這時他不在北方養病,卻跑來山莊,委實奇怪了些,莫非只是看一看你這位堂兄?不管怎樣,我聽說能登上九重那樣的位置,總不會太過普通,莊主還需小心。」

  連少主又是一笑,對於這位天子,他先前便已摸得清對方行事,如今更是對其性格有些瞭解,這樣工於心計之人,實在不該是純善之人,那眼神清明,不過是種偽裝罷了。

  小姑娘看人雖不太准,但心思靈敏,猜的確是不錯。

  「你看的不錯,不過我猜他並非大病初愈,而是身患重病,久病難醫。」說這話時,連少主神色淡漠,顯然語氣中已拉開和這位血親的交集。

  天子確實得罪過他。

  不說此前的一次利用,便是這一次回莊的交談,連少主心中便十分不滿。

  他前往峨眉等大派中取得古籍,耗費大力才趕往另一世界找到花天珠的消息。這位好不容易找來的連夫人,那人不過動動嘴,如此隨意地叫他另娶她人,莫非是天子,便能在他頭上做主?

  「那人也並非好人,他來此是有一件急事,卻十分強人所難,只是我推拒了,他也拿我全無辦法。這不過是小事,我心中在意的是,你為何總叫我莊主?」他突然隔著窗扣住小姑娘的手,以防她下一句話後回身躲避,「你既已決定試一試,我更希望,聽到你叫我名字。」

  他大約感覺得出對方心中跳得很快,從那稍有急促的脈搏中完全可知,這更讓連少主十分歡悅。豈料小姑娘雖是一驚,卻並無避開之意,反而十分認真地想了想,像是有些贊同連少主的話:「你說的對,我說過要試一試,自然更努力一點。往後我叫你城璧,好不好?」

  她自然知道連少主的名字,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只是明明只是換了稱呼,這樣喊出來,不免叫她心中一怔,她這樣喊她堂兄、表弟的時候,卻沒有類似的心情。

  她或許是有些喜歡連少主的。

  其實這一點,她在古花山上便已有所猜測,在對方表明心意時,她雖然太過驚訝,可心中並無一絲反感,這仿佛已經證明了點什麼。

  只是她以往並不知,究竟如何去喜歡一個人,或者她根本不懂感情,糊塗的接受連少主的心意,就十分對不起他了。

  連少主反應良久,才下意識輕咳一聲,他目光不曾落在她臉上,過了片刻,才轉頭盯視她,道:「你再喊一聲。」

  小姑娘暗自納罕,她心中想,這樣的連少主,和平日裡不太一樣,只是面對這樣像火一樣燃燒的灼灼的眼神,小姑娘也心中一動,臉上一抹笑意:「城璧。」

  真的。

  是真的不一樣。

  沈璧君這樣叫他,可如今的感覺,和在夢中截然不同,他只覺得某種慶倖鼓蕩在胸口,仿佛再加一點微微充盈,便可怦然爆發,叫他整個人都想燃燒了一樣。

  他很是喜歡。

  這樣很好。

  往後有這樣一人陪伴,也是很好的。

  他夢中的遺憾,全都親手彌補,該丟的都扔掉,不小心闖入的,便是上天對他的補償、是屬於他的意外,他也不會鬆開手。

  連管家猜測今日少主心情一定有些不好,不然向來很少飲酒的少主,為何將那封存的半壇百花釀取出,再次自飲自酌?況且莊中先前還接待過一位元不知是何目的的大人物,少主情緒不高,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後來管家觀測半晌,覺得或許並非如此。那種愉悅的笑意,眼中幾乎可透體而出的柔和,實在不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反倒好像是太過興奮,夜裡難以入睡。少主這樣的狀態,與前幾個月從古花山回來時,有些相似,不過今日更為變本加厲罷了。

  花天珠清晨早起,便對面院中,瞧見練過劍後,一身熱氣的連少主,小姑娘這時才發現,兩個院子這樣近的距離,還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尤其是清晨打開方面,便可第一眼見到連少主,難免會有幾分驚喜,小姑娘心中十分高興。

  只是這高興持續到午時,受益於江湖動盪,近來頗為清靜的無垢山莊門外,再次迎來一列軍隊,這隊伍中緩緩駛來一輛紫紅馬車,眼見那馬車材質雕工,便知一定是大人物。

  車隊停在門外,那門外的守衛下意識看過去,見兩個小丫頭從馬車中走出,隨後掀開車簾,其中一位腳蹬金絲繡鞋的藍衣女子下得車來,她面上遮一張輕紗,看得出出身富貴,卻不知是何身份。

  守衛向山莊內通報,連管家心中納罕不已,看清門外的軍士時,更是皺了皺眉,莫非最近山莊惹上官司了?怎麼總有朝廷之人,到訪無垢山莊?

  前一個剛走不久,後一個接踵而來,還是個十分陌生的女子,太過古怪。

  連管家心中不滿,卻也不忘上前詢問,那女子聲音倒是十分悅耳,她看了眼山莊牌匾,沉吟片刻,緩緩道:「我的身份暫且不辭,此次前來,是因我日後……大抵會與你家莊主有些關係。我須先來瞧一瞧,這位江湖頗負盛名的連莊主,到底是何人物?」

  日後與少主……會有什麼關係?連管家有幾分猜測,卻也心中格外詫異:「有些關係?姑娘此言何意?」

  那女子看他一眼,點了點頭,仿佛輕聲一笑:「正是你心中所想。」


第四十七章

  今天日頭不算大,連管家卻有些發暈,最近來山莊的人都一套一套的,前一個倒還罷了,這位後來的姑娘,其話中之意,莫非是將來會嫁入無垢山莊?

  若他猜錯了也罷,若他猜得對了,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他家少主昨日剛將花姑娘迎進內院,今日莊外便跑來個攪局的。他已想像不到,少主得知後心情該如何。

  連管家懷揣幾分希望,但願這姑娘所來,另有他意,他想了想道:「我心中並無想法,姑娘還請說的清楚些。」

  那女子不以為惱,只搖搖頭,似乎已看出連管家的心思,不疾不徐道:「這樣說吧,這世上最高不過天子,今上決定如何指婚,即便是你家莊主,也不容反抗。當然,我也是。」

  連管家這次是聽懂了,臉色微有變化,隨即派人通知少主。他心中是有些憋悶的,他是真不知,這朝廷的手竟敢伸的這樣長,連江湖世家家主的婚姻也要管。他此時的念頭,和昨日連少主的心思相差不遠。便是天子又如何?管的未免太寬了些!

  原本江湖和朝堂,兩者互不干擾,各自為序,早已算是默認。莫非本朝的皇帝已不甘寂寞,打算對江湖世家下手,便率先從無垢山莊開始?

  不怪連管家如此多想,實在是隨著最近不少世家連番落馬,無垢山莊的地位越發突顯出來。

  天子要整頓江湖,自然拿大頭開刀。

  明知少主已有未婚妻,卻依然插手少主婚事,再讓這位御賜的夫人攪亂整個無垢山莊,兵不血刃解決一大勢力,難說不是令人髮指的好手段,連管家深吸一口氣,慶倖閑來無事多看了些話本,不然也想像不到對方竟這樣歹毒。

  人心大抵都是偏的,若連管家先前不曾見過花天珠,這時也不會有太多想法,但他顯然已將花天珠當做少夫人看待,後來的這位,自然十分不得他心意。

  連管家和莊外女子說話時,守門的護衛便已趕到內院,路過莊主院子時,護衛不由腳步一亂,他幾日前才來過此處稟報,但今日卻發現莊主院內不知何時竟擺了一架吊椅,那椅上的少女他是見過的,正是少主的未婚妻子花姑娘。

  護衛不敢多看,向莊主走去,見一向勤勉的莊主也十分怡然,手中執筆,已寥寥勾勒出椅上少女的身形,十分動人。

  只是這畫不過剛開了頭,卻容不得人打斷,連少主良久住筆,目光在那畫上停駐片刻,又抬頭往院中高樹下的小姑娘看去,在畫下提了字,神色間才笑意漸收,看向護衛,淡聲道:「何事?」

  「莊外有客求見。」

  連少主道:「何人?」

  「客人未說,不過聽其話中之意,與莊主有御賜的婚約。」護衛將女子與管家的對話複述一遍,連少主心知這女子,必定是文鳶郡主。不知天子是何意圖,他昨日分明已推拒,今日此女前來,又是為何?

  連少主這樣想道,忽然再次看向坐在吊椅的小姑娘,發現對方也正靜靜看過來,眼中透著幾分疑惑,隨後與他對視一眼,又扭開頭去。

  連少主心中因訪客身份而生出的不悅之感,頓時淡去,只覺得小姑娘這模樣,看來是十分在意他的。

  這叫他臉上再次多出一抹笑意。

  連少主將畫攏好,打算塞入盛放畫卷的寬頸瓶中,那其中原本畫作不多,也不過一二幅,他看了看,隨手將那孤零零的兩幅丟去一側,鄭重將手中的新作放入,才轉身向吊椅走去。

  花天珠原本不再看他,只是這人有意不用內力,腳步聲太過清晰,叫她想不知道也難。只得略顯無奈的抬起頭,盯視他走過來。

  「你不要多想。」連少主失笑,一手扶住吊椅,俯身微微靠近她:「你也知昨日那人的身份,他向我提及此事,我當即便推拒,未想今日仍然有麻煩上門。」

  「原來那人不在北方養病,反而來此,是為這樣一樁事。只是那位姑娘所言,這世上最高不過天子,卻也是不錯的,你得罪他,他若發怒,只怕不好。」小姑娘語氣飄忽,輕聲道。

  連少主凝視她道:「我若因他是天子,便不肯得罪他,應了他的要求,你又要如何?」

  小姑娘看向草地,旁人也看不清她神色,只聽她輕聲道:「你覺得開心,我便也十分高興了,到時你我一同回去,你將阿九姐他們接來,我……便要回家啦。」

  連少主不在說話,小姑娘也不再吭聲,她知道自己或許是說錯了,惹得連少主生氣了,實際在她說這一番話時,她已知道對方大抵會生氣,但這正是她心中所想,

  兩人各自沉默一會兒。

  「那草地有何好處,叫你這般看來看去?」連少主望著她烏黑如雲的發頂,伸手扶住她一邊肩膀,靜靜道,「你看一看我。」

  小姑娘抬起頭。

  「我是否有些強人所難。」連少主卻並沒有看向她,垂下眼睛,微微閉目道:「如今你寧肯為一個莫須有的天子之怒,便將我推給別人。我猜測當日我表明心意時,實際令你十分為難,你只是不願傷我心意,卻並不喜歡我。」

  「你或許願意為此努力,但我此刻猜到真相,卻不想這樣叫你強迫自己。」他垂下手臂,不再扶住小姑娘的肩膀,打算轉身離開,「是我思慮不周。」

  小姑娘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攥住他衣袖,一時只覺得心中一陣揉搓擠壓,簡直叫她沒辦法呼吸,她抿了抿唇,他說的不對,她並非是這樣想的,只是話未開頭,眼淚便流出來。

  她被自己震在當場,連少主不免也轉身,看到她這樣一句未語沉默流淚,他心中微有些發麻,使他全身僵在原地。

  連少主並非沒見過女人哭泣,只是對面之人,他卻真是頭一次見,況且對方也並非普通人,反而是他心中極為在意之人,耳邊只聽她邊極力克制邊出聲道:「你說的不對。」

  連少主揮開衣袖,將小姑娘撈進懷裡,心中已砰然變得十分柔軟,他輕聲道:「是,我說的不對。」

  小姑娘卻越來越傷心,仿佛要把十幾年積存的眼淚全流出來,已浸濕了連少主大片衣襟,她依然執著要說,「我聽聞莊外那女子,是天子為你賜婚之人,那時我心中有些難過,我該是喜歡你的。所以你說的不對。你並非強人所難。我也從未覺得為難。我先前雖不知,但後來也知道,我心中一定十分喜歡你……」

  「是。」連少主道,他低下頭,緩緩親吻小姑娘蒼白柔軟的臉頰,直到停在她唇邊吸允,他忍不住笑了笑,輕聲說:「我也是這樣。」

  小姑娘靜立片刻,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她默默伸手回抱過他:「對不起,我方才也說得不對,你聽從天子的旨意,若覺得開心了,我雖為你感到開心,卻也會難過。只是你違反他旨意,他要害你,你不要硬扛下來,總歸我們還有玉璧,回到花家便沒有人害你啦,換我來養你,也是一樣的。」

  連少主一時被她震住,隨即笑道:「不會到這樣的田地。」

  兩人分開後,連少主叫過那退至院外的護衛,隨意囑咐一番,說起來,既然已經得罪了天子,自然也不怕得罪郡主,何況無垢山莊,全是刀槍磨練而出,並無怕事之人。

  那護衛愣怔片刻,連忙趕回山莊之外,管家內心琢磨著還在與那女子周璿,便聽護衛說道最近山莊閉門謝客,且莊主已有未婚妻子,不認得天子,也並不認得這位姑娘,還請原路返回。


第四十八章 【又加了點】

  這世上最怕猜測,倘若兩個關係親密之人,什麼事說開了,便不算大事。連少主正是深諳此道,才會在護衛言及外客身份時,第一時間對花天珠說明。

  只是他也未想到,小姑娘竟開口將他推到那郡主身邊,他雖不至於因此便要生對方的氣,明知先前對方定然不曾喜歡自己,也不至於多麼難過,但心中總是不算舒服的。

  他那時轉身要走,其實並非作假。他實際早知道自己在強迫小姑娘去接受,畢竟他對認准之事向來不論手段,至今還沒甚麼做不到的。

  但真正見到她的為難後,連少主心中仍然難免有些失望。

  當然,他失望離開,自然不會打算出莊見客,他既已拒絕過天子,便和文鳶郡主毫無關係。何況無垢山莊本身在江湖舉足輕重,與靠山王的勢力相比,也不會差,自然不必給一個郡主面子。只是沒想到這一番舉動下來……接下來所發生之事,實在有些出乎他預料,叫他這一整日都心情極好。

  尤其是想到哭了他滿身的小姑娘,不得不說,她那樣口是心非,也十分可愛。

  陰雨連綿。

  不過幾日,遠在另一世界的花家,總算得知了些玉羅刹的消息。這消息來自萬梅山莊,這是花家和陸小鳳所未能想到的,畢竟據他們所知,西門吹雪最近一直宅在萬梅山莊,並未出過遠門,完全不可能見過玉羅刹。

  可偏偏這一位卻親自見到了,還是在萬梅山莊的後山之上。

  「那時只有西門一人?」陸小鳳看過信後,十分不解道:「玉羅刹前去玉梅山莊的後山?所為何事?這倒怪了,從杭州到萬梅山莊,日夜兼程也不過和他一般速度,他行蹤向來不定,又是孤身一人路過杭州,身邊應當沒有西方魔教的手下,自然遇事親力親為。所以我猜測,在中途,他應當沒有將人轉移到別處的時間。」

  花老爺子也發愁道:「不錯。」

  「那麼小珠兒和連公子,又在何處?」陸小鳳很快見時間線理順,只是他對玉羅刹所知甚少,或者說整個江湖都沒幾人清楚這位魔教教主之事,甚至連其長相也看不清,更何談其他。

  「陸兄,你可還記得,小侄女被擄走當日,你進廳來後聽說過前因後果,隨即便對那連公子十分推崇,認為有此人在,他和小侄女便有極大可能逃出玉羅刹之手?」花二公子說起來雙眼開始明亮。

  陸小鳳神色微黑,他對連莊主此人,可並無甚麼好感,原先一番話也不過是照實說明,哪裡有半分推崇之意。陸小鳳吸一口氣,擺擺手道:「他做不做得到,我是不知的,算不得是推崇。不過我對此人有所瞭解,這人能力膽識極為厲害,……也確實十分聰慧。」

  花二公子點點頭,這時道:「若是在登上萬梅山莊後山之前,連公子便已帶小侄女脫身,西門莊主自然有可能看到孤身一人的玉羅刹。」

  會這樣嗎?

  這仿佛是最好的解釋,然而玉羅刹成名數十年,江湖經驗決不能小覷,連公子再是厲害,他自己倒還罷了,如何能在短短幾日內,便帶著另外一人逃脫?這好像做夢一樣的猜測,顯然並不具備說服力。

  陸小鳳將眾人議論靜靜聽在耳中,隨後商議完畢,花家眾人繼續各自搜索消息,臨近傍晚時,陸小鳳來到毓秀山莊的一處別院,推開書房便瞧見花滿樓夫妻二人,正在辨別一塊玉璧。

  陸小鳳眼中一動,臉上已露出幾分笑意,「我原本想到了一些事情,特意來通知你們,不過現在看來……你們也有一樣的猜測?」

  「我先前和龍兒說,你一定會來,你果然就來了。」花滿樓臉上的笑意顯然比前一段時間閒適的多,他和陸小鳳想到的差不多,與花家眾人不同,知道更多隱秘兩人,在二哥提出那一猜測時,已不約而同意識到這位連公子的不同之處。

  陸小鳳道:「不錯。我原先以為,他來此是用了那一世界中神奇的手段,或者力量。但後來我左思右想,既然百花樓的玉璧可以令人穿梭不同的世界,那麼這位連莊主,手中是否也有一塊玉璧呢?若是他有另一地點可以穿梭,那麼我已經知道,他是如何在攜帶一人的情況下,脫離玉羅刹了。」

  花滿樓點頭:「結合傳來的消息,這一可能,至少占七八分。」

  「只是他們可以這樣簡單的離開,為何過了許久,都不曾回來呢?珠兒失蹤半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卻又要消失一段時間,我和七童又有些想她了。」小龍女道。

  「壞了!」陸小鳳聽過這話,不免心中一驚,他睜大眼睛,那眼中神色不只是幾分佩服還是無奈,突然歎息一聲:「我可有告訴你們,小珠兒在那一世界的江湖,也頗有名氣,只不過這名氣並非她本身所有,而是作為那無垢山莊連莊主的未婚妻子,才為人所知?」

  他沉吟道:「我在無垢山莊住過一段時間,那一會兒便可以看得出,這位連莊主,對珠兒十分有意。我想空穴來風,是必有因,那傳言不一定全是假的。」

  「何況從我所言中,你們大抵也知道些連莊主的手段,若他真要定一件東西,是不可能容許對方逃出他掌控的,如今距離西門見到玉羅刹時,已有不短的日子,這麼多天,也不知……但願只是我想得太多,畢竟他是世家出身,自然該知道禮數,不會太過冒進,況且婚嫁之事,總該雙方有長輩在場。」

  花滿樓也難免想的多了些,搖搖頭道:「不,你忘記了。他可並非只在另一世界,是珠兒的未婚夫,在花家,他也親口說過此話,且那時無人提出反駁,已算作名正言順。」

  小龍女不懂兩人為何擔憂,相反她認為此時極好解決,開口道:「這也十分簡單,若是珠兒喜歡,她要如何便隨她去,若是她不喜歡,我們便將她帶回來。」

  「這樣也好。說起來,我在此愁眉苦臉,確實無甚麼用處。」陸小鳳想罷也是一笑,若真如小龍女所言,珠兒喜歡那連莊主,他確實無法阻止,說不得便要時常見到此人,實在心塞。

  他心中一歎,撩起披風,已瞬間離開書房,朝遠處躍去。

  花滿樓向窗外凝視一眼,轉頭看向妻子,「我開始仍有些困擾,生怕連莊主不是長情之人,生怕他如陸小鳳口中一般,深諳江湖之爭,把權勢看得太重,不夠在意感情。但我後來想到,這或許並不是連莊主一人的緣故,而是我作為一個父親,不論此刻遇到什麼樣的少年,是連莊主還是旁人,我總會十分擔憂的。」

  小龍女眼中十分明亮,伸手牽住他右手,又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撫平他眉心,「珠兒若是覺得不開心了,我便去幫她將壞人趕走,你這時不開心,我卻沒有辦法了。」

  花滿樓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笑。

  只是花七公子這一晚十分擔憂,未想到第二日未至中午,那城外密林中便多出兩人,兩人不曾遮面,十分自如的進入城中,正是被花二公子預料到,脫離玉羅刹的連公子和花天珠。

  花家立即得到了消息,花二公子大冬日裡,在書房中走來走去,忍不住刷拉一下打開掛在身側的摺扇,扇了一扇,冷風中笑容滿面。當日沒幾人信他的猜測,如今又如何?可不是全都打臉了?自從被那連公子坑過一次,他已知道這人不可小覷。

  萬萬不可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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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花家所在的杭州,實際已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但畢竟仍在冬季。人一旦從冬季驀然轉到夏季,接著又從夏季很快進入冬季,換做普通人,恐怕早已經受不住,習武之人倒還好,不適應也只那一會兒,不至於生一場大病。

  但在連少主想來,花天珠的身體又有些不同,她自小就有寒症,在世界之間來回往返,總會有影響。更何況,小姑娘回到花家,他見上一面都難。再想如在無垢山莊一般,碰一碰她,或牽一牽手,已如同天塹。

  所以他想方設法,在無垢山莊多休整了幾日,才不緊不慢將小姑娘送回。

  遠遠地,那杭州城內已多出許多黑點,兩人策馬而來,速度極快,隨後就近一瞧,發現城內外烏壓壓站的全是人。其中大部分是花家之人,但若認真觀察,便可見連少主滯留在杭州的幾個近衛也都在,其餘便是些看熱鬧的,和不少當日前來宴會、如今還未離開的花家客人。

  這些客人大約是看到宴會上發生這麼一出,想留下多少盡一份力,直到如今得知花家小姐回來了,才算松了口氣。

  事實上,原本花天珠被人擄走的消息,是該封鎖的,即使小姑娘終於脫險回歸,花家卻也不該這樣大張旗鼓,于小姑娘名聲有礙。但想法不錯,卻難實施,宴會中的事是瞞不住的,人來人往三言兩語的,早已被人火速傳播出去。

  外面的小道消息稍一打聽,誰都知道花家的小孫女叫玉羅刹擄走了,這還不算,更為詳細的版本是,半途跳出個姓連的花家孫女婿,倆人一起跟著玉羅刹走了,說的有鼻子有眼,和親眼所見一般無二。

  接著眾人開始感歎花家的眼光,不得不說整個杭州,乃至中原的世家門派中,出彩的年輕人絕對不少。那最近連番舉動、才稍有些名氣的連姓少年,或許真的來歷神秘武功高強,但比之盛名已久的江湖公子,始終稍遜一籌,畢竟不是江湖從小看著長大的,印象分肯定要少一點。

  可花家偏偏選中此人做孫女婿,然而事後即便是最為嚴苛的人,也不得不說,花家這孫女婿,選對人了。

  「聽說此二人,是從玉羅刹手中逃脫的,似乎這玉羅刹,傳聞中何等凶煞,實際也不過如此?」花家留在杭州的幾個客人聚在一處,其中一位藍衣公子說道,他是武當這一代的傳人賀通,來此雖是為給花老爺子賀壽,卻未嘗對花小姐沒有幾分意思,可惜如今被人捷足先登。

  他倒也並非不甘,世家子弟站在上頭,還忙著獻殷勤,想也知,他成為花家孫女婿,希望不大。

  跟在蘇若英身後的峨眉一小輩道:「賀兄此言差矣!玉羅刹是何等人物?咱們小一輩或許只聽過此人傳說,但再往上一輩,據我叔父的說法,便是對此人十分恐懼了,當初西方魔教幾大長老和門人因一塊羅刹牌進入中原,對方教內實力十分深不可測,以此推斷,玉羅刹自然更為可怕。這位連公子,他能不懼玉羅刹,寧願親身上前,救得花家小姐,重情重義,我已敬他是條漢子。」

  「這麼說來,這連公子,也只是名聲不顯,本事卻極大,能從玉羅刹手中逃脫,武功再高顯然也算不得夠用,只能依靠對策。我這等粗人,可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我也十分佩服。」此刻紛紛有人說道。

  須臾間,遠處的二人已接近城門,馬兒雙雙嘶鳴一聲,小姑娘便輕巧躍下,向著花家一處走去,連少主向前掃視一眼,對人群中的褚七稍一點頭,隨後緊跟上前。

  花二公子被連少主坑了一道,心情卻還不錯,幾日前大家還看他不大順眼,如今他終於揚眉吐氣,這位連公子成為花家孫女婿,姑且能算他慧眼識英才。

  實際上這一次歸來,不止化二公子,花家內部其與長輩對連公子的看法,也明顯高了一層。總而言之,對方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又英俊不凡的好少年,難得還行事沉穩、注重感情,基本上打著燈籠也難找一個。此次這人在外界已占了花家孫女婿的名頭,又立了大功,將花天珠帶回來,實際上待遇和孫女婿也相差不遠。

  如果此時提及婚事,起碼其他幾位公子表示,不會反對,這點阻礙算是沒了。剩下的,關鍵還是看花老爺子態度,或者還有花滿樓夫妻的想法。

  不過一二次城外會面,出城之人和進城之人卻各有心思,暗流湧動,連少主不經意接到花大公子傳來的眼神,看得出那其中的讚賞和承認,心中已有領悟,面上也松緩許多。身邊的小姑娘倒不曾發覺連少主神色的轉變,只是在娘親牽住自己的手時,忍不住轉身看他,「城……恩,莊主,娘親叫我回家,你呢?」

  兩人在山莊中好好地,回到花家卻仿佛又要分開好久,小姑娘心中,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連少主的,她先前急著要回來,卻忘記了,這對連少主來說,並非什麼好事。

  此處沒有無垢山莊,他是因她而來杭州的,卻又要這樣一個人離開,那種畫面,想一想就非常難過了。她有些想叫他一同回花家,但

  連少主微微一笑,只是還未說話,那邊花大公子便已走來,說道:「自然是同去。」他轉頭望向連少主,道:「莊主對我花家有恩,還請過府一敘,容我等表達謝意。那日宴會未能見到莊主這樣的英才,老爺子一直十分遺憾。」

  聽到花大公子一聲莊主,連少主心中一動,已知那善使靈犀一指的陸小鳳,必定將他一部分消息告之花家。這樣的推測非常簡單,只因上一次,花家眾人只以公子對他相稱,無人知他是莊主。

  連少主道:「不敢。分內之事。不過,我一向也十分仰慕花老爺子,自然希望見一見的。」

  花大公子聽他將花天珠分內之事,不由心下一笑,這年輕人反應倒是極快。花大公子倒沒覺得有何不妥,對方成為花家孫女婿,如今已基本杭州皆知,事情算是成了七八分,若繼續無人反對,成為親家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說是分內之事,不為過,花大公子伸手引路:「請!」

  連少主順著他一道走,路過小姑娘時,發現她眉眼愉悅,臉上也透著幾分笑意,顯然很是高興,他神色未變,卻不免多看了幾眼,才收回視線。

  據他觀察,在花家中,能夠再一次牽一牽她的手,也很快了。

  杭州城內外人群盡皆散去,連少主被引至廳殿,此處不像宴會時的地方那樣大,相反只有一桌五椅,但迎客時,拿出這樣的房間,卻也顯然將連少主當做了自己人,果然未至片刻,花老爺子花如令從偏出拐進,他身邊跟著一人,此人連少主也認得,正是小姑娘的父親,花七公子。

  花如令與連少主客套一番,隨後說道:「我聽陸小鳳提及莊主時,語氣十分熟稔,莫非莊主也是陸小鳳的朋友?恕我直言,我曾得知莊主不少消息,卻極少提及莊主來歷。我確實很想知道,莊主來此何處?」

  「我本是花姑娘的朋友,陸小鳳是花姑娘的師父,我二人接觸過一兩月的時日,算是十分熟識。」連少主笑了笑,他看向花滿樓,這位花七公子,一定是知道更多的,因為從方才起,此人便沉默在一側,不斷觀察他,連少主向對方微一拱手:「至於我的來歷,想必花七公子已經知曉。」

  「父親,連莊主說的不錯,我是知道的。」花滿樓失笑,對著花如令點點頭,隨後看向連少主,眼中已十分平靜,「連莊主,我心中有一疑問。」

  連少主笑道:「請說。」

  「若玉羅刹真以不順眼為由,對莊主出手,莊主當日可有把握脫身?或者,莊主究竟有幾成把握活下來?」花滿樓道,他神色有些認真,仿佛這個十分奇怪的問題,非常重要。

  連少主沉默片刻,神色也頗為鄭重,他語氣略有奇異,仿佛在說一些生平感悟,歎道:「有時候,運氣也十分重要,未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結果。不過七公子若問我那時的把握,說實話,我心中一成也沒有。但我一向覺得,倘若真正遇到那樣的情況,我必定會想法子,讓對方不至於立即對我下手,或者直接打消他的念頭。」

  花滿樓點點頭,聽過他的答案,眼中漸漸多出些溫和:「我知道了。」


第五十章

  花滿樓與連少主,這兩人因為一件護甲,梁子結下的有些早。基本還未見面時,被迫出現的那點交鋒,便已叫花滿樓對連少主印象深刻。

  這種印象,談不上好,當然也不至於差到什麼地步,總之感官十分複雜。

  但今日花滿樓卻有些釋然。

  先前這句話是他在深思熟慮下問出的,倘若連少主回答只說毫無把握,不提其他,絕對不會起到眼下的效果。

  但連少主開頭先是提及運氣,頗有些感慨,而後說道無一成把握,這時他神色依然十分平靜,只因他雖不會依靠運氣,也無在玉羅刹手中逃脫的武功,但他更為相信,以自己的能力,絕不會到那樣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花滿樓看來,此人不論其他,只從對方的想法來講,也已十分可靠。

  花如令眯著眼睛,顯然也聽懂了花滿樓話中之意。父子兩人此時的想法雖不太相似,卻同樣對連少主的說法十分認同,花如令心中想的是,只從這一句話來看,眼前這位連莊主日後成就絕非一般,除此之外,他心中盤算著,決定過一會兒問一問七童,這連莊主,到底是何處的莊主?

  若是連孫女婿家在何方都不知,才是笑掉大牙了。當然,花如令還沒來得及問清楚,連少主便道:「花老前輩,七公子,晚輩此次前來,唯有一事相求。」

  這位連少主,與人相交時,性情仿佛十分溫和,格外雅致,但若是有人對他琢磨一番,可看得出,此人或許常年身處高位,向來以連某自稱,很少用到晚輩或在下這樣的低姿態,此刻,倒是頭一回。

  花如令與自家七子對視一眼,忍不住揉了把鬍鬚。他大約已猜到對方會說什麼。

  其實今日也是最好的機會,過了今日,或者再過一段日子,壽宴之上的風波淡下來,這年輕人再想舊事重提就難了。這連莊主,雖然年輕,卻果然足夠聰明,行事時機恰到好處。花如令心知肚明,笑了笑道:「莊主不必客氣,請講。」

  連少主斂衣而起,一鞠到底,「花老前輩,晚輩正是慕艾的年紀,心有所屬便難以忘懷,還望前輩應允晚輩求娶花小姐,晚輩日後必定萬分珍待。」

  「此事並無不可,但太過突然,仍需從長計議。容我花家先想一想。」

  花如令自然不可能立即答應,雖然這樣的少年英傑,鼓足勇氣站在自家說出求娶的一番話,實在令人刮目相看,也讓人心中感動,但花如令必須知道,對方到底是何來歷,只有對方不再保持神秘,將面目展現出來,他才有可能真的考慮,讓其成為花家的孫女婿。

  所以話語間拖延過後,花如令和七子走進書房,打算聽兒子講一講這位連莊主,可憐花老爺子一大把年紀,聽過片刻,卻有些發懵了。

  連少主的來歷說沒問題,自然是沒有問題的,江湖第一的無垢山莊,名聲強盛又頗有俠名,這樣的少年英才本就是十分難求的郎君,可這無垢山莊,卻在另一個世界……

  鬧得未免太大。

  並且花老爺子,也是頭一次知道,自家七兒媳經歷也十分離奇,本身也是在另一世界長到十五歲,才又回到這一世界。緣分這種東西,真的是攔也攔不住,老人家忍不住有些感慨,原本他大約有些不樂意,孫女嫁得遠一些他都不願,更何況是另一世界?

  但得知七兒媳的來歷後,花如令又有了別的想法,既然父母是這樣,兒女或許也有一樣的境遇?看連莊主和小珠兒兩人,這來來去去的,或許真是緣分呢?

  花老爺子思前想後,便叫比較穩妥的大兒子前來,讓他跟著七童一併往陸小鳳口中的另一世界看一看。

  花家是行商出身,自有一套分析手段,從得來的消息中,大約也能看出無垢山莊到底如何。

  至於玉璧之事,仍需保密。

  即使是對花家的其他兄弟,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可開口,或者即使開口,也最好不要提及玉璧。

  自家人當然能夠信任,但花老爺子擔心,尤其是像自家老二這樣的幾個兒子,時常被人請去宴席灌酒喝,萬一說漏了嘴,絕不可能會簡單收場,到時引起旁人注意,對花家只是禍事。

  因此人越少知道,才越好。

  連少主不知花如令在書房一時片刻已換了好幾個念頭,他此時走在毓秀山莊的花園中,心中還算愉悅,他方才能非常明白地感覺到,對方雖說要考慮,但話中並無反對之意。不反對,說明對他的求親已經有所意動,便是向同意更近了一步。

  只是當他看清花園中那道人影,心中一動,不禁想到自己或許忘記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立在原地,輕咳一聲。

  這一聲本不大,尤其對面那座小亭,與此處隔著小湖,但也正是因為這一聲輕咳,那亭中的少女便一怔之下,立即轉身望了過來。

  兩人對望一眼,少女對身邊之人低聲說了句話,並未使用白綾渡水,直接踏著欄杆稍一借力,自湖面淩波而來。這湖泊顯然比十多丈的懸崖好過的多,半點也不費力。

  少女腳步一踩在實處,連少主便從乾枯的樹旁走處,勾住對方腰肢,將她抱個滿懷。擁抱也並非第一次,但喜歡的少女,他怎樣看都十分順眼,且對方身體委實柔軟了些,叫他只想牽一牽她手的動作,改牽為抱,轉變的十分自然。

  男人將女人抱在懷中,閃身轉向樹幹的另一側,這棵樹雖無葉,軀幹卻十分巨大,遮擋不成問題。

  那亭另外一人正關注此地,望見這一幕登時驚呆,似乎有些震驚,立即站起身,雙手搭在欄杆上眺望,似乎打算也輕身過來,卻礙於什麼不容他這樣做,只得遠遠望著,皺了下眉,大約是想到了連少主的身份,卻也同時對連少主這般行為,略有不滿。

  「那人可是你表弟?」連少主遠遠瞧見那白衣人,便已有印象,他先前在壽宴那日見過此人,據說是白雲城少主。

  而這白雲城少主的父親,正是花天珠娘親的哥哥,這樣的關係,稍微叫連少主心中多了些警惕,好在出生之日不能改變,若那白雲城少主並非是少女的表弟。而是表兄,才真是個麻煩。

  「是我表弟。」小姑娘笑了笑:「他小時候十分可愛,越長大越發的冷了,全身都散著寒氣,我冬日裡都不願與他待在一處。」

  連少主面色淡淡,卻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我見他劍氣寒冷,你身體太弱,每次見了他便快些避開。若是激發了你體內的寒症,可絕非小事。」

  小姑娘懵了一下,不明白表弟的劍氣,為何就能激發到她的寒症,但見連少主半分不像在說笑的模樣……確實有些像在說笑話一樣,小姑娘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笑起來。

  「我方才與你父親,和花老前輩敘話,後來我提過一個請求,但離開後,我才想到這個請求,應該先對你說一說,再來問別人。」連少主手指已觸及她身後的長髮,神色柔和。

  小姑娘有些好奇,又笑道:「莫非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有甚麼事你說罷,我一定幫你。」

  「我不過一個人,自然也有做不到的。」連少主看著她,眼中透出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朝氣,他緩緩道:「不過你既然提前答應,我便放心了。我方才抱著十分的誠意,問了問你家長輩,能否娶你為妻。」

  斜面亭中抱劍的白衣表弟,身影已和佈景板一樣模糊,樹下的莊主語氣低緩,徐徐而言,神色更有幾分溫和笑意,小姑娘吃驚地啊了一聲,心下一怔,竟不知如何回應。

  她難免認真看一看他,這時也不知該想些什麼,或者總覺得他今日,好像格外……格外與往日不同。


第五十一章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小姑娘臉色終於不再那麼蒼白,反而稍稍多了些緋色,她小聲說道:「我既然已經知道,我非常喜歡你,自然是答應的。」

  這句話傳入連少主耳中,叫他身心舒暢,便手下再度用力,將她塞入懷裡,從樹另一邊看,已全然瞧不見少女的人影,只剩一截男人的衣袖。

  那衣袖是極好的,連少主在杭州示人,一向十分溫文爾雅。身上是一如既往的青袍,其上大片雲紋看一眼便知十分金貴。

  若沒見過先前那一幕,對別人說樹後是位賞景的風雅公子,也有人信,但不巧的是,亭中那一人直接從開頭看到結尾,眼見著表姐整個人都挪入樹後,還不知是何情況。少年面上雖然不顯,心中卻略有急躁。

  「那人,我若不曾記錯,他姓連。連公子這樣的年紀,武功有如此之高,實乃平生僅見。」葉檀手掌搭在欄杆,任風浮動白衣,看似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但實際並非如此,他心中想道:「壽宴那日我雖被他激起戰意,但後來想一想,我以往從未聽說過此人名號,實在有些古怪。」

  「此人壽宴中由自稱表姐未婚夫,如今見表姐這樣表現,怕對方該是表姐的朋友。至於什麼未婚夫,我是不信的。此前從未傳出這樣的風聲,我猜出,他那日說起和表姐的婚約,不過是詐一詐玉羅刹。」葉檀飛快想出前因後果。

  他壽宴那日本欲出手,卻被花家一位長輩攔下,認為他雖年少英才,武功卻一定不如玉羅刹,不要徒增傷亡。可偏巧這時候,連公子站出來,三言兩語叫玉羅刹無從反駁,只得帶他離去,隨後他將表姐救出,才有今日相見。

  「此人對花家恩情是有,大可以別的來償還,莫非他不要金銀,只是看中表姐本人?表姐可是知道?他將表姐拖入樹後,要做些什麼?」葉檀認為十分不妥。想到方才應下之事,他眉心皺了皺,畢竟事情和他所想有所出入,事急從權,此時也不必太遵守。

  少年還是將劍柄提在掌心,倏忽間踏著欄杆輕巧躍過小湖,踏著地面疾馳向樹後。

  只是他還未能成功進入樹後,身前便迎來一道劍光,不得不說,這劍光委實巧妙得厲害。

  若換做普通人來看,必定認為劍光十分普通,習劍者,萬人中恐有上千人使得出這樣的劍法,但若換了高手來看,才更能覺得十分鄭重。

  葉檀眼中驀地一亮,他見獵心喜,再也忍不住出手相迎。他的劍為海外寒鐵所鑄,方一出鞘,便自有一股寒氣沖出劍鋒,與對面的劍光悖在一處,發出極為細小的爆空聲。仿佛兩股氣體相沖對戰,又紛紛噗地一聲散去。

  「好!」葉檀長嘯一聲,他好久不曾見到、這樣厲害的對手,仿佛與他勢均力敵,不,仿佛比他要高過數籌。

  與同輩年輕人對戰時,葉檀從未有過這樣暢快的時候。

  他心中大快,只覺得這樣酣暢一戰,已是他渴求已久。他目光一淩,頃刻手腕巧妙的一個翻轉,騰躍間竟是比對方率先出招!

  兩柄劍叮地擊在一起,對方手中、那另一柄看著或許精貴、卻半分比不過海外寒鐵之劍的精鋼長劍,如靈蛇一般纏繞於寒鐵劍之上,幾個轉折便要刺在葉檀手掌的虎口處!

  只是這劍勢把握太過巧妙,若再進半分,葉檀的虎口處必定出血。但它只這般停在原處,默默地停在原處,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在看夕陽,夕陽西下,老人仍在原地,這樣默默地。隨後緩緩收回勁力,長劍便如無根之果,向下墜去。

  「你有何事?」連少主牽著小姑娘從樹後走出,他目色淡淡,長劍已經歸鞘。

  葉檀心頭血剛沖至胸腔,此時又如潮水般退去,叫有種他說不出的懊惱和憋悶,那股對戰的意氣本也積蓄到極致,短短一瞬間卻全然消散,已不是簡單的遺憾能形容的了,葉檀歎道:「你的劍這樣厲害,方才為何不再繼續?」

  他心中鬱悶,這時見對面的表姐也歎口氣,對自己說道:「他和你以往遇到的人不同。再比下去,你便要受欺負啦。不過,我方才叫你不必過來,你怎又自己跑來了?」

  「你方才只說,要見一位朋友,我見你這位『朋友』,行為太過不妥!心想若你要教訓他,我便來助你一臂之力,誰知你竟從頭至尾為他說話,叫我心中有些難過。」葉檀皺皺眉道,這表現看得出,他大約心中十分委屈。

  花天珠卻不吃他這一套:「你不要扯來許多理由,我方才可看見啦,你分明是見到難得的對手,便顧不得別的,非要人家和你打過一場。你莫非要我再帶你去萬梅山莊走一趟,繼續和西門叔叔同住一段時間?你上一次去一趟,劍法便近了一階,那時西門叔叔見你幼小,不會太過欺負你,但你此時再去……我想日後舅舅也該十分滿意。」

  葉檀睫毛動了一下,頓時不敢接話,直接閉口不言。

  隨後這小少年想了想,以往的記憶不曾忘記,他實在對萬梅山莊略有恐懼,此時已有退卻之意。

  他認真抱拳道:「我只顧擔憂,卻忘記表姐一向聰慧,是吃不了虧的。我突然記起還有要事,表姐,連公子,咱們改日再比過。」

  葉檀走後,連少主看他背影道:「我在花老爺子壽宴時,於門外見過你這表弟,和如今有些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人總是這樣,往往和外人是一般模樣,在家又是另一個樣子、你見他在外成熟冷靜,家中也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這也十分平常。」花天珠笑道。

  這樣熟悉?連少主道:「哦?」

  花天珠見他這般模樣,猜測他經歷與旁人不同,恐怕自小接觸的親人,都更像外人,是體會不到那樣的感覺的。

  她想了想,安慰道:「其實也不必看別人,你也是這樣的。我在外總聽人說,你說話極少,雖然溫和有禮卻也仿佛不好接近。但你想一想,我認識你這樣久,從最開始你我一天說不過一兩句話,後來卻越發自在,我至今還記得,你先前已可以面不改色對我說好長一段話……」她說到這好長一段話,就想到對方先前的那段話,實在不易她此時脫口而出。

  「哪一段話?」連少主目光含笑,「我那時是面不改色?我分明是誠心誠意,接著失望透頂,隨後卻又覺峰迴路轉……你這樣說來,我想了想,我確實和你那表弟一樣的。對外人是一個模樣,對你又是另一種模樣。或許,外人看我是一個模樣,你看我又是另一模樣。」

  他目色清亮,眼睛與小姑娘不過一拳之距,「我難免有些好奇,你可為我解惑?」

  小姑娘幾乎不敢呼吸,向後退開一步才道:「什麼?」

  連少主笑了笑,「你看我是什麼模樣?」

  「我似乎忘了件事。」原本走去好遠的小表弟又退回來,看見這一幕頓了頓,見兩人目光已被吸引過來,片刻道:「我先前出行時,父親已許久沒見過我,要我這一次將你帶去白雲城住一段日子。」

  「住多久?」連少主問。

  葉檀瞥他一眼,「往常都是一年,最短一次則大半年。」

  「恐怕不能了。」連少主接他的話道。

  葉檀道:「為何?」

  連少主淡淡道:「她有要事。」

  「……」葉檀身上略有寒氣,他微微皺眉,看向花天珠,「表姐不必聽他的,他說有要事,便真的有要事?」

  小姑娘被連少主牽著手,擺在身後。抬頭只見到對方背影,和小表弟的半張臉。

  「自然真的有要事。」連少主溫和一笑:「你還小,年紀不足,便不必考慮太多。但她不同,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

  葉檀心中念著這句話,最終意識停留對方在那一句你還小……仿佛會心一擊,令他久久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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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連少主認為「她有要事」已成定局,但殊不知,在另一世界中,花大公子和七公子一路趕到姑蘇,沿街打聽連少主,未想扯出的事當真不少。

  據說連少主曾有一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公子莫要聽他胡說,我有一堂兄在濟南,當日之事他也聽說了,那宴上連莊主已經說過,那指腹為婚不過是長輩開的玩笑,哪能當真?沈老太君倒有那般意思,卻不料連莊主一有心儀之人,才不了了之。」當然也有人意見相反,「況且也幸好連莊主不曾承認這門婚事,沈家姑娘雖是江湖第一美人,如今卻跟個浪子跑了,我是不知沈老太君什麼心情,大抵十分氣悶吧,連莊主運氣太好,早早有了心儀之人,不必站在這風波上。」

  「哦?」花大公子驚異道:「那連少主的心儀之人,又是何人?」

  「說是心儀之人,實際誰人不知?那本就是他未婚妻了,至於是何人,我這樣的人物是不知的,聽說姓花,長得十分漂亮,比沈家小姐還要出彩,也不知真假。不過,再多一些消息卻沒有了。」

  隨後來到姑蘇,便又聽人說道,幾日前有官家的馬車停在無垢山莊門外,據傳言說,對方正是靠山王之女,文鳶郡主,當然這份消息,不信者居多。靠山王和江湖世家,這關係早已遠到了天邊,如何能聯繫在一處?

  花大公子確認為,不可全信,卻也不能不信,便與花滿樓分頭打探,果然找到些蛛絲馬跡,另有消息說,文鳶郡主已被天子指婚給連莊主,但據花滿樓所得,這文鳶郡主當日,是被拒於門外的。

  且如今文鳶郡主回程後,據說被靠山王許給朝中一位將領,那將領雖手握重兵,妻子卻接連死了三任,大約這郡主是不願嫁的。

  當日文鳶郡主來無垢山莊,大約是得知她父親心意,正好借著天子之意,往無垢山莊求助來了。

  可惜無垢山莊,顯然並不缺一位女主人。

  「我想過了,那幾日珠兒必定和連莊主在一起,大約也在無垢山莊,這文鳶郡主既然被連莊主拒於門外,想來那天子的旨意,不一定為真。或者,就算是真的,連莊主手中也有些力量,即使抗旨,也不至於有何危險。」花滿樓道,他對此事並不意外。

  就連花家,能做到和皇室財富相當,必定有些旁人摸不清的底牌和手段。

  「只你我兩人前來也是失算了,你我來不要緊,總該帶陸小鳳一起,有他在,起碼會省一半的心力。」花大公子歎道:「不過我現在倒是有些佩服這位連莊主,好像全江湖提起他都只一個好字,也不知他究竟如何做到,真是厲害。」

  花大公子問:「你怎麼想?」

  花滿樓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如今並非我怎樣想。」

  花大公子哈哈一笑,「你說的不錯。如今可並非你怎樣想,也非我怎樣想。這樣也好,」他目光看向姑蘇城,「若有一日,真正遇到不可抗拒之力,我花家,也可得尚存。」

  兩人將消息待回,雙方便遣了媒人商定,連莊主回程時,策馬在上遠遠瞧著花家的正門,仿佛要透過那漆門看向何處。

  若非他向來不近女色,只怕事情也不會這樣輕易,便能有結果。

  他先前幾年只將重心放在逍遙侯身上,隨後頗多注意蕭十一郎,毫無空閒。又因他身上秘密頗多,平日連貼身丫鬟也無一個,更不必提世家子弟自成人起便已有的通房,這顯然令花家十分滿意。或者說,若要做花家孫女婿,不管世家子弟,或是門派弟子,與他對比之下,或多或少都有瑕疵。

  只怕再也無人比他更為合適。他心知肚明。

  ……

  正如連少主所言,葉檀果然沒能將表姐帶回白雲城,甚至他也不曾回去,只遣了侍女回歸白雲城通稟,自己留在花家。事出突然,或許,再過一段時間,連他父親也會前來花家。

  未過幾日,無垢山莊的聘禮挪入百花樓。花天珠大約十分好奇,在二樓虛掩窗縫中向外看,只隱約瞧到那一身熟悉的白色衣衫。

  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對方談話間向這邊看來。

  這一眼不知可有透過窗縫看清人影,但那人影倒是在他看過來的瞬間,慌忙向內退去,連窗戶也忘記關閉。

  連少主目光緩緩掃過那道虛掩的窗,神色未動,話音卻漸漸停頓片刻。

  「少主?」周十四在身後輕聲道。

  連少主收回視線:「沒什麼。」

  確實沒什麼,他就算有些想法……如今也難以做到,他不曾忘記,小姑娘曾說過,她父親的耳力,比她更勝數籌。連少主掩下神色。

  他十分有耐心,卻只對敵人,連少主想,他是否要再提前些?好在不等他如何,花七公子夫婦已被陸小鳳一紙傳書叫走,連少主這一晚才得到機會,從那二樓小窗中進入房間。

  只是這一踏入,卻與往日略有不同,房中氤氳霧氣,他怔在原地,片刻後才知此地發生何事,那屏風後的人影綽綽,是在難令他心中安靜下來。尤其是如今,婚事臨近。

  只是他在原地未動,那開窗聲卻驚動了沐浴的少女,她先是一驚,已從水中起身,批過一件單衣,濕漉漉的長髮緊貼在單衣,濕掉一大片布料,她見屏風外之人毫無動作,似乎應當是她熟悉之人,她輕聲道:「是誰?」

  男人低咳一聲,大約也知來此的時候不對,回道:「是我。」

  小姑娘臉已微紅,原本臉頰便被熱氣熏熏,此時已連耳後也跟著紅起來,她道:「你先出去。」連少主立即轉身要離開,隨後又聽小姑娘低呼一聲,「等一等。」

  「什麼聲音?」連少主皺起眉,他耳中傳來一陣細小的破空聲,亦或也有振翅聲。

  「你看一看身邊可有玉蜂漿?盛在玉瓶中……罷了,這時也來不及了!」小姑娘大約也十分吃驚,也不顧身上單衣已濕透,直接從屏風內出現,一把握住男人的手,便往屏風之後拖拽,「你快躲進桶中去。」

  連少主依言躍入水中,這浴桶十分大,即便兩個人也足夠寬敞,更何況他一人。只是他坐在其中,卻見少女單衣貼在身上,手指已冷冰冰。他心中不悅,反手將她擁進懷裡,也埋入水中。

  屋內振翅聲越發加大,大約有十幾隻個頭奇大的白色蜜蜂湧入房間,小姑娘將連少主藏在身後,兩人一併沒入水中,那玉蜂到處遊蕩一周,見一無所獲,便十分自在的退了出去。

  小姑娘從水中冒出,暗鬆口氣,「這是娘親養的玉蜂,可惜我手中沒有玉峰漿做引,無法以手勢控制。」她解釋道,只是她如今的模樣半遮半露浮在水中,實在叫人難以注意到她口中的話。連少主想不到他二人會有這樣的境遇,但這溫水使他身體隱隱發燙,口中竟開始有些乾燥。

  「恩。」

  「你……」小姑娘也注意到浴桶中已濕透的少主,她大約明白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伸手裹緊了衣裳。只是這動作,不做還好,連少主只看一看她,身體溫熱,心中更是滾燙,便有些難以忍受。

  他伸出手,已握住小姑娘手腕。

  「玉蜂已走,你、你也該出去了。」小姑娘將視線轉向一側,卻不料這人變本加厲,只一瞬間便將另一隻手扣在她脖頸,從唇上吻下來,這一吻稍顯急促,男人喉骨滾動,微帶著幾分喘息,拼力去吸允她的嘴唇和舌,仿佛要將她親得腫了才肯甘休。

  「我今日見你,本是十分想你,卻不曾想……我本聽你所言該即刻出去,可你這樣,我如今……實在難以忍耐。」他口中含混不清。手掌已搭在小姑娘腰窩,這一處稍一用力,便已叫對方身體軟下來。

  接著他雙眼微閉,已從小姑娘的臉頰親吻至脖頸,這一處他以往也不曾觸碰過的地方,他流連其上,不知不覺已吻到她衣襟。那薄如蟬翼的單衣已緊貼在皮膚。

  他認真凝視片刻,實際眼中已並不清明,仿佛和那霧氣一樣朦朧。他只憑本能,便已十分風雅的用唇下一截牙尖啃咬過她鎖骨,隨後啟唇叼著那一段衣襟,緩緩向外扯動,這動作由男人做來,尤其連少主這般人,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連少主將那領口微微解開,露出細白的胸弧。

  他動作頓在原地,感覺到小姑娘身體已微微顫抖,他不再向下,只緩緩在這一處輕啄。接著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滾燙的胸口。

  這樣克制良久後,連少主眼中才漸漸恢復清明。

  「你不要怕,你總歸是我的妻子。」他道,另一手在她背後,穿過她濕潤的烏髮,在她背後撫慰,低聲道:「是我的錯。我該再等一等。」

  小姑娘本是蜷在他懷裡,這時也不再顫抖,微微睜開眼,她沉默片刻,小心的伸出手,抱一抱他:「你到處都這樣燙,是不是病了。你……你還覺得難受嗎?」

  連少主為這樣孩子氣的話搖搖頭,他本以為她該是知道的,畢竟據他所知,她那師父陸小鳳,江湖上桃花情緣甚多,本身也並非甚麼潔身自好之人,江湖中但凡有人提到他,便不得不提到這些事。

  但現在想一想,或許這其中的事,無人和她提過,「你在身邊,也就不難受了。」


第五十三章

  小姑娘十分無奈,她又不是藥,對方這樣的解釋委實牽強。況且他全身燙的像是發燒一樣,實在不合常理。小姑娘顰起眉,試探地摸一摸他額頭。

  連少主心下好笑,只見她雙手也全收入懷中,小姑娘十六歲的年紀,身量不高,骨骼更是纖細,抱她時半點重量也感覺不到,可惜連少主也心知,小姑娘的身體,若能補得回來,一定早已補回,如今還這般體弱,大約是因身有寒症。

  說到寒症。

  他猶記得一年前在關東時,公孫玲對他說道,他有一日若能將小姑娘娶為妻子,那寒症便有極大可能消散。

  連少主一念及此,不由低下頭,以溫熱的唇觸了下小姑娘濕漉漉的發頂,心中本已平復的衝動,悄然複起,呼吸更是略有發緊。公孫玲言下之意,是他想的那樣嗎?

  他自然知道古武林中,也曾有過陰陽雙修一說,大約是道家傳下的東西,後來雙修之說被前朝下達禁令,往後就再沒傳下來,公孫玲提及的,可是此法?

  他以往也曾在有暇時,稍稍猜測,但總不像最近這樣認真費心,他這樣仔細思索,已將公孫玲之意分析了透,並逐步排除其他可能。

  但隨即,連少主眉心一凝,將發散的思緒收回,頓時感覺到覺得浴桶中的水溫度有變,溫水叫兩人這樣折騰一番,熱氣已散了大半,也漸漸開始轉低。他將小姑娘裹在綢巾中抱起,放在屋內的大床。

  連少主食指纏著她一小截髮絲,以短劍隔斷,收入荷包,他傾身在她耳邊道:「珠兒。」

  「我在。」小姑娘看向他,她整個人裹進棉被中,正以雙手抱住綢巾包裹長髮,不至於發上的水濕透床鋪。

  但也大約不曾忘記方才浴桶中之事,她臉色依然紅潤,再不是那樣大病一場的蒼白模樣,顯得格外有活力。

  連少主以內力將衣裳烘乾,伸手觸一觸她臉頰。

  「今日我本是不能找你的。好在你父親被人叫走,我才連夜看你一眼,這機會實在少有。只怕下一次再見,便是我來娶你之時。」他神色溫和,目中含笑,江湖六君子中各處第一的名聲,絕無半分虛假,不說實力,只他如今眉眼淺淺一笑,也實在好看極了。

  小姑娘看了他幾眼,大約也覺得十分好看,又隱約幾分懊惱,另披一件衣袍下來往桌上和櫃中翻找片刻,取出一隻玉瓶遞來,「幸好你找對了屋子,也幸好桶中有水,不然你可要慘啦。隨身帶它離開,玉蜂便不會叮你。」

  「好。」連少主應道,已將玉峰漿貼身收藏。

  他其實並不懼怕玉蜂,以他劍法,即便多來幾百上千隻也不至於會叮到他,但他隻字不提,且不說那玉蜂必定是小姑娘娘親、他岳母的心愛之物,容不得他私自前來毀壞,便是他有足夠的實力應對,卻也不會照實說出來。

  否則哪裡有方才的境遇。

  連少主白衣勝雪,雖輕功極高,在這夜空中恍若幽靈,但若真有高手在旁,卻也一定見得到這一位的身影。

  陸小鳳抱個酒葫蘆喝的正歡,抬頭便瞧見夜色太美,而夜色下的百花樓中,倏忽飛出一道身影,遙遙遠去,他葫蘆貼在唇上,大約也看得出那人是誰,但正因看得出,他此時才有些說不出話。

  「我仿佛見到連莊主。」陸小鳳唏噓,轉頭看向花滿樓夫婦。他三人查案費去一整天,夜裡還未等回到百花樓,便瞧見有小賊施施然從中走出。

  花滿樓點頭道:「是他。」

  「眼見他大婚前來找珠兒,分明不守規矩,你莫非就這樣放他離開?」陸小鳳眉頭一陣跳。

  「若放在前些日子,我也不會這樣輕易放他離開。」花滿樓道。

  「怎麼說?」

  花滿樓此時神色溫和,「你也知道,我父親壽宴時,雖有許多年輕人前來,但實際不只是我,就連父親,也並不想送珠兒出嫁,甚至若有可能,我父親寧願尋個入贅花家的孫女婿。」

  陸小鳳若有所思道:「我大約猜到一點。是否與珠兒體內寒症有關?」

  「你我都無法辨別人心,不知那些年輕人是否只是一時喜歡,不能長久,更或許日後這年輕人礙于長輩壓迫,勢必要令珠兒失望。只因珠兒體內寒症雖許多年來為藥石鎮壓,但並不曾消退,大約很難有後代。所以尋到一位肯為珠兒入贅花家的青年俊傑,才是上上之策。」花滿樓道。

  「確是如此。」陸小鳳道。

  「但連莊主……是個意外。他出現的太巧,也過於優秀,甚至珠兒也十分喜歡他。花家雖同意他來定親,我卻一直覺得擔憂。」

  「前幾日他來送聘時,我將他請入室內,同他說到珠兒的寒症,恐怕有礙子嗣。他說他早已知道,模樣很是不在意……」

  說道這裡,花滿樓不禁想到室內那一幕,年輕人或許樣貌仍然有屬於少年的稚嫩,思想卻十分成熟。

  那時他話音未落,對方已輕笑出聲,「花伯父,此事我早已知道,她在無垢山莊那半年,正是秋冬交界,又淋過一場雨,寒症便開始復發了。這種沉珂很難根治,即便是那邊的神醫公孫玲,也無法根治,只能以湯藥鎮壓。」

  「只是我取得是妻子,若日後命中沒有子嗣,也就沒有罷。我所在意的,並非這些。不必強求。」年輕人微微一笑。

  「不過這寒症若能根治,她也不必受這份罪。據我所知,公孫玲雖無法根治寒症,卻似乎另有一策,若他不成,天下之大,總有法子治得好。」

  「實在不行,我也陪她。」年輕人認真說。

  「我大約明白,他那時的心情。我知你極不喜歡他的手段,他行事也確實無法令我認同,但聽完他這一句,我並不想如何阻攔他。不管他怎樣做,對珠兒總是真心的。」花滿樓笑了笑,他牽著妻子的手,走帶向百花樓的路上,即使夜涼如水,四處燈火已熄,也覺得十分溫暖。

  陸小鳳笑了笑,大約這句話也觸動了花滿樓,讓花滿樓覺得,自己和連少主有一方面,十分相似。

  這一點,即使今日花滿樓不曾說到,實際陸小鳳早就發現了。早在無垢山莊與連少主對話時,他便已發現了。那時他認為這樣不擇手段之人,總有暴露的一天,總會被人抓住馬腳,很少有好下場。

  但事實是,與連少主作對之人,如今還不知去了哪,而事情也兜兜轉轉,一切回到原處。到最後還是讓那人得了逞。

  陸小鳳歎口氣,他發現一向頗為走運的自己,在遇到連少主時,總會吃癟,並且他認為他的敗退無關實力和智慧,相反在於天意。

  他撩起披風踏上百花樓的屋頂,躺在屋脊。空氣中立即傳來嗡嗡之聲,他熟能生巧,只憑本能已經下意識拿出袖中的玉瓶,開口在空中晃了晃。幾隻胖乎乎的玉蜂在他附近嗡嗡一陣,才默默散去。

  「莫非真是佳偶天成?」陸小鳳飲了口酒,想了想,思緒詭異的拐了一個點,又有些不忿。他猛地起身,深更半夜冷嘿了一聲,要說這連莊主運氣或許真的太好。他第一回遇見玉蜂還被蟄得滿頭包,這小子倒找了個好媳婦,免了一頓皮肉之苦。太不公平。

  此時輕易不曾生病的連少主,回歸杭州莊園時打了噴嚏。眾人噤聲,但他神色卻十分柔和,面上掛著笑意,並不認為這時對他念念不忘的,並非已近熟睡的小姑娘。


第五十四章

  這一年的姑蘇城,經過短暫的沉寂期,愈發繁榮起來,無非是因為江湖世界無垢山莊,其莊主已隱隱有江湖第一人之稱,姑蘇城中人,大都以此為榮,許多外來俠客,也十分仰慕連莊主,有的更是打算長居此地。

  只因無垢山莊十分講江湖道義,其莊主為人正派,對宵小的壓制力極強,在姑蘇城中,就連關中的大盜,基本也是不敢輕易作案的。

  「客官,您的酒。」酒館夥計嗓音雀躍著遞過兩壇酒。

  對面是一男一女,粗布衣裳,瞧起來穿著十分普通,但身為酒館夥計,自忖看人方面還有一手,認為那男子身形壯碩,雙目明亮,說不定是習武之人。而那女子更是了不得,半張臉上雖捂著頭巾,卻顯然皮膚細膩,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

  這兩人,住在此處許久,卻都不該是普通人。

  至於酒館夥計是否默默在心中,匯出一部窮武者和富家千金的愛情故事,這便不可得知了。那男人領了酒,大約心情不錯,又在店中點了些吃食,和女子牽手坐在一處等候。

  若今日有沈家之人瞧見這男女二人,尤其是這女子遮掩的面目,一定立即就能認得出來,女子便是沈璧君。而男子自然就是蕭十一郎。

  卻說蕭十一郎與沈璧君接觸不久後,或許真是天意不可逆,不過短短一段時間便已定情,隨後兩人逃離沈家,便隱藏身份定居在姑蘇。

  為掩人耳目,沈璧君出門時便常常將頭巾遮在臉上,蕭十一郎也仔細刮掉滿面濃胡。說起來他年紀也還未至三十,往常打扮太過老氣,掛掉鬍鬚後便顯得格外年輕,尤其是雙眼明亮,看起來也略有幾分英俊,這一番改變成功脫離沈家實現,得以一路前往姑蘇。

  選擇姑蘇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是因姑蘇距離濟南太遠,遠到沈家之人也不一定能查到此地,再者,姑蘇城中有江湖第一世家無垢山莊,那連莊主坐鎮此地,沈家若有所行動,也不能大張旗鼓,反而會慢慢來,這樣若是沈家知道他二人行蹤,他們也有逃脫的時間。

  其二是,連莊主此前已決然推拒掉和沈家的婚約,自然不會對沈璧君有何想法,就算知道他二人私定終生逃到姑蘇,估計也不會伸手去管。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一句,即使連莊主有心幫沈家一把,最近幾日也恐怕沒有時間。只因無垢山莊已接連幾天高高掛起紅綢和燈籠,坊間也若有所覺,開始流傳起連莊主即將娶妻之事。

  「據說連莊主娶得,正是他傳聞中的那位未婚妻。」作為土生土長的姑蘇人,對於無垢山莊這樣的本土勢力,消息還是比較靈通的,酒館夥計見蕭十一郎問起,便自覺與有榮焉,滔滔不絕講到連莊主的未婚妻,「說起來,我有一日還曾見過,長得很是好看,都說連莊主未婚妻,比那沈家小姐容貌更勝一籌,我看絕非虛言。」

  「原來是連莊主要娶妻,難怪姑蘇這一段時日這般熱鬧。」另一處桌上有人笑道,「聽說江湖六君子有大半都趕往姑蘇,連看破紅塵、打算出家的朱泉公子也不日趕來,我等還以為有何盛事,特意來瞧一瞧,沒想到還真是不得了的盛事。也不知我們這些人,可討得一杯喜酒?」

  蕭十一郎這時想到以前隨風四娘夜探無垢山莊時,恰巧見到的那使綢女子,容貌在月色下看不清晰,即便如此也令人頗覺驚豔,當然更為引起他注意的,是對方的武功。那武功奇妙的很,也十分厲害。

  沈璧君聽聞花姑娘的消息,也難免默默一歎,當年大家還曾在祖母壽宴聚會,于沈家後院小花園中相見,各有風華。沒想不過兩年便已物是人非,她如今與蕭十一郎四處躲藏,而對方已與連莊主即將成百年之好。

  聽說早在一月前,無垢山莊便總有匠人出入,據說連莊主將內院中一處居所,全以暖玉鋪蓋。眾人皆認為連莊主財大氣粗,開始敗家,但或許別人不知此事緣由,沈璧君和其他幾位參加過沈太君壽宴的女子,是完全猜得到的。

  這居所,只怕是為花姑娘所建。

  花姑娘時常穿著極厚的衣衫,大約身體極弱,也十分怕冷。暖玉雖然昂貴,卻難得十分溫暖,在冬日裡更是溫度適宜,若是人穿的厚些,在這樣的屋子裡,只怕待久了還要出汗。

  連莊主真是費盡心力。看得出連莊主對這位妻子,十分用心。想必對方在祖母壽宴中的話全是真的。

  沈璧君這時也心覺有些羡慕,畢竟這樣疼愛妻子的男人,就算是普通人,也該令女子心中喜歡,更何況這人並不普通,還是少年英才,江湖第一世家的家主,這些光環之下,許多年來,早已令女子趨之若鶩。沈璧君倒也不嫉妒,她微微一笑,已將被蕭十一郎握住的手攥緊了一些,至少身邊也有人願意為她付出許多。

  她想這麼多,不過是有感而發。

  姑蘇城中人大都喜氣洋洋,然而對於這門婚事,也有許多人不喜。這酒館再往前一段便是無垢山莊,此時有一桌的女俠聽到眾人低聲討論此事,其中一人頓時小聲不滿道:「那女子有甚麼好的,也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竟能讓連莊主來娶她!」

  「師妹,噤聲!」她師姐皺眉,冷聲呵斥。此刻在姑蘇境地,莫非師妹還當是在師門一樣嗎?

  「師姐,我所言有何錯?那女子分明一無背景,二無身家,還不知是哪裡的小門小戶養出的,如何配得起連莊主?我不服氣!」她師妹原本只是發些牢騷,未想師姐這樣嚴辭訓斥,叫她有些掛不住臉,聲音越發大了起來。

  只是她話音未落,街上便有一隊人馬排街而過,清楚一大塊空地。

  無垢山莊的護衛跨坐著披帶紅綢花的馬匹,遠遠地從清空的街道,向著無垢山莊的方向緩緩而行。當先便是一位紅衣人,眾人瞧著他神色溫潤,貴氣逼人,眉眼更是說不出的俊朗。即使從沒見過連莊主之人,此刻也猜到這紅衣人的身份。

  從來只聽說,連莊主善穿白衣,太過完美,更像謫仙人。但如今對方成婚之日,眼見其唇角上揚、一身大紅錦緞衣衫,目色明亮。那樣墜入人間的歡愉情緒,竟也讓圍觀之人覺得格外合適。

  「連莊主!」有人呼喊一聲:「未想連莊主於今日成婚,宋某竟趕上這樣的喜事,恭喜了!」

  接著不少人接連道賀。

  連少主掃視一眼,目中含幾分笑意,抱拳道:「多謝!」又提到黃昏會在山莊之外擺宴,請大家喝杯喜酒,頓時又是一陣道賀聲。

  「他竟也有這種模樣?」蕭十一郎站起身,忍不住向外走去,望著連莊主策馬而過,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稍微停頓一下,但神色間沒有變化,似乎不曾見過刮掉鬍鬚的蕭十一郎。又或許是認得出,卻並不在意。

  蕭十一郎只覺得荒謬,在他眼中,對這位連莊主的印象,只停留在對方劍中的殺氣,和如幽潭一樣看不到底的眼神,仿佛對方心中頗多謀算,正醞釀著足夠的威脅。

  他也因此,十分忌憚連莊主,所以在姑蘇城中,也習慣性的掩飾身份,生怕被連莊主發現他的蹤跡。但就對方停留在他身上那一道目光看來,即使刮掉鬍鬚,做過一番偽裝,對方也是應該認出了他。但顯然他在對方眼中不過是個小角色,並不如何在意。

  「師妹,那位花姑娘,真是出身小門小戶?」此時酒館中,另一桌的師姐妹,也紛紛走出觀看,那師姐向後掃過一眼,隨後喃喃道:「我看恐怕不儘然吧。」

  「自然沒什麼身份,江湖世家從沒有一個姓花的,就算勢力再小一些的家族,也絕沒有花姓之人,可想而知。況且坊間傳言,那女子一直身處無垢山莊,說不定連個家人都沒有。」她師妹冷哼一聲,無意識望著這一片人馬。她眼前掠過送親而來的花轎。

  抬轎的是八個高矮胖瘦不同的轎夫,腳步輕巧,抬起轎來十分平穩。令人奇異的是,這八人或許並不簡單,沒一人太陽穴都高高鼓起,仿佛內力十分高深。

  但內裡高深之人,又怎會來做轎夫?這樣一想,眾人認為,或許是看花了眼,或者判斷有誤。

  再看一看轎子前大概是新婦家人的十多個俊逸不凡的少年,她師妹閉上嘴,不在說話。看來姓花的,還是有不少家人的。

  尤其是這些少年,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卻看起來氣質不凡,一舉一動頗為優雅,並不像小門小戶出身,十分奇怪。

  隨後這人馬之後,便是許多掛紅綢的漏窗馬車,這馬車每一輛都十分精緻,木料上好,其上花紋雅致古樸,刻著「花」字。馬車與馬車均系在一起,其中大約放著許多抬嫁妝。

  若是兩親家之間離得太遠,以馬車運送嫁妝也是可以的,這師妹不甚在意,但慢慢的,她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隨即大驚失色:「怎麼這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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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以往也並非沒見過成親的,嫁妝大約會控制在一個吉數之間,但這一輛又一輛馬車中,分明其中都放置七八抬嫁妝,而馬車早已超出二十輛,眼見著其後也望不見尾,師姐妹都看傻了眼。

  「其中大抵有連莊主的聘禮,也一起添在嫁妝了。」她師姐緩緩道,「但你們也不可再亂說,即使沒有連莊主的聘禮,這一家嫁妝也一定不少,只怕不像你說的那樣普通。」

  其他幾個師姐妹紛紛點頭,方才發話的師妹也早已沒了不屑,默默望著雕刻著花字的馬車一輛接一輛,這一刻說是十裡紅妝,半點不為過,並且顯然仍有所超出。畢竟來的是馬車,而非擔夫。

  迎親後,便是拜堂成親,坐在上首的是花家長輩,和一白衣中年男子,連少主其上本無長輩,今日卻有一人巴巴湊過來,拜堂時坐在首位,和花家長輩並排。

  在場眾人大都不認得此人,但連少主顯然認得,目光望過去時,神色略有冷意,卻並未管他,顯然算作默認。徐青藤在旁忍不住多看幾眼,總覺得連少主長輩座位的那一人……有些眼熟。

  或許只是眼熟?他默默想。

  花天珠耳中雖能聽的清眾人的言語,但心神都放在手中的紅綢之上,由那人領著向前,拜過天地長輩,複對拜一番,隨後被送入內院的暖閣中。

  這一處是新蓋的婚房,各處都十分精緻,小姑娘踏著軟軟的毯子,心中稍有幾分緊張,雖知道再見之時,便是成親之日,可真正來到這一日,她又有些彷徨。

  連少主似乎察覺到她的緊張,握一握她的手,兩人跟著做過流程,丫鬟便都退出去。連少主就著紅燭的光望向妻子的臉,說起來,初見時,他也沒能想過,密林中迷路的小姑娘,會是他日後的妻子。

  他眼中十分動容,撈起桌上的酒壺,飲一口酒,便附身吻上小姑娘的唇。莊中修整山莊的匠人和下人,都覺得日子太快,許多事情忙得照應不來,恨不得一人當做兩人用。但於他來說,想一想,距離送聘那一日,實在過了太久。

  冰涼的酒水順著連少主的唇舌,渡入小姑娘口中,她緩緩吞咽著,微微閉上眼。因為身體稍稍傾斜,無法使力,便伸手扶著連少主的腰。

  連少主親吻著她,將她擁在柔軟的被中,喉中低聲一歎。他實在有些忍不下了,從送聘那日差一點走火,他便已知道。尤其是今日,只要一想到這人是他的妻子,他就立即想要將她刻入體內。

  他隨手將她嫁衣的寬頻抽開,一眼望去那驟然鬆散的衣襟,其中裡衣因為動作拉扯,領口微有些低,露出的半個胸口……好像最為上品的羊脂美玉一樣細膩潔白,他動作一頓,指尖已輕輕觸上去。

  和在水中時的感覺,全然不同,卻一樣叫他心有衝動。

  「城璧?」小姑娘眼睛黑亮。

  「恩?」

  「我聽到有人來了。」小姑娘將他推一推,合上衣領,「好多人的腳步聲,可是來找你的?」

  連少主:「……」

  無垢山莊中,前來賀喜的江湖朋友也有些頭皮發麻,不是因女方這數不清的嫁妝,而是女方親友那幾桌的人,實在太過陌生。只這樣也倒罷了,這些和無垢山莊交情不淺的客人,大都不是勢力首領,便是勢力繼承人,向來高高在上,不認得普通百姓也是正常。

  但對方顯然不算普通,幾個穿黃衣的中年人,十分儒雅,想也知道年輕時一定各個兒生的俊逸不凡。且在場之人大都眼力非凡,哪裡看不出這些人武功都極為不錯,只是奇怪的是,從未在江湖上聽說過這樣一個家族。

  尤其是身側跟著幾個侍女的白衣中年人,方才這人一入場,不少習劍之人已忍不住站起身,待那白衣人目光一掃而過,這些人身上立時出了一層冷汗,若說這人也出身普通?打死他們都不信。

  「我從未聽說過,江湖上還有個這樣的花家……方才那花姑娘的父親,看起來十分溫潤,眉眼柔和,根本不像江湖上,可我在那白衣人入場事,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他卻長袖一卷,將那茶杯送回遠處,這一手精妙的很。真正精妙的很。老夫自歎弗如。」有一山羊胡老頭摸著鬍鬚道。

  另一人小聲說:「花姑娘的母親,恐也並非常人,我方才聽她,喊那白衣人為哥哥……嘶。」

  「這樣厲害的家族,怎麼數十年來籍籍無名呢?我不信!難道所謂的隱世家族,真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那是話本中的東西,我感覺今晚從這喜宴中回去,我一定睡不著了。」一個老者身後的晚輩輕聲道。

  「如果是隱世家族,哪來這樣龐大的財力?我猜花家雖然全族隱世,但族中必定有人在外經營罷,且十分善於經營,否則一代一代總會坐吃山空。」徐青藤道。

  身為江湖六君子之一,他的話條理分明,還是有不少人信服的,年長之人也微微點頭。

  「說起來,若非今日連莊主成婚,只怕還不知再過多久,我們才能得知這世上還有花家這樣的家族!不,花家起碼發展過三代以上,他們能隱蔽這樣久,自然能隱蔽更久。或許若非連莊主娶妻,你我永遠也不可得知花家,直到百年後,千年後,才可能有人發現。」

  朱泉坐在一席微笑,只是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只食用些單獨的青菜,似乎真的一副要出家的模樣。

  連少主本以為,好不容易娶來妻子,便多請些朋友,將婚事準備得大一些,但他現在已為此決定吃了悶虧,朋友請多了也是不錯,但一個一個非要拖著他在宴席之上,叫他心中略有幾分悔意,尤其是妻子的舅舅……那位大約是白雲城主的白衣男子,整場都在冷冷盯視他。

  他大約明白這人心情,許久未見的外甥女突然嫁了人,並且還是從未見過的一個年輕人,實在叫作為舅舅的人生不出什麼好感。

  連少主心知此人是陸小鳳一般的高手,並不多麼靠近,只一杯接一杯將敬酒之人勸回,說實話,他今晚真的喝了不少。陸小鳳看得十分歡喜,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前輩。」連少主見他這樣快樂,忍不住走上前。

  陸小鳳自然掩下笑意,已手中多出一杯酒水,揚手道:「還未向莊主賀喜。」

  「同喜。」連少主十分給面子的飲盡這一杯,接著走近一步,十分親昵一般將陸小鳳從席位之上請出,不等他反應,便朗聲道:「徒婿有些不勝酒力,聽聞陸前輩向來是酒中好手,千杯不醉,今日還請一定要為徒婿擋一擋這酒水,徒婿先走一步。」

  陸小鳳回過味來,手已一指點出,打算攔下他,卻不料連少主早有準備,打算離開時便已用到輕功,身體一滑便悄然遠去,融進暮色裡,氣得陸小鳳跳腳。

  連莊主在江湖風評極好,說的話幾乎從不會被人反駁,立即有人喊道「陸先生」,紛紛過來敬酒。畢竟陸小鳳方才出手的一招,如同神來一筆,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明顯是一門極為高明的功夫,武林中最是尊崇這樣有本事的人。

  連少主離開宴席,已順著小路向內院走去,他眼中向身側一瞥,腳不略微一頓。那陰暗處便接著閃出一道身影,這人抬頭,中間是個長相極為奇怪的少年,說是奇怪,是因他五官明明不缺一處,組合起來卻仿佛每一處都缺了一般,說不出的奇怪。

  但連少主認得這人,甚至倘若花天珠在此,也一定認得這人。

  「連莊主。」少年從懷中扔來一件東西,大約是本書冊,隨後盯視連少主一眼,這一眼看不出神色,但很顯然其中並無惡意,他冷冷道:「你要的東西。」

  「什麼?」

  「主人給的。不好說。」

  連少主接過書冊,往頁面一看,隨後伸手翻了翻,又忽然合上,收入袖中,神色認真地抱拳道:「我知道了。多謝。」

  「不必。」那少年頓了頓,又冷聲道:「你二人於我有恩,若有事,可去關東找我。還有,今日見你二人總算成婚,恭喜。」他長相怪異,聲音也極冷,此刻神色卻略有些柔和,顯然這聲恭喜是發自內心,他說完這一局,轉身便走,大約並不會進入宴席,而是這就離開無垢山莊。

  連少主望著他背影遠去,隨即往袖中一觸,心中放下一半。回到暖閣時,已經過去將近兩個時辰,嫁衣擱在一邊,屋子裡也微有水汽。

  連少主扣上房門,越過一重紗簾,向床鋪走去,那其上只著一件單衣的少女正擦拭微濕的長髮,連少主接過綢巾,細細為她擦拭,只覺得她長髮的清香,也引得他格外心動。

  他以內力一寸一寸令長髮微幹,從背後抱住她,探身過去舔咬她的耳垂,小姑娘身體一抖,已握住他打算解開衣帶的手,她轉頭看了看,眸色明亮,「你這樣早回來啦?」

  她以為還要等許久。

  起碼祖母叮囑她晚間之前要看的那本書冊,她還不曾拿出來翻看。她猜測,其中大約記錄著日後作為妻子,要怎樣照料丈夫的做法。

  她大約有點不知所措,又碰到他衣袖,不料其中一本書冊啪地掉落下來,小姑娘默默松了口氣,她仿佛終於找到可以轉移的話題,笑道:「這是什麼?」


第五十六章

  她撿起書冊,還未等看清頁面的字,鼻間已嗅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味兒,這味道並不香甜,但也絕非刺鼻,聞上一聞只會覺得令人十分舒服。

  小姑娘有些奇怪,據她所知,連少主極少生病,袖中的書冊怎會帶著藥香?

  只可惜她分得出這是藥香,卻不怎麼通醫理,分不出其中成分。小姑娘略有懊惱。

  直覺連少主或許受了傷,她下意識撈起連少主的衣袖聞一聞,果然仍有一道未散開的藥香,味道和書冊中一樣。擼起少主的長袖,見他手臂光潔,並無傷口。

  她微微一怔,鼻尖又向上湊近他唇邊。

  連少主眸色驀然一深,目光落在小姑娘專注的臉上,已很快低下頭,一手箍住她脖頸,去吻她眼睛。他順著那柔軟的睫毛,向下擦過鼻尖,又以舌尖挑起她的唇,稍一用力便從齒縫中鑽入,與她小舌糾纏在一處。

  在玉羅刹面前演戲時,連少主或許仍略有生澀,但他生來便是天才,從回成都絕不僅僅體現在劍術,即便是生澀的吻技,往後稍微練一練,便已足夠令小姑娘脫不開身去。

  他單手勾著妻子的腰,將她壓在榻上,眼睛定定瞧著她,一手從她背後探到衣帶處,明知故問的輕笑道:「那冊子裡有甚麼?」

  天氣並不冷,暖閣中也本也溫度適宜,絕不會冷一分更不會太過悶熱,但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兩人這樣糾纏在一處,隨意動作幾下,身上卻出了汗。

  小姑娘本是緊緊閉著眼,此刻聽他一問,臉上紅意散了不少,便立時想起方才之事,神色認真道:「我還未見到冊子中有甚麼,但我可聞到啦,那書冊之上總帶著一股藥香,你袖中也有,我分不清藥香是書冊自帶,還是從你身上沾染的,只是為防意外,我、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可是受傷了?」

  連少主面色不變,但望著驟然鬆開的衣帶,目光從小姑娘緊致的小腹停留片刻,聽到她的話,呼吸更是微微一緊。她這樣擔心他,叫他十分愉悅,連少主微微一笑:「那藥香是書冊自帶的。」

  他又歎道:「只是我雖未受傷,卻也相差不遠。你可要幫一幫我?」他手掌已探入單薄的衣衫,溫熱的掌心觸及小姑娘略帶涼意的皮膚,仿佛冰火兩隔。兩人都各自一怔。

  連少主眉心一皺,扯來一旁充作裝飾的錦被,蓋在二人身上,隨即將她抱在懷中,「我見你額上出汗,本以為……卻不料你身上仍這樣冷。」

  上一次是浸泡在溫水中,各處都十分溫暖,自然沒有體溫衝擊這樣極大的差異,尤其是如今天氣尚暖,又是身處暖閣中,連少主想不到她會冷。

  也對,她的寒症本事自內向外散發,外界的低溫不過是對寒症誘因罷了,只要體內不曾根治,便一直都是冷的。

  花天珠見他好像突然低落下去,心知他必定十分自責,她覺得有些難過。她天生如此,本也並非他的錯。小姑娘心中默默一歎,伸出手臂環住他脖頸,小心翼翼的親了親他唇角,又學他一樣,向他唇上吻一吻,笑一笑:「我沒關係的,我只是身上涼了一些,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冷的。」

  連少主沉默片刻,徹底任她施為,見她原本明亮的眼睛如今更是好看,他凝視她良久,微微垂下眼,從對方身側拿起帶有藥香味的那本書冊。

  他本以為今日可不必用到這本書冊,但顯然事情出乎他意料,那公孫玲命童子送來的東西,果真及時,若能讓她好一點,他必以重禮相謝。

  連少主掌心觸碰著她冰涼的腰腹,已翻開書冊第一頁,他面上稍有些不自然,畢竟他並非不知新婚之夜該如何做,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停下來翻看一本……如是叫旁人知道,必定十分沒有面子。好在眼下並無旁人。除他之外,另外一人,總算也懵懵懂懂,毫不知事。

  他向妻子望去,見小姑娘已好奇的探身過來,手臂從錦被中滑出,不經意摩擦過他腰腹,叫他手上一顫,差一點端不住手中之物,但也正是因這一動作,那書冊的第一頁,已叫小姑娘看了個全。

  頁面之上,作畫之人明顯善用筆墨,線條粗細掌控力十足,顯得畫面格外精緻,男女姿態十分清晰,甚至周圍做了注解,每一動作後都跟著一段有何功用的描述,甚至似乎還怕持有這書冊之人是個初哥,將陰陽之事又做一番闡述,才算了結。

  兩人一齊望著書冊發怔。

  但到底這份沉默來的格外尷尬。

  連少主低咳一聲,小姑娘隨著這一聲回過神來,下意識看一看他,「你……」

  她說過這一字,尾音一頓,隨後大約發覺他耳後也微微泛著紅意,小姑娘忍了忍,噗地一聲笑出來,仿佛再也受不住一般,向錦被中一鑽,整個身體埋進去,大約是覺得太過好笑,那錦被也在微微發顫。

  連少主跟著她看過去,神色總算不曾變化,他轉過頭,安靜的看完這一整本書冊,隨後將其合上,以內力送回桌上。他輕輕拍一拍錦被中的小姑娘,眉眼柔和的溫聲道:「笑便笑了,躲在裡面如何呼吸?快些出來。」

  小姑娘略有愧疚,心想不該這樣笑他,乖乖從錦被中探出身來,只是那衣帶卻不知何時又系好了。連少主眼中黑亮,臉上更是露出一抹笑意,他單手將紗幔解下。那紗幔便向外起伏一下,錦被中一件少女的裡衣暫態飛出,倏忽間仿佛化作飛煙一般悠然落在地面,服帖在毯上。

  隨即那紗幔中,傳出男人嘖吮過少女白皙細膩的皮膚後,略顯低啞的聲音,他歎道:「我早已知道。你竟這樣的甜。」

  連少主耳後帶著幾分紅意,脖頸也略有紅暈,只是這時誰也瞧不見他,即使小姑娘回頭,也只看得見他束起的長長的發,和齒尖啃咬著她肩胛的動作。

  他滾燙的胸膛貼伏在少女身後,手臂緊箍著她腰肢,他似乎十分用力,也十分忍耐,手臂微微鼓起。

  小姑娘已經稍微意識到,這樣的姿態格外熟悉,若是不曾記錯,便如那書冊第一頁中的畫作一般,她方才細細瞥過一眼,實際上大抵有幾分明悟,她眼見著那書冊上,寫道是治病的方子,並且剛剛看到,原來這樣的動作陰陽結合,是該夫妻之間,才能做的。

  難怪當日在關東時,連少主會提及,她若要治好寒症,須得和一特定之人成婚,原是如此。她那時並未答應。但今日見連少主看的那本書冊,初時覺得他看這樣的東西,十分好笑,但又一想,莫非這人,要為她做處什麼犧牲嗎?他看起來,仿佛並不好受。

  「城璧。」小姑娘臉頰上也滴著汗,她回過神來,使勁抱住他,突然道:「我不要了。」

  連少主身體猛地一僵,如墜冰窟。

  「我雖然也總盼著,治好身上的沉珂,但我不想要你這樣辛苦。」小姑娘替他擦一擦汗,但她身上寒冷,掌心卻也都是汗,有些無力,「我見你有些難受,我不要治病了,這樣已經很好啦。」

  「你……」連少主口中吸一口氣,汗珠已從他脖頸向下滾動,路過他胸膛,變得更為灼熱。

  他又忍不住在心中有些好笑,低下頭,鼻尖蹭一蹭她鼻尖,十分親昵。

  他眸色更深,手掌已握住她一條小腿,向腰上一提,他喉骨滾動一下,支撐著身體的手臂彎曲一下,仿佛這一刻使了極大的力氣,半晌他溫柔地扶一扶小姑娘額上的髮絲,抵著她的額頭輕聲道:「可已經停不下了。」

  他抿住唇,眉頭也微有皺起,雙手握住小姑娘冰涼的腰腹,一時感到幾分沁人心脾,叫他舒緩了許多。他身體各處都十分灼熱,呼吸也滾燙,好像一座隨時等待噴發的火山。

  小姑娘此刻說不出話來,只一手緊攥著身側的錦被,她顰著眉,發出細微的呼聲,不明白為何方才還稍顯平靜的連少主,突然氣息變得這樣濃烈。

  只是,她大約覺出幾分不同,大約猜測到,這時候,她和連少主,才尚且是真正的夫妻了。

  小姑娘將錦被埋在臉上,只覺得眼睛裡刺激的有些模糊不清,她眼下帶著水光,不知過了多久呼吸驟然一緊,後背略微緊繃起來,片刻後,那錦被已糾結得不成樣子,夜色中的斑駁月光,透過紗幔在屋內平靜下來。


第五十七章

  暖閣中一片平靜,小姑娘微微輕喘,額上細密的汗珠隨著她的放鬆總算不再快速滴落,而是緩緩順著她臉頰滑下。

  她方才只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息驀然出現在小腹之中,灼得她頭腦一空,說起來,她天生帶了寒症,體內無時無刻不是冰涼的,還是頭一次,受到這樣的刺激。

  但如今她頗為驚異的是,那股熱息之後,餘韻已減,她周身卻都暖洋洋的。

  連少主攬過她的腰,手掌撫在她腰腹,冰涼的體溫驟然變暖了一些,雖然變化不算大,但放在連少主這樣內息強盛的高手身上,仍敏銳地也覺出幾分不同。

  「莫非效果這樣好?」

  連少主想到他前往花家送聘後,回程便去尋找公孫玲時,對方曾詳細說過,這一治病的提議不過僅限於理論,並未有人真正成功過。

  畢竟世上寒症之人太少,只因天生寒症者大都早早發作去世,能活下來的十分稀少,這也倒罷了,可身懷至陰至陽內力於一體之人更是鳳毛麟角,據公孫玲所知,眼下唯有連少主一人。能將這樣體質的兩個人湊在一處,本身便是個巧合,所以此前從無例子,此後也只有連少主兩人慢慢發掘。

  連少主原先並不算抱有太大希望,但現在看來,效果似乎不錯。連少主唇邊泛起笑意,剛運動過一番的男人,健碩的胸膛扔緊貼柔軟的身體,他雖作戰一番,卻並未離開,也半分不覺得疲憊,身體仍埋在小姑娘體內。

  連少主伏在小姑娘耳邊道:「可有不適?」

  小姑娘驚醒,目光還含著水光,她隨即埋身在他懷中,她雖認為這治病的法子用處極大,卻太親密了些,親密到……她面頰飛紅、張口也難以啟齒的地步,小姑娘悶聲不吭搖了搖頭,不肯說出口。

  男人大約越發愉悅,輕笑出聲,那胸腔也在震動。半晌後,他微微一頓,又略微懊惱的想到前一次的時間,委實太短了些。他並非不曾見過行房之事,往常在莊中偶爾也聽些護衛稍有提及,若有一兩個時辰便可得其餘人仰慕,十分了不得。

  他身體強健,如今才剛過半個時辰,怎能如此忍耐不住草草了事?

  連少主神色不斷變化,他方才只顧念妻子的身體,卻不曾想到這個問題,此刻轉念及此,才叫他眼中驀然一沉,莫非他連那護衛也比不過?

  連少主皺起眉,向來鎮定的情緒也被感染,略有幾分發慌。

  這是一種比計畫失策還令他難以言喻的心慌,心臟原本砰砰跳動,這一瞬更仿佛漏了一拍。

  連少主閉了閉眼,沉默許久,再睜開時神色已格外堅定。他遲疑一下,目光轉而向下,探手握住小姑娘白皙綿軟的腰肢摩梭片刻,心中一動,身體便已有動情之意,他胸膛滾燙而起伏,俯身越發挺入,唇舌大力壓進小姑娘口中,擠掉她隨之而來的一聲驚呼,撩動片刻才算雄風重振。

  這一次如硯中研磨,果然過得兩個時辰,連少主心中滿意,大約第一次尚不夠順手,眼見著第二次便越過那護衛,多做一段時日,那護衛必定拍馬都及不上。

  第二日送花家眾人離開時,小姑娘溫溫笑著,精力卻大約有些不濟,被連少主手臂箍著貼在他身前,實際即使不必他使力,小姑娘也根本無半分力氣端坐於馬上,她四處都酸麻疲軟,仿佛曾被碾碎一樣,昨夜覺不出來,今日全都顯出,且若非她塗了藥膏,脖頸上吮的點點紅暈,只怕這時候仍難以消除。

  「此處離密林遠得很,這樣走下去,莫非還要一路送至杭州?你二人新婚,不必送了。」花四哥笑眯眯道,花家第三代中十幾個小子,只他嘴最甜,和他父親性子差不多。

  花五哥策馬行來,目光在小妹身上停駐一眼,隨即看向連少主,他人雖冷,眼神卻已將他暴露,見他這般模樣便知他大約有話要說。

  恰好此時路邊有一戶人家,那屋中跑出個皮膚黝黑、臉蛋紅撲撲的男孩,正啃著手指,好奇看向路面這一群人馬。

  這樣小的孩子。

  男人功成名就,或傳承血脈,總會需要一個孩子。

  花五哥定定看了男孩一眼,見連少主目光也隨之望去,他才轉頭凝視連少主,發現對方神色未變,眼中更令人看不出情緒,花五哥皺眉,他淡聲道:「連莊主,我早先便聽說過你,但不曾與你有過多少接觸,我有些不信。這句話我原本該在你二人成婚前詢問,可惜那時我人在西域,回程只趕上這場婚事……我問你,你果真不在意?日後可覺得遺憾?」

  連少主唇邊泛笑,似乎已明白他在問什麼,他搖搖頭。

  「希望你記得今日。」花五哥道。

  連少主不以為意,他若真正認為子嗣重要,也不會求娶他的妻子。現在顯然,他的妻子,比那莫須有的子嗣,重要得多。連少主點頭,認真道:「自然。」

  花家堂兄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連少主懷抱妻子打馬而歸,偶爾低頭嗅到她發中清香,心中一片寧靜,只是他似乎發覺,回到山莊後,小姑娘有些沉默。

  「你若想念花家,我便陪你回去。」連少主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歎道:「只是才離開一日,你便這樣想著他們,我有些苦惱,莫非我昨日做的不夠好?」

  小姑娘搖搖頭,眼中黑亮,抬眸看他,「我是在想,五哥話中之意,我以往未能意識到……但方才卻突然想起,我體內有寒症。」她嗓音底下去,「我不曾學過醫術,但也聽說過,有一些宮寒的婦人,是不能生育的。你二人的話,我反復想過,我可是也不能……」

  她不太瞭解,男人對孩子是什麼樣的心情,但她小時候便已知,家族傳承有多麼重要。想一想,若是此前她知道不能生育,一定不會去嫁人的,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尤其是連少主。

  「若是我早知道……」

  連少主一手觸及她臉頰,忽然扣住她下頷凝視她,驀然笑道:「若是你早知道,你便不肯嫁我?」他笑的時候真正說不出的好看,小姑娘不曾答話,但連少主已明白她的意思,他心下暗恨,又覺得她這樣,也只是為了他,實在恨不起來。連少主轉念,忽然又輕聲道:「誰說的?」

  「誰說你的寒症已到這樣的程度?」他冷聲道:「不說此事真假,就算寒症有所影響,又如何?那治病的良方你已見到,昨日……你也曾有些感覺,想來寒症治癒指日可待。不過耗費的時日長一些罷了,我等得起。」他心中更知道昨晚那一絲好轉,實在太過細微,說不定二三十年後,甚至更久,寒症也未能根除。但正如他對花五哥的回應。不過一個親生骨肉,他並不在意。

  小姑娘微微一怔,「真的?」

  「真的。」連少主緩緩道:「只是你為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理由,便打算將我捨棄,我心中實在有些氣悶。」

  他說完這一句,大約真的不怎麼高興,已將妻子打橫抱起,擲入床鋪的錦被之上。

  連少主面如冠玉,如今端正坐在床邊,指骨分明的手指不再握住刀柄,反而輕緩地抽開衣袍之外的玉帶。玉帶墜入地毯,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道:「你說一說,我該怎樣消氣?」

  小姑娘解了心事,又被他這樣一嚇,一時怔住,但見他這樣正經的接下腰帶,昨晚的境遇太過深刻,她下意識避開一些,卻不料那人衣袍鬆散,手臂搭在身側,只微微皺起眉,仿佛受了莫大的迫害,沉默的看她。

  小姑娘與他對視片刻,實在無力招架,抬手遮住他的眼,輕聲道:「城璧,你不要生氣,是我想的錯了。」她湊上前,像上一次一樣,學著他一般,親了親他收緊的下頷,小心翼翼探入他唇齒之中。

  連少主氣息不穩,手臂也扣緊妻子的腰,片刻後將她身體壓下,低聲道:「我是否該賣力些,叫你儘快有個孩子,才不必這樣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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