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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珠連璧合》作者:朱女【完結+番外】

《(綜武俠)珠連璧合》作者:朱女【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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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花滿樓他閨女X連少莊主

第一部:《(陸小鳳)銜花釀蜜》作者:朱女【完結】

內容標籤:穿越時空 天之驕子 情有獨鍾 武俠
搜索關鍵字:主角:花天珠,連.城璧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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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再過半裡就是坪頭鎮,不過今夜恐有雷雨,還需就近尋個避雨的地方。」

  「褚先生,公子何時會回來?」

  褚七望著像沾過染缸的藍天喃喃自語著直皺眉頭,他並非精通天象,只見白日裡還皎潔的雲朵,開始連連不斷翻滾成黑褐色,畢竟是活了三十個年頭的人,看兩眼也該覺出不對了。

  聽到新來的同伴發問,褚七才隨手搔了搔絡腮鬍子,思索了一陣,轉身回應道:「往常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時候了。」說罷又赧然道,「咱們少主底下沒那麼講究,姑娘直接叫我名字便是。」

  花天珠放下手中戳過火堆的焦黑枯枝,笑盈盈的在火光中點頭,從善如流道:「那我也同阿九姐他們一般,叫你褚七哥可好。」

  她嗓音清甜可親,語調十分悅耳,讓人即便不去看她都已在腦中勾勒出容貌。

  事實也的確如此,自從三日前跟公子會和,往後褚七他們兄弟幾個,走在路上也不敢多看兩眼。走南闖北許多年,這點見識還是有的——這姑娘長得無一處不精細,出身定然不凡。

  褚七應了一聲,原本下意識隨著她的動作看,後來眼神落在她細白如初雪的手指,越發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再待要多說兩句,忽然雙耳一動,目光已迎著西邊密林的方向遊轉過去。

  花天珠跟著看過去,身著暗色斗篷只露出兜帽下半張臉的三人從暗處走來,手裡拎著不少山中野味,大到山雞小到幼兔共有七八隻,為首一人摘下兜帽,露出青年一張溫和清俊的臉,分明是身手不凡的武林中人,看起來倒比學堂裡的白衣書生還要斯文。

  花天珠透過褚七寬厚的肩膀凝視著這張臉,下一刻便見對方已若有所覺的對視過來,溫和的黑眸讓少女微微有些尷尬,忍不住暗自歎了口氣。

  這回她是丟大人了_(:3」∠)_

  事情大抵可以回溯到五天前_(:3」∠)_

  那一天清晨,只因向來極少下廚卻仍以素齋聞名天下的苦瓜大師邀了師父陸小鳳前去,美食的誘惑讓師徒倆打了雞血般未至雞鳴便開始動身,然而兩人穿過一片城郊外的密林時,師父人卻不見了。

  花天珠尋找一番竟完全沒有頭緒,後來發覺身上一陣冷意,才發現原本夏日裡烈日炎炎的天氣不知何時已變得陰寒起來,濕氣伴著冷氣透入體骨,與杭州的冬季也不逞多讓。

  ……如此詭異的天氣。

  好在她運氣著實不錯,剛走出密林就遇上了孤身在外被亡命之徒圍攻的無垢山莊連少主,雖然她那時並不曾聽說過無垢山莊這個武林世家,認為大約是什麼隱世家族,或者生根在某所城池、行事低調的二三流世家……

  直至對方隨手退敵後,十分君子的不僅借了她一件披風,還順便策馬帶她到了附近的城鎮,花天珠心裡只覺得感激,並且說什麼也要在回到花家後奉厚禮感謝。

  然而密林之外雖是杭州,可花家卻不見了_(:3」∠)_

  花家在整個江南生意往來絡繹不絕,諾大一個家族想要轉移的毫無痕跡是不可能的,更何況花天珠本是江南首富花如令的嫡親孫女,不可能得不到半分消息,在探究過幾日後,花天珠終於隱隱有些猜測。

  唯一的解釋,就是花家在世上消失了,或者說在這方世界本就不該有花家,也不該有她的存在。因為江湖上,甚至連以往連普通茶館裡都能說上一段的白雲城、萬梅山莊和西方魔教,在這裡都不曾存在過。

  與此同時被她誤認為是隱世或二三流家族的姑蘇無垢山莊,上百年來,名頭一直響徹江湖。

  江湖不是那個江湖。

  皇帝也並不姓朱。

  連年號都換了。

  ……

  爹爹信佛,連帶著她也聽過不少佛偈,恍惚間也曾聽聞某位大師講過大千異世界的說法,以往只當個故事聽了,可是眼下的境遇……

  花天珠移開視線,低著頭伸手撈起方才扔下的樹枝戳了戳火堆,說實話每次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親人,心情並不算好。

  青年溫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頓片刻,這才看向欲言又止的褚七。

  「少主。」褚七滿臉的絡腮鬍子似乎也在火光中柔和了些,這糙漢子大步迎上前,接過兩隻還滴著血水的山雞,忽然稍稍壓低聲音道,「少主今晚……可要早做準備?」

  此言一出,花天珠以為對方提的是先前談及的雷雨,只是餘光一轉,卻發現青年身側的幾人紛紛臉色一正,嚴肅的氣氛仿佛即將來臨的不是短短一場夜雨,而是什麼生死大劫。花天珠也從火堆旁站了起來,她大約感受到了幾分不同於尋常的氣息。

  她的身份並不算明朗,也沒有能證明出身的法子,這些日子跟著連公子做了幾天廚娘的活計,眾人議事的時候卻半點不避諱她。

  或許褚七等連家堡中人有足夠把握拿捏她,所以她的可信與否,眾人並不在意。

  又或許……

  花天珠眨了下眼睛,想起離開密林的一路上,連公子一個看起來並不多話的人,總頻頻向她問起江湖上的資訊,估計那時候在連公子眼中,她還不知暴露了多少。

  又或許她的身份,聰慧如連公子,早在她之前便已有所察覺。

  「也好。」青年隨手扯下衣領處的系帶,漫不經心的將斗篷遞給身後的隨從,他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這一動作換做別人還說不好,連少主做出來卻頗有一股慵懶和寫意。

  「進林子前我問過附近的農戶,再往前些會有一處寺廟,年前起了場火,寺裡人就遷了址,還剩一個院落和大堂的屋架子,可暫時容身避雨。」一直藏在少主身後的梅九也摘下兜帽。

  她臉上輪廓較深,皮膚很白,像是關外之人,手中提著幾隻一箭穿心的兔子,鮮血滴在手指上緩緩滑落下去,也不以為意。

  俐落的把獵物都掛在僅剩的四匹馬上,接著幾個男人便上了馬。

  梅九從馬尾上蹭了蹭手指,翻身上了棕紅色的一匹,她似乎是不常在人前笑,對花天珠伸出手時,只稍稍扯了下嘴角,「我帶你。」

  幾個下屬來的時候,不曾想到少主身邊還跟著個女子,一行人倒是少備了一匹馬,不過梅九認為帶一個人對她的速度影響不大,尤其是眼下在這邊不好耽擱,大不了等出了城鎮找到無垢山莊的產業,取個幾匹馬都好說。

  「多謝阿九姐。」花天珠笑眯眯的就著梅九的手坐在她身前,梅九繃著臉,耳後有些泛紅,沉默好久才冷冷說了句不必。

  未至半夜,雷雨果然應時而下。雲層黑沉如墨,如同龍尾在滾動翻湧,漫天都是藍紫色的雷光,整個夜晚看上去都是嚇人的,花天珠望了眼屋簷外密集的雨簾,手中的勺子攪動著鍋裡的肉湯,漫出陣陣香氣。

  鍋是廟裡找到的,刷洗乾淨就能用,總算不必再吃熏烤的食物。

  叫人好笑的是,連家堡外出的這一行四人,竟連個會做飯的都沒有,平日外出也不過是多帶些乾糧,或者將野味清理乾淨隨意烤烤,連佐料都不加。

  花天珠聽著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只得親手去做,手藝自不必說,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倒成了小隊裡的廚娘。

  連少主站得遠遠的,瞧著她的動作,目光淡淡的,似乎落在鍋下的那叢火上,又似乎沒有。

  帶著濕氣的風將他的長髮吹動,卻拂不鼓他的書生般單薄的衣衫,那衣料只柔軟的貼在他身上,卻穩如泰山般不隨風向擺動,竟似乎有千斤重。

  鍋中水沸,樹叢裡枯葉席捲地面,沙沙亂響,又是一道雷光墜入院中的樹幹,這亮如白晝中忽然簌簌穿過一道箭光。

  花天珠未及反應,身側已有一道青色的身影閃過,看著像是連公子。

  她神色一緊,揚起深青色的披風,身形一動便將那柄軌跡不變的長箭捲入袖中,隨後運起輕功,跟著連公子竄出寺廟的正堂,下一刻便與院中接踵而至的黑衣人交手數招。

  她雙手不知套著什麼物件,可單手對擊兵刃,即使身上已被打濕,長髮和衣裳也緊緊貼在身上,卻腳步不亂,手中動作紛飛,形如舞蹈,令人賞心悅目。

  兩人動作十分迅速,褚七三人竟恍惚片刻才反應過來,向院中目光一掃,瞧見花姑娘的武功時眼中閃出幾分驚詫,再往旁邊看去,頓時身上一寒。

  數十個都是練家子的黑衣人從牆頭不斷翻入院中,手執上好兵刃,然而剛呼吸不過一兩瞬,一柄不知從哪裡出來的劍已刺入心臟。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溫柔的青色衣袖。

  「袖……」

  梅九極少見少主出手,這一眼過去直接怔在原地,差點失聲而出。

  褚七和樊十一已經抽出長劍,向著戰場殺來,一時間刀劍鈧戕聲不絕於耳。身為少主近衛,即使武功最為不濟的小十八,也自有一番手段禦敵,跟何況是排行第七,和十一。


第二章

  無垢山莊自數百年來傳承至今,莊主都是使劍的,也因此堡中的護衛十之八|九都會用一手好劍,尤其是褚七這種少主身邊的親衛,不僅招式登峰造極,更是手法老練,左手行勢,右手挑抹間便架住兩三個敵手。

  相比褚七的從容,伴隨著走了一路卻在拼命減少存在感、如今幾乎要充當背景板的樊十一顯然要略顯吃力,年輕的俊臉上憋得通紅。

  待見一人正沖面門提刀砍過,樊十一左右夾擊動彈不得,身上汗毛直豎,忽然耳中只聽得一道清越的銅鈴聲,還看不清是何物,已裹挾著萬鈞寒意幾近要蹭至面頰的長刀便頓時一聲重吟被擊飛出去。

  樊十一回神凝視,那是一條長長的白綾,剛柔並濟竟如臂使一般騰挪轉折,仿佛靈蛇出洞,綾長數尺,方才擊飛兵刃的便是頂端的一隻急速旋轉的銅球。

  這條白綾他白日裡也曾見過,一直是系在花姑娘腰間的,不過非禮勿視,他原先並未細看,此時倒只覺得嘆服。

  風不靜,樹不靜,雷聲滾滾,院子裡卻除了兵刃交擊聲無任何嘈雜,不論是偷襲者還是遇襲者都未出一言,甚至連呼吸聲都隱沒在風雨中。

  甜腥味混雜著肉湯的香氣浸沒了整個雨夜。

  三百息後,最後一道兵刃的鳴響消散,花天珠舒緩了口氣,手撐著舊牆胸口不斷起伏,顯然已經耗盡了力氣。她所在的這牆下一角,隔著一顆枯樹對望的角落,連少主微垂著眼不疾不徐的踱步而出,他袖上染了血已汙,行走在雨中漸漸將那點顏色沖淡了。

  「這些人不必留下了。」他靜靜的說。

  褚七點點頭,和梅九上前將被花天珠一根銀針定在原地的黑衣人盡數拖至廟門外,沒多久又走了進來,身上的血腥味更濃了幾分。

  花天珠雖不曾殺人,卻大約能理解為何連公子不留活口,想到在杭州時,一路走來聽到外人對連家堡少主的傳頌,但即是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義,在面對這等陰險襲殺時,也是該心有怒氣的。

  這人溫和些的樣子,和爹爹有幾分相像,這時候,卻也有幾分不像。

  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不過她並不認同爹爹有時以德報怨的性格,正如娘親所說,別人傷你幾分,你便還回去幾分,有甚麼不對。

  她默默的沉思,這群黑衣人武功素質極高,出手狠辣沒有半點猶豫,更多的還會使以傷換傷的手段,動作裡頗有玉石俱焚的精髓,不像是武林中人。

  不是說武林中人都貪生怕死,而是行走江湖的大都自尊自傲有所追求,不可能在跟一群人學了一模一樣的武功後,居然連點創新都沒有,反而每一個動作都更像是經過嚴苛訓練的。

  再者她雖然對這個江湖不太瞭解,卻也明白能養出這麼一群人來的,不會是普通家族,甚至在她原先的世界,她所見到的這種能力和資格的,除了擁有前朝遺脈的白雲城,就只有皇室了。

  「你怎麼樣?」

  花天珠停在原地胡想了一陣,聽到那聲音就在身前才詫異的抬起頭,掩在髮絲下毫無血色的臉在雷光下十分清晰,她歎了口氣,其實不太希望將來的雇主看到自己這一面,總感覺原本該有十分的能力,一下子在別人心裡打了不少折扣。

  不過眼下她確實沒了力氣,只搖了搖頭,認命的說:「好像不大好。」

  若非今天淋了雨天氣又這麼冷引發了她的寒症,她也不至於內力不濟成這樣了,主要還是天氣的原因……花天珠猶豫了一下,想要說點什麼挽救一下形象,不過念頭轉了幾下,想過好幾條理由,都無法掩蓋她身體確實很弱的事實。

  連少主注視著她的表情,道了聲失禮,便將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一拇指捏著手臂,食指中指並貼在青色的脈搏上。

  花天珠頭昏昏沉沉的,看著他的動作好奇道:「咦?公子也會醫術的麼?」

  然後看著對方似乎說了句什麼,花天珠恍恍惚惚眼前一陣發暈後,也不知發生什麼了。

  第二天從馬車裡醒來才知道,原來是颳風下雨的得了風寒,昨晚大家連夜趕到坪頭鎮,這才得了輛馬車,還是從過路的商隊手中買到的。

  她身上添了一件稍微厚實的白色衣裙,想必是梅九給她換上的,旁邊連公子的披風,和她換下的衣服也被烤幹擺放整齊,花天珠感受一番身體狀況,令人欣慰的是,比昨夜要好得多。

  前面隱約傳來兩道談話聲。

  「……還是六年前,那時候少主只比影一……這次若非我自動請命跟隨少主,只怕也見不到少主如今袖……的境界。」梅九清冷的女聲在車外時斷時續。

  「你看錯了,那不是少主的袖劍,只是普通的劍,只是少主出手柔中帶細,又快若閃電,你未能看清。」褚七的聲音淡淡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話題略過自家少主,從花姑娘使得什麼武功為何從未聽聞,到她為何身懷內力卻會患風寒,又轉了個彎,開始往奇怪的方向跑去。

  「走的時候,少主他們沒注意,我都看到了,還有嗎?」

  「……」

  「分來一壺。」

  「不分。」

  接著傳來響起一陣械鬥的聲音,花天珠聽著動靜只覺一陣好笑,晌午的時候,就走出坪頭鎮,到了姑蘇邊緣的一個城裡。五人現身在客棧的時候,哄鬧的大堂陡然安靜下來。

  花天珠心下一怔,莫非著客棧中有人認出連公子幾人?這可不太好,畢竟昨晚剛發生了那件事,此刻暴露出來,不是更給賊人機會了?

  或者因為大家已經暴露了,就不必隱藏了?

  她想不清楚坊間傳聞向來正面的武林世家連家堡少主究竟會有什麼仇敵,不惜花費那樣的代價,也要將人趕盡殺絕。

  不過壞人做什麼事,總是有太多理由,比如謀求別人家的財富,或是權力和名聲,恰巧連公子三樣都占全了。

  或者連公子只是招惹了無妄之災。

  她忍不住看向旁邊的連少主,對方立刻發覺了她的目光,也轉頭看過來,他注視著這道目光,將裡面的擔憂一點點扣離出來,竟然頭一次微微有些失神,轉而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眼中一靜,垂下眼說,「不必擔心,此處很安全。」

  他話音未落,走在身後的褚七等人均詫異地抬頭,這次再看向花姑娘纖細的背影時,已經稍有些古怪了。


第三章

  正如連公子所言,他們五人出現在這家姑蘇城外的和風客棧後,那昨夜來勢兇猛的黑衣人仿佛突然間煙消雲散般,失去了任何蹤跡。

  花天珠望著茶水發呆時,梅九敲開門,她看過去,只見對方身後正跟著一人手上捧著託盤,其上是三疊小菜,一鮮菇湯一碗白米飯,也端進來放下。

  「阿九姐?」

  梅九目視那人轉身離開,才扣緊門對花天珠提醒道:「少主說雖然已至姑蘇城外,不過畢竟不是在城內,此處魚龍混雜,這些飯菜最好不要動用。」

  說著她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補充什麼,但由於自小就不常說話,又無法告之真正的原因,所以一時還找不出理由來解釋。

  豈料花天珠只是乖巧的點點頭,並沒有追問下去,「我曉得了。」

  小姑娘平日裡說話做事瞧著都十分聰慧,凡事都能舉一反三思慮良多,但此番乖巧的可愛模樣,卻也同一般十五六歲的少女無二,更別說眼前這個唯有富貴中才能養出來的姑娘,更是十分玉雪可愛。

  「餓的話包裹裡還有點心,過兩個時辰,我們就回山莊。」

  梅九臉色也忍不住放柔了一些,伸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

  往常山莊裡就算年齡較小的婢女也都因身懷武藝頗為自傲,她真是很少見到花天珠這種性格小女孩,溫溫和和的,說什麼也笑眯眯。

  不過她也不會忘記,雨夜的一晚,就是這個小姑娘,僅用一根白綾就震飛了刺向樊十一面門的鋼刀。

  梅九心裡是明白的,有這樣的武功,又容貌綺麗,更顯然出身不凡,是不該在江湖上默默無聞的,難道是她曾聽說過的……

  梅九已下意識問道:「天珠姑娘你……莫不就是金針沈家的小姐?」

  「……」

  花天珠將熱水的水汽拂來拂去,解救了有些冰涼的雙手,在這邊猛然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不由短暫的遲疑了一下:「誰?」

  「沈壁君。」

  花天珠默默思索了一下,似乎有幾分耳熟,不過她對這個世界所知甚少,一些出名的人物沒聽說過也是常理,她搖了搖頭,「金針沈家可是善使金針?」

  梅九點點頭,也正是因此,她才猜測花天珠是沈碧君,因為眼前這個小姑娘,各處都像極了傳言中的沈家小姐,並且也能使得一手好針。

  「這便是了,但我的針並非金針,而是娘親傳授的玉蜂針,六成黃金四成精鋼,只因其上玉添了蜂尾刺上毒液煉過,可做保命手段。」花天珠取出一隻冰綢所制的荷包,裡面擺放著幾捆金針,根根細如毛髮,「不過也僅剩這三百根,想來此處大概再不會有娘親養的玉蜂了。」

  梅九又不知該怎樣說話了,她大約能聽明白小姑娘話裡的意思,「再不會有」是不是說她那養蜂的娘親,不在了呢……

  沒料到一下戳到了別人的傷處,梅九有些無措,只得乾巴巴的安慰,「別太傷心了,都過去了。以後還有我,和少主他們。」

  花天珠莫名有些想笑,她只是有些想家罷了,阿九姐的送溫暖卻來得太突然,連帶上褚七哥他們也就算了,怎麼還捎帶著他們連少主。

  「我不傷心呢。」小姑娘笑眯眯的握了握梅九的手。

  既然有法子到另一個世界,早晚會找到法子再回去,這點她確信無疑。

  兩個時辰未到,姑蘇城外的和風酒樓周邊官道上,數十個護衛和一輛四平八穩的馬車緩緩駛來,停駐在酒樓門前,掌櫃的趕忙迎出來,幾乎不用猜測,從服飾裝備上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無垢山莊的人,大約是無垢山莊常年佔據武林第一世家的稱號,就連家中護衛的氣勢都與旁家的不同。

  掌櫃與護衛長對了兩句話,就匆匆上了樓,未過多久,三個男人和兩個姑娘就從樓上走了下來,掌櫃恭敬的跟在最後。

  原先有不知連少主幾人身份,但從方才起就一直未曾離去的客人看過來,才恍然大悟,難怪瞧著不同尋常,原來竟是無垢山莊的主人。

  「這就是連莊主?」

  眾人紛紛望向行走在前的那青衣男人,雖長相同清雋書生一般,但通身的氣質卻非同一般,比青年還要十分穩重,明明廳中數十名男子,生的好看些的也是有的,這一刻卻仿佛都成了陪襯。

  「未想今日竟見到無垢山莊的無瑕公子……」

  「果然傳言不虛。」

  「不愧是江湖第一的世家,連婢女都生的這般好看……」

  有人已半分醉意,目光掃過連少主身後的梅九,眼中閃過一道驚豔,梅九不是標準的古典美人,卻皮膚白皙,五官深邃,充滿著異域特色,猛一看頗為叫人賞心悅目,更何況她時常抱著一把劍,面若寒霜,更添幾分味道。

  梅九若有所覺的看過去,眼中寒芒一閃,那厲色叫醉酒的人頓如破了涼水般清醒,連忙往其後移開目光,結果移開後的這第二眼,卻才是完全怔住了,他心中喃喃想:「這後一個恐怕並非婢女吧……」

  似乎正應和著他心中所想,那青衣公子行至馬車前,竟隨手掀開半片厚重的車簾,示意最後那全身上下甚至小半張臉都裹在青袍中、只露出一截白色裙底的女子上車。

  自己卻輕身一躍上了一匹健壯的西極馬,調轉馬頭,看樣子是要向城內的方向而去。

  酒樓中一人倒吸一口涼氣,聯手中酒盞都拿不穩了,只絮絮說:「聽說沈家老太君,有意將孫女嫁給無垢山莊少主,莫非那位就是沈家……」

  那裹在青袍中的女子,雖衣物擋住了小半張臉,卻絲毫不減美色,她臉上以及唇色幾近沒有血色,顯得蒼白無力。

  一般來講太過蒼白的女孩總不如氣血充足才更顯美態,但這一位明明瞧著像是大病了一場,卻與精雕細琢如水墨畫般的五官並不衝突,眉如鴉羽,目光清澈,眼神卻是極暖的。

  竟說不出的好看。

  「卻不一定,聽說沈壁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完全是大家閨秀的做派,就算真正有了婚約,只要不曾成親,哪裡會突然來到姑蘇?」

  「所言極是。」

  「非也,若真有了婚約,自然可以來到姑蘇,那沈壁君雖是江湖第一的美人,卻也還是個凡人,難道不想瞧一瞧自己將來的夫婿是什麼模樣?」

  「說了這許多,難不成你們誰見過沈家小姐?」

  「不是都說了,沈家家教甚嚴,那沈壁君出行也是乘坐馬車,大都瞧不見人長得什麼模樣,倒是有人在濟南見過沈壁君的背影……」

  花天珠一個人坐在寬敞的馬車裡,這車中鋪著厚重濃密的皮毛毯子,中間的紅木桌上,一隻小巧精緻的暖爐仔細擺放著,烘得車內十分溫暖。

  她自從被送上車後就開始發怔,直覺自己眼下的待遇半分不像她以為的廚娘,一時間難得表現出了幾分傻氣。馬車轉向的當頭,車簾外的聲音傳進了些,聽到某個熟悉的名字,她掀開簾子一角,聽了片刻,原來不止是梅九,就連客棧裡的人都以為她是一位名叫沈壁君的女子。

  並且這些談論中說的不算詳實,也因距離的問題斷斷續續,隻言片語卻也能湊個大概,那位沈姑娘,似乎是可能會是連公子的未婚妻?

  花天珠很清楚,一個人這樣說還可以認為是臆想的,一群人都這樣說,是否可以猜測,她或許生的和沈姑娘十分相似。

  難道連公子也認錯了?

  也是有可能的。

  畢竟這世上前十五年從沒有她這個人,突然出現又身份不明,是個人都會顧忌一番,但偏偏連公子待她十分優厚,談論什麼也不曾對她避諱,原先以為是因為發現了她的來歷,但現在想來,竟是把她認錯了。

  小姑娘對著車廂內的擺設默默的歎了口氣,身份來歷的秘密似乎是保住了,但她好像沒有感覺特別高興。

  馬車外,褚七似有所覺的看了眼少主一如往常清雋挺拔的背影,好像從離開酒樓之後,少主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去,是他的錯覺嗎?

  樊十一小心翼翼的跟上來,喊了聲七哥,褚七才微微回神,見樊十一這個低調少年一改平時的沉默寡言,反而舔了下嘴唇,「少主對花姑娘有何安排?」

  褚七奇道:「你問這個作甚?」

  「她救過我一命,七哥在莊內關係多,所以勞七哥多照顧些。」樊十一小聲說。

  褚七想了想,剛準備點頭應下,又想了想,「只怕也用不著咱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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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褚七算是第一個發覺少主情緒不對的,待連少主等人策馬回莊後,自小跟在少主身邊、守在門前等候的連管家也敏銳的多看了少主幾眼,略有驚疑。

  老管家穿著褐色長袍,顏色雖不起眼,衣料確實上等的,腰間掛一隻精緻的腰佩,裝束簡單大方,十分符合無垢山莊管家這一形象。

  他幾乎是一眼就看出少主面上雖不顯,但眼底幽靜清冷,顯然是心情不如何好。

  其實他是有些困惑的,在這無垢山莊中,要說最為瞭解少主心思的人,非他莫屬。

  只因幾乎在少主還是嬰孩的時候,他就進了無垢山莊,跟在對方身邊了,兢兢業業忙碌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少主心性自然十分美好的。

  除了六年前那段時間,少主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情緒不穩的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個日夜不肯見人,而後又過了半個月才恢復過來,其他時間即便遇上了什麼難事,少主大抵都情緒不顯,面上掛著一抹淡雅溫文的笑意,只瞧著比春日的陽光還要暖人心脾。

  然而今天他不但不曾見到那道熟悉的笑容,直到發現少主從眼睛到面部都沒有過半分愉悅的氣息,他才大抵確定了這一思慮——

  畢竟老莊主和夫人,也是在一次出門後遇襲而亡,少主這一路上並不太平,連連遇襲,也可能是記起了這一段,有些觸景傷情罷。

  連管家默默歎了口氣,少主小時候也是可憐的孩子呢,十歲前便沒了父母,雖有數不盡的僕從護衛陪伴,卻不可能替有人來代親人的位置。

  這般念著,連管家上前彙報了一番莊重事務,說到一半餘光就見馬車中走出來一看,似乎是位女子,好奇心驅使下他忍不住多移過去幾分目光,注意到小姑娘的容貌,連管家話音頓了頓,接著便大有深意的望了眼自家少主。

  也難怪,也難怪。

  少主早已過了及冠之年,他先前還為如何向少主提起這事愁掉了幾根頭髮,沒想到出門一趟,少主自己倒是開竅了。

  原先還想著老莊主和夫人,生前似乎與那濟南城中金針沈家向來交情不錯,兩家的主母又曾戲言過指腹為婚,雖兩家都不曾當真過,但二十年後若真成了一家,也沒什麼不好的。

  其一是那沈家姑娘據說生的花容月貌,在江湖上都頗有名氣,想來盛名之下大約有不少可取之處。

  其二便是沈家姑娘據說頗有教養,將來成為連家主母更容易進入角色,至於是否出身世家是否身份高貴,連管家在心底一揮衣袖,實際他們山莊眾人並不看重這些,說來這江湖上,能比得過無垢山莊底蘊的,明處反正沒有,暗處也是少之又少。只要少主喜歡,對方身份如何並不重要。

  就比如馬車上這位姑娘。連少主以往專用的馬車,都特意讓給人家小姑娘,自己卻跑出去騎馬,莫非還不能證明什麼?別以為他那麼大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連管家迅速將最近莊內的情況說完,見少主聽完不甚在意的點點頭,便繼續低聲詢問,「少主,車上下來的那位是……」

  「莊裡的客人。」連少主十分自然的介面,將馬韁遞給護衛,轉身走向門內。

  「就……」

  就這樣?連管家不甘心的差點把話問出來,連少主卻忽然側頭看他一眼,讓他把話又堵回了喉嚨。只覺得這道目光不溫和也不冷厲,不熱情也不沉寂,好像包含著許多東西,又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再一念過去,又覺得似乎只是一道平淡的目光,從未有何深意。

  這樣瞧過一眼,連少主道:「她身份不尋常,你多費心。」

  身份不尋常?

  怎麼個不尋常法?

  連管家腦中已轉過數個念頭,口中倒是不忘鄭重應下,回頭看到那青袍下的小姑娘已同梅九站在一處,關係似乎不錯,梅九那種冷冰冰的性子,這一會兒的時間也願意露出幾個不大習慣的笑容。

  他目光又回到青袍小姑娘的身上,最終定格在那道衣袍上,只覺得十分眼熟,再追憶幾分,卻突然想起少主外出時的那件青色披風,和這件倒像是一模一樣。

  大概真的有些不尋常罷。連管家多覷了幾眼那披風上的花紋。

  沒記錯的話,在整個江南,能有這種紅葉枝枝不礙刀的繡藝,大約只有莊裡指比針巧的金三娘子親手才做得出。

  不得了啦。

  不提連管家究竟想到了多少,他不急不緩的做完了管家的工作,吩咐人將馬車安排好,這才讓護衛去各司其職,隨後帶著花姑娘在莊子裡逛了一圈。

  梅九這位連公子身邊排行第九的近衛眼下十分清閒,也跟在一邊,不過大約對逛園子十分不感興趣,若不是為了陪花天珠,梅九也不會出現,她此刻正抱著個蘋果面無表情的啃,聽著連管家口中普及的資訊已經細緻到莊子裡的任意一個小婢女,才略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但也沒說什麼。

  在她想來,天珠姑娘若要留下,憑著那一身武功,再怎麼也能成為少主身邊得用的人,實在沒必要知道每一個小丫頭的名字。

  花天珠卻對這些聽的十分認真,她對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其實沒甚麼興趣,並不像成為梅九這般的近衛,何況連公子的品性在她見過的人中也是少有的,留在他的山莊,做個小廚娘或是小丫頭也一定能平安生活。

  她此刻隻身在外,不曾凍死在林內反而被連公子撿回山莊已是極為幸運,所以她要求不大。

  看過莊內的大廚房後,花天珠已在心中勾勒出了無垢山莊外院分佈的全貌。梅九的蘋果早已啃完了,這會兒雙手抱著劍,冷冷的看著廚房的幾個大師傅。

  聽著花天珠小聲稱讚了番此處的乾淨和食材的新鮮,出來後奇怪的看她一眼才說:「乾淨新鮮也不如你做的好。」

  花天珠想起剛見面的時候梅九還是個冷冰冰的姑娘,跟她沒幾句話好說,直到後來她親手烤了一頓肉,梅九吃過後大感意外,幾頓飯下來更是對她略有親近。

  她莫名就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在路上撿到的一隻小灰狗,原本對她十分防備,直到回家後經她餵養過幾天後,小傢伙就開始對自己親密起來。

  聯想在一起就格外可愛了,花天珠就只是笑,「我那是取巧了,花樣多,味道難免有些稀奇,其實論手藝是比不上幾位大師傅的。」

  梅九看她一眼,「比得上。」

  梅九這類人,向來不屑說假話,連管家自然清楚這一點,此時猛然聽到她這樣說,大為好奇說:「花姑娘莫非廚藝很好?」

  「少主也說很好。」梅九點點頭,又覺得一個人的話太單薄,生怕別人不服,於是隨口加了個重量級的人物。

  連管家點點頭,梅九話音一落便已經信了十分。少主說好,那就是真的好。因為少主也是從來不肯說一句假話的。

  連管家在心裡又點亮了花姑娘的一項技藝,越發覺得這樣妍麗多才的女孩子十分難得,帶著這樣的感歎,連管家將花姑娘送回客房後,接待了從各地鋪子裡趕來莊中述職的幾個賬務,處理過後已近黃昏,連管家又忍不住往少主所在的書房門前轉了兩圈。

  再一扭頭,就瞧見送飯的丫頭捧著託盤裡未動幾口的飯菜走了出來。

  他看了眼那託盤,「少主呢?」

  「莊主在裡面,只說讓奴婢將飯菜撤下去。」那婢女連忙回話。連管家等老人已經習慣了叫少主,但婢女們卻不敢跟著如此稱呼,和無垢山莊的護衛一般,口中只稱莊主。

  「少主剛從外面回來,只怕覺得莊內的飯菜有些不合胃口,你讓廚房……」連管家說著話語一頓,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眼中劃過一抹亮色,竟是有些恍然大悟般揮揮手,「你且下去,剩下的不必多管。」

  那婢女點點頭,正欲離開,卻不料又被攔下了。

  「等等。」連管家對著她思索一瞬,「你去請客房中的花姑娘來,態度需得十分真誠,就說咱們有事相求。」

  書房中擺著數盞燈火,房中四角樽獸口中銜有隨珠,螢光明明,照的屋子裡亮如白晝。

  連少主回莊後便揮退左右練了幾個時辰的劍,他心如明鏡,當他連笑意都不願維持的時候,心情實在算不上好。何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為何自己剛出和風客棧,就忽然變了臉色。

  此刻的空間中只有他一人,安靜的仿佛連無處不在的風都沉寂下來。他習慣性的一手閒適背在身後,目光垂在硯中,另一手淩空而握,垂著一根鼠須筆,筆端已細細蘸了半飽的古墨,那堅硬的鼠須冷凝在半空,幾乎已經預想到下一刻力透紙背的肅然和殺意。

  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是拼湊的,六年來的每一場重複的夢都零零碎碎,觸目驚心。他也一向冷靜自持。

  他很久沒有這樣放肆的失態過。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輕響,將他的思緒拉回紙面,少女溫軟的聲音透過珠光穿過縫隙傳來,「連公子?」


第五章

  墨色的雕花大門徐徐向內開啟,先是半截乾淨整潔的白色衣袖,接著便是連少主在黃昏下顯得更加平靜的臉,和微微帶著幾分柔和的眼睛。

  他身上尤帶著幾分濕氣,顯然是不久前剛沐浴過,半幹的長髮披在白衫之上,他目光直視過來,最終落在小姑娘手中的託盤中後,才略有訝色。

  如果不曾猜錯,這三菜一盅湯,只怕是眼前這位花姑娘的手筆。只是莊中的飯菜,向來是伙房的活計,從沒有客人親自下廚的道理。

  連少主盯著她:「你不必做這些。」他說著皺眉思索,「連管家莫非不曾對莊中下人說清楚?怎會麻煩你一個客人自己去伙房。」

  其實他已經有所猜測,若非有連管家示意,山莊的下人是不敢僭越放客人進伙房忙碌的。

  「只是聽說公子沒有胃口,隨意做了幾個開胃的小菜,再者,我也有事……特意來找連公子談一談。」說到這裡,花天珠語氣一頓,有些尷尬和為難。

  連少主一直留意她的神色,這時點了點頭,似乎領悟到了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竟也在伸手接過託盤後向旁邊避過,示意她進屋中談。屋子裡比外面要暖許多,溫度適宜,若穿得厚一點,久待或許還要出一身汗。

  花天珠還未走進,一眼看過去便大致分析出,此處地面皮毛毯子下必然鋪著大塊暖玉,或許這一間書房的地板都是一整塊暖玉,渾然天成。

  上百年的家族底蘊已經十分豐厚了,更不必說數百年的世家,花家顯然在此列,如今的無垢山莊雖並非以從商為本,資產不及花家,但真論起數百年的積累,也並不差多少。

  花天珠對暖玉不覺拘束,且早已習以為常,甚至在踏入書房後勉強松了口氣,外面實在太冷,這樣的環境才是她最喜歡的。

  「你怕冷。」連少主將託盤擺在桌案上,雖眼睛望著那三道精緻的小菜,卻也注意到花天珠舒展的神色,突然不經意問道,「上次把脈的時候我便有所發覺,你體內有股寒氣,回顧路上這幾日卻找不出根源,莫非是數年的沉屙?」

  「有些年頭了。因為是胎中帶寒,無法根治,就一直這麼下來了。」在溫暖的環境中花天珠的心情大都是不錯的,也願意多說一點,「後來修習了內力,才漸漸的能消磨一點寒氣,冬天也不會太難過啦。」

  冬天也不會太難過?連少主此刻已轉頭看著她,他倒是還記憶深刻,就在昨日那場暴雨,為對方把脈時,觸摸到的那一段涼的幾乎要結成冰的皓腕。

  這樣也是不太難過的嗎。

  「請坐。」既然別人有事相商,連少主自然不會左顧言他,他坐在書房桌案的對面,神色認真柔和,半點都沒有世家子弟的傲氣和孤冷,即使是對一位姑娘的言談,也十分尊重。

  「我也不知如何說起。」花天珠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聽聞無垢山莊與金針沈家是世交,連公子必然是知道沈家小姐的,先前梅九便問過我可是沈壁君,後來在和風客棧中也有人認為我是沈壁君,所以我猜測……是否我與大家口中的這位沈姑娘,生的有幾分相似之處?」

  或者在容貌方面全然一樣?

  她不得不這樣猜測,畢竟她本身不是這個世上的人,是外來戶。這世上真的能有和自己完全相像的人,她並不覺得十分驚奇,反而更能理所當然的接受。

  她話音停頓了一下,見連少主神色未變,依然如剛開始那般安靜的望著自己,才繼續緩緩道:「所以我想,連公子一路上對我頗為照顧,大約也是有沈姑娘的原因?」

  連少主沉默著不發一言。

  「但我並非沈姑娘。」她歎了口氣,只覺得連少主這般沉默,大約是默認她所言的意思,只是她真的和沈姑娘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在此前聽都沒聽過。

  連少主:「所以?」

  「所以連公子不必將我當做客人,我不是沈姑娘……的身份,並且身無長物,跟在連公子身邊也只是為了生計。」見連少主從始至終沒有露出多餘的神色,這種智珠在握的穩重,讓花天珠有些嘆服。

  有連公子這樣的莊主,也難怪無垢山莊至今都是江湖第一世家。

  花天珠思量著抬眼望去,卻見對面連少主眼中已帶了幾分笑意,忽然又低聲笑了笑,那聲音竟有說不出的愉悅,似乎比旁人大笑起來還要開心,連少主笑過兩聲後微微止住,搖了搖頭說:「我知道你不是沈璧君。」

  他以為就算聽到這個名字,他心底也該猛烈交織著各種腐蝕人心的情緒,事實上從和風客棧回莊後,他也確實幾乎掩飾不住心底的衝動,練劍千遍才容他靜下心來,然而再一次從花天珠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他只覺一陣啼笑皆非。

  怎麼可能會相似呢。

  那個泡在長輩的溺愛裡長成、仿佛一切都得到了卻仍不肯滿足的世家之女,那個差一點這輩子就要再次成為他未婚妻子的女人。讓他日日在夢裡水深火熱的女人。

  沈璧君那樣的人。

  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無垢山莊近幾年都不曾與金針沈家來往,兩家關係並不算好,所以沈璧君沒有那麼重要。」他心中諷刺已極,語氣卻十分溫和。

  淡笑著看了眼小姑娘細白的皮膚,和對方蒼白卻清晰的五官,這一次他倒是遵從心底的認真說道,「再者,我見過的沈璧君,容貌不及你三分,更是毫無相似之處,你不必覺得困擾。」

  他沒有說謊。

  不管是在他心中所想,還是客觀的去看待沈璧君,都是這般認為。沈璧君雖貌美,但江湖第一美人的名聲也過於誇大了,難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世所帶來的影響。

  花姑娘雖然來歷成謎,氣質卻半點不輸沈璧君,更不必說長相已是少有的秀美精緻,若是再長個兩三年,還不知是什麼模樣。

  花天珠怔忪聽完,點了點頭,她真是被安慰到了,即使知道自己才是外來者,但真正聽說這世上有個人和自己長得一樣,還是很煩惱的,尤其是這個人她還不認得,並似乎名氣很大。

  花天珠忍不住有些高興,解決了壓在心底的麻煩事,小姑娘心情就更好了,她左右瞧了一眼,目光落在託盤上,「連公子雖以禮相待,我卻不能白吃白住,若飯菜還合公子口味,往後……我不嫌麻煩的。」

  連少主不明白小姑娘為何對做廚娘情有獨鍾,但隱約能感覺出對方十分抵觸江湖上的爭鬥,他若有所思的揭開湯盅,忽然瞧她一眼,「你呢,吃過了嗎?」

  連管家在門外的院子裡張望許久,見書房中一片安靜,送飯菜進屋的花姑娘也一直不曾出來,只覺得一陣激動。

  看出來了吧根本就不是他瞎指揮。

  少主肯定是有那個意思的,不然為何留人家姑娘那麼久,進門的時候還不過黃昏時分,眼下連月亮都快出來了。

  連管家在外晃了又晃,花天珠畢竟修為不夠,但連少主又怎麼可能毫無察覺,他送花姑娘走出書房的時候,眼睛不經意般往一處陰影看去,只看得那人身體微僵,躡手躡腳的站在原地。

  「你身上的寒症十分頑固,我醫術不夠精深難以治癒,不過或許飛大夫會有方法。」連少主發現了花天珠想要拒絕的意圖,道,「不試過怎麼知道。」

  花天珠沉默了一下,知道無法根治時,她倒也沒怎麼痛恨這身寒症,也並不覺得難過,至少這麼多年來隨著內力的加深,情況越發的好了。

  但如果能治好,卻也是幸事一樁。

  只是這個世界可能是有名醫飛大夫,自己的世界卻也有舅舅和西門叔叔,能治好的希望不大。

  連管家聽到也不肯藏著了,從暗處走出,「少主所言極是。花姑娘不要覺得沒有必要,就算是天生的頑屙,也是有人能治好的。」

  花天珠應了一聲,不由得眨了眨眼,其實連公子一直看起來溫和有禮,有時又是對什麼都淡淡,感覺上頗有疏離感,但大抵心是暖的,是個很善良的人。梅九外冷內熱自不必說,連管家更是十分為人著想。

  她好像運氣很好,無垢山莊有那麼多好人呢。


第六章

  小姑娘和管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庭院中,那託盤已被手腳俐落的婢女端走,院中空無一人,天寒也無鳥雀蟬鳴,人散了一切都寂靜下來。

  連少主走回書房,左手負在身後,另一手捉著一隻白玉杯,單手倒了滿杯酒,正欲飲下,卻又在玉杯抵在唇上時頓了頓,他眉頭一蹙,目光已對準窗外某個角落,語氣冷然:「你來做什麼。」

  「連莊主佳人入懷,過得悠閒自在,卻要我四處奔波做事,好不公平……便是如此,來一回竟也不肯歡迎我。」女聲輕輕柔柔的嗓音響在院中,對面屋簷下飛快掠下一道灰影,不過一個呼吸間便立在院中,與連少主隔窗對望。

  此前分明聽著是少女的音色,可院中卻正是一名灰衣少年,臉頰頗有棱角,眉目間更是少有的英氣。

  按理說江湖上又這般武功的,實在少數,但倘若大多數武林中人瞧見這會灰衣少年,卻定然能發現,這張臉皮原本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已死了。

  「確實不歡迎。」連少主自顧飲下手中酒水,他指骨修長,搭在白玉的杯壁上,在月色下是說不出的好看,連院中人也瞧得一時怔了怔,竟片刻未反應過來這人口中冷漠的話。

  「這兩年,你來的次數越多,合作失敗的可能就越大,我想你也該是惜命之人,不會犯這種錯誤。」他不甚在意的放下酒杯,「除非是他讓你來的。」

  「是他讓我來的。」灰衣少年點點頭,似乎料定了連少主能猜出來一般,眼中沒有一絲震驚,反而多得是理所應當,他開口承認,聲音正是方才女子的音調。

  「你的底牌我至今也未能看清多少,想來江湖上的眼線定然不少,你可已知沈太君遣人來江南送信?」灰衣少年突然笑的十分歡快,露出一排白牙,好像一隻因食物儲滿樹洞而興奮的松鼠。

  連少主微微頷首,「略有所聞。」

  灰衣少年向後一步抱臂靠在院中的樹幹上,舒展了下身體,語調古怪道:「沈太君那位江湖第一美人的孫女去年便已成年,卻遲遲不曾嫁人,沈太君對你多次試探不得,這次是打定主意要請你親自去一趟濟南了。她邀請帖倒是發了不少地方,只怕看過那些世家翩翩少年,最後還是認准了你。」

  連少主點點頭,聽聞這則消息並沒有表達任何看法,反倒是隨口問道:「與你有何關係?」

  「我也很想知道。」灰衣少年裝作困惑的眨了眨眼,說正事的時候脊背稍稍挺直了一番,「主人要我進入無垢山莊,最好能混入跟隨你前去濟南的護衛中,助沈太君得償所願,讓你成為沈太君的佳婿。不過讓我感覺比較有趣的是——」

  他話音未落,嘴角卻牽起一道玩味的笑意,「他似乎篤定你一定會娶到那位沈大美人,所以不曾讓我特意插手,只要求我保證萬無一失。莫非……你當真對那沈美人有意?那方才同你在書房說話的佳人可要傷心啦……」灰衣少年笑了起來,等到笑聲漸止後,轉身登上屋簷離去。

  「篤定。」連少主對她的笑聲不為所動,對著夜色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心中輾轉把玩著這個詞,只覺得這兩年來的某些想法,直到今天,才已經確定了。

  什麼樣的情況才能篤定呢?

  一個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之人的預見?自行導演企圖讓事情發展到原先猜測的地步?亦或是,已經知道既定事實發展,只是看戲一樣從頭到尾過一遍。

  對於一個常年癱瘓足不出戶的人來說,顯然只有第三種可能才能用到篤定。

  原來是這樣。

  連少主心頭的緊促感突然消失了大半,難怪在蘇州時,會遇到和夢裡十分不符的大批死衛刺殺,這顯然與那灰衣少年的主人逍遙侯有關,對方大概也做了一世的夢,或許直接得到了關於——前世的記憶?

  所以不遺餘力的想要刺殺他,或者刺殺不成,便讓他成為沈家婿,再次徹底的嘗試前世所受的羞辱。

  他大約能想到逍遙侯對他的恨意,原本逍遙侯身為連家少主,卻因生來畸形被親生父母認為有辱門風,劃花了臉扔出莊外,棄之如敝屐。

  而他不過是連老莊主從外面抱來的孩子,卻能成為無垢山莊少主,委實可笑。

  不過連家人自己造孽,於他卻無甚關係,他也絕無可能坐等逍遙侯的報復。

  連少主眼中晦色盡去,含著笑意飲盡壺中最後一口酒,手中暗勁一動將壺與杯穩穩擲於桌案,接著便有一道白影合窗而出。

  書房的燈火滅了,隨珠卻還瑩瑩發亮。

  無垢山莊是江湖公認的第一世家,顯然事務繁多,梅九、褚七和樊十一三人也就昨日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也隨著其他十五個親衛一般四處來無影去無蹤,每天要跑死一匹馬的架勢。至於無垢山莊的連少主,即使據說人在山莊,但莊裡的僕從有時也幾乎一整日都尋不見莊主的蹤跡。

  連管家聽完就在歎氣。他倒是不算太忙,只是統籌一下莊內事務,或者接待下客人。他只是愁得慌。

  愁得頭髮都掉了兩根。

  少主就是太忙了。

  難怪人都二十多了還沒娶妻。

  少主年少有成、家財萬貫又英俊不凡,品性更不必說,江湖上哪個俠女不在肖想無垢山莊夫人的位置?可最終沒一個達成願望的,這不是少主沒魅力,這是沒時間啊。

  眼看著少主對花姑娘顯然十分有意,接著再加把勁說不定就成了,可少主沒堅持一天就又開始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這還怎麼培養感情?

  連管家對少主有些無力,又把目光轉移到花姑娘身上,發現少主只是見不到人,花姑娘雖然能隨時找到,但她在屋子裡宅了一天。

  據說是天太冷。

  事實上花天珠來到這個世界以前,除了她師傅陸小鳳比較喜歡走門串巷看熱鬧,她和爹爹娘親,以及舅舅和西門叔叔都是不常出門的人。

  以往倘若是在夏天,她每天夜裡睡在白綾上修習內力,清晨練劍一個時辰,沐浴後回房看書或練字,倘若是在冬天,每天清晨練劍的一個時辰可以改成睡眠,畢竟天冷,被窩顯然要可愛的多。

  如今正是在冬天。

  梅九六天后在莊中露了一面,花天珠的嗅覺十分靈敏,即使梅九已經清洗乾淨,從外表看不出兩樣,她卻也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梅九手中抱著一靶子糖葫蘆遞給她,這種小零食梅九十分喜歡,不過不久前花天珠曾聽莊裡的僕婦說過,無垢山莊外有個常婆婆兒子徵兵戰死了,只能靠做糖葫蘆維持生計,梅九總是去一趟就把整棵靶子都買回來,大約也不止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

  傍晚的時候,連少主回到內院,剛推開房間的門,就發現桌案上多了一份軟軟糯糯、紅彤彤的山楂粥……和一隻常婆婆的冰糖葫蘆。

  什麼時候伙房的人這麼有童趣了。

  「這可是花姑娘特意為少主煮的粥。」連管家不知因何事路過,特意瞧了眼站在門口的少主,「想必少主一定喜歡。」

  連少主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連管家,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若要說特意為他煮的粥……他從莊外一路走進內院的時候,就看到不少護衛圍在一起喝山楂粥,沒想到回來後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有一份嗎。

  有些意外,不過感覺還不錯。

  他沒動那串常婆婆的冰糖葫蘆,他很少吃這些。只是一口一口將粥認真喝掉,他此前從未聽過有花姓的世家,更不必說花姑娘使得武功如此特別,想必只要見過一次的人絕不會忘記。

  但江湖上沒有絲毫的傳聞。

  不管是前二十多年,還是夢裡那混亂的將來,都沒有這個人的存在。連少主沉思著從袖中掏出一張請帖,目光掃過帖子中沈太君的名諱。

  他凝神想了片刻,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帖子已至,去一趟也無妨,只是不論這一次沈家的佳婿是誰,恐怕都不會是他了。況且逍遙侯既已決定報復,這一路上必定不會再有埋伏。

  花天珠幾日後聽說了沈家莊的請帖,得知自己也要跟著連少主前去,她對此沒有太多意見,畢竟她領著一分廚娘的工作,並且每次連管家都笑眯眯的告訴她,她似乎廚藝頗受連少主青睞,想來隨行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後來坐進連少主的馬車後,她才知道原來連少主特意帶上她,不過是為了順路去一趟飛大夫的住所,連公子認為飛大夫醫術高絕,就算不能根治她的寒症,卻也應該有法子稍微抑制些。

  花天珠默默的心想,就算這一路過去,仍然無法醫治……她也覺得十分滿足了。

  她大抵還是知道的,杭州到濟南,並不路過飛大夫的住所,起碼還要繞很遠的路。

  她雖不抱任何期望,卻也願意為別人的好意去期望一把。

  只因世上沒有無緣無故待你好的人,但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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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難得度過幾十天風平浪靜的日子,讓樊十一這個粗線條少年都覺得格外驚奇的是,少主此次出行,竟真的不曾遇上刺殺,甚至連普通點的江湖中的挑戰都沒有。

  大約是大家改頭換面的十分徹底,一路上也不曾有人認出這一行人是無垢山莊中人,只覺得個個都是氣宇軒昂的俠士,看著便不怎麼好惹的樣子,也因此避免了許多無故的爭端。

  「少主,過了山路便是飛大夫的住所,只是山路中馬車不容通過。」褚七探路回來,沿途問了幾家農戶,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答案。

  趕了足夠久的路,大家都有些疲憊,隨意找了家客棧準備洗洗身上的風塵。

  其實請飛大夫看病並不一定要前去對方的住所,有時飛大夫也是會外出看診的,只是等到對方看診過來還不知何年何月,倒不如閒暇時候自己動身過去,起碼守在飛大夫家門口,堵到人的機會要大得多。

  再者,連少主雖礙於請帖儘快動身,卻並不想太早抵達濟南。

  花天珠泡在冒著熱氣的浴桶裡,只覺得外面刺骨的寒氣十去其八,客棧的房間裡也少遮炭火,只是空氣有些乾燥,但對於驅寒的作用來說,這點乾燥便不算什麼了。

  她裹好棉衣,擦拭過濕漉漉的長髮,半幹的時候梳理整齊,鏡子裡露出小姑娘十五歲的臉蛋,卻不見血色,若不是她常常愛笑,只怕見了她的臉,都會覺得這是個十分清冷的姑娘。

  恰在此時,一股淡淡的異香傳來,花天珠嗅覺靈敏,幾乎在呼吸到的一瞬間就察覺出不對,她屏息躍至門前,甩開衣袖便是一道白色金玲鎖,帶著木材碎裂的聲音衝撞開自己和對面的房門,看見其他幾個房門不約而同有人推開,連少主反應最快已長身立在門外,她連忙提醒道:「有迷煙!」

  她直覺大概是遇上了黑店。

  不過這黑店既然要用到無色無味的迷煙,想來也沒甚麼厲害人物。無垢山莊的人武功高強,只吸一口迷煙不會影響到多少實力發揮,所以她並不十分擔憂。

  她原先不止一次的覺得她天生的嗅覺是雞肋,毫無用處,但這一刻卻無比感謝自己的靈敏,否則對普通人無色無味的迷煙,絕不會在一個呼吸間被她識破。

  然而她雖然識破了迷煙,卻也驚動了暗處的人,視窗處、樓梯上頃刻湧入許多黑衣遮身面具擋臉的人,褚七跟其中一個已交手數招,頓時神色凝重,「少主,還是上次那批人!」

  只是這次的黑衣人來的太多了些,或許是吸收了上次的教訓,他們改換用了迷煙,原本計畫是沒問題的,卻沒想到時運不濟會被一個女娃娃撞破。

  「各自散開。」連少主皺起眉頭,他迷煙吸得不多,在花天珠提醒後就屏住鼻息,然而終究還是吸進了一些,雖不至於立刻影響到實力,卻無法長久作戰。

  褚七接到命令,從懷裡掏出一顆銀色的鐵球,往客棧的二樓通道中一拋,立刻有一片灰白的霧氣從中散開,花天珠還未反應的及,腰間便多出一隻手臂,一個用勁便將她帶離原地,從二樓的窗口向下躍去。

  樓下顯然也不乏有埋伏,只是人數較少,不成氣候,連少主的輕功自然非常可比,全力往山路的方向趕去便可遠遠將旁人甩在身後,花天珠回頭望了一眼,發現大部分人馬都朝著這邊追來,只是速度並不夠快。

  她這時候甚至還有心思想點別的,比如身邊這位無垢山莊的莊主,是否每次出行都要經受這麼一道考驗。

  上次是如此,這次依然,並且喜歡夜襲的黑衣人如今還用上了不少手段,簡直一次比一次瘋狂。

  兩人到達一處矮山頭時,回頭已經遙遙看不清黑衣人的蹤跡,不過他們人多勢眾,總歸能找到這個地方,花天珠此時還被連少主攔腰抱著,站定後才覺得身後一沉,她扭頭看過去,只見連少主眉頭微微蹙著,一向神色溫和的墨黑色的眼睛已有些失了焦距。

  「連公子?」

  他眼中清明了片刻,試了幾次竟沒能起身,估計是藥效開始發揮作用了。

  顯然這迷煙造價也是頗為昂貴,否則如普通迷煙一般,只吸上一兩口絕不會有這般強烈的效果。

  花天珠突然想到自己大約也吸過半口迷煙,只怕也堅持不了多久,意識到時間緊迫,小姑娘環顧四周思量了一下,猛地將連公子的胳膊扛在肩上。她力氣實在不大,若非練了十多年的內功,只怕這時候已經叫天無門了。

  她抽出一截金玲鎖,手中勁力一打,白綾如水蛇一般倏地擊中對面足有十丈寬山峰的一顆樹上,金球旋轉著在樹中圍繞一圈,小姑娘抓緊連少主的手臂,咬了咬牙,下一刻雙腳便毫不猶豫的踏上白綾,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便滑動到對面的樹邊。

  她身上已出了一層汗。

  正常輕功橫渡七八丈已是到了力竭之時,若腳下無踩借力,只怕當即便要落下來,更遑論身上還帶著一個人,更是令氣力無以為繼。

  然而這兩座山間相距十丈,若非她所學頗雜,不止單獨學了螺旋九影,還跟隨娘親學了古墓派的輕功,足以腳踏白綾橫渡懸崖,只怕他們二人都躲不過黑衣人的追蹤。

  對面這座山真正的入山口在另一座城後的野外,倘若真被人發現他們逃進這裡,想要找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那時候連公子所中的迷煙定然已恢復了。

  花天珠收起白綾後,終於松了口氣,只覺得用盡全力後身上一陣無力,好在大部分追殺的人都跟著上山了,剩下的一部分結構鬆散,梅九她們大概能夠逃脫掉。

  小姑娘默默念著,沒多久便覺得精神不振,也懨懨的趴在連公子身邊睡著了。

  山洞裡到處都凝了霜,隱約還有不曾結冰的水滴有規律的滴在石板上,兩個時辰後,連少主仗著內力深厚從迷煙中恢復過來,此時雖日頭西移,天色卻還算大亮,他揉了揉眉心,只覺得手臂旁邊多了點什麼。

  他低下頭,冰涼的石板上,小姑娘裹著厚厚的棉衣,似乎冷的狠了,也不再入常人一般凍得通紅,反而小臉蒼白,連少主伸手摸她脈門,又被那遠遠低於常人的體溫凍了一下,只得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給她輸送一段內力,然而這似乎並不管用,頂多使體溫升高一些,但沒多久依然會降下來。

  寒症大約和寒冷不是一碼事,但寒冷能夠引發寒症,內力驅寒對此時的小姑娘來說,已經沒什麼作用。

  他倒也沒有撤下內力。

  即使作用不大,但總還是有些效果的,只要一直維持輸送內力,體溫便一直不會下降。

  直到此時,連少主才安靜的觀察起周邊的境況,這是一處從未見過的山洞,他想到自己曾經勉勵將花天珠待到一處矮山頭,只是那個地方卻並不安全。

  連少主思索一番,眼下也顧不得許多,隨即伸手把花天珠抱在懷裡,一手仍貼著她的背部為她維持體溫,這一次到關中本是為了給對方治療寒症,但若是來這一趟反倒令其病情加重了,才真是得不償失。

  他一言不發的走出山洞,待看清對面的山峰後,這才明白兩人已越過這十丈寬的中空懸崖,以黑衣人的輕功水準,短時間內絕不會有人能到達這個地方。

  目光短促的掠過小姑娘袖中露出的一小截白色綾緞,以她的內力,定然無法支撐兩個人於空中直躍十丈,除非借用外力。

  那麼顯然眼前的這顆中心被穿透的樹幹和白綾上細小木屑的劃痕能證明這一點。

  明確了大概位置,連少主返回山洞,找了處地方給兩人避風,他目光凝視著山洞內部,想到雨夜那晚的人和今天的黑衣人,只怕是同一夥勢力,然而既然他夢裡從不曾遇到過,那麼定然是和逍遙侯有關。

  「山洞裡有什麼?」花天珠清醒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她半睜開眼時,只瞧見不遠處一道墨綠色微光劃過。


第八章

  此處的山頭,只在一座十分平常的山峰,甚至不如旁邊的幾個已參天入雲的高大,只因山峰四處平直,十分陡峭,所以不曾修過山路。

  若從山腳下往上攀爬,只憑人力恐怕無法做到。

  即使黑衣人最終懷疑過這座山峰,沒有高絕的輕功越過那十丈距離,也必然無功而返。因而當時的花天珠雖有幾分慌亂和對自己能力是否足夠的遲疑,卻依然選擇了這一處。

  花天珠清醒的時候,睡夢中還無從發覺的刺骨寒冷終於在四肢百骸爆發開來,她縮著身子打了個寒戰,臉色更白了幾分。若非有烏髮和眉眼的點綴,裹著一身白衣的小姑娘,遠遠看去只怕更像一座精緻的雪雕的娃娃。

  懷裡的人不知含糊著說了句什麼,連少主還不曾仔細辨認,便覺對方下意識往自己蘊滿內力的掌心處靠了靠,急促的呼吸才微微平緩。

  他頭瞧著,見小姑娘眼中已漸漸恢復清明,兩人雙目對視一番,這般姿勢的確有些太過親密,但放在此處逃亡時候,卻也不那麼重要了,只是稍微有些尷尬。

  似是察覺出對方臉上的表情頗為微妙,連少主率先開口,語氣溫和:「你身體如何?」

  「多謝莊主,已經好多了。」花天珠加入莊中後便已漸漸口稱莊主,她移開目光,打算神色鎮定的起身,儘量顯得雲淡風輕一點。沒道理人家在危急時刻幫你輸送內力渡過難關,你醒來卻還要大驚小怪。

  連少主卻沒有如她所願鬆手不管,他慧眼如炬,即使醫術並不十分精神,卻也多少懂一些,「你的情況,我大致已甄出二三分,不必隱瞞。」

  花天珠本意是不好麻煩別人,不過這時候她也記起連少主似乎會些醫術,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後來想了想,自己的狀況確實不怎麼好,總算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有些冷。」

  果然如此。

  寒症本身不好根治,潛藏在體內還好,一旦引發出來,哪裡是單憑內力便能治好的?可惜他的內力本是中正平和,並不很適合克制寒氣。

  連少主動作自然的將披風給小姑娘裹的嚴密一些,手臂也稍微緊了緊。男人,更何況是一個內力深厚的男人,即使內力運轉在掌心中,身上卻也不乏火氣旺盛,在冬天更像是暖爐一般。

  兩人早已不在通風口,而是更往山洞裡面走了一段路,所以風比較小,算是不錯的容身之所。空間裡太過靜謐,花天珠靠近著熱源就有些昏昏欲睡了,就在要閉上眼時,她突然想起方才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在山洞中撇到的一抹綠幽幽的光。

  那種綠色,不像草木的色澤,更不像青苔,顏色偏暗系卻隱有流光閃動,如果真要拿什麼來形容,恐怕以糯種帝王綠最為合適。

  她大為好奇的扭頭往山洞裡看去,目光緊緊打量著昏暗中的某一處,山洞十分幽深,現在大約還有光線透入,若再走個幾十步,沒有內力的普通人,只怕連路都看不清。

  好在花天珠並不是普通人,她認准了一個大致的方位,一寸一寸的看過去,片刻後果然又瞧見一道幽綠色的光點。光點一動不動,並且掩藏在數顆嚴實之下,極為細小,不是帶著探究的目光去看,只怕很難發現這一點。

  「莊主,向前走兩百步。」小姑娘頭也未轉的伸手拍了拍連少主的手臂。

  連少主見她神色不在滿是病態,反倒有幾分好奇和狐疑的樣子,也不由得跟著往她目光所在之處看去。

  只是即便他內力運轉過雙目,也只能看清百步以內的前路,再往後更是一片黑暗。視線遊轉過去,那稍顯昏暗的視野便仿佛被已被藏在黑暗中巨大的深淵吞噬殆盡。

  連少主懷抱一人並不吃力,向前走了兩百步,洞中半點光線也無。這一次,就算雙目中有內力加持,卻也只能看清十步以內的空間。

  「你快看前面這處石塊,往後數四個縫隙中,夾著什麼東西?」花天珠也不顧掙脫出披風後的寒冷,伸出一隻手點了點連少主右側的一塊石壁。

  連少主看了眼小姑娘纖細的手指,又打量著這塊石壁,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我不曾見到縫隙。」

  小姑娘啊了一聲,向前探著身子,手指十分精細的石壁上某一處,「你將我放下,伸手摸一摸,就是在這裡。」

  連少主點點頭,右手掌依然抵著她的背心,源源不斷的送著內力轉化成的炙氣,將她放在地上,這才伸出左手往對方手指所在的方向摸去,他心下一動,果然有一道細小的縫隙。

  基本上學會用內力在黑暗中視物的人都清楚,在無一絲光線的地方,即使內力作用於雙眼可看得清周圍的事物,卻無法看的太過精細。

  他眼中的石壁,大約能看得出表面凹凸不平,顏色灰黑交雜,然而當他緊盯著石壁縫隙所在的方位時,卻依然認不出此處竟會有一道豁口。

  他的內功自然要比小姑娘深厚許多,目力卻全然及不上對方,他神色不明地看了看花天珠,對上對方一雙眼睛。

  「你怎麼啦?」花天珠在黑暗裡卻看得清連少主的臉,只覺得和日常中所見的那個愛笑的連少主不同,此刻對方神色清淡,眼睛又格外的黑,像是濃的化不開的墨。

  「你是如何看到的?」

  「什麼?」小姑娘遲疑一下。

  連少主同她講了一番內力用於雙目所視的限制,小姑娘才又啊了一聲,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總算聽出了連少主的疑問,她忍不住笑了一聲:「倒是沒人同我說過這番話,我一直覺得這本事十分普通呢。」

  連少主沉默不言。

  「不過我大概知道些緣由。」

  花天珠思索一下,「據說我娘親的門派,是在一處戰亂時為存儲兵器糧草所建的機關墓穴中,所以自小長在黑暗裡,漸漸便能暗中視物,我爹爹……也是有三十多年不見陽光的,黑暗或光明於他,都是沒有差別的。所以自我出生起家裡就不常點燈。」

  小姑娘想了想,「大約夜裡的時候,我一開始也是瞧不見人的,後來卻慢慢習慣了。」

  她這般講完,過了片刻卻是臉上漸有光彩,略顯明悟道:「原先還不覺得有什麼,這時候想想,我竟已不知不覺在黑暗中練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所以自然不受光線的影響,甚至眼睛比其他人要看的見更細更遠。」

  她似乎忽然對自己佩服的很,笑道:「分明都是天生天長的眼睛,卻能不靠外力練到這樣的地步,這豈非是一種人定勝天呢。」

  這樣的家庭委實奇異,但女人自小長在黑暗裡,男人也多年不見陽光,這般的兩人成為夫妻,明明聽起來到處都是孤獨的,是黑漆漆的暗無天日的生活,卻平白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溫柔?

  連少主其實很難理解心中這個突如其來的詞彙。

  但他的心思不過一閃而過,並不打算細究。

  他安靜地聽著,漸漸地,卻是在最後那句話中停留了片刻思緒,不由神色微動。

  他臉上忽然露出一抹笑,輕聲道:「不錯,這自是人定勝天。」他頓了頓,見小姑娘手指敲了敲石壁,發出一陣厚實悶響聲,想來石壁中即便有夾層,也足夠厚重,「石縫中有什麼?」

  花天珠搖搖頭,「只看到一點墨綠色的邊緣,若能以利器敲開三道屏障,或許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連少主手中已多出一柄短劍,雖樣貌樸實,卻鋒芒畢露,看得出鍛造之人手藝十分不錯,他將短劍探向花天珠手指的地方,以利刃敲擊,不過三兩下,便將不少指甲大的石塊擱下。

  隨著向內不斷探入,短劍與其中一物相撞,發出叮的一聲不得寸進。

  石縫中是一柄墨綠色短劍,劍長一尺七寸,看起來毫無光澤,實在沒什麼出奇的,但倘若多看兩眼,便覺劍氣森然,逼人眉睫,短劍暴露在空氣中時,花天珠本身便大傷元氣,此刻已讓一柄劍欺負的根本睜不開眼。

  「這短劍定然不凡,莊主快收好。」小姑娘閉著眼,冷的直往連少主的掌心縮,直到短劍被對方收入袖中,才松了口氣,睜眼往那坍塌開的石壁中看去。

  這一眼過去她驚疑一聲,從抽出短劍的小洞外可見,裡面竟是一處不大的空間,聯合那凹凸不平的石塊堆積,可以想見原本這裡是一處石室,後來遇上了坍塌,將石室毀了大半。

  連少主掩住小姑娘的眼睛,手中短劍割開厚重的石壁,這一劍下去,巨石如豆腐一般被輕鬆切割。兩人進入石室,入目則是兩架衣衫破爛的骷髏。


第九章

  這兩架骷髏並非各自坐在一處,也不是並排躺著,反而一人懷抱一人,只是眼下都已成了白骨森森,美感看不出,大抵一眼看過去更覺得有些淒涼。

  花天珠見過不少江湖仇殺,卻沒見過人死了再往後是什麼模樣,不過不看也知道,血肉皆無,只剩一副白骨,定是不怎麼好看的。

  「這人是被掌力拍死的。」

  她目光落在左側被抱進懷裡的寬大骨架身上,此人心臟處的骨頭凹進去一大截,一看便知是掌力所傷。

  她又往那右側稍小一些的骨架看去,連少主已在身後輕聲說:「另一個是女子,使得一手剛烈掌法,以指骨的形狀來看,方才短劍的主人定是左側男子。倘若兩人曾有情意,那麼從兩人動作中推敲出來的必定有七八分是真的。」

  「兩人爭鬥時,女子不料那男子竟不閃不避的接過她一掌,正中心臟而亡,後……此人大約是十分悔恨,用方才男子的短劍割了自己喉嚨一同赴死,並揮手將劍投擲進石壁。」

  連少主自十歲後便學著處理莊中事務,後又以無垢山莊莊主的身份步入江湖,所遇之事不知凡幾,稍一推敲便將眼前的現狀說的如當日親見。

  男人胸口凹陷處果然是一個對準心臟的完美掌印,倘若男人真有避開之意,就算功力不夠高無法全然躲過,胸口處的掌印也不該如此豎直,不差分毫。

  花天珠尋著那跡象看過一遍,發現沒有比這更加合適的解釋了,況且普通的仇殺,死後的姿勢也不會這般模樣。

  花天珠歎口氣,誰是誰非不好評判,但男人既然寧願赴死也不動手,女人更是在之後心如死灰的揮劍自刎,估計心裡頭都挺苦的,「這就是太激進的後果,如果兩個人動手前肯安靜坐下來談談,總能解決問題的。就像二叔做生意,多大的仇有了談判目的總能達成一致,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小姑娘冷得不行,還不忘嘀咕幾個生意經,連少主忍不住多看她兩眼,竟也覺得十分有趣。他倒是少有這般輕鬆的時候。

  屍骨旁邊各有兩塊玉佩,連少主撿起一枚,其上龍飛鳳舞寫著一個「江」字,他緩緩注視著……這個他已有幾分猜測的姓氏,隨即放回原地。

  另一塊女子身邊的玉佩倒是不曾刻字,兩人注意到這塊玉佩的緣由,是因為這是合成一對的玉璧,玉璧上合起來便是一條躍然其上的騰龍。

  花天珠多看了幾眼,倒是巧了,她身上也有一對合在一起的玉璧,只是她的玉璧雖然雕紋和品質更好些,卻沒有這女子的玉璧那麼大。

  她猶豫了一下,示意連少主將玉璧拿來一看,發現玉璧交合的橫面上,正刻著些小字,旁邊一行豎子,寫著「天山六陽掌」,只瞧了一眼便叫她心臟猛地一跳,大驚之下差點把東西脫手扔掉。

  直到伸手將玉璧扣合,她才漸漸松緩下來,奇道:「此處竟然還留有大宋年間的傳承。」

  連少主耳中聽著這句話,又一次沉默良久道:「願聞其詳。」

  花天珠只以為他沒聽過宋朝的那段秘史,或許在這個世界裡,故事因為某種原因不曾傳承下來,畢竟山洞中都發現了天山六陽掌的蹤跡,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宋朝,「不知莊主內力大致如何?」

  「幼時曾以藥材煉體,也用過不少助益之物,兩年前可小勝四十年內力之人。」內力的深厚與否與年齡關係不大,更多看資質,再者一些藥材和靈物也可有助修煉,連少主身世不凡,資質更是少有,內力抵過四十年也在花天珠猜測中。

  但聽到對方親口承認,她還是忍不住感歎了一下,「那便好啦。」

  「這門天山六陽掌是宋朝江湖一隱世門派逍遙派的傳承掌法,後被逍遙派分支縹緲峰傳下,幾經輾轉後沒了下落。後來江湖人整理了各種傳聞,據說天山六陽掌是逍遙派最高深的掌法之一,修煉後自動於雙掌轉換至陽或至陰內勁,威力極大。」

  「只是修習這門掌法有一個先決條件,便是需得有足夠深厚的內力,否則必會因為勉強修煉而經脈錯亂。」

  「若非找到這處坍塌的石室,只怕這門掌法不知多少年才得重見天日,又是短劍又是掌法,你運氣可太好啦。」小姑娘講起這段江湖秘史來簡直如數家珍,隨手將玉璧遞給連少主,竟是半點都不打算看一眼。

  連少主不解道:「此處是你找到的,為何東西都歸我?短劍可削金斷玉,便知不凡,再者這掌法就算你現在不能修習,往後內力深厚了自然可以。」

  小姑娘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不使短劍,自然不要,至於那掌法……我內力陰寒,卻恰好能拔取體內的寒氣練功,事半功倍,至於其他的內力,威力再大也是不能練的。這叫有得必有失。」

  連少主須臾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他往日雖不愛說話,該說的卻也都會說,只是此時,他並不想說些安慰的話,因為對方並不需要。

  不過十五歲的年紀,卻心思剔透,該懂的全然是明白的,所以難得有這般豁達。

  他沉默片刻,「將他二人安葬了罷。」

  他一手將小姑娘摜在背後,不曾將搭在她背後的掌心分開,卻也行動自如,畢竟一個少女的重量對他確實沒什麼影響。他另一手抽出短劍,靜默著給二人立了一道墳墓,墓碑上卻不著一字。

  或許武林中最大的幸事,便是死後得以安靜的長眠,他雖斷定出一人身份,卻還是不要寫明為好。

  花天珠原先以為客棧中的迷煙,大致是從醫者所制的十金才得一兩的精貴產物,但她發現自己還是想的少了,這大概是百金一兩都難得的秘藥。

  即使她只吸了半口,醒來良久卻頂多恢復了兩分的內力,更不必說一直以內力不斷溫養她身體、且迷煙吸得更多的連少主,即使內力深厚恢復的要快一些,但想要完全恢復,起碼還要等到第二天。

  連少主抱著個小姑娘,提前適應了一段單手作戰的時期,體驗過一番斷臂之人的艱辛,總算將兩人傍晚的食物準備好,看著小姑娘細心地將去了皮毛內臟、又塞了山上找到的生薑肉桂等作料制好的肉塊搭在火架上,只覺得小姑娘做這些時候,委實特別認真。

  「大宋可是國號?」連少主望著嗶啵作響的火木,忽然問道。

  花天珠張了下嘴,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之前在石室中自己提到宋朝時,連少主的洗耳恭聽,似乎不是簡單地沒聽說過,而是大有深意。

  「這裡並沒有宋朝這個年代。」連少主看向她,「江湖上也從未聽聞逍遙派、縹緲峰,我看了天山六陽掌,發現這門掌法的行功路線和此處大多數武林世家的傳承功法,十分不同,甚至有些地方可以說截然相反,仿佛大謬,卻偏偏只是一種另闢蹊徑。」

  「石室中的女子顯然來歷成迷,你卻能將她的武功如數家珍。」連少主不打算過多解釋自己的發現,只奇異的問道,「你和她——我是說,你和石室中天山六陽掌的主人,你們來歷相似,究竟如何到這裡的?」

  這話說的十分模糊,花天珠卻能理解的一清二楚。她默默的歎了口氣,連少主果然還是早就發現了,只是現在才問出來,想必也是那女子時她的表現,使他斷定了這一點。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知道怎麼來的,或許我就能以同樣的方式回去了。」花天珠搖了搖頭。

  連少主點點頭。他也猜到了,尤其是剛從密林中走出的時候,對方必定是想要回家的,後來卻發現家沒了,可想而知她如今有多困擾。

  「事出必有因,既然只有你們兩人來此,說明你們之間定然會有共通之處。」

  「石室中的另一個男人……」花天珠想了想,確實有這個道理,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跑到另一個世界,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江湖都要亂了。

  連少主道:「我手中這柄短劍名為碧血照丹青,曾經的最後一個主人姓江,另一個屍骨既是碧血照丹青的主人,身上又有佩戴江姓玉飾,只怕和數百年前的江姓前輩有些關係,他和你們不同。」[1]

  花天珠想到那片密林,想到走散的師父,想到石室中的女人,想到她娘親,和舅舅曾不經意說過的話……不斷的有記憶裡的片段聯繫在一起,小姑娘怔忪了片刻。

  啊。

  她、她好像知道了。

  [1]處:碧血照丹青是上古神劍,百度可見煉製過程,在《絕代雙驕》裡是邀月交給花無缺,讓他用來殺小魚兒那柄短劍。
  姓江的石室男:可以看做江小魚的某個後代。不重要。提他是為了給連少主開個金手指,得到這柄短劍。
  石室女:可以看作<<天龍八部>>里三號男主虛竹和西夏公主的後代,也可看作逍遙派飄渺峰的某一位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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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肚花羽黑的鷹隼在暗夜中撲棱棱滑入山洞中時,帶來了褚七等人避入附近亂石山的消息。

  花天珠對亂石山所知不深,只在路上聽梅九提起過,此山是關中有名的強盜山,喜歡做些暗地裡的勾當,倒也懂些趨利避害的手段,有不少心黑手黑的難纏角色。

  不過好在亂石山和世家大族不同,這些山上的黑道中人結構鬆散、不易管束,山中倘若真要藏幾個人,只怕也難被發現。

  連少主手中的十八近衛都是近些年提拔上來的,顯然不僅武功出眾,才智機警方面更是甩其他護衛一整條街。

  若非這一次過了將近兩個月安穩日子,又因成日趕路身心疲憊,眾人也不至於會在客棧裡中招,否則但凡有一兩個人留守在客棧門廊,黑衣人的手段也絕不會奏效。

  花天珠心中愧疚,雖然是她第一個發現了迷煙,卻也更是因為她,連少主等人才來到關中此地。

  所以在石室中發現的短劍和掌法,花天珠毫不猶豫的交到連少主手中。她口中說的理由或有幾分是真的,但更多的還是對無垢山莊的一種感激和補償。

  連少主觀摩著壁玉,下意識開始運轉內力的時候,天色已經漸亮,冬天的清晨總要更冷上幾分,山洞裡也滿是濕冷刺骨的寒氣,呼吸之間都是淺薄的白息。

  感覺到後背的手掌忽然更加溫熱起來的時候,花天珠半睡半醒的開眼睛,才發現昨晚自己心念雜亂,竟然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倒是難得在寒症發作的時候一夜安眠。

  以前在家中,服食湯藥的效果,比以內力催動要對克制寒症更好些,眼下的條件沒有湯藥,只能夠依靠連少主這樣簡陋的緩解之法,但她卻覺得十分安心。

  連少主是個好人呢。

  她其實也不止一次發出過這種感慨,尤其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一切都全然陌生的時候,連少主基本等同於救命稻草,或許那時候只源於她對人的第一印象。

  但現在是熟悉了之後,她便更這樣覺得了。

  等到不久後回到花家,她一定要跟爹爹講一講這位連少主,是跟爹爹一樣的君子,若非身處兩個世界,連少主和爹爹說不定能成為朋友。

  是的,不久後。

  她昨晚對著火光下回想了片刻,發現以前舅舅似乎說過,她娘親還在繈褓的時候,曾憑空消失過十多年,後來又突兀的出現時才得以兄妹相認。但娘親武功自成一體,再加上她曾說過祖師婆婆喜歡過的一個全真教道士王重陽,曾經是華山論劍第一,算是天下武林中的扛鼎人物,然而這些人她從未在江湖上聽說過。

  所以娘親極有可能和她有一樣的經歷,只不過娘親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還小,她卻是十五歲後才開始的。

  更何況正如連少主所言,她和石室女,甚至還有娘親,能夠輾轉到另一個世界,自然要有一個共通之處。這個共通之處或許是不小心踏入了某處地點所引發。這一點花天珠不能確定。但在她心裡更願意去肯定另一點,就是三個人都有一個相似的媒介——

  比如兩塊可以合併的玉璧。

  或者表面有雕龍的玉璧。

  她身上就有這樣一塊壁玉,兩塊扣合在一起,龍形栩栩如生。據說她娘親小時候繈褓裡便攜著這麼一塊,而後來娘親和舅舅將兩塊證明身份的壁玉合在一起交到她手裡,此刻正在她身上掛著呢。

  她打算有機會便試一試這玉璧,既然娘親可以來來回回,沒道理擁有同一塊玉璧的她不能夠,所以認真琢磨一番大概總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感謝天山六陽掌主人。

  感謝連少主。

  這兩人一人給了她思路,一人給了她啟發,若非如此,她恐怕再過兩三年也想不到其中真意,到時候她難以回到花家,爹娘他們還不知要多難過。

  想通了這一點,花天珠果然輕鬆了不少,也因此竟發著呆睡著了,第二天若不是連少主無意識跟著天山六陽掌的行功路線練功,她大約還不會醒那麼早。

  對於縹緲峰靈鷲宮上這一套天山六陽傳承掌法,花天珠所知不深,大多都靠江湖雜談中的資訊拼湊得來,有傳聞說靈鷲宮這一脈的武功不是正經武功,許多人看過就會被吸引著不自覺按照行功路線開始運轉內力,最終內力淺薄的人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花天珠猜測,或許是靈鷲宮的武功將道理講的十分深入,武者看過去就已認同其觀點,所以才會下意識引導內力運轉,這個過程十分細微,沉浸在其中的人雖然基本不會發現,但神智卻是很清楚的。

  她瞧了瞧連少主,發現他眼中思索著什麼,也陷入了這種狀態,不過好在他內力深厚,花天珠並不擔心。

  她默默的守了片刻,也不好奇連少主的進展,這不重要了,對方掌心比昨日還要高幾層溫度的內力顯然已經證實了,連少主的資質,比她想像中還要好得多。

  至少她還從沒聽說過,有誰得到一門武功,第二天就能小有所成的,那種情況要麼是瞎貓碰見死耗子,要麼是見慣了功法的老前輩,只幾眼便完全領悟了其中奧義。

  連少主做事嚴謹,顯然也十分年輕,自然不會是這兩種。

  或許這就是天賦?

  無垢山莊的護衛在世家眼中分量極重,每一個拿到江湖上也能達到或超過三流好手的程度,而同無垢山莊莊主一般也總神龍不見首尾的十八近衛,更是本事極大,在護衛眼中能上天入地的人物。

  這一次到關中,連少主並未吝嗇人手,關中之地勢力零碎而雜,屬於無垢山莊的產業雖有卻不算多,所以不知褚七梅九和樊十一這三人隨行,連一向隱在暗處的影一和周十三周十四兄弟倆也在其列,六人總算都是千錘百煉的近衛,不曾有所傷亡。

  第二日恢復內力後,便取了馬匹,等在由鷹隼送來的信件中告知的地點。

  不過一個時辰,便聽得一聲用作聯絡的細微輕哨,幾人翻身上馬不過百步便瞧見視野中現出一道人影,待靠近看清些才不禁微覺訝然。

  他們還從未見過,少主何時懷裡抱個姑娘,這畫面實在有些奇妙。

  倒是褚七眉頭一皺,他心思靈敏,想的要比旁人更多一些,幾乎是一下子就猜到了,能讓少主這般不再顧及禮數,定然因為是花姑娘的寒疾犯了。

  想來也是,他們近衛幾人藏在亂石山中時,即使有內力護體,也還覺得十分寒冷,更不必說本身便是來尋飛大夫求醫問藥的花姑娘了。

  後知後覺的幾人也開始想到了這一點。

  「少主,我來。」梅九策馬上前,她和天珠姑娘本身關係不錯,這時候自然義不容辭,想也知道從昨晚到現在,少主一直用內力溫著小姑娘的身體,能堅持到現在已非常人所及。

  連少主道:「越過山路需幾個時辰?」

  「三個時辰。」影一確定道。

  「足夠了。」

  連少主內力深厚,卻也消耗不少,自然不會不覺得累,只是他手下這六個近衛中,大多修習的是一門影子功法,沒有一個內力屬陽性者。

  若是在抵達關中客棧前,連少主不至於這般不遺餘力的救治花天珠,但如今他必須要盡力保證對方得到更好的治療。

  不管是無垢山莊歷代莊主都曾心動覬覦過、卻在江湖上全無消息的上古神劍碧血照丹青,還是陰陽交互生生不息的天山六陽掌都有這個價值。

  事實上直到真正修煉過天山六陽掌後,連少主才驚覺此掌法的神異之處,只怕並非小姑娘口中簡簡單單隨意一個傳承已近盡的隱世門派那麼簡單。

  也難怪見到石室女身上壁玉的同時,她的反應是如此震驚。

  連少主目光微垂,這樣也好,她如今送來一場造化,若能助他逃脫那種命運,將來他定會發動勢力歸還她一場造化,或是將她體內寒症根治……或是日後尋到方法助她回家,又有何不可。


第十一章

  三個時辰的路程已過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好走,江南地區廣修官路四通八達,關東之地地域雖廣卻少有人走,一眼望去便是大片黃沙土地,委實難看了些。

  花天珠來之前,以為關中這個地方,據說總出些兇悍賊盜之輩,身家想來足夠豐厚,不至於如此蕭條,但顯然並非如此。

  未至午時,她總算瞧見前方一道人影,就近了看是個不大的童子。對方樣貌不是正常長相,五官更是說不出的古怪,正守在一處用石塊砌成的墳墓外。待兄弟倆中的周十三上前詢問時,他率先問一句:「公孫先生可在?」

  公孫正是飛大夫的姓氏。

  那童子不答,只自顧自發呆,周十三以為這孩子不止長相古怪且天生耳背的很,面上也不由帶了幾分憐憫,便更大聲的問他一遍。

  童子這一次倒是有反應了,雙眼冷冷看了他一眼,十分有脾性的不置一詞轉身就走進了墳墓,一副你這人好煩、我就不告訴你、你奈我何的死樣子,直把周十三氣得指著他後背哆哆嗦嗦說不出話,合著並非是聽不見?而是不想搭理他!

  不過那童子走進去一會兒,再出來時身後倒是跟了個枯瘦的老人,身穿大步青袍,精神倒是不錯,一雙眼睛掃過無垢山莊等人時,在連少主抱著的妙齡姑娘身上停頓片刻,又專注的盯著連少主本人。

  公孫玲長住墳墓中,除非外出看病,本身是不常出門的,但有些江湖上的消息,尤其是從幾年前便流傳甚廣的世家俊傑,譬如武林六君子之名,他也時常聽聞。

  他有位地位不低的友人曾歎言,這武林六君子中,若有只一人和其他公子站在面前,便可立時辨認出來,若六個人同時站在一處,那麼你只能認出一個。

  公孫玲還不太明白,任是這六君子如何雅致,與旁人也可一眼區分開,但倘若六個人站在一處,怎麼可能只認得出一個?自然是要麼全認得出,要麼全認不出。

  畢竟各人有各人的風采,沒道理一個人在場,就能讓人忽視掉另外五個,這太誇張了。

  但公孫玲此時沉默了一下,忽然就有些理解了友人當日的心態,這一行八人,穿著都不似世家之人,也沒有身份標識,他粗粗一眼掃過去,卻直接把目光放在那最邊上一人身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人顯然有過一夜奔波,甚至可能在山中過了一夜,那一覺上的露水幹透後留下的水痕還在。顯然今日來的匆忙,衣飾也未來得及更換,打扮並不算精細考究,但即便如此,他沉穩的站在一側,便已與旁人不同,既有高不可攀的清貴,又仿佛文雅溫和中藏有滔滔暗流,不可小覷。

  公孫玲見過的人不知凡幾,這般矛盾的人還是頭一次遇到,不過他雖武功不錯年輕時候也曾闖蕩江湖,但卻更愛行醫,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他已準備安安靜靜治病救人然後老死在墳墓中。

  所以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和他關係不大。

  再者,這等身份高貴之人,願意從大老遠趕到關中墳墓裡來找他,自然是有求於他,所以他也不必想太多。

  公孫玲伸手一拱,「這位可是無垢山莊,連莊主?」

  「正是我家少主。」周十三這時道。

  「要為這姑娘求醫?」

  公孫玲皺眉覷了一眼連莊主懷中的姑娘,按理說這二者的表現,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十分恩愛的夫妻。

  但公孫玲西醫多年又會觀察,倒是看得出,這兩人不一定有什麼。那連莊主只一手按在小姑娘的後背,想來是這姑娘發了什麼病,一路上就是靠著這樣的方式維持下來的。

  連少主點點頭,「公孫先生可有時間?」

  「進來再說。」公孫玲當先走進墳墓,幾人也陸續進入其內,發現墳墓裡的空間還算大,除了有一副巨大的棺材十分礙眼,其他擺置倒都像是專研醫術的。

  花天珠望瞭望那口大棺材,只覺得這地方新奇的很,也不知娘親以往生活的古墓中,是否和這裡有相似之處。不過接著想想,古墓中有不少機關,外人不得進,這裡卻沒有,並且簡簡單單一目了然。

  若有比較貴重的東西,公孫大夫外出行醫,回來時也不怕丟了?

  花天珠想了許多,那公孫大夫已經替她把了脈。青布衣袍的老人目光投在一旁,但神色內斂,顯然專注點在指下的脈象上,只沉吟不久,眉頭便皺了皺。

  病成這樣,還真不是小病,更何況要靠內力維持,他一早就猜到了。

  不過他這等學醫者向來喜好疑難雜症,不怕醫不好,就怕太簡單,所以往常那些中了刀傷劍傷發燒感冒的,他看也不願看一眼,直接叫童子在門外說自己不在。

  他心中有數,目光在小姑娘蒼白的面上溜了一圈,面上表情未變,卻不禁開始嘆服起無垢山莊來,無怪被稱為武林第一世家,只看這莊主一人的內力,便已該服氣。

  只因他方才一眼就看出,小姑娘的發病時間,恐怕不是今早,就是昨晚,這位連莊主真可算是有心人。

  只是公孫玲雖這麼想,摸完了脈,嘴上卻冷笑一聲,「你們怎不等她死了再送來。」

  細看這脈象,分明是昨天傍晚就發了病,結果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送來,要是什麼要命的病症,這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怎麼世上還有這種烏鴉嘴?周十三一聽當即又要發火,周十四猛扯了他一把,成功地讓他住嘴。

  周十三在十八近衛裡脾氣最大,一點就著,要不是還有個雙胞胎弟弟總在一邊看著,還不知要犯了多少二。

  花天珠自小到大看過不知多少名醫,知道公孫大夫這是在唬人了,也笑眯眯說:「最多就是難過些,死不了人的。」

  「哦?你自己也清楚?」公孫玲看了看她,「不錯,你運氣倒好,剛出生時便有高人為你悉心調理過,每隔一段時間也輔以湯藥治療,不過想必那位高人也明白,這種先天的寒症,是無法靠外力根治的。」

  花天珠心下一驚,覺得這人醫術當真不凡,不過一把脈的功夫,不僅看出了自己的病根,還把前十五年來的調養手段都猜了出來。

  「先生說的不錯。」她點點頭。

  「先別忙著誇我,我說的准,卻不一定治得好,這種事關老天爺的病,很麻煩。」他擺擺手。也不再說話,摸著青袍一角思索良久,「先喝幾碗湯藥再說。」

  花天珠面色恬淡,她心中早有準備,對自己無法根治的寒症接受的理所當然。

  若是真那麼好治療,在原先的世界,她早就治好了,哪裡還等她拖到十五歲?

  墳墓附近倒有幾間房子,大概是原先來求醫之人所住的地方,收拾出來空間倒也足夠住人。湯藥飲盡後,沒多久寒症就暫時壓了下去。

  「先生也無一分把握?」連少主內力已恢復大半,此時與公孫玲對面相坐,他先前並未見過這位輕功和醫術都名聲在外的飛大夫,但他也聽說過江湖中人對其的評價,可以說是第一名醫也不為過。

  如果他也沒有辦法,那麼實在不會有第二個比他醫術更好的大夫。

  「藥石之效無法彌補先天之症,這是每個大夫都知道的,要說把握,我半分也無。」公孫玲心情並不好,疑難雜症他喜歡,越有挑戰越好,但先天不足之症他是根本沒辦法,正如他先前所說,這是老天爺搞的鬼,他也沒有神仙的本事,除非……

  公孫玲淡淡的掃了一眼連少主,目光在他臉上經過,片刻後又下意識返還回來,突然驚疑不定的多望了幾眼,直到對方視線已經起了變化,才奇道:「不知莊主所修習的武功……可是有至陽內勁?」

  連少主神色未動,沉吟良久,卻緩緩說:「看來公孫先生不止有一身好醫術,眼力也非常人能比。」

  這算是間接承認了。

  事實上隱瞞也是沒有意義的,畢竟公孫玲肯這般詳細地問出來,顯然全都看得出來。

  這樣平白無故問別人的武功,自然會引起對方的驚覺,不過公孫玲心中有事,神思恍惚之下,卻難免忽視了這一點,只說道:「行醫之人自然要比旁人觀察得細緻些,莊主不必詫異,我只是想問,莊主體內可是有至陽至陰兩種內勁,且各司經脈不起衝突?」

  連少主不知是否所有大夫都能從面相看得出別人修習的內勁,還是只有公孫大夫一人有這種本事,大約後者更確切些。

  這已不是單純的眼力高低,看來公孫大夫在內勁方面的造詣也不低,難怪在用勁施為的輕功方面,十分高絕。若非習練的功法太差,只怕這人武功要更高幾分。

  他淡淡說:「不錯。」

  「那花姓的小姑娘可曾有所婚配,或定下婚約?」公孫玲又問,見連少主閉口不言,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打探的意圖太過明顯,他擺擺手哭笑不得,「並非有旁的意思,只是問過後才有定論,此事與她體內寒症有關。」

  「據我所知,不曾,卻也不排除父母之命,已有婚約。」連少主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對此話只信了三分,所以說起來也模棱兩可。

  公孫玲思索過不久,卻忽然望著他一笑,「嘿,這可真有趣了……」


第十二章

  公孫玲長居關中,又往往獨身一人行走江湖,這時說話間也毫不避諱,只隨意起身,仿佛開了個玩笑一般挑眉說道:「好辦得很,你若娶了她,這病便自然好個七成,比甚麼湯藥都管用。」

  他未曾解釋話中之意,但實際說的很是明白,起碼如果聽到的是個男人,總是想得到的緣由的。

  公孫玲開的方子十分管用,不到半日寒症便消退下去,花天珠裹著雪白披風從窗中向外看,就見一位白衫公子從公孫大夫那座石頭墳墓中走出,只瞧著背影便知是連少主了。他已換了身成衣,似乎神色間略有遲疑,只站在墳墓旁的風口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風將他衣袍吹得獵獵作響,長髮也依從飛舞,看得出連少主似乎並沒有在周身動用內力,只是這樣一來,是很容易生病的。

  花天珠多看了幾眼,探出窗外揮了揮手,「莊主。」

  那人頓了一下,轉身往這邊看,顯然是瞧見了窗口的女孩。他一言不發的又停了一會兒,接著竟也順從地朝這邊走來。

  屋子裡燒著炭盆,尤其是花天珠的這一間,比旁的空間更要暖和的多,各處都熱烘烘的,連少主走進來,身上的寒意頓時一消。

  他沒有用內力抗寒,所以從屋外進入,兩個地方的溫度差異,使他感受也頗為深刻。

  「公孫大夫已經開好了方子,回去也是一樣按照劑量服藥,咱們不必在此處久待,明日便可啟程。」

  花天珠的寒症,吃過藥後便好了不少,既然公孫大夫言明無法根治,也不必太過強求。

  況且,她在無垢山莊待過些日子,自然知道莊內事務繁多,甚至莊中各人但凡有些職位的都忙得腳不沾地,更何況是連少主以及六名近衛?

  小姑娘沮喪的想,為了她一人,不僅鬧得大家露宿山頭,還在此地耽擱太久,實在不妥當。

  連少主注意到她稍好一些的臉色,心知她身體確實好了不少。這樣也好,乘著馬車上路,放慢些速度調養,總比夜裡宿在這嗆人的炭爐旁好得多。

  再者公孫大夫既然再沒有第二種法子治好她,留在這裡便無甚用處。

  連少主這時候實在難以將心思集中,他看了眼對面的小姑娘,忽神色淡然般冷靜道:「若有一良方,數成把握助你根治,卻須嫁給一特定之人為婦,你可願意?」

  身處一室之內,連聲音也清晰了好多,花天珠初時以為自己聽岔了,仔細回想一番卻有幾分哭笑不得,難道這便是那位公孫大夫思慮良久後,找到的方法?

  「自然不願。」花天珠想也未想,或許這特定之人手中有何藥物,想要得到須以婚姻換取,又或許其他。

  但且不說那人是高是矮,是圓是扁,這些雖不重要,卻也說明她對其必定是不夠熟悉的,再者她也不曾接觸過對方,更不知其品性如何,怎可能為了治病而讓自己留下遺憾呢。

  「但凡女子,大都願意追求個兩情相悅,若非喜歡的,心裡自然不會快活。這個世上我認得的人不多,顯然莊主口中的特定之人我不曾見過,自然談不上什麼婚嫁之意……」她說過這一句,又忽然笑道:「何況我若是因為治病而嫁人,自然是對那人存著一番利用之人,這對他並不公平。」

  人總是很奇怪的,有時候一句話平淡無奇,甚至對很多人都無足輕重,但有的人只聽了一遍,便頃刻感同身受,如擂鼓在胸。

  連少主注視著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聲,覺得他不該問的,或者在詢問之前,他早已該知道答案的。

  是了,她也不知是什麼人家的姑娘,身體弱得很,卻難得花了大力氣練得一身不錯的武功,明明有捷徑可走,卻正直的很,不願委屈自己和旁人,更不願利用人一分一毫。

  「你說得對。」他又溫和平靜下來。他心裡也平靜安詳下來。好像他剛才的一瞬間根本沒能想到更多更黑暗的東西。

  他發覺他在漸漸地改善。

  這樣很好。大約是出現了花天珠這樣的變數,讓他覺得,未來並非無法改變,他自然不會落得那種下場。

  無垢山莊的人馬打算啟程的時候,公孫玲正在研究一味藥引,他雖然十分好奇傳說中江湖第一世家的人是什麼樣子,但見了面一天以後,也沒什麼可好奇的了。

  除了近衛武功高的不行,莊主超凡脫俗了些,人員素質和設備精良了些,和他關係不大。

  熱情好客的態度也只持續了半天之久,公孫大夫就不再管他們了,反正方子他也出了,報酬他也得了,能否根治的方法他也試想一二提了出來,算是盡到了大夫的責任。

  不過花小姑娘臨走前特意走過來跟他說過幾句話後,那善意的提醒話音一落,公孫大夫就有點不太好了。

  他家的墳墓確實沒有機關。

  他是打算將來老死在墳墓裡的,大限之日直接往棺材一躺,他要什麼機關啊。

  但小姑娘說的不無道理啊,他的墓太顯眼了點,往後若有要發死人財的一盯上這裡,連工具都不必帶,直接大刺刺闖進來把他墳給掏了。

  這還倒罷了,他的武功卻是全記在了棺材上,他平生連個傳人都不想找,若是身後叫個賊子偷學了去,還不嘔死他。

  他雖然會造墳,卻對機關不怎麼瞭解,武功的事還得再想想,不能叫人得了便宜去。要說公孫大夫醫術精湛,也心地不錯,時常還出門義診,給窮人們看看病,但他心眼其實也挺小的。

  尤其是對身上的武功這一點,藏得十分嚴密,就算死了之後也不想讓人知道。

  機關讓別人造他不放心,沒機關讓人偷了他心塞,公孫大夫圍著棺材轉了兩圈,還是伸手將棺材上雕刻的文字給盡數抹了去。

  抹沒了又有些不甘心了。

  畢竟他在這世間幾十載,武功雖算不上絕頂,卻能以一指之力力挽奔馬,指力在江湖上已是少有,更何況他還有獨到的「燕子三抄水」輕功,冠絕天下,不記錄一番,怎麼能在後人面前彰顯他的成就?

  本來沒想那麼多的時候,還不會考慮太多,但稍微想到一點,就一發不可收拾,到最後做法和用意竟自相矛盾。

  公孫玲坐在墳墓前的土坡的竹椅上,枯瘦的臉上也是愁容滿面,他這時忽然記起了自己當時將武學文字一點一點刻在棺材上的時候,那種十分滿足的神態,他為何要將精要以及武學常識都刻得那般詳細呢?

  他最終還是想給人看到的!在他以往的判斷裡,能看到棺材蓋的,除了給他收屍的人,只怕也沒有第二人了。

  而他無親人在世,唯有一個童子守著,許多年後他真正沒了,也該是這童子給他收屍的。

  公孫玲恍然大悟,原來竟是這般簡單,他不甘心武功被人學去,卻希望這童子來傳承自己衣缽……想通了這一點,公孫玲也不愁了,將那童子喚至近前,冷冷地斜眼看他。

  也不是什麼奇才的苗子嘛,他撇撇嘴,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卷書扔進對方懷裡,「拿著快滾,背完就燒了,還有,最近別讓我見到你,見到就煩。」

  那童子原本也面無表情,直到撈起書本看了眼名字,手才有些發抖。

  他不知道公孫玲為何改主意將本事傳給他,但他也看得到,無垢山莊那一行人走後,公孫玲才開始不正常起來。

  童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原來他也有遇到貴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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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沈家莊廣邀世家公子的請帖在江湖中如一道訊風吹過,雖然沈家莊不曾向外透過消息,但事實上不到三個半月,這個消息就在大江南北傳遍了。

  沈老太君年紀大,又使得一手好金針,在武林中地位不低,雖然沈家傳人中間斷了層,正在逐步陷入低靡狀態,但不少接受世家教育的公子小姐甚至一些長輩還是願意給老太君幾分尊重,所以沈老太君面子不小,收到帖子的人自然十分重視。

  尤其是近些年來,年歲早已及冠,卻不曾有過婚約的青年俠客,更是在接到帖子之後,喜不自禁。誰不知沈老太君有個養在閨中的孫女,如今怕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紀。

  說不定這帖子上的宴會,就是沈老太君挑選女婿用的筏子呢。

  其中不乏有較多思量的,這濟南沈家雖然沒落了不少,卻也是世家底子,往後娶了老太君的孫女,將來的沈家可不就拿到手了?

  當然不慕名利的也有不少,來濟南城就當做散心了。再說沈家小姐江湖第一美人的名聲早已耳聞,能就近了看一看,也算滿足了好奇心。

  沉靜的濟南城,尤其是大明湖畔,在這一年初春的時節,充滿了人氣。

  無垢山莊是第一個收到請帖的,甚至比其他世家門派都要早一個月,沈老太君原本是希望連少主能比旁人更早些趕到濟南城,宴會之後,她也好更理由將孫女沈璧君交給他,畢竟作為收到請帖後第一個迫不及待趕來濟南城的年輕人,在外人看來定是十分傾慕沈家小姐的。

  可惜她想法不錯,事情卻並非按照原先設想的發展,他們沈家派往江南的人回來說,連莊主收到請帖便一早就動身了,只是或許有突然要事要辦,路上先拐了個彎去了別處。

  忙於公事的青年俊傑顯然更容易令年長者心生好感,沈老太君對連莊主自然沒什麼不滿意的,只能歎息恰好帖子和緊急公事撞在一起了,時機不對。

  只是隨著宴會的日子越發臨近,六君子中有五位都到了大明湖畔,可偏無垢山莊竟連個人影都無,著實讓人嘀咕了好一陣。

  不少賭坊都開始偷偷擺盤,猜測無垢山莊在第幾日會到。

  以往還有傳言沈老太君有意將孫女許配給無垢山莊莊主,只怕也是謠傳罷,若換了任意一位公子也是沒關係的,但哪裡有未婚夫婿還這般姍姍來遲的?所以傳聞多半不是真的。

  坊間的人將各種小道消息傳的有鼻子有眼時,濟南城中終於緩緩駛進一輛精緻的雕花壁厚綢窗的馬車後,隨後便有人提及,在沈家宴會前的最後一天裡,無垢山莊的人到了。

  沈家莊門房上,今日值守的是兩個小廝,一個稍大些的有十七八歲,另一個十三四歲的年紀,卻為人機靈,小的那個隔著老遠便瞧見一頂氣派的馬車駛來,且遠觀那車上的鏤空雕花,和昂貴的木料,便已知非同一般,這時他耳邊便聽那十七八歲的同伴說道:「你看那那毛髮如霜紈的一匹,其上便是無垢山莊莊主。」

  十三四歲的啊了一聲,他原先只注意那馬車,卻不知原來那馬上的才是大頭,不過既然莊主都策馬而行……他頗為好奇道:「馬上的既然是連莊主,那你可知馬車中又是何人?」

  那十七八歲的一噎,他想了想,也遇到和前者一般的難題,沉思片刻道:「或許沒人罷。」

  兩人迎上前,正要吩咐莊內的下人將無垢山莊的馬車牽下去,卻不料旁邊一匹馬上的姑娘卻輕巧的躍上馬車,敲了敲車壁,而後伸手一探將簾子掀了一角,似乎與車中人說了句什麼。

  十三四歲的小廝瞧的納罕,原先還道車裡真沒個人,卻不料都猜的錯了。

  這時沈家莊中的管家也到了門外,他聽下人說無垢山莊來人了,便連忙趕了過來,不說老太君有意將孫小姐如何安排,便說這無垢山莊本身,若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又都是女眷,只怕此時迎出來的合該是沈家當家人才是。

  沈管家一眼望去,便瞧見那馬車中已有一手掀開車簾上縫製厚重的錦緞,認出是女子之手,他心中一驚,首先便想了一番連莊主可有什麼姐妹,後發現沒有,便定睛往車上看去,接著便瞧見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姑娘,甚至連莊主還帶著溫和的笑意,在旁伸手扶了一把。

  沈管家見到這個陣勢,實在和想像中大為不同,他皺眉看了半晌,扯過門房一問,對方支支吾吾說不清,大抵也不清楚這姑娘來歷。

  不過畢竟沈家莊和無垢山莊自上一代便是世交,沈管家帶著幾分親熱勁上前搭了幾句話,接著看向連莊主身後的小姑娘,目打量對方是卻忍不住心中一驚,這位姑娘雖臉色無有血色,卻是生的花容月貌,竟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尤其是對方眉眼間的神韻,簡直……

  沈管家原本打算忽視掉的心態又變化了一番,不由話音一轉道,「這位是……」

  連少主注意到沈管家的神色,平和的微微一笑:「這是花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莊中之人。」

  「見過花姑娘。」沈管家拱了拱手,他人老成精,況且深諳待客之道,便是心中閃過數十個念頭,也自然不會將情緒表露出來,反而言辭十分和煦熱情。

  「管家太客氣了。」小姑娘見過的這等場面不知凡幾,禮節更是做得十分標準,眼看著就好像比以往所見的武林世家小姐,更多了點什麼。

  沈管家看的氣息一促,心中又慎重了幾分,勉強笑了笑,連忙轉身安排一番,將無垢山莊幾人帶進客房的院中。

  沈家門外的人都散開後,大明湖畔瞧熱鬧的江湖人便已討論起來,雖然早已從唔夠山莊姍姍來遲中發覺連莊主可能並非屬意沈小姐,但親眼看見這傳聞中的沈家莊女婿……雲淡風輕的帶了個姑娘來沈家宴會,可夠有意思的。

  何況這姑娘長得也好看,不知與第一美女的沈家小姐相比如何,卻已絕對是難得的美人,一舉一動都跟畫上的人物似的。

  「我在姑蘇城外的如風客棧見過那位姑娘,當時連莊主便已憐香惜玉將馬車讓出,我等旁觀者還以為是沈家小姐,原來並非如此!」

  「如今六君子齊聚濟南城,江湖俠客聞風而來,這大明湖畔又要熱鬧一陣了!當浮一大白!」酒樓上有人連番對飲。

  「不知那沈家小姐何種模樣,聽聞總以面紗遮臉,只是連莊主身邊這位生的也是人間少有,怎麼不見她遮了臉?」

  「哈哈,曹兄你這不比較還好,一比較我卻也看出味兒來了,說來也是,長的什麼樣不還是一張臉,就如連莊主身邊這位才是真性情,若當真不太在意皮相之人,何必去特意遮掩……」

  白雲客棧中走出一人,同樣身穿白衣,行走之間盡是瀟灑,唯有些許遺憾的便是這人樣貌實在普通。他身後還帶著幾個人,抬眼望著沈家莊的大門,竟是同那看門的小廝耳語幾句,等了不過片刻,便得以走了進去。

  他面上一派淡然,暗地裡卻磨著牙,以僅容自己聽到的聲音恨道:「分明數月前便已動身,騙我來白雲客棧等到今日,莫要讓我知道,你中途又拐去了什麼地方。」

  濟南城畢竟還屬於北方,初春的宅院裡雖空氣宜人,能觀賞的花鳥卻少了六成。不過即便如此,沈家的院子也是北方城中難得的好景,不少原來的公子坐在一處談笑,風雅之極,卻是更添一景。

  沈管家一面同前院裡交談的公子們打著招呼,一面急匆匆的向著老太君的院子走去,他方才同連莊主交談過幾句,倒是十分順利地探聽到了,連莊主收到沈家的請帖後,見時間尚早,便因要事提前去了一趟關中之地。

  然而這所謂的要事……沈管家也不知這時該拿出何種表情了,那可當真是個要事,卻于沈家老小來說半點不算好事。他是寧肯自己沒問過。


第十四章

  花園中撮角亭子的石桌旁,一位藍衣公子正斜著身子朝饒亭湖中喂著魚食,只覺一陣心眼清明,再一轉眼,便瞧見連管家面帶焦急匆匆而去。

  他思忖一番,想到了什麼,便灑下些魚食,笑朝著亭中另兩位品茗的公子道:「說來我舅父月前還曾親口贊過沈管家,歎他雖已上了年歲,卻行事果決,更有聽聞其且但凡有事必躬親處理,未想今日便見沈管家這般勞心勞力,顯然傳言不虛。」

  「沈管家數十年來緊隨老太君之後,兩人撐起諾大一個沈家,令人嘆服。」一黃衣人捉著茶杯淺笑著,緩緩回應道:「不過,我在此多待了幾日,時常見沈管家理事有條不紊,行事穩重並不急躁,大概今日有何急事罷。」

  「朱兄觀察驚人。我方才路過時,聽前院的護衛提了一嘴,大抵是連莊主到了。」對桌那人顯然消息靈通,這時也猜到而三分。

  「他可總算到了。」那朱姓黃衣公子微微一訝,聽到這個消息面色越發松緩不少,顯然與眾人口中的連莊主交情極好。

  他也並非沒料到連莊主回來,他只是不知這位朋友是何想法,竟在這晚宴前的最後一天才到?不過到了總比不到的好。無垢山莊和沈家是世交,世交之子終於到場,也難怪今日沈管家的表現如此焦急,更何況……他了然的笑了笑,「原是如此。」

  眾人笑語片刻,又將話題引到詩詞之道,卻說那沈管家已神色猶疑地踏入老太君院中的書房,低聲將今日這般細說一番,老太君閉目思索,神態卻依然平和,似乎並未將沈管家口中的姑娘放在心上,她也知道幾個花姓的家族,其中倒有發展好些的,但對比沈家還是差了許多。

  那姓花的小姑娘,不論是出自哪一個花家,也定然比不過老牌世家沈家的地位,更何況是無垢山莊了。

  沈太君也並非出於何種壞心思,她心中是十分中意連莊主的,且不說無垢山莊中的財富以及地位,便是連莊主本人,也是難得的少年英才,在六君子中雖年齡不大,卻是名聲最顯的一個。

  男人的名聲和女人可不同,都是或歷經血戰或為人處事以實力拼出來的。

  沈太君一向與無垢山莊交好,孫女沈璧君出生後,甚至還與其戲言過將兩個孩子指成婚約,那時沈家正是盛時,沈太君並未將這點打趣放在心上,但隨著沈家壯年一代的斷層,家中只剩一根獨苗卻還是個女流之輩的沈家,急切需要一個強力的盟友支撐。

  顯然無垢山莊最為合適,但單憑些許香火情還不夠,尤其是近幾年無垢山莊對沈家的態度不似以往明朗,除去結為姻親,別無他法。

  「你何必憂心了,鳥雀雖多,安敢與越鳥爭豔,我沈家養出來的女兒,誰不道聲好?」沈太君中氣十足擺一擺手,對自家孫女極有底氣,在她印象中,還沒哪個世家女子能比得過沈璧君的。

  這一時間又心道若讓連莊主瞧見了璧君,也沒有旁的女子什麼事了,想想那花姓小姑娘此刻出盡了風頭,沈太君不由冷笑。她見多了攀附富貴之事,只當男人到底年少時容易眯了眼,分不清甚麼好壞,待他瞧見更好的,轉頭就該將差的那個丟了。

  沈管家苦笑一聲,正要多說幾句,他並不像老太君一樣樂觀,若是老太君親眼見一見花姑娘的容貌氣度,恐怕也不會說出前面這番話了。

  沈太君卻不打算聽下去,「行了,門戶不當的,終究成不了氣候!你下去罷!」

  自發帖以來,眾俠士苦等數月之久的沈家莊宴會,在富麗堂皇的正廳中擺開,花天珠跟隨連莊主入場的時候,沈老太君正笑眯眯的拐彎罵著幾個小輩,雖然這幾個小輩都面紅耳赤,卻也十分激動,畢竟老太太願意罵你,說明跟你親近,若是沒什麼關係的,恐怕連話都不能說上一句。

  無垢山莊的位置在左首,雖然連少主屬於來得最晚的一批人,主人家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今日的宴會仍然歡歡喜喜的迎他入座。

  桌上已擺了小菜和點心,樣式精巧細緻,連少主端坐下,自然地抬手勾住身旁小姑娘的衣袖,眼中柔和的看過來,細心地讓她坐於身側。

  小姑娘原本打算同其他近衛一般侍立於身後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接著也不知連少主低聲說了句什麼,小姑娘便俐落的隨著他的力氣坐了下來,

  那小姑娘似乎極為怕冷,走過前院時一身稍厚些的垂綢白衣緊緊裹著,到廳中香爐已旺,才解開披風,露出先前遮了大半的臉。這一下眉目顯露,在蒼白的小臉上如娟畫中的雪地墨梅,清豔已極。

  連少主一路走來廳中便已安靜,這時幾乎所有人都見到這一幕,沈管家臉色一沉,連忙看向沈老太君,發現老太太神色不曾有變化,混濁的目光卻已轉到那花姓小姑娘的臉上,似乎要從其上看出朵花兒來。

  連莊主的一番舉動,也夠引人注目的,昨日那朱姓黃衣公子的身旁,一人已看得十分嫉妒,嘴上不忿道:「連莊主身邊何時竟有了如此佳人,真是令人羨哉。」

  他恨恨地盯著無垢山莊的席位看,忽然又哀婉的歎道,「不提連莊主身側佳人,便是那站在身後的近衛姑娘,也是萬中挑一,莫非只是無垢山莊多產美人?還是美人都被搜羅近了無垢山莊?」他搖搖頭,又失落的扭頭道:「連莊主也是這般,徐將軍更是如此,我說白水兄,你們六君子是否隨意走在路上,也總能帶回一兩個姑娘?」

  「沒有這回事。」黃衣公子朱泉哭笑不得,「徐將軍出身將門,又是滿門富貴,自然有許多長輩安排些姿容秀麗的婢女……連莊主向來不如何親近女色,你又並非不知?他身側的女子,舉止高雅,儀態也十分講究,興許不是林少主的近衛,只怕也是位高門大戶的小姐。」

  那人眼中一訝,轉頭看過片刻,也心覺那位姑娘確實如朱泉所言,姿態比家中姐妹更勝不知多少,想來確實是嬌養著長大的。

  廳中人已多起來,花天珠望著滿堂的青年公子,當真是沒一個眼熟的,她心中頗覺奇妙,原先只覺得十五歲前生活的那一個世界已包攬眾生,人間酸甜苦辣盡皆在其中,未想這次觸發了娘親的玉佩,卻瞧見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能認得出原來江湖中的青年俊傑,卻一個也說不出此地中人的名字,更不知對方身上有何種本事。

  以往身處無垢山莊時,感觸還未有這樣深刻,但此刻彙聚了各地鐘靈毓秀的人物,花天珠才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也非常大,甚至對於她來說,這裡的人和事,甚至之間的聯繫,都是無比神秘的。她像是明明深入其中,卻仍然游離於世外的一個過客。

  此處人來往去如此熱鬧,她卻有些想家了。

  小姑娘望著桌上濟南城中特有的小點心發了會兒呆,手指無意識撫摸著腰間的兩塊雕龍合壁,忍不住低頭多看了幾眼,她好像……離家也已有半年了。

  連少主轉頭看向她時,只瞧見小姑娘頭頂梳理整齊的髮髻,他目光向下移動,落在對方手中十分眼熟的兩塊玉璧上一頓,說來不止在這場宴會上,抵達濟南之前,他便已見她不下數次翻動這兩塊玉璧……尤其是,今日仔細一看,玉璧上的花紋和兩塊玉璧這種形態,實在不難令他聯想到身上的某物。

  連少主眼中微微一動,難怪她山洞裡的那晚竟總有些魂不守舍,原來是終於想到了回去的方式。花姑娘對他相助良多,若能進一步尋到離開的方法,他自然是為她高興的。

  只是有些可惜了。

  若她並非如此思鄉心切,多養一人在山莊也無不可,起碼對方心思靈巧武功不差,關鍵時候該是十分得用之人。


第十五章

  連少主手中轉著酒杯淡淡一笑,他雖這樣想著,卻對花天珠存不起半點利用之心,他也細細地想過,大約是對方在關中時的那番話令他頗為震動?

  這世上沒有人能讓他覺得,不願去考慮對方的價值幾何,用於何處,只如常人般相處,便覺得十分舒服。

  他不希望這樣的人出現,卻又萬分貪戀這份隨意,她將來離開了也好,離開就再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連少主只飲了幾杯酒水,並不覺得醉意,反而冰涼的水流咽下,頭腦更為清醒,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有一日,會如此矛盾?

  沈太君不住打量無垢山莊這一邊,又特意關注連少主,似乎對他得體的舉止十分滿意,卻又因為他的寡言而頗覺無奈,但總體還是誇讚之意。

  花天珠對宴會上的注視習以為常,倒是身後總有一人長時間瞧著她的背後,她只覺奇怪,忍不住看了一眼,發現是昨晚才到沈家的無垢山莊一個小護衛,對方臉嫩的很,看著也不過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不像是發呆的時候恰好對著她後背的樣子,因為此時他正雙眼有神的望著她。

  尤其是見她轉過身來,嚴重的神采更濃了幾分,按理說偷窺被抓包是該十分害羞的,這位卻反其道行之,反而越發激動的模樣。

  花天珠總覺得對方大概有什麼渴求,所以才這般表現,但又覺得有猜錯的可能,她想了想,只能善意的笑了笑。

  未想這少年一見到笑容,就如得到准許般打蛇上棍,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花姐姐,她們說你做的點心比唐酥齋的還好吃,我能不能嘗一嘗?」

  自己的點心受歡迎當然很開心,花天珠看他一眼,接著了然一笑。只覺得對方還是個孩子,恐怕並非是想吃她做的點心,而是桌案上的。她小聲道:「你突然提到點心,是不是現在就餓了?」

  少年終於臉紅了一下,「有、有點,昨天晚上就沒有吃東西了。」

  然後他眼看著花姑娘給他端了盤荷花酥過來,眼中閃了閃,結果荷花酥便一塊一塊吃起來,似乎是特別想表達感謝,少年甜笑著不斷和花姑娘搭話,沒多久就混熟了。

  少年啃著點心已經開始探問到「花姐姐家裡人都這樣好嗎」這種問題,誰也沒瞧見他眼中充滿著異樣的好奇之色,仿佛對眼前這個人格外感興趣。不是因為連少主,而是因為她本人。

  連少主耳中聽著兩人的對話,似乎不經意側過臉,一雙淡淡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眼神卻瞬間如刀鋒一般冰涼,立即讓對方噤了聲。

  少年乾巴巴的咽下嘴裡的點心,差點沒嗆到,若不是要保持低調,他兩條眉毛這時候已經要氣的豎起來!也是根本不能忍了,這位連莊主,每回看他都像殺父仇人一樣,他雖然坑蒙拐騙無一不精,可遵循著合作關係,他可從沒敢害過連莊主啊。

  也太瞧得起他了,那種防備的姿態,好像他是什麼了不得的瘟疫。少年不由一陣憤憤。

  不過……這位姓花的姑娘,來歷成謎,得知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人物,主人逍遙侯讓他調查的時候,他竟絲毫查不出蛛絲馬跡,真是不一般。少年心下有趣,更何況現在看來,這位花姑娘似乎不僅僅是連莊主對沈家的擋箭牌。

  沈太君的這場宴會,在夢中是沒有的,連少主只是猜測沈太君會借此提起沈家和無垢山莊的婚約,然而宴會進行到一半,老太君果然在點過幾位年輕人的成就後,漸漸地提到了自己的孫女。

  沈碧君已該到了成婚的年紀,卻不曾與人訂婚,也難怪沈太君將江湖上有名望的少年都邀來沈家莊。

  「……城璧。」沈太君嘴上說著就喊到連少主的名字,似乎開玩笑般,說道還記得連少主小時候,她與無垢山莊的莊主夫人曾打算結為親家。

  這時廳中一片寂靜,不少人都聽出沈太君話裡的意思,突然再這樣的場合提到一句戲言,恐怕戲言也該成真了,若換了一般人,此刻便該順著老太君的話上前應下,這婚約一事,就在今日定下了。

  只是卻也有不少人心覺老太君這話十分不妥,幾個與同伴對飲的公子舉著的酒杯停在半空中,頓了片刻才安靜的落下,席上身份高貴如世襲杭州將軍的徐青藤也詫異的看過去,而同樣身為六君子之一的朱泉卻皺了皺眉,就連他遠遠坐著都看得出,連莊主無意與沈家結親,否則怎會帶了個姑娘來此,且眼看著待她十分細心的模樣?

  沈太君莫非真看不出?

  雖席間各人心思不在一處,卻也沒人在這時說話。

  連少主原本望著酒杯中平靜的水面,這時也移開目光望向老太君處,他臉上十分溫和,似乎因為提及年少時候,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未想太君竟還記得城璧小時候的事,那時父母的戲言城璧還當真了,後來才知不過是長輩隨意說說,想著沈姑娘名聲極好未能成真十分可惜……」

  不等沈太君接過話去,連少主便已越發柔和的說道:「好在最近城璧有了心上人,不僅彌補了這一份缺漏,更得一份欣喜。」

  他這樣說時,眼睛已經向著身側追隨著看去,任誰都看得出那雙眼睛裡盡是真誠,熱切而濃烈,像火焰一樣燃燒著,那濃烈的感情,只是因為在望著自己最為心愛的姑娘。

  他心中更是燃滿了火焰,他當然不會順應沈太君的心思,他當然不會娶沈璧君。

  六年來的每一次夢境,都令他在不斷煎熬中記憶猶新,他不知那算不算他的前世,或者更可能是一種預言,是他本該發生的未來。

  夢裡的他就便是娶了沈璧君,這樣一個世交之女的妻子,他也曾真心有過欣喜,然而身為他妻子的這個女人,在不久後終於忍受不住誘惑,開始飛蛾撲火般愛上一個叫蕭十一郎的大盜。一邊對他說著對不起,一邊一而再再而三的為蕭十一郎辯解,相信他,親吻他,甚至可以用身體溫暖蕭十一郎,可以為他不惜獻出生命。

  他竟完全覺不出多麼偉大,他只有如此可憐那個身為丈夫的男人,可憐自己,可憐那個夢裡被逼到這般境地的無垢山莊莊主,可憐那個生命只有月余卻因母親幫助情郎而失去的孩子。

  正是蕭十一郎,將他的所有的自尊,將他生與死中拼殺來的驕傲和榮耀踩在腳下。沒有關係,讓他們去真愛吧,夢已經醒了,他不會和沈家有任何婚約。

  連少主眼中的火焰漸漸散去,只余一抹開心的亮色和無盡的溫柔了。

  花天珠雖早已得他提醒,知道他需要自己配合,卻也沒料到對方眼中竟是充滿了幾乎要將人融化掉的火光,直到這時微微才松了口氣。

  她不知道連少主方才想到了什麼,但一定不會多麼令他高興的,因為在那熾熱的火焰後,她已見到過這人最為真誠的笑,這種笑容總會不經意感染人,也要更為好看。

  不過席中坐過的這一段時間,她已看得出,連少主心中有許多事,但推掉了和沈家的婚約卻讓他仿佛減重了一半。小姑娘默默想了一陣,也難怪當初進連少主書房說出自己不是沈姑娘後,對方臉上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看來連少主對沈家小姐,感官很不好呢。

  廳中又安靜了片刻,不知是被連少主未完的拒婚震住了,還是被向來不近女色的連少主,突如其來的一陣深情給嚇到了。總之大家沉默了好一陣。

  「哈哈哈哈看來無垢山莊中要多出一位連夫人了,連兄弟,恭喜恭喜。」終於有人打破僵局,其實說來連莊主這件事,如果不是突然轉折這麼快的話,的確是喜事一樁。

  連少主遙遙一敬:「宋兄客氣。」

  「這下可好,剛喝完唐兄長子的滿月酒,又要有無垢山莊的喜酒喝了,最近江湖上的喜事越發多了。」

  「徐將軍,你看連兄家中都要有位嬌妻了,你怎還單著一人,有那麼多丫鬟何用,娶個知冷知熱的回家才是……」

  「是極是極,我方才也給連兄嚇了一跳。娶妻自然是要的,不過連兄能尋到如此佳人,我卻沒這等福分了,還是再挑兩年等等罷,哈哈。」

  沈太君雖對外頗有脾性,卻歷練已久,早已養成不動如山的性子,但即便如此,在連少主話音落下後,她也忍不住面色有幾分鐵青。

  無垢山莊中已沒有對方的長輩,他既已擺明瞭有心儀之人,沈太君也不可能逼著對方娶別人,只好將氣吞進肚子裡,暗自咽下將要脫口而出的話。

  那姓花的小姑娘,倒是好有本事,連莊主最後那一笑,她這個年紀大的可真算看出來了,若非已是歡喜之極,哪會有那樣的眼神。

  沈太君心中不滿,隨意說了幾句,便不再關注無垢山莊這一處,轉頭又笑眯眯地同徐青藤、楊開泰等其他六君子中人笑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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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見沈太君狀似轉移了目標,連少主臉上帶著一抹笑意,低頭對著花天珠道謝,又接著道了聲歉。他的難關是度過了,卻也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有今日這樣一出,花姑娘幾乎便是打下了莊主夫人的標籤,若是往後再想嫁給旁人,可就難了。

  「不過是舉手之勞,莊主不必客氣。」花天珠微微搖頭,連少主道歉的言外之意,她又豈非不知,只是她不可能在這裡嫁人,因為她總有一天是要走的。

  或許這個月,或許下個月,既然已經找到回去的媒介,那麼下一步也不難了。因此在沈家晚宴上幫連少主一個小忙,對她沒甚麼損害。

  想來連少主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叫來了她,而非阿九姐或別的女子,總之事情一過,誰也不會真正有損失。

  只是,可惜了好好地一段姻緣,聽說沈家的小姐德容俱佳,與連少主正是相配,也不知後者處於何種原因,竟寧可拿她這個不相干的人作擋,也要推掉這門婚事。

  宴後才是真正的大戲,只是花天珠和梅九等女子不便跟隨,便逕自被沈家下人送去後院的花園裡,客房和男人都在前院,這後院本事沈家女眷居住,建造的確實更為精緻,花也比前院中多出好多,裝滿了一整個小圓子。

  花天珠被人引到花園中時,已有不少女子在此處遊玩,這些女子極大一部分出身武林世家,自小習武之人身上內力十分豐盈,在這初春季節裡穿的不多,雖不至於薄薄一層,卻也不會傻傻的捂上好幾層。

  類似花天珠這般恨不得把棉襖都穿上的,實是少見,花園中幾乎瞧見她的人,都覺得她定然不會武功,還真是稀奇了……這邊是連莊主喜歡的女子?

  「她連武功都不曾練過?」

  「連莊主是如何喜歡她的?我瞧著也沒甚麼好的,只除了……」

  「你們也莫要說些酸話了,咱們這些人雖說也是少有的美人,跟這位一比,明顯的就淡下來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單憑這一點,我也十分理解連莊主。」

  這些姑娘或是隨著家人來的,或是跟著朋友來湊熱鬧的,自然聽到過連莊主在席上的一番話。說實話,這年頭敢入連莊主一般,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喜歡的姑娘表明心跡的,簡直少之又少。

  更何況連莊主年少成名,勢力、財富至今更是屬於頂尖,誰也算不清,江湖上究竟多少姑娘夢想著嫁入無垢山莊。

  如果今日是沈家莊的那位江湖第一美人與連莊主定下婚約,那還倒罷了,許多姑娘即使心裡不開心,卻也覺得門當戶對,沒什麼可說的。

  早就猜到了不是嗎?

  可偏偏峰迴路轉,跳出來個不知是個何種身份的少女,甚至連莊主還為了她推掉了和沈家的婚約,這帶給姑娘們是怎一個震撼了得?

  既然不必追求門當戶對,任意一個身份都可以做連莊主的妻子,為何偏偏是別人而不是自己呢?這種嫉妒又遺憾的、撓心撓肺的感覺真心不太好。

  就算長得好看些……可紅顏易逝,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大家不還是一樣?

  「不過是個好些的皮相罷了,瞧著柔柔弱弱的,怕是還病怏怏的。連莊主江湖六君子之人,怎會如此著象?枉我先前還將他當做偶像,實在太令我失望了。」

  女孩子聲音不大,大都是低聲細語,卻依然能被花天珠聽在耳中,她天生耳朵便好,更何況身懷內力,即便這些人跑到百米外竊竊私語,她都能聽的一清二楚,更別說裡的這樣近。

  只是她卻也不覺得生氣,如果她是花園中的這些小姑娘,得知連少主這樣武功高強身份高貴的好人,若是最終喜歡上了一個甚麼都不會的花瓶美人,雖說旁人的事不要管,也不好妄下定論,心裡確實會有些為他不值的。

  不過在知道對方連傳聞中江湖第一美人的沈姑娘都不屑一顧後,她覺得這些姑娘委實多慮了。

  連少主只怕並非看中皮相之人。待她動用玉璧離開後,過個不久,連少主的夫人之位自然地空置下來,這些人到時候就該明白了。

  「聽說連莊主潔身自好,向來不親近女色,想來不甚看中外貌。我觀這姑娘眼神清澈,該是個好人呢。」一個紮雙髻的藍衣小姑娘認真的瞧了花天珠一眼,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徐姑娘說的不錯,再說你們看她在外都裹得十分嚴實,想必不僅不曾習武,恐怕身子也不好,多可憐呢,我們可不要說她的不好了。」另一個有些害羞的綠衣小姑娘也隨著說了一聲。

  她膽子極小,但也不知為何,向來喜歡長得漂亮的人,只要有一副好相貌,她就覺得那人做什麼都是對的,連莊主帶來的這位姑娘……她覺得真是長得美極了。

  她姐姐在一旁忍不住翻了翻眼,「你可真是……是否又瞧著人家長得好了?」

  綠衣姑娘臉漲紅了一下,她這個毛病是改不了啦,「我我、我這麼些年來,還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

  先前的徐姑娘撲哧一笑,聽著姐妹倆的談話覺得極為有趣,倒也開始仔細的觀察一番那裹在白披風中的小姑娘,一對上那雙眼睛,只覺得入淙淙流水般清淨通透,她只看了一眼,忽然便心下一慌,立即要移開視線了。

  她家中與其他人不同,向來姐妹乃至姨娘日日爭鬥不休,從小就極會看人,這姑娘雖還未相處過,但從眼神中多少能判斷出……要麼單純要麼聰慧,但必然是個沒甚麼壞心思的,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她心中想了片刻,那邊綠衣姑娘已經害羞的移了過去,將花天珠接納過來,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口中雖沒說什麼,但似乎驚歎連連,眼中十分的亮,想是特別喜歡這位花姑娘的。

  「我還以為這世上只有男人才愛美人,沒想到……蘇姑娘,你妹妹可是叫我大開眼界。」綠衣姑娘的表現看在其他人眼中,一時間只覺得太過好笑,忍不住要打趣她姐姐一番。

  那蘇姐姐只恨不得鑽進地板裡,只願從沒帶妹妹來過,委實丟人了些。

  「我看我們先前錯怪連莊主這位君子了,真正愛重皮相之人的表現,可比連莊主要強烈多了……」也有人幽幽的說了這麼一句,旁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突然又覺得花姑娘沒那麼討厭了。

  其實沒有花姑娘,大家也都沒機會的,倘若沒有花姑娘,連莊主也就沒了心上人,不一定會去拒絕沈老太君,那麼自然還有沈姑娘,和其他人依然沒有關係。

  只是不甘心罷了。

  這樣想想,幾個姑娘相視一笑,倒是也真心接納了花姑娘。

  畢竟都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本來就沒多大仇,多聊幾句就消除了隔閡,豈料這一閒聊中,雖然花姑娘說話不多,不少人卻也聽出她談吐不凡,猜測對方出身不低。

  只是問及家世時,花姑娘只說在江南一小戶人家,說的並不細緻。只是小戶人家?做些小生意?有人是不信的,起碼徐姑娘是不信的。

  未過多久,就有小婢端了一盤羽箭,和兩隻兩耳寬肚細頸壺來,放在十米和二十米之外,用作投壺玩樂,接著遠遠的就瞧著主人家的小姐白衣嫋娜的走過來。

  「可是沈姑娘來了?」蘇姐姐率先問那小婢。

  小婢答道:「正是我家小姐。」

  蘇姐姐問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聽完卻是一怔,馬上記起方才宴會上的所見,她能想到的大家也都想到了,一時間紛紛面色有些古怪。

  沈家姑娘剛被退了婚,這時候又恰好瞧見花姑娘,還不知要發生何事?

  又一想,聽說沈家小姐養在深閨裡,尋常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抵這些前廳裡的事不會傳到她耳中?

  那白衣少女越發的近,說來這位江湖第一美人,除了沈家中人,外人不論男女,倒從未見過,這次可算是能見到一面了。

  只是當沈姑娘安嫻的走過來之後,卻沒有幾人有太過驚豔的感覺了。

  不是沈姑娘不美,她氣質賢淑溫柔,看你一眼都能讓你覺出那種關懷和體貼,走起路來也十分飄渺,顯得身姿好看,尤其是身上外披一層輕紗,真是仿佛天上來的。

  如果單獨她一人在眾人中,必然是顯眼極了,也令人讚歎極了。

  可有時候人的心理很難把握,沈姑娘周身不配掛飾,不抹脂米分,卻也在普普通通中無一不精細,無一不考究,同那個裹在一身白披風中、冷的只露一張蒼白小臉的花姑娘簡直無可比性。

  或者兩個美人相比,無關衣飾或其他,無關溫柔或體貼與否,有時候只憑五官生的如何精緻,或只憑感覺的……

  感覺上誰差了一籌,誰便要暗了下來。

  比如方才還待在花姑娘身邊作害羞狀的綠衣姑娘——那位蘇家妹妹就近掃了沈璧君一眼,只頓了頓,就接著扭頭回來,不打算再看了。

  而旁邊一直很熱情的徐姑娘這時候碰了碰花天珠的衣袖,忽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一會兒她們定是要投壺,你若也沒興趣,咱們去尋個僻靜地方,我泡茶給你喝可好?」


第十七章

  出身武林世家的小姐們學得一身武藝,卻不一定多厲害,所以投壺這種遊戲,將細頸壺放置的遠些,對它們還頗有一番挑戰性。

  花天珠本身善遠攻,金玲鎖本身隔著十丈也能施展,便是小巧如玉蜂針,也是準頭極好,拿羽箭投壺根本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她只打算到時候遠遠瞧著便好,沒想到徐姑娘想要邀她去別處,花天珠考慮一番,與梅九說了一聲,便同意了徐姑娘的提議。

  這位徐姑娘,是徐青藤的遠房表妹,也是一位南方的官家小姐,既然是徐青藤親自把人帶來的,按理說身份上絕無問題,但花天珠總是覺得,對方的表現有些奇怪。

  就好像現在,要給她泡杯茶,她答應後,徐姑娘竟如松了口氣般,好像完成了什麼大事。花天珠心覺有異,卻也想知道這位徐姑娘打算做什麼,自然順著她的話來了。

  沈璧君入場後,投壺便開始了,她是金針沈家的人,受傷的功夫自然不弱,因此作為裁判,世家少女紛紛摩拳擦掌,鼓了勁兒要投中二十米外的那個細頸壺。

  趁著綠衣的蘇家妹妹看向投壺的時候,花天珠悄然脫身,與徐姑娘走在一處,二人前行不過片刻,便瞧見不遠處一座涼亭。

  「便在此處罷。」徐姑娘喚來隨身丫鬟,原來早已備齊茶壺茶碗,見花天珠看向那茶具,徐姑娘笑了笑,解釋道:「我平生偏愛這茶道,所以時常都要捎帶著,不然也不會想到要請花姑娘來品茶了。」

  花天珠狀似恍然的點點頭,那邊徐姑娘已經開始上手泡茶,過了一陣便以鑷子夾著一小碗茶遞過來。花天珠自小便受爹爹薰陶,對茶藝也頗為精神,發現徐姑娘的手藝的確不錯,只除了……

  花天珠有些可惜了,「若是這茶中少加些汙物,定會十分清口。」

  她不僅天生耳朵比別人好使,鼻子和舌頭也比別人靈敏,現在鼻子中已經嗅到不同的味道,進了口中一嘗,只怕再好的茶也混有雜味了。

  只是花天珠話音一落,徐姑娘便勃然變色,她暗壓下心驚,稍微平復一番道:「姑娘何出此言?」

  「這千金散……可是千金散?我也不知你這邊叫什麼,總之這種十分厲害的迷藥,我記得在水中加一兩,便可無聲無息藥暈一頭猛虎,若像這樣只加了一指甲,興許飲完這杯茶,我便要睡上三個日夜,可惜我嗅覺向來不差,無色無味的藥放在茶中我也聞得出來,便不打算喝了。」裹在披風中的小姑娘平靜地對著這碗茶,好像不是在看一碗迷藥,而是在遺憾被破壞掉的作品。

  「你……」徐姑娘覺得驚駭莫名,是她小看了這位,還是對方隱藏的太好?徐姑娘這時才想到,連莊主身邊的人,她怎會以為會有普通人……她臉色忽青忽白,又手指按著石桌,仿佛十分震驚道:「你說這茶中……有人加了迷藥?想要謀害你我?」

  她已把目光轉向方才端來茶具的丫鬟。

  見她還在裝傻,花天珠看她一眼,有些好笑,「這倒也不是,我眼見你將小指中的藥米分加入水中,便是要謀害,只怕也害不到你。」

  徐姑娘只以為她是天生鼻子好,這樣的人並非沒有過,不足為奇。但她沒料到對方眼神也見這般好使。頓時那一臉偽裝的震驚,也掛不下去了。

  「徐姑娘,我只有些好奇,你可願為我解惑?你我無冤無仇,連莊主在江南更是與你表哥徐將軍同為六君子,私下關係十分不錯,你為何想要我將這碗加了藥的茶水喝下呢?讓我猜一猜……你想要將我綁走?或者拿我去威脅逼迫什麼人?我身份不明,唯一有關係的是連莊主,那麼你想逼迫連莊主做甚麼事?」

  花天珠注意著徐姑娘的表情,說出最有可能的猜測,她想了想,「我不明白這對你有何好處,或者……做這件事並非你本意,其實只是徐將軍的意思……」

  她話音未落,徐姑娘的身體已經動了,她是官家小姐,卻也是徐青藤的遠房表妹,和將軍府關係不錯,她因此學得一手好武藝。

  「未想不過一碗迷藥你竟能猜測至此,看來今日必要將你留下了……不過你且放心,我受人所托要抓你,卻不會害你性命。」

  在她的印象裡,就算花姑娘嗅覺靈敏,聞得出茶碗中的不妥,也必然不會半點武功。只因誰都長了眼睛,看得出即使裹著一層白披風,對方也是有些冷的。

  這從那有些蒼白的面色上足以下定論。

  一個極為怕冷的人,怎麼會有充足的內功呢?一旦有了內功,那麼顯然不會怕冷。所以花姑娘會武功,這完全與常識相悖。

  徐姑娘打算以劍虛晃一招,再點了對方穴道,卻不料那如虹長劍剛刺到一半,一雙白皙的手便抬了起來,兩根手指輕輕夾住劍尖處,徐姑娘卻再不能有寸進。

  徐姑娘心中一驚,「你會武功?」

  「我自然是會的。」花天珠奇怪地看向她,這人哪來的主觀定論,莫非她比別人穿得厚一些,便是不會武功嗎?

  徐姑娘臉上一白,初一交手她便試出來了,對方不僅會武功,還內力十分精神,更不必說那兩指定劍的招數,真是神乎其神。

  她這時心思已亂,心道若是打不過,只有去同表哥商議,只是花姑娘倘若在連莊主面前提上一句,事情便要暴露了。

  「既然如此,便再接我一招……」

  此刻也顧不上許多,徐姑娘發出話來便抽回長劍。她後退兩步,眼中寒光一閃,似乎要再度使用何種手段……卻不料她只比了個招式,卻腳下使力一舉躍上半空。

  已經雙腳極快地踏著亭上的一角磚瓦,如身後著了火般向前院掠去,逃命的本事倒是比手上的功夫高上三分。

  她若不跑,花天珠還不覺有什麼,她這一跑,花天珠便下意識追了上去。

  前者雖已竄出去好遠,在屋簷上發揮著自身輕功的極致,到處跑跑跳跳。

  後者單手一抬,袖中已抽出十丈多的金玲鎖,白綢入蟒蛇般靈巧,金玲鎖頂端的小球轉動著瞬間掠過前院的上空,正纏在徐姑娘的腰間。

  那亭前端茶具的丫鬟嚇得不能動,眼珠一滾只看著白衣的小姑娘腳尖一點,踏著那白綢就如飛天般滑至半空,披風和長髮已在風中向後肆意舞動,人卻往前院掠去。

  說來前院還要更熱鬧些,畢竟都是些男人,更是青年俊傑,同女人只能投壺的玩法不同,這些人若要比拼本事,或者磨練技藝,直接是真刀真槍的上臺打上一場。

  更多的則十分閒適的和朋友待在一處,徐青藤家在杭州,同江南的世家公子都十分熟識,此時正頗有興致的聽幾人三言兩語便談成一筆生意,餘光便瞧見一道熟悉的藍色人影竄上對面的屋簷,緊接著這人影不過出現片刻,便被一條白綢裹住,一層又一層幾乎動彈不得。

  徐青藤心覺不對,這身法實在熟悉,他轉頭仔細看去,竟不禁一呆,那人影正是自己宴上帶來的遠房表妹。

  徐青藤取了劍輕功上前,他師從武當,拳劍雙絕,輕功更是全無煙火氣,不過他身份高貴,關注他的人並不算少,底下人也有人跟著他動作看去,見他手中長劍已將要斬斷那白綢,用的招式更是精妙不凡,心中大贊。

  白綢的另一頭卻飄渺的現出一女子,足尖踏入其上,左手一揮又是一條白綢擊打于徐青藤的長劍之上,只聽精鋼所造的長劍大聲的「錚」了一下,餘勁傳導在徐青藤手上重重一擊,叫他大吃一驚!

  他何時見過這等奇詭的招式?

  江湖中何時又有了能以綢緞便能制人的手段?

  那女子已收了纏在表妹身上的白綢,立在對面的屋簷上,遠遠的瞧過來。徐青藤武功被稱作拳劍雙絕,自然不會是等閒之輩,但他更知道,這一交手下,是自己其實吃了個暗虧,那綢緞上的勁力,是他不曾想到的。

  「姑娘為何要追我表妹?」徐青藤說時還未去注意對方的長相,直到這句說完後,看向對面的人,才意識到這正是那位連莊主身邊的姑娘,不禁回頭看了眼表妹,得到對方忐忑的眼神後,面色不由沉了一下。

  花天珠瞧著這二人的動作,輕身躍至連少主身側,伸手裹緊了被風吹起的雪白披風,這時笑了笑,「徐將軍,你真要我說?」

  「想來是場誤會。」徐青藤也帶著徐姑娘過來,走近兩人身側,拱了拱手勉強一笑:「小妹向來家中嬌養,行事不夠禮數,若是哪裡得罪了姑娘,還請見諒。」

  「見諒倒還不必,她便是有那般心思,卻還不曾得罪到我。」花天珠溫和一笑,看上去並不在意,只在一旁小聲對連少主不知說了什麼。

  徐青藤連連苦笑,本以為表妹那邊得手要簡單得多,卻不料這位花姑娘一身武功竟是深藏不漏,令事情橫生枝節。

  他歎了口氣,認命道:「連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第十八章

  徐青藤將表妹揮退,讓她自行回去後院,伸手示意了個少人且隱蔽的方向,率先往那處走去,他面上已不似方才宴上的意氣風發,似乎有些頹然。

  連少主與花天珠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神色各有不同,卻大抵都不明白徐家此番所為,究竟是何意圖?

  徐家表妹針對花天珠,便是針對連少主,這點不必多想便可猜到。

  但正如花天珠先前所知,無垢山莊與世襲的杭州將軍徐家,早已有上百年的交情,若非關係著天大的利害,徐家不可能會無故對無垢山莊出手。前者隸屬朝廷在杭州範圍內勢力龐大,後者在江湖中卻是極有威望,更不必說無垢山莊數百年經營的勢力,或許並非徐家可比。

  想來徐家雖摸不清無垢山莊底蘊,卻也知不容小覷。以卵擊石的做法,徐青藤不會想不到。

  既然徐青藤不蠢,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叫他不得不去犯蠢。

  前院中人望著三人的背影默顧無言,他們雖不知發生何事,卻還記得數刻前徐青藤同白衣女子的一記交手,兩人分明各自立在對面的屋簷,可只那精鋼長劍擊打中「錚」的一聲作響,聽在耳中卻已叫人頃刻間熱血沸騰。

  徐姑娘站在原地沉默一歎,她也不知表哥因何尋她來做這種事,但一念及事成之後將軍府便會做她後盾,甚至往後出嫁之時可自行做主,她便生不起一絲反對之心。

  只是那花姑娘眼中十分清澈,人卻非同尋常,武功心思均是上上之姿,她這次看人不准,將玉石當做軟柿子捏,委實敗得不冤。

  徐姑娘搖了搖頭,畢竟站在此處十分失禮,她也不敢再多留,轉身往後院走去。

  沈家莊位於大明湖畔,占地面積極廣,亭臺樓閣樣樣皆全,若要尋個隱秘之所十分容易。徐青藤停在一處只爬著藤蔓的空曠之地,轉過身來,抬眼一見花天珠也立在身後,不禁皺了皺眉,詫異的看向連少主,「這位姑娘……」

  他原以為自己表現的足夠謹慎,連莊主該是明白他的意思,但未想……非是他歧視女子,他方才與其交手都能吃一記暗虧,可見這女子何等厲害。

  只是事關重大,若是流傳出去,不可不防。

  連少主雙眉修長嵌於眼上,本該是如劍一般淩厲的長相,但他此刻身上氣息溫和,一雙眼睛更柔和如深泓湖水,徐青藤看過一眼覺得十分亮澈,第二眼卻又覺幽深,望不見穀底,這時他回過神來,只聽連少主已微笑著緩緩道:「若這世上我只信一人,便是她了。你我何事,不必在她面前隱瞞。」

  原來竟是信任至此嗎……也難怪今日在宴上,他竟不顧無垢山莊與沈家的世交之情,斷然推拒婚約,反而立於群豪之中對身側這女子表明心跡,如此鐵骨柔心。

  他當時聽了只覺震驚,過後便恢復常態,本以為自己對此無甚想法,但此刻突然記起來,竟莫名開始覺得十分羡慕。

  或許現下已得知,這女子並非空有美貌,身有病珂,卻更有一身極強的武藝,他說不出那時與她對招時的心理,究竟有幾分佩服,也究竟心有幾分羞愧,和惱怒。

  身為江湖六君子之一,武功屈居連莊主之下,他雖不願,卻也知追趕不及,但現在,一個女子也能與他爭個旗鼓相當,莫非他當真如坊中傳聞那般,太過安于富貴,以致失了向上之心?

  徐青藤對著花天珠歉意的拱拱手,既然連莊主已表明信任,他自然不會去枉做小人。他開始盯著不遠處的池塘,目光落在平靜的水面上,眼中的神采卻不曾流於其上,似乎在追憶一番。

  片刻後,他只歎息道:「那我便直說了。」

  「連莊主也知,徐某承襲了徐家現今的爵位,便要接手杭州的職責,這卻不難。往年都是與官府協同共治,在杭州這一方行事自有方圓,從未有變,北方也從未管過這邊。只是去年末月至今年年初,我卻接連收到上面兩道密令,令我十分苦惱。」

  徐青藤說完眼中已灼灼看向對面二人。

  他從來心氣極高,以杭州將軍之身半隻腳踏入江湖,遇事再難也不覺得費力,甚至見到江湖中的前輩雖面上謙和卻並不覺身低一等。便是因為這世襲的爵位。以朝廷為背景,他自然有傲氣的底氣和資格。但倘若遇上與朝廷有關的難事,特別是和北方下達的密令有關,他才真是覺得麻煩極了。

  「莫非朝廷的密令與我有關?」連少主不甚在意的笑道。

  徐青藤的神色卻已變得認真,「連莊主可敢與我說句實話,無垢山莊這數百年中,可曾與朝中有所牽連?」

  「不曾。」連少主否認。

  他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在朝廷中安插過暗樁,但這暗樁不過為接收消息作保成所為,從未因策謀動用過,算不得與朝中的牽連。

  朝廷和江湖向來涇渭分明,除去徐青藤這等官宦子弟拜入門派學藝之人,算是一半朝堂一半江湖,其餘大都互不相關,互不影響,既非同一體系,他又何必去關心朝堂之事。

  「這正是我所想不通的。去年月末,監察司中人傳來密令,要我秘密處理無垢山莊中人,尤其是連莊主,我初接密令幾乎要以為監察司處寫錯了名字,也是朝廷把江湖人看得太低了。我整個徐家便是借杭州之力,只怕也壓不下一個無垢山莊。」

  徐青藤眉頭已微微擰了起來,「這密令頗為難辦,我一拖便過了兩個月。說來也怪,便是兩個月後,上面第二條密令卻發來了,不過這次並非出自監察司,而是郎中令。」

  「連莊主也知郎中令都是什麼人,掌管禁宮,天子近衛,若說並非九重之上那位的意思,我自己都不信。可這第二道密令,卻是叫我調查連莊主生平,除去這一點,其餘卻與監察司的完全相反,那密令中說若到必要時候,可舉杭州之力只保全你一人便可。」

  連少主凝視著他,開口說道:「監察司那人官職極高,大約現在還留在杭州,不容違抗。郎中令之人官職雖低,身後卻代表著九重之上的決策,不容馬虎。所以你左思右想,只能設法將我困在一處,明面上算是給監察司一個交代,卻也暗中完成了郎中令的囑託,認為總算這一番設計能保全我性命?」

  「你果然已猜到了。」徐青藤無奈點頭,站在他的角度,這種並不難想到,尤其是他所承受的壓力極大,認為兩者皆不能違背,便苦思冥想出一條好算計。

  只是算計雖好,卻不好實施。

  究其原因,還是連莊主武功太高,心思靈敏,也不是蠢人,哪裡會輪得到徐青藤來作妖。

  「你無法對我下手,只能將目標轉移,對準我去年自姑蘇城中露面起便已十分在意的花姑娘,並在前來沈家之時,帶上了一位遠房表妹。我在姑蘇時,便已察覺徐家不少變動,直覺與我有關,卻判斷不出到底有何關係。只坐等你自行跳出。你的意圖藏的極好,差一點就要成功了。」連少主平靜道。

  徐青藤聽著有些不對,「你這般一說,總感覺我若是成功了,好像是做了什麼天大的壞事?」

  「我前來赴宴,卻被你這般算計,莫非還是好事?」連少主忽的說道:「幸好你第一步便敗陣而歸,並心懷疑慮,對我說清前因後果。」

  這樣全然超出他掌控的事情,已令他十分不喜,若今日徐青藤做下便跑,或將實情全部隱瞞,他已能猜到自己要做什麼。

  徐青藤聞言一驚,不知他是何意,只是望過去的時候,對方還是那一雙如秋泓的眼睛,半點未變。徐青藤深深看他一眼,「我已將事實告之,這件事,我會就此罷手,當做從未收到任何命令。」

  「多謝。」

  徐青藤轉身便走,連少主心中已將兩次野外襲殺與監察司聯繫起來。

  他在想自己為何會夢到未來之事,更在像逍遙侯為何也能和他有相同的際遇,也許是花天珠的玉璧給了他幾分靈感,他想,他和逍遙侯之間必有一個相通之處。

  血脈?不。

  地點?時間?不。逍遙侯總比他要死的早些。

  武功?

  再無其他。

  他夢中一身武功皆為連家所傳,莫非逍遙侯也會連家的武功?也對,他生來畸形,莊主夫人不能違抗莊主的命令,卻難免憐惜他,極有可能送他一冊連家內功。逍遙侯渴望本該屬於他的地位,也更恨連家入骨,只怕即便拿不到那口口相傳的袖中劍決,也將連家的內功練得熟了。

  像這樣猜測,有未來記憶的,只有他和逍遙侯二人,不會再有其他。

  他再一次確定下來。

  那麼朝廷的人,夢中既然不曾出現過,必定是逍遙侯引來的,看來這六年來不止是他在隱藏身份的同時暗中使力,逍遙侯雖不知他的情況,卻也摸到了一條新路,並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這樣的禍害,早該消失了,看來有對方存在一天,他便不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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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徐青藤似乎全然放下了心事,離開的背影格外輕鬆,想來也對,他這位杭州將軍向來只掌管杭州兵馬,連政務也不曾打理過,不論監察司還是郎中令,于他來說都是惹不起的大|麻煩。

  無緣無故招惹來,本身就夠煩了,更何況前者還要他在無垢山莊頭上動土,這數月來愁得他頭髮都掉了好幾根。

  現在倒不用擔心了,一番算計皆被猜了出來,他唯有破罐子破摔,將實情盡數告之,往後就是無垢山莊和皇城二者之間的事,與他可無甚關係了。

  日頭已微微西斜,徐青藤走後,此處便安靜下來。

  花天珠對這個世界的皇室全無瞭解,但在原先的花家,她對皇室並不陌生,總的來說這個名為紫禁的地方,內中爭鬥不休,但大都是在於爭權,官權、兵權甚至皇權,和江湖關係不大。

  郎中令直屬天子,監察司明裡由禦史掌管,背後卻不知是何人,但與天子作對,總逃不過是皇權之爭。

  若說要皇室中有人要針對對江湖上某個勢力下手,這種可行性不大。除非這個江湖勢力是另一政敵的附庸,必須動手剪除,否則皇宮裡長大的都是人精,即使招攬不到,也不會隨意惹禍給自己招惹麻煩,尤其對方是舔刀口掙命的江湖人。

  她本不必考慮這許多,她總是要走的,離開了或許不會再回來。只是事情一旦關聯到身邊比較熟悉的人,她又開始忍不住為對方打算。

  萬一是無垢山莊不小心牽扯到儲位之爭呢?

  這樣一想,她忽然問道:「莊主,當今天子有幾個兒子?」

  連少主見她一副思索的模樣十分認真,便逕自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見她這樣問了一句,也大致猜測到她的想法,不禁一笑,「他沒有兒子。」

  「……」

  「他去年登位,今年也不過二十歲,不曾選過妃,連後位都還空置著,更不必談有子嗣了。」連少主解釋道。

  皇室子弟一般都成婚早,但也有例外。如今在位的這個,自幼身子不好,所以成婚還要再晚些。

  這也是他想不通的,在位的天子比他年紀還小,即使監察司有人要對付無垢山莊,兩人既不曾見過,為何天子偏要下達另一條密令?

  「這便怪了。」花天珠到底也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即便再聰慧,也不可能以僅從別人嘴裡聽到的一點資訊,分析出時局來。

  不過她使勁裹著一身厚披風,既是思慮又是憂心的樣子,連少主看過一眼,卻已不免生出幾分暖意。這種感覺實在太過陌生,陌生到叫他又出奇的冷靜下來。

  他心中發熱,頭腦卻越發清明。

  這個人,從開始的疏離防備,到現在一心為他思考,好像已將他當做十分親近的人。

  明明她已找到回去的方式,倘若無垢山莊真的倒了,她大可一走了之,何必這樣為他打算太多?她這般作為,更好像是自知即便要離開,卻也希望無垢山莊能再無後顧之憂一般。

  莫非她是覺得,他身邊謎團一個比一個亂,或許將來的不久便要面臨大危機,她卻很快就要走了,因此難免心中有些愧疚?這才忍不住想多為他考慮幾番,不過是為離開的自己尋求一個安慰罷了。

  這樣。

  她倒是不必愧疚。

  連少主眼中冷意漸生,他不覺得生氣,只認為這樣好得很。

  他也不該生氣,畢竟對方離開前,還不忘為他著想,即使是為了尋求心理安慰,也實在比任何一人待他都好。

  但他不覺得開心。

  且認為這樣的好意不要也罷!

  連少主心中想道,足以兩相抵消了,他卻也並非甚麼好人,在密林中帶了她回到無垢山莊,不過因為她是一個變數,叫他心有觸動,後來更是承她一個偌大的情分,本就要助她儘早離開。

  無垢山莊的事,他既已猜到是逍遙王作梗,自然會儘快除掉對方,且見了逍遙侯,他自然也能摸清監察司背後的主子,這一切和花天珠毫不相干,他本也不欲牽連她。

  或許再過幾日,她便要說走了?或者既然隱瞞下壁玉的事,便也可能不告而別?

  他也收起笑容冷了下來,大約意識到這一點,他只側身對著花天珠,讓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淡淡道:「不必多慮,我已得到幾條線索,總能查到幕後主使,無垢山莊不會有事。」

  花天珠點點頭,她心思靈敏,已發覺連少主的語氣比先前冷厲許多。

  但她以為這語氣是對監察司的行為不滿,心想若她是連少主,遭受無妄之災,只怕這時候也是會心有怒氣。

  確實半點不曾想過會與自己有關。

  花天珠走回後院時,投壺已至結尾,獲勝的是中途回歸有些魂不守舍的徐姑娘,二十米遠的細頸瓶,三次投壺便中了三次,這等結果不出意料已奪得魁首。

  第二的是柳色青的師妹,柳色青劍法堪稱高絕,他師妹雖然劍法不知如何,擲壺的功夫卻十分厲害,三次投中了兩次,還有一個擦邊,倘若運氣再好些,倒能跟徐姑娘再爭個高下。

  第三個是兩個雙胞胎姐妹,長相甜美可愛,家中是開鏢局的,武功並不多精妙,只學了幾手飛鏢,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徐姑娘已被圍起來稱讚。

  大家都認為在場的除去金針沈家這種在投壺方面開了掛的,也就徐姑娘最為厲害,再說她表哥徐青藤又是武當的高徒,同樣是不少人心中的良配。

  「不過是個玩意兒,論真功夫,我可不如你們。」徐姑娘不敢狂妄,她這次也是運氣了,本來心中有事,來的時候恍恍惚惚,竟被人拉去投了壺,心不在焉的投了三回,竟還都巧合地中了,叫她哭笑不得。

  莫非這正是何處失意,另一處得意?

  更何況,說什麼投壺第一,什麼場中除去沈姑娘便是她手上功夫最厲害,若是她先前還沒見識過花姑娘的武功,只怕也覺得沈姑娘該是最為厲害的。

  可她這會兒眼見這群姑娘時不時的對沈姑娘恭維,卻已提不起任何興趣。能單純以內力操控白綢、隔著數丈將她攔下,甚至還能緊接著同表哥徐青藤互拼一記,交手後似乎不曾吃虧。

  這樣的女子,她真是聞所未聞,更不必說親眼所見時,對她有多大震撼。

  「倒是有一人不曾參加投壺,笑壞我了,那小嫻姑娘緊巴巴的跟著那人,眼睛都差點沒黏到那件披風上,沒想一轉眼人卻不見了,一整場都不大開心。」這人忍不住一笑。

  小嫻姑娘真是張氏姐妹中的妹妹,也是那最愛看美人的綠衣姑娘。

  那不曾參加投壺的人,即使說話不多,大家卻印象更深,只消一眼便不能忘。

  「她來了也沒用,莫非還能投中那二十米的細頸?你我都瞧見了,那副病弱的模樣,只怕十米的都要夠嗆。」一人搖搖頭,顯然知道前者所言是何人。

  「我也沒投中十米呢,就不笑話別人了。」

  「花姑娘人不錯的,性子安嫻估計不喜動武,投壺這種遊戲,咱們習武之人跟不通武功之人,不存在可比性。」

  「確實如此。」

  話雖這麼說,又有人在哀歎病美人實在不適合連莊主,倒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為連莊主高絕的武功感歎。往後遇到危險,既要禦敵又要保護妻子,多累啊。

  聽說連莊主半半年前就曾遇見不下一波挑釁之人,這次從無垢山莊到沈家莊,路上也不太平。

  人紅是非多。

  無垢山莊意味著名譽和地位。

  不知多少人想叫連莊主敗於手下。

  「還真是可惜了。」

  可惜甚麼?徐姑娘心中冷笑,根本不打算去附和。真是不知為福,若是你們也跑到屋頂上隔著大老遠叫那白綢纏上一纏,體驗一番綢中困獸的滋味,不知這話還能否說的出口。

  她這般想著,餘光卻已瞧見那熟悉的白色披風,她抬眼過去看清來人的臉,立刻臉色蒼白了一分。

  只是那人隨意看她一眼,卻只安靜坐在對面,顯然並不打算與她算帳。


第二十章

  沈璧君是知道花天珠的,準確的說,自無垢山莊的人踏入沈家莊,她身邊的人便已鄭重留意過這位姑娘。

  她身處後院,自小連家門都不曾出過幾次,祖母叮囑過,她這樣未婚的女子倘若出門,還需細細妝點,以輕紗遮面,久而久之她也不愛出去了。

  身邊的丫頭倒是活潑,常常去外院打探消息,回來講給她聽,關於無垢山莊之事卻也不少。

  無垢山莊她是知道的,祖母近幾年總向她提起連莊主,又道二人曾訂過婚約,她聽得多了,自然覺得連莊主少年英傑又處事沉穩,多少女子趨之若鶩。她雖處於深閨,心中也十分喜歡,並不反對嫁給這樣的君子。

  更為重要的是,她爹娘都不在,只有一祖母撐著沈家,聽說這些年很多地方都除了亂子,金錢都難以彌補,若是無垢山莊能施以援手,是再好不過。

  這是祖母曾經告訴她的。

  也讓她更堅定了嫁給連少主的念頭。

  如果她爹娘還在,想來她的婚姻不會太過被動,但世上沒有這種如果。何況連莊主已經是最好的,對任何女子來說,都是如此。

  直到這一日宴會後,也不知誰在前院得了消息,一人接一人的,將連莊主的話傳到她耳中,畢竟是祖母被人甩了臉面,她又好像已被人嫌棄,她心中不禁有些氣悶。只這一陣過去,也沒甚麼了。她並不曾見過連莊主,連莊主亦是如此,對方有了愛慕之人,實在正常的很。

  她又聽聞女眷都來了後院,又對那宴中的花姑娘大為好奇,催促丫頭拿了羽箭和細頸瓶,決意去花園中瞧一瞧,她只著一身白衣,對方也似乎偏愛白衣,雪色的披風裹在身上,只餘一頭烏髮和精緻的臉,卻仿佛晉大夫下筆寥寥便已描出神韻的美人圖。

  未免失禮,她只看了一眼,心中已十分震撼,只可惜往後卻不見她蹤跡,那投壺結束後,才又見她現身在僻靜一角,神色平和,臉色依然蒼白。

  方才聽說這位花姑娘身子不好,極為怕寒,想是從未習武。

  只是若真是普通人倒也罷了。

  沈璧君此刻以餘光仔細盯著花天珠看,花天珠又怎會不知,但凡習武之人,只要內力小有成就者,便可對人的目光心生感應,更何況她家學淵源,習得一身上好內功,雖功力不深,卻頗有奇效。

  她微微一笑,竟是大方的回視過去,也認真打量一番。

  這位沈姑娘,她半年前便聽說過了。

  那時她還當他們二人長得極為相像,鬧了一場笑話。

  花天珠多看了幾眼,不得不說,這位沈姑娘正是少有的美人,比之她師傅在江湖中的幾位紅顏知己也絲毫不差,也不知連少主為何對這門親事如此抵觸?

  莫非也是不願被人掌控婚事?

  她以前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許多富家年輕男子最不喜長輩指派的妻子,不能反抗的,便離家出走以示抗議,不被抓回則誓不甘休。不過那都是少年人的想法,連少主……連少主從年歲來看,似乎也還是個少年。

  只是平日做事,別人總認為他比青年人還要成熟穩重,這樣的話,偶爾有少年的逆反心理,也說得通。

  她心中已轉過數個念頭,眼睛卻還盯著沈姑娘,忘了移開。

  那沈璧君原本只打算偷偷瞧著花天珠,卻未想對方徑直看了過來,目光中還帶著幾分了然和通透,她錯愕一下,只以為偷窺被抓包,面上紅了紅,仔細沉吟輾轉一番,還是咬了咬唇移步過去,「可是花姑娘?」

  花天珠心想剛才是否念多了連少主,遭了報應,他被推的未婚妻便要找上門了,「是我。」

  以她二人這尷尬的關係,走在一處說話,在旁邊看著的人都要覺得極為古怪,她更是古怪。看看歸看看,談話就不一樣了。

  何況她非常心虛。

  「你和連莊主,真是如他所言那樣的關係?」沈璧君聲音並不大,只他們兩人能聽到,且眼神中沒有怒火,看起來倒是好奇居多。

  只是她說話十分直接,像是很少與人交流,不太懂談話的技巧。

  花天珠心中一歎。她和連少主當然不是那種關係,只是眼下的情況,她不可能拆連少主的台,萬一連少主再被逼成婚,造成一對怨偶,她罪過就大了。

  雖然她覺得沈姑娘這樣如同閨秀一般的妻子也沒甚麼不好的。

  花天珠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助連少主做完這一票,再往後她走了就不幹她什麼事了,於是坦然的點點頭。

  「他能在眾人面前說出那番話,想必是喜歡極了你。」沈璧君輕聲說,也不知是有些羡慕還是別的,不過後來花天珠總算知道她為何突然走過來問了這麼一番話,只因沈姑娘後來欲言又止,接著解釋說:「對不起,我方才偷偷瞧你,只是十分好奇,並無他意。」

  「……沒關係。」

  第二日連少主無意多留,老太君自覺被小輩駁了面子,也拉不下臉來挽留,總之無垢山莊的車隊先其他人一步自沈家莊緩緩駛出,花天珠站在門外,身後卻有人喚了一聲。

  聲音十分熟悉。

  那人快步走來,臉色微微發紅,又似乎有些驚懼幾分發白,正是同表哥一起趕來相送的徐姑娘,她望了眼無垢山莊的馬車,忽然低下頭問道:「我昨夜思來想去,總覺得你兩指夾劍的那招十分玄妙,不知花姑娘可否告知,那一招如何稱呼?」

  「自然可以,那是我師父的獨門絕技,叫做靈犀一指。可惜我使得還不夠火候,你若見了我師父出手,便知為何這般稱呼了。」花天珠倒是十分好笑,她師傅若是知道有人如此誇讚他的招式,尤其還是個美人,只怕真要開心極了。

  「靈犀一指……」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好美的名字。

  徐姑娘不敢看她,只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心想也不必看你師父了,只你一人使過這一招,我便已覺得這名字十分貼切。

  徐青藤看著表妹這般模樣,笑道:「這靈犀一指我卻沒見過,不過那使白綢的手段可是了不得,第一次遇見,連我也要吃個大虧的。」

  「確實不凡。」朱泉微笑著附和一聲,語氣中難免幾分讚賞之意。

  許多女眷不知其意,見身邊有人大點其頭,頗覺古怪,詢問過後才將花姑娘的形象與之對照一二,頓覺一陣頭皮發麻。

  不過,師父?

  不只徐青藤等人在琢磨這個詞,連少主也在心中默念了一番,心中更冷了幾分,她時刻不忘家中親友,更是將師父掛在嘴邊,只怕是歸期將近,已忍耐不住了罷。

  也罷。

  他便給她這個機會。

  連少主一路上再不多說話,雖然他總是這般寡言少語,直到抵達江南邊界時候,連少主神色淡淡,褚七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少主,咱們路不對。」這一日周十三策馬近前,擰著眉頭望瞭望前面的路,心想少主不是回無垢山莊?怎麼繞了遠路拐到杭州來了?

  「去杭州。」連少主不欲多言,他此時雖不帶笑意,卻已恢復平靜。

  他心想大抵是逍遙侯的一番佈置叫他心中火起,才遷怒了花天珠,並不該如此。他調整好狀態趕路,這時倒也不覺得對方有何錯處。

  已經很好了。

  即便是走前仍對他表達最後一次善意,連少主這般想著,雖然他並不需要。

  周十三不解其意,正要多問幾句,叫周十四趕過來拉了一把,這才耷拉著腦袋往一邊去。

  杭州城外是一整片密林,野外的客棧倒有幾處,無垢山莊的車隊停在距離密林最近的一家客棧。

  傍晚花天珠親手做了糕點和精緻的小菜,小姑娘似乎也看出連少主近幾日情緒不高,心想這人大概是受了監察司的影響心中憂慮,便在杭州城外這一晚特地取材做了十分美味的飯菜。不可能讓一個心情不好的人,再來食用荒郊野店中的寒食,這豈非讓人更難有好心情?

  只是這番好意註定要被辜負了。連少主坐在客房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修長的手指觸碰了下碗沿,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他淡淡的掃了一眼,即使馨香撲鼻,卻也不肯嘗過一口,反而遠遠將託盤推開。

  良久,他拉開窗。

  寒風透入房間,將台燭吹得四處搖晃,突然噗地一聲滅掉,將他的人影倒影在黑暗中。

  連少主若有所思的望著對面的窗戶。

  她今晚該是要走的。


第二十一章

  天還未大亮的時候,花天珠就已醒來了,她身上蓋著一件厚披風,烏黑亮澤的長髮如瀑散下,整個人卻如懸浮在空中般橫在房間正中央。

  仔細看時,才發現連結兩根橫木的是一條如鞭一般纖細的繩子,小姑娘閒適的躺在其上,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既可以鍛煉平衡、又能夠加深內力的睡眠姿勢。

  她翻了個身,眼睛正朝著緊閉的窗戶,忽然腳跟抵了一下細繩上,上半身逕自飄然而起,下一刻已端坐在半空的細繩上。緊接著,她長袖一甩,後單手吸回,窗戶便哢的一聲向兩邊打開,尤帶著幾分涼意的空氣探入屋內,卻也吹散了一夜的悶氣。

  小姑娘眼睛半閉輕吸了口氣,餘光瞥到薄霧後的一道人影,她扭頭看去,冷不丁便對上一雙漆黑的雙眼,似乎已看了她許久,但那神色中沒什麼情緒,十分平淡。

  小姑娘驚得有些不穩,身下的細繩也跟著動作晃了晃,待看清對面之人後,小姑娘才笑著揮手,「莊主也這麼早?」

  她昨晚睡得早,今天便起得早,一睜眼房間裡都還是暗著的。若是往常,她一定還要再躺一會兒,不過想到快要回到無垢山莊,她心情極好,就開了窗透氣。

  未想連少主竟要更早些。她也不覺得奇怪,連管家早先說過,連少主有晨起練劍的習慣,只是冬天太冷,她那時走敢走出房門已是中午,從未見過罷了。

  連少主原本如深潭般靜止的眼神似乎微微一動,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好長時間才淡淡的回應了一聲。他垂下眼,接著伸出一直負在身後的手臂,沉穩地合上窗戶,只是分明這般簡單的動作,若是細察之下,必然會發現對方做來,竟微有幾分僵硬。

  燭臺和食盤早已十分冰冷,幾乎和窗外是一樣的溫度,連少主發冠束起的烏髮冰冷的貼在身上,衣服也微微潮濕,顯然不止在視窗了一兩個時辰,至於今日是否晨起練劍,更是無稽之談。

  他從昨夜等到今晨,若有異動,定然不會逃脫他的視線,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對方從始至終都不曾離開過。

  小姑娘十分聰慧,該是能想到從杭州城外這片密林入手,身佩玉璧再穿過小片密林,回家的可能起碼有七分,她倘若真想走,必定不會放棄昨晚這個機會。

  畢竟再過幾日就要回無垢山莊,姑蘇距離杭州城外,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她不是一直想家的嗎?

  路就在眼前,為何連試一試也不曾?她明知無垢山莊眼下似乎已被朝廷中人盯梢,頗多外患,不儘快離開極可能被捲入麻煩中,或許這一次回去,麻煩便已開始,捲入了,再想脫身才更難了。

  她為何還不走?

  連少主心中思索許久,平靜的走回桌旁,冷眼瞧了瞧那託盤——除去定了型的糕點,昨晚的熱湯和小菜已不復初時模樣,僵硬的擺在盤中,卻仍可見搭配精美,想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他依桌而坐,手指自然地執起碗筷,悠然的品用過一番,並不在意那已失了七八分的口感。

  世家子弟大都自小嬌養長大,不至於注重口腹之欲,卻從不曾吃過隔夜飯,連少主心中不以為意。他在酒席中舉止優雅平日裡似乎也華服美食,但倘若在野外,只食幹肉糠菜也面不改色,輕易咽得下。

  或者再往前十年,莊主和莊主夫人還在時,他若哪裡做的不好,餓肚子也時常有之,連少主淡漠想道。

  何況他覺得,人在進食的心態不同,口味自然也不同。這涼掉的清湯小菜,比沈家宴上的山珍海味也要好得多。

  仿佛作息顛倒過來,以往練劍後沐浴更衣再下樓用飯的少主,今日沐浴後卻不曾下樓,只叫小二將昨晚空了的託盤碗筷端下,便在房中打坐調息,待眾人吃飽喝足做好準備,就要上路。

  周十三牽出馬匹,他的性格跟誰處一段都親,對這匹從四歲就跟著他的馬尤其愛護,親昵地伸手蹭了蹭它頸上的棕毛,周十三忽然抬頭看了眼二樓,納悶道:「老七,你說今日少主這是不準備吃早飯了嗎?」

  「應該是了,少主大概還不餓。」褚七看他一眼。

  「少主一般都這個時間用飯,能不餓?我看是花姑娘將少主口味改了,吃不下客棧的早點,你看昨晚的託盤上都是空的。」周十三擠擠眼。

  褚七停了一下,認真的看向他,皺了下眉,「你想說什麼?」

  周十三也收起表情,歎口氣,「花姑娘本事極大,各處皆好,雖留在山莊中,卻不愛不參合事務。反而更像是借住一段時日。我雖不如你們想得多,但總有感覺,她是有離意的。我是覺得,少主以往從未顯露出什麼喜好,如今卻總對花姑娘表現的十分特殊,萬一有一日……人走了。」

  褚七望著他愁了一臉,含笑說:「你想的不錯。」他遲疑了一下,「我也看出花姑娘有離去之意,只是你我都看到的,你認為少主就看不到嗎?」

  人是少主帶回來的,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少主該比誰都清楚,或者說,那小姑娘有離開之心,少主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更早,從六年前選中少主親衛後,他就覺得少主多智如妖,不論自己人還是對手,都可料定先機,有這樣的主人是幸運也是不幸,因為根本用不到手下多費口舌。

  周十三:「……」

  褚七搖了搖頭,「不打緊,你能想到已算不錯了。」

  周十三似乎完全沒有被安慰到。

  褚七搬了兩個小馬紮在馬車邊,和周十三兩個一左一右坐上去。還是一大早,杭州城外人馬不多,住宿的也沒幾個,無垢山莊一行人走後,密林外就幽靜下來。

  馬車晃動著行在路上,來一趟又走一趟,一人未少。監察司的人似乎消失了,經過兩次失敗的刺殺,大約終於明白過來無垢山莊代表的力量,開始換了策略,長期蟄伏起來。

  花天珠回到莊中安靜的待了一陣,又釀起了百花酒,姑蘇城中也有不少酒巷的,小姑娘不好喝酒,卻好釀酒,因為她父親偶爾會飲幾杯,當然更嗜酒如命的還是她師父。

  只是此時能有空閒嘗一嘗新釀成的酒水的朋友,也只有連少主了。當然。連管家自然不會告訴小姑娘,若非他特意提起,整日不見人影的連少主,原本也是沒有空閒的。

  年輕的莊主好像永遠也忙個不停,也是該和女孩子說說話,放鬆一下。連管家笑眯眯望瞭望抱著酒罈子踏進庭院的小姑娘,安心地退了出去。

  春日裡還泛著幾分涼意,似乎剛沐浴過的連少主還散著長髮,發上的水珠落入白色單衣微微泛著濕意,只外披一件閒適的廣袖長袍。

  「坐。」連少主唇間含笑,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錯,他隨手將一隻玉杯擺在少女跟前,看著她將壇中酒水倒入酒壺中,又用酒壺為自己斟滿一白玉杯,杯中酒液確實與坊間買的不同,輕輕一嗅便有種釀制的花香味。

  雖不知釀就過程,但也知十分不凡。

  他看了一眼,便一口飲盡,只覺十分溫和清冽,又滿喉清香,卻是從未品過的一種酒,他贊了一句,忽的問道:「為何請我喝酒?」

  「聽聞少主手下有幾處酒坊?但只釀的烈酒,價錢不高,大都供應遠胡地區?」花天珠想了想。

  「確是如此。」

  「這其中的利潤也十分不錯。我想說的並不與其衝突,百花釀活血養氣,暖胃辟寒,屬藥酒一類,更難得氣味芬芳。若從這幾處酒坊中,辟出一處來釀酒這種百花釀,不知莊主以為可能送往瓊都?若是以此來聯絡瓊都貴人,更能起奇貨可居之效。」

  「貴人?」

  「那人助你一次,卻不知能否助你兩次,監察司雖是朝中禦史掌管,但若論能夠壓制監察司的人,瓊都還是有不少的。」論交官場結合的交際水準,倒是沒有比花家更有經驗的了。小姑娘徐徐的道,這時發現連少主認真的注視,終於還是實話實說的歎道,「我近日發現莊外有些奇怪的人,想是沒什麼好意,生怕又是那些黑衣人,想必莊主也早已發現了罷。」

  連少主笑了一聲,給她斟滿一杯百花釀,「所以你這兩日,思前想後,便有了這樣的法子。」

  「這世上就有那般好酒之人,你若給他市面上沒有的,千金也難換的酒,他必會念你一個好,倒時也會幫你一把。」她推了推酒杯,「我一杯便醉,還是不喝了。」

  連少主失笑,「你自己釀制後都不曾嘗過?」

  「以前嘗過的……」小姑娘遲疑。

  連少主眼中一深,「為何不再嘗一嘗?在這裡釀酒,應是你第一次。」

  「味道莫非會有變?」小姑娘好奇的看了看酒盅,輕嗅了嗅。

  她並非第一次釀酒,這一次手感還是不錯的,想了想,她還是嘗了一下,冰涼的百花釀順著舌尖溫溫和和的流入喉中,十分甘醇,只是這酒後勁不小,只覺得那口酒味道更濃了。

  對面的人看著她喝過一杯,竟也跟著對飲起來,過了許久,他才輕輕地,仿佛在夢裡說話般,問道:「你既已為無垢山莊考慮了周全,準備何時回去?」

  小姑娘酒量太淺,已有幾分醉意,她蹙了下眉,想了好久才似乎明白對方問的什麼,「回去?莊主也已猜到那玉璧可帶我回去?」

  她說完點點頭,反應並不大,甚至認為對方能猜到才正常,於是很快說道:「本想快一些的,但你如今這般處境,我自然要留下幫你的。待監察司的事情一了,我便走啦。」

  連少主看了看她,只覺得喝醉的人,頭腦總不會這般清晰,他沉默一下,「你……可是醉了?」

  「還不曾。」小姑娘搖搖頭,肯定道:「我體質偏寒,雖然喝一杯酒要醉,但醉得十分慢……我若真的醉了便是睡著了,不必問,自然能看得出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連少主緩緩說道,他手指按在桌上輕點一下,又接著淡淡道:「只是你與此事沒有半點牽連,不必留下。」

  「莊主。」小姑娘站起身。

  「你我清算一下,你將我從林中帶出,你借我一件披風,若沒有莊主,饑寒交迫我便能僥倖活下來,也要去了半條命。」她點著手指清算,「另外半條命在關中的那一晚本該沒了,我是如何恢復過來,莊主莫非不知?」

  連少主不發一言,只覺得有趣,這世上記得清恩情的向來只有施恩人,到她這裡卻反了過來。那洞中的武功和短劍,她都忘了乾淨?

  「倘若你我不過點頭之交,我必然不會多管,但並不是的。無垢山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更何況莊主更對我有恩,」她眼中含笑,「此事一日不過,我便陪你一日,你叫我走,我也不肯走的。」

  「你要陪我?」連少主說出這句話,心中分明有些感到可笑,有些不知從哪裡來的片刻悲涼,也有一些更為陌生的情緒……他神色莫名地望著杯盞。

  只是再無人回話。

  他低下頭,見白衣小姑娘已抱著石凳軟在一旁,一隻手還下意識搭在額頭上,仿佛暈得很,當真應了那句醉了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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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這一晚並不平靜,也許是酒勁太大,也許是不小心飲了太多,也許只是甚麼也沒想,連少主身影穿梭在院子裡,猶如鬼魅一般,手中劍光在月色的映照下卻十分顯眼,綿延不斷。那醉酒的小姑娘被他叫人送走後,他望著愈發深邃的黑夜,似乎也是醉了。

  然後他一刻不停的練劍,最終伸手撐住院中那一顆大樹,對著樹根泛嘔,好像要把身體都空出來。他眼中的神采卻是比清幽的月光還要明亮。

  他差一點要信了。

  如果不是這感覺太過溫暖,讓他這樣喜歡,他也不會突然警醒,差一點就要重蹈覆轍。人可以在一個地方失敗,卻不能失敗第二次。他不會的。

  他的心漸漸冷硬起來,再也不會有一分動搖。

  即使是親密如夫妻關係的兩個人,也一樣會有經受不住誘惑,更不必說,他對於她,只是一個朋友。

  這樣單純的年紀,總會做些衝動的事,只因得到的太順利,擁有的太多,便不再多麼重要。往後遇到了另一種誘惑,走的會更決然。

  百花釀並未儘快投入生產,這種採取上百種花瓣和藥材製成的酒,本身無法量產,又因為不曾放在酒坊中生產,至今也只釀三壇。

  這三壇酒至今存放於無垢山莊的酒窖中,無人知其地點。

  與此同時,曾在某日暗中夜會過連莊主、數月後又隨同無垢山莊隊伍一同出行沈家莊的白衣少年,也換了身女人的裝束進了一間漆黑的屋子。

  柔軟的衣料穿在身上,好像緊貼著皮膚會呼吸一般,隨著她的腰肢擺動,更顯柔美。

  如果可以,她並不想踏入此處,她雖在逍遙侯手下被人稱為小公子,但每當走進這裡都會心中膽寒。因為那張舒服而巨大的床上,躺的就是那個叫逍遙侯的男人。

  她輕輕靠近,乖巧地將所遇所聞皆彙報出來,並無半分隱瞞,因為她心知在她之前,定有人先一步稟報過了。

  「姓花……」逍遙侯念著這個姓氏,大約心中無法將這個突然現身的美人對號入座,有些驚疑不定,實際上早在數月前,他便已有這種不安。

  這樣武功高強、又聞名于江湖的美人兒,若是當真出現過,他做的夢裡,早該知道了。

  是的,逍遙侯也做過那樣一場夢,最開始他以為不過是日有所思夢中巧合,後來才漸漸認為,夢中一定是他的前世,並且這一世他是攜著怒火重生而來,就是為了報復所有丟棄他的、欺騙他的、讓他生不如死的仇敵,這其中有他親生父母、無垢山莊前莊主和夫人,有他的養母,和他在夢裡就已果決殺死的養母之女。

  好在這些人都叫他殺了,從他意識到重生的那一刻,他開始設計將已害過他,和將來要害他的人,都埋進了土裡。

  如今只剩蕭十一郎,和連……城璧。

  他對這二人都有十分複雜的恨意,但這兩人經歷本就十分悲苦,叫他歡喜,所以他不欲過多插手。

  他只需要置身事外看一場戲,看連家那個繼承人的妻子,如何身懷有孕紅杏出牆,愛上一個江湖浪子大盜,看蕭十一郎和連|城璧,如何為一個女人如何水火不容,如何刀劍相向,如何你死我活。

  看著這三人如何日日活著都感到痛苦,他該多快活?然後,再由他親手終結這一切。

  可眼下計畫進行到一半,卻被另一個女人破壞掉了……那個姓花的美人兒,竟能讓連|城璧為她推掉與沈家的婚約,究竟是哪裡來的變數?

  逍遙侯細細思索。他膽子極小,卻因武功和重生對一切盡在掌控,頗為自負,他這時也漸漸想到花天珠第一次出現的時機——那一日,他重生後才聯合起來的盟友,突然在杭州城外對連|城璧出手,促使連|城璧在密林中停留,這才有了後來,他帶著那花姑娘一起出現。

  可以說,若非因為他聯合了上輩子不曾出現的盟友,這姓花的女人本不該出現……下屬前來稟報時,曾言道,在沈家宴會中這花美人兒看似大病未愈,且此前也曾去尋關中飛大夫求醫。

  想來上輩子裡,沒有盟友一方的一系列刺殺手段,連|城璧未能在密林停留,那花姑娘後來就算走出了密林,總歸沒能遇到連|城璧,也找不到飛大夫,因而該是病死在何處了。

  可惜了……上輩子就這樣默默無聞的死掉了,聽說是個與沈璧君不逞多讓的美人兒呢,他還沒試過是何等滋味,逍遙侯這時露出一個說不出什麼味道的笑容。

  「你說,這天下間最好玩的事情,會不會再發生第二次?」逍遙侯笑容更深了,既要護送人去關中,又寧肯得罪世交沈家也要娶的女人,總歸是放在心上的,這位連家繼承人,比上輩子可要不理智得多了。

  倘若真正陷了進去,才是好玩了。

  想想看,若是江湖第一美人從沈璧君變成這位無垢山莊的花姑娘,蕭十一郎又夜探無垢山莊中瞧見這位大美人兒,會不會將上一世重演呢?

  逍遙侯眼中越發的亮了,只覺得別人越不痛快他就越興奮,此刻身體更忍不住激動的動彈幾下。

  只是他仍然還是躺著的,他的身體依然裹在錦被中,仿佛這樣就可以遮掩他畸形的身體。片刻後,逍遙侯凝視著小公子的眼睛,露出滿意和讚賞之意,「你做的不錯,去休息吧。」

  「是。」

  對小公子,逍遙侯還是利用居多的,上輩子這女人被他控制在手裡,無論嘴上說的有多忠心和愛慕,說實話,他都不太相信。不過,在夢境的記憶裡,她似乎真的不曾背叛過自己。也因此,看在她十分知趣的份上,他重生以來,也難得對她放任幾分。

  逍遙侯舒心的笑著,不過,也只有這幾分了。

  「少主人。」

  小公子心中戰戰兢兢移步而出,在門外便遇上緩步而來的一個長相甜美的少女,見她在此微微一驚,連忙恭敬喊道。

  「你怎在此?可是主人有事找你?」

  那少女低首道:「是。」

  「那便去吧,你許記住,為主人好好做事,主人不會虧待于你。」

  她揮揮手,眼中冷光瞧著這人對她再次行禮,心知是逍遙侯另有要事吩咐,也不知那人方才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十分瘋狂,之前嘴上又曾提到過花姑娘和無垢山莊,仿佛已有不少決斷。

  可惜此事是吩咐旁人來做,若是交給她動手,起碼還能分析逍遙忽的意圖,要知無垢山莊現今可是和她在同一條船上,沒有了連莊主一起對抗逍遙侯,她不可能獨自一人逃脫這裡的掌控。

  逍遙侯要對付無垢山莊,若後者失敗,基本等同於一個巨浪將她解脫的可能盡數沖毀。

  她心中略有些急躁,只能將今日和逍遙侯一番古裡古怪的話傳遞出去,寄希望於向來頗為神秘的連莊主,能憑藉隻言片語看出逍遙侯下一步的做法。

  雖然她也知道,這種可能性不大,不過在她想來,即使看不出,無垢山莊也能提前做好防禦。

  小公子在江湖上行事狠辣,卻也只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女,比不上逍遙侯老謀深算,連少主也曾考慮過這一點,所以兩人合作多年,自有足夠保密的消息傳遞方式……只是當紙條傳至連少主手中時,他唯獨盯著其中一行字,默念了一遍後,冷冷一笑,手中一道巧勁便將紙條震成碎末,隨手一揚。

  碎末撒了滿地。

  他心中念著:這天下間最好玩的事情,會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幾乎在看到這句話後,連少主便已全然探知到逍遙侯的想法,原本該順其自然發生的事被莫名破壞掉了,便還想著再創造一次悲劇嗎?

  只是這一次會發生又如何,不會發生又如何?

  自然與他沒甚麼干係。

  未過多久,沈家宴會之事在濟南城中悄悄傳播,不過一個月內,便已傳遍了坊間,江湖第一美人的名頭再次搖擺,去過沈家的女子中,有人說:沈姑娘確實極美,瞧著就不似凡間的,倘若沒有連莊主身邊那位,別人說她是第一我也是同意的。只是兩個人站在一處,誰更美一些,大家還是分得清的。

  這話傳的越發廣,幾乎某一夜之間,江湖上大街小巷都已知道,無垢山莊中連少主的未婚妻姓花,乃是天下少有的美人。直至後來無垢山莊有一護衛喝醉了酒,在外吐言說,莊中埋有三壇萬金不換的美酒,以數百種配料和藥材所釀,功效非凡。

  據說那三壇酒,每一壇都極為珍貴。且這世上從未有人喝過那般美酒。

  逍遙侯的勢力極大,類似的消息不知傳出幾條,除去無垢山莊中有美人美酒,還曾有人看到海上運來一匹皮色華貴的胭脂馬,直達姑蘇。

  姑蘇城中風雲湧動,連少主仿佛對這消息充耳不聞,他雖對逍遙侯的謀劃十分反感,卻也不知為何,並不曾放手去管。


第二十三章

  無垢山莊的名頭本身極為響亮,這一次更是沖出江南,在關中之地也流傳開來,這一次流傳的不是無垢山莊做了多少善事,而是莊中的美人、從未有人嘗過的美酒以及難得一見的寶馬。

  關中向來多大盜,黑道上更有十三幫強盜,刀口舔命的人雖然也會惜命,但更多人從來不在意明天如何過,那美人美酒和寶馬,叫他們心中難免升起一股火焰。

  只是基本上聽過無垢山莊名字的,都知其莊主武功了得,本身便是頂尖的一流高手,真要闖進姑蘇城中偷竊或強搶,真是不知死字怎麼寫,興許第二日就要被刺個洞穿,尤其是姑蘇太遠,這也打消了大部分人的心思。

  但同樣也有那麼幾個人,一路從關中出發,不計日夜策馬兼程,估計再過不久便能抵達姑蘇,連莊主的名聲雖盛,但關中太遠,聽到的都跟說書一樣,這種道聼塗説來的東西,往往不會太有震懾力。

  花天珠這幾日外出時,總感覺盯梢山莊的人越發的多了,只山莊附近的便有不少,更不必說整個姑蘇城中,這讓她十分憂慮,總認為這是監察司要出手的徵兆,只是百花釀還未投入生產,山莊與瓊都的貴人也無一聯繫,這個時候若是監察司再來,只能靠硬拼。

  她心中寄希望於那穿過一道旨意的天子,盼著連少主在其眼中十分有特殊性,能願再次抬一抬手,壓住監察司的動靜。

  畢竟江湖勢力再大,也是不可能同國家相比的,真正硬拼,或者連少主等人會無性命之憂,但無垢山莊整個勢力卻要損失慘重。

  她還從沒有這樣愁過。

  小姑娘坐在房中的繩索上晃了晃,望瞭望桌上瑩瑩的燈檯,一時間竟有些與連少主感同身受,她不過來了數月,便已覺得此處江湖太過複雜,甚至有些事情打的你措手不及,可連少主自小沒有長輩守護,生活在這種環境,竟早已習以為常。

  尤其是,這兩日一到夜裡,頭頂上時不時響過一串輕巧的腳步聲,有的重些被抓了,有的……或許確實步伐輕巧了,比貓兒還要小心翼翼,卻也不知運氣是否一向這樣不好,偏偏犯到她頭頂上來,叫她這種天生耳目聰慧之人,想不發現都難。

  小姑娘深深歎了口氣,這一聲歎息並沒有被她刻意壓制,十分平常,因而但凡有些內力的人,也容易聽得到。

  那屋頂上的人頓時腳步一停,大約十分小心謹慎,這一停頓之下,似乎微微躬下身子,在隔著房瓦附耳傾聽,整個人如幽夜中的精靈一般靈敏的遁在夜色中,只聽到一陣風吹嫩葉的莎莎聲。

  花天珠從半空中的繩上躍下,一雙手已輕輕推開雕著精緻花紋的房門,她身上是一件淡青色的衣裙,又身姿苗條,走在夜風中格外好看。

  山莊中裁衣服的婆婆總覺得年輕小姑娘穿白色太過素淨,喜歡給她做些亮色的衣服,婆婆待她特別好,她心中看的清楚,雖偶爾也會習慣性的穿著白色,卻也將鵝黃、淡青的顏色換著穿了,也叫婆婆開心些。

  只是她不推門還好,一走出來,那屋頂上的人身體一僵、更如頭上貼了刀般橫著趴在瓦片上,似乎很少遇到這種情況,屋頂上的人明顯動作有些慌亂,不過好在輕功不錯,沒有弄出聲響來,那人像是頗為自得,松了口氣,又靈巧的微微移動了兩步。

  聽在花天珠耳中便是瓦片和衣服的摩擦聲一陣響,她走出四五步,只覺得這般繼續裝作聽不見,只怕有些像耍人了,她只能轉過身來望著那黑影道:「姑娘。」

  體態輕盈,身材纖細,動作更是像極了女子,此刻雖借著夜色趴伏在屋頂上,在花天珠眼中卻十分清晰,還能看得清那雙保養得宜的女子的手。不是姑娘又是什麼。

  那人仿佛僵住了,更是一動不動,大約還猜測花天珠叫的是不是自己?

  「不必看了,此處只有你我兩人,那房頂雖黑了些,我卻並非看不到的。」花天珠心中是十分好奇的,這兩日來夜訪山莊的,基本都是男子,今日卻能叫她遇上一位姑娘,尤其是從這姑娘露出的雙手可見,對方家境並不貧困,怎會跑來無垢山莊做賊?

  只是她話音一落,那房頂上便倏地躍起一道黑影,霎時間夜空中便有三點銀光飛刺而來,兩人無甚麼深仇大院,這銀針並非沖著死穴而來,卻也十分厲害,若是被制住,沒有三四個時辰不得解。然而或許那黑衣女子也想不到,自己這成名已久的「暗青子」,此時竟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都已對付不了。

  那淡青色一群的小姑娘眉心一蹙,神色微微凝重了些,只將右手衣袖朝上一卷,便已將三根銀針卷落地面——銀針發出十分細小的清脆響聲。

  這一招似乎也惹怒了對方,小姑娘足尖踏在門前的石板,旋身一躍平地而起。她動作已經夠快,手中更是揚起一截青色的綢緞,那頂端滴溜溜旋轉的小球鏗地一聲擊打在黑衣女子肩下半寸,正好打在一處穴位邊上,麻得黑衣人眼前一白,幾乎要腳下一軟滾下地面。

  花天珠習慣性的以青綢將人包裹成一團,望著面罩已掉落的黑衣女子,發現對方其實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這就讓她越發想不通了。

  「你銀針使得極好,武功也不差,想來並不缺衣少食,來山莊所為何事?」

  「小妹子是何人?」黑衣女子並不答她的話,只問了一句,興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反抗不得,聲音更放柔了許多,「你這身武功可真不得了。」

  她這般問道,忽然面色一變,又幽幽道:「莫非妹子便是連莊主那未婚妻了?是了,我在坊中便聽聞,連莊主那未婚妻,喜穿一件白衣,身披白色披風,沈家宴會上顯露的武功更是善以白綢制人,我只當綢緞是白的,未想也有青的……」

  花天珠不好回應,好像自沈家回來,全江湖的人都已將自己預定成連少主的未婚妻,她心想幸好自己是要走的,若換了旁人,日後真是要有嘴都說不清了,連少主讓她做這個人選,果然是深思熟慮過的。她自覺連莊主的好人度又上了一個檔次,見黑衣女子也不肯說出目的,便緩緩說:「你夜探山莊,總不會是什麼好意,我會將你交給管家。」

  黑衣女子本在仔細打量她,一個十分美豔的女人,再見到另外一個優秀的美人時,總會忍不住比對一番,只是她自覺自己十分魅力,卻不免在心中感歎,這小姑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竟是容貌氣質無一不精美,已然清麗到這種地步,也難怪江湖中總傳言連莊主如何心中喜愛這位未婚妻了。

  這時見她這般說,看來是要將自己當做小賊處理了,不由扭頭看著院外某一處,仿佛那裡本該有個人一般,黑衣女子氣道:「我知道你必會跟著,怎還不來救我?」

  她裹在青綢中,臉上有些羞紅,叫一個十五歲的姑娘逼到這種地步十分難為情。她活了將近三十歲,竟難得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你不叫還好,一叫我也暴露出來,這下救不了你可怎麼好?」男聲響在院中,不過片刻,牆頭上便站了另一個黑衣人,只是沒帶面罩。看身形男人十分挺拔,氣息也格外悍勇,他眉眼很濃,臉上也留著濃密的鬍子,只一雙眼睛微微笑意,看起來十分灑脫野性。

  「這倒不會,你原先坐在第三個屋頂上捧著葫蘆喝酒,我出門便瞧見了,只是見你一動不動只會喝酒,不像來做壞事的,便不再管你。」花天珠將黑衣女子點了穴放在身後,「只是你要帶走她,卻不行啦。」

  黑衣男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明亮,他以為像這樣小的世家姑娘,遇到黑衣人會高聲喊了人來,沒想到這一位行事倒有些江湖人的感覺,確實十分有趣,他低聲笑了笑,這時候自然不敢放開聲音說話,畢竟無垢山莊的高手太多了,「我若打不過你,自然救不走她了,只是你這樣身手厲害女孩子,還真是少見。」

  兩人一人站在牆上,一人立在院中,隔著一段空氣對峙的樣子,竟可成畫,只因那黑衣男子野性氣息太重,太過濃烈,而院中女孩微微稚嫩,卻清麗雅致,如此衝突的風格,畫面卻意外的和諧……並讓觀看之人心覺十分刺目!

  連少主不知何時早已站在客房的院外,他身後空無一人,眼中冷漠地望向牆頭的黑衣人,接著越過他,輕輕地看了眼院中的小姑娘。

  逍遙侯想看一看,還會不會發生前世的事,他……大概也是想看一看的,至於希望,他放任消息引來風四娘和蕭十一郎的時候,也不知希望自己最終看到什麼。

  但是還不等事情發生,知道蕭十一郎已進了山莊,他竟不知作何想法,靜靜來到這院中,靜靜望著眼前這一幕。

  他心中並不如便面上這樣平靜,而是微微翻湧著,越湧越瘋狂。

  這時他突然想立即殺了牆上那一人!

  也許一切,不該發生的,都將結束。

  從未如此之想。


第二十四章

  蕭十一郎抵達姑蘇之前,便已聽說過無垢山莊中這位姑娘,他眼中雖有笑意,心中卻十二分的認真,作為一個能從馬車夫的兒子,混到如今可以將關中黑道十三幫的總瓢把子花平都敗於刀下的人,他總不會無知到連危險都判斷不出。

  眼前的青衣女子,使得手段聞所未聞,身手更是不在花平之下,甚至天賦異凜到能隔著三個屋頂,在茫茫夜色中看清他的蹤跡,若為敵人,則必為勁敵。

  按理說,這人抓了風四娘,說是敵人也不錯,不過蕭十一郎卻也能從對方眼中看出,她並未有傷人之心。但他依然有種危險的直覺。

  這種恐怖的直覺曾救過他許多條命,每一次當他險之又險的避過必殺之局時,他便告訴自己,不可小瞧這份直覺,於是這一次的直覺,同樣叫他遲疑了。他拔起身體高高站在牆頭,夜風吹動他的黑衣,叫他愈發肯定起那股危險的氣息……不是錯覺!

  所以他一動未動,並不打算率先出手,只遙遙的隔著院落與被裹成一團青繭的風四娘對視一眼,隨後若有所思的看向花天珠。

  只是他越這樣做,那危機仿佛越發來臨,猶如一把尖刀已逼近後背,蕭十一郎喉嚨震動一下,濃密的鬍子底下忽然苦笑一聲。

  他有些後悔自己為何沒能在無垢山莊外,便將風四娘攔住。這個武林第一世家究竟有何種底蘊,他們都沒能摸清,卻也敢連夜來此在人家地盤上動土……還真是在關中待的時間太長了,養出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

  「姑娘,你將她交給我,我們便即刻離去,絕不再踏入此地。」蕭十一郎刀柄已入手防範著暗處的危機,眼下對著花天珠,最終還是沒有動手搶奪。

  花天珠聽後思索過一番,有幾分意動,卻在片刻後皺了下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她搖了搖頭道:「她偷入山莊,到處踩點,顯然別有目的。我先叫管家問她幾句話,再放她走。」

  「沒甚麼好問的,全天下都知你那連莊主手中的好東西!如今的姑蘇城,想要連夜摸進山莊的人沒有一百也總有五十,沒闖進來只是還在觀望罷了!」裹在青繭中的風四娘語氣中十分不屑,她說的都是實話,並且實際上在外觀望的人,不在少數。有些甚至摸索了半個月還不敢闖進山莊一步,簡直膽小如鼠!

  莫非這無垢山莊還是什麼龍潭虎穴不成?若非她今日踏錯了屋頂,胭脂寶馬雖是難說,但傳言中的三壇美酒,必定早早到了她手中。

  這般想著,風四娘稍微失落了一下,越發覺得是今日運氣不怎麼好,撞上了硬茬子,誰能想到這麼一個小姑娘,出手如此乾淨俐落,若她當時是在一旁看著,怕也要在心中狠狠地道生好。

  只可惜她是被抓的那個,心情就格外一般了。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風四娘這人,她若非另有目的,大多數氣急的時候,說話都十分直接,一句「你那連莊主」,成功的將花天珠的思緒尷尬的卡在此地,一時不知該如何辯解,甚至都忘了問她和姑蘇城外的那些人,到底覬覦莊主的何物。

  蕭十一郎也沉默的看著院中兩人,他手中微微一動,打算將握在手中的刀柄抽出,說的越多越有可能驚動山莊內的高手,他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將青綢割斷,帶著風四娘逃之夭夭,否則再拖延下去更走不了。只是他手中剛用了些力氣,一股冷極刺骨的寒意從背心處襲來,將他駭的寒毛直豎!

  無數次救他脫離險境的直覺再次挽救了他一命!

  他耳中尚未聽到絲毫聲響,手腕便已飛快一個轉動,長刀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回護在身後,只聽得「叮」的一聲脆響,在這寂靜的夜空中確實放大了無數倍!

  蕭十一郎這時腰背猛地一弓,腳下使力整個身體在長刀的守護下如陀螺般轉了一圈,他做這個動作之時乃是千鈞一髮之際,幾乎要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不過短短一瞬的時間,他身上已起了一層冷汗。他這才看清身後的那一柄踏月而來的長劍,和那一個雙眼睛冷漠的望著他、其中仿佛包含著世間最為複雜的情緒,又仿佛只淩厲如實質殺意的……執劍之人。

  「你是此地主人……連莊主?」他喉中十分乾燥,簡直要發不出聲,蕭十一郎聽過無垢山莊,聽過江湖六君子的連莊主,卻不曾見過對方的畫像,但正如飛大夫那友人所言,有一種人,你見他第一眼,就足以認得出來。

  「你方才刀雖未出,意已先動,我不可能容你出手。」連少主半張臉氤氳在月色中,眼中驀然黑了下來,他自然認得蕭十一郎,化成灰也認得,這六年來,每當從夢中醒來時,他就在曾想過。

  若說夢中層有人十分對不起他,蕭十一郎一人便占了七成,好像本該是他的、屬於他的人或者東西,最終都會被這個男人搶走。

  每一次都是。

  他這次本不該出現,但他下意識走到這裡時,突然意識到他如今正在坐以待斃,為何要放任蕭十一郎來挖他的牆角?既然花天珠如今在全天下人眼中就是他的未婚妻子,那麼便是假的,這間院子,也決不能容許蕭十一郎踏入一分一毫!

  「我無意傷人,只想救人。」蕭十一郎心中無奈,他真的沒料到連莊主對這院中的女子這般在意,只是稍微感應到他出刀的心意,便已無法容忍的出手。

  只是他也十分冤枉,出刀的時候便沒想過要和那女子動手,只是想砍斷綢緞罷了,可惜刀已被攔住,出刀的軌跡更無從說起,真正的解釋有嘴也說不清。

  連少主不為所動,他武功本就十分高強,又修習了天山六陽掌,內力深厚,用起劍招來更是神鬼莫測。

  蕭十一郎平生見多了人,也打多了架,卻從沒遇到這樣無理的感覺,他手中刀勢不緩,心頭也一口氣支撐著氣勢不凡,卻仿佛招式都落在了空處,仿佛那是一座大山,而他無法撼動。

  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越發強烈,兩人從牆頭躍至樹梢,定格在當前一招之下,連少主不疾不徐的將劍尖指在蕭十一郎胸口,隨意點了他的穴道,便叫了莊內的護衛來將他和風四娘帶走。

  「我看那女子說的不像假話。」花天珠見他接手,便放下心來,「只是如今大批江湖人士總想來無垢山莊一探究竟,此時太過怪異,莫非是有人故意作亂?」

  連少主心中想,想要作亂是真的,逍遙侯自然不會希望他好過,不過倘若要深究,他在其中也是出了一份力,畢竟胭脂馬能進莊,也是他受意的。

  「無妨。他們是想來搶你的酒,我會保護好它。」連少主微微一笑。

  小姑娘愣了下,不明白到底什麼酒需要這樣興師動眾,引得山莊總有人來光顧,但從連少主的話中,卻也不難猜出……「百花釀?」

  不過很快她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莊主已決定要實行計畫了?」先將三壇百花釀的價值抬高,再送往瓊都聯絡貴人,確實比方才酒窖中生產要好得多。

  連少主又笑了笑,似乎是在預設,忽然轉了話題道:「方才那持刀大漢,你覺得如何?」

  「我見他雖滿面鬍鬚,聲音卻最多是青年之人,有這一身武功十分不凡。」花天珠想了想,十分認真地替連少主考慮,「這人雖夜探山莊,卻在此不曾偷盜,也肯為救人挺身而出,想必性情已定,再壞也壞不到哪去,往後或許還能和莊主做個朋友。」

  朋友?這個詞連少主幾乎想也未想過,他能忍住不殺了此人都算好的,連少主搖了搖頭道:「他名為蕭十一郎,前些日子戰敗了花平,是如今關中黑道十三幫的總瓢把子,此前也是十分有名的大盜。此人十分招女子喜歡,想來是個風流浪子……你莫要和他太過接近。」

  他說的也都是真的,在關中誰不知風四娘對蕭十一郎的情誼?況且他更是知道,日後除了風四娘,將還有不少女子,對蕭十一郎十分喜歡。

  見到小姑娘正懵懂的點點頭,連少主瞧著心中便十分舒暢,眼中多了幾分笑意,「明日可否和我去附近走一走?」

  花天珠從他表情中看出幾分意味,認為這份邀請十分不同尋常,她抬起頭,同他認真地對視一眼,也放鬆的笑了笑,「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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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無垢山莊外便是諾大的姑蘇城,花天珠在山莊已久,對連少主的話大約有幾分判斷。顯然不可能認為這一句去附近走一走,只是去逛一逛姑蘇城,一定還有其他用意。當她琢磨出這番意思,與連少主相視一笑時,準確看出對方眼中的欣賞。

  仿佛從這一刻目的達成一致,兩人各自分開,院子裡再次恢復平靜。

  花天珠重新躺在繩索上閉目養神,從最近日子的突發事件,和連少主今晚言中有意的表現來看,她越覺得這山莊中風雨欲來,某種緊迫感從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她也十分佩服,即使已知招惹了不可力敵的大勢力,連少主也一直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掌手中。

  想到管家先前含淚說著少主小時候失了雙親,自小便十分孤獨,也不知他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到底是如何磨練出這份心智的……

  管家將身穿夜行衣的一男一女拴在一顆木樁上,這木樁根部連著地面,並不算寬,相反兩掌足以合抱,生前也只是一顆小樹,在莊中護衛想來,用此木樁來綁住兩個人,已經足夠了。

  但管家心中並不這樣認為,若非少主特意交代他如此,顯然要故意放他們走,此刻這兩個夜行人必定已進了暗房審訊。他以往隨著少主見過太多江湖人士,知道許多人頗有手段,想要從木樁脫困,簡直不比吃飯喝水要難,有時候連當街賣把戲的都能做到。

  蕭十一郎和風四娘背靠背熬過了一夜,天還未亮的時候,看守的護衛總算走出了房間,神色中似乎有些昏昏欲睡,大抵是要換班去。

  蕭十一郎這時禁閉的雙眼立式睜開,肩膀撞了撞風四娘,讓她清醒片刻,接著便挪了幾下身子,露出一雙被綁在身後的手掌。

  他昨晚那樣快的輸在連莊主手中,甚至毫無還手之力,不排除連莊主的武功確實出眾,名不虛傳,但同樣的,他實際也只拿出了一部分本事。畢竟他真正厲害的不是用刀,而是身上的這一雙鐵掌。那連莊主出劍不凡,劍尖幾乎要刺在胸口的時候,蕭十一郎確實有過幾分茫然了,他習武多年,更是生死險地不知經歷過多少,從沒遇到過這樣不容對抗的感覺。

  好像對方站在極高極遠的地方,在淡漠的俯視他,翻手便可掌控他的命運,這感覺一部分來自于對方的身手,一部分來自對方的眼神。

  不過經過一夜的思考,蕭十一郎總算沒能被打滅掉自信,他突然想起寒暑苦練武功的時候,他更相信自己在這雙掌上的功夫,對方必定勝不過他。

  「他走了,我們也該走了。」蕭十一郎小聲說道,他的雙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叫風四娘都看的怔住,一時覺得這人簡直像家和大山一樣,讓她一旦回頭就可以依靠,她此前便想著,這一次若是走不了,能和這小子在一塊,也是沒甚麼的……這時她微微收起思緒,輕聲說:「都聽你的。」

  「你說怎麼走?」她問。

  「就是這樣……」蕭十一郎心中低吼一聲,捆綁在一起的雙掌重重拍向木樁,他從指縫和虎口處砰地向外爆出一片木屑,緊接著,木樁發出「哢」的一道響聲,竟這樣被劈做了兩斷,無法支撐的倒下,咕嚕嚕滾在地面,那綁在二人身上的繩子也跟著松垮的掉了下來。

  「走!」

  蕭十一郎低吼一聲,猛地扯開身上的繩子,抓緊同樣解脫出的風四娘的手臂,輕功一起便破窗而出,竟遙遙的往山莊外疾馳而去。這時候,遠遠地,他突然心有所動,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地平線雖有些微光天色卻還昏暗著,那後院中的某一處,仿佛正有人看著他逃逸的動作,看著他馬上就要越過山莊的牆頭。

  「他……」蕭十一郎看清那道人影,自然也認得出這人是什麼身份,可正是如此,他才微微皺起眉,濃密的鬍鬚下依然是一張冷靜沉思的臉。

  「他昨晚的劍勢極為淩厲,更像對我起了殺機,為何今日又要放我們走?」他想做什麼?或者真如坊間所言,這位無垢山莊的連莊主總做好事,且心中良善,見了闖入家中的盜賊,也只是想單純的關他一夜作為教訓?

  那昨晚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的,某種極為危險的殺意,莫非是錯覺?

  蕭十一郎越想身上越冷,他突然覺得世人對連少主的分析太過淺顯,這種人實際十分可怕,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他要做什麼,你就仿佛,永遠在他掌控之中。

  連少主立在院中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手中用勁一揮,長劍劃過一道冷光刺破空氣,瞬間插入屋內的劍鞘中,發出一陣精鐵摩擦的聲音。

  「少主。」僕人遞上一條布巾。

  他接過布巾,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對蕭十一郎的離開並不在意,若非他示意,對方絕無可能這麼快脫身。

  他是曾想殺了他,卻又覺得,不如留著他。因為他倒要瞧一瞧,沒有無垢山莊的阻礙,他和沈璧君還能否有那樣不得了的感情,雖然這兩人將會如何於他來說並不重要。

  這時他已不在意蕭十一郎,昨晚一戰他就發現了,缺了後來割鹿刀地神兵利器之鋒芒,蕭十一郎就算練得一手鐵掌和鐵身,也猶如拔了牙的老虎。況且,即使就算對方以後得了沈家的割鹿刀,他也不會敗於其手下。

  他已有了更好的。

  「割鹿……刀嗎?」連少主微微一笑,他眼中露出奇異的神色,此時他袖中的手已觸到那緊緊貼在皮膚上的冰涼短劍,同上古傳承下來的這柄碧血照丹青相比,割鹿刀於他來說,也不算什麼了。

  這一天,姑蘇城中誰都能看見,往日連人影都見不到的連少主,竟陪同未婚妻走在無垢山莊外的大街上,人行如織,花天珠不是頭一次走過這條大街,卻發現依然有以往不曾察覺的妙處,比如東頭那處狹窄巷子裡、連個門牌都沒有的人家,居然是一家豌豆黃店,並且每日只做三十份。

  顯然這家只在小範圍傳揚的店已頗有口碑,來預定的人更都是姑蘇城中頗有身份之人的僕從。豌豆黃口味十分獨特,比之花天珠的手藝也無不及之處,她隱隱嗅得出這豌豆黃十分駁雜的用料,分析之下竟發現對方一連用了三十種食材,一時有些躍躍,十分想知道店家如何融合進去的。

  這次回去,定要鑽研一番,小姑娘心中想,說到遺憾,除了現在還無法回家,倒也還有一樁,她和師父那一日本打算去吃苦瓜大師的素齋,可惜還沒能到地方,她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只怕這次就算回去,也趕不上苦瓜大師的素齋了。

  小姑娘神色有些失落,連少主看出她興致落了下來,便不再帶著她亂跑,反而到了一間茶舍。

  兩人就近而坐,茶舍內便走出一少年,煮好了差,分別倒進差碗裡,花天珠道了聲謝伸手接過,剛放在唇邊,鼻間便嗅到一股十分淡的異味。

  小姑娘心中一愣,茶碗停在嘴邊,眼睛已不由自主的看向連少主,並對他微微示意,連少主點了點頭,隨後便面色淡然的飲下一口。

  「我已知道。」連少主笑了笑。

  「喝吧。」那煮茶的少年也笑了笑,眼中並無惡意,反而花天珠看過去的時候,覺得這少年的眼神,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她也嘗了一口茶水,將異味壓在喉中咽了下去,她猜得出連少主今日提出外出,必會有所動作,莫非正在是這茶舍中?只是這樣想了幾個年頭,她便昏迷過去。

  她一直都記得,當日在沈家莊時,連少主對徐青藤說,他這世上最為相信的,也就是她了,那麼此刻,她也同樣不曾有一份懷疑。

  她心中十分相信連莊主,這個人,總歸不會害了她的。

  茶社中只有兩個人還清醒著。

  那煮茶少年望著暈倒的姑娘,眼中驚異連連,「她就這麼喝了?問也不問就喝了?」

  連少主也望著花天珠,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脈搏,眼中再一次出現複雜的神色,「是。」

  「她竟這樣信你?」少年心中震驚,口中嘖了一聲,眼中帶著幾分奇異的神色,不可思議說:「我沒想到你這樣的人……我是說,我沒想到,你們莫非真是那樣的關係?所以她才毫不猶豫?」

  自然關係是假的,可她的不曾猶豫也是真。他原本並沒想過要在此試驗她會如何,準確的說,他們這時候是朋友,再往後就不會再有交集,他既沒有付出多少,也不可能讓別人為他不顧安危做甚麼。

  他開始是這樣想的。

  結果卻有些出乎意料。

  連少主沉默片刻,未發現原本十分緊凝的眉宇,此時已變得十分柔和起來。他眼中依然看向少年,忽然淡淡道:「關你何事。」

  少年掃過他比前一刻還要愉悅的面色,心中十分不忿,驀地冷笑一聲——不說又如何?到底是不是,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第二十六章

  少年和連少主之間,雖是合作關係,卻基本上相看兩相厭,畢竟都是善於謀略和偽裝,且不拘手段之人,實質上心狠的程度差不多。真的沒什麼可互相欣賞的。

  這少年正是逍遙侯的手下小公子,此刻他能到無垢山莊,也正是為了完成逍遙侯的任務而來。小公子和連少主兩邊一合計,決意假裝中計,便定這茶舍中部署一番。甚至為防計策實施太過審理,引起逍遙侯的懷疑,連少主又拖延過幾日才來,總算至今都未出過意外。

  一輛馬車停在茶舍後院的門外,小公子將花天珠抱上馬車,接著又肩扛著在外人看來似乎已失了力氣的連莊主,準備將他扶進馬車。

  「你為何不在她茶中放入解藥?」即將後門時,連少主開口這樣問道。他雖在數年前便已找到小公子,兩人卻各有懷疑,並不肯盡信於人,磕磕絆絆兩三年後才算勉強合作過一回,但直至現在,連少主也不會給他太多信任。

  所以那茶中的解藥,他早已要來一份驗證過後,才提前服下。今日他只以為茶中就算有異,也應放入瞭解藥,畢竟茶水對他已無用,所以接到花天珠提醒時並未多想,並十分放心的讓小姑娘喝下。

  但方才給對方把脈時,他才發現,那茶中是沒有解藥的。

  這也是小公子說到「她竟如此信你」後,連少主心中微微一滯的原因。

  「忘了。」小公子神色桀驁,似乎半點不覺得這樣任性的做法有何不對。她只是想看一看,這位連莊主的未婚妻會如何選擇,尤其是,那裡面加的不是簡單的迷藥,而算是一種慢性毒|藥。不過雖然是慢性,但喝第一次的時候也會全身麻痹,虛弱,乃至昏迷過去。

  她知道對方嗅覺靈敏,在沈家時,便能聞到徐姑娘下的千金散,換了異味更重的,自然更容易聞得出。

  「給她服下,毒自然可解。」自己充作苦力駕著馬車,小公子嘴角一撇,隱秘地將一瓶解藥扔進車廂。她下了毒,卻並無害人之心,尤其是連莊主的人。她行事無法無天,卻還沒那個膽子。

  何況她覺得,花姑娘比連莊主順眼多了。小公子心中冷哼,那連莊主和他一般無二,顯然也並非好人,說不定朋友都能利用個夠,這女人莫非是傻的嗎?

  喜歡……這種人?

  馬車在外瞧著其貌不揚,內部卻十分精緻,鑲有珠寶掛飾,身下還鋪著一層昂貴的皮毛墊,隨意一輛馬車也是這般情況,可見逍遙侯暗中積聚的財富,半點不下於江湖世家。

  連少主手中接過解藥,將藥丸給小姑娘服下,對方十分疲憊的躺在軟墊之上,眉心也微微皺起。想來喝了那碗茶後,睡得並不舒服。

  他拇指抵著她下頜,促使她微微張開嘴,隨後將藥丸喂入進去。幸好那藥丸入口即化,倒省了喂水的功夫。只是他手指離開時,對方柔軟的唇蹭在他掌心,這一刻好像格外脆弱。

  他收回手。

  不再留意這份心軟,窗外車簾撩動,連少主也不再繼續端坐,如花天珠一般躺倒馬車中,只是這馬車在路上顛了一下,叫他又瞧見小姑娘的手指在馬車壁上磕了一下,再一望去,那一段指骨的皮膚已經微微泛紅了。

  連少主沉默盯視她好一會兒,也不知多久,那小姑娘又被磕了一下,他雙唇微抿,伸出手臂將對方扯了來,困在身旁,柔軟的衣料相互交纏,隨著馬車震顫。連少主睜眼看著車頂,才漸漸閉上眼。

  他靜靜聽著,窗外是呼呼作響的風聲,遊人如織,隨後又下了點雨,軲轆滾動在土地,發出草葉被壓斷的聲音。

  「是帶來了嗎。」有人說。

  接著是小公子的聲音,「當然。」

  「我也來看看。」那人似乎有些懷疑,揚起車簾,望了一眼馬車中的男女,似乎多看了一眼連少主的樣子,確認之後,接著轉向一車廂內的另一人,「莫非那一位,便是他恩愛非常的未婚妻了?」

  花天珠醒來時,發現正睡在一張懸掛流蘇錦賬的柔軟大床,身上的衣服也換做了精緻的絲袍,只是涼森森的質地讓她覺得有些發冷。

  她目光掃過金絲縷的流速,快速經過同樣有所裝飾的房頂,以及價值千金的明珠、寶石裝點的燈檯,這些物件或許真的價值昂貴,看來花天珠眼中卻並不驚奇,連眼神都沒變過。只是當她目光停在桌前那道熟悉的背影時,頓了頓,終於放鬆下來,甚至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

  那人仿佛也感覺到她的呼吸已變,轉過身來,目光不曾向下,只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你醒了?」

  小姑娘點點頭,向下望了一眼,卻發現沒有鞋子,她遲疑了一下,似乎在心底進行了一場激烈的鬥爭,最終還是赤足踩在厚而軟的波斯氈上,好在絲袍長長的遮住了雪色的腳踝,剩下的皮膚沒入大氈之中,藏了起來。

  「莊主,這是何處?」

  連少主神色溫和,對她笑了笑,「我正在等,有人來告訴我。」

  他的話音未落,那門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或許這腳步聲真的十分輕巧,但不論對於花天珠,還是連少主,都聽得十分清楚。

  來人一身純白絲袍,面無妝點,顯得格外脫俗,但從長相來看,也令人覺得十分柔媚,這人自稱素素,稱她主人為天公子。並仿佛不曾考慮過兩人的智商,提及兩人為何在此時,竟說是自一輛馬車中救出。

  不說花天珠本身便知道茶舍中的問題,就算她不知道,此時也不會太相信對方的說辭,這種質疑在對方沏好兩杯茶後,達到了極點。

  茶中有藥。

  她也覺得神奇,好像她這幾次但凡被下藥,都是在茶水裡,沒有一次例外,只是這一次顯然不必再喝下,連少主手中一抖,他手中那碗茶水便成線狀沖入素素口中,似乎沒能料到這一點,素素愣了一下,還未有所反應,接著被花天珠拍在脖頸處,一掌拍在穴道暈了過去。

  「那天公子,可是莊主要找的人?」花天珠這時問道。

  「不錯。」連少主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兩人一路穿過九曲回廊,連少主停在一處牆壁打出一記掌力,那牆壁轟然崩塌,露出另一處設計十分精妙的莊園。他仿佛曾來過此地一般,又走過幾條路,終於推開一間暗室的門。

  逍遙侯身材畸形行動不便,卻十分會藏,若不能確定他在何處,根本找不到對方,連少主雖有記憶,卻也怕逍遙侯能逃脫,只得以身為餌,將他吸引過來。

  這間暗室裡果然有道人影,花天珠看得清這人的長相,也發現其身高格外的矮,好像整個身體都縮小了一倍。隨著門外的光線落在他身上,連少主也看清了對方的臉,徐徐道:「天公子?還是逍遙侯?聽說你要請我來做客?」

  「你是誰?你是連……城璧!」逍遙侯自然見過連少主的畫像,但他此刻大為震驚,他不知對方如何在短時間內找到這裡,還知道他另外的名字。

  「是我。」連少主微微一笑,「你好像對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很早之前就想找到你問一問,可你藏起來人就沒了,若非這一次你自己跳出來,我可能還是找不到。」

  逍遙侯渾身在發抖,他武功不弱,但這時候卻覺得四處都冷極了,眼前這個人一臉微笑說的這些事,都是他以非常隱晦的手段去做的,怎麼會被人發現?

  「你是怎麼知道的?」逍遙侯眼中充滿了奇異之色,他口中詢問著,心中已開始懷疑起身邊的背叛者。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你再不甘心,也無法改變被拋棄的命運。」連少主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戳中對方痛處。

  「你……」逍遙侯大驚失色,已經有些神色不穩,他原本是連家的兒子,就因為天生畸形,被親生父母拋棄。這是他的一塊心病,他以為知道此事的只有自己,只有死去的老莊主和夫人,和當年的老人,沒想到連|城璧也知道。

  連少主道:「你還特意聯絡了朝廷的勢力,可惜你不知,如果天子下令要保全一個人,可比一個天公子的命令,有用得多。」

  「不可能!」逍遙侯尖叫一聲,「天子怎麼會保全你……你們明明……莫非那傳言是真的?天子真的活不長了?所以他只能接受……」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十分輕,幾乎沒有半點聲音,說完他愣怔了一下,仿佛發現自己經營了許多年都在做無用功。

  情緒低沉過後,他突然注意到連少主話裡的意思,逍遙侯猛地反應過來,大聲一笑:「你在激我?是了!若非偶然我也不會知道,你會是什麼人!我不會告訴你!」

  連少主笑意消失了,「既然如此,你也沒有用處了。」


第二十七章

  逍遙侯突然尖聲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是逍遙侯,也是江湖中的隱藏勢力天宗之主,他都要忘了,多少年自己沒被人這樣威脅過了,因為他們都死了,逍遙侯臉色驀地沉下來,「你能找到這間屋子,是有幾分本事,可惜你太過自大,最終還是要死的。」

  他笑聲減緩,輕柔的說:「你既已知我的身份,那麼恐怕不曾猜到你們連家的武功,我學過,也見過,你怎麼能和我比較,不過——」這時他話音一轉,目光已落到花天珠身上,他眼神十分放肆,讓人瞧著非常難受,連少主將她擋在身後,逍遙侯又突然笑起來,「不錯,我身邊的美人多得很,卻難有及的上你的。」

  小姑娘已蹙起眉。

  「我聽說,你是他未婚妻子?這也好辦,我一向知道許多年輕夫婦會將對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所以在我這裡,我也只要別人最珍視的東西:你若為他犧牲,我便將他放了,他若肯為你犧牲,你也能得自由。」逍遙侯不疾不徐的道,接著他講了一個在同樣的地點,發生的同樣的故事,然後女人死了,男人得到自由。

  「你是不是瘋了?」花天珠心中好笑。

  「你不願為他放棄生命?」逍遙侯越發得意。

  「我只是覺得,我們要離開,不必經過你同意。」小姑娘微笑說:「若你當真十分厲害,大不了我二人拼死一戰,我心中也不會遺憾。」

  「倒也不必拼死一戰。」連少主緩緩說道,突然傾身而起,隔著半空對逍遙侯拍去一掌!如果換做一年前,他對上逍遙侯還無完全把握,畢竟他有未來的記憶,知道逍遙侯的武功路數,但逍遙侯同樣有記憶。他多出的幾年經歷,並不能給他多少優勢。

  不過一年後的今天已有所不同,他新得了一門至陽至剛的掌法,正好克制逍遙侯陰邪的功夫。逍遙侯或許以為他身上沒了劍便無法發揮實力,可事實並非如此。

  逍遙侯也仿佛發現了這一點,驚急之下對上的一掌,掌心仿佛被沸水燙到了一般,讓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實力雖高,膽子卻小的很,發現積分不脫後就要尋找逃跑路線,只是連少主的掌力十分密集,叫他抵擋的苦不堪言。他本不該如此不堪一擊,或許他練習的陰邪功夫致使內力格外深厚,可對於這類陽剛的掌法,基本是能避則避,並不願去正面對上。

  就好比陰濕之地的爬蟲,一見到陽光便開始驚慌,逍遙侯同樣是這種心態,他見連|城璧的武功與所得情報中嚴重不符,心裡就更亂了幾分,轉而朝著花天珠的方向拍出一道邪異的內力,打算從她這邊突破。

  只是他剛下決定出手,眼前便是一條絲質衣袖滑落,一抹綠光從其中閃現,好像連破空聲都沒能聽到,胸口外已多了一截劍柄,而另外半截短劍插在心臟,泛著令人驚恐的涼意。逍遙侯還保持著震驚的表情,暗室的門外傳來一點細微的腳步聲,正有一少年舉步而來。

  「主人!」

  花天珠看了看他,發現正是當時茶舍中的第三人,少年似乎才發現屋內的情況,悲痛欲絕的呼喊了句主人,臉色煞白起來,已握緊腰間瞬間出鞘的長劍,雙目赤紅的沖了過來。

  「好徒兒……快將他……」逍遙侯眼中又迸發出一股希望,正竭力要說出將眼前這姓連的殺掉,誰知劇情急轉而下!

  轉眼這希望就破滅了,因為少年的長劍不是向著連少主,而是抹在了他的脖頸上,從他喉骨處滑下了一道細痕,逍遙侯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死死地盯著少年,不甘心的就此沒了呼吸。

  「呼……」少年指尖顫抖著扔下長劍,身體慢慢滑落在地上,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大約也是嚇得狠了,也太過激動,心臟一直跳個不停,過了好一陣才從地上爬起來。他卻不敢離逍遙侯太近,那雙不肯閉目的眼睛給他衝擊太大,只神色複雜的向著連少主問:「他、他是死了麼?」

  連少主短劍已收回袖中,淡聲道:「死了。」

  「好得很,是我將他殺了?」少年揭了把鼻涕,又哭又笑,他眼裡不停流著淚,旁人卻看得出他有多開心,開心的仿佛要瘋掉。

  連少主以往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頓覺有趣,觀摩片刻才含笑點頭,「不錯,你自由了。」

  花天珠走出好遠還聽得到身後的喊聲,她回頭望一眼,那棟漆黑不透光的屋子安靜的立在原地,她歎息說:「那少年可是逍遙侯的徒弟?我看他那樣的表情,很是可憐,他怎麼啦?」

  「被欺壓得狠了,報了仇生怕以為還在做夢。」連少主心中想到,不僅是得償所願,對方也是做出一個順服的姿態。想必小公子也想不到,他的武功竟比逍遙侯更加厲害。所以最後送逍遙侯歸西的人,變成了小公子,以此來對他表示不會接手逍遙侯所掌控的天宗勢力。

  這樣很好。

  有了天宗的勢力,他對江湖的掌控會越發得心應手。這些都是在記憶裡,他不曾做到過的,尤其是這一次他會將蕭十一郎排除在外,對方不可能跳出來阻礙。

  他曾仔細想過,蕭十一郎每一次在險境中的逢凶化吉,仿佛帶著一種天生的氣運,這種氣運是他以及許多人都沒有的。在記憶裡,他,和逍遙侯,都曾被這種運氣波及過,所以猝不及防下,一敗塗地。

  連少主已將計畫妥善安排,一步接著一步,到現在為止沒有出現任何意外,他幾乎已經想到,無垢山莊日後真正掌控了江湖的情景。

  這時,他向身側看了一眼,小姑娘正默不作聲的思索著,那神色十分專注,就好像每一次對他說話一樣的認真,她自語道:「看來逍遙侯真的不是甚麼好人。」

  只這一句話,連少主便已覺心情極好,他繼續聽著,小姑娘卻不再說話。

  連少主看了看小姑娘的發頂,又遙望遠方。山莊外還是那輛馬車,小公子隨後走來,人|皮面具沒換,倒還是方才的少年模樣。他隨手遞給連少主一疊信件,「主人死了之後,這些信件也容易到手,你要找的都在這裡了。」

  「你都看過了?」連少主接過後也不翻閱。

  小公子被說中了行為,立即沒好氣道:「莫非還有什麼機密不成,不過是點老掉牙的身世秘密,換了平日倒貼銀子給我看我都不要!」

  「說說罷。」

  小公子今日對他的武功認識加深,生怕因為得知了秘密,被他一怒之下拍死自己,哪裡肯說,「我不好說,你還是自己看的好,不過對你來說不是壞事。」

  也並非好事。

  總的來說,還是數十年前皇位之爭有所殘餘,逍遙侯偶然尋到蛛絲馬跡,便將消息傳到了朝廷,如今天子身體病弱,生怕一下駕鶴西去,便對唯一的堂兄拂照幾分,總歸都是皇室血脈,再大仇怨天下也不可能讓外人得了去。

  可惜天子的想法是不錯,但底下的人知道了,有動了心思的,就忍不住要先除掉這位皇室血脈了。

  或者,天子也並非是重視這位堂兄,只是想先豎一個靶子引蛇出洞,將有不臣之心的人勾出來一網打盡。連少主心知,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他不必動手,只天子一人便足以解決。

  看來身體流著同源的血,連骨子裡都是差不多的。連少主心中冷笑,他或許願意利用別人,卻絕不喜歡被人利用,對方最好到此為止。

  果然不過短短半月時間,監察司在杭州的官員被召回,聽說許多人落馬,許多人升遷,就連武林中都在談論此事,連少主卻漠不關心。

  他只是突然想到,如是此時解決,有人恐怕要放心的走了,他昨晚望著院中埋入百花釀的樹根,思慮良久,特意對管家吩咐了幾句,第二日在外便傳出他離開山莊的消息。

  沒過多久,廚房裡的幫工宋家嬸子也跟花天珠提了一句,讓她這幾日不必再費心為莊主做點心了,小姑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正好,莊主不在,我也有事要去附近佛寺一趟。」

  她撈起袖中的兩塊玉璧,心想這幾日查了許多書,卻極少有關於這方面的,若是連佛寺中也沒有記載,只好去杭州城外試一試了。

  「說的對,是要常去拜拜。」宋家嬸子十分信佛,時常挎著籃子去佛寺燒香,這時見花天珠也要去拜佛,格外高興,便把自己準備的香送她一捆。

  小姑娘忙想拒絕:「我……」

  「收著吧,若有所求,就多燒幾柱香!」宋家嬸子一把塞進她手裡,笑眯眯說,「佛爺會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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