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我醒來的那天,大渝下著數十年來最久的一場雪。從我躺著的榻上能看到廊外漫天飛雪,院中一株紅梅開得正盛。可我的腦袋卻似被撕扯一般,痛得難以忍受。想抬手敲打,而躺在床榻上的我竟連一絲力氣也沒有。
「曦兒,你終於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來人帶著滿是喜悅的神色將我一把抱入他的懷裡。
頭痛得更厲害了,那人口中的「曦兒」叫得是我嗎?我是誰?為何會躺在這?來不及探究,我已再次昏睡過去。
在那些總是不清醒的日子,我只依稀記得那個人時常坐在我的榻前,常常一坐便是一日。有時會有侍從喚他六皇子,他便匆匆離開,可過不了多久他又會坐那。他也曾對著跪在地上的太醫發火,他問他們我何時會醒,那些人只是將頭俯得更低答不出,卻提起另一個人的名字,寒醫荀珍。
我在榻上昏沉的睡了一個多月,終於在荀珍為我醫治的第二日徹底清醒。那個人很是開心,再次把我抱得喘不過氣。
他們告訴我,我叫荀如曦,是荀珍的徒弟。說我去大渝與大樑交界處的北穀采藥卻暈倒在雪地裡。對於我不記得之前的事,他們也未感到驚訝。可我總覺得有哪裡是不對的,師父待我很好,可是我卻無法從他身上感到親近。反而是祁宣,大渝的六皇子,我竟覺得他更熟悉些。
想來,我終究是對這個身份感到不安。
琅琊山,琅琊閣。
白衣少年低著頭正專注的看著手上的書卷,有一小童輕輕入內在他耳邊低語了一番。他揮揮手讓他下去,放下手中的書卷,為自己倒了杯茶後,他起身走向屏風後看著床榻上被紗布包滿全身的人。
那個人全身被紗布包裹著,有些地方時常滲出鮮紅的血液,只留出一雙清亮的眼睛,正瞪著他卻開不了口。
「我說林殊,不能說話也不要這樣惡狠狠瞪著我,好歹我和我爹還救了你的命。」白衣少年拍拍扇子,「你不是讓我探查身在大渝那個人的下落嗎?放心吧,她好的很,住在六皇子的王府裡吃香喝辣的,荀師伯也去了。只是,她好似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誒誒誒,你這是什麼表情?」
不得動彈的林殊不自覺得好笑,全身只露出一雙眼,這少閣主還能看出他的表情。
「好啦,等你再好一點,我親自跑一趟大渝替你看看。你可要快點好,我可無聊著呢!」白衣男子一個轉身,「想來我藺晨真是好心,待你好了這可要一起算帳上,我琅琊閣可不做虧本買賣。」
自從三月前在梅嶺救下他,連帶著誓死守衛著他的一眾將士,快要把閣裡的米都吃光了。醫者應有救人之心,可藺晨不這麼覺得。更何況屋子裡的是個怪人,老爹總說故人之子非救不可,可明明解毒有兩種方法,這怪人卻要選個毫無退路的法子走。
整整三天三夜,削皮挫骨碎骨拔毒,林殊氣絕快要暈死過去的時候,藺晨將手腕割開以鮮血喂之。好在,他救的人意志堅定已非常人。好在,他沒有白白流了那麼多血。
林殊躺在榻上昏睡的時候,他就坐在屏風外。有時,藺晨會想,若是換作他。一夕間失去幾乎所有親人,整族被滅連死都被扣上了叛臣汙名,他會如何。
會如何呢?至少不會選擇解開火寒之毒,先不說碎骨拔毒如何承受。這日後多病多傷,不能享常人之壽,就算有老爹在能活過四十已要燒高香多謝。這赤焰的少帥,除了那一身白毛,看樣子倒像是個長壽之人。
只是這世間之事,本不該他琅琊閣插手。救人一命,已盡心力。
第 2 章
林殊包裹著白紗躺在床榻上一年有餘不得動彈,剛開始的一個月,藺晨想他不說話是因為剛經歷生死大劫,金陵又不斷傳來噩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打擊讓他無法言語。可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林殊還是未開口言語,也不怎麼吃飯,藥更是喝一半吐一半。藺晨心裡暗道,好小子這是不想說話呢!
中午藺晨端著藥碗坐在旁邊,不說話只是笑笑看著他,隨後卻將他雙手一扣直接將一碗藥更是灌進林殊嘴裡還未放手,直到褐色液體一滴不剩。藺晨將藥碗置於旁邊矮桌上,得意的兩手一拍。
「你大爺的!」林殊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罵出聲。
「林少公子這終是肯說話了呀!你也不怕一年還沒到,你先悶死在這榻上。」
「我是不想同你這呱噪之人講話。」林殊將視線收回,「藺晨,你這藥怎麼一日比一日更苦些?」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東西!我呱噪!我堂堂琅琊閣少主,如若不是因你早就遊歷這大好河山了,何必同你困在這琅琊山上。加了黃連的藥能不苦嗎?」藺晨端著藥碗走出去,「林殊,你已然做了選擇,可知這條路只會越走越難。」
林殊不再回答,待到解開紗布那日,恐怕早已不是當日金陵城的那個耀眼少年,也不再是赤羽營少帥。容顏易改,只怕來日他到地下見了父帥和母親,不得相認。
很久以後金陵下著大雪,梅長蘇坐在廊下想起了當年解毒的那段時光,若是沒有藺晨陪伴,這一年他恐怕熬得沒有那麼輕鬆。
蕭景琰被罰跪宮門口已一天一夜才得恩赦,此時金陵雪已停。刺骨的涼意透過膝蓋傳來,想起在朝堂上與陛下對峙,為皇長兄和林帥鳴不平,卻已無人敢附和。
蕭景琰想,他只是去了一趟東海,只是短短兩月,一切就都變了。待他回到金陵,聽到的只是七萬赤焰軍慘死梅嶺。林帥和祁王被說成通敵賣國的叛亂臣子,祁王兄被賜死,晉陽長公主自刎于朝陽殿前,就連宸妃也……
母妃讓他不要再提,可那是他敬重的兄長,教導他的林帥,還有他的摯友。那些回不來的人,讓他如何想得通。
一夕巨變,曾經他和小殊玩耍的林府也被封為禁地。蕭景琰翻牆進來時,穆霓凰正站在院子中央一身素衣極為顯眼。
「霓凰你怎麼在這?」
「景琰哥哥不是也來了嗎?雪地跪一夜,你該回去歇著。」
蕭景琰見她眼睛青了一圈,「我只是想來看看,想來看看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只是我的夢?霓凰,你信嗎?」
「林殊哥哥不可能背君叛國。」霓凰這一聲說得很響,爾後小郡主低下頭,「他出征前,曾說等他回來,就會娶我。」
是啊,蕭景琰想。本等這次回來,他該挖出府裡梅樹下早前埋下的香雪海,恭賀這兩個煩人精結為連理。
大渝的雪是下了一場又一場,荀如曦在院子裡堆了個雪人,她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想要找個什麼東西裝飾下。一個回頭卻迎面被一個雪球砸中,痛得她直接跌倒在雪地。
做了壞事的人馬上奔了過來將她扶起,拍了拍她裙子上的雪。卻未曾想到,小姑娘將他猛的一推,他倒成了跌坐在地上的人。
「祁宣,快要過年了,你該送份生日賀禮給我。」
大渝的六皇子自己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殘雪。「讓荀先生快把你領回去,還有臉跟我要禮物。都要成年了,還這麼沒個女孩樣,以後誰敢娶你啊?」
「又沒要你娶,娶我的人自然會來的!」荀如曦一臉不在意,「大樑可不與大渝通婚,你想娶我我還不會嫁呢!」
「誰跟你說大樑和大渝不通婚了,你當邊境那些人都是什麼。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的人怎麼不能通婚了。」
第 3 章
日子一日一日的過著,赤焰一案由一開始的議論眾多到如今朝堂再無人敢提起。謝玉被封為一品軍侯,府中大門上更是御賜「護國柱石」四字。皇七子蕭景琰觸犯龍顏,被再次派於邊界鎮守,不召不得回。
每當飛鴿傳來這些消息,藺老閣主都跟侍從說不得告訴林殊,老閣主雖疼惜可藺晨總將這些消息一字不漏的告訴榻上的人。而每聽完金陵的消息,林殊總會悶上幾日不與旁人講話,藺晨偶爾喂他喝藥時總是看到他眼底的空洞,毫無生氣。
老閣主和赤焰舊部就將消息遮遮掩掩連藺晨也不說了,藺晨揮扇一指說道,瞞得了一時還瞞得了一世嗎?自從他選擇解毒這條路,他自有他要承擔的。
後有一日,林殊在喝完藥後輕歎,「藺晨,告訴他們,從此以後世上再無林殊,也沒有赤焰少帥。」
「那你是誰?」藺晨不以為然接過碗隨口一問。
「梅長蘇。」梅花的梅,長絕的長,蘇醒的蘇。
「那好,梅公子,再下藺晨。」
除夕的時候,梅長蘇還是只能躺著,吃食也只是些清粥小菜。藺晨倒是可惡得緊,在除夕夜搬了小桌在他的榻前,弄了些好酒好菜。以往這琅琊閣從不過什麼節,一來是藺家人少,二來老閣主又總是四處雲遊。今年有長蘇陪著,藺晨倒是開心得很。
梅長蘇咬牙道,「憑什麼我在這喝白粥,你倒吃香喝辣的。」
「你現在的身體喝喝粥就不錯了。」藺晨拿了個小酒杯倒上了酒,「你就當陪我一同過這除夕夜了。」
往年不管戰事再吃緊,他和父帥總能在過年前領著赤焰軍凱旋而歸,只因家中有母親小妹等著。除夕夜又是林家小妹的生辰,他和景琰總是要收集好玩的物件作為禮物,若是霓凰留在金陵更是會來林府一同守歲。景禹哥哥會帶著王妃嫂嫂過完宮中的宴會來林府,有時言侯也會帶著他家那個淘氣鬼前來。一眾孩子在長輩前磕頭,領紅包好不熱鬧。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一向嚴厲的父帥會允准他們徹夜玩耍。
只是如今,再無往昔的日子。從此過不過除夕,與他又有何干呢。
「過幾日,我會去大渝一趟。我不在,你可得好生喝藥。」
梅長蘇看向他,有些許疑惑。
藺晨將他的那杯酒滿上,「你雖不說,可我知道你掛念得緊。總得替你去看一看。」
「多謝。」
「其實我可以把她接來琅琊閣,在身邊不是更放心。」
「藺晨,或許忘記,對她來說是好事。記得實在太痛了。」
「長蘇,你護不了所有人一輩子,每個人都要成長。」
上元佳節。
「鄭伯,我去廟會玩。祁宣回來的話,你告訴他一聲。」荀如曦對著院子裡的管家叫道,便飛快的溜出王府全然不顧身後老伯的叫喊。
大渝的雪在年前已停下,如曦這個年過得相當無趣,荀珍師父有事離開大渝。祁宣這個玩伴要進宮參加宴席,王府的年夜飯倒是豐富,只是諾大的席上只有她自己。她總覺得不習慣,可又說不上是哪裡不對。除夕夜祁宣倒是送了一支樣式很好看的玉簪,當作她的生辰賀禮。只是家中長輩並不在身邊,無法進行笄禮。
如曦當然失落,可是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場大病後,她竟不孝到連雙親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師父只說他們在金陵,因她自小體弱故放在他的身邊照料。可她卻覺得她的爹娘真狠心,別人闔家團圓的日子,卻將她扔在別國,就連自己成年都不來探望。
熱鬧的集市擠滿了出來玩的少年少女,成雙成對的多數,只有她孤零零的在他鄉。如曦隨人潮走著,前方卻一陣騷亂,突然好幾匹馬沖來,馬上的人又氣勢凶凶。好多路人避讓不及都摔倒了,眼看馬兒快沖向自己,她還未能反應,被人一個伸手攬腰護及懷中。
待一陣騷亂過去,如曦見那人還不鬆手,狠狠的推開。
那人倒也不怒,只是笑道,「好個恩將仇報的小丫頭,我救了你,你卻這樣對我。」
如曦看向他,那個少年一身水湖藍衣,手中卻拿著一把不符合時節的摺扇,一臉的玩世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