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瑾,對不起……我必須背叛你……我……」因聽見自己的聲音還有愈來愈
清晰的哭泣聲而甦醒的左靖臣,沒意料到自己看見的是一名金髮少年,湛藍的大
眼被淚洗得更是晶亮,小臉哭得緋紅,顯然已在他床邊哭上一段時間。
他以為他會待在床邊陪他直到他醒的。左靖臣心裡感到有些失落。
耳邊的抽泣聲未停,像是故意若心他心煩似的。
「你哭什麼!」知道他就是奈伊,左靖臣並未感到任何訝異。
遇上他們早就不尋常,再多驚奇也會習慣。
「主人他……」奈伊抽抽噎噎了好半天,就是說不全一句話。
裴迪!「他怎麼了?」 「主人他……」
「他個頭啦!快點說!」忍住握住他的肩猛搖的衝動,左靖臣因他孩童似的
嚎啕大哭而慌了心緒。「你快說啊!」
「主人他的傷……好不了,嗚……好不起來了。」
傷好不了?左靖臣愣了愣,無法聽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你說這話什麼意
思,什麼叫傷好不了?」
「主人他……」
「他什麼!該死的你馬上給我停止哭叫,把話說清楚!要不我一劍砍了你這
鳥妖熬湯!」
「你砍啊!反正主人死了我也不要活,嗚……」奈伊掙開他,索性趴上床大
哭特哭。「我也不要活了……」
「他人在哪兒?」混帳鳥妖,果然頭上無毛的傢伙辦事就是不牢,左靖臣決
定直接去找人。
「別聽他胡說。」裴迪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神色從容地倚在門邊,黑眸來
回掃過兩人。「奈伊,過來。」
「主、主人?」流著淚的奈伊更讓人想一把摟進懷裡疼愛,可憐兮兮的模樣
就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童。
裴迪朝他招手,柔聲重複:「過來。」
「是。」奈伊邊揉淚眼邊走向主子。
左靖臣也在這時候才注意到,這個被他直叫鳥妖的奈伊長得是何模樣。
金色微卷的長髮垂至纖細的腰枝,一張白淨俊秀不失可愛的臉孔,一雙明亮
大眼,纖細修長的四肢,光是看就很吸引人,站在裴迪身邊……也很相襯。
心倏地劃過一陣刺痛。
他想起那一夜裴迪和奈伊調情的景象。就在他面前,像是刻意激怒他似的在
他面前調情,還讓奈伊在他懷裡……
左靖臣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深想。
「你沒事吧?」
聽見裴迪關切問候的聲音,他抬起頭,卻發現那雙撫遍自己的手掌有一隻正
落在奈伊的肩,他甚至故意靠在奈伊身上!
左靖臣瞪著那手掌和兩人太過靠近的親暱模樣,心中頓覺酸澀。
一旦對自己承認動情的事實,很多感覺也跟著復甦,好比是——嫉妒。
「你又救了我。」本想開口道謝,可是謝字一到嘴邊,不知怎地就是說不出
來,最後竟變成這一句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說的話。天曉得,這根本不是他
想說的。
偏偏,這話在裴迪聽來就是左靖臣會說的話。「我知你一心尋死,但我無法
視而不見,是我多事。」早知他的作為只會壞他的事,但就是不捨,在他可顧及
的範圍內,不願他就此絕世。這份不捨,他絕對不會明白。
「我不是這個意思!」左靖臣皺眉,雙手環胸,平日作假的不羈似乎因為日
積月累而化成他真正的本性。「我是說……」瞪著主僕倆忽然更靠近的親暱,左
靖臣抿起嘴,別開臉。
「怎麼了?」裴迪不明白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是因何緣由,但也沒有再跨出
一步接近,彷彿決意靠在奈伊身上似的。
「沒事,我累了。」他邊說,背對主僕二人上床平躺,不再轉回頭。
「那就再休息一會兒。」果然在怨他多事救他。裴迪在心中歎息,伸手為他
合上門時,腳步古怪地踉蹌了下。
「主……」
奈伊才剛開口就被主子的掌摀住,連聲都發不出來。
裴迪朝他搖頭,等奈伊會意地點頭,才為左靖臣關上房門。
???
向來沒有多少耐性的左靖臣躺在床上愈想愈氣,滿腦子淨是方纔那一對主僕
的親暱狀,含妒的怒火不斷竄燒,在他心上燒出個大窟窿,痛得他輾轉反側,最
後跳起身。
「該死!」惡聲低咒,他決定找裴迪問個清楚。
前腳才踏出房門,便瞧見奈伊抱著水盆走進另一間房,白淨臉孔上的緊張兮
兮好像發生什麼大事似的,讓他不但沒有出聲叫他,反而躲回房看他動靜。
待他關上門後,左靖臣移身到房間外,側耳傾聽。
門裡,奈伊哽咽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傳出,說的話也模模糊糊的讓人聽不清楚。
真混帳!就只會哭。左靖臣在心裡抱怨。
就在此時,裴迪低沉的嗓音像在安慰奈伊似的,非常溫柔,也非常……
讓左靖臣氣得牙癢!
「別哭了,這只是小事一件,別哭得像個女孩似的,多丟人。」
「您要我怎麼不哭!」奈伊抽抽噎噎地說,一邊忙著換染上鮮紅的布巾。
「怎麼辦?這血一直流一直流,都不停啊!主人,您的傷一直在流血,好不了了,
嗚……怎麼辦嘛?」奈伊手背猛拭淚,可淚就是停不了,就像主人停不了的血。
「你說得太離譜了,奈伊。」裴迪苦笑,輕捏隨從的鼻尖,順手拭去熱淚,
偏新的淚水又跟著滑下。「我的傷已經比昨日好多了。」
「騙人!」明明從昨天起就血流不停還想騙他。「傷口根本沒有起色!」
「小聲點。」修長的指尖輕點隨從嘟起的嘴,揚起一抹無力的笑。「別讓他
聽見了。」
「我就是要他聽見嘛!您為他擋了一刀,他不但不知道感激還怪您多事,哪
有這樣的!您……您的傷又流血了。」奈伊拿乾淨的布巾重新覆上裴迪胸口。
轉眼間,一盆水又染成紅色,看得奈伊猛掉淚。
「別再哭了,這樣反而會讓我心煩,傷更不容易好。」低頭看著覆上的白巾
馬上又滲出鮮紅的血,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行治癒傷口使之癒合的能力像
是消失了似的,細長的血口始終無法完全密合,頻頻滲血。
「主人!」想到什麼事的奈伊,緊張地丟下搓洗的布巾奔到主人身邊。「難
道是預言開始成真?長老預言說您會有危險,難道說找不到您命定的新娘,您就
會失去所有能力,會……」
別信那老頭的話。裴迪很想跟自己忠心可愛的隨從這麼說,但眼前擺明的事
實讓他不能如願。
那老頭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有場劫數,而且攸關生死。
「怎麼辦?現在要到哪兒去找您的新娘?」從一開始到這兒來便沒認真找過,
要一下子就找到主人命定中的新娘無疑是緣木求魚。嗚……他早該逼主人去找的,
而不是任由主人和左靖臣發生這麼多牽扯。
「不要再哭,哭得我心都煩了,奈伊。」
「不能死啊主人!如果您死了我也……我也不要活了,」癡傻的愛戀就只對
他一個人啊!他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我沒有要死。」裴迪好氣又好笑地將奈伊的頭按在肩上。
他又不是在另一間房裡的他,怎會動不動尋死?
但傷口頻頻淌血自己卻依然從容平靜,沒有恐懼害怕,這算不算在期待,期
待自己打破族人長生不老、永遠不死的慣例,成為第一個短命的吸血鬼?
「可是……嗚……」
「別哭了,再去換盆水來。」
「嗚……嗯。」奈伊擦乾淚,捧著一盆血水走出房,準備到屋外打水換過。
誰知才一關上房門,便被隱藏許久的黑影捕獲,連人帶盆拖到屋外,壓在牆
上不得動彈。
「小畜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光聽「小畜生」三個字就知道是哪個傢伙。奈伊唔唔了幾聲,別過臉不看向
把他拖到屋外的人。
可左靖臣此刻沒心情跟他胡鬧,方才聽見他斷斷續續說什麼死不死的,他只
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快告訴我!」
奈伊騰出手指著自己嘴上的掌。混帳!摀住他的嘴要他怎麼說?
「不准叫我才放。」
白了他一眼,奈伊點頭,總算又能開口:「你這混帳王八蛋!該死天殺的豬
玀!我唔唔……」
「不准罵我!」左靖臣齜牙咧嘴低聲威脅,耐性顯然已被磨盡。「我警告你,
我可沒多少耐性,不要讓我動手把你拆了燉湯,聽清楚沒有!」
他當真該死的一廂情願拿他當鳥看!奈伊在心裡咒罵千百句不止,但眼看形
勢比人強,只能安分地點頭。
「說,裴迪出了什麼事?」
「哼,我家公子的事與你何干?少假惺惺了。走開,別礙我做事。」掙脫出
左靖臣籠罩的黑影,奈伊雙手端著水盆便要往地上潑,卻立刻硬生生被左靖臣截
住。
皎潔的月光讓他看見整盆水的鮮紅,這是……
「你還我啦。」奈伊伸出手欲抓回盆子,偏偏長得比他人高馬大的左靖臣只
消一隻手便將他囚在原地,害他使勁伸長手也構不到一點邊。「還我啦!」
滿眼的鮮紅令他錯愕地瞠大雙眸,匡啷一聲,連盆帶水落地。
「啊,你看你,呃……」咽喉突然被緊緊一掐,按壓在牆上,奈伊喘息困難
地猛咳。「咳、咳咳!」
「他到底發生什麼事?」黑眸瞇成危險的細縫,大有「再不說就把你拆來熬
湯」的氣勢。
奈伊握拳不斷捶打掐在咽喉上的手,他不放要他怎麼說?
左靖臣會意,鬆手前不忘要脅:「若再胡扯,我絕對拆你熬湯!」
我又不是鳥,差點大吼的奈伊想起他的威脅趕緊摀住嘴,等把話吞回肚裡去
之後,開口述明一切,包括他們的來歷、此行的目的,還有最重要最重要的事—
—
裴迪血流不止的傷勢。
???
聽見門板開合聲,正背對門解開不小心沾上血漬衣衫的裴迪沒有回頭,開口
笑道。「這麼久,難不成你上山打水去了?」
回應他的,除了水盆擱在桌上的聲音外,沒有奈伊斷斷續續的哽咽。「怎麼,
眼淚流乾了是嗎?」他依然笑道,動手脫下外袍,不料竟從後頭被攔腰抱住。
「奈伊?」裴迪單手覆上疊合在自己腰腹的手,垂眸看見麥芽般的色澤後,
黑眸瞇成細線,語氣轉趨冰冷:「放手。」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受傷無法癒合卻不告訴他?為什麼瞞著他?
「出去。」該死的他又在同情他!裴迪拉開圈住自己的手,往兩旁甩開,始
終背對身後的人。「別讓我說第二次。」
對他,他已經徹底死心,無法停止愛他,但已經放棄追逐。
累了,倦了,也無力再承受從他嘴裡吐出不屬於他的名字。
「看著我,我有話……」強行扳過他,看見他胸前的紅漬,左靖臣當場駭住
無法成言。
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鮮明艷紅的血口細長地橫過渾厚的肌理,觸目驚心。
「為什麼?」為什麼無法癒合?之前在船上他不是在他面前自行將傷口癒合
嗎?為什麼現下卻……
「夠了。」裴迪甩開他的雙手,脫下外袍直接按上傷口,再痛,也痛不過他
臉上的錯愕與隨之而起的同情,該死的刺目!
他還要同情他到什麼時候?
鉗制住左靖臣的腕,裴迪將他往房門拖,丟開手上的袍子欲開門。
「不!」左靖臣先他一步用身子擋住門板,不讓他將自己趕出去。「你不能!」
「我可以。」裴迪攤開雙手壓低身勢,將他因在自己與門板間,口氣強硬。
「我要你出去。」
「我有話跟你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又要怪我多事是嗎?哼,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多事,管
你尋死尋活都與我無關,我不會再纏著你,你滿意了嗎?如果滿意就出去,別讓
我再看見你。」
裴迪絕然無情的言語讓左靖臣瑟縮了身子,起了怯意。
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意,曾經有過機會,卻在什麼都來不及說的情況
下結束;而現在,孤獨了這些年的他,更是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眼前的人明白
他的心意。
好不容易開了口,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奈伊……」
「這是你第一次不叫他小畜生。」見他怯弱瑟縮的模樣,裴迪終究還是於心
不忍,放軟了口氣。
退開身,彎腰欲撿起被丟在地上的袍子,左靖臣比他更快一步撿起,壓在他
胸口,瞬間縮短彼此的距離,呼吸間,淨是對方的氣息。
依然是烈陽般的熾熱……裴迪瞇起眼,半顯沉醉。
左靖臣則嗅進更濃郁的薔薇魅香,味道最濃的地方,是裴迪不停滲出血珠的
傷口,他才知道這香味來自他的血。
壓在他胸前的手沾上被血濕透的袍子滲出的血,在裴迪接過衣袍之後,左靖
臣盯著自己沾血的手直看。
愣了愣,他伸舌欲舔……
裴迪及時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回過神的臉色異常緊張。「你在做什麼?」
「我……」
「奈伊跟你說了什麼?」不悅的陰霾籠罩在俊美的容顏上,看了就讓人覺得
陰邪,忍不住打起哆嗦。
但左靖臣不,因為他知道他為什麼會瞬間厲色對他。
「他什麼都說了。」
裴迪深吸口氣,重喝:「奈伊!」
門外傳來抽氣聲,裡頭淨是無法掩藏的膽戰心驚。
「是我逼他說的。」左靖臣擋住他往房門走的身子說道。大丈夫敢做敢當,
沒有道理要別人承受。「不干他的事。」
「即便如此……」裴迪拉起他的手至唇邊,舔去每一處血漬。「你也用不著
這麼做!」
「為什麼?」他疑惑。
竟然還敢問他為什麼!「你該知道喝下我的血會有什麼後果。」
左靖臣點頭。
裴迪反而艱澀地扯開一抹苦笑。「你一心想追隨那個人到九泉之下,卻要來
喝我的血得到永生?靖臣,你不覺得自己的作法太過矛盾?」
其實早在他吸下他的血之際,他已成為他的族人,只是……
「我……我不想死。」他想活著,活在他懷裡,縱使背叛往日所愛的那個人,
他也要選擇眼前這個愛他深切如火的人。
不因虧欠、不因同情,只因為也愛他。
只是他說不出口,好難,真的很難。
「哈!你不想死?」三番兩次赴死的他說不想死!裴迪聞言只有搖頭苦笑的
份。「你的同情及施捨到此為止。出去,否則別怪我傷你。」
「你不會傷我。」虛假無力的威脅說給誰聽,他左靖臣會信才有鬼。
「必要時我會。」就像那日對他索求無度一樣,他會狠狠傷害他。「我說過,
絕不原諒別人的同情及施捨,即使對象是你亦然。滾出去!」
左靖臣明顯退步,但一會兒後又立刻挺身向前。
「不是同情也不是施捨。」為什麼他不懂?「如果我真要找死,就不會想喝
下你的血,我……」
「你敢說你是真的想要變得跟我一樣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只能靠吸食人
血維生,擁有冰冷的身軀,再也感受不到溫暖的滋味?」
「有你在,兩人一起取暖便不冷了不是嗎?」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同情與施捨究竟能到什麼地步?裴迪跌坐桌邊
的圓凳,彎身大笑,不在乎扯痛傷口。
他給的,比這痛上千倍!
「裴迪?」
「很有趣的話,哈哈、哈哈哈……」
「我是說真的。」被忽視至此,再怎麼忍耐也有個限度。「我是認真的。」
裴迪還是止不住笑地搖頭,青色的袍子已沾滿鮮血,激動起伏的身子讓他扯
動傷口,流出更多鮮血。
左靖臣見狀,趕緊上前。
裴迪卻避開他。「別過來。」
「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這點血還死不了。」
「可是……」
「你方才說的話是代表你也愛我的意思?」
左靖臣愣住,麥芽色的頰逐漸浮現緋紅,久久沒有明白回應,只是一徑沉默。
看在裴迪眼裡,那是一種猶豫,近乎拒絕的猶豫。
這讓他更確定自己正在被同情、被施捨。怒火正以燎原之姿由心口竄升,直
沖腦門。
「那麼,證明給我看,證明你愛我呵。」輕柔的口氣與臉上猙獰的表情不相
稱,卻也依然詭魅誘人。
左靖臣不明白他要他做什麼,只能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一團白霧突然彙集在裴迪掌心中浮沉,愈來愈大,大到足以讓兩個人並肩穿
過。
「抉擇的時候到了,證明給我看,如果你真如你所說的愛我,你會知道自己
該怎麼做。」
左靖臣瞪著迷濛的白霧,隨著時間流逝,原先的迷濛愈來愈清晰,待肉眼可
見分明時,黑眸倏地大睜。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