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晨總讓人想多睡一點回籠覺,任憑自我管理的能力再怎麼高,如果能賴在床上多睡一點,都會覺得舒服。
凌亂的床單包裹一具十分誘人的軀體,過緊的貼密讓床被下的剛硬曲線畢露無遺,豹般敏捷的勻稱線條光用看的,便能想像當曲線隨動作起伏時會有多麼吸引人,又有多麼意想不到的壓迫感。
豹,是種誘人又帶有致命危險的動物,用來形容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想必也如同豹一般,尊貴、傲人、危險,卻又吸引人一步步靠近。
然而此刻這讓人不禁聯想到獵豹的男人仍在夢鄉,看起來比醒時少了點威脅和壓迫感。
直到隨著翻身而揮落另一側床墊發出撲空聲響,豹般的男人倏地震醒起身。
「風羽!」跳過惺忪直接清醒,身邊無人的認知讓葉子豪心驚。
不是答應他留在這?為什麼又趁他睡覺的時候離開?
他要的禮物是睜開眼就要看見他,他也答應了卻——掀開被下床,葉子豪冒著火氣走出房門,打算撥電話問他為什麼食言。
他一定要好好問他為什麼又——
「早安。」一聲招呼冒出,阻斷葉子豪不斷催升的火氣。
盛怒的表情來不及換過訝異,讓葉子豪嚴峻的臉看起來有點古怪。
至少,將冒著熱氣的咖啡端上飯桌的沈風羽就看不懂。「怎麼了?」
「你……」
「雖然來不及準備禮物至少還能準備早餐。」沈風羽生澀地說,表情僵硬。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裡過夜,醒來後面對葉子豪突然心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要怎麼應對。
葉子豪看著他好一會,目光向飯桌,好半晌才有了動作,靠在牆邊,只手撐額發出莫名其妙的呵呵笑聲。
緊繃的肩線在同一時刻鬆了僵化的肌理,隨著笑聲發顫。
他的反應讓沈風羽一頭霧水。「我有說錯什麼嗎?」
葉子豪搖頭,無法清楚地告訴他自己此刻的情緒起伏。
原先以為他又離開的緊張到現在鬆了一口氣的放心,短短不到兩分鐘,他已經有跑了上千公尺的感覺。
「子豪?」
「沒事。」葉子豪走向他,摟腰一抱的同時就是記綿長得足以喚醒兩人慾望的深吻。「我說睜開眼睛就要看見你。」
「我沒有離開。」他答應了事就不會食言。「除了出去買東西。」頓了頓,他補充:「你的冰箱裡什麼都沒有。」唯一不缺的就是啤酒。
「我不開伙。」葉子豪簡短說道。目光留在飯桌上,似乎很難想像桌上的精緻早餐全出自沈風羽之手。「我不知道你的手藝有這麼好。」
「只要有時間,作正式的料理比較費時。」沈風羽拉開他的手,轉進廚房作事後清理。
他還有多少事他不知道?隔著霧玻璃看廚房內模糊的人影,葉子豪問自己。
挖掘他所下知道的沈風羽這件事漸漸的吸引著他。
勢必會很有意思,他心想。
「你先吃,不用等我。」恍惚間,廚房裡傳出聲音:「否則上班會來不及。」
「無妨。」不滿意隔一塊玻璃對話,葉子豪走進廚房。「我等你。」
洗滌的手頓了下,彷彿打算說些什麼卻卡在喉間沒有開口。
「想說什麼就說,不要像——」說不出的過去兩字是一道傷疤,只要想起這個字眼,他就會想起自己當初怎麼折磨他,是以,他改口:「你和我沒有生疏的必要。」
這真的需要時間調適不是嗎?沈風羽心想,以前從來不曾想過他的態度會有這麼大幅度的轉變。
「我過陣子再到公司——」看見他凝住的表情,沈風羽立刻作了解釋:「我想再休息幾天。」
「不舒服?」
「我答應醫生回去復檢。」他語帶保留道。
「我陪你。」
「不用了。」天,這轉變實在太大了。沈風羽一時忍俊不住笑出聲。
「你笑什麼?」
要他怎麼不笑?「你不覺得自己變太多?」
變?葉子豪揚起高傲的濃眉,表情寫上「打死不承認」的倨傲。
他知道自己在變,也知道為什麼變,但是礙於自傲、礙於脾性,礙於太多的霸氣傲骨,他——死不承認。
「我都快不認識你了。」沈風羽打趣道。
關係的改變會影響彼此相處的方式,這一點在回台北的路上他就想過了,而這也是他選擇獨居的原因之一。
「慢一點,別變得太快,我不習慣。」他說,笑瞇的雙眼就像新月初上的彎度。
「慢慢來,我——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很多時間——我不要你的眼睛……我要用你的眼換一樣東西……
換你的一輩子。一輩子在我身邊,永遠不離開我──
葉子豪想起在屏東時沈風羽所說的話,凝重的神情因而舒解開來,唇角勾起淺不可見的弧度。
「子豪?」
葉子豪俯首吻住他的疑惑,又忍不住吻上左眼的傷痕。「照你說的。復檢結果要告訴我。」交代完,他回到飯廳。
沈風羽按住左眼,經由吻傳來的溫熱還留在上頭,令他又訝異又驚喜,彷彿有一股暖流正從心底竄升直上,隨著血液傳遞全身。
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心,但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被珍惜著。
不錯的改變不是嗎?
事實上,沈風羽拖了好幾天才到醫院作復檢。
「總之,最好避免勞費眼力的工作。」醫生指著檢驗報告,邊為自己的患者解說:「如果你有車,我建議你不要再開,單靠一隻眼睛沒有辦法辨識距離遠近:另外,你的右眼視力和之前的驗光結果相比已經有減退的跡象,要注意。」
「還有什麼要注意?」耳聽醫生的報告與建議邊讀書面資料,沈風羽更詳細問道。
「沒有,還是老話一句,能不用眼睛看東西就盡量不要。」醫生看著患者不禁歎了口氣。
自己負責的患者一張不痛不癢的鎮定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像太監——皇帝不急反而急死的那一個。「如果可以,我會衷心建議你申請等待器官捐贈,雖然目前還是很多人在排隊,但或許幸運之神會照顧你,在你右眼惡化之前送一隻左眼給你。」
斯文的臉上揚起不在意的淺笑,口氣平淡:「幸運之神已經夠眷顧我了。」
「你——」中年醫生扳起臉,眉頭深皺。 「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程醫師。」沈風羽拿起風衣,已有離去之意。
「沈——」程醫師突然伸手扣住他,又突然鬆開。
「到我辦公室拿上午的會議報告,等會要用。」
姓江的護士點了頭離開,診療室只剩程醫師和他的病人。
診療室的主人這才舒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輕喊出一直蒙在他心裡一抹淡不可見又總在獨處時會想起的名字:「風羽,跟我不必這麼客氣。這件事我可以幫你。」
「多謝你的好意。」沈風羽沒有敘舊的打算,搖搖頭。「…現在這樣就好了。」
「這樣放著不管,真的很可惜。」診療的手帶著懷舊與一絲眷戀,沒有預警地碰觸左眼由他親自操刀留下的疤痕。
沈風羽則迅速地別過臉閃躲,表情木然。
撲空的手停在半空,末了,帶著一股優雅收回。
「我已經盡力讓縫合的痕跡減到最少,還是留下疤痕。」
「這樣就夠了。」回應的話依然是風輕雲淡的不在意,也充分表達不想敘舊的意思。「我走了。」
「就這樣嗎?」留人的手掌又一次扣住要走的人,再開口多了惱怒「難道連朋友都沒得做?」
「作朋友——」歲月太厚待他了,只送些許白髮卻沒有在他的臉留下深刻的皺紋。
「並不適合。你的兒子都十一、二歲了吧?」
聞言的人愣了住。
「我不知道世界會小到這個地步,程揚。」他不知道操刀的人是他,直到複診才發現,都怪手術結束後住院期間醫師中途換人所致。「如果知道替我開刀的人是你,我會拒絕。」
「我卻期待有一天和你再見面,只是苦於沒有理由找你,這次終於有了。」程揚沈穩坦白道: 「本來應該在手術後就去見你,碰巧我已經受邀一場研討會必須出國,動完刀後必須立刻到機場,只好先請同事代我負責,如果不是這樣,我們會更早見面。」
「早見晚見都不會有什麼改變。」沈風羽閉了閉眼,再張開已是事不關己的淡然。
「都過去了,沒有記得的必要。」
「我想幫你。」
「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俊爾的臉上終於顯露笑意。「真想幫我,就別把我眼睛的情況告訴任何人,除了你跟我之外,不要讓第三人知道。」
第三人?程揚想起那晚從一開始就坐在手術室外等待的男人。「你是指開刀那天坐在手術室外的男人?」
「不管是誰,眼睛的事只有你和我知道,可以嗎?」
「那個男人是你的戀人?你們在一起?」
「我該走了。」沈風羽不願回答,故而轉移話題:「我的情況不需要再來復檢了吧?」
「視情況而定。」太清楚他的作風也從中找到答案的程場表面上配合:「如果開始出現視線模糊或者滿天飛蚊的症狀,甚至是突然的暈眩、眼前出現黑點都要立即回來找我。」
沈風羽點點頭,轉身走向診療室的門。
「風羽!」程揚突然開口叫住他,在他背後咧開大大的笑容: 「你不來找我,我會主動去找你。」他太瞭解他了,當他不吭聲並不代表默認或接受,而是忽略和敷衍。
沈風羽轉身,被赫然來到眼前的人逼退一步,關上才剛開啟的門縫。
「程揚?」
「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希望能治好它」帶有淡淡消毒水昧道的指尖帶著強硬堅持碰觸自己經手的疤痕,程揚再一次覺得惋惜。 「單靠一隻眼睛看,你會很辛苦。」
「我只要這樣就夠了。」沈風羽再次重申。「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早就沒有任何關聯,下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我只想做個朋友。」
「作不成。」
「喔?」眉頭傲然地輕佻,逼近當年吸引他的臉。「因為我抱過你?」
平淡的右眸因他一句話升起一股冷意,單薄的唇辦抿出昔日面對陌生人的倨傲冷漠。「不要逼我說難聽的話,程揚。」
呵,這下是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的沈風羽嗎?「我倒想聽聽看從這張嘴裡說出來的話會難聽到什麼地步。」
「我從不跟客人作朋友。」冷漠的眼無情無緒地抬視向他,話出口的同時也動手推開他迅速離去。
留在診療室灼的程揚回到辦公桌後頭,沈默半晌發出笑聲。
「朋友啊……」都幾歲的人還是老毛病不改,淨說謊。程揚暗笑自己,習慣性轉動手中的筆,看者筆桿在指間劃過一個接一個的圓。
「該不該告訴你我已經離婚了呢,風羽?」程揚盯著筆不停劃過的圓,喃喃自語道。
春天真是個可愛的氣候吶!太陽照得人傭傭懶懶,花開得美、草帶來淡淡清香,麻雀、綠繡眼全都像又活過來似的吱吱不停,多熱鬧!藍月心想。
熟練地讓自己滑過小徑,邊賞玩眼睛可以看得見的風景,藍月今早就大好得出奇的心情此刻更是高興幾分。
直至瞧見前方涼椅上弓著背、雙手抱頭的男人,像一幅色彩繽紛綺麗的畫上突兀多了一道陰沈的灰黑,讓整幅畫變得詭異。
「你不舒服嗎?」她伸手推動男人的膝蓋。「如果不舒服,醫院很近。」她說,手指不忘示明方向,指著身後那棟磚紅色建築物。「這裡的醫生很好,不用擔心。」
沈風羽先是聽到聲音抬頭,第一眼就是訝異:訝異女孩黑溜分明的大眼,訝異巧俏、有兩朵紅雲微繞的鵝蛋臉,訝異——她坐在輪椅上的不良於行。
「你還好嗎?」藍月口氣裡的擔心毫下保留傾洩,面對一個陌生男人,她付出的擔憂多得像是彼此相識的朋友。「走不動沒關係,我有車,可以送你到醫院。」她拍拍自己坐的輪椅。「瞧,還是自動的喔。」
「噗嗤!咳……抱歉,我不是——」
「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藍月不以為意道。「你是眼睛不舒服嗎?」晶亮的圓眼在他臉上搜尋暗示的訊息,似乎是真的想找出他不舒服的地方。
「為什麼問我的眼睛?」
「因為你一直捂著它啊。」藍月指著他左手。「沙子跑進眼睛裡是不是?這裡風大,我也常常眼睛跑進沙子,痛了一整天。」
「如果只是沙子落在眼裡這麼簡單就好了。」沈風羽歎氣,垂下遮眼的左手。
明明都告訴自己無須在意旁人的注視,明明就命令自己不下幾千幾萬遍從此要頂著這道疤過日子,明明就嚴格要求自己接受這樣的改變,明明就說服自己接受所有的一切,——就是做不到。
左眼失明、臉上的傷痕,不單提醒葉子豪曾做過什麼,也時時刻刻提醒他自己的突兀與殘缺。
這樣的他還能幫他做什麼……
被風吹得冰冷的消瘦臉頰被一處溫熱的柔軟碰觸,沈風羽倏地睜開眼,意外的,他無法討厭這個沒有預警就接近他的女孩,任她碰觸自己的左眼。
也許,他需要有人告訴他,告訴他——
「會痛嗎?」柔細的指尖帶著小心翼翼滑過有些微起伏的縫合傷痕,感覺很新奇,為這新奇覺得好玩的同時心裡莫名地稍稍疼了一下。
「抱歉,嚇到你了。」
「沒有。」藍月收回手,這才想起對方只是一個陌生人而自己二話不說模了上去的舉動,紅了整張臉,連說話都團結巴而變得困難。「你,很好看。」
他真的很好看。烏溜眸子坦直盯在沈風羽臉上,藍月驚訝地發現坐在這裡的陌生人有一張俊逸的臉,雖然左眼上多了一道疤痕,卻不會減去一絲一毫的俊氣;反而,多了一種她說不上來、無以為名的滄桑感,彷彿是個經過長年風霜、身心俱疲的旅行者。
「就算多了這道疤?」沈風羽揚起苦笑。「你不太會安慰人。」
「我是說真的。」她一點安慰的意思都沒有。「就算臉上有傷又怎樣?它不過就是一道疤啊。」她說得彷彿那一道針線留下的痕跡也是構成沈風羽好看的原因之—。「淡淡的,很好看。」
她的話讓沈風羽愣了住。
看過他以前模樣的人在看見他臉上的傷之後沒有一個不皺眉,而這女孩的說法——彷彿他的傷也是讓她覺得好看的原因。
「男人多受點傷才會更帥啊!」藍月嘟著嘴,似乎想起什麼事,皺眉。「哪像女孩子,腳上多幾條疤就哭天搶地,還得擔心自己嫁不出去,也不想想人是這麼的脆弱,任誰都一樣,每個人生下來難免會受傷,不管是心裡的傷還是身體的傷——」突然間,圓亮的大眼瞇起彎度,燦爛如驕陽。「我喜歡受傷後的自己。沒有受傷,就沒有成長,我都是這樣告訴我自己的。」
沒有受傷,就沒有成長……「看你還很年輕,說起話卻老氣橫秋。」
「我才不老,今年才二十一歲而已!」她蜷起小拳頭揮舞抗議。
「比我小。」沈風羽直起身,向後躺進椅背,垂眼看她。「卻想這麼多事。」
「嘻,待在這麼悶的醫院,很容易讓人東想西想,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說起來——藍月指著他。「你是第一個聽我說這麼多話還不覺得煩的人,其它人都覺得我的話是胡言亂語,很少有人願意聽。」
胡言亂語?「我不覺得。」
「真的?」
「真的,而且我要謝謝你。」見她有話要說,沈風羽立刻搶白:「我不是指你的話安慰了我,而是謝謝你提醒我。」提醒他,人本來就難免受點傷,臉上的傷痕經她這麼一說之後,很奇妙的,從手術過後這道傷不時帶給他的抽痛就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橫亙於心的在意也真的變得風輕雲淡。
無法撇開的悲觀想法因為眼前這個特別的女孩,梗在心裡的份量莫名減輕了許多,她真的很特別,沈風羽心想。
而這個特別的女孩此刻是一臉的問號。
「啊?」她提醒了什麼?
「沒什——」
「原來你在這裡。」側邊,一道低沉打斷他的話。
坐著的兩人同時轉頭抬眼往聲音方向看,只有沈風羽開口:「子豪?」他怎麼會來?
「我來接你。」葉子豪的臉嚴肅中帶著陰沈,卻又十分克制,試圖將情緒壓在最底層不讓人窺視。
他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遠遠看見他和這個女人有說有笑、和諧得彷彿彼此相知甚深的景象心裡很火。
「你朋友?」他指著藍月問。
「只是閒聊而已。」感覺出他的在意,沈風羽解釋:「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藍月。」藍月指者自己,插人話:「藍色的月亮。」
「我姓沈,沈風羽。」他以禮相應。
風雨?「你出生的時候一定是風雨交加,說不定還有打雷跟閃電。」
「是羽毛的羽。」沈風羽因她的話忍俊不住發笑一邊糾正:「飛舞在風中的羽毛。」
「飛舞在風中的羽毛……」藍月試著想像那畫面。「很輕靈的名字,跟你不太像。」
「喔?」
「你看起來有好多事壓在肩上。」她指著站起來的沈風羽的肩膀,黑白分明的眼有出乎她年齡的成熟敏銳。「很沉重,像你的姓。」
「我——」
「走了。」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這樣子讓他更火,拉著人直想離開。
「你真沒禮貌。」藍月不怕死地指著葉子豪。「我們還在說話。」
她的理直氣壯只換到葉子豪一記冷瞪。
「我也該走了。」為免爭吵,沈風羽趕緊開口:「謝謝你陪我聊天。」
「這是我要說的。」他把她的話搶去了。「你還會來嗎?」
「不會。」葉子豪代答。
「我又不是問你。」天真的藍月下知道惹惱葉子豪會有什麼後果,毫無懼意。
「你——」
「你不是來接我的?走吧。」沈風羽拉住他。「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藍月向被強拉離去的人揮手。「你還會來嗎?」」她又問,希望能再見到他。
「我——」
一句話還來不及說完,他的聲音已經因為距離拉遠,聽不見了。藍月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白皙的鵝蛋臉上籠罩一抹黯然的灰色。
「醫生怎麼說?」打破冗長沈默的是負責開車的葉子豪,一邊分心側瞥副座上的人,一邊注意前方車輛。
醫生——程揚麼?怎麼會遇見他?沈風羽斜靠車窗,時已入夜,星眸意興闌珊警視映在窗上自己的臉。
為什麼會遇見他?早應該埋葬在過去一段記憶中的人,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剛?那個人……
「風羽!」
赫!副座的人因為一記推動驚跳轉身,表情就像剛從夢裡清醒似的,難掩失態。
「你、你叫我?」
趁著紅燈之便,葉子豪側頭向他,犀利的隼眸發揮它與生俱來的透視力,帶者一抹複雜訊息無言牢圈在動彈不得的沈風羽身上。
他在想什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腦子裡浮上這個疑問。
他,在想什麼?失明的左眼再也看不出眸裡想傳達的訊息,彷若一灘死水波瀾不興,僅剩的右眸又刻意隱藏情緒,偽裝成以渙散不經心為名的氣定神閒。
他該不會以為他看不出來,但是——他雖看得出他隱藏,卻不知道他在隱藏什麼。
對了一半跟全錯有什麼差別?
帶回他,卻讓自己開始莫名感到不安,總覺得會比過去更容易失去他。
或者,他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他。
知道他身體的敏感部位、知道做愛時他迷亂的表情、知道他的脾氣倔強程度更甚於他——但除此之外,他又知道他什麼?
不,除了這些以外,他就什麼都不知道。
「綠燈了。」沈風羽輕拍想得出神的葉子豪,後頭的喇叭聲亦不停催促。
乍醒神的葉子豪收回審視目光,默然加油換檔,開車上路。
「你怎麼了?」他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沈風羽心想.關切地巡看他的表情,試圖尋找線索,看出端倪。
「想些事情。」葉子豪敷衍道,又問:「醫生怎麼說?」
「沒說什麼,我的狀況很好,右眼的情況穩定,沒有問題。」他簡短應道。
「真的?」問話的同時,葉子豪分出心力側看他。
沈風羽無懼地迎上他的視線,笑瞇起眼。「我騙你做什麼?」
方向盤上的手有一隻貼上沈風羽的臉頰,伴隨在後的是葉子豪磁石般的低沈聲音:「那就好。」
他在測試他。沈風羽鬆了一口氣,太明白方纔如果沒有正眼看他回答他的問題就會被看穿,幸好他能直視他,幸好瞞得過去。
「……」彷彿來自遠方的聲音讓正想出神的沈風羽一時間聽不真切,傾身靠近。「你剛說什麼?」
「給我機會。」貼在臉頰的手伸向他頸背,壓他靠在肩上。
「子豪?」
「讓我對你好。」他不想再讓他痛苦,然而,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不會讓他痛苦。
他曾愛過,但被他愛的人卻那麼痛苦:他也被愛,愛他的人下場也沒有好到那裡去;如今他重新強愛一個人,要怎麼做才不會重蹈覆轍。
真的是很難的題目,比要他在一年之內讓公司營收增加一倍還困難。
「你對我已經夠好。」沈風羽笑道。「你對誰都不曾這麼用心過,對我來說這樣就足夠。」他要的向來不多,漫不經心的消極態度並沒有因為多長年歲、多經歷過社會風浪有絲毫改變,依然是凡事可有可無的沈風羽。
唯一在乎的,只剩身邊這個男人。
「當我知道你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找我,甚至不惜威脅司冠,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光是這一點,我就覺得愛你很值得,足夠了。」沈風羽回想當時的心情坦言,中途想起司冠的說法忍不住笑出聲。
不夠,還不夠,葉子豪心忖。
他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到什麼地步,目前做的他並不滿意,總是覺得不夠。
想對他好,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這問題令他懊惱。
「什麼時候回來幫我?」將他留在身邊隨時可見之處,這樣總有一天能徹底瞭解他,想了許久,他找到這個方法,既順理成章又合情合理。
「後天。」他作了承諾。「後天我會回公司。」
葉子豪微微點了頭,專心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