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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淚眼情人》作者:呂希晨/晨希/七草/星野【完結】(淚眼替身續集)

《淚眼情人》作者:呂希晨/晨希/七草/星野【完結】(淚眼替身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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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情人》文案:
這道橫亙左眼的傷疤,夠不夠換愛情一被子的承諾?
愛得遍體鱗傷又心甘情願的沉風羽不敢確定,葉子豪的陳諾,是他們彼此的開端,還是永恆的結束。
儘管,葉子豪如今渴求著將他緊握在身旁。
但是隨風飄蕩的輕羽呀,需要的不是緊抓住,而是溫柔承接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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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替身


第一章
原以為不會再回到台北這個地方。
畢竟這裡給過他太多沒有人想要的東西——貧窮、羞恥、悲傷、痛苦、折磨……數不清的負面感受。
對他來說,繁華熱鬧、金錢與權力遊戲充斥的這塊現代文明城市實在與他格格不人:反倒是簡單樸實得連國語都還帶有台語口音的屏東鄉下讓他覺得自在。
沒想過要重遊舊地,也根本不打算回來的他現在卻坐在一輛穿梭在台北街道跑車中,看著一棟棟動輒二十層的摩天高樓晃眼即過,不停交替。
下午從屏東開車,到達台北想當然爾已經入夜,炫爛的霓虹不斷透過車窗映照上車內人的臉,明亮與陰暗迭換下,什麼都看不清楚。
除了聲音能清晰地傳人彼此的耳之外——「在想什麼?」駕駛座上低沉的聲音難掩一絲自得又矛盾地帶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飄蕩在車內狹小的空間。
副座的人看著車外的視線緩緩收回,轉向說話的人。
「你走錯路了。」這條路並下是往他的公寓,而是他的。
放在排檔上的掌轉而伸向隔壁,貼觸身邊人微涼的臉頰,指腹忍不住滑動其上,難免的,碰觸到令他心神俱裂的凹凸不平,想起身為始作俑者的自己。
若不是為了他,他不會——冰涼的手及時握住他摩蹭的掌,喚他回神。
「搬來跟我住。」低沉的聲音在回神後說出第二句話,立刻感覺相握的手其中一隻僵了下。「你不願意?」
「給我點時間。」對方沒有直接的拒絕或給予肯定答覆,淡淡地補充一句:「我需要考慮。」
方向盤倏地打右,車子滑至路邊停靠。
「子豪?」副座的人不解地側身望向他,正好被壓制在車門與逼近的人之間。
「為什麼?」葉子豪強勢地瞪著眼前俊逸卻因一道劃過左眼的傷痕而失色幾分的臉,試圖在這張臉上讀出訊息。
可惜,從來不曾在意別人情緒波動的人要突然學會從別人臉上表情看出情感端倪的技巧實在很難,縱使有極高的學習天份也一樣。
縱使在商場上他能瞧出對方的遲疑或其弱點所在也一樣。
他讀不出,尤其是他的──太過以自我為中心的結果是讓他連多年來陪在身邊的人都不瞭解。
他沒有在他身上投注過任何注意及心力,他卻給了他一切。包括眼睛,為了救他而劃傷的眼,失去了功能也留下無法消弭的痕跡。
「你還是怪我的對吧?」這句話他想問卻一直間不出口,這問題的答案令他——該死的害怕!
「我沒有。」彷彿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卻拉了葉子豪一把,脫離後悔的泥沼深淵。
「風羽?」
沈風羽輕歎了一口氣。「如果你一直在意這件事,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這是真的。「我說過是我心甘情願,我也說過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你也答應用我的眼換你一輩子,再介意會讓我後悔——」
「不准後悔!」葉子豪忽地抱緊他,彷彿剛才眼前的人就要消失般緊緊抱住他,露出相逢後首度的霸道。「我不准你後悔!」他後悔和他一起回台北?難道他又想——
「我會後悔沒有保護好自己。」雙手回抱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但葉子豪形於外的在乎令他覺得自己過去所受的一切都值得。
愛一個人就是這麼傻,總是在學不會療傷止痛的功夫之前就先學會原諒對方——他似乎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我從不後悔,但如此你再這麼介意下去,我真的會後悔。」
葉子豪不懂他話中的意思,疑惑地看著他。
對於感情,如果它是一門課程,想來眼前人的成績不會太好,沈風羽心想。
「你難過,我會更難過。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在他眼裡會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並不重要,一個替身的角色實在沒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言。
後來才知道這份認知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明明有很多跡象可以發覺他的改變,他卻拒絕去看.把自己投人自憐自艾的痛苦中,放棄明白他心思的機會。
「這不是你的錯。」葉子豪僵著臉,字字咬牙錐心。
該道歉的人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類似抱歉的話,反而是不該道歉的人總是把抱歉掛在嘴上——想到這裡,葉子豪收緊自己的手臂。
一句簡單的道歉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明明就是那麼簡單的三個字……可惡,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詢問的口氣帶點請求的意味。「我需要時間適應。」
適應?「適應什麼?」他身邊並沒有什麼改變,除了他們的關係之外,環境、人事都沒有任何改變,他有什麼要適應的?
難道是——「我和你的關係?」
沈風羽給了如他所想的答案。「我需要時間適應關係的改變。」
他不再是替身,他的愛得到回應,這是他從沒想過的發展,如今成真,他真的需要時間去學著接受,正如他曾用多年的時間讓自己接受己然愛上一個男人的事實。
葉子豪退回椅座,深邃的雙眸重視前方,經過的車輛尾燈不時掃過他的眼。
好半晌,就在沈風羽試圖說服自己放棄堅持時他開了口:「你還是不相信我。」
他的話隱含控訴,也帶有無可奈何,他怪不了他,因為他過去傷他太重,會這樣是他咎由自取,卻也不能下怪他,為什麼到現在依然不願意相信他。就算是試著相信也那麼難嗎?
眼前車燈一閃一暗的單調景象突然因為一隻手的扳動被熟悉的臉所取代,來下及反應,唇上的冰涼讓葉子豪直覺就是回應,吻熱自動親近的唇。
「如果不相信就不會跟你回台北。」結束這個吻之後沈風羽喘著氣說; 「我搬,所以,不要再想這些事了。」
然而,他的妥協更讓葉子豪生氣。
氣的不是妥協的人,而是逼他妥協的自己。
他從沒要求他做過什麼,這是第一件,卻被他拒絕,於是他又妥協——這種妥協是他真正想要的嗎?
「算了。」問了自己也得到答案,葉子豪決定放棄,雖然他極端厭惡沈風羽名下的那層公寓。「只要你回公司上班,我接受。」
沈風羽用難以形容的訝異表情看著他,彷彿眼前這個男人人不是過去他所認識的葉子豪。
沈默令葉子豪感到有種下不了台階的煩躁,最後,還是把霸道的脾性給搬了出來。
「你到底回不回公司?」
「我回去。」他在試著改變。沈風羽得到這個結論,暗自為明白自己對他的影響竟有這麼大感到虛榮的竊喜,又因為他這樣勉強自己的模樣有一點笨拙覺得好笑。「我不想當無業遊民,增加失業率的數字。」
葉子豪點點頭,重新開車上路藉以掩飾自己的困窘。
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妥協過,從來沒有!只要他想要的、想做的,哪管對方的意願與否,但如果對象是他,他會試著這麼做,或許這樣有別於往日的行事作風,讓他很不習慣,但他會學著適應。
適應——這個詞讓他想起沈風羽方纔的話,恍悟需要時間適應的人恐怕不單只有沈風羽而已。
說不定他自己也需要一點時間適應,改變的不單只有他們的關係,就連他——或許已有所改變也下一定。
的確,需要時間適應。
忙中不忘抬頭看向大門,司冠看見走進來的客人之後咧開大嘴。
「喲,找到人了啊。」
「好久不見。」沈風羽笑著走進來,跟在身後的葉子蒙只是打緊眉上死結,瞪著語氣風涼的司冠。
若不是他和方慕白隱瞞消息,他下必花那一個月的時間找人!
「休養這麼久應該好了吧?」揮走坐在吧台的兩名熟客,司冠招他們坐下,雙手忙過一陣子,送上沈風羽慣喝的一杯白開水,連瞎子都看得出差別待遇。
沈風羽苦笑,無可奈何地瞅著司冠。「二杯威士忌。」
「沒請他喝汽油就不錯了。」那天晚上的事他可是牢牢記在腦子裡。「那瓶汽油還在我這裡,要喝嗎?」
「我真該一把火燒了這裡。」這廂遭受差別待遇的人也不遑多讓,牢記被蒙在鼓裡的舊仇。
改道的途中他要求到這間天使酒吧,若不是這樣,他絕不會來這裡。葉子豪心想,惱火自已為什麼要答應載沈風羽到這裡。
他大可拒絕,直接送他回去。
如果他能忍受拒絕後他會有的失望表情……
「別吵架可以嗎?」沈風羽要求。「我來,是想謝謝你和慕白的,司冠。」
才捲起袖子打算跨過吧台的司冠聞言,改下袖子。
「二杯威士忌可以嗎?」他又說。
司冠氣悶地倒了一杯純威士忌,滿滿一大杯。「哪。」
葉子豪的火氣也不亞於他,面對滿滿一杯烈酒,二話不說乾盡。
「子豪!」沈風羽驚呼。
第二杯,依舊全滿,葉子蒙也照乾不誤。
好!算你行!司冠再倒第三杯。
葉子豪也不輸陣地拿起酒杯,就口的半途被人截下。
「酒不是水,要錢買的。」及時出現的方慕白送給司冠一記白眼,旋即看向沈風羽。「已經和好了?」
沈風羽看著他,淡淡一笑。「你說的對。」
「這是歷練,畢竟我也大你好幾歲。」方慕白和氣地笑道:「聽聽老人言是有好處的。」
「你老個鬼!」提到年齡,司冠惱火地瞪著他。
方慕白回他一抹笑。說來有趣,在意年齡的不是年長的他而是小他七歲的司冠,真不知道他在意個什麼勁。
「你很聰明。」轉頭看沈風羽,他真心說道。一點就通。」不像某些遲鈍的牛——他想,眼神遊走在司冠與葉子豪之間,似乎在衡量哪頭比較遲鈍。
不滿意被打量,葉子豪起身,拉沈風羽離開高腳椅。「人已經見到,可以走了。」
沈風羽可以在這家酒吧裡談笑風生,但他不行!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的隔離令他不滿。
這裡沒有他介人的餘地,他氣悶的想。
司冠不客氣地拉住沈風羽。「才來一會就要把人帶走?」這傢伙有沒有搞錯。「要走可以、把風羽留下」開玩笑!他連近況都還沒問,哪能放人。
「不准碰他。」葉子豪瞇起眼,視線落在沈風羽另一隻手臂上。
「早一點看得這麼緊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司冠不經大腦地脫口抱怨:「現在才知道灌醋有什麼用,左眼都已經——」
「司冠!」喝住他的不是方慕白,而是早他一步的沈風羽。
回頭往後看,葉子豪從氣惱瞬間刷白成一片空洞的表情令他擔心。
早知如此,他該改天再自己一個人來才對。
「我們先走了。」他急忙道,主動拉人離開。
「等——」真是奇怪。二個多月沒見,幹嘛急著走。」
「司冠。」方慕白不滿地望著他。又是搖頭又是歎氣。
為什麼他會看上他?這麼多年來他很難不問自己,卻總是找不到答案。
「怎麼?我又沒說錯。」從語氣可知,司老兄壓根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
「你有扇門沒開。」他甚至懷疑他有沒有那扇門。
又是門?司冠古怪地瞪著情人。
「我已經為你──」
「不是那扇門。」
「要下然還有什麼門?」除了心門,一個人哪來那麼多門?他搞不懂。
「腦門。」方慕白冷冷地說。
他這樣,他實在走不開。
反坐上駕駛座送葉子豪回到他瞞著自家人買下的公寓,沈風羽擔心地蹲在他面前。
「司冠說話常常不經大腦,所以——」
「他說的是實話。」葉子豪打斷他的話出聲,無神的眼重新凝結焦距落在沈風羽的左眼。
「他說的是實話。」
就因為是實話,他無法動氣,更沒有辦法反駁。
聽出他話裡的沉重和自責,沈風羽心下一沉。「如果看到我只會讓你想起這件事,我真的不該跟你回來。」雙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他。「看著我,我跟你回來不是要你記著這件事,更不要你看到我就想起這件事覺得欠我什麼,我們誰也不欠誰,你這樣——」沈風羽突然閉口不再繼續說下去。
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問題要解決,不管是個人的或是兩人之間的,明白彼此的感情並不代表從此雨過天晴,什麼問題也沒有。
更甚者,反而會產生新的問題,好比現在,他愈來愈不懂葉子豪對他是感情多過虧欠還是虧欠多過感情。
如果他臉上的疤痕只會提醒他舊事,也許分開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作法。
這樣自責的葉子豪他不習慣,更不能接受。
因為,這不是他。
「愛我。」沈風羽雙手伸向他頸背,順勢挺身吻住將自己丟進失意深淵的葉子豪。
「我不要你欠我。」
被挑逗起慾望的葉子豪拉他壓著自己躺進沙發椅背,唇舌忙碌之餘低吐像疑問又像責怪的話:「為什麼不怪我?你明知道這樣會讓我好過一點。」
「我知道但做不到。」沈風羽縮手讓他順利脫下自己的襯衫,輕吁出一聲隱含情慾的歎息。「對不起。」
「該說這句話的不是你!」葉子豪動氣地低吼,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沈風羽卻先一步低頭吻去他說話的權利。
「追究這種小事沒有意義。」他要怎麼樣才能讓他釋懷?沈風羽問自己。卻因為不瞭解他而找不到答案。
以往,他總試著為他平復從葉未央那得到的情傷,久而久之,他知道該怎麼做,但這回——他不知道該怎麼平復他因為自己而起的痛苦。
還在想該怎麼辦,身子突然的一橫震回他心神。
在有所反應出聲前,他的背已經躺在柔軟的床墊,人介於床墊和赤裸上身的葉子豪之間。
他的愛總以侵略佔有的方式呈現,他的卻是原諒和忍耐,到底哪一種才是正確的?
哪一個才是對的?
葉子豪困惑地瞅著身下的人,當焦距游到沈風羽永遠無法恢復視力的左眼時帶有情慾的黑眸沾染無法釋懷的苦痛。
他為了救他,不顧一切為他擋下那一刀,毀了左眼更有可能讓右眼在不久的將來隨之失明;而在這之前,他甚至沒有說過一次愛他,只有一次又一次,順應自己的私心要求他不斷付出,從不在乎他的要求是否超出他所能給的,從來沒有。
他單方的索求,他無言的配合,沒有一次例外——而他,直到他真正離他而去的時候才肯放下身段、放下該死的自尊心承認對他的感情,從台北南下,在沒有他的同意下,依然強行拉他回台北、回到自己身邊。霸道一如以往,強勢依然沒變,理解自己不知不覺愛上一直陪在身邊的人之後的葉子豪仍然不懂如何——用適當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情。
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細微處也不肯放過的沈風羽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減去他心中的罪惡感。
或許他跟他回來的決定是錯的,他臉上的傷痕是不可能消失的,留在他身邊無疑是時時刻刻提醒他那件已經屬於過去式的舊事,或許他該——落在左眼上的吻打碎沈風羽腦子裡正在想的事情。
他必須忘記。葉子豪告訴自己。就算忘不掉,至少也不能讓他看出他忘不掉。
就算不為自己,為了沈風羽,他也必須做到。
這本來就是他該得到的報應,不該讓他一起承擔不是嗎?
如果看見他因為想起這件事而痛苦會讓他也跟著難受,那麼,就讓他瞞著他痛苦不就得了。
他怎麼忘得掉?那晚的景象、他痛苦的呻吟都是他一生的夢魘、最大的教訓,教他怎麼忘得掉!
「你剛說什麼?」聽不清楚在耳畔的咕噥,沈風羽側過臉問道。
沒有開燈的房間暗得連身邊的人的臉都看不見。
所以,他看不見葉子蒙此刻的痛苦表情。
「你能忘記我曾經給你的……」折磨?難堪?傷害?!羞辱?他全都做盡了,要挑哪一個詞才能一以概之?
「我沒放在心上。」吻過他的額角,沈風羽說得很淡很淡:「都忘了。」
身上的人因為他這一句「都忘了」而顫動。
「咳!咳咳……子豪你——」沈風羽抬高下顎,胸膛裡的空氣被擠光似的,開口變成一件困難的事!「你、你抱痛——咳咳!」
背脊和腰間的手在他未竟的抱怨之後鬆了力道,仍然壓著他,沒有動的打算。
一陣沈默籠罩住整間臥室,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來劃開這片沉寂。
被摟住的沈風羽一半是困惑再這樣下去兩個人會走到什麼地步,一半是覺得自己不知道要怎麼做,右眸隨意掃了四周,瞄到床頭的螢光鬧鐘,突然想起——「生日快樂。」
「什麼?」他的話不單劃開沉默,也讓葉子豪有了動作,手肘撐起上身看他。「你說什麼?」
「已經過了十二點,今天是你的生日。」他制著床頭附有日期的鬧鐘。 「生日快樂。」他說,並送上一吻作禮物。
生日……「你不說,我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說:「已經十幾年沒過過生日,都忘了。」
「是嗎?」頭一次聽他親口說自己的事,不諱言、他很好奇。「為什麼?」
他的好奇心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變。葉子豪心想。「從小就有太多事情被要求學習,生日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每天的行程很忙,忙到連過生日的時間都沒有。」
「你的生日——」他慶幸現在沒有開燈誰也看不清誰,否則他知道自己絕對說不出這句話。「對我很重要。」
重要……俯視的眼眸因他一句重要變得更柔和,只可惜——太暗了,只能藏在黑暗中,連葉子豪自己都無從發覺。
「為什麼之前沒聽你說?」黑暗中,葉子豪的手不由自己地探上熟悉的輪廓。「我以為你不知道。」
淡淡的一句生日快樂,十幾年沒有聽人向他說過,久了、不在意了,原來他知道,也記得。
光是這樣,莫名的,他覺得無比的滿足。
「我知道。」沈風羽閉上眼,享受奇妙的溫存,這樣的碰觸他覺得很舒服。
真的很奇怪,在他找到他之後,葉子豪並沒有立刻帶他回台北,反而留在屏東住了見天。
那幾天他不斷試圖將他留在床上、留在可以看見的地方,像是處罰他不告而別又像想彌補些什麼。
單獨相處的幾天他們很少說話,也沒有這麼……親密過,明明什麼都沒做,沈風羽卻覺得這樣平凡的擁抱比做愛來得親密。
他抱著他,說自己的事——這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你要不要呃——生日禮物,都已經是不在乎有沒有生日禮物的成年人,所以——」
「我要。」手指摸到唇,葉子豪低頭烙下一吻。「我要你說,也要禮物。」
「那就從明年開始。」他說:「今年,我沒有準備。」
「你有。」粗糙帶電的手掌終於有了動作,引起身下人一陣顫動。
「子豪?」
「留下來陪我,就今天。」重新吻住他,在舌與舌交纏的空隙,葉子豪用因慾望而乾澀的低啞聲音要求自己的生日禮物。
「不要在天亮前消失,我睜開眼睛就要看見你。」
「唔……嗯……」
沈風羽伸手落在他腰背,無言地送出今年的禮物。
他給他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 本帖最後由 cathysst 於 2013-4-16 21:0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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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晨總讓人想多睡一點回籠覺,任憑自我管理的能力再怎麼高,如果能賴在床上多睡一點,都會覺得舒服。
凌亂的床單包裹一具十分誘人的軀體,過緊的貼密讓床被下的剛硬曲線畢露無遺,豹般敏捷的勻稱線條光用看的,便能想像當曲線隨動作起伏時會有多麼吸引人,又有多麼意想不到的壓迫感。
豹,是種誘人又帶有致命危險的動物,用來形容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想必也如同豹一般,尊貴、傲人、危險,卻又吸引人一步步靠近。
然而此刻這讓人不禁聯想到獵豹的男人仍在夢鄉,看起來比醒時少了點威脅和壓迫感。
直到隨著翻身而揮落另一側床墊發出撲空聲響,豹般的男人倏地震醒起身。
「風羽!」跳過惺忪直接清醒,身邊無人的認知讓葉子豪心驚。
不是答應他留在這?為什麼又趁他睡覺的時候離開?
他要的禮物是睜開眼就要看見他,他也答應了卻——掀開被下床,葉子豪冒著火氣走出房門,打算撥電話問他為什麼食言。
他一定要好好問他為什麼又——
「早安。」一聲招呼冒出,阻斷葉子豪不斷催升的火氣。
盛怒的表情來不及換過訝異,讓葉子豪嚴峻的臉看起來有點古怪。
至少,將冒著熱氣的咖啡端上飯桌的沈風羽就看不懂。「怎麼了?」
「你……」
「雖然來不及準備禮物至少還能準備早餐。」沈風羽生澀地說,表情僵硬。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裡過夜,醒來後面對葉子豪突然心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要怎麼應對。
葉子豪看著他好一會,目光向飯桌,好半晌才有了動作,靠在牆邊,只手撐額發出莫名其妙的呵呵笑聲。
緊繃的肩線在同一時刻鬆了僵化的肌理,隨著笑聲發顫。
他的反應讓沈風羽一頭霧水。「我有說錯什麼嗎?」
葉子豪搖頭,無法清楚地告訴他自己此刻的情緒起伏。
原先以為他又離開的緊張到現在鬆了一口氣的放心,短短不到兩分鐘,他已經有跑了上千公尺的感覺。
「子豪?」
「沒事。」葉子豪走向他,摟腰一抱的同時就是記綿長得足以喚醒兩人慾望的深吻。「我說睜開眼睛就要看見你。」
「我沒有離開。」他答應了事就不會食言。「除了出去買東西。」頓了頓,他補充:「你的冰箱裡什麼都沒有。」唯一不缺的就是啤酒。
「我不開伙。」葉子豪簡短說道。目光留在飯桌上,似乎很難想像桌上的精緻早餐全出自沈風羽之手。「我不知道你的手藝有這麼好。」
「只要有時間,作正式的料理比較費時。」沈風羽拉開他的手,轉進廚房作事後清理。
他還有多少事他不知道?隔著霧玻璃看廚房內模糊的人影,葉子豪問自己。
挖掘他所下知道的沈風羽這件事漸漸的吸引著他。
勢必會很有意思,他心想。
「你先吃,不用等我。」恍惚間,廚房裡傳出聲音:「否則上班會來不及。」
「無妨。」不滿意隔一塊玻璃對話,葉子豪走進廚房。「我等你。」
洗滌的手頓了下,彷彿打算說些什麼卻卡在喉間沒有開口。
「想說什麼就說,不要像——」說不出的過去兩字是一道傷疤,只要想起這個字眼,他就會想起自己當初怎麼折磨他,是以,他改口:「你和我沒有生疏的必要。」
這真的需要時間調適不是嗎?沈風羽心想,以前從來不曾想過他的態度會有這麼大幅度的轉變。
「我過陣子再到公司——」看見他凝住的表情,沈風羽立刻作了解釋:「我想再休息幾天。」
「不舒服?」
「我答應醫生回去復檢。」他語帶保留道。
「我陪你。」
「不用了。」天,這轉變實在太大了。沈風羽一時忍俊不住笑出聲。
「你笑什麼?」
要他怎麼不笑?「你不覺得自己變太多?」
變?葉子豪揚起高傲的濃眉,表情寫上「打死不承認」的倨傲。
他知道自己在變,也知道為什麼變,但是礙於自傲、礙於脾性,礙於太多的霸氣傲骨,他——死不承認。
「我都快不認識你了。」沈風羽打趣道。
關係的改變會影響彼此相處的方式,這一點在回台北的路上他就想過了,而這也是他選擇獨居的原因之一。
「慢一點,別變得太快,我不習慣。」他說,笑瞇的雙眼就像新月初上的彎度。
「慢慢來,我——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很多時間——我不要你的眼睛……我要用你的眼換一樣東西……
換你的一輩子。一輩子在我身邊,永遠不離開我──
葉子豪想起在屏東時沈風羽所說的話,凝重的神情因而舒解開來,唇角勾起淺不可見的弧度。
「子豪?」
葉子豪俯首吻住他的疑惑,又忍不住吻上左眼的傷痕。「照你說的。復檢結果要告訴我。」交代完,他回到飯廳。
沈風羽按住左眼,經由吻傳來的溫熱還留在上頭,令他又訝異又驚喜,彷彿有一股暖流正從心底竄升直上,隨著血液傳遞全身。
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心,但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被珍惜著。
不錯的改變不是嗎?
事實上,沈風羽拖了好幾天才到醫院作復檢。
「總之,最好避免勞費眼力的工作。」醫生指著檢驗報告,邊為自己的患者解說:「如果你有車,我建議你不要再開,單靠一隻眼睛沒有辦法辨識距離遠近:另外,你的右眼視力和之前的驗光結果相比已經有減退的跡象,要注意。」
「還有什麼要注意?」耳聽醫生的報告與建議邊讀書面資料,沈風羽更詳細問道。
「沒有,還是老話一句,能不用眼睛看東西就盡量不要。」醫生看著患者不禁歎了口氣。
自己負責的患者一張不痛不癢的鎮定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像太監——皇帝不急反而急死的那一個。「如果可以,我會衷心建議你申請等待器官捐贈,雖然目前還是很多人在排隊,但或許幸運之神會照顧你,在你右眼惡化之前送一隻左眼給你。」
斯文的臉上揚起不在意的淺笑,口氣平淡:「幸運之神已經夠眷顧我了。」
「你——」中年醫生扳起臉,眉頭深皺。 「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程醫師。」沈風羽拿起風衣,已有離去之意。
「沈——」程醫師突然伸手扣住他,又突然鬆開。
「到我辦公室拿上午的會議報告,等會要用。」
姓江的護士點了頭離開,診療室只剩程醫師和他的病人。
診療室的主人這才舒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輕喊出一直蒙在他心裡一抹淡不可見又總在獨處時會想起的名字:「風羽,跟我不必這麼客氣。這件事我可以幫你。」
「多謝你的好意。」沈風羽沒有敘舊的打算,搖搖頭。「…現在這樣就好了。」
「這樣放著不管,真的很可惜。」診療的手帶著懷舊與一絲眷戀,沒有預警地碰觸左眼由他親自操刀留下的疤痕。
沈風羽則迅速地別過臉閃躲,表情木然。
撲空的手停在半空,末了,帶著一股優雅收回。
「我已經盡力讓縫合的痕跡減到最少,還是留下疤痕。」
「這樣就夠了。」回應的話依然是風輕雲淡的不在意,也充分表達不想敘舊的意思。「我走了。」
「就這樣嗎?」留人的手掌又一次扣住要走的人,再開口多了惱怒「難道連朋友都沒得做?」
「作朋友——」歲月太厚待他了,只送些許白髮卻沒有在他的臉留下深刻的皺紋。
「並不適合。你的兒子都十一、二歲了吧?」
聞言的人愣了住。
「我不知道世界會小到這個地步,程揚。」他不知道操刀的人是他,直到複診才發現,都怪手術結束後住院期間醫師中途換人所致。「如果知道替我開刀的人是你,我會拒絕。」
「我卻期待有一天和你再見面,只是苦於沒有理由找你,這次終於有了。」程揚沈穩坦白道: 「本來應該在手術後就去見你,碰巧我已經受邀一場研討會必須出國,動完刀後必須立刻到機場,只好先請同事代我負責,如果不是這樣,我們會更早見面。」
「早見晚見都不會有什麼改變。」沈風羽閉了閉眼,再張開已是事不關己的淡然。
「都過去了,沒有記得的必要。」
「我想幫你。」
「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俊爾的臉上終於顯露笑意。「真想幫我,就別把我眼睛的情況告訴任何人,除了你跟我之外,不要讓第三人知道。」
第三人?程揚想起那晚從一開始就坐在手術室外等待的男人。「你是指開刀那天坐在手術室外的男人?」
「不管是誰,眼睛的事只有你和我知道,可以嗎?」
「那個男人是你的戀人?你們在一起?」
「我該走了。」沈風羽不願回答,故而轉移話題:「我的情況不需要再來復檢了吧?」
「視情況而定。」太清楚他的作風也從中找到答案的程場表面上配合:「如果開始出現視線模糊或者滿天飛蚊的症狀,甚至是突然的暈眩、眼前出現黑點都要立即回來找我。」
沈風羽點點頭,轉身走向診療室的門。
「風羽!」程揚突然開口叫住他,在他背後咧開大大的笑容: 「你不來找我,我會主動去找你。」他太瞭解他了,當他不吭聲並不代表默認或接受,而是忽略和敷衍。
沈風羽轉身,被赫然來到眼前的人逼退一步,關上才剛開啟的門縫。
「程揚?」
「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希望能治好它」帶有淡淡消毒水昧道的指尖帶著強硬堅持碰觸自己經手的疤痕,程揚再一次覺得惋惜。 「單靠一隻眼睛看,你會很辛苦。」
「我只要這樣就夠了。」沈風羽再次重申。「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早就沒有任何關聯,下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我只想做個朋友。」
「作不成。」
「喔?」眉頭傲然地輕佻,逼近當年吸引他的臉。「因為我抱過你?」
平淡的右眸因他一句話升起一股冷意,單薄的唇辦抿出昔日面對陌生人的倨傲冷漠。「不要逼我說難聽的話,程揚。」
呵,這下是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的沈風羽嗎?「我倒想聽聽看從這張嘴裡說出來的話會難聽到什麼地步。」
「我從不跟客人作朋友。」冷漠的眼無情無緒地抬視向他,話出口的同時也動手推開他迅速離去。
留在診療室灼的程揚回到辦公桌後頭,沈默半晌發出笑聲。
「朋友啊……」都幾歲的人還是老毛病不改,淨說謊。程揚暗笑自己,習慣性轉動手中的筆,看者筆桿在指間劃過一個接一個的圓。
「該不該告訴你我已經離婚了呢,風羽?」程揚盯著筆不停劃過的圓,喃喃自語道。

春天真是個可愛的氣候吶!太陽照得人傭傭懶懶,花開得美、草帶來淡淡清香,麻雀、綠繡眼全都像又活過來似的吱吱不停,多熱鬧!藍月心想。
熟練地讓自己滑過小徑,邊賞玩眼睛可以看得見的風景,藍月今早就大好得出奇的心情此刻更是高興幾分。
直至瞧見前方涼椅上弓著背、雙手抱頭的男人,像一幅色彩繽紛綺麗的畫上突兀多了一道陰沈的灰黑,讓整幅畫變得詭異。
「你不舒服嗎?」她伸手推動男人的膝蓋。「如果不舒服,醫院很近。」她說,手指不忘示明方向,指著身後那棟磚紅色建築物。「這裡的醫生很好,不用擔心。」
沈風羽先是聽到聲音抬頭,第一眼就是訝異:訝異女孩黑溜分明的大眼,訝異巧俏、有兩朵紅雲微繞的鵝蛋臉,訝異——她坐在輪椅上的不良於行。
「你還好嗎?」藍月口氣裡的擔心毫下保留傾洩,面對一個陌生男人,她付出的擔憂多得像是彼此相識的朋友。「走不動沒關係,我有車,可以送你到醫院。」她拍拍自己坐的輪椅。「瞧,還是自動的喔。」
「噗嗤!咳……抱歉,我不是——」
「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藍月不以為意道。「你是眼睛不舒服嗎?」晶亮的圓眼在他臉上搜尋暗示的訊息,似乎是真的想找出他不舒服的地方。
「為什麼問我的眼睛?」
「因為你一直捂著它啊。」藍月指著他左手。「沙子跑進眼睛裡是不是?這裡風大,我也常常眼睛跑進沙子,痛了一整天。」
「如果只是沙子落在眼裡這麼簡單就好了。」沈風羽歎氣,垂下遮眼的左手。
明明都告訴自己無須在意旁人的注視,明明就命令自己不下幾千幾萬遍從此要頂著這道疤過日子,明明就嚴格要求自己接受這樣的改變,明明就說服自己接受所有的一切,——就是做不到。
左眼失明、臉上的傷痕,不單提醒葉子豪曾做過什麼,也時時刻刻提醒他自己的突兀與殘缺。
這樣的他還能幫他做什麼……
被風吹得冰冷的消瘦臉頰被一處溫熱的柔軟碰觸,沈風羽倏地睜開眼,意外的,他無法討厭這個沒有預警就接近他的女孩,任她碰觸自己的左眼。
也許,他需要有人告訴他,告訴他——
「會痛嗎?」柔細的指尖帶著小心翼翼滑過有些微起伏的縫合傷痕,感覺很新奇,為這新奇覺得好玩的同時心裡莫名地稍稍疼了一下。
「抱歉,嚇到你了。」
「沒有。」藍月收回手,這才想起對方只是一個陌生人而自己二話不說模了上去的舉動,紅了整張臉,連說話都團結巴而變得困難。「你,很好看。」
他真的很好看。烏溜眸子坦直盯在沈風羽臉上,藍月驚訝地發現坐在這裡的陌生人有一張俊逸的臉,雖然左眼上多了一道疤痕,卻不會減去一絲一毫的俊氣;反而,多了一種她說不上來、無以為名的滄桑感,彷彿是個經過長年風霜、身心俱疲的旅行者。
「就算多了這道疤?」沈風羽揚起苦笑。「你不太會安慰人。」
「我是說真的。」她一點安慰的意思都沒有。「就算臉上有傷又怎樣?它不過就是一道疤啊。」她說得彷彿那一道針線留下的痕跡也是構成沈風羽好看的原因之—。「淡淡的,很好看。」
她的話讓沈風羽愣了住。
看過他以前模樣的人在看見他臉上的傷之後沒有一個不皺眉,而這女孩的說法——彷彿他的傷也是讓她覺得好看的原因。
「男人多受點傷才會更帥啊!」藍月嘟著嘴,似乎想起什麼事,皺眉。「哪像女孩子,腳上多幾條疤就哭天搶地,還得擔心自己嫁不出去,也不想想人是這麼的脆弱,任誰都一樣,每個人生下來難免會受傷,不管是心裡的傷還是身體的傷——」突然間,圓亮的大眼瞇起彎度,燦爛如驕陽。「我喜歡受傷後的自己。沒有受傷,就沒有成長,我都是這樣告訴我自己的。」
沒有受傷,就沒有成長……「看你還很年輕,說起話卻老氣橫秋。」
「我才不老,今年才二十一歲而已!」她蜷起小拳頭揮舞抗議。
「比我小。」沈風羽直起身,向後躺進椅背,垂眼看她。「卻想這麼多事。」
「嘻,待在這麼悶的醫院,很容易讓人東想西想,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說起來——藍月指著他。「你是第一個聽我說這麼多話還不覺得煩的人,其它人都覺得我的話是胡言亂語,很少有人願意聽。」
胡言亂語?「我不覺得。」
「真的?」
「真的,而且我要謝謝你。」見她有話要說,沈風羽立刻搶白:「我不是指你的話安慰了我,而是謝謝你提醒我。」提醒他,人本來就難免受點傷,臉上的傷痕經她這麼一說之後,很奇妙的,從手術過後這道傷不時帶給他的抽痛就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橫亙於心的在意也真的變得風輕雲淡。
無法撇開的悲觀想法因為眼前這個特別的女孩,梗在心裡的份量莫名減輕了許多,她真的很特別,沈風羽心想。
而這個特別的女孩此刻是一臉的問號。
「啊?」她提醒了什麼?
「沒什——」
「原來你在這裡。」側邊,一道低沉打斷他的話。
坐著的兩人同時轉頭抬眼往聲音方向看,只有沈風羽開口:「子豪?」他怎麼會來?
「我來接你。」葉子豪的臉嚴肅中帶著陰沈,卻又十分克制,試圖將情緒壓在最底層不讓人窺視。
他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遠遠看見他和這個女人有說有笑、和諧得彷彿彼此相知甚深的景象心裡很火。
「你朋友?」他指著藍月問。
「只是閒聊而已。」感覺出他的在意,沈風羽解釋:「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藍月。」藍月指者自己,插人話:「藍色的月亮。」
「我姓沈,沈風羽。」他以禮相應。
風雨?「你出生的時候一定是風雨交加,說不定還有打雷跟閃電。」
「是羽毛的羽。」沈風羽因她的話忍俊不住發笑一邊糾正:「飛舞在風中的羽毛。」
「飛舞在風中的羽毛……」藍月試著想像那畫面。「很輕靈的名字,跟你不太像。」
「喔?」
「你看起來有好多事壓在肩上。」她指著站起來的沈風羽的肩膀,黑白分明的眼有出乎她年齡的成熟敏銳。「很沉重,像你的姓。」
「我——」
「走了。」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這樣子讓他更火,拉著人直想離開。
「你真沒禮貌。」藍月不怕死地指著葉子豪。「我們還在說話。」
她的理直氣壯只換到葉子豪一記冷瞪。
「我也該走了。」為免爭吵,沈風羽趕緊開口:「謝謝你陪我聊天。」
「這是我要說的。」他把她的話搶去了。「你還會來嗎?」
「不會。」葉子豪代答。
「我又不是問你。」天真的藍月下知道惹惱葉子豪會有什麼後果,毫無懼意。
「你——」
「你不是來接我的?走吧。」沈風羽拉住他。「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藍月向被強拉離去的人揮手。「你還會來嗎?」」她又問,希望能再見到他。
「我——」
一句話還來不及說完,他的聲音已經因為距離拉遠,聽不見了。藍月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白皙的鵝蛋臉上籠罩一抹黯然的灰色。
「醫生怎麼說?」打破冗長沈默的是負責開車的葉子豪,一邊分心側瞥副座上的人,一邊注意前方車輛。
醫生——程揚麼?怎麼會遇見他?沈風羽斜靠車窗,時已入夜,星眸意興闌珊警視映在窗上自己的臉。
為什麼會遇見他?早應該埋葬在過去一段記憶中的人,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剛?那個人……
「風羽!」
赫!副座的人因為一記推動驚跳轉身,表情就像剛從夢裡清醒似的,難掩失態。
「你、你叫我?」
趁著紅燈之便,葉子豪側頭向他,犀利的隼眸發揮它與生俱來的透視力,帶者一抹複雜訊息無言牢圈在動彈不得的沈風羽身上。
他在想什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腦子裡浮上這個疑問。
他,在想什麼?失明的左眼再也看不出眸裡想傳達的訊息,彷若一灘死水波瀾不興,僅剩的右眸又刻意隱藏情緒,偽裝成以渙散不經心為名的氣定神閒。
他該不會以為他看不出來,但是——他雖看得出他隱藏,卻不知道他在隱藏什麼。
對了一半跟全錯有什麼差別?
帶回他,卻讓自己開始莫名感到不安,總覺得會比過去更容易失去他。
或者,他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他。
知道他身體的敏感部位、知道做愛時他迷亂的表情、知道他的脾氣倔強程度更甚於他——但除此之外,他又知道他什麼?
不,除了這些以外,他就什麼都不知道。
「綠燈了。」沈風羽輕拍想得出神的葉子豪,後頭的喇叭聲亦不停催促。
乍醒神的葉子豪收回審視目光,默然加油換檔,開車上路。
「你怎麼了?」他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沈風羽心想.關切地巡看他的表情,試圖尋找線索,看出端倪。
「想些事情。」葉子豪敷衍道,又問:「醫生怎麼說?」
「沒說什麼,我的狀況很好,右眼的情況穩定,沒有問題。」他簡短應道。
「真的?」問話的同時,葉子豪分出心力側看他。
沈風羽無懼地迎上他的視線,笑瞇起眼。「我騙你做什麼?」
方向盤上的手有一隻貼上沈風羽的臉頰,伴隨在後的是葉子豪磁石般的低沈聲音:「那就好。」
他在測試他。沈風羽鬆了一口氣,太明白方纔如果沒有正眼看他回答他的問題就會被看穿,幸好他能直視他,幸好瞞得過去。
「……」彷彿來自遠方的聲音讓正想出神的沈風羽一時間聽不真切,傾身靠近。「你剛說什麼?」
「給我機會。」貼在臉頰的手伸向他頸背,壓他靠在肩上。
「子豪?」
「讓我對你好。」他不想再讓他痛苦,然而,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不會讓他痛苦。
他曾愛過,但被他愛的人卻那麼痛苦:他也被愛,愛他的人下場也沒有好到那裡去;如今他重新強愛一個人,要怎麼做才不會重蹈覆轍。
真的是很難的題目,比要他在一年之內讓公司營收增加一倍還困難。
「你對我已經夠好。」沈風羽笑道。「你對誰都不曾這麼用心過,對我來說這樣就足夠。」他要的向來不多,漫不經心的消極態度並沒有因為多長年歲、多經歷過社會風浪有絲毫改變,依然是凡事可有可無的沈風羽。
唯一在乎的,只剩身邊這個男人。
「當我知道你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找我,甚至不惜威脅司冠,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光是這一點,我就覺得愛你很值得,足夠了。」沈風羽回想當時的心情坦言,中途想起司冠的說法忍不住笑出聲。
不夠,還不夠,葉子豪心忖。
他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到什麼地步,目前做的他並不滿意,總是覺得不夠。
想對他好,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這問題令他懊惱。
「什麼時候回來幫我?」將他留在身邊隨時可見之處,這樣總有一天能徹底瞭解他,想了許久,他找到這個方法,既順理成章又合情合理。
「後天。」他作了承諾。「後天我會回公司。」
葉子豪微微點了頭,專心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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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結婚?」
茂葉大樓總經理辦公室內因為突如其來的詞停頓兩個人交接卷宗的動作。
站著送卷宗的男人看著坐在辦公桌後頭接下卷宗的上司,坐在辦公桌後頭執筆審閱公文的總經理目光落在對面送來消息的男人。在公,是將公司大權交給他偶爾到公司視察的上司;於私,是他鮮少見面交談的父親。
我跟你藍伯伯都覺得這是不錯的主意。」葉文浩想起什麼,不悅地皺起眉頭。
「未央的事丟盡我們葉家的臉,也讓我們欠藍家一個人情。這是個好機會,一來有藍氏助陣,對公司有益;再者,藍家的長女在商場上也算小有名氣,她的手腕雖然沒有你強勢圓融,但是以一個女人在商場上的表現算是十分出色,娶她對你很有幫助。」
葉子豪打開剛接到手的卷宗,一邊看一邊漫不經心地與父親對話:「你的意思是你認為自己的兒子得靠一個女人的幫忙才能守住你的事業?」什麼時候他葉子豪成了沒本事的主管,得靠別人才能做事?
「你有能力我知道,但多一個助力不是更好?」
「我不打算結婚。」停下筆,葉子豪對前來提議的父親如是道,目光狀似漫不經心實則謹慎地瞥視站在桌邊的人,想看他有何反應。
然而沈風羽在交付公文後的動作是——向兩位上司微領首,面無異色地轉身離開,彷彿這事與自己無關。
葉子豪皺著眉頭目送他離開,表情像是在對什麼人發火似的籠罩一團烏煙瘴氣的鬱結。
「結婚是早晚的事,她很適合你。」
「爸,」五指煩躁地梳了垂落在前額的黑髮。「這裡是公司,不適合談私事。」
葉文浩也動了氣。如果在家裡能看見你我不會在這裡談。真搞不懂,家裡住得好好的幹嘛住外頭。」
葉子豪選擇沈默不開口。
這脾氣真不知道像誰,葉文浩氣悶地想。
「總之,這件事你考慮考慮,我跟你藍伯伯對這件婚事都樂見其成,但是我要先確定你的決定,免得又出什麼差錯:當然,我希望你答應。」
「這是命令?」葉子豪躺進椅背,眼神與姿態幾乎是犯上的頂撞。
「是建議!」兒子的冷漠令他這個作父親的感到不悅和難堪,卻不知道如何排解,緩和父子間的衝突。
婚姻的不順遂造成親子關係的疏離注定是他人生中無力感的來源。
「意思是我不一定要答應?」
「我還是你爸爸,這是你對我應該有的態度嗎?」葉文浩首先動怒拍桌。
「當你放著我媽不管,任她自生自滅的時候就應該有面對今天這種情形的心理準備。」瞥見父親桌前的咖啡杯已經見底,揚起淡笑的唇角轉移了話題:「再一杯咖啡?」
氣定神閒的口吻令身為父親的葉文浩氣得發顫。
「在公司我還是你的頂頭上司,對公司有最高的決策權!」
「用婚姻鞏固這個位子?」能不能待在茂葉他根本不在乎;但很可惜的,他的父親似乎不明白這一點。這種犧牲並不划算。
「總之,我要你慎重考慮這件事。」
「我也很慎重地回答你:我拒絕。」葉子豪不再分出心神應付向來不和的父親。
「送出五期每年近六億的合作計劃給藍氏企業已經是相當優渥的賠償。」
「好!很好!」這就是他葉文浩的兒子!好一個兒子!
「你的翅膀長硬了,可以不聽我的話了!好、很好!」
聞言,葉子豪嗤地笑一聲。「我什麼時候聽你的話了,爸?」
憤然離去的砰然關門聲是父子交談最後的餘音。
結婚?葉子豪哼聲。他根本沒想過這兩個字。
但是無可避免的,這也會是他得面對的問題。
得面對麼……也許不必然——開門的聲響驚醒深沈的冥思,葉子豪睜開眼,門口的人像是被嚇一跳地帶著困惑的神色走進來。
「我來收杯子。」沈風羽說明打擾的原因。
沈默,再度覆蓋在整間辦公室,彷彿四面牆壁貼滿灰黑色調的背景。
「你不在意?」首先打開沈默的聲音難掩怒意,沈風羽的反應平淡得讓他心裡莫名地感到焦急躁切。
「我相信你。」這是他唯一能掌握的。「我選擇相信你,所以不在意。」
就近拉他到跟前,葉子豪抬眼看他,回公司已經兩個多月,他額前的發已經長到能遮住整只左眸,擋去左眼的傷痕。「你相信我不會答應?」
「我相信你會妥善處理這件事。」
「那跟相信我不答應沒有差別。」葉子豪笑著說,怒氣因為他一句相信平復,不再深思。
「董事長很生氣。」他說。
「無妨。」
是麼……沈風羽無法像他這麼篤定。
笑他悲觀也成,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能有葉子豪這麼出色的兒子,作父親的也不會簡單,光是一聲拒絕就能解決事情了嗎?他懷疑,只是,這並不是他的問題。
被逼婚的人不是他,是葉子豪:他無權置喙,也不想介人。
「別管他。我跟他沒有一次不以吵架收場。」葉子豪像個頑劣份子惡笑:「向來都是我惹火他多。」
沈風羽沒有任何勸說的打算,對於親情,如果這是門課,他的分數一定比同樣不及格的葉子豪要低得多。
記憶中,親情與他是絕緣的兩極,這方面他幫不上忙。
指尖被輕嚙的微疼拉他回神。
「有事?」
「晚上留在我那。」葉子豪提出邀請。 「明天周休,你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幾次的邀約遭拒,這兩個多月為了補回之前的工作量,兩個人忙得昏天暗地,根本談不上真正相處。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已經忍到極限。
「嗯。」沈風羽點頭,被他時有時無啃喵指頭的舉動逗笑。
他的確沒有理由拒絕。
「聽葉子豪說你不肯搬去跟他住?」
沈風羽頓了啜酒的動作,右眸掃向拉下一半鐵門收店忙著清理吧台的司冠。
「他跟你說的?」
「懷疑啊。」司冠睨了他一眼。
「你什麼時候跟子豪有了交情我怎麼不曉得。」他好笑地說道,想起那天兩個人像小孩子似的賭氣拚酒———個拚命倒酒、一個拚命灌酒。
「在發現我們的另一半都很難纏的時候。」司冠抽空再補杯酒給自己,趁隙啜了一口。「他前天突然跑來這裡,我也嚇了跳。」
更嚇人的是,他竟然向他訴苦!
葉子豪哩!那個冷血沒天良、欺負同父異母的弟弟、折磨他好友的惡胚子哩!竟然跑來跟他訴苦!
要是一年前有人說他跟葉子豪會成為朋友,他一定馬上送那個人拳頭:現在,事實勝於雄辯,他們的確有了交情。
「到底為什麼?」他不明白,當年自己和慕白會住在一起還是慕白主動提的,隔天他立刻搬家就怕事情生變,真搞不懂沈風羽在想什麼,葉子豪都提出來了,他卻還要時間考慮。
沈風羽放下酒杯,雙手壓著杯座轉,有眸觀察杯中旋起的酒漩。
「風羽?」
「上個禮拜五,董事長到公司找他。」
「你說葉子豪他爸?」司冠停下手邊工作,趴在吧台上抬眼。「他找他關你什麼事,跟你答不答應同居是兩碼子事。」
「他來談結婚的事。」乾完手上的酒,沈風羽要了杯開水,想沖淡口中的酒味。
「他要子豪考慮之前和藍家聯姻的事。」
藍家?那不是——「該不會是弟弟逃婚,所以要他這個作哥哥的娶吧?」
「可以這麼說。」
「這就是你不答應搬去跟他一起住的原因?」司冠皺了眉頭,口氣帶著濃重的火藥味:「他費盡心力找你回來就表示他選擇你作一生的伴侶:而你,卻不相信他!」太過份了!他為葉子豪抱不平。
「我信他會妥善處理這件事,但我不確定自己有讓他作這麼大犧牲的價值。」這就是讓他始終猶豫、無法下定決心的主要原因。
他愛他,當然也想一起生活,但是有很多事情必須考慮,性格獨傲、目空一切的子豪不在乎、不會去想,但他不能不替他想。
「我已經不懂你了,風羽。」司冠抓抓頭,像只丈二金剛地晃著腦袋。「瞎子都看得出來他愛你,雖然他嘴上不說、老擺出一張死人臉又總是狠瞪接近你的人,好像要把每個靠近你的男男女女砍成七段八塊的,但是他真的愛你啊,你也愛他,一起生活還有什麼問題?」
「我愛他,也希望他愛我——」橫亙於心醞釀已久的想法會有人懂嗎?他懷疑說出來後司冠能明白多少。
「但我不要他愛我那麼多。」
果然,司冠一臉困惑又帶訝異地看著他,問號寫上陽剛的輪廓。
他成天抱怨慕白愛工作比愛他多得多,這傢伙卻嫌被愛得太多?
「難道葉子豪每天晚上都不讓你睡?」
「司冠!」沈風羽燒紅俊臉大叫:「你想到哪去了!
「是你自己嫌他愛得太多。」不能怪他作此聯想!
男人嘛,直線思考的路徑就是會走到這一站來!
「你——」沈風羽搖搖頭,忍不住笑出聲,又禁不住歎息:「你果然不懂。」
「是你淨說莫名其妙的話。」以前的他腸子才沒那麼九彎十八拐。「不應該讓你認識慕白,被他傳染說話帶謎的毛病了你。」他眸道。
「算了,那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你們之間在我看來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司冠打斷他話逕自說出感想:「我倒覺得是你庸人自擾,好可不容易在一塊了,為什麼要想些虛構的問題來困擾自己?你很清楚在我們這個圈子真心不易得、真愛更難求,如果有,誰都會想把握和珍惜;可是你——差這麼臨門一腳就能得到幸福,卻在這個時候裹足不前,你想讓它溜走嗎?
跨過那臨門一腳的門檻就能得到幸福嗎?他懷疑也不相信。
如果幸福得之如此容易,他不會在受了這麼多折磨之後才得到所愛的人的回應。
然而,回應之後並不代表幸福就此降臨。
原先,他也以為就這麼簡單,實際經歷過後才明白許多問題在這之後才會醞釀萌生,至於何時浮上台面,他只能說不是現在就是將來。
所以,在他如今的想法裡,愛情並不是以兩人在一起作為既定的結局。
相反的,它是以兩人在一起之後作為另一個開始。
懷疑此刻所感受到的愛情、擔憂兩人關係改變後對葉子豪事業的影響、不確定兩個人之間是否真有未來……種種的情緒在感情得到回應後才真正變得明顯強烈,就連害怕失去的恐慌,也隨著日子一天天加重。
可是——他說不出口,看著葉子豪為自己所作的妥協與改變、照顧及呵護,這些話,他真的說不出口。
無法坦言令他猶豫不定的原因,怕澆了對方一頭冷水,卻又無法獨力處理這些問題。
被這些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真的會想回到過去單戀的日子,至少,這些情緒下會有。
單戀、暗戀,是永遠不會失敗的戀愛——他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真的有它的道理在。
他不想從他身上得到大多的感情!
多,並不是一件好事。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又失神了,怎麼想東想西的毛病就是改不了,真是的。司冠氣悶地想。
「聽見了。」沈風羽離開高腳椅,身子突然晃了下靠在吧台邊,有眸閉了又睜、睜了又閉幾回,才站穩身笑道:「酒喝多了。」
「我看是你事情想太多了。」司冠不疑有它,拿起電話。「我叫葉子豪來接你回去。」
「不用了。」沈風羽壓住他撥號的手.「我坐計程車回去。」
「好吧。」司冠放下話筒,不忘交代:「回去什麼都不要想蒙頭睡個大覺,你就是太悲觀又固執,才會淨給自己找罪受。」
走到尚餘一半未落的鐵門,沈風羽回頭淡淡一笑便轉身彎腰鑽出門外。
讓街頭的風吹散些許酒意,他用力閉上眼睛再張開,才覺得好過一點。
「我以為你今晚就要睡在裡面了。」帶著笑意的嗓音伴隨凌晨微帶霧氣的涼風傳到沈風羽耳裡,震醒他神智。
朝聲音來源處望去,沈風羽轉身往相反方向走,卻在此時突然一個踉蹌,身形不穩往前顛仆。
不是跌落在地,而是跌進一個男人的懷裡。
男人托起他的臉就著街燈檢視他的眼,說話的聲音四平八穩:「是因為酒醉還是因為左眼?」
「你——」右眸張大映人眼前人的臉,沈風羽還是不敢相信他會在這裡出現。
無視懷中人的驚訝,男人抬頭看了左上方招牌,藍色霓虹燈繞成藝術字體的天使招牌,轉移話題:「招牌沒變,跟七年前一樣。」
重遊舊地,男人訝異自己會重新踏進這家酒吧,只是為了找一個人,他連續一個禮拜到這裡。
多不像他,為了一個人分出這麼多心神。
「程揚你——」
「像個愚蠢農夫守株待兔一個禮拜,總算逮到你。」程揚淡淡調侃自己笑道。
「一個禮拜?」聽出話意的沈風羽眼睛張得更大。
「一個禮拜。」他重覆給予肯定:「直到今天我才逮到你,一直在這裡等你什麼時候出來,沒想到竟然等了這麼久。」
他看看手腕的表。 「三點半。」他竟然為一個人在街上像個傻瓜等了一個半小時。
七年前的他做得到嗎?答案肯定是不。
沈風羽如夢乍醒推開他,同時也退步。「我說過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早就沒有任何關聯,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話是你在說,接受與否是我的決定。」程揚強勢向他跨近一步。「我的決定是不。」
「不要打擾我。」拍開他伸向自己的手,沈風羽移身想回酒吧。
程揚及時卻住他的手。「我離婚了。」
虎口下的前臂在他說話之後繃緊,手臂的主人在三秒鐘後開口:「離婚?」
「離婚三年,孩子的監護權歸妻。」
「不要說是因為我。」沈風羽揮開他的手,回眸噙起冷笑,淡漠且保持距離地防備著。
「的確不是因為你。」程揚魔高一丈笑稱:「是個性不合才讓這場婚姻經營不下去,最後以離婚收場。」
「個性不合?似乎每對夫妻的離婚理由都是這個。」
「你這麼瞭解?」程揚呵笑挑釁道。
「別來找我。」沈風羽凝聲,又退一步。「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沈風羽。」
「我也不是以前的程揚。」程揚悠哉點了支菸,吐出裊裊淡白煙霧。「七年過去,誰能不變。」
「你找我不會沒有原因。」記憶中的程揚不會作沒有意義的事情,他一向把利益效率排在第一位。
「的確。」程揚丟開抽沒幾口的菸,再一次逼近他。「你還記得很清楚,我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唯一的敗筆就是遇見他,自己奉行的利益效率全因為對象是他而改變。
先是外表的驚艷,接著是淡漠性格的吸引,最後是讓他花了心思也得不到任何回應的飄忽不定。
「當年甚至買層公寓送你,卻得不到一句感謝。」他卻曾一度以為他接受這份禮就代表回應。
誰知道,他只是懶得拒絕。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不要再來打擾我。」怕引出司冠,沈風羽始終壓低聲音,也避免會造成聲響的衝突。
如此卻讓程揚有可趁之機,步步逼近。
「你是指葉子豪?」他揚眉,銳利的眼看到沈風羽聽見這名字時的錯愕與在乎,心中暗火。「你們是lovers?」
「與你無關!」他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走。
程揚追上,初次表現失態的惱怒。
「我不會放棄。」年長的程揚威嚴自然更勝於幾乎是落荒而逃的人,再加上扣住人的手如此用力,沈風羽只能以拒絕回頭表示不馴。
「你不敢承認就表示你們之間還有問題。」他貼近他,在耳畔似調笑又帶有讓人覺得恐怖的認真。「風羽,別讓我有機可趁,你知道的,我的行事作風和手術刀一樣銳利。」
「絕不可能。」他掙動,苦於無法脫離。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你渴望幸福、希望被愛,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幸福來到你面前等著你伸手拿的時候——」
在鬆手放人前,程揚撂下餘韻;「風羽,你認為自己有勇氣伸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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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認力自己有勇氣伸手嗎……
他有勇氣伸手嗎?
望著勾攬自己頸子的手臂,沈風羽不斷問自己同樣一個問題:他敢伸手把握擺在眼前的幸福嗎?
像現在這樣把摟住自己的人的手臂緊抱在胸前那麼簡單地伸手取得此刻攤在自己面前的幸福?
他——沒有……
以不驚醒枕邊人的輕巧拉開勾攬自己的手臂,沈風羽用同樣的謹慎下床卻還是驚醒睡夢中的葉子豪,被握住腳踝,動彈下得。
「我該走了。」右眸掃過床頭的鬧鐘,不瞇起眼才讀出時針分針指示的時間。「才兩點多,你繼續睡。」
「……」腳踩上的箝制沒有鬆開的打算。
他回頭,看見床上的人坐起身瞅著自己。「怎麼了?」
「這麼久的時間,你還沒決定?」四個多月還不夠他考慮嗎?
四個多月,他的耐心已經告罄。
「我……再給我一點時間。」沈風羽壓低身,吻上他的唇。
「不要敷衍我!」葉子豪趁勢拉下他,壓回床上。「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躲我!」該死的!他還要閃躲多久!
等待是件熬人的工作,混帳!他從來沒有這麼耐心對待一個人,等到他氣急敗壞,等到自己焦躁不安!
明明朝夕相處幾乎到同進同出的地步,明明貼合到沒有距離的緊密,就是感覺到彼此之間有某種程度上的格格不入。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他不知道也看不見,他隱藏閃躲的功夫和他的洞悉力相比,甚有過之!
可惡!葉子豪挫敗地心想,焦慮厭惡的對象是自己。
「告訴我!把你心裡想的事情、每一件事都告訴我!我要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任何事情都不放過!可惡!我一直忍、也在等你告訴我,我告訴自己多少次不要逼你妥協,要讓你願意主動告訴我你的想法,但是你——」挫敗的情緒像扣在脖子上逐漸收緊的枷鎖,掐得他喘不過氣,掐得他惱火煩躁。「你不說!你什麼都不說!你要我怎麼做?我不想傷你,不願再傷害你,但是我要怎麼做才能不傷害到你?要我繼續等?我告訴你我做不到!我的耐性已經用盡了,你明不明白!」
「對不起……」沈風羽為最近只注意自己的事憂慮程揚可能會帶來的問題,疏忽他的感受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他到底懂不懂他的焦慮!懂不懂他日漸濃厚的不安!
親耳聽他說愛他,卻不足以安穩自己的心;甚至!隱隱約約的,他感到害怕。
愛一個人竟然會感覺到害怕和恐懼,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更沒有經歷過的!
「我要你說!」他點住沈風羽的左胸。「說出放在你心裡的每一件事,不管這裡頭有沒有我!我都要知道!我不要等了!你知不知道等待有多苦!」
等待有多苦?他不知道,過去愛他愛到不敢等,連想都沒有想過。
因為他不認為自己等得到。
可是現在——他在等他,等他主動告訴他放在心裡的事。
然而,他卻下能告訴他,放在他心裡的事一旦告訴他,會得到什麼結果?悲多過喜是可以想見的。
他能告訴他程揚的存在?還是告訴他他的右眼視力逐漸衰敗?告訴他他無法承受他這麼多的感情?告訴他——他害怕再一次被他所傷……當讓他知道程揚的存在和自己的過去,他會有什麼反應?又會怎麼看他?
那時的羞辱他忘不掉,就算曾說過去的事他都忘了,那來自於他口中冰冷陰森的譏笑還是硬生生梗在腦海,他忘不掉!
「沈風羽!」還在躲他!葉子豪加重握肩的力道,也落下吼聲命令:「看我!看著我!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逼瘋了?不要再一個人苦撐行不行!你明知道只要你開口我就會為你做任何事,為什麼不要求我?不懦弱一點?完全不依靠我!你要獨立到什麼地步?這樣跟過去根本沒有差別!你明明說過你愛我!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用和過去沒兩樣的態度折磨我?你說你忘記過去的事,不,我不信!你明明記得很清楚,所以不敢接近我,對不對!」
他發現了?沈風羽接不上話的錯愕,洩露些微破綻。
只消這一瞬間的隙縫,葉子豪就能推敲出潛藏在底下的真相。
他沒忘!他怎麼忘得掉他對他的折磨和傷害!巧合的怒吼發現真相,傷的最重的竟是開口的自己!
心痛——痛得他幾乎要發瘋狂叫!
「該死!」葉子豪怒吼一聲咒罵自己,俯下身,吻住被他壓制在身下的人,雙手急躁得像在探索什麼,又想抓住什麼,粗魯的衝動連最基本的挑逗都說不上。
「唔……」被看穿的心驚讓沈風羽潛意識地拒絕忿怒下萌生的情慾,雙手抵在彼此之間。「不要是現在──」
葉子豪扣住他雙手到頭頂,黑眸含怒瞪他一會,無言壓低身,以唇堵住他的抗拒。
「子豪!」為什麼要這樣?「我唔……啊!」近乎強暴的粗魯進人弄痛沈風羽,來不及醞釀身體的情慾,他已經嘗到疼痛,張開口卻說不出話,只剩喉間逐漸濃重的呻吟。
只有這樣他才能感覺他真正屬於他,葉子豪痛苦地想。
為什麼只有這個時候才真真切切感覺到他屬於他?
當身體的愉悅快感結束,害怕失去的恐懼又會重新糾纏上他——好痛苦!
這痛苦他知道嗎?
俯首看見他痛苦承受來自於他的慾望卻無法停止,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消融阻擋在彼此之間那層看不見的隔閡。
他們之間的問題浮上台面了……逐漸飄遠的神智意識到這個事實,程揚像詛咒的話已經實現,接下來呢?
「啊!啊啊……」
明明身體已經相屬,為什麼——為什麼他看不見兩人的未來?
未來——好遙遠的字眼。
不想回家、不想到公司、不想找朋友——趁葉子豪熟睡時離開的沈風羽哪也不想去,不想見任何人,只想一個人獨處。
坐上計程車,他無心注意自己說了什麼地點,但絕不會是他所熟悉的。
直到走下計程車,自然的庭園造景人眼,還有園景後面鑲嵌醫學院鉛字的建築物,他才知道自己竟然來到程揚工作的醫院。
他到這,是要找程揚嗎?
不。沈風羽搖頭。
他不是來找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才不會被找到,至少,目前他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尤其是葉子豪。想到他,視線不自禁到手腕,未消的紅紫還帶著些許疼楚。
是他留下的,也是他自找的。
如果能不要顧慮這麼多,全心應和他,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幸福的日子太短暫,他們之間的問題已然萌芽。
「沈風羽?」恍惚間,細巧的聲言從側邊小徑帶者訝異傳來。
他側首,偶然相遇的人名跳出腦海。「藍月?」
「嘿嘿,你還記得我哩。」真好。藍月笑瞇的眼恍如新初的上弦月。「好高興。」
她的單純讓沈風羽哂然一笑。
「你來找我嗎?」是吧、是吧。她期待地瞅著沈風羽,讓他不忍說不,又無法說是。
只好反問:「你在等我?」
「我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在這裡逛逛,順便——」小臉俏紅,怯怯抬向他。「看能不能遇見你。」
「我希望是我自己誤會。」他蹲下,抬頭看她,端詳出她語氣中的感情,帶著歉意開口:「如果不是,我必須說抱歉,因為我不能回應你的感情。」
俏麗的臉退了半許紅潤,蒼白中帶紫的雙唇卻又在同時抿起微笑,和超乎二十一歲該有的成熟。「那就作朋友吧,我喜歡你,如果能作朋友,我也很開心。」他是個好人,藍月心想。
「你真的很特別。」早從第一句話交談開始,她便令他印象深刻。
沒來由,就是記得她。
「你也是。要是別人,早在發現的時候就逃得遠遠的,連話都不會說,更別提抱歉了,這又不是你的錯。」年輕卻敏感的心感覺到眼前的男人擁有什麼樣的性格,噘嘴道:「不能這麼容易就道歉,要不然從你口中出來的『對不起』三個字會變得很廉價,這樣反而會讓聽的人生氣。」
她的話像一道雷打上沈風羽心坎,她的話是碰巧出口還是看穿他才說他不知道,但是,結結實實刺中他。
每次他道歉,換來的都是葉子豪的怒氣。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原來,道歉的話說了太多,反而失去它被賦予的用意。
「可以聊聊嗎?」他邀請。藍月的特別吸引著他。
和藍月相處,他莫名地覺得輕鬆自在,沒有壓力,一直壓在雙肩的重擔彷彿是上輩子的事。
「你推我好嗎?」藍月改柔了目光,甜笑:「邊走邊談好不好?我想到對面的公園去看看,平常一個人不太方便,有你陪,比較安全。」
「我的榮幸。」看著她的笑臉,沈風羽也跟著笑了,很真心,也很輕鬆。
「你太會說話了先生。」藍月抿抿嘴,裝出中古時代貴族的高傲勢利樣。「一定是個遊走社交場合的風流紳士。」
「如果是,小姐就要緊張了。」他跟著應和。
「嘻嘻,我很緊張啊。」
「看不出來。」呵……
「啊啊,你的心情終於變好呵。」太好了。
「藍月?」沈風羽停下腳步,輪椅突然的停頓令藍月拉長脖子看他。」你是故意逗我開心的?」
小巧的手指勾他彎腰低頭,冰涼的指尖觸上他的眉心。」不能常皺眉,這裡會長皺紋,不好看。」
她注意到了。糾結的眉新因他指尖的平撫漸漸舒開,沈風羽加深了身軀的彎度,額頭靠著他的,閉上眼歎息。
「我很高興來找你,藍月。」她有顆剔透的心和體諒人的溫柔,跟她相處就像置身清涼的山泉,洗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風塵。「真的很慶幸。」
「我也是。」當朋友就好了,藍月告訴自己。
他無法回應她的感情,她又何嘗不是這樣,還是作朋友比較適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的、她的——都不一樣。
不要介入,只求分享。這樣的友情也是很棒的。
看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葉子豪說下出是鬆了口氣還是擔憂辦公室主人沒來上班的消息。
但是懊惱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被擾亂,全寫在眉心。折起深淺不一的波瀾。
他生氣了吧?葉子豪想。
昨晚那樣對他也難怪他會生氣。
他昨天的作為和強暴根本沒有兩樣!葉子豪惱怒地爬梳散亂的額發,轉身回自己的辦公室。
然而他卻視滿桌的公文於無物,反而走向右側的酒櫃,倒了杯烈酒。
平常這個時候,會有人送咖啡來,但今天恐怕連送咖啡的人都見不到。
「到司冠那了吧。」他猜想,啜進一口酒,並不急著找人。
現在把人找回來也沒用,抑藏不住的情緒在昨晚決了堤,到現在,他還沒有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只要看到他,就會想起橫在兩人間的距離,不由自己地煩躁起來。
他不想再對他發脾氣,昨晚的齟齬已經夠他受。
大動肝火後的懊惱讓他更厭惡自己。
為什麼總是讓他難過?難道他葉子豪就只會傷人而已?
他自信能做任何事,唯獨感情——是他的弱項。
他沒有自信去愛一個人,昨晚才驚覺將沈風羽找回來並不代表所有的問題就此煙消雲散,反而揮之不去的過往成為他們之間潛在的問題,如今浮上台面。
說好要忘記的兩人事實上是誰也做不到,到昨天,他才如夢初醒,正視這件事對他們的影響。
他想脫離這個困境,要怎麼做才是真正的困擾。
不解決,只會讓事情愈變愈糟。
他不想走到那地步,更不想因為逃避再度失去他。
再一次,他會瘋掉。
拿起話筒撥號,待電話線那頭冒出不耐煩的對應時才開口:「他人在你那吧?」
聽出聲音的司冠挑眉:「你說風羽嗎?」
「留住他,我馬上過去。」
「你來幹嘛?他又不在這。」有病!
「他不在你那?」
「我騙你幹嘛?」聽出事有蹊蹺,司冠的聲音帶了火氣。「喂,姓葉的,你該下會又跟他吵架了吧?」他們才正式在一起多久啊!進麼快就吵架以後還得了。
「不在你那?」那會去哪?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跟他吵架了?」
「不關你的事。」話完,無視話筒那端的叫嚷,倏然收線。
接著,又按下沈風羽住處的電話號碼,換來連線的電話鈴聲卻沒有人接。
那還有什麼地方?
不在天使酒吧、不在家,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他問自己,卻連一個答案也沒有。
他不知道他除了公司、酒吧和住處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對他的瞭解少得可憐,就算這段日子他不斷透過就近觀察試圖瞭解,卻沒有成果,對他還不是下熟悉多過瞭解。
愛……他們這樣能叫相愛嗎?
他試著接近,他卻不斷在拉開距離。
他前進一步,他就後退一步,維持不變的鴻溝,他所作的努力根本都是白費!
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麼要一頭熱地擔心他!擔憂到最後,燃起的是無處著力的焦躁怒氣。
到目前為止,害怕失去的、小心翼翼的人總是他!葉子豪氣惱地想。
為什麼都是他一個人像白癡一樣在緊張、在害怕!他的付出、他的改變,他明明都看見、都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
磅!高傲的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的辦公桌上,手臂的痛比不上憤怒帶來的焦慮,靜待一會,葉子豪重新握筆埋首公事。
理智告訴他目前除了等他回到身邊之外別無它法,雖然又生氣又懊惱,他現在也只能這麼做。
然而,情感卻在一分鐘後驅使他丟開卷宗,勾起西裝往外走。
第五章
聽見電鈴聲應門,司冠看見來人臉上熟悉的怒氣衝天,腸子直得好比中山高速公路的他想也沒想就開口:「不把汽油跟打火機留在外面休想進我的門!」天殺的!好不容易纏到一天假,打電話煩他就算了,還大刺登堂入室作電燈泡!
原本跟司冠一起坐在客廳看影碟的方慕白聞聲看向大門。
「他人在哪?」葉子豪推開司冠,昂首闊步進屋,左右張望了會,低頭向方慕白,重覆:「他人在哪?」
「他沒來這。」方慕白氣定神閒,一點也不受他怒氣恫嚇。「不收起脾氣,別怪我告你無故侵入住居。」
葉子豪聞言,怒眼狠瞪,在方慕白也回以帶有警告意味的迎視後,不甘心地坐進沙發,悶不吭聲。
「你們又怎麼了?」關門回客廳,司冠坐在愛人身邊,沒好氣道:「真是奇怪,你們倆個吵也吵過、分也分過,現在和好了,為什麼就是一波平後一波又起?」真是受不了!一下於是風羽,一下又是你,嘖噴,哪來那麼多問題?」
「如果風羽的神經有你這麼粗,腸子有你這麼直那就什麼事都不會有。」方慕白吐實,又像歎息。
「你什麼意思?」司冠皺起濃眉,很不爽。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方慕白毫不留情,太清楚愛人的粗神經已達到古絕今的地步,那傷不了絲毫的厚臉皮更是當今一絕。
不理耳邊哇哇叫的男人,方慕白轉頭。「你們出了什麼事?」
「我找不到他。」他說,接著用一句起爭執帶過昨晚的事。
「他的公寓找過了嗎?」
「他沒有回去。」葉子豪躺進沙發。「他還會去什麼地方?」
「我們怎麼知道。」司冠首先發難:「這問題應該是我們問你,怎麼換你問我們?風羽是你的lover又不是我們的。」
葉子豪看著兩人並坐的畫面心頭泛起複雜的情緒,久久才吐出沈重的歎息聲:「我不知道。」
「喂!你這個情人是怎麼當的?這麼一點——」率直的話被擋在方慕白抬起的掌後,不得不閉嘴。
「你不要在意,依風羽的個性,會這樣並不意外。」如果能把肩上的負擔丟掉或是挪出一部分交給身邊的人,那小子會輕鬆許多,偏偏哪——他就是這麼固執,自己的問題只想自己扛。
「我不瞭解他。」葉子豪垂頭,看著交又在腹前的十指。「我真的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要瞭解一個人不光是將他留在身邊,還要用對方法。」看來他是用錯了,方慕白暗忖。
「我已經用盡所有辦法!」挫敗的感覺讓葉子豪難堪地低吼:「他到底要我怎麼樣!」
「或許——」方慕白衡量了會,語帶保留:「他不想要你做什麼。」
不想要他做什麼?葉子豪抬起臉看他。
「有時候積極想抓住什麼,反而會撲空。」
葉子豪的視線轉到司冠身上。
司冠雙手在胸前晃動,忙說道:「不要看我,我已經習慣聽不懂他講的話。」
此言一出,方慕白好氣又好笑地回瞪他一眼,未了,在空中作了抓握的動作。
「像這樣,有時候並不能幫你抓住東西,好比半空中的落葉,好比左飄右蕩的羽毛:相反的,你要這樣——」他攤掌朝天。「讓它慢慢飄落到掌心,使力抓住不放跟愛一個人並不能劃上等號。」
「你的意思是我太強求?」雙眉皺起惱怒的波瀾,不認同他近乎沈悶哲學的論調。
「我只是點出可能的問題。」看來他不但不瞭解自己的愛人是什麼個性,也不瞭解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方慕白暗歎。
愛上這樣的人,又是個男人,難怪只有吃苦的份。瞄瞄身邊人,自己似乎幸運得多。
「我帶他回來就是為了重新開始,但是他忘不掉過去,他忘不掉過去我是怎麼——」
葉子豪抿緊嘴,別過臉拒絕再看兩人。
「你就忘得掉?」坦直的司冠先方慕自開口。「你也忘不掉吧?」
葉子豪沈默以應。
「你忘不掉卻要風羽忘掉?」天底下哪有這種怪事。「拜託,他還是受苦的那一個,你要他忘?」
方慕白責怪地瞪他一眼,示意閉嘴,再轉頭看向葉子豪,抱歉道:「他不是有意,沒腦子的人說話就是難聽。」
搖頭的回應不知是代表不在意還是其它,葉子豪並沒有開口的打算。
「司冠跟我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問題。」方慕白說話時,感覺手被緊握了一下,對身邊人釋然一笑,回過頭來;「總會解決的,只要有耐心,我想痛苦的不單只有你,他也不例外。」
是嗎?總會解決的……
離開司冠和方慕白的住處,方慕白說的話仍然徘徊在腦海裡,細細咀嚼再咀嚼,試圖想出對他們兩人都好的辦法。
問題不能不解決,重點是怎麼解決。
這課題,真的難倒他。
車子停在沈風羽所住的公寓前的馬路,透過車窗,看見燈已亮著,他下車。
記憶裡,最近一次到這裡是他在履歷表看見他的住址。幾年前?大概五年或更多──離公寓大門愈來愈近,他的眉頭愈鎖愈緊,充分表現出對這棟建築物的厭惡。
怎麼做才能為彼此解套?他問自己,不得不承認,過去對他們兩人是無形的桎梏,但要怎麼解?
腦子還為這問題苦思不已、手指遲遲無法壓下電鈴鈕的時候,門竟自動開了。
抬眼,與開門的人目光相迎,啞口無言。
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來找他。本來打算出門的沈風羽一時間不知要說什麼。
「我——」不意料兩人異口同聲,同時又抿緊唇。
片刻沈默後,彼此又開口:「你——」再一次,門裡門外,兩人覺得尷尬。
「你先說。」再一次異口同聲,四目互望,噗哧笑出了出來。
「進來嗎?」沈風羽側身讓路。
他的和顏悅色讓葉子豪很不自在,他寧可他罵他、冷眼對他,也不願在又一次傷害他之後看見他毫無保留的原諒。
他總是在原諒,正如他總是在傷害,這筆感情帳,只能用凌亂二字形容。
待他走進屋,沈風羽關了門,還來不及轉身,—雙臂膀在背後將他抱進熟悉的胸膛。
沈重的呼吸就在耳畔吁吁微響,沈風羽下意識繃緊神經,一顆心懸得老高。
葉子豪的到來讓他想不意外也難,他知道他對這裡很反感,雖然迄今還是不明白背後的原因。
「怎麼了?」他關心地問,無法視他的反常如無物。
「罵我。」耳畔的聲音低低傳來負荊請罪的訊息,「甚至打我都可以。」
「罵你?」聞言,沈風羽又是不解又是訝異,在他懷裡轉身,一臉疑惑:「打你?」
這要求未免過份。
「我——」怎麼說才能表達歉意他真的不知道。葉子豪辭窮得只能看他轉進飯廳忙煮咖啡。
道歉,昂貴的英才教育教會他所有的事,獨漏了這一項。盯著他背影,他真的不懂怎麼說。
最後,還是只能靠自己商場上滔滔、感情上笨拙的口才:「我沒打算傷你。」
「我知道。」沈風羽遞杯溫熱的咖啡給他,走進客廳。「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不提不提,你永遠只有不提!」他的輕易原諒無法讓葉子豪釋懷,反讓他因為自慚形穢而惱怒,尾隨在後,悔意的眼輕易被怒氣取代。
他氣他的縱容過度!
「是我在傷你,是你在被傷,為什麼就是一句簡單的不要再提!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傷害我的人,絕不放過!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有仇必報,不會輕易饒過任何人!」
「如果傷害你的人是我,你也會報復?」沈風羽抽開他手中的咖啡,放在几上,擔心他不注意被燙個正著。
「怎麼可能?」葉子豪想也不想便道,甚至動氣。
「那你怎麼能要求我生氣甚至報復你?」真是雙重標準。
「你——」不意料被如此反詰,葉子豪忽然找不到話回頂,意外地發現跟在身邊多年的他竟有一副好口才。
「我們都太天真。」他也應該發現了。「以為所有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事實上,舊的問題已經解決沒錯,新的問題也同時出現,只是我們誰也不肯先說破。」
「我們沒有問題。」葉子豪皺眉,不滿他的說辭。
「有的,子豪」沈風羽以和他一樣的堅定回答:「你心裡很清楚。」
「沒有!」
「嘴硬。」沈風羽啜口咖啡,似笑非笑地遲疑須臾,才換成無奈的苦笑:「董事長要我勸你,結婚是早晚的事,更何況現在有這麼好的對象。」
據實以告換得一記怒瞪,沈風羽哂然一笑,聳肩接下。
「你明知道我不會結婚,這輩子都下會!」
你能像你弟弟,拋開一切離開台灣?這問,沈風羽留在喉間,用一口咖啡吞回肚裡。
他的沈默讓葉子豪錯以為是不相信的反應,搶過咖啡杯放下,將人拉到兩腿大開的空間鑲嵌,雙臂牢牢拙住,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嘶牙裂嘴的面孔。「不要不相信我!」他要怎麼做才能得到他全心的信任?讓他相信他葉子豪只打算和他過這一生?
為什麼會如此多疑又淡漠?明明在乎他到不顧自己的地步,卻又在雨過天青後有所保留,彼此間改變的只有自己。
深深的挫折感讓他垂首靠在懷中人肩上,歎息。
從小到大,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來沒有送麼無力過,沈風羽是第一個讓他嘗到這滋味的人。
沈風羽側首,抬手托起肩上的臉,啄吻顯露失意的唇畔,滑到唇線邊緣,也不知是誰主動,原先帶疼惜意味的輕吻變成火熱煽情的深吻,糾纏彼此,方纔的爭執逐漸被淡忘到遠方。
被情慾驅動的手掌從衣擺下緣探進,碰觸平坦緊實的腰腹,葉子豪的手指像極燒紅的鐵,灼燙沈風羽向來低溫的身體。
另一隻夾帶高溫的手展現前所未有的溫柔,貼在外露的頸側摩挲,催促血脈跳動的激越。
這感覺——是以前不曾體驗過的,對沈風羽是,對葉子豪也是。
爭執後對對方的心疼和不捨化成實際的行動,不再被高傲的自尊心擺弄、強自壓抑,坦誠地形於外後,得到的是陌生卻是以令自己顫慄的幸福感,彼此都覺得驚訝,也巧合地感到害怕,就像突然見到新事物,想伸出手碰觸又害怕被它所傷,只能謹慎小心地在外圍繞著打轉,仔細觀察。
沒想過爭執會讓彼此的心更接近,誰也沒有心理準備。
深吻和來時一樣不知是誰主動結束,四目相視,沈默地看著彼此,從表情上讀出相同的心思、同樣的驚訝,凌亂的,是半敞的衣衫和呼吸。
感覺彼此的心更靠近,卻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感覺,葉子豪不會,沈風羽亦然。
畢竟,過去從不認為自己能感受到幸福,真正來到眼前心中不自覺萌生的懷疑與不信,也是令人歎息的無可厚非。
面對感情,他們都是生手,雖然嚮往幸福,真正來臨時又會心生懼意,明知矛盾卻無法克服。
「我想愛你。」葉子豪以一貫的主導性格劃開沈默,語中有歎息,彷彿幸福的滋味太甜美,讓他這個吃慣苦的人霎時間我不到話讚歎只好歎息帶過。「但是不知道怎麼愛你,你能懂嗎?我不懂怎麼愛一個人,我自以為好的方式對別人來說也許是令人痛苦的作法,我處理事情向來有自信,這點你很清楚;唯獨愛一個人,我——該死的沒有自信。」首次像用把手術刀將自己的想法剖析給另一個人知道,而且還是充滿挫敗的字句,葉子豪扳正他的臉,拒絕凝視的尷尬。
他指的是過去對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的感情,沈風羽暗道,首次聽他說這麼深切的心緒,很意外,也奇跡似地覺得高興。
高興?呵,因為他願意和自己分享心裡的事麼?垂首凝視交疊在胸口的手掌,身後的男人讓他心疼。
男人……兩個男人真的能幸福嗎?他問自己。
司冠和方慕白很幸福他知道,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他們能嗎?即使現在感覺到革相幸福,但將來呢?
不確定的疑慮是他不敢伸手把握眼前幸福光景為之怯步的原因之一。
他的父親也曾經在他面前對母親許諾將來,結果呢?走得毅然決然,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沒看自己曾經許諾的對象,也沒看遺傳他一半骨血的兒子。
將來是不能相信的——這樣的想法如根般堅固地深植在他腦海,怎麼拔起?
他也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再嘗到被遺棄的滋味,那種痛苦一次就夠。
想要的就在不遠處,他明知道就在伸手可及處,就在摟他的男人身上,仍然望之怯步,跨不過去。
想相信他,想為一直飄泊孤獨的自己尋得一個安心的定點,卻沒有勇氣付諸行動,明明機會就在自己眼前卻無法——強烈矛盾的念頭讓他痛苦。
胸口突來的壓力拉回他思緒,熟悉的歎息回到耳畔。
他們的問題終於浮上台面,然而解決之道——卻還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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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雖然是小孩子才會用的形容詞,可是原諒她,真的只有這八個字才能形容今天的好天氣。
難得的週末哪,如果沒有遇見他,恐怕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只能躲在冰冷冷的病房裡,隔一扇窗望對街公園裡奔跑玩樂的天真孩童和幸福美滿的家庭用餐的景象,偷偷在心裡羨慕,暗暗一個人掉淚。
不能在草皮上奔跑沒關係,至少她還能在草地上滾來滾去,聞聞草香、曬曬太陽:不能和家人一同出遊也不要緊,因為此刻她喜歡的人就陪在自己身邊。可以肆無忌憚地談天說笑,融入笑鬧聲不斷的公園裡一點也不突兀,彷彿也是這公園歡笑的一部份。
好快樂!嘻嘻,平凡的小女子如她身邊有兩個不斷吸引公園遊客目光的出色男子陪伴,小小的虛榮心忍不住冒出頭,雖然其中之一似乎和這裡格格不入似的,從開始就臭著一張臉。但,還是忍不住抱怨,指著臭著臉的男人。「我又沒請你來,是你自己要來的,臭著臉給誰看。」明明就長得還能看,乾嘛擺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臉嚇人,討厭。藍月噘嘴,無視被自己指著的男人因她話而怒皺的濃眉。「我才不怕你。」
他懷疑她會怕人。葉子豪收回惱怒視線,口氣不悅:「沒時間和小女孩玩家家酒。」
語罷,啜口啤酒伴火氣入喉。
「不好意思,你就坐在小女孩玩家家酒鋪的毯子上喝啤酒。」討厭的男人,乾嘛破壞氣氛。「你喝的啤酒還是風羽買的。」
「你!」
「怎樣?」藍月拾眉,不怕死地挑釁。
「無理取鬧。」他為什麼要跟一個小女生鬥嘴?別開臉,葉子豪氣悶地喝啤酒,沒有焦點的視線四處遊走。
直到唯一未被戰火波及的人拿份三明治給他,俊爾的臉上滿是笑意。「別光喝啤酒,吃點東西。」
惱怒的眉頭這才舒開,盛怒中的野獸很順利地被安撫下來。
細碎的掌聲突然響起,兩個男人的視線向她,看見一張笑臉:「好厲害。」
此言一出,葉子豪又皺眉頭,沈風羽則是不明白地開口:「什麼厲害?」他問,同時遞水果給她。
「沒什麼,嘻嘻……」圓亮的眼瞇成弧線,落在氣悶不語的男人身上。
這個小鬼……•葉子豪悶想,情緒大壞。
「藍月?」一雙細臂,撒嬌地攬上沈風羽的脖子,果然!又看見一張凶神惡煞的嘴臉,真是容易生氣啊!
偏,就是要他氣。依賴的聲音從藍月的小嘴吐出:「哪哪,人家想喝牛奶,可不可以幫我買?雖然有點遠。」
「沒問題。」沈風羽毫不猶豫地答應,寵溺地輕拍她的臉後起身,走前按了按葉子豪的肩膀,什麼都沒說就朝公園步道走去。
他當然知道這舉動的意思,所以更不滿。
不過才剛認識的小女生,不必對她這麼好。他氣極。
「別告訴風羽我知道。」細小的嗓音突兀擋下他腦中思軌,引他回頭。
「知道什麼?」他百無聊賴地咬了口三明治。
「他是我哥哥的事。」嘻嘻,果然嚇一跳。藍月被葉子豪吃驚的表情逗笑。「你這樣子比剛才好看多了。」
「說清楚!」哥哥?風羽是她哥哥?突來的消息讓葉子豪不自覺加重口氣。
「我爸爸是藍氏企業董事長。」她點住自己鼻尖。「我家很有錢哦,我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只是——嘻嘻,因力常生病,所以被送到醫院,眼不見為淨,大家都好過。」
被日陽曬得紅撲撲的臉蛋沒有一絲失落的表情,反而是已經習慣的無動於衷。
「藍正道是風羽的父親?」
「我偷聽到他們談話,就在上個禮拜,我爸來醫院跟醫生談我的事,風羽剛好在那天來看我,兩個人在走廊上遇到,我爸叫住他,我覺得奇怪,偷偷跟在後面才會偷聽到。」她簡單說,疑惑地看向他。「你不知道?」
葉子豪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看待這項消息,更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
不知道?豈止只是不知道!
他見過藍正道,甚至現在因為合作計畫常見面,但是完全沒有發現他跟沈風羽有任何關係,多諷刺!
「你又生氣了?」她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藍月被他忽白忽黑的表情震得心驚膽顫。喂喂,葉子豪,你有沒有聽見我的話?」
氣惱因沈默逐漸被理智取代,想起他並沒有讓沈風羽和藍氏企業的人照過面,說不定就連沈風羽都是最近才知道這件事。
之後,他又想到沈風羽將藍月的娃在嘴邊也是最近一個禮拜的事,前後想了想、分析推敲後,火氣也沒那麼大。
然而,沈風羽瞞著他這件事對他仍是一大打擊。
他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一有事,寧可瞞著他放在心裡不說,甚至自己承擔也不願意試著求助於他?
「你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頓。」藍月老實地形容葉子豪此刻的受挫表情:「鼻青臉腫。」
「你閉嘴。」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小鬼!
「噢。」藍月老老實實地閉起嘴,低頭咬蘋果。
半晌,葉子豪的聲音響起,不客氣地叫她:「小鬼。」
清脆的咀嚼聲依然沒停,讓他回頭。「幹嘛不說話?」
「是你叫我閉嘴的。」
「我說閉嘴你就閉嘴?」
「我很愛說話,所以常常有人叫我閉嘴,我姐姐也常叫我閉嘴,如果再講會被她吼、罵沒用,我才沒那麼不識相。」
「你說的是藍潔如?」
「你認識我姐?」
「只差一點她就是我弟妹。」
啊啊?世界怎麼這麼小?「你、你是茂葉集團……那個葉家的人!啊啊,對啊,你姓葉嘛!」她這才想起來他叫葉子豪。
葉子豪惱瞪她上記白眼。
沒想到她會跟藍氏企業扯上關係,他以為同姓不過是巧合而已。嗤,世界小得可笑!
驚訝很快被笑意取代。「嘻,那天姐姐很生氣。」應該說全家都很生氣。
「你看來很高興。」
藍月不怕羞地吐吐舌:「嘿嘿,人家很壞心。」
葉子豪連看都不看她,恍若無聞。
她壞不壞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跟姐姐處不好。」藍月無視他的冷淡,逕自開口:「我沒跟風羽說過哦,姐姐認為我沒辦法幫家裡作什麼事反而還要人照顧、是個累讚:她不是對我不好哦,只不過也不會對我好而已。」
那跟對她不好有什麼差別?葉子豪不耐地俯腕低頭的小女生,發覺一雙細瘦的肩膀稍稍顫抖。
麻煩。在野餐籃中找出紙巾甩到她腿上。「要哭等回去再哭,我不想他回來看見你這張醜臉誤會我欺負你。」
「一個人哭很痛苦,有人陪比較好。」她一個人哭過太多次,很瞭解孤獨是什麼滋味。
「我不會安慰人。」
「所以才在你面前哭。」藍月擦擦淚,抽動泛紅的鼻頭。「要是哥哥,他會跟著難過,而且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聽見他和我爸說的話——他不認我爸。」
不認?「為什麼?」
「他說我爸沒資格要求他相認,因為是我爸先不要他跟阿姨,所以沒有資格提出任何要求。」
葉子豪點頭,沈風羽的反應情有可原。
「所以我要裝作不知道。」她必須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我跟風羽說我知道我們是兄妹,他就再也不會來看我……」
「你不怕我告訴他?」
「你要告訴哥哥我知道這件事?」小巧的臉緊張瞪著他,上身傾向他,試圖讀出他認真程度。「你真的要告訴他?」
「小鬼。」指頭在她額心彈上一記。「沒什麼好緊張。」他根本不打算說。
他沒有餘地說,風羽想瞞他才沒有告訴他,那他又有什麼權利過問。
如果他想說,就算他不問他也會說但——至今還沒有一件事是他主動願意跟他說,總是被他逼出來。
逼人的,被逼的,都很累——最近他體會到這一點,不想再繼續這種相處模式,只好鬆手不理,放過彼此。
「你不會說?」
「你怕我說何必告訴我。」
「我希望你能保護他。」哥哥常說她早熟,嘻嘻,早熟的她其實看得懂很多事的。
「哥哥跟你很好,不管是看你的眼神還是對你的態度都很好,我知道哥哥很在乎你。」
葉子豪一面驚訝於她的剔透玲瓏,同時對她的說詞感到錯愕。
看他的眼神?對他的態度?
「你喜歡哥哥對吧?」
「與你無關。」葉子豪別開臉不看她。
「嘻嘻,你竟然會害羞!」藍月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差,點拍手叫好。
「閉嘴!」
「才不。」他說的閉嘴跟家裡的人不一樣,根本沒有厭惡的意思,藍月深切感覺到這點差異。
其實——他人蠻好的嘛!她想。
「答應我要好好保護風羽,還有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這是我跟你的秘密。」
「哼。」
「一定要好好保護他,我爸是不用擔心,他對我們一直都冷冷淡淡,不會要求什麼,但是我媽和姐姐那邊一旦知道哥哥的存在會有什麼反應我就不知道了,所以——」
小手拍上他的,緊緊握住,無憂無慮的小巧臉蛋凝重地提出請求:「你一定要保護他,他是我哥哥,就算不認我、當不成兄妹,也是我最喜歡的人。」
小手的冰涼讓葉子豪想起沈風羽低溫的身軀,—時間,他沒有抽手。
「不說話就當你答應我了噢。」藍月放下一半心中大石,瞥見逐漸清晰的人影,縮回身子,朝沈風羽揮手,開朗大叫:「辛苦你了,親愛的!」
親愛的!葉子豪回頭瞪她,得到一張鬼臉作弄,起身迎接來人前,在她耳邊簡潔留下一句:「你不說,我也不准任何人傷他。」
另一半大石,總算安然落地。
就說嘛——他人不壞,只是臉臭了點。藍月滿足地想。
討厭,這人讓她又想掉淚了,要是被哥看見怎麼辦?
「子豪。」剛打開門要下車的沈風羽突然回頭叫駕駛座上的人。
昏暗的車內燈下,葉子豪的臉有點模糊,不能清楚看出表情,但知道是在等喚他的人接下來要說什麼。
該說話的人卻突然安靜,沒有開口。
「想說什麼?」習慣主導一切的他半晌後開口。
「……」
「不必勉強。」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到微涼的臉頰,展現從未有過的包容。 「我會等。」
等……沈風羽訝異地看著他,不相信會從他嘴裡聽見這種話,太不像他!
這種包容的口吻,太下像他認識的男人。
「很晚了,上樓早點休息。」見他不語,葉子豪提醒他時間不早,要他上樓。
右眸鎖著暗黃燈暈下的人,沈風羽歎道:「你變了。」
「我沒變,只是在試著對你好。」他說得平淡,而且認真。
這句話就像天方夜譚的故事裡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中的寶庫,必須喊出「芝麻開門」才能打開寶庫大門的咒語,開啟一扇放置在心房的門扉。
封印一旦解了套,鎖在心裡的話忽然變得容易出口:「藍月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我沒打算相認,卻已經把她當妹妹看,以後也會常去看她,我不想讓你誤會。」同性戀人的關係多脆弱他很明白,因此才想說清楚免得他在意。「十歲的時候我根本連自己的父親是作什麼的都不知道,直到前一陣子才知道他是藍氏企業董事長。」
「為什麼告訴我?」詢問的聲音平穩得像是無動於衷。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沈風羽以為他不想聽,神情黯了下來。「抱歉,這本來只是我的私事,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晚安。」他說,下車關門,走進公寓。
不說比較好吧。回到住處,沈風羽失意地想。
他的過去沈重得連提都需要勇氣,要他全盤接受更需要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包容。
老天,包容?那是他最不可能有的。
葉子豪——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人大過卓越出色,背後的光環亮得灼眼,沈風羽沒有辦法甚至是不敢告訴他,其實在他面前,自慚形穢的人是自己。
同樣是男人,身上背負的過去如此沈重——讓他無法看好兩人的事。
董事長催婚的頻率愈來愈急,對象是他另一個妹妹,這個世界真小。急促的門鈴聲像平地春雷連續打來,沈風羽想也沒想就是開門。
一開門,被攬進微熱的胸膛,胸膛的主人抬腳順勢往後一踢,關上門。
「……子豪?」看不見臉,是胸膛熟悉的觸感告訴他來人身份。沈風羽呆若木雞,訥訥地喚他名字之後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任他抱住不放。
下一刻鐘,沈風羽被托起顎,迎受壓下的吻,口中不斷傳來的熱氣迅速暖和他低溫的身體。
葉子豪的吻似乎意猶未盡,空出手梳開他遮左眼的發,用同樣的熱切啄吻微白的傷痕,一次又一次,興奮得沒有停止的打算。
他不懂他突然變得如此激動的原因。
莫非他又作了什麼讓他生氣的事?沈風羽困惑地想,難道是他剛說的話?
「忘了我剛說的話,那不重要。」
「該死的不重要!」他怎麼會以為不重要?葉子豪扣住他下顎,要他看他。「那對我很重要!聽清楚,你的每件事——就算是小事,對我都很重要!」
但是他——前後迥異的態度讓沈風羽如入五里迷霧。「我以為——」
「不要以為!」他打斷他,急迫地解開他襯衫的鈕扣,用來說話的唇隨著逐漸裸露的胸膛,邊吻邊說:「想說什麼就說、想問什麼就問,該死的!我受夠不確定的猜測和以為,我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臆測對方心裡在想什麼!我不想再浪費下去,我以為我等不到你主動告訴我你的事情,但是我錯了;你以為我生你的氣,但是你也錯了——」他抬頭,熱吻饜足後,情慾氤氳的黑眸急切鎖著他的眼。「猜測只會一直弄錯對方的意思,我受夠了,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這種只壞不好的事情上?」
「子豪?」
「從今以後,想從我身上知道什麼就問,不要再猜:同樣的,我也會這麼對你。」
貪婪地索取深吻,給彼此一點換氣的空間時,他趁隙開口:「我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件事,聽清楚了嗎?我、很、高、興!」
高興?「這是你激動的原因?」不是因為生氣?
「你說呢?」葉子豪推他倒進單人沙發,表情困惑、上身半裸的沈風羽簡直是讓他自願入甕的上好誘餌。
在沈風羽作勢起身前.葉子豪弓背彎腰,雙手大開撐在兩邊,擋住他去路。
壓下的身影無形地排擠掉兩人之間的空氣,沈風羽覺得呼吸變成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氣息不穩。
收手轉而梳開沈風羽遮住臉的頭髮,順勢壓著額頭逼他往後仰,葉子豪加深彎度,臉湊近他。「不准低頭。」
說完,葉子豪就近食住他的唇,烙進深吻,恍惚間,沈風羽的衣褲盡褪,精瘦的身軀畢露。
葉子豪的雙膝進一步壓上沙發,同時半拉帶抱起似乎顯得侷促的沈風羽,分開他的腿在自己膝蓋兩側,情慾的氛味再濃也不過,纏得人喘不過氣。
這個樣子……「到床上去好下好?」他開口,喉嚨乾澀得隱隱作痛,和被挑起的慾望相比過之無不及。
「我等不及。」一句話簡單四個字,否決他的請求。
「這裡怎麼……」
「不試,」葉子豪低呵笑出聲,抱起他,緩緩道:「怎麼知道。」
「但是——啊!」下身的敏感忽地被緊緊一握,沈風羽弓起背抱住葉子豪。
下一秒,落在胸前的吻又逼他往後仰靠在沙發椅背上,一前一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被徹底挑起的情慾像是要拉他沉淪又不時還他神智提醒他兩人姿勢的暖昧挑逗。
只靠葉子豪一隻手臂托在半空的身軀抵擋不住慾望的刺激,頻頻戰慄顫抖。
「幸好明天是週日。」
「什……什麼?」沈風羽睜眼,朦朧看見他掛在唇邊的微笑,下明白他話中含意。
「事實上今晚──」揚起的微笑有平日難見的輕鬆,更夾帶一絲邪氣的惡意,慢慢地逼近沈風羽發紅的耳根,低聲輕吐:「我下打算讓你睡。」
「什——」
「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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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叩唧兩聲門響,將葉子豪從審閱文件的專心中拉了出來,分神應句「進來」,便又專注工作,無暇招呼來人。
沈風羽見這情狀早習以為常,在工作的時間裡,兩個人通常都是做比說多,很少交談。
有的,只是習慣的互動,拜多年養成的默契所賜。
「企劃部的評估報告。」沈風羽開口,埋首辦公桌的男人僅騰出一隻手等著接,另一手仍握筆描過一行行文件內容。
一來一往傳遞間,不是文件交接,而是散成雪片一張張落地。
這才引起葉子豪將視線從桌上開,不解地看著這場意外。
「手不小心滑了一下。」沈風羽蹲下身,低頭撿起紙頁。
葉子豪沒有開口,只是怪異地專注他撿紙的動作,像試圖發現什麼似的。
事實上,他也發現到了什麼……
沈風羽的撿紙動作與一般人並無二異,但多了一點不細心看就不會發現到的小動作,在撿起文件前,他會多了一個用手指先探到紙頁邊緣的小動作,彷彿是看得見紙卻找不到頁邊拾起。
還有他接下來的話:「我回去整理一下再交給你。」
就是這兩點怪異,讓他將轉身要走的人留了下來。
「右眼出了什麼問題?」左眼已經失明,唯一有問題的當然只剩右眼。
被他突然敏銳一問,沈風羽愣了住。
他是哪裡讓他發現右眼出問題?
「沒什麼——」
「還想回到過去猜測對方心思的日子嗎?」葉子豪打斷他的話。「我想總要改變的不是?或者你還要留在原地退縮不前?」
「你愈來愈會說大道理。」沈風羽無奈歎了氣:「是視差的問題,光靠單眼沒有辦法正確對焦。」
「只有這樣?」他懷疑,因為之前還沒有過這種情形。
「我不開車也是這個原因.」沈風羽轉移話題道。
「卻沒告訴我。」他責怪地睨視他。「我可以接送。」
「我不想麻煩你。」沈風羽低頭藉整理凌亂的紙頁迴避他的責備。「搭公車很方便。」
「那麼,」葉子豪揚掌輕拍他後背,磁石般的嗓音發揮誘人的作用,低道:「等你想麻煩我的時候再說。」
感受到小動作中的疼惜和話語的體貼,沈風羽抬頭,訝然以視。
他曾經想過如果眼前的男人懂得溫柔,絕對會是一個出色的情人,但卻沒想過自己會是他溫柔對待的人。
他——好開心!
因葉子豪的體貼而忽然激動起來的情感讓沈風羽衝動地吻住他,在被吻的人正訝異他突如其來的襲吻時,忍不住微笑:「我愛你。」
「風羽?」驚喜錯愕無法形容盡葉子豪的表情,說是果愕更力貼切…
「不要在意。」就是這種表情加深沈風羽的笑意:「只是突然間想告訴你,我很愛你。」
這就是幸福的滋味嗎?他想。
始終被自己所排拒的幸福感一旦嘗試接受,降臨的喜悅多過他所能想像。
我愛你——他以為不會再從沈風羽口中聽見的話,畢竟他的個性是那麼淡然,能聽一次就算難得。
直到第二次從他口中說出來,葉子豪才知道自己心裡有多期待再聽見他說這句簡單老套的話。
這句話很簡單,卻讓他感到安心,覺得快樂。
該死,他葉子豪竟然這麼容易就覺得滿足,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容易滿足?只不過是三個字,只不過是一句話,竟讓他欣喜欲狂!
「你改變我太多事。」半帶責怪的話裡隱含的是更多狂喜,高興到不顧這裡是辦公室,失態摟他人懷。
「彼此彼此。」他為他改變的更多,沈風羽想。
光是愛上他,就是一個極大的改變,本來,他並不打算愛任何人。
愛與被愛之間,他始終認定被愛的比愛人的要幸福,至今沒有改變。
然而,因為對象是他,他讓自己成為愛人的那一個,嘗到許多苦頭。
「你們這是幹什麼!」
一聲怒喝劃破情意正濃的氛圍,令兩人同往聲音方向看——葉文浩一張老臉漲紅,不可置信瞪著辦公室相擁的兩人。
這情形任誰都想像不到。
才剛稍稍感覺到幸福,下一刻跌落谷底,就像從天堂墜落到地獄,前後滋味迥異得讓人無法瞬間因應。
如果這是生而為人難以避免的無奈,為何來得如此之快?
幸福,難道真的只能存在片刻?
沈風羽退步欲離,卻被葉子豪把住手腕,強留在身邊。
他抬頭,相較於自己的心慌,葉子豪的冷靜近乎無動於衷,全然不把自己的父親放在眼裡。
「你來做什麼?」口吻與神情相同,都是冷靜。
「這是兒子對父親用的口氣?」葉文浩甩上門,回頭怒瞪兒子,眼角餘光掃到兩隻交握的手,氣紅了眼。「放手!這成什麼體統!兩個大男人牽在一起算什麼!」
「你看不懂?」葉子豪冷冷道,側首吻了身邊人臉頰一記。「這樣還不懂就太作假了,爸。」
「你、你你——」難道——「難道你跟未央一樣都是——」同性戀三個字說不出口,葉文浩手指氣得頻頻發顫仍執意指著兩人。
「我先出——」沈風羽只想避開劍拔駑張的父子戰火。
卻被手腕上的箝制再度強留。「遲早要說。」他不想跟藍家扯上關係,更不想娶藍潔如,早說早省事。「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但——」
「這是我的事,也是你的。」葉子豪打斷他的話,語氣堅定。
「你們兩個——」葉文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他兒子此刻跟別的男人的舉動暖昧——還是不信。
他葉文浩的兒子怎麼———個就罷,為什麼連唯一寄以厚望的長子也跟著——陷到這種事情上?還是跟他曾掛在嘴邊讚賞有加的員工?
他不在乎兒子的對象是公司裡的人,但男人——他怎麼也想下到兒子的對象會是個男人!
就跟他另一個兒子一樣,選擇男人,丟他葉家的臉!
「你出去!葉文浩苗頭轉向沈風羽,下命令。
「留下來。」葉子豪也沒有鬆手的打算。
「出去!」老成的銳眼有與葉於豪相似甚至更為權威的嚴肅。「這是我們父子的問題,你只是外人,不要自討沒趣。」
「要說外人——」葉子豪反抗地摟緊身邊的人,存心抗衡。「你更像。」從再娶後他們父子形同陌路,說穿了,剩下的不過是戶籍謄本上形式的父子關係。
介在兩人中間,沈風羽緩緩扳開腰上的手。「你們談。」
「我不准!」
「子豪,」沈風羽按上箝制自己的手背,試著安撫。」你很清楚我沒有立場。」
葉子豪以沈默作為反抗。
其實,除了不悅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擔心——唉。「我人就在外頭不會離開。」
彷彿下對了藥,他的話如同定心丸,讓葉子豪鬆開手。
片刻,門一開一關,辦公室只剩葉家父子兩人對峙。
脾氣倔強的父子倆沒有一個有開口的打算,最後,還是辦公室的主人採取主動:「你來就是要站在這礙眼?」
這是什麼口氣!葉文浩氣結。「我是你爸爸!」
「身份證上記載得很清楚。」葉子豪點點自己的腦袋。」我也記得很清楚,爸。」
最後的稱呼充滿嘲諷,任誰都聽得出來。
「你——」葉文浩被氣得悶聲,一口怒氣卡在胸中提不上來,漲紅臉半晌,總算吐出長長歎息,連帶的,將硬挺的直背歎彎,還原遲暮老人真實的虛老模樣,氣焰不像方纔那樣高張。
彷彿一轉眼間突然衰老了二十多年,不請自坐在會客沙發,臉埋在蒼皺的掌中許久。
葉子豪也不理他,僅管訝異一向高高在上的父親突然像被抽走一半生命似地衰老,心中沒多大感受。
孩時父子處的時間被他拿來投入英才教育,成年後的時間則投注在工作,什麼親情早消磨殆盡。
坐回辦公桌後頭,葉子豪移轉心神放在工作上。
「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遠處,平靜的聲音道出疑問。
桌上沙沙作響的筆勢為之一頓。
想談了?葉子豪丟開筆,躺進椅背。「你是指什麼?」
「跟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五年、六年——數不清。」多虧父親提問,他才想起和沈風羽共度五六年的歲月,這麼長的時間裡他竟不曾感到疲倦,彷彿每天都和剛認識一樣。
過去是習慣有他陪在身邊,現在——則是渴望瞭解他勝過他對自己的瞭解。
風羽對他而言——呵,是習慣、是捨不得、拋不開,也是挑戰——即使是愛一個人,他仍不失好戰的本性,總想愛他勝過他愛自己。
偏偏,總是落敗。
或許,有一天能扳回一城——他這麼告訴自己。
「你搬到外面來就是為了他?」葉文浩的聲音打擾他逕自的思緒,葉子豪不悅地凝了眉。
「待不下去。」開口談應,葉子豪雙手環胸。「你以為我能忍受自己跟我母親搶丈夫的女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君玉——不是我愛的女人。」
「你選擇她。」葉子蒙冷聲對峙。「既然娶她就要負責到底,跟愛不愛沒有關係。」
「我們三個人的事你不會懂。」葉文浩終於抬起眼看向兒子。「這也不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
「喔?」他對上一代的舊事也沒有興趣,只是,總要有人代他母親說出怨恨,身為兒子的他正是不二人選。「那麼,你來打擾我又為了什麼?」掃了眼他的表情,猜測道:「和藍家的婚事?」真不死心。
葉文浩以沈默代替肯定。
「現在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答案,可以走了。」
「你是存心忤逆我,為了替君玉報仇?」葉文浩不死心地開口:「就算要替她討公道,沒有必要用這種方式——」
「為了報仇?」葉子豪哈哈大笑,彷彿聽見世紀大笑話。「哈哈……你以為就為這種小事我捨女人選擇跟男人交往?呵呵呵……」
「你──」難道不是?
「哈哈哈……我不知道你打哪冒出這麼有趣的想法。」第一次發現這個他要叫爸爸的男人這麼有想像力。「不,正如你說,媽跟你還有那個女人的事是你們三個人的事,我不想管,也從沒打算要管——這件事與我無關,我也不會浪費任何時間在你們的陳年舊帳上,不,那跟我一點都沒有關係。」
「難道你真的——」
「我只對男人有興趣。」葉子豪說得露骨,也說得堅定到冷血漠視聽者情緒的地步。
話就像射出去的箭,端看對方如何接招。
「女人才能生孩子。」
「所以你注定絕孫。」葉子豪笑著傾身,手肘靠在桌上,輕鬆托顎。「原來你再娶是為了傳宗接代。」
「住口!」被駁得氣惱的葉文浩怒瞪長子。「我要你娶——」
「除非你還想再讓葉家多一則醜聞。」葉子豪聳聳肩,神情舒緩悠閒。「我不在乎在眾人面前加演一場逃婚記。」多有意思,當年他設的局這回反致到自己身上,這是不是就叫自食其果?
還是惡有惡報?他想,但心情是出乎意料的輕鬆。
葉文浩的怒氣被他幾句話滅了火,連一絲怒氣的痕跡都不復見,再開口,已經只剩絕望的無力感。
「怎麼會走到這地步?」他問的對象好像是自己,也像是長子.「你跟未央兩個人——」都是他的兒子也都——選擇跟男人交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會走到這局面?
「是哪裡出錯?為什麼——」臉離開重新埋入的掌,強硬掛帥的葉文浩此刻銳眸若有所求地專注在長子身上。「難道就不能恢復?像個正常人——」
「我沒有不正常。」葉子豪點了枝菸叼在嘴上。
「愛男人難道不叫不正常!」
「對我來說——」淡淡煙雲裊裊上升,薄霧後透出聲音:「這叫正常。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我葉家丟不起這個臉!」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他大可以帶著沈風羽離開這座蕞蕭小島。呵,這似乎是不錯的主意。
「你——我不會把公司交給你!」
「我並不要。」捻熄煙的同時,葉子豪起身。「這個位子我並不希罕,隨時可以還你。」他不是守成型的人,早在幾年前就私下創立另一家公司,大可說走就走。不走,只是因為沒有走的理由。
「你連茂葉都不要?」沒意料會聽見這種答案,才剛站起來的老人身子晃了晃。
「他值得你這麼做?」
「沒有值不值得的問題。」不知道他那顆多慮的腦袋現在在想些什麼,葉子豪分散了心神想著外頭的沈風羽,邊說:「我要他,就這麼簡單。」
「你們的關係要是公諸於世,你會身敗名裂!」
「你以為我會昭告天下?」氣昏頭了嗎?「不,我不會,這是我的私事,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萬一被發現——」
「大不了離開台灣。」葉子豪坐在桌沿,雙手交又勒匈。「反倒是你,要我離開公司請盡快下人事命令,董事長。」
「你——」葉文浩被堵得說不出話,一口氣梗在心裡要上不上、要下不下,一會,化成漫長的唉歎。
父子倆走到這一步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是他專注自己的情愛、忽略父子親情在先,還有什麼資格要求,甚至命令?
兩個兒子,沒一個和他親近這是不爭的事實,現在,他又有什麼權利干涉兒子的感情事?
情感的問題是個人選擇的,他能置喙什麼?兒子都已經不在乎茂葉集團所代表的財勢地位,寧可捨也要選擇外面那個男人,他還能怎麼樣?
「隨便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葉文浩抬抬手,瞠瞠晃晃向辦公室門走,以往的強勢已不復見。
現在的他只是個恍悟親子關係惡劣至極的老人。
「我已經死心,早該死心才對,不管是你、還是未央——我都該死心。」歎息聲中,他走到門前,被身後的話留住腳步。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準備把位子讓人,開始交接工作?」佝淒的背影無法勾引葉子豪絲毫同情。
誰也無可奈何,因為這兩個字本就不屬於他。
「留在公司。」葉文浩沒有回頭,淡淡的口吻已是滿滿的絕望。
他的答案倒讓葉子豪感到訝異。
「你畢竟還是我的兒子,公司遲早要交給你,至於你之後——那也是你的問題,要存或亡都是你的事。」
葉文浩走出兒子的辦公室,迎頭就看見不放心等在門外的沈風羽。
「董事長……」看見他出來的表情,沈風羽猜出些許。
「你對子豪——」葉文浩搖搖頭,還是無法接受事實。「兩個男人怎麼在一起?我不能理解,不懂你一個男人為什麼——」末了,還是唉聲作結。
也許他是真的老了,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些什麼。
「不能結婚、沒有孩子,不能攤在陽光下——值得嗎?」他看著眼前俊爾的年輕人,想到曾經很看重他的工作能力還讚賞有加,再想此刻知道事實真相的心境,複雜苦澀。
「至少兩個人在一起,」沈風羽平淡地看著失去威嚴的普通老人,語氣平穩:「這就夠了。」
「在一起?兩個男人在一起怎麼樣都不正常!」
沈風羽突然莫名同情眼前的老人,就像同情過頭辛苦戴著正常人面具偏偏骨子裡無法割捨同性傾向的人。
「什麼叫正常?什麼又是不正常?拋開這些字眼,剩下的,才是最真實的東西。」
視線飄向葉文浩後方,看見跟著出來卻不發一語凝視自己的葉子豪。
他知道他不出聲的原因——他想聽他的答案。
頓了下,沈風羽開口: 「是要自欺欺人地走完人生,還是面對真正的自己,這都由人選擇——」右眸與凝視自己的閣眸相迎,他接著說:「我選擇後者,總經理也是。」
啊,皺眉了。
是因為他客套地稱呼他總經理嗎?
呵。沈風羽投給後方一記淺不可見的淡笑。
「看來我要你離開他是不可能了!」
沈風羽收回目光,看著葉文浩,反問:「我能離開嗎?」話才剛完,他看見葉子豪沈了臉,很不滿意他的問題。
這是什麼語氣!葉子豪不滿地想,彷彿留在他身邊是情非得已!
然而,沈風羽卻沒被他的壞臉色嚇到。
不知情的葉文浩仍在作最後的挽回:「我可以讓你離開他。」
「離開並不能解決問題。董事長,我不想離開總經理。」
「你——」
「就算我離開……」沈風羽的視線越過葉文浩,抿起笑:「他會把我找回來,不管我到哪裡,他都會;除非,是他要我離開。」
我不會要你離開,永遠不會——無聲的唇形描出如誓言般的堅定字句。
「這點固執的脾氣像我。」葉文浩似感歎又像無奈:「如果對象是個女人,我會樂見其成。」現在這樣,他反而希望兒子沒有這種脾氣,哪怕這是父子遺傳的證明,他寧可不要。
沈風羽無言,視線又到葉文浩身後。
「算了。」一個下午心神減耗不少的葉文浩絲毫不覺身後有人,自顧自晃晃手,歎出不知第幾次的無奈:「既然如此,我不管了,反正什麼也管下著、管不了──」
沈風羽退到一旁,目送他消失在轉角處。
「也許當初沒有在天使相遇,對你會比較好。」沈風羽望著葉文浩離開的方向,沒有回頭,腰上卻多了一隻手臂從後面勾攬。
「困在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感情裡對我比較好?」他真的這麼認為?葉子豪心裡冒起微火。
「不,我不認為。」
「或許,你會結婚。」他想像。「生幾個孩子,過一般人的生活。」
「如果我會,就不會承認自己只愛男人。」葉子豪拉他進辦公室,呼一聲關起門,落鎖,神色沾染了點怒氣。「既然承認,我就沒想過結婚。」
被困在門板和他之間的沈風羽這才抬起頭看他,表情像在問為什麼。
「是要自欺欺人走完自己的人生還是要面對真正的自己,如你說的,我選擇後者,既然選了後者,就不會改變。」
「難怪初見面時我說你是同性戀的時候你神色自若。」忍不住佩服他。
同樣位在上流社會,眼前的男人多了份狂傲的坦然,毫不遮掩。「如果不是,我不會到天使。」
「咦?」
「你以為我不知道天使的名人?」他去,是為了見見那位被稱為「風中飛羽」的男人,卻沒料到這位神秘人物有一張令自己意外的容貌。也因為這樣,將自己引進意想不到的人生。
曾經以為一生將困在痛苦的愛戀中,沒想過有——不想承認,但真的是他的出現拯救了他——被拯救呵,他葉子豪竟然需要被拯救。
若沒有遇見他……他葉子豪會是什麼樣子?
「我去,是為了見你。」深吻暫停時,葉子豪笑著說出當年出現在天使並非誤打誤撞。「如果用可笑的宿命論來說——這叫命中注定。」
「呵!」沈風羽笑著抵上他胸口。「命中注定?」什麼時候開始他信這一套荒謬的論調了?
「命運的安排——」葉子豪托起懷中人的臉,吻住微帶笑意的涼唇緩緩添入深度,糾纏低語:「我偶爾會這麼想。」
沈風羽配合地抱住他。
命運的安排麼……這五個字在他腦中徘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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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什麼時候開始戴起眼鏡了?」磁性低沈的嗓音從天而降,空投到沈風羽的辦公室。
由於大專心的緣故,一直到此刻沈風羽才發現有人進來。
「工作的時候才會用到。」沈風羽摘下眼鏡,看向門口的人。「找我有事?」
強勢的影子落在沈風羽的辦公桌,拿起眼鏡把玩,收聲不吭。
他是在哪裡學到的逼問法?沈風羽推開椅子,在兩人間拉出一段距離。「你想問我什麼?」
葉子豪只是晃晃手中眼鏡,還是沒有開口。
愈來愈難轉移話題了。「我得承認你已經抓到我的弱點。」他無法忍容不吭聲帶來的壓迫感,別人的或許他比放在眼裡,但他的———樣不放在眼裡,但無可避免的會被自己放在心裡。
葉子豪沒有因為他的話感到得意,擔心他的眼睛早凌駕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情緒。
「近視。」沈風羽拿回眼鏡,像聊天氣似的自然。「輕微近視,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葉子豪拉起他,姆指徘徊在左眼上,開口仍有滅不去的深沈痛楚:「你只剩右眼。」
「我知道。」這仍然是他們不願正視的過往,對誰都是傷、都會痛,除非必要,沒有人願意提.「不要難過。」
如果能說不要就不要,日子對誰都好過;可惜問題就出在世上的事不是誰能說不要就不要的,尤其是過去的回憶,不是說不要就能不要。
甚至相反的,當你愈不想要,它愈會緊跟著你。
「不說這個,你找我什麼事?」
這才提醒了葉子豪,勾指敲敲表面。「過了中飯時間。」
「是嗎?」他沒注意。 「兩點十分了。」時間過得好快。
「過度投入工作不是好現象。」葉子豪拉他往外走,說他,也是在說自己。「或許我們該改改這毛病。」
「我倒覺得可以錯開中午的休息時間、不必跟人搶飯吃比較自在。」雖然是上班族,沈風羽仍然是不擅與人交際,也不想拓展人際關係的孤僻個性。
他逐漸主動跟他說自己的想法了。葉子豪敏銳地發覺到這點。
之後多半是他說什麼他照做,現在,一旦有了話題,不必他問他也會偶爾主動表達自己的想法,這是好現象。
他要的莫過於此,只是貪心依然是人的天性,他不要「偶爾」,他要「總是」;不要他久久一次敞開心扉,而是在他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這樣。
是貪心嗎?的確,他「貪」求他的「心」,完完全全只給他一個。
「你不餓嗎?」沈風羽的詢問轉移他心思。
餓?葉子豪看著他,惡意地揚起邪笑。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餓?」說起餓,他的確是餓了。
最近為開發觀光區的計畫忙得焦頭爛額,連晚上的時間也不屬於自己,更別提負責聯絡、交代會議事宜的沈風羽,他有多忙,他就有多少事得做。
說餓,的確也餓。
沈風羽會意,先是錯愕,後是不願屈居下風的回嘴:「肚子餓。」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在口頭上佔他便宜!
這個男人——呵呵……
「我很可憐……」耳邊不停的笑聲粉碎葉子豪的向憐自艾,完全不合作。「你笑什麼?」
「你好像偷不到魚吃的貓。」沒有害怕,沈風羽語氣輕鬆,笑眼瞅著他。
把人摟進懷裡,葉子豪壓低臉。「讓不讓貓吃?」
「我是魚?」
「上等的鮮魚。」
「鮮魚再不吃點東西就成了一條死魚。」他反客為主,拉他往電梯走。「我可不想鬧胃痛。」
葉子豪抿起微笑,拿回主導權一同走往電梯。
兩人走後不到一分鐘,葉子豪辦公桌上電話響起,留下大廳總機小姐的溫潤聲音一「總經理,有位程先生找您,不知您……」
半分鐘後,又多一通留言——「程先生留言,希望總經理回來後與他聯絡,電話是……」
一切都是碰巧。
沈風羽稱職地送來給上司醒神用的咖啡時,正好聽見半串地址,接著,則是他工作狂的上司迅速交代後斷線。
那半串地址,很湊巧的,與他的住處無異,讓他忍不住問出口:「你剛和誰通電話?」不自覺口氣像質問,很顯然,葉子豪對他來說不再是需要唯唯諾諾應對的人,似乎,被葉子豪寵出脾氣來而不自知。
「遲早你會知道。」葉子豪接過咖啡,漫不經心道:「是仲介公司的人,我要他們派人去估你那間房子。」
「為什麼?」
「賣掉。」葉子豪毫不猶豫便開口吐出這兩字。
「我不賣。」沈風羽堅持道:「打電話取消這件事。」他的獨斷性格又冒出頭了嗎?「你不能替我決定賣不賣房子,那是我的。」
「我知道。」葉子豪的話讓沈風羽鬆口氣,下文卻又立刻喚起他的緊張。「但還是要賣。」
「你不能。」
「我能。」他起身,與反對的他相峙。「這件事聽我的。」
「不行。」沈風羽搖頭,不願妥協。「賣掉它我住哪?」
「別忘了你曾答應我考慮同住的事。」他還想逃避嗎?」現在是決定的時候。」
「你又想逼我?」
「我不想。」為什麼要扭曲他的話?他知不知道他遲遲不肯搬會讓他有多不安?尤其——尤其是見過送他那間房子的男人之後。
程揚……那天下午的留言告知他的出現,壓抑住的不安就這麼輕易浮現,只因為不知道從哪裡冒程揚這號人物。
可惡!想起那天他的自信滿滿就火大。
憑什麼說風羽住在那房子是忘不了他的證明!該死!
「我不想逼你,也不想再跟你吵這個老問題:但是,我要你搬,就算不跟我住也無妨,我要處理掉那間房子。」
「我不要。」沈風羽掙開他的手。「你不能這麼霸道,那是我的房子。」
霸道?他說他霸道!
指責的口吻因為來自於他,輕易地燃起葉子豪的火氣。
「我很厭惡你現在住的房子。」
「我知道,但是我目前還不想賣。」沈風羽不懂他為什麼要針對那間房子。
「那你什麼時候想賣?還是永遠不賣?」
「我——你在氣什麼?」
「我沒有生氣!」吼聲出口,要人以為他沒有生氣真的很難。
「你在生氣。」原因呢?出在那間房子?「房子出了什麼問題讓你非賣掉它不可?」
「又有什麼原因讓你不想賣掉它?」葉子豪不答反問。
沈風羽沈默,俊爾的臉閃過明顯可見的羞澀動搖。
他記得程揚!還記得送他房子的男人!
「因為送你那間房子的人?」
沈風羽倏地抬頭,驚訝寫滿在臉上。「你怎麼會這樣想?」
「不然還要我怎麼想!」拉他入懷扣緊,不肯承認,但是他真的害怕。
和程揚見過面之後他才知道程揚瞭解風羽的程度更勝於他,就連風羽的心思、他們之間的問題都能猜出八九成。
他瞭解風羽,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而他,就連現在都沒有把握敢說瞭解五成。
敵對意識抬頭,加上憂患,串成無法壓抑的不安。
他不想讓他和程揚碰面,甚至連一點點的牽連都不准有!
立刻,他想到的就是那間房子。他擔心,擔心程揚找上門,搶走他。
「總之,我要賣掉房子。」
「不行!」沈風羽加重口氣,頭一次,在他面前動氣。「我絕對不准,子豪,這件事我不能妥協,我有我的打算。」
「你的打算從來沒有我的存在!」怒氣總使人瘋狂,說出言不及義的話,並非真心,但就是像決堤的水壩,一說就是沒完:「你的打算只及於你自己,無論我怎麼承諾,不管我怎麼以行動證明對你的在乎和感情,你就是只想一個人解決所有的事情!你的安排裡可有過我?明明很簡單就能得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你就是不敢伸手去拿!它有毒嗎?還是因為對象是我!」
幸福……伸手……「你——」這種話下像他會說的,莫非——「你見過程揚?」
嫉妒的防線因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崩裂。「你果然記得他!」
「你見過他?」怎麼會?難道程揚——風羽,別讓我有機可趁,你知道的,我的行事作風和手術刀一樣銳利——當夜的話重新浮上腦海。
他真的做了嗎?在他以為和子豪之間已經找出相處的方式感到心安之後?他的有機可趁是這個時候?
在他以為日子將平穩的時候砸下一塊大石,毀了它?
怎麼能——「你還記得他對不對!」他的沈默只會讓葉子豪氣得發狂。「你忘不了——」
「不要重蹈覆轍,說出讓我無法原諒你的話!」沈風羽先他一步失控大喊,雙眼浮上一層薄薄水氣,閃著失望與傷心。
才知道——原來左眼還是有淚。「你還要說那種傷人的話嗎?」
「我——」理智因為他的大吼回籠,葉子豪驚覺若沒有他的阻止,剛才的他又會說出當初傷害他的話。
該死!程揚的出現輕易地挑撥了他,讓他的疑心和不安蠢蠢欲動。
再次掙脫他手臂圈起的世界,沈風羽有大笑的衝動。
他的手臂比自己的要健壯有力,一向如此,可是那雙手臂圈起的世界太脆弱、太不堅固,根本守不住他們兩個人的感情。
只要程揚動一點小手腳就會城傾牆圮,還能守護什麼、鞏固什麼?
沈風羽推開圈住自己的男人衝向門,在打開前被身後一隻掌砰地關上,困在門板與一堵肉牆之間。
額抵在門上,相似的情景讓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只知道,如果再一次,他無須費神尋找角落舔拭自己的傷口。
因為死人不會感到痛,更不需要舔傷療痛。
如果沒有早一步阻止他說下去,他沈風羽——會死得很難看。
「風羽……」
「夠了,真的夠了……」他不要再這樣下去,每次都是這樣,在覺得安心的時候突然又會有什麼事來破壞、瓦解他以為的幸福。
如果幸福真的這麼難得,可不可以不要了?他受不了這樣一悲一喜交替。
彷彿無止盡的傷心抽走他全身的力氣,沈風羽順著門滑落,雙膝跪地。
滿室沈默,困得人幾乎窒息。
好一會,帶著顫抖的聲音才劃破這份窒人的死寂。
「我不要了……不要了行不行?」他沒有資格得到幸福,算他認命了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下去了行不行?
「風羽?」
「我不要什麼幸福、不要什麼愛了……我沒資格,這一輩子都沒有資格擁有行不行?我認了、也服了——」他哭喊,一旦起了頭就無法收拾:「我沒有資格被愛好嗎?沒有資格要求一個人愛我行不行?我的過去是那麼髒、那麼難堪,我沒有資格被愛好不好!我認了行吧!不要再拿這件事折磨我!不要——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難道以後每一次爭吵就要把我過去的事情拿出來冷飯熱炒一次?」
「我沒有這個意思!風羽,我——」
他沒有聽見他的話,逕自喊著痛苦:「我不要這樣——我受不了……受不了……我好怕,好怕從你嘴巴說出那句話,說我沒有資格指責你、要求你做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多怕你說這句話?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可不可以……」
那是一個洞,活生生在他心裡開挖的一個深洞,無論他怎麼說服自己接受,表面上自己是將一切合理化了,但是看見所愛的人、站在所愛的人面前,那洞就會冒出自慚形穢的濃煙,嗆得他無法呼吸,誰知道他的苦?
愛得愈深,愈痛苦;被愛得愈深,愈自慚形穢——誰能懂?
所以他一直不答應搬來和他一起住?葉子豪找到答案心痛,也自責不已。
「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被抱進身後的胸膛,情緒崩潰的他卻已毫無所覺,語無倫次而不自知。「為什麼要一再拿那種話傷我?如果這樣……如果這樣——讓我離開好不好?離得遠遠——」
「不!」葉子豪收緊橫在他腰上、胸口的手臂,被他的話嚇得驚慌失緒。「我不准你離開!不准!聽見沒有!」
倒靠在他肩窩的頭左右搖動,拒絕聽進他的話。
「我道歉,多少句對不起都說!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我的嫉妒讓你這麼痛苦,我只是——只是討厭你在乎除我以外的人事物!我要你只看我一個人!只看我一個!」心急如焚的他連自己說了對不起三個字都不知道。「不要離開,我不准!不准你離開我!」
為什麼總是這樣?
信任難以建立,嫉妒卻輕易形成,每每摧毀一切平和的都是他的嫉妒!他不想這樣!更不想傷害他!
偏偏,他所做的和所想的總是背道而馳!
「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你,真的!我不知道那句氣話會對你造成這麼大的傷害,我不知道啊!」
「知不知道都不重要……」悲愴的話裡充滿絕望,彷彿兩人已走到末途,怎麼都不可能挽回。
「我不……留在我身邊。」他不放,說什麼都不放!好不容易找回他,那種失去、那種幾乎讓他發瘋的痛苦再經歷一次他會受不了!「求你!我求你留在我身邊——留在我身邊。」
求……這個弱勢的字眼引得沈風羽回頭,他的心焦如焚、他的痛苦,因為自己噙在眼底的水霧變得模糊。
「我從不求人,但我求你,求你留在我身邊。」
痛苦的人不只有他——雖然痛苦的原因不同,不只有他一個人痛苦。
正如他所說,認識他這麼久,第一次聽他口中說出這個字。
他都說求他了……
「不要……」喉間的哽咽讓沈風羽的話變成不清楚的咕噥。
「不准你不要!」葉子豪急叫,扳正他身體,嵌進胸膛不放。
他真的怕他離開、怕失去他——傻的人原來不是只有自己。
「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他想說的是這句話啊,笨蛋。沈風羽哭中帶笑的聲音顫說著:「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不管是誰先開始……兩個人都難受,所以,不要再吵了好嗎?將來就算真的有不愉快的事——在我們都冷靜下來的時候再談好不好?」
「風羽?」
「我不要再吵架了,不給你說氣話的機會,也不說要離開你的話……」等葉子豪的手指拭去他不爭氣的眼淚後,沈風羽才繼續:「我們不會吵架,也經不起吵——答應我,以後不要吵架好不好?」
「嗯。」應允的頭點落在沈風羽肩頸,悶悶出聲:「不吵,這是我跟你的約定,從今以後,我們不吵架。」
「好。」
「我不說氣話,你也別說要離開我。」
「嗯。」
「我只要你看著我一個人,就我一個。」
「我只有你一個。」他發誓。「我真的不知道程揚為什麼要找我,他不是個——不是個會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的人,我真的不知道——」
「噓。」揚指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他已經不在乎了,不管程揚是不是比他還瞭解他,他都不在乎了。
因為現在,擁有風羽的人是他,被風羽所愛的人也是他,為什麼要在乎程揚的話?
充其量,他已經是風羽的過去式,為什麼到此刻他才明白這一點?
早知道,他們就不會吵架。
「還有房子的事——」
「你不想賣就不賣。」他答應,也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想留著它是因為——」
「我不想知道。」葉子豪用吻堵住他的話,順道吮去他的淚!!
第二次讓他掉淚,他在心裡對自己發誓不會再有第三次。
「你一定要聽。」沈風羽堅持。
「好,我聽。」他妥協。
「是因為你。」
我?濃眉挑起疑問。
「那間房子對我而言是唯一能藏住自己的地方,我從不讓人踏入一步,從不,就算是——程揚。」右眼轉了焦點,像是要避開他直視的黑眸,事實上的確是為了避開,不這樣他很難說出真心話:「而你是第一個──雖然是不請自來的人——但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我之所以留下這間房子只是想留住你那天堂而皇之闖進我生命的記憶——唔!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奪吻的葉子豪內心又喜又狂又頻頻咒罵自己。
混帳!他到底做了什麼!該死的自己!該死的嫉妒!該死的程揚!原來他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不想賣掉房子,因為他葉子豪!
「子、子豪?」被壓抵在門板上的沈風羽不解他突來的熱切,跪坐的大腿因為嵌進葉子豪的身軀大開,氣氛瞬間染上暖昧。
推拒的右手被拉到頭頂扣在虎口與門板之間,左手忙著推開拉出他襯衫滑進背脊的手。「那個——」
「什麼?」被拉出衣衫下的手轉而往下進攻,扯開皮帶、解開褲頭上的鈕扣。
他的不分地點時間讓沈風羽倍受困窘,羞惱地拒絕。「不要這樣……」
「風羽——」他喚他,隨後低頭像個吸血鬼似地咬起他脖子,咕噥了一會。
「什麼?」他聽不清楚。
舔吻卻在此刻沿著脖子朝上,熱舌滑過急促的動脈來到他敏感的耳骨,又咕噥了起來。
這次,沈風羽清楚地聽見了,也因此無力抗拒他給予的愛撫挑逗。
怎麼抗拒得了呢?他說——他說——考慮這件事——我們結婚……到舊金山,雖然只是形式上的,但是——我想用戒指套住你。我,等你的答覆……
這樣,要他怎麼保持理智抗拒他?
在他愛他愛得痛徹心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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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請你出去好嗎?」
冷凝的聲音從藍月的病房傳出,和藍月的細巧音質相似,卻不像藍月具有說話時聲音帶笑的特質。
相偕前來的沈風羽不由得和葉子豪相視,考慮是否要迴避。
「再拖下去對你沒有好處」另一個聲音像塊嚴肅的石頭,又硬又沈,沒有一絲人味。「你難道不想再站起來,再跳你最——」
「那已經不重要。」冷凝的聲音似乎真的是藍月所有,一來一往之間暗示房裡只有兩人,一男一女。
女的是藍月,男的身份不明。沈風羽想進去,被葉子豪制止。「子豪?」
「聽聽他們在說什麼。」他知道他關心藍月,他更清楚,現在在病房裡的藍月才是真正的藍月,在他們面前開朗愛笑又喜歡作弄人的,不過只是表象。
沈風羽會意,便不再執意進去。
雖然偷聽的行為有待爭議,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要怎麼去瞭解藍月。
「不可能不重要!」石頭似的聲音冒了火。「你在乎的。」
「不,我不在乎。我就算一輩子只能坐輪椅也會有人照顧我,別忘了,我家很有錢,還養得起一個殘障者,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不能一直逃避現實。」
「我沒有,相反的,我比你還看得清現實。謝謝你的好意,我真的心領了;當然,這意味著你可以走了。」
「藍月!」
「這樣纏著我對你沒有好處,我已經轉院轉累了,這裡很好,我不想離開,也拜託你不要又害我不得不離開。」
「我不能眼睜睜看你毀掉你自己。」
「我沒有什麼好毀的。真的,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謝謝你,也很抱歉浪費你這麼多時間。」
「藍月,我是真心想幫你。你明知道我——」男人的聲音到最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一陣沈默過後,藍月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雖然不想說難聽的話,但是——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大的希望是什麼?」
「什麼?」詢問的語氣多了份隱約的熱切,彷彿要為她實現。
「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看見你。」
「藍月!」
「你會完成我的願望吧?」故作嬌憨不知道剛說的話有多傷人的聲音想當然只會讓人惱火。
一份心意被狠狠踩在腳下是什麼滋味,旁人無法想像,但痛是可以推測的。
那人,不受傷就不是血肉之軀的人了。
「你就這麼恨我?」男人的聲音充滿痛苦。「我已經盡我所能,你明知道我多想為你作點什麼,哪怕只是一點點我都——」
「可惜的是我不需要你為我作什麼。」藍月的聲音平板無生機。「我只需要你離我遠遠的,別來煩我這就夠了。」
「你——」
是進去的時候了。兩人相顧,沈風羽扭開門把。
「藍月。」
「啊啊,風羽!」細巧帶笑的聲音一如他們所知的藍月,轉變之快幾乎到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彷彿剛才應該有另一個女人在房裡似的。「還有你,怎麼又臭著一張臉。」她指著葉子豪,完全忽略原先在房裡的男人。
「我們來看你。」沈風羽淡淡掃了眼不認識的男子便將注意力拉回藍月身上,任她親密抱著自己。
葉子豪則半帶臆測端詳那個男人,發現他身穿醫院制服,白衣上繡有明呈志三個字,目光回到病床,很快被轉移心神。
「不要黏著不放。」
「才不,你們這麼久才來一次。」藍月朝他吐舌,嬌笑如水漾在白皙的臉蛋。「不抱久一點怎麼可以,嗚嗚,人家好想你,這麼久都沒來看我。」她的哥哥嘻。
就在她撒嬌依賴的時候,腳步聲響起,沒兩下,藍月的病房少了一個人。
被藍月摟住的沈風羽自然看不見壓在他肩上的小女生是什麼表情,站在一旁的葉子豪看得很清楚。
目送的眸光裡有想哭的水霧,似乎對那個男人不單只有話裡的厭惡。
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他的風羽。
「放開他。」
「偏不。」藍月吐吐舌,心情因他們的來到大好,也因他們的來到趕走一個人變得輕鬆。「你來看我我就很開心了,不必帶一個拖油瓶。」
「誰是拖油瓶。」見風轉舵的小鬼。
「說話的人就是。」
「嘖。」
嘻嘻。他真好玩,只要有關哥的事,就算只是一點點,他也在乎的要命,真是有趣哪!
「藍月,剛才那個人是誰?」藍月鬆手結束擁抱,沈風羽才開口詢問。
一張帶笑的俏臉閃過瞬間動搖,立時掩飾地摸摸頭髮。「沒什麼,只是勸我作復健的醫生而已,真是好笑,我都多久沒走過路了,作什麼復健,而且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反正家裡也不缺這點養我的錢,再說,我喜歡悠悠哉哉過日子,嘿嘿。」
「說謊。」這兩個字,葉子豪先沈風羽說出口、戳破藍月的偽裝。
「子豪。」沈風羽暗示性地制止。
反倒是藍月,承認得好不乾脆。「哎呀,被你發現了。」
「藍月?」
「嘻嘻。」嬌小的身軀重新鑽進沈風羽胸膛,存心氣氣戳破她氣球的男人。
「到底怎麼回事?」沈風羽扳正她,難掩關心之情。
「你會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嗎?」藍月沒有正面回應,反而丟給他一個難題。
因得沈風羽無言以對。
「所以羅,你有你的故事、他有他的,我有我的,一定要說嗎?每個人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徹底瞭解一個人未必是好事不是嗎?」
徹底瞭解一個人未必是好事……葉子豪不由得望著床上纏人的小鬼。
是巧合還是意外,她說的話解開困在他心裡最後一點對自己不夠瞭解風羽的耿耿於懷。
至於沈風羽,則得到一個結論——她不想說。九轉八彎到最後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答案。
沈風羽拍拍她的頭,不再追問。
「我本來以為我不在乎有沒有家人。」和藍月道別走到醫院門口的路上,沈風羽開口。「我關心她。」
「誰都看得出來。」就是這點讓他不滿。藍月讓他投注太多的關心,對的,自己會被忽略。
誰能忍受被忽略!他,火大。
「我想去找剛在藍月房裡那個人。」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別插手。」他什麼時候變得多事了?葉子豪阻止道:「這是藍月的事。」
「但是她——」
「藍月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葉子豪抿抿唇。噴,為什麼要他去稱讚一個會引開沈風羽對自己的專注的小鬼。「她很堅強,像只打不死的蟑螂。」
打不死的——「噗哧!呵呵……」很不錯的形容法。
「有什麼好笑的。」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任何失誤,葉子豪只覺他笑得莫名其妙。
「沈風羽。」突兀的纖細聲調打人他們的兩人世界。
有默契地轉向聲音來源處,一名時髦裝扮的女子站在右側走廊,冷漠的眼神落在她開口喊的名字的主人身上。
「你是——」
「藍潔如。」葉子豪代答,將沈風羽擋在身後。「你找他做什麼?」
「你欠我一筆,葉子豪。」藍浩如提起舊事討人情。「現在是你還我的時候,我只要跟他私下說幾句話,單獨兩個人。」
「我不准。」台灣商圈小,很多事不需刻意宣傳就能眾所皆知,藍潔如的名字,象徵具實力也有野心的商界女強人,令人不容小覷的後起新秀。
他擔心沈風羽應付不了。
「讓我去。」該來的總要來,他早猜到太接近藍月會讓藍家人有什麼想法。「我一會就回來。」
葉子豪看著他,好半晌才妥協。「我在停車場等你。」
他點頭,尾隨藍潔如往反方向走開。
擔憂地目送,葉子豪轉身朝通往停車場的門走,途中遇見令他意外的人——程揚!
「你想要多少錢?」
來到醫院後花園,藍潔如開門見山直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跟我裝蒜。」他以為女人都是笨蛋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三天兩頭探望藍月那笨丫頭的真正目的。」
「什麼目的?」他問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底案。
「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得到我藍家的財產。」果然,藍潔如的回應一如他所想。
「你接近藍月是想和我們藍家址上關係好找機會跟我爸相認,以藍家長子的身份合法取得繼承人資格對不對!」
「你的語氣已經很肯定地替我回答了不是嗎?」沈風羽轉過身,望向綠意盎然的草叢。
「你果然對我們藍家的財產——」
「藍小姐,」沈風羽打斷她的話,揚起風輕雲談的笑容。「我看起來和令尊哪裡像了,讓你誤會我跟令尊有——父子關係?」
藍潔如被堵得啞口,一開始的確不像,直到剛剛他露出笑容,她才覺得有點像,那樣凡事冷淡不在意的漠然——可惡!
「不像!你跟我爸一點都不像!」她違心道。
「那就是了。」他長得像母親,這點此刻讓他覺得慶幸。「既然不像,我怎麼可能跟令尊有關係?而且還是父子關係。我想你找錯人了。」
「你——」藍潔如一時找不到話,頓得心高氣做的她冒火。「總之,我不准你再見藍月!不准你接觸我們藍家的人!」
「藍月是我的朋友。」他雖淡漠,卻也有所堅持和原則。「朋友探望朋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要多少錢你才不會再來糾纏藍月?」那個傻丫頭沒什麼腦袋,再這樣下去,被賣了還會幫人數鈔票;再者,如果真被他利用來對付他們藍家就糟了。
她必須阻止這件事!
「藍小姐,我無意與你們藍家有任何牽扯,唯獨藍月——你們把她丟給醫院照顧。我相信沒有人能透過藍月對你們藍家造成什麼困擾;對你們藍家來說,她認識誰都不會造成你們任何麻煩,因為她在你們眼裡根本是多餘的。」
「我們藍家的家務事與你無關!」
「我只是為藍月抱不平。」
「藍月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她的偏見從何而來他不知道,但實在幼稚得過份。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
「我不會讓你進藍家的門,絕對不會!」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必要改姓。」沈風羽轉身,不想看她,更不願想像她和藍月竟是同母的親姐妹。
因為,藍月的心比她剔透靈巧大多,身為姐姐的藍潔如——坦白說,比不上妹妹的豁達大度。
「沈風羽!」
「正如你叫的名字,我姓沈,從母姓,自幼父不詳——」舉步離開前,他落下最後幾句話:「這是我的背景,與你們藍家沒有關聯,更別提什麼財產不財產,那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領人薪水的普通上班族,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但是,請別打擾我的生活,我沒有能力與你相抗衡,這是事實。」
「你知道就好!」
這樣能死心了吧?沈風羽想。
他已經盡力說明沒意思介人藍家事務的意思,但願藍潔如知道什麼叫分寸和適可而止,否則———旦子豪插手,事情就沒有圓轉餘地。
他不希望鬧到那種地步。
為了不必要的身份和金錢——不值得。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葉子豪停在車頭,轉身看跟在後面的男人。
「也好,這個時候停車場沒有多少人。」程揚看看四周。「倒是一個好地點。」
「想說什麼?」
「你對我似乎沒有什麼好感。」
「不是似乎,根本沒有好感。」葉子豪說得挑明。「如果你跟來只是為了挑撥我跟風羽,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事。」
「是嗎?」程揚從口袋抽出支菸,悠閒抽了起來。
「那天跟我見面之後,你們沒有發生爭執?」
強硬的輪廓因他一提,黯了下來。
「怎麼?」看出端倪的程揚當然不會錯放。「真的起衝突了?」吐出一口淡煙,他笑道:「該不會是跟我有關吧,嗯?」
「是與你有關。」這個男人也許比他老成,畢竟前後相差了十多年,他比自己老練或許是有,他葉子豪也不是省油的燈。「但是,就因為這樣我才知道你已經是過去式了,老頭子。」
老頭子?「你這小子真是殘酷。」程揚哼哼一笑。
「風羽的個性跟我說的一樣到現在還是沒有改變吧?」詢問的話裡有的是足以讓葉子豪動怒的肯定,壓根不認為事情跟自己說的不會有任何出人。
「你認清他的個性,也算準我的——這兩件事足以證明你很行:但是你錯估我們兩個。」葉子蒙點起根煙,抽了口,挾煙的手順道將頭髮梳向腦後。「托你的福,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他多在乎我。」
「喔?」
「你以為我跟風羽認識多久?」不久前才想起他是那晚為風羽開刀的兩名醫生當中他沒見到的那一個,如果是因為這樣才和風羽再見,那麼,他絕對不會知道他和風羽之間的事情。
「我倒想聽聽。」像沈風羽那樣孤僻的人是不會跟任何長久相處的,這點他極有自信。
「六年,他跟我在一起六年。」呵,他很意外,葉子豪從他的表情上讀出這項訊息。「覺得意外嗎?你自以為性格孤僻的人竟然跟別人在一起長達六年。」
「是意外,又如何?」
「他不是你以為的沈風羽,也不會回到你身邊。」葉子豪捻熄煙,收進口袋。「你已經喪失擁有他的資格。」
「我以為我還有希望。」
「這個世界總有人不知道什麼叫死心。」
「我能包容他的一切,這一點年輕氣盛的你絕對做不到。」
「包容?哈哈哈……」葉子豪仰天狂笑,好像聽見世紀末大笑話。「包容?」
「這點你就做不到,從他的面相來看,從他所知有關葉子蒙的行事作風,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沒有那份氣度。
「我的確做不到。」葉子豪出人意料之外的坦白,但話並未就此完結:「但是——程揚,你以為你是誰?」
「什麼意思?」
「你憑什麼站在高高的位子上去包容別人?你是神嗎?包容?哼,你只不過是自以為比風羽高尚,想用紆尊降貴的方法去證明你在乎他——程揚,這世上沒有包不包容的問題,誰都沒有資格包容誰。我跟你不一樣,風羽遇見我之前的事是他自己的事,遇見我之後的一切才是我能插手的,我不需要你嘴巴裡那狗屁倒灶的包容,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他遇見我之前是什麼樣的人,過去他是誰?怎麼過日子我不管,只要遇見我之後他是沈風羽就行——包容?我沒有你那種道貌岸然的高尚論調,我是個生意人,實事求是,不會去理睬對我沒有好處的事。」
他的話讓程揚訝異得連菸離手落地都不曉得。
和那天見面被嫉妒逼得發狂又不得不按捺的生澀相比,今天的葉子豪令人吃驚,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看樣子我好像是幫了自己一個倒忙。」明明想挑撥,好像出他預料反而幫了他們。「真是糟糕。」
「更糟糕的還在後頭。」葉子豪哼聲一笑。「別以為只有你能看得透別人的性格和弱點:風羽說你不是個會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的男人,所以我派了人調查你。」
「噢?」這小子倒也精,不輸他這個老頭子呵。
「風羽不會跟藍正道父子相認,更不可能繼承藍家的財產,你可以死了這條心。」
葉子豪冷聲道: 「別以為你可以從中得到任何好處。」
「呵呵,你派的人倒是不錯。」他聳肩,老實承認。
「的確,是我通知藍正道他兒子的下落,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安排他們見面,但是,這是風羽自己送上門,我可沒動手腳。」
「你知道他常到醫院探望藍月,才安排他們父子相遇的巧合是不是?」
「你猜的很對。」程揚大方地承認。
下一秒鐘,一隻拳頭在他來得及反應前轟上他左頰,勁道強得令他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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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是你沒有辦法做到的事,老頭子。」葉子豪垂眼瞪著跌倒在地的人,輕哂:「老年人做不來這麼俐落的動作。」
「的確——痛……」程揚嘶牙裂嘴道,老成的臉上首度出現狼狽。
「這是你利用他的代價。」
「……」程揚哼哼唉唉站起身,一手撐著車門,一手撫頰。「不管你信不信,最初我只是想將他帶回身邊,就算是勢利如我,也會想要擁有一份感情,只有風羽能給我這種感覺。」
「你老不死的感覺與我無關。」葉子豪咒罵道,臉上卻沒有絲毫介意與嫉妒。
「的確與你無關,但是——就當聽聽老人家的囉嗦,不過我還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老,我才四十五歲。」
「就夠老了。」葉子豪完全不留情面。
事實上,也沒有情面好留。
「你真欺負人,一點都不僅敬老尊賢。」不認老的人如是道,前後矛盾。
「總之,不要想從風羽身上得到什麼好處,我不會讓你利用他!」
「我說過一開始沒打算利用他,直到我發現他是藍正道的兒子,你想知道我怎麼發現的嗎?」
「不想。」
「這麼沒有好奇心?」
「沒有。」
「我還是想說。」戲弄人的可惡老人心態一起,程揚重新點煙,忍痛抽了起來:「算是巧合吧,我邊走邊整理風羽的病歷表的時候撞上他,病歷表和風羽的照片散了一地,被他看見。」
「他給你多少安排父子相見的巧合?」
「你剛說不想知道。」他逗他。
葉子豪別過臉。「不說也罷。」
「一毛錢都沒有。」程揚說出令人意外的答案;但這並非全部事實,重要的還在後頭:「我盤算的是將來風羽和他父子相認之後帶來的利益,當然,我以為我能將風羽帶回身邊,只要以上兩點具備,有了藍家的財力相助,我要競選全國醫師會理事長是輕而易舉的事;於是——感情的念頭消失,風羽的重要性在現實面上凌駕於感情面,我,並不怎麼重視感情。」
「你的算盤打得很遠。」葉子豪哼哼笑笑,多半是嘲諷意味。「你確定自己會活得比藍正道還久?」
「我要的是資助不是接收遺產;不過,你說的也是,我的算盤打錯太多,低估你這個年輕人,也錯看了風羽。」七年吶,任何人都會改變,他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才對。「說老實話,現在的風羽太有人味,不適合我。」
「敗犬說什麼話都是遠吠。」他看不起這個老傢伙。
「是嗎?」敗犬吶……程揚的眼望著葉子豪,看進那明顯得沒有打算掩飾的輕視、瞧不起。
如果他將風羽的病情告訴他,這張臉又會有什麼變化呢?噁心一起,他揚起邪笑——嘖,左頰隱隱作痛。
「也罷,要我放棄也行,反正我的計畫要實現不過是遲早的事。」
「哼!」
「讓我告訴你另外一件事,這件事你一定會有興趣。」
葉子豪瞄回眼,等著。
「他的右眼有百分之八十的機率完全失明,從近視、失焦到完全失明——這是我這個眼科醫生的專業評估。」程揚惡意地期待當他說完話後眼前年輕人的反應,嘖噴,真是要不得的老人性格,他暗忖。「和左眼角膜破裂不同,右眼會因為視神經負荷過重,到最後失去功能,算移植也沒有救。」
「簡單說一句:他總有一天會失明、全盲。」
顯然的,程揚期待自己的話能在葉子豪鎮靜到近乎冷酷的臉上打出一個震驚的窟窿;至少,這樣兩個人狼狽的程度才會不相上下,他心裡才好過。
要不然,怎麼說服自己放棄始終縈繞於心的人?
只可惜,當他把話說完的時候,那張年輕的臉還是沒有動靜,撇開人無意識的眨眼動作之外,一點裂縫也沒有,冷靜得像是完全不在乎。
「你不吃驚?」
「你以為他瞞得過我?」葉子豪又點了根菸,緩緩吐向空中,凝視那團煙霧逐漸淡去、消失。「台北的眼科醫生不是只有你一個。」他文件下小心掉落的隔天他就去找過醫生問明情形。
「卻不勸他作左眼的角膜移植手術!」要說他是無動於衷還是殘酷,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他竟然不懂了。「這就是你對他的在乎?好一個在乎。」他嘲道。
「除非他願意,誰勸都沒用。」他不是自認瞭解他嗎?「你不知道他的脾氣既倔強又固執?」倔強?固執?
「原來……他在你面前會耍脾氣啊,呵呵呵……」難怪。
原來,他一開始就注定要輸。風羽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發過脾氣,淡漠不經心是他對他的態度,一直都是。
「我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不得不佩服。「但是——你真的不在乎,如果他失明——」
「只有百分之八十的機率。」葉子豪換根新菸,神色依然平穩。「我還有百分之二十的勝算。」
還有這種說法?他看著葉子豪,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詭異。葉子豪心裡哼了聲。
「百分之二十是很小的數。」他指明,老實說,落敗的人很少有祝福勝者的心胸。
「就算他真的失明又怎樣?」在他從其他醫生口中得到相同的結論之後,他花了不少時間說服自己,如今他已經不在乎這件事。
比起失明,沈風羽在不在他身邊才是他最關切的。
他的未來不能沒有他,不論他最後是否會失明。
「你是真的不在乎?」
「他看不見,我當他的眼睛:他失去一雙手,我就當他的雙手:除非他主動說要接受手術,否則我不會逼他——這就是我的答案,他的事由他自己決定。」
過去,他命令的太多,逼他妥協的更多,現在,他只是還他自主的自由。
這是他唯一能給也清楚這是沈風羽想要的禮物——尊重,姑且這麼命名它也無妨。
「聽見了嗎?風羽。」程揚這下開口向站在葉子豪身後有一段時間的人打招呼。
「他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吧?」
葉子豪回頭,手上的菸跟程揚上支菸一樣命運——落地。
「這算是我送給贏家的一份禮呵。」程揚笑著拍拍葉子豪的肩。「薑還是老的辣,小子。」
這該死的老頭子!葉子豪惱火地瞪他,極度不爽真心話用這種馬虎的方式讓沈風羽知道。
往醫院走的步伐到沈風羽身邊停了住:「你應該可以聽出他話裡的真心,要怎麼做由你自己決定,我還沒打算離開這家醫院,想改變心意接受移植手術,隨時可以找我。」
「謝謝。」
「哼呵。」這時候還跟他說謝?「對一個打算利用你的男人不必那麼好。」他變了,變得太有人味,果然不再適合他。
他不是能承諾太多感情的人,幸好來得及踩住煞車。他暗忖,漠視心底難以忽略的失望和遺憾。
「程揚?」擦身而過時,沈風羽回頭,目送他走進醫院。
這一次真的是結束了吧?留在他過去的人真的可以留在過去了吧?他心裡想著,在程揚不曾回頭的背影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送你回去。」葉子豪打開副座的門,拉他上車。
「我都聽見了。」和過去告別的沈風羽一回神,吐出沒頭沒尾的話。
「上車。」
「你明知道我眼睛的狀況,為什麼不問我?」是誰說有話就要說出來,結果呢?說的人也沒有遵守約定。
「你不說就是不想讓我知道,那麼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讓你知道。」手指撫上凹凸的傷痕,釋懷後留下的是永無止盡的心疼。「你不要我知道,我就不知道。」
「我不想你內疚。」他說出理由。和他想的一樣。
「我試著不內疚。」他靠近他,開出條件:「只要你承諾留在我身邊。」
「我已經答應了不是嗎?」
「的確,但是——」葉子豪收住話,吞回肚子裡。
「上車吧。」
「子豪?」他有話沒說。沈風羽望著繞過車頭走向另一邊車門的人。
在葉子豪上車前,繞到他身邊。
「有什麼事車裡也可以談。」
「我不想。」
真的寵出脾氣來了,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葉子豪暗歎。「想說什麼?」
「是你想說什麼卻不說。」
「我沒什麼要說。」他拉他到副座這邊,推他上車。
「不准下車,我送你回去。」
坐在車內的沈風羽抬頭看他,垂下凝視自己的黑眸真的帶有欲言還留的遲疑,只是,他看不出是為了什麼事。
他低頭深思,讓葉子豪替他關上車門。
車子離開停車場滑進馬路,一路上,因為一方有話不說、一方思忖,顯得格外沈默。
他想說什麼?沈風羽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赫然發現這陣子為了自己的事忽略他太多,難怪無法像從前一樣猜出他心裡想的事。
他在想什麼?還是該問:他在等什麼?
等……捫心自問,這個字化成動詞之後,做得最多的不是他,正是這陣子被他忽略的葉子豪。
他等他太多事——首先是同住的要求,接著是等他克服對情感的疑懼,再來是等他敞開心扉、等他答覆他……結婚的要求——他真的讓他等了太多事。
那麼,他想說的是哪件?望著窗外,昏黃的夕陽穿梭在高樓大廈之間,時有時無的阻擋讓窗景忽明忽暗,有時可以看見紅黃相混的夕陽、有時是背光形成的黑幕。
在黑幕的時候,透明的車窗會具有鏡子的功用,映上窗邊人的臉,也頗帶映出身後遠景,雖然有點模糊。
藉由車窗變成鏡子的短暫時刻,沈風羽看見身後時有時無的凝視,那道不屬於自己的視線在移轉到前方車況時隱隱約約帶有壓抑的自製和難受。
那道視線,讓沈風羽看了也跟著難過。
他會忍住不說的想必和他等的答覆有關,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有顧忌。
他真的讓他等了很久——無論說過多少個理由要他給他時間考慮,拚命合理化這個要求,最終還是因為疑懼兩字——懷疑感情的真實,畏懼得到後的失去!
但現在還會再懷疑、再畏懼嗎?
他問自已,得到嗤笑自己多心、庸人自擾的答案是該有所改變了——為他,也為自已。
「你走錯路了。」他說,一如當初被他帶回台北的時候。
「是嗎?」葉子豪分心瞄了眼路標。「我沒有。」
「你走錯了,我家不是這個方向。」
「我沒走錯。」趁著紅燈,葉子豪側身向他,看見一抹帶有作弄意味的深笑。「風羽?」
「我說你走錯路就是走錯路。」他指著前方。「下一條路右轉不是我家,是我以前的住處,那不是我現在的家。」
「風羽?」似有所悟的葉子豪看著他,眼裡寫滿驚奇,也有不敢確定。
「我搬家了你不知道嗎?」他問,自答:「看你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我搬家,真奇怪,我明明有通知你難道你忘了?」
綠燈亮,葉子豪踩下油門,鬆開離合器。
「你搬家?」他開口,聲音有些顫抖。
他知道他剛才想說卻忍住不說的話?「你知道了?」
「什麼?」他反問,故意裝迷糊的同時因為感受到他的激動,不禁心疼這個向來氣焰高傲卻甘願辛苦等他這麼久的男人。
「你什麼時候搬的?」他問,聲音隱約夾帶激動。
「剛搬不久。」
「搬到哪?」他又問,放慢了車速。
沈風羽倒背如流地說了一串地址。
「呵!呵呵、哈哈哈……」
「你笑什麼?」
「好巧,我家也在那,地址一模一樣。」家……原來和住處意義不同。
他不明白為什麼,但當沈風羽說出家這個字的時候,原本只當住處的地方突然被賦予新的意義成了——家。
回家和回到住處——同樣是回,感覺卻不一樣。
「這麼巧?」身邊的疑問打散這份突兀的感覺,讓它變得較為自然。
「就是這麼巧。」他說。
「那,你還等什麼?」
轉眼,下一盞紅綠燈近在眼前——葉子豪的車,沒有右轉。
後續
我以為,只要追回你、再一次把你留在身邊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但是,我錯了,錯在誤認為擁有一個人跟愛一個人是相等的。
擁有和愛,是天差地的不同!前者是獨佔,後者才是真心,我擁有過你,你也如我所願扮演我要的人,然而,這並下能滿是我,不能交心的相擁不過是純粹情慾的發洩。
我以為我能滿足於這樣的交往,畢竟,我愛的是另一個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移情愛上你,發現真實的你更吸引我探索。
像個可笑的冒險家,你的過去是我急欲探訪的另一個世界。
我愛你,但我的急切對你卻成了逼迫,我的愛讓你痛苦,甚至讓向來自製的你再次落淚!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我愛的方式錯了,擁有和愛不同,也許放手才是愛。
我放手,等你甘心落在我掌心,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等。
雖然,我等得心焦、等得幾乎快發瘋!我必須等,因為我知道急於捉住你只會令你難過、逼得你窒息。
你知道嗎?
你改變了我的世界、我愛人的方式,從沒想過我也會這樣愛人,但是為你,我做到了。
所以,我等到了。
我愛你,即使你只是輕輕的像羽毛般落在我掌心、即使我沒有握拳緊緊握住你,我也覺得——擁有了世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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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前集
覺得小攻很.......
後續呢
卻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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