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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君醉塵香》作者:瑞者【完結】(過期男妓系列之一,更新於#65、翻外於#89)

這篇真的很好看.看起來像是未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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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喔!
有讓人傷心的劇情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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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好看~不過讓人流了很多眼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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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純純的愛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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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書版後幾章.接著讀吧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ubucola
一夜好夢到天明。

  尚香在陳伯、陳媽進屋前就起了床,李慕星把他抱得緊,倒像怕他飛了一般,費了他不少勁,才在不驚醒李慕星的情形下起身,套上衣服,趴到另一張軟榻上瞇了一會兒,陳伯便悄悄地從門口探進了頭。看他們兩個人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軟榻上,倒是放下心來,嘀咕了一句「錢老頭就是瞎操心」,轉身回院裡忙活去了。

  尚香這才抬起頭,坐到床邊又看了看李慕星,輕輕歎一口氣,出了門。院子裡,陳伯在劈柴,陳媽在打水,陳伯見了,趕緊放下斧子,搶下了陳媽手裡的活。

  「老婆子,重活我來幹,你去給爺熬藥吧。」

  陳媽面上笑成一朵花的模樣,甩甩手就進了廚房,陳伯也樂呵呵地提著水桶跟了進去。

  尚香抬頭望望天,初晨的陽光,竟有些刺目。沒有錦衣玉食,沒有金銀迷心,相扶相持,白頭偕老,這樣的日子,平凡而充實,坦然而知足,卻是他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夢。十多年的男妓生涯,毀掉了他做一個正常男人娶妻生子的可能,而男人與男人……他苦笑著,這個世道不會容許兩個男人公然地在一起,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無論他在外面怎麼玩,怎麼荒唐,只要不把荒唐帶回家,他在別人面前仍就是有頭有臉,比如宋陵。

  宋陵,這個看著風雅其實一肚子心計的男人,以尚香磨礪多年的眼光,竟也看不透。他不明白宋陵為什麼捧著他,說他唱的曲兒好聽,再好聽也比不過東黛館的那些姐兒們,宋陵什麼曲兒沒聽過,獨把他的曲兒捧上了天,花大錢包了他整整半年,卻連碰也沒碰他一下。有時候,宋陸會無緣無故地看著他笑,笑得他毛骨悚然,那感覺就像宋陵眼裡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子。

  雖然宋陵沒惡意,這一點尚香還是能夠肯定,可是他還是心裡覺得不舒服,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有一種感覺,自從宋陸第一次點他的牌子,就好像是在用一隻漂亮的盒子一點一點地將他包裹起來,繫上帶子,如果不是意外地發生了尚紅逃走這件事,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包成一個漂亮的禮物送到某個人那裡。

  當然,他現在仍然是禮物,只是簡樸了許多。他被宋陵送給了李慕星,尚香有種直覺,也許宋陵原本就是要把他送給李慕星的。宋陵是救了他,沒有把他養在籠子當一隻金絲雀,反而在錢莊裡給他安排了一份差事,這幾個月,讓他慢慢適應了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把風塵中沾染的一些習性,一點一點地改掉。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了,所以他把臉上濃濃的妝容洗掉,另上了一層幾乎看不出來卻足以改變他面貌的妝,出來的時候仍讓宋陵看呆了眼,原因在他的眼角,那裡的皺紋,消失了。他沒有解釋,宋陵也很快回了神,什麼也沒有問,只是望著他的眼神裡,多了幾分讚賞。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可是……他改變不了帶著妝容生活的習慣,那是他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只怕到死,也無法改變。

  平平淡淡的幾個月過去了,宋陵很少來看他,一來,卻帶來了李慕星病重的消息,他知道宋陵不會無緣無故地跟他說這些,心當時就揪住了,可是面上,仍只能冷冷淡淡的,一副與他無關的樣子。

  宋陵當時笑得像隻狐狸,什麼也不多說,又過了幾天,便把他帶到了寶來商號。商號裡非常忙碌,工作量大得讓他這個幾乎沒有多少經驗的人吃不消,可他還是撐了下來,就在李慕星看不見的地方,幫一幫吧,也不枉他們一場相識。

  沒有想過再見李慕星,就算他已經不是男妓了,仍然改變不了他是一個男人的事實。或許,做個男妓反倒比現在更好,至少……他還能光明正大地吃吃李慕星的豆腐……唔,又想歪了……自從醉酒的那一夜之後,他常常想歪,只恨李慕星那個大笨蛋,眼看著就要做到最後,他竟然睡著了。

  再見李慕星的叫候,他沒有絲毫防備,習慣性地想對李慕星笑一笑,卻不料李慕星竟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把他嚇了一跳,旋即心中升出一陣竊喜。即使換了妝容,李慕星仍舊能認出他,一直都知道李慕星喜歡他,可是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把這份喜歡看得清楚,這個笨蛋怕是喜歡慘了,把他刻入了骨,銘入了心,才能一眼認出他來。

  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種感動漲得滿滿的,只怕當場便是死了,也值了。可是,倒下的人卻是那個笨蛋,閉上了眼都不忘死扣著他的手,他不想掙扎,哪怕是錢季禮進來時看到這一幕眼睛瞪得比銅鑼大。只是任性這一回,又如何?

  「啊,老頭子,你倒個水都不會呀,你看看,把藥都衝出來了。」

  「嘿嘿……不小心的……」

  「去,一邊待著去……」

  「……」

  「老頭子子,過來幫著吹個火……」

  「好勒……喲,柴沒了,老婆子你等會兒,我去拿柴……」

  聽著廚房裡傳出的聲音,尚香只覺得陽光更刺目,不由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正看著陳伯出來,他彎了嘴角,勾起一個禮貌而親切的笑容。他曾經指著尚琦對尚紅說過,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好的戲子,而他,比尚琦還要高段一點點。現在,他是一個帳房先生。

  「陳伯,早啊!」

  「呵呵,小伙子也早啊。」

  陳伯彎腰正要抱一堆柴,卻已讓尚香搶了先。

  「陳伯,我來吧,你老歇歇。」

  「真懂事。」陳伯瞅著尚香,越看越喜歡,大手一拍尚香的背,「你來了兩、三天了吧。多虧有你幫著照顧爺,爺的身體大見起色,讓我跟老婆子輕鬆了不少。對了,小伙子,你叫啥名兒啊?」

  「姓杜,杜明軒。」尚香抱著柴,讓陳伯一拍,差點摔了一跤,一邊回答一邊趕緊快走幾步,思忖著到晚上背後怕是要青一塊了。

  「杜?哈哈,好姓,好姓,以前有個姓杜的人,很有名呢。」

  「咦?陳伯也知道姓杜的人裡有個出名的?」尚香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看上去連大字也不識的老頭兒,也知道姓杜的人裡曾經出過一個很有名的詩人。

  「杜康唄,上和城裡問誰誰不知道啊。」陣伯的嗓門高了幾分。

  尚香噗哧一笑,道:「陳伯,你老真逗,那杜康是酒名兒,」說到酒,這上和城裡還真是沒人不知道,誰讓上和城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自然對各種酒都有說法。

  「不是說杜康酒就是一個叫杜康的人釀的嗎。能釀出這麼好的酒的人,自然是很有名了。」陳伯理直氣壯。

  陳媽在廚房裡頭聽見了,這時候探出頭來,罵道:「老頭子,你瞎嚷嚷什麼呢,人家杜先生是念過書會寫會算的,也不怕讓人家笑……啊,你還讓人家抱著柴,真是越老越懶了。」

  陳伯被罵得躲到一旁撓耳朵,尚香笑著放下柴,對陳媽道:「沒事的,我還有些力氣,可不是那些什麼也幹不了的書生。」

  「書生好呀,能說會道,要是考個功名回來,光宗耀祖,那是幾輩子積德的事……可惜咱兒子去得早,要不非按著他讀書不可……」

  尚香仍舊笑著,卻不說話了。

  這兩、三天來,尚香一直在房間裡照顧李慕星,這是他第一次走出房間,只這麼會兒工夫,就已經贏得了陳伯、陳媽的喜歡、勤快,有禮,說話間也有分寸,長得也端正,怎麼看怎麼討人喜歡,真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就是那雙丹鳳眼,不經意間就讓人看得有些失神,太漂亮了,會勾魂呢,男人生著這樣的眼晴,可不是什麼好事,多半要惹些桃花瘴來。

  廚房裡,陳媽嫌陳伯礙手礙腳,把他趕了出去,卻把尚香留下來煎藥。

  「杜先生,你今年多大啊?」有尚香在一邊看著火候,陳媽便騰出了手,開始淘米做飯。人長一張嘴自然不能閒著,一邊做一邊便聊開了。

  尚香被問得倒是一愣,低頭算了一會兒才道:「我是丁卯年生,過了年剛好三十。」

  「咦,那不是比我們家爺還大上一歲?」陳媽把尚香從上到下看了看又道:「可瞅著白白淨淨,倒像比我們家爺還小三、四歲的模樣。」她哪裡知道尚香上妝的本事,能化老,自然也能化出年輕來。

  尚香笑了一笑,道:「我怎麼能與李爺比,李爺做生意的,風吹日打的,自然顯得老成些,我什麼事也不幹,一看這身板,就是靠不住的。」

  陳媽道:「杜先生忒謙虛了,你吃的是筆頭飯,用的是細心思,跟我們這些幹粗活的又不同了。說起來,我們家李爺也是苦過來的,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比你家那位宋爺可是實誠多了。」陳媽自是見過宋陵,覺著不容易親近,總有些高高在上的樣子,當然,比起周浩錦的花花腸子,又是好多了去。

  「宋爺人很好……」尚香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其實宋爺是天生的生意人。」

  「二世祖,哼,比我們爺差遠了。」

  尚香低低一聲悶笑,正要應和幾句,這時藥甕口冒出了熱氣,他趕緊用布包了把手,端起藥甕,倒出一碗褐色藥汁。

  「陳媽,你忙,我先去送藥。」

  「去吧去吧,飯好了我給你們送過去。」

  尚香小心地端著藥碗,才出廚房門,就見李慕星披了一件衣站在外面,悶悶地看著他。

  「怎麼起來了?」尚香看看院子裡,有張石桌,便過去把藥碗放下。

  李慕星跟了過去,看著尚香,低聲道:「我醒來不見你,以為……以為……」

  「以為我走了。」尚香瞥了他一眼,看李慕星有些驚魂甫定的樣子,倒覺著好笑起來,「以前我怎麼就沒瞧出你這樣著緊我呢,別是裝的吧。」

  李慕星急了,道:「我裝什麼了,你、你……」你了兩聲,突然發現尚香瞇著眼暗自偷笑,才恍悟過來,「你又作弄我!」

  尚香無辜地眨著眼,道:「哪有的事,你自己想想,以前你見著我撒腿就跑的事都發生了幾回,明明就是很討厭我的樣子。」

  李慕星被他這一提,倒想起最初見過尚香的幾回都遭他戲弄,臉上一紅,道:「那也是你先作弄我的,對了,還訛了我兩罈酒呢。」

  尚香一見李慕星臉紅,倒也回想起來,作弄心頓時又起,左右看看,陳媽還在廚房裡忙活,陳伯不知道出去做什麼了,四下無人,於是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是了,你不說我還忘了,酒呢?女兒紅呢?拿不出來,就用人抵罷。」說著,張口便在李慕星耳邊輕輕一咬。

  「啊!」李慕星吃痛,叫了出來,連退兩步,捂著耳朵只覺得熱氣一陣陣上衝,雖說他已經是個老道的商人,可在調情這事兒上,跟尚香一比,他就嫩得好像初生的芽兒,隨便一掐就出水了。

  「你、你、你……」像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看藥碗還在石桌上,不顧燙,拿過來一口喝淨,沒覺著苦,倒是把口乾舌燥的感覺減輕了幾分,眼睛四下一溜,發現沒人,才壓低聲音道:「抵便抵,只是……大白天的……晚上可好?」

  這一回輪到尚香怔愕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頓時爆笑出聲,一邊捧著肚子一邊道:「笨、笨蛋……我跟你……你開玩笑……怎麼就當真了……」

  李慕星當時就傻了眼,居然又問了一句:「難道你不想嗎?」

  尚香乾脆笑趴到石桌上去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

  「……你……會……會……嗎?」

  但凡男人,聽到這樣的疑問,怕是沒有不生氣的,李慕星再木,也不至於木到連這個都不懂,一張臉立時便沉了下去,心裡生出一股衝動,便要現在就把尚香拉進房去,好證明他會些什麼,哪知還沒有付諸行動,便讓陳媽給打斷了。

  「杜先生,笑什麼呢?飯做好了,來搭把手……」

  「就來……」尚香應了一聲,看看李慕星的臉都黑了,當下強忍著笑意道:「別生氣,你的病還沒好,等你好了,我教你便是。」話一說完,他趕緊就溜進了廚房。

  李慕星一張黑臉拉得老長,又不能沖尚香發脾氣,只得嚥下了肚去,暗自決定早晚要治住尚香這張嘴。  



不管怎麼說,這個家裡多了一個尚香,憑空地竟添了許多熱鬧,只因尚香實在會討陳伯、陳媽的喜歡。這老倆口,平時在家說來說去無非是家常裡的一些事兒,李慕星又不常在家,自然是悶得可以,而尚香,最擅長的,便是察人心思,說難聽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誰能有他說得好聽,更何況他還是有心要討好陳伯、陳媽,三個人說到興頭上,竟把李慕星給冷落一邊去了。

  李慕星臉上老大不高興,可心裡卻偷著樂,尚香跟陳伯、陳媽相處得越好,他便越有種滿足感。熱鬧些,家才像個家嘛。只是那三人說著說著就不對勁了。

  「杜先生,你家住哪裡?」

  「原籍浙南豫州,十多年前家逢巨變,就流落到上和城來,東飄西蕩,哪裡還有家。」尚香垂下了眼,幾分黯然,幾分悲傷,把老兩口的同情心全勾了出來。

  「那杜先生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尚香一攤手:「父母早死,兄姊俱亡,孤身一人,浮萍無根。」

  「啊……」陳媽心軟,眼淚都要出來了,拎著陳伯到一邊竊竊私語,「老頭子,我瞧這小伙子不錯,咱兒子死得早,將來怕是連個送終的都沒有,不如就收他當個乾兒子。」

  陳伯也是越看尚香越喜歡,聽了陳媽的意思,連連點頭,道:「好是好,只是不知道小伙子答不答應?」

  這老倆口,雖說是竊竊私語,那音量可是大得隔老遠也聽得清楚,讓他想裝作沒聽見也不行,舀起一勺湯,潤潤喉嚨,正在想怎麼拒絕才不傷人,那老倆口眼見著尚香不說話,便又開口了:

  「杜先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該成個家了,只要在這兒落了戶,哪還愁找不著稱心的好媳婦兒。」

  尚香一口湯嗆在了喉嚨裡,咳了好一陣才掃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李慕星,道:「李爺一表人才,又是日進斗金,都尚未娶親了,明軒孤身一人,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哪裡談得成家立室,還是……等明軒發跡了,再論不遲。」

  理由很充分,更點到了李慕星的傷心事,那阮寡婦已是悔了婚了,又眼見著無可挽回,李慕星的親事自然是一點指望也沒了,陳伯、陳媽再怎麼想收尚香當乾兒子,卻也不好說什麼了,怕讓李慕星越聽越傷心,卻不知道李慕星這會兒巴不得阮寡婦悔婚,再也別提的好。

  雖說尚香是沒應下找媳婦的事兒,可李慕星還是老大不高興了一陣,到晚上,等陳伯、陳媽都睡了下,他又把尚香緊緊抱著躺在床上,問道:「你不願當陳伯的乾兒便算了,何必拿我出來說事,難道你就想著讓我娶親不成?」

  尚香瞅著他,許久才輕輕一笑,道:「難道你還能不娶親不成?」

  「我……」

  李慕星張口就要表明他對尚香的心意,卻讓尚香一隻手摀住了嘴。

  「衝動的話不要說,好聽的話兒我聽得多了去了,偶爾也有那說的時候真心實意,可到頭來卻仍是做不到……」

  李慕星一肚子的心意竟讓尚香隨便兩句話就給堵了回去,他怔愣了

  許久,竟望著床頂發起呆來,只是抱著尚香的那雙手,卻始終沒有鬆開過。

  要說李慕星,還真沒想過以後的事兒,自從尚香死而復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放手了,也不敢再放手,就怕在他一疏神的時候,尚香又找不見了。以前他沒覺出自己對尚香的心思的時候,倒還沒什麼。最多只是奇怪,明明對尚香那副模樣看不過眼,為什麼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南館去,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是要去了,總會明白的不是?

  現在他倒是全明白了,卻是用半條命換來的,每當他想起聽人說尚香死了的話,即使懷裡抱著尚香,他仍是感到心有驚悸,一陣害怕。只差一點,他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尚香了,那種心裡一下子空落了,彷彿突然被人挖去了一大塊的痛苦,他再也不想承受了,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向香對他究竟有多重要。

  想到那時他用萬兩錢財去贖尚香,以為從此不見便可以相安無事,實在是可笑了。是他錯算了自己對尚香的喜歡程度,待見到尚香坐在宋陵的馬車裡,那種又酸又怒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才知道他終究還是看不得尚香投入他人的懷抱裡,原本是要找尚香談一談,表明心意,可是卻被突如其來的公差給拖延了,官府派差,是有期限規定的,誤了期他吃罪不起,只得先去辦了,卻沒想到這一拖竟拖了半年多,迎接他的卻是尚香已死的晴天露靂,這才恍然發覺,原來……他對尚香的喜歡……已經到了無他不可的地步,積鬱之下,他吐血暈倒,醒來之後懊悔難當,為什麼……為什麼他竟會一而再地錯估尚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至於再不能挽回?

  所以當他眼見著尚香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怎麼都不肯放手了,就算是昏迷,也要把人抓緊了才肯昏過去。他太高興了,高興得忽略了周圍的一切,直到尚香說了這幾句話,才讓他清醒過來。李慕星是個商人,無論他本性如何,注重實際是商人的通病,也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作為商人的李慕星在考慮一件事情的時候,往往是從利益的角度出發。這也是他遲遲沒有發覺自己對尚香的感情的原因之一,他從頭到尾壓根就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難道你還能不娶親不成?」

  尚香的這句反問,他已經答不出口。現實,很殘酷,它容不下半點越出禮俗道德之外的東西,兩個男人,無法在世俗的眼光下相守一生,只要李慕星還想守住他半生的心血,正正常常、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不可能不娶親生子。

  然而李慕星又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金屋藏嬌的事他做不出來,這對尚香,也是侮辱,尚香簡單的幾句話,把他推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想到將來也許不得不與尚香分開,他的心裡就難受,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又來了,只有抱緊懷中的尚香,才覺得好過一些。

  不能放手,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已經差點就失去過一次,他怎麼能禁得起再一次的失去。讓他放棄尚香,還不如直接拿把刀挖出他的心來。

  可是,怎麼才能兩全?一邊是尚香,一邊是他這些年來辛苦創下的基業,讓他如何取捨?

  尚香閉上了眼,佯作睡去。他知道李慕星的不安掙扎,卻不想出言開解,太過清醒,是一種悲哀,在南館的時候,他寧願手裡拿著酒壺,唱一唱「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醉中生,夢中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李慕星這一刻的掙扎不安,已足慰他心。

  記得尚紅逃走前的那一日,給了他一粒藥丸,紅紅的顏色,與尚紅身上的衣服一般無二。

  「這是你要的藥,吃下去,只需半個時辰,就會斷氣。」

  他伸手要取,尚紅卻縮回了手。

  「一百兩。」

  他怔了怔,然後笑了,一甩頭,長髮劃出一道弧,道:「行呀,把我的那一套,學得差不多嘛,夠聰明,我喜歡。」頓了頓,又道:「想不想知道,我用多少錢買下你?」

  尚紅的臉變了色,正要發作,他適時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尚紅的眼前晃了晃。

  「一百兩,你瞧……你跟這粒藥丸一樣的價錢,好不值錢……想來賣你的人也是瞧不起你得很……」

  他的話不盡不實,卻成功地讓尚紅一時失態,藥丸被他拿走,還順手在尚紅臉上摸了一杷,哈哈笑著趕緊離開,哪管尚紅醒過神來暴跳不已。

  那一天,他支開尚紅,偷偷把幾百兩的銀票,放入了尚紅早就準備好的包袱裡,裡面夾了一張紙條,「活比死難,一路走好」,這八個字,是他對尚紅最後的一句提點,他不在乎尚紅懂不懂,他求的,不過是自己的一點心安,正如他曾費心費力地去尋找那些死去的小倌們的屍骨,將他們安置在佛堂裡。

  他不是聖人,沒有道理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他曾幫過嵐秋,幫過尚琦,包括尚紅在內,他幫過的人很多很多,他只是抱著那麼一點點的希望,今天他幫了別人,有朝一日,別人也能幫他一把,他安置了別人的屍骨,也想著自己死後,能有人讓他得一處安身之地。

  他付出了,也得回了,儘管得回的未必是他想要的,嵐秋的慘死,不過是使他看得更清楚,人生無常,不如把握眼前,所以他放任自己對李慕星動了心,花落之前,以心換心,他又一次成功了,這世上,終有一個人,將他放入了心,所以,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圓滿了,所以……在堅持了這麼多年之後,他終於放下了心中最後的一點執念。

  尚紅走的時候他知道,他本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跟尚紅一起走,可是他放棄了,走了又如何,嵐秋的奪命錢他不會去動用一分一毫,或許他這麼做是辜負了嵐秋的一片苦心,但他更想讓自己安心,所以他把那些錢全送進了天寧寺,只盼著嵐秋和那些死去的小倌們能得個百年安身,即便他死了,那些錢也足夠維持很多年。李慕星回來之後,就要成親了,南館外面,沒有人等他,他又何必走,寧可用那一粒藥丸,求個好死。

  只是,尚紅終究還是擺了他一道,給他的只是一粒假死藥。這,也算是付出後的一種得回吧。尚紅,是聰明的。

  一次的死而復生,讓他求好死的心願落空,既然活下來了,那便湊合著,於這世上再活一遭,在靠近李慕星的地方。他不怨李慕星沒有給他承諾,因為他並沒有對李慕星付出過什麼,又怎麼能求回報。能就近照顧李慕星幾天,已經是意外,他不敢要李慕星的承諾,也不想要,誰讓他動心了,喜歡了,只要看著李慕星好,他便也好了。

  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奢求,日子會好過很多,這樣對大家都好。

  這一夜,很漫長,窗外的天空,一直黑著,彷彿永遠也亮不起來。李慕星的病還沒全好,想了半夜的心思,終於還是在後半夜裡睡去了。尚香在他睡後又睜開了眼,在黑暗中靜靜地望著李慕星的臉,眼睛看不清的地方,他記在腦子裡。

  ***

  第二天,錢季禮來了,拎著一大堆的果品,美其名曰來探病。李慕星正拉著尚香坐在院子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兩人默契地都不提昨夜裡的事兒,春日裡暖意洋洋,照得李慕星直髮困,尚香一夜沒睡,自然更是困了,說著說著,兩人都東歪西倒了,眼瞅著他們的頭就要靠到一塊兒,錢季禮一聲「你們在幹什麼」,把兩人嚇得一激靈,那睡意早不知飛哪兒了。

  「喲,錢掌櫃來了,快請坐,我給你倒杯茶去。」尚香識趣地站了起來。

  錢季禮瞪了尚香的背影幾眼,自從那日他看到李慕星死抓著尚香的手不放,他心裡就咯登一聲,直覺有些不妙,他可沒忘記李慕星是為著什麼事而病了,在他而言,那男妓死得正是時候,可就怕這會兒又有一個男人趁虛而入了。

  李慕星倒是沒察覺異樣,笑著對錢季禮道:「錢老,你來瞧我便好了,何必破費買這些東西。」

  錢季禮收回眼光,對李慕星道:「不買成嗎?!要是空手來,回頭陳媽還不說我老頭子是來蹭吃蹭喝的。」

  李慕星樂了,道:「原來錢老你買這些東西,都是堵陳媽的嘴。」

  錢季禮哈哈一笑,摸了攬鬍子,道:「爺身體可好些了?」

  「好多了,再將養個八、九日,便能回商號了。對了,錢老,那些貨可都安排好了?再過兩日,可就是交貨期了,左大人來查貨,要是有個差池,你我都吃罪不起。」

  「爺就放心罷,都準備好了,保準沒問題。」

  李慕星放下心來,轉頭看了看,道:「尚……咳咳,明軒去倒茶,怎麼還不來?」他倒是時時刻刻不想離開尚香了。

  錢季禮臉上微沉,道:「爺,杜先生是宋爺手下的夥計,前幾日商號裡忙不過來,才借來使喚,如今商號裡的事情都安妥了,是不是……也該把人還回去了?」

  李慕星一擺手,想也不想就道:「錢老,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回頭我找宋兄說一說,就把明軒要過來,反正商號裡的生意日漸忙碌,多個人也多把手。」

  錢季禮心下大為不高興,可李慕星是東家,聽這語氣是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尚香躲在屋裡,把外面看得清楚,知道李慕星不時回頭望望,是在找他,可他就是不出去,自討沒趣的事,他才不幹。

  到最後,錢季禮的那杯茶,還是陳媽、陳伯從街上回來才給倒的。

  ***

  過了兩日,左上通果然來查貨,聽說李慕星病了,還專程上門來探,倒反把李慕星又折騰了一番,要打起精神暗笑說場面話,還要請客吃酒,幸好有尚香在一旁幫襯著,他是交際慣了的人,一邊敬酒一邊跟左上通東拉西扯,說盡風月事,想那做官的,有幾個不愛這一口,說到興頭上,便有些忘形了,見尚香雖然面相平常,可那雙眼睛時不時透著幾分嫵媚風情,卻也誘人,便禁不住要動手動腳。

  李慕星在邊上看了當時就要變臉,可是左上通是官人,他又不敢得罪,只得裝作大病未癒,身體不適,拉著尚香提早退席,也不管左上通的臉色好不好看了。

  為這事,李慕星幾天沒見好臉色,他怪不得尚香,只能怪自己,處處要仰他人鼻息,現下他倒情願沒接織造府的公差,他一個小民百姓,從來不跟官府打交道,怎麼也想不明白這種好事怎會落到他頭上。

  尚香見李慕星不高興,他卻高興了,背著人便偷愉笑。這一天到了夜裡,便趴在李慕星身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李慕星的胸膛,道:「怎麼著,才這樣便吃醋了?我以前可不知陪過多少人,你若一個一個都吃醋,那還不酸死。」

  李慕星翻了個身,乾脆背對尚香,他心中懊惱,不願承認自己小肚雞腸地為這一點點小事吃醋,這幾日裡他總想著法子不讓尚香再受這樣的欺負,又不好意思把心思都坦露出來,只好不說話。

  尚香翹起了唇角,卻不放過他,低聲又道:「你不理我,可是嫌棄我了?也是,說到底,我也就是個男妓……」

  話沒說完,李慕星就轉過身來,一把摀住了他的嘴,急急地解釋道:「別亂想,我……我從來就不曾瞧不起你過……我只是……只是……」他吞吞吐吐、總還是說不出口。

  尚香用手遮了臉,從指縫裡透出的目光隱含笑意,可聲音卻裝出泫然欲泣的語氣。

  「我知道,我下賤,我配不上你,我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

  李慕星光是聽尚香這語氣,就已經心疼了,當下便道:「不是,不是的,那種地方你也是不得已……我……我……唉,我是恨我自己沒有早一點遇見你……」

  其實這話也算不上什麼動聽的情語,偏偏,尚香卻聽得心裡一陣陣地暖。其實,儘管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李慕星並不歧視那些歡場中人,可他仍是隱隱有些擔心他的過去會否讓李慕星心存芥蒂,這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聽上去氣勢不足,卻是李慕雖這個老實頭能說出的最露骨的話了。

  「盡說好聽的……」尚香抑不住臉上的笑意,暗自高興了一會兒,又道:「幸虧我們相遇得晚,要是早上幾年,你非被我搾乾了錢財不可。」

  李慕星搖搖頭,道:「不會的,看你對嵐秋就知道,你其實……不壞,以前在南館,也是不得已……」

  「你呀……看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尚香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動了動身體,靠李慕星更緊了。

  李慕星聞著他身上的清爽味道,心裡一熱,竟起了邪歪的心思,臉上又有些臊了起來,輕咳兩聲問道:「是了,當初見你時你身上的香粉味,可是為了不讓人近身,才故意弄得那麼濃?」他這是想藉著說話來轉移心思,要不然,真的忍不住了,要對尚香做那事,可他又不會,還不讓尚香笑了去,怎麼著也得等他弄清楚了,才……才能……臉上又紅了幾分,虧著是夜裡,沒點燭火,這才保全了李慕星的面子。

  尚香是什麼人,李慕星這一欲動,哪裡瞞得過他,估摸出李慕星的心思,他一邊憋著笑,一邊伸出手,輕輕地捏住了李慕星的十指,不著痕跡地搓揉著,口裡也說著話,分散李慕星的心思。

  「怎麼著,你倒明白過來了,再不當那是催人情慾的東西?」

  李慕星睜大了眼,竟真的沒注意到尚香的小動作,驚道:「你……你怎麼……知道?」

  尚香輕輕一笑,道:「那天你真當我醉了,嘻嘻,我清楚著呢,你那麼小心地把我抱起來,給我蓋被子,還拿銀子逗我,要不是尚琦那小狼崽兒突然冒出來,你還準備做什麼?對了,尚琦同你說的話,你倒是真信啊,哼,說走就走,連窗都不幫著關上,倒不怕我凍著。」一邊說,一邊順著李慕星的手臂往上摸,慢慢探入了內衣裡。

  「啊,我說你怎麼一伸手就抓著銀子了,原來是裝醉啊……」李慕星恍然大悟之餘,卻也為誤解尚香而羞愧,但這也不能全怪他,歡場之中,催情之物本就常見,倒不是他輕信於人。伸手輕撫上尚香的面龐,在眼角處流連著,低聲道:「你這麼聰明,我當初怎會如此誤解你,那皺紋……也是畫上的?」

  「我十四歲就入了南館,見得多了,自然也學得多,一點點的自保之道,還是有的,只是鮮少有人能與我一般,能找著水洗也不褪色的妝粉以及漸漸加深妝容的耐心。」說到這裡,尚香卻是神色一黯,沒讓李慕星瞧出來。那水冼也不褪色的妝粉,其實還是嵐秋說與他聽的,那本是嵐秋用來畫畫的一種顏料,當時嵐秋順口一說而過,他卻上了心,背地裡幾經琢磨,才終於調出那妝粉來,水洗不去,可用醋一蘸,便脫落了。否則,怕早就被鄭猴頭看穿了。如今,他洗去了那妝容,而嵐秋,卻也己不在。

  「歡場中人,大多貪一時風光,像你這般懂得收斂的人,極是少見……」李慕星說到這時,已是氣息微喘,終於忍不住一把抓住尚香越來越放肆的手,道:「別玩了,再玩就真出火了……」

  尚香笑嘻嘻地收回手,道:「我只是檢查你身體好了沒有……嗯,果然精神。」手不動,腳動,在李慕星的大腿內側蹭了蹭,便感覺到了李慕星的精神全集中在那地方了。

  「別……」李慕星才吐出一個字,猛地唇上一熱,竟是被尚香嘴對嘴地堵住了,那唇舌間的碰觸,竟讓他有一股熟悉的感覺,禁不住地應和著,不消一刻,便完全迷醉在這一吻中,哪還顧得上什麼顧忌,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才分了開來。

  李慕星這輩子哪裡做過這樣的事,喘著氣仍沉浸在那種說不來的美好感覺中,尚香卻不放過他,兩隻手又不規矩起來,還湊到李慕星的耳邊故意啞著聲誘惑道:「想不想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怎麼幫你做的?」

  李慕星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結結巴巴道:「你……你……那……那一次……」那一次他沒有任何印象,可是事後的床單卻說明了曾發生過的事。

  「那一次用的是手,這一次用嘴你說好不好?」尚香實在是想笑,可還得忍著,繼續用曖昧的聲音引誘這個老實頭。

  用手?用嘴?可憐李慕星雖然也上過妓館解決過幾回生理問題,可那都是直來直去地完事,哪搞過什麼花樣,尚香什麼都不用做,光是這一句話,就夠他刺激的了,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尚香聽他不說話,自然認為是默許了,伸手就去拉李慕星的褲子,可憐李慕星早就因為刺激過度而陷入呆滯狀態,等他從極度的快感中恢復正常反應,尚香早把該做的都做完了。不過更可憐的人似乎還是尚香,他把李慕星弄得舒舒坦坦,可這人實在是二愣過了頭,居然翻過身背對著尚香,整個頭都蒙進了被子裡。尚香沒辦法,只好自己動手抒解慾望,同時暗自告訴自己,實在不該對這老實頭抱有太大期望,才這麼點手段就讓他刺激過度,那以後還有更刺激的,還不把他嚇跑,還是慢慢來,一點一點地教吧。
Sometimes the only words you ever need to hear, never need to be spo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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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醒來,東方才稍露魚肚白,尚香習慣性地起身,準備到軟榻上再睡一會兒,誰知這一起來,才發現李慕星竟不在床上了,他躺過的地方仍有餘溫,顯然才出去沒多久。尚香也沒在意,想著可能足去茅房,便躺到了軟榻上,蓋著被子倒頭繼續睡。再醒來,太陽都升得老高了,他下意識地向床上看去,竟仍然沒有李慕星的身影。

  心裡有些疑惑,怎麼今天李慕星起得這麼早?他不知道李慕星一向早起,這些日子來,因為身上有病精神不足,才起晚了,自從他來了之後,李慕星心裡一寬,病好得極快,自然就恢復了早起的習慣。倒是尚香自己,在南館的時候睡得晚起得也晚,雖說這幾個月來已經大有改進,可還是比不上李慕星醒得早。

  穿好衣服,出得門來,院裡竟一個人也沒有,陳伯、陳媽不在,大概是又上街買菜去了,李慕星竟也不見人影,尚香從屋前找到屋後,終於確認這個家裡此時就剩他一個。他非常納悶地從井裡打上水來,一邊梳洗,一邊想,突然腦海裡靈光一現,李慕星該不是因為昨天夜裡的事情,不好意思了吧?依李慕星的性子,尚香越想越覺得可能,手上捏著毛巾一個人噗哧哧地笑了起來,這個笨蛋,實在是……太讓人覺得喜歡了。

  估計李慕星一時豐會兒也不會回來,尚香梳洗好之後,看廚房裡留了粥和幾樣小菜,他隨便吃了一點,便上街了。

  剛離開南館的時候,儘管他仍在臉上化了妝,自信與以前化濃妝的模樣大不一樣,可還是不敢隨意出門,保不準會碰上認識的人,萬一從一些小動作中認出他來,可就大不妙了。這幾個月來,他努力改正以前的習慣,從走姿神態到說話的語氣,自信不會被認出來,這才敢上街走走。

  今兒個的天氣極好,大街上人來人往,尚香已經很久不曾這般悠閒自在地走在人群中。他懷裡揣著的,是他這幾個月來賺得的一點點工錢,不賣身、不賣笑,勞力所得,清清白白,在大街上來回挑揀了大半天,終於挑出一根楠木簪子,造型簡樸,簪身上雕著菊形的紋飾,很是精緻。這根簪子不便宜,出自有名的桃梳坊,小小的一根簪子,便耗去了尚香身上一半的銀子,原還想再配著買一頂冠,錢卻不夠了,尚香只能略帶遺憾地歎了一口氣,拿著楠木簪子轉身出了桃梳坊。

  走不出多遠,突然鼻子裡聞到一陣陣酒香,尚香摸了摸懷中的銀子,想起在寒水樓那一夜,李慕星喝醉了酒時的主動,嘴角不由地翹了起來。又往前走了不多久,便聽到了有人在大聲罵什麼,聽聲音,似乎還是個女人。

  什麼女人這麼凶悍?尚香走了過去,繞過一個風箏攤,便看到一輛送酒車翻倒在地上,車上的酒罈子全摔破了,酒流了一地,滿空氣裡都是酒香。一個女人正指著趕車的夥計斥罵,那夥計年紀小小,看上去還不滿十八歲,被罵得都快哭了,尚香同情地搖搖頭,突然發現這女人有些眼熟,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不是那個在街上撞了他又拉著他問香粉的女人嗎?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不過尚香一向記性好,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

  當時就感覺這個女人不好惹,想不到竟然這麼凶悍,娶了她的男人一定日子很難過,尚香摸了摸心口,李慕星這樣的男人,將來的妻子一定要是賢良型的吧,那個杏肆酒坊的女老闆,聽說可是個很精明能幹的女人……酒坊!尚香猛地一驚,眼光往地上的碎酒罈底一瞄,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杏肆酒坊四個大字。

  尚香望著那個女人,雖然一臉怒色,卻仍是個標緻的女人,大概是他的眼光過於直接了,正在罵夥計的阮寡婦有所察覺,一眼望過來,罵了一句「看什麼看」。

  尚香嚇了一跳,習慣性的掛上一臉笑,轉過了眼去,心裡卻在琢磨:這是不是就是情敵相見呢,由於沒有對外公佈,他自然不知道阮寡婦跟李慕星的婚約已經取消,只當李慕星身體好了,就會與阮寡婦成親。這時見阮寡婦如此凶悍,倒不禁為李慕星日後的生活擔心起來。那樣的男人,哪能制得住這樣的女人。

  到底有些心虛了,尚香沒再留下來,匆匆回去。自然就沒見到有個男人在他之後跑過來,三言兩語就把阮寡婦安撫住了,還讓阮寡婦跟那個可憐的夥計道了一聲歉,然後兩個人牽手離去,惹得看到這一幕的人們議論紛紛,竟是大都有些同情李慕星了,甚至有人說李慕星這一病,指不定就是讓阮寡婦的移情別戀給氣病的。

  陳伯、陳媽已經回來了,可李慕星仍然沒回來,三人相互一問,才知道居然誰也沒看到李慕星出去,尚香這下急了,想了想便對陳伯道:「興許是去商號了,我再去找找。」

  尚香沒在寶來商號找到李慕星,反倒被錢季禮扯住,這位老人家捏著鬍子笑咪咪地道:「杜先生,這些日子煩你照顧敝東家,實在是有勞了。」

  尚香陪他打著哈哈,道:「沒什麼,舉手之事。」

  「本來呢,宋爺好心將杜先生借給敝商號,是幫商號的忙來了,居然還要杜先生照顧病人,幹那僕役的事,真是委屈先生了,這裡有些銀子,算是額外的酬勞,杜先生拿去罷。」

  尚香沉默了半晌,才伸手拿了銀子,道了一句:「多謝錢掌櫃。」

  「宋爺那邊也挺忙的,已經來催了幾回,反正敝商號也已經沒事了,杜先生明日便回宋爺那兒去吧,畢竟,賞杜先生一口飯吃的,還是宋爺,不是李爺。」

  「錢掌櫃的意思,我明白了,待我跟李爺說一聲,晚些時候便回去就是。」尚香扯出了一臉笑容,對著錢掌櫃躬了躬身,便出了商號。

  對著天邊遙遙西墜的太陽,尚香輕輕歎了一口氣,想不到這麼快就要走了,他本以為還能再待些日子,至少可以待到李慕星成親之前。可是今天他看到了阮寡婦,那樣凶悍的一個女人,從種種傳聞中,也聽說還是個眼裡不容沙子的女人,如果被她知道了李慕星和一個男人牽扯不清,只怕李慕星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喜歡一個人,便是要他過得好吧,反正……反正他跟李慕星之間,也沒有長長久久的可能,李慕星這個人,本性雖純良實在,骨子裡仍是個逐利的商人。而且,男人嘛,總有幹一番事業的心志,他的一生已經毀了,絕不能再毀掉李慕星多年打拼下來的基業……這些日子,便算是他賺來的罷。

  對著天邊欲墜的夕陽,尚香苦苦地笑了。他這輩子什麼時候這樣為一個人著想過,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只想看著那個人過得好,果然,還是年歲不同了,如果是六年前,他絕對會把一生的積蓄交給李慕星,讓李慕星將他贖出去,李慕星這樣心軟的性子,只要他裝出可憐的樣子,肯定二話不說就應了。然後,滿城就會風言風語,說李慕星把一個男妓帶回家,至於這會不會對李慕星的商號造成影響,尚香根本就不會去考慮。

  因為年歲不同了,想法也不同了,尤其是嵐秋的死,終於讓尚香決定重新來過,喜歡上李慕星,是偶然,也是必然,畢竟,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也未必能遇到一個,如果嵐秋能遇上,也許就不會死了。

  他,杜明軒,何其有幸,於漫漫人海中,遇上一個值得去愛的男人,讓他黯淡無光的生命中,亮起最後一抹光輝。只要李慕星的心裡,有他的一席之地,便是從此漂泊天涯,他也不覺孤單。無論走到哪裡,總有一個人,是念著他的,這就夠了。

  遠遠地,已經能夠看見李家的那棟小院,尚香猶豫了很久,終究沒有走過去。路邊有幾個下了私塾的童子經過,他掏出幾個銅板,喊過一個童子來,讓那童子把那根楠木簪子送進了李家。

  童子蹦蹦跳跳地去了,開門的人士是李慕星,他竟已經回來了,尚香躲到了樹後,望著李慕星,眼角濕潤了。

  捨不得,可是不捨又不得,他只能捨得,現下捨了,才能讓李慕星得一個前程似錦,才能讓李慕裡得一個家庭和睦,再是捨不得,他也只能捨了。

  李慕星拿著楠木簪子,莫名其妙了一陣,忽然,他心頭一跳,猛然明白過來,從門內衝了出來,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喊著「尚香」。

  尚香看他過來,不由往樹後又縮了縮,卻不料腳下讓樹根一絆,竟跌了出去,李慕星聽到聲音,加快衝了過來,一把抱住尚香,慌亂道:「尚香,你別離開……別離開我……不要離開……」

  尚香看了看四周,沒有旁人,只有三三兩兩的下了私塾的童子,一個個睜著好奇的服睛看著他們,他推了推李慕星,卻反被李慕星抱得更緊。

  「別這樣,讓人看到了,你就說不清了。」

  李慕星終於鬆了手,拿著楠本簪子,道:「尚香,你別離開我。」

  「你要我留下來做什麼?」尚香低低地問,聲音裡竟是有些哀然,明明彼此都知道不能在一起,又何必挽留,斷便斷得痛快些吧。

  李慕星張了張嘴,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相對無言許久,仍是尚香爽快些,從李慕星手裡拿過楠木簪子,拉著率慕星的手走回了李家院門。

  陳伯、陳媽看他們手牽手進來,不禁詫異地望過來。尚香去意已決,倒也大大方方地讓他們看。把李慕星拉進了屋裡,門一關,對李慕星道:「坐下吧,我替你梳一回發。」

  李慕星沒坐,卻從枕下拿出一盤香粉,塞入了尚香的手中,道:「雖說用不上了,可……我還是要送你……」說著他坐了下來,垂著眼開始考慮什麼。

  尚香拿過梳子,輕輕地,一下又一下,他梳得慢,彷彿要讓時間也跟著慢下來。屋子裡靜悄悄,兩人都不說話。

  陳伯、陳媽趴在窗子邊從縫口往裡瞧,就見尚香給李慕星梳頭髮,什麼話都不說,可那氣氛卻讓他們老倆口瞧得心頭沉啊沉的。

  「老頭子,你看杜先生跟爺到底怎麼回事?」陳媽心裡打著鼓,她可是從心底裡喜歡杜先生,但是今天這情形她瞅著實在不對勁,兩個大男人,手牽著手……摹地想起前一段時間城裡的謠言,她臉色就變了。

  陳伯搖著頭,想起當初杜明軒來的時候,錢季禮私下裡讓他千萬注意不要讓杜明軒太過接近爺的時候,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爺跟杜先生之間,實在曖昧得緊啊。

  尚香動作再慢,終還是有把頭髮梳好的時候,小心地插上那根楠本簪子,將李慕星的頭髮固定好,然後取下纏繞在梳子上的幾根斷髮,和那盒香粉一起緊緊地握在指掌間。

  「我走了……」低低的一聲辭別,仿若歎息,無聲地消散了。

  這一次,李慕星沒有挽留,只是坐著,一動不動,直到聽到一聲門響,他倏地握緊了拳。尚香出了門,陳伯、陳媽看著他,也無人上前相問,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尚香回到了豐通錢莊,他無處可去,豐通餞莊是他唯一可去的落腳處,宋陵給他安排的那間小屋子,這些天沒回去,桌上地上已蒙了一層灰塵。尚香在妝台前坐下,從頭上扯下幾根發,與李慕星的斷髮,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打成一個結,與那只暖手爐和香粉放在了一處,又用布包好,收了起來。

  結髮而同心,即便不能公告天下,自己藏著,也是幸福。

  然後打掃屋子,等都弄乾淨了,夜也深了,尚香和著衣便躺上床,沉沉睡去。

  宋陵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來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尚香回來的,在外邊敲了敲門,說了一句:「明軒開門。」

  尚香早就在等他,坐在桌邊,也不起身,只道:「門未上栓,宋爺請進。」

  宋陵進來了,一邊走一邊笑道:「你這架子大了,居然也不給爺開……」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以宋陵之眼力,也不禁呆了半晌,才喃喃道:「好、好,這才是昔日南館紅牌應有的丰采,想不到我宋陵詡遍覽群芳……也有走眼的一天。」

  坐在桌邊的尚香,此時此刻卻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一張臉,施了少許脂粉的面容,竟如明珠奪目,映得這間不起眼的小屋滿壁生輝。這張臉,沒有半點女子的媚氣,可是臉部線條卻柔和得不見半分稜角,清俊到了極致,便化作了一派的典雅,雖只是隨便坐著,可神態舉動間不見半分娼門的低賤,倒更像是世家子弟在等候一干朋友談風論月的閒灑。

  「瞞了宋爺許久,尚香奉茶賠罪。」尚香笑盈盈地站了起來,舉手、斟茶,舉止優雅如士子。

  宋陵抿了一口茶,斜瞥了尚香一眼,笑道:「不是已改回本名了嗎,怎地又自稱尚香?」

  「不就是一個名兒,叫什麼都一樣,宋爺喜歡哪個就叫哪個便是。」尚香的語氣中姿態放得極低,可那神情舉上卻透著一股不卑不亢。

  宋陵的眼光在尚香身上來回轉著,許久才道:「只道風塵中人大多出身低下,便是後天調教,也是附庸風雅的多,想不到你竟是一派優雅渾然天成,這模樣,怎地也是鄭鴇頭調教不出來的,想來明軒當是出身不低吧。」

  尚香低眉垂目,淡然道:「尚香淪落風塵已久,陳年舊事,休提體提。」

  「好,不提便不提,如今看來,倒是我仍是小瞧了你,想不到如此姿容,你倒是懂得掩面遮華,在南館中安身多年,確是不易,若無這些遠見,怕早已是柳殘花敗了吧。想這般風華,我教你去寶來商號,還真是暴殄了天物,不知這些日子可曾受委屈了了?」

  「委屈倒不曾有,只是不習慣得很,尚香做慣了籠中金絲雀,忽又成枝頭野麻雀,實在有些吃不得苦處。」

  宋陵手一頓,放下了茶杯,輕輕地「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地望著尚香,靜待下文。

  尚香挑起了眉,眼光忽變,竟似妖魅誘人,舌尖探出了唇,將先前沾染的一滴茶水緩緩勾入了口中,如願以償地聽到宋陵些微抽氣的聲音響起,他的面上方才漾出一抹笑意,輕淺如霧,卻似水面微瀾,漸漸蕩出千種風情,把宋陵看迷了眼。

  「宋爺久歷花叢,那些凡花野草怕早已難入您的眼,只是不知尚香這朵將敗殘花,可有幸得宋爺流連?」

  低沉磁性的聲音,添進了幾分挑逗的語氣,宋陵險些把持不住,便要把手伸向尚香的臉上,總算他青樓楚館去罐了的,多多少少還有些定力,伸出的手及時一轉彎,又拿起了茶杯,喝了幾口,平定了浮動的心緒。

  「有佳人如斯,恰似天上仙葩,堪折而不折,豈不有負風流之名。只是宋門家風,一向清嚴,你若要我將你收做男寵,自是不能,不過……若是在外面,自然就不會有人管了,不知明軒願否?」

  「但求衣食無缺,但求有人憐愛,但求此身不寂,其它的,尚香不管不問。」

  「那便成了。正好,我近日有意在鬧市區新開一家脂粉鋪玩玩,你便去當個管事,什麼也不用做,我自會派個能幹的掌櫃去,你只等我來替我暖床便是。」

  「如此……甚好……」

  「那你這幾日便好生歇著,記著把手也保養得好看些,等我的消息罷。」宋陵握住了尚香的手,輕輕地撫了幾下,帶著一臉深意的笑,走出了這間屋子。

  尚香看著自己的手,有些乾裂,看上去比自己的臉老相許多,到底還是掩不住年齡,尤其是宋陵這樣的老手,倒是清楚歡場中人的年齡,看面皮是看不出來的。

  ***

  卻說宋陵,出了尚香的房間,走到無人處,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仰望著天空,道了一句:「好一個尚香,好一個杜明軒。」隔了半晌,卻是苦笑起來,喃喃自語:「李慕星啊李慕星,以往我敬你做人本分,有誠有信,如今我羨你……」

  他宋陵出入花叢多少年,竟從未遇著一個如尚香這般有情有義之人,可惜……想尚香如此聰慧,得脫苦海,本應從此飛鳥展翅,結果卻為一個李慕星,再棄本名,重回舊業。唉,若不是他宋陵不屑於奪人所愛,倒真是捨不得尚香這般少見的絕世之人了。

  感慨了一番後,宋陵晃蕩著到了寒水樓,那裡,李慕星正等著他,一看他來了,便急急問道:「宋兄,如何?他答應了嗎?」

  宋陵拍著李慕星的肩,道:「李兄啊李兄,真不知道你們兩個在做什麼,一個借我的手,不著聲息地弄家鋪子送人;一個懷疑我對你另有目的,犧牲色相也要留在我身邊,幫你防著我。」

  「宋兄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慕星愣了愣,其實自從那天尚香提醒他之後,他就認真地考慮他們兩個人的將來。確實,他跟尚香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在一起,原本想把尚香留在商號裡,可是一想如果將來東窗事發,尚香肯定就難做人了,他捨不得再讓尚香受委屈,終於決定另開一家鋪子給尚香。一來是讓尚香能獨立自主,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官府派差的事情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福氣就變成了禍事,萬一他出了事,尚香有了自己的鋪子,起碼生活無憂:二來是讓尚香遠離商號的這些人,就算真有一天他們的事讓人知道了,他也打算坦然面對,依尚香的性子,外人說什麼他都不會搭理,可如果商號的那些熟悉的人也不諒解,就尚香的個性表面上沒什麼,心裡肯定是要難過的,索性便讓他們遠離些反而好,三來他也可以藉著生意關係,常去找尚香也不會引起別人懷疑,只是這事不能他出面,於是只能找宋陵幫忙。

  李慕星也不是笨蛋,當初他們四個人在南館聚會,就是宋陵提出來的,他本來就奇怪宋陵怎麼突然對男人也有起興趣來,後來發現杜明軒就是尚香,而且還是宋陵送過來的,他心裡就隱約有些明白了,只怕是宋陵早就知道他常去南館找尚香,才故意弄出這回事來。只是他吃不準宋陵到底是想看他笑話,還是真想成人之美。這才身體稍好些的時候,也就是昨天來找宋陵,把話挑明了,請他幫著找鋪子。宋陵果然一點也不驚訝地答應了,當然,朋友歸朋友,生意要照做,李慕星接的官府派差,著實大賺了一筆,如今手上有不少資金,宋陵直接要求李慕星把這筆錢存入豐通錢莊,而且日後如果官府派差中,有銀錢交易的,少不了豐通錢莊的一份。

  李慕星自然滿口答應,誰知道一回家竟碰上尚香要走的事情,他一時情急攔下了尚香,可是待靜下來細細一想,便明白了尚香要走的原因,頓時滿心都是疼惜,禁不住把藏了許多日子的香粉送給尚香,一盒香粉,一支簪子,正好便成定情信物。他既憐尚香一心為他著想,恨不能當場就抱住尚香,又惱尚香心裡有話不跟他說明白,這般猜來猜去,所以當尚香為他梳好發再次離去時,他沒有攔,既然已經托了宋陵出面,便讓宋陵出面到底,等一切都安頓好了,他再去找尚香說清楚。

  這便是宋陸今天去找尚香的原因,只是李慕星終於還是設有完全猜到尚香的心思,不知道尚香擔心宋陵對他有所圖謀,居然願意用自己的色相來引誘宋陵。

  宋陵看李慕星一臉莫明的樣子,只能搖頭歎氣,道:「李兄,你啊……便放心吧,他已應了,只等你把鋪子弄好,我便領他過去。」

  宋陵沒有把尚香的打算說破,實在是心中太過羨妒,故意教這兩人之間再有些波折;同時也頗覺自己是好人,若是他稍起點歪心思,只要略微攪點渾水,只怕李慕星的這一番心思就都白費了。

  李慕星聽得尚香應了,心中大喜過望,便覺放下了一樁心事,當下讓夥計上酒,狠狠灌了宋陵一通。宋陵大概是因為放過了尚香這般絕妙的人兒,大為遺憾,竟多貪了幾杯,喝得七、八分醉意,拍著桌子對李慕星道:

  「李、李兄……你實在是福氣啊……老實跟、跟你說,其實你受官府派差的事兒……我,我早就知道……知道……我們宋家……宋家……跟京城……呃……早得……得了消息……所以我就……就找上尚香……嘿嘿……本打算用他、他做人情……呃……」

  李慕星聽得呆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宋陵繼續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他竟……竟是如此妙……人……妙啊……若我早知他……定……定要與你搶……搶一回……」

  李慕星臉一變,站了起來,可一看宋陵醉醺醺的,也知這是他的醉話,可是想著宋陵要與他搶尚香,他心裡仍是不舒服起來,明知宋陵現下未必聽得進去,他仍是鄭重道:「宋兄,你我交好一場,平日裡對我也是頗多照顧,我李慕星感激在心,什麼都能讓你一讓,只有尚香……就算你真與我搶,我也絕不讓半步。」

  說罷,李慕星拂袖而去,到樓下正巧遇上賈秉珍回來,便把宋陵托給了賈秉珍,卻不知道宋陸雖醉,卻未完全醉去,李慕星的話他全聽入耳,待李慕星一走,他竟哈哈大笑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宋陵惜花憐花也護花,若不是他心屬於你,定是要跟你一搶到底的。」然後拿著酒壺繼續灌酒,等賈秉珍來時,他早已醉死過去。

  ***

  尚香在小屋裡等了兩日,算了算日子,又到了十五。以往他每月十五都會去天寧寺裡上三炷香,自從假死之後,就沒敢再去,如今一晃數月過去,也無什麼關係了,便重新在臉上描畫了幾筆,將眉線下拉,又在顴骨處上了粉,整張臉便又像原來那般不顯山不露水,瞧著僅僅只是五官端正的模樣,舉手抬足,將令宋陵驚艷的風華收斂了,立時便又是平平凡凡一個人,走上了街,埋進了人堆裡便找不見了。

  天寧寺依舊香火鼎盛,上次帶尚紅來時人還算少,每逢初一、十五才是香客最多的時候,尚香進門就碰上了捧著香火簿的知客僧人,如今他換了妝容和打扮,那知客僧人已認不出他來,一臉陌生地望著他,他掏著香火錢,接過知客僧人手中的毛筆,想了想,卻寫下了李慕星的名字,捐銀二十兩,這錢便是錢季禮給他的酬金。

  知客僧人一看尚香給得比一般香客多,對著他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尚香猶豫些許,便跟他又多要了三炷香,一共六炷香,先去安置那些小倌骨灰的佛堂,清了清幾個月來的積塵,點上香對著他們拜了幾拜,然後摸著嵐秋的骨灰罈,許久才輕歎一聲,喃喃道:「以前我說你傻,原來……我和你一樣傻……」

  傻與不傻,區別只在於有沒有遇上那個讓他們傻一回的人而己。

  看過嵐秋之後,尚香出了佛堂,望著手中剩下的三炷香,再一次猶豫了些許時候,終於下了決心,繞過眼前的一片竹林,走向天寧寺的另一端,那裡也有許多小佛堂,只是規格要比這邊的更高一層,尚香推開了其中一間佛堂的門。佛堂裡很乾淨,顯然是常有僧人來打掃,佛堂上供著四座靈位,拿眼一看,全是杜姓,杜善思、杜門王氏,杜明德、杜明鏡。

  尚香插上了三炷香,在靈位前跪了下來。

  「爹、娘、大哥、二姊,明軒來看你們了。」

  眼淚緩緩地流了出來,多少年了,從他有能力在這裡為父母兄姊設上靈位起,便再不曾有勇氣踏入半步。只在每年固定的時候,送來香火錢,托寺裡的憎人每日清掃上香。想來,卻不敢來,從他在南館裡低下頭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再無臉面見爹娘兄姊。

  今天,他仍是來了,再見爹娘兄姊最後一面,往後,污身之人,不孝之子,永不再來。

  「爹、娘、大哥、二姊,我杜家之仇,明軒十年前便已得報,本當一死,洗淨污身,是明軒沒用,苟且偷生,留此殘軀,十年不敢來見你們。如今明軒得脫苦海,理當遠走他鄉,隱姓埋名,為杜家續下一脈香火,只是……只是……明軒久落風塵,終還是生出背德之念,心中喜歡上一個男人,爹、娘、大哥、二姊,你們在天有靈,便當做無兒無弟,明軒從此永棄杜姓,自逐家門。」

  說到這裡,尚香已是泣不成聲,只得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又道:「明軒自知這般作為,此生難落一個好下場,只怕將來仍是那亂墳之中的白骨,只是紅塵飄泊十餘年,唯他一人令明軒心中生出一線溫情,能覺世間溫暖,願以殘軀一副相報,只盼爹、娘、大哥、二姊在天之靈能償明軒心願,佑他一生平安。」

  磕完了頭,說完了話,尚香方才起身,竟是三步一回首地出了佛堂,緩緩閉上的佛堂門,斷絕了尚香半生以前的過往,從此後,杜門再無不肖兒,世間又多一孤人。

  日正當空,陽光遍灑於天上地下,淚漸干,心卻不空,尚香已是一臉的平靜,他這半生,便從現在,才是真正從心所願地做一件自己想去做的事情。無人相逼,只覺著這樣的身體,仍有生存於世的意義,再不若以往,醉中生,夢中死,縱酒苦唱,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寧寺裡,香客來往,只這會兒工夫,竟已有十餘人從尚香面前經過,聽了幾句隨風飄過的閒語,才知道今天方丈大師在大雄寶殿內講經作法,這可是難得的事,尚香心事己定,便也有了閒心,隨在人後,往大殿而去。

  高僧說法,自有高僧的氣度,碌碌眾生,能聽懂者又有多少,但求能沾染一、二分佛緣,便是通達,也不敢生那慧根之念。尚香小時聰慧,奈何命運多舛,多年紅塵翻滾,早已看透世事,雖說不是有佛緣之人,卻在這時心定氣閒,竟也聽懂了幾分,原本還因自逐家門而有的幾分苦喪之意,便在這高僧說法的聲音中一點一點散去了。人生如霧亦如露,緣去緣空還自在。此後,他便求個自在罷。

  聽得久了,打坐於蒲團的雙腿便有些發麻,尚香動了動,正準備悄悄地起身退出大殿,哪知衣角處一緊,沒起得身來,抬服望去,才知道自己的衣角被旁邊一人給壓在了屁股底下,他這一動,那人也察覺了,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原來他的腿也麻木了。兩個人都不出聲,扶著腿一瘸一瘸地出了大殿,待走到人少的地方,那晃著扇子的人哈哈一笑道:「高僧講法,聽者癡迷,卻不知那如醒醐灌頂者世間能有幾人。」

  尚香掃了這人一眼,倒覺得這人有些奇怪,他活動了幾下,覺著腿上那酸麻的感覺在慢慢減退,再走兩圈大概就能好了。

  那人也在活動,只是嘴巴不肯閒下來,手上的扇子晃過來又晃過去,湊到尚香身邊道:「這位仁兄倒像是沾了幾分佛氣,不知怎麼稱呼?」

  尚香的動作頓了頓,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難道他出來忘了上妝?以他現在的模樣,應該不引人注意才是。

  「啊,忘了自我介紹了,本公子姓黃,排行九,黃九爺就是我了。」

  尚香看他靠得有些近了,往邊上閃了閃,這一閃,便看到有個女人正匆匆往這邊走,恰好向他們看過來,立時便拉高了聲音喊道:「老黃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尚香一聽這聲音,再一看那女人的面貌,頓時就發怔,那女人可不就是阮寡婦,怎麼在這兒又遇上了?

  那黃九爺聽見阮寡婦的喊聲,臉上頓時嘻皮笑臉,搖著扇子道:「小寡婦,你總算找來了,今天人多,怎麼咱們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呢?」

  阮寡婦氣虎了臉,揮著兩隻手就往黃九爺身上打。

  「你這個老黃酒,走路也不看好了,一眨眼就不見了人,說,是不是看到哪個女人漂亮,就把你的魂給勾了?」

  黃九爺一邊抱著頭哎喲喲地叫,一邊道:「哪會呢,這不是人多嘛,一擠就擠丟了,再說呢,這世上哪有女人比你更迷人,迷得我都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阮寡婦俏臉一紅,手下便輕了幾分,頗有些打情罵俏的姿態了,忽然發覺旁邊還有一個人看著,便停下了手,瞪了黃九爺好幾眼。

  老黃酒?小寡婦?

  尚香聽得他們叫得這般親密,臉色便有些變了,望著阮寡婦的眼神已帶了幾分怒意。這女人,跟李慕星有了婚約,竟還與別的男人這般不避人的親密。

  阮寡婦倒是敏感,當下便對尚香吼道:「你看什麼看……」這話一出口,便猛地想起,那天街上她跟個潑婦似地罵人的時候,也是這個人在旁邊看著,馬上便叉起了腰,「喂,你是誰呀,怎麼總碰著你?」

  尚香收斂了怒氣,咳了一聲,道:「我是豐通錢莊的夥計杜……咳咳……我叫明軒,常聽宋爺提起阮老闆娘是難得的女子……」

  他話還沒說完,那黃九爺卻是耳朵尖尖聽消了那個「杜」字,手中扇子一合,打在手心裡發出了「啪」地一聲響,道:「杜明軒,哈哈哈,好耳熟的名字……對了,當年豫州出了個神童,就是叫這名字,據說他三歲便能寫,五歲能吟,七歲能詩,十一歲的時候便名滿豫州,十三歲的時候把所有教授他的師傅們都考倒了……」

  尚香的眼皮一跳,淡淡道:「黃九爺聽錯了,我叫明軒,不是杜明軒。」

  「啊,原來聽錯了呀。」那黃九爺又搖起了扇子,只是臉上的笑,卻深意得很。

  尚香卻沒注意到,本來依他察言觀色的眼力勁,只怕早看出些問題來,可他這會兒心中為李慕星不幹,一雙眼只盯著阮寡婦,又道,「我家宋爺聽得寶來商號的李爺重病一場,心中大為擔憂,阮老闆娘與李爺訂有婚盟,定是常去探望了,不知李爺如今身體如何,說與明軒聽聽,也好回去寬一寬我家宋爺的心。」

  阮寡婦臉上一僵,倒現出幾分愧疚來。當日她氣李慕星騙她,便把婚盟退了,可是又顧著面子不曾對外宣佈,李慕星也有心照顧她,不吭不聲地把事情壓下了,她那時就已經不太氣李慕星了,加上又有個黃九爺有事沒事跑過來當她的出氣筒,時間一長,她跟黃九爺倒是相處得越來越融洽,就把李慕星那檔子事給忘了。這些日子城裡出現一些風言風語,她也知道對李慕星不好,後來又聽說李慕星病了,她卻拉不下臉去看李慕星,於是這一拖便拖到了現在。

  這會兒尚香這麼一提,倒顯得連宋陸這個外人都那麼關心李慕星,她這個名義上的婚約者就做得太過分了,想阮寡婦什麼時候在人前低過頭,現下卻真的抬不起頭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平安符來,道:「這是我為慕星求的平安符……便托與你家宋爺送去吧,我與慕星……唉……」她越想便越覺著有些對不起李慕星來,要不是她顧著面子,李慕星就不會成為上和城中的笑柄了。

  尚香接過了平安符,心中雖惱阮寡婦無情,可是他又算什麼人,能代李慕星出頭,只得暗暗咬著牙,哼了一聲便走。

  阮寡婦瞧著他的背影,擰著眉道:「這人真有些奇怪。」女人的直覺往往是沒有道理的,敏感而又準確。

  那位黃九爺搖著扇子,在邊上應和:「是個不同尋常的人呢……」

  阮寡婦眼一睨,伸手拎著這男人的耳朵。

  「你剛才跑到哪裡去了,讓我好找。」

  「輕點輕點,你這是虐待親夫啊……啊,不說了,不說了,輕點啊,耳朵要掉了……」嘴裡喊著痛臉上卻笑得吊兒郎當的男人大呼小叫了一會兒,終於憋出一句轉移話題的話來,「吶,那個人叫明軒,跟杜明軒就差一個姓,嘿嘿,你知道杜明軒是什麼人麼?」

  「我管他是什麼人,你少給我岔三岔四的,還不快說剛才走散的時候你去哪裡了?」阮寡婦似乎早就明瞭這男人的一套把戲,半點不上當。

  「嘿嘿小寡婦,你真是太瞭解我了,這就是心有靈犀啊……啊,我說,說就是了,我剛才就是到處找你呀!」眼看著某個寡婦試圖去擰路邊的一根松枝,本著佛家淨地不可殺生,咳咳……佛家之物不可輕毀的信念,某個嘻皮笑臉的男人終於交代,儘管這話仍是不盡不實。

  算是個意外吧,跟阮寡婦走散之後,他到處找人,經過小佛堂的時候,看到有一扇門開著,無意中瞄了一眼,看到了靈位上杜善思三個字,便想起了一件陳年舊事。

  天樂十一到十三年,豫州連年大旱,百姓顆粒無收,餓歿無數,朝廷發送賑糧,誰知豫州太守杜善思膽大包天,貪沒贍糧,以沙米代替,被下屬官員告發,皇帝大怒,下旨將杜善思查辦,經三司會審,確認貪沒賑糧之事屬實,於是杜家滿十五歲以上的男女全被處斬,未滿十五歲的杜家人全部貶為官奴。當時杜善思的小兒子杜明軒,就是杜家唯一的倖存者。然而事實上,很多官員心裡都清楚,杜善思在豫州十年,為官清正,甚得民心,貪沒賑糧之事絕不是他所為,只不過不肯同流合污的他,做了別人的替罪羔羊。事情的真相是杜善思不僅沒有貪沒賑糧,反而眼見賑糧遲遲不到,只得擅自開啟豫州糧倉,先行放賑,自然後來這也成為他的罪名之一,被污為連朝廷儲備的宮糧也敢貪沒。

  後來,豫州百姓為杜善思建廟立碑,令這位清官永受民間香火,除了那位高坐廟堂不辨忠奸的皇帝,天下幾乎無人不知杜家冤枉,可這樁案子是皇帝親下論斷,又有誰敢為之翻案。黃九爺之所以記得杜善思,倒並非因為杜家受此奇冤而不得昭雪,而是杜家唯一的倖存者杜明軒,少時名氣極盛,黃九爺與杜明軒一般年紀,少時貪歡愛玩,常受長輩斥責,最常聽的一句話便是:「你看豫州杜明軒……」

  少年人哪有不心高氣盛的,尤其是黃九爺,出身貴不可言,竟時不時被人拿來與一個普通官宦子弟相比,自覺落了面子,不服氣地把當年杜明軒考倒一十三位師傅的題目拿來一看,當時就傻了眼了,自此就憋了一股子勁認真起來,閉門讀書三年,誓要把杜明軒比下去。等他自覺能跟杜明軒一較高低的時候,杜家早已經被抄斬一空,杜明軒被貶為官奴後便下落不明。

  如今的黃九爺自不再是那少年衝動的性子,只是一眼瞄到杜善思這三個字,便想起當年那段一直令他耿耿於懷的事情來,當時便不聲不響地跟在尚香背後,暗自打量了許久,竟看不出一絲一毫當年傳說中的杜明軒的風采來,便懷疑這個人不是杜明軒,找著話題跟他一交談,等這個人一報名字,他便曉得了,想來是少經磨難,再多的才華早己被歲月磨滅,可是,又不明白杜明軒為何不承認自己姓杜。

  且不說這位黃九爺哄得了阮寡婦開心,回去之後私下裡派人調查尚香這些年的經歷,就說尚香,拿了平安符後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仍是心氣難平,直把那小小的平安符撕爛了去,才坐在屋裡對著鏡子發起了笑,一邊笑一邊自嘲:「我這是怎麼了,那阮寡婦這般凶悍,不要他正好,讓他再尋個賢良的,將來必是兒孫滿堂,和樂到老。」

  雖是笑,卻漸漸變得苦澀。想當初他不過是瞧著李慕星對尚紅似有憐惜之意,便已有為他人作嫁衣的無奈,如今他這又算是什麼?早已看透,卻仍是心中作痛,這世上可還有旁人如他一般珍惜李慕星,一心一意只為他好,那個笨蛋,沒人幫襯著,怎教他能放心得下。
Sometimes the only words you ever need to hear, never need to be spo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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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兩日,宋陵來了,把尚香領至鬧市口,那裡新開的一家隱香齋,地方不大,可收拾得整齊,櫃檯上乾乾淨淨地陳設著胭脂水粉的樣品,滿鋪子裡都飄著一股香味兒,只是站在櫃檯裡的掌櫃居然是個年紀極輕的少女,樣貌一般,面上卻極有神采,倒是把尚香看得一楞一愣。

  「她叫麻姑,是上和城裡數一數二的制香師傅的女兒,我把她請來給你當掌櫃。麻姑,見過杜管事,以後這鋪子就由你們兩人共同打理。」

  那少女走出來,對兩人福了福禮,然後退回櫃檯內,繼續調弄手中的香粉。尚香跟在宋陵身後走向內堂,聞著空氣裡淡淡的香氣,心裡忽地有種漲滿的感覺,他學得一手制香粉的手藝,在這地方,應當能派上用場。

  內堂後面是幾間屋子,吃睡地方全都佈置好了,傢俱都是新的,散發著一種木材的味道。天井處還有一方井眼,打水都不用走遠路。尚香打開櫥門一看,連衣服都按著春夏秋冬置全了,一干用具全不用他操心。

  「如何,滿意嗎?」宋陵靠近了,在尚香耳旁親密地問。

  「宋爺細心,尚香滿意。」

  不冷不熱地回答,尚香對上宋陵的眼,後者給出一個輕佻的笑容,用手抬起尚香的下巴,打量了幾眼,又道:「你這上妝的本事也真叫絕了,晚上鋪子打烊,把臉洗淨了,等我來。」

  尚香垂下了眼,旋即給出一抹笑容:「尚香定當備酒以待。」

  宋陵瞅了他好久,直到尚香抬眼莫名地望看他,宋陵才突然大笑一聲離去。尚香也不知他笑什麼,來陵一走,他就在心裡盤算著晚上該怎麼做,才能把宋陸這花叢老手迷得神魂顛倒,再乘機問出宋陵對李慕星是否抱有不良意圖。老實說,這些天來,他是沒看出來陵對李慕星有惡意,只是商場之上,從來都是明爭暗鬥,原先還沒什麼,可李慕星突然得了官府派差,便有樹大招風之嫌,只怕再好的朋友,也抵不住利益相沖,依李慕星這種不防範的性子,哪裡是宋陸這種天生生意人的對手,李慕星的長處在於掌握商機的眼光奇準,又肯下手去做,有錢季禮這種熟悉生意行的各種門道的人相助,自然能在上和城立足。可是若論那心眼兒,這兩人只怕誰都玩不過宋陵這樣的生意人。

  尚香這一想,不知不覺天便黑了,麻姑跑進來說準備打烊,尚香才猛醒過來,幫著麻姑一起把鋪子門關上,待麻姑走了,他上街買了些酒菜回來,又把臉洗淨了,對著鏡子細心打扮了一下,瞧著便添了十成艷色,已有了他在南館當紅時的七、八分姿容,這才放下了妝筆坐等宋陵。

  到聽得更鼓一聲響的時候,敲門聲響起。尚香又照一回鏡子,嘴角勾起習慣性的假笑,確定無半點紕漏,才去開了門,半昏半暗的燭火照不清他的臉,卻把外面敲門人的臉照見了,尚香的手把門拉開一半便停住了。

  「李慕星!」他呆住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尚……啊不,應改叫你杜管事了,怎麼,不歡迎?」李慕星笑著從開了一半的門裡擠了進來,他看不清尚香此時的表情,卻以為定然是驚喜的。他這般安排,便是要給尚香一個大大的驚喜。

  尚香到底還是反應過來了,連忙把門關上,一轉身還不曾說話,李慕星乍見燭光照到他臉上,竟是絕艷無比的一張臉,頓時啊了一聲,瞠目結舌地道:「你……你……」本來想說你是誰,可一對上那雙熟悉的丹鳳眼,便改了口:「你……怎的又變了樣子?」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地瞧著,顯然已經給尚香弄糊塗了,不知道哪張臉才是尚香真正的樣子。

  尚香看他一副糊塗了的樣子,忍不住一笑,立時又板起了臉,道,「你和宋爺這是唱的哪一出啊?」竟把他耍了,虧他還一門心思地為李慕星想法子。

  李慕星心虛地轉著眼珠,道:「什麼唱的哪一出,我這不是要給你個驚喜嗎。」那兩隻眼珠轉來轉去,最後又轉回尚香的臉上,那份世間少見的絕艷看得他眼神都直了,頗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樣。

  尚香惱他欺騙,抿著唇把臉虎得死死的,可是卻奈不住從心底泛上來的喜悅,終還是緩下了神情,道:「真不老實,以前裝得跟木頭一樣,原來也玩心眼兒,你就真不怕我跟了宋爺,再不理你?」

  李慕星先是一驚,下童識地一把抓住尚香的雙手,急急道:「你不會的……不會的……」忽地臉一紅,又道:「就算是……我也不讓,搶也把你搶回來。」

  尚香聽他最後一句,面上的笑容再也壓不住,翹起了唇笑得極為開懷,可嘴裡卻偏偏道:「你又不知我怎麼想,怎麼就肯定我不會跟了他?」

  李慕星伸出手,在尚香翹起的唇角邊輕輕撫過,低聲道:「又見你笑了,你不知道麼,你對別人永遠都不曾笑得這般真實過,只有……我信你!」他對尚香的信心,來自於這真實的、純淨的、勝過世間一切風景的笑,所以即使明知宋陵對尚香存有一點點心思,他仍是放心把尚香托給了宋陵,只因為這樣的笑,尚香從不曾在別人面前露出過。

  「我信你!」這三個字在尚香心頭重重一敲,無緣無故的,眼睛裡竟泛起了酸,發起了脹。只這三個字,竟比「我愛你」更令他感動,風塵中多年翻滾,早聽夠了甜言蜜語,再好聽的話,也沒有這簡簡單單三個字來得打動人心。

  「笨蛋,虧你還是生意人,怎麼就不知人心不可輕信。」嘴裡罵著,可心裡卻甜膩了去,怕眼裡真的掉下淚來,尚香趕緊站起身,就著水盆裡的水,做出洗臉的樣子。

  「我若不信你,還信誰?」

  李慕星在背後又是一句,讓尚香手一抖,暗暗道這個笨蛋是成心想看他哭嗎?把水撲到臉上,涼涼的水溫降低了他臉上的熱度,也一點一點帶走妝粉,現出了尚香真實的容貌,同時平復了他的心情。

  用毛巾擦乾了險,尚香轉過身來,對李慕星道:「餓不餓?坐下來吃點東西吧。」

  李慕星沒應聲,只是傻愣楞地瞪著尚香的臉,說不出話來。尚香自顧地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幾口,瞄見李慕星仍在發怔,不由道:「笨蛋,以後有你看的,先坐下來吃點東西。」

  李慕星被他這一句話說得回過神來,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想到他也會有看人看呆了的時候,掩飾性地趕緊倒了杯酒,一邊喝一邊仍舊是忍不住偷瞄尚香。極其好看的一張臉,不知道他爹娘怎麼生的,尤愣生生挑不出一絲毛病來,與剛才上妝的模樣相比,雖少了幾分艷色,可是瞅著卻真實了許多,不若方纔,他還當自己是看到了從畫裡走出來的人,美則美矣,就是不像真的。

  如果宋陵這時候也在場,怕又要吃驚了,尚香此時的面目,與那天在小屋裡他瞅見的樣子又不同,那天他見到的尚香舉手投足,處處透著世家子弟的優雅與閒灑,而此時的尚香,卻淡然清靜,不染半分俗塵之氣。

  「尚……不是,明軒……你……你的模樣變來變去,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李慕星越想越糊塗,差點連名字也叫錯了。

  想他初次見到尚香時,整就是一個又老又惡俗的男技,只有那雙眼睛,像是嵌錯了地方的寶石,成為尚香身上唯一的亮點。後來見面的次數多了,那張明明已經老去卻還要故作年輕的臉也看習慣了,李慕星便再不曾注意過尚香的臉,到尚香死而復生又出現在他面前,皺紋沒了,端正的五官除了臉型輪廓和眼睛跟以前還有幾分相似之外,站在李慕星面前的就是一個與常人無異的普通男子,如果不是李慕星當時思之過切,又對尚香的眼睛印象深刻,也未必能認出來。再到今天,上妝後的尚香跟洗過臉後的尚香,簡直就是兩個人,雖然面部輪廓還是一樣,可是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尚香微微笑著:「笨蛋,你見到的,每一個都是真正的我。」除卻了最初的作弄,儘管說過似真似假的話,給予似真似假的笑,在他心裡對李慕星,從來就不曾假過半分。從第一眼就知道了,這個男子是個真正實在的人,所以他在一時起意的嬉笑作弄中,不防備地就把心給敞開了。

  李慕星聽了這話,望著尚香的眼睛笑得心滿意足,眼神也漸漸熾熱起來,終於忍不住牽住了尚香的手,稍稍用力一拉,把尚香拉入了懷中。尚香一驚,想不通李慕星這會兒為何會主動起來,這男人在這事兒上面皮薄得很,斷是不會主動的。隨即眼睛一轉看到桌上的酒壺,猛地想了起來,他今晚本是為了從宋陵口中套話,於是在酒中稍加了一點點催情的藥物,於宋陵來說,這點兒份量的藥物頂多只能算是增加情趣,可換到李慕星身上,可就不同了,想當初「三步倒」的解藥裡那一點點的催情成分都能讓他欲動,何況今天這藥物的份量比之當初又強了數倍。

  想到這裡,尚香再也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卻不料一張嘴竟讓李慕星逮了個正著,這一回的唇齒相纏比之上回,又多了幾分情慾刺激,竟是激烈許多,讓歷經千帆早已看淡肉慾的尚香,也感到了幾分蝕骨銷魂的情慾滋味,情難自禁地伸手環住了李慕星的身體,習慣性地磨蹭著男人最敏感的地方,更是大大刺微了李慕星的慾望,再也耐不住,抱起尚香,輕輕地放到床上。

  「尚香……尚……不……明軒……明……軒……」

  李慕星一邊叫著尚香的名字,一邊親吻著身下人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膚,從額頭到唇畔,再到頸部,尚香輕輕地喘息著,第一次體會到只是被叫著名字也能快樂的感覺。這個男人,他喜歡的男人,只要是這個男人,有什麼是他不可以給的,第一次心甘情願地解開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手引導著李慕星,被親吻過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炙熱的感覺,如火灼過一般。衣裳褪盡,坦誠以對,他們彼此緊緊地擁抱著,肌膚與肌膚緊密地貼在一起,感受著從未有過的親密無間,不能自抑地興奮著,尚香的手慢慢探向李慕星的下身,卻被李慕星壓住。

  「別……這一回……讓……我來……」

  尚香驚訝地睜大了跟,看到眼前這個男人紅透了臉,手嘴卻半刻不停地在他身上探尋著敏感點,雖說手法生疏了點,可方法卻不錯,尚香咬著唇,感到全身上下都像是被點了火,越來越熱,終於禁不住呻吟了一聲,放棄了主動權,任由李慕星在他身上到處游移,讓那火越點越旺。

  卻不知李慕星聽到這一聲呻吟,說不來的動聽與銷魂,立時血脈賁張,再也忍受不住,將尚香翻過了身,一根手指小心地探入了兩股間的甬道裡,沒有想像中那樣緊窒,那地方在尚香情動的時候,便自動分泌出液體潤滑了整個甬道,讓李慕星省去忍耐的時間,抽出手指,換上那早已昂揚的陽具,一挺身,直入到底,巨大的快感同時席捲了兩個人的身體,結實的木床禁不住這場交歡的激烈,發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音。

  情事過後,兩人都有些疲累,卻萬分滿足地相擁著入睡。不料睡到一半,李慕星就被尚香搖醒。

  「天……天亮了?」李慕星迷迷糊糊地摸著衣服。

  「沒有。」尚香抓著李慕星的肩膀又搖了搖,直到把他搖清醒過來。

  「明軒,什麼事?」

  尚香黑著臉:「你怎麼會的?」

  「什麼怎麼會的?」李慕星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睡得好好的尚香為什麼突然問這個臣問題。空氣裡仍舊留有兩人情事後的氣味,這讓李慕星有些臉紅,卻又有些貓兒吃了腥的歡愉。

  「明明那天在你家裡,你還跟……跟個雛兒一般,今天怎麼做得這樣熟練?」便是這個疑問,擾得尚香半天沒睡得著,終還是忍不住把李慕星吵了起來。

  李慕星這會兒也明白過了,臉上頓時漲得一片通紅,吶吶了許久,才道:「我……我去南館找尚琦相公學……學……」實在是不好意思,說了,丟臉。

  尚香呆了呆,大笑起來,道:「你……你這笨蛋,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想學什麼我不能教你,尚琦那隻小狼患兒還是我教出來的,他能有我教得好?」頓了頓又道:「尚琦心裡一直惱你不正眼瞧他,這回逮了機會,怕敲了你不少錢吧。」

  「他收了我兩倍的渡夜金……」李慕星被尚香笑得面上無光,勉強辯道:「我……喜歡你……才想讓你快樂……那日我知……知道你後來自己……我心中難過,才要學會了來……先才你……你快樂麼?」

  尚香笑夠了,在李慕星嘴邊親了一口,道:「你在我身邊,我便已經很快樂了,以後不許你再去找別人學去。」

  李慕星自是連連應聲,兩個人又講了幾句,才雙雙睡去。  


往後的幾日,白天李慕星忙著自己商號裡的事情,尚香初涉生意行,要學的東西也多,兩人各忙各的,倒也安心,等到了晚上,李慕星便偷偷跑到隱香齋來,他初知男男情事,嘗了那美妙滋味,便禁不住夜夜向尚香求歡,卻被尚香屢屢推拒,忍了幾日,李慕星終於忍不住了。

  這天晚上一來,便抱住尚香,尚香推了幾下,見李慕星怎也不肯放手,不由好笑道:「瞧你猴急的,也不想想,你大病初癒,身體還沒好透,先是跟尚琦那隻小狼患兒折騰一番,然後又跟我交歡一場,也不怕垮了身體。」

  李慕星恍然大悟道:「莫怪這幾日我一來你便讓我喝補藥……明軒,你對我這般好,教我又多喜歡了你幾分。」

  「你知道便好,來,把今天的藥喝了。」尚香掀開桌子上一隻砂鍋的蓋子,立時便飄出一陣濃濃的藥味。傾倒出褐色的藥汁,裝了大半碗。

  李慕星乖乖地坐下來喝藥,顯然他的身體其實已經完全好了,可尚香的一片心意他不能不收下,再苦的藥喝進了嘴裡,也透著甜意。等喝完了藥,他突然想到一事,拉過尚香的手小心問道:「明軒,我去找尚琦相公……你是在吃醋嗎?」

  尚香輕輕哼了一聲,道:「你愛找誰便找誰,誰吃醋來著,只是你自己注意著身體便是了。」聽來倒是大方,只是那語氣絕對說不上高興。

  李慕星笑著擁住了他,道:「你若真吃醋了,可就是看低我了。我李慕星這輩子的心願,也就是圖個生意興隆,妻賢子孝,從來就不曾想過跟一個男人過一生,卻不料偏就遇上了你,讓我無法自已。若非是你,我怎會去抱男人的身體,光是想就覺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何況尚琦相公再是美貌,也不及你一顰一笑讓人心動,再者他也是男人,我對他哪有半分興趣,那日……只是讓他作示範而已,卻真是不曾碰他半分。」

  「倒是瞧不出,你也是柳下惠來著。」尚香不以為然地收拾起藥碗,嘴角的笑意卻是抑不住地飄了出來,一轉身卻拎著李慕星的耳朵道:「連碰都不曾碰那隻小狼崽兒,就教他敲了你雙份渡夜金,你也忒敗家了,也不想想你這點身家都是你辛辛苦苦一點一點掙回來的,虧你還是生意人,怎麼連這麼吃虧的事情也做。」

  李慕星按著耳朵道:「能教你快樂了,哪裡是我吃虧來著,該是我賺著才是。」

  「你這張嘴……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但凡情人之間,聽了這樣的話,怕沒有不高興的,尚香這時方才體會到南館裡一些小倌被男人甜言蜜語了幾句,便把心都捧了出來的那種感覺,那種被珍視、被憐惜、被呵護的感動,能將鐵石心化為繞指柔,莫怪明明知道前途未卜,那些小倌們卻仍是一個個如飛蛾撲火般地飛去。

  回頭瞅見李慕星眼巴巴地望著他,頓時便心軟身軟,軟軟地靠到他身上,低低道:「只今日一回,等你身體真的健朗了,想怎麼著都隨你。」

  李慕星大喜,一把抱起尚香,道:「像你這般為我著想的人,哪裡再去尋,便是我李慕星終身不娶,有你相伴,也就夠了。」

  尚香抿著唇不做聲,突然在李慕星頸邊重重一咬,見李慕星「啊」了一聲狀似無辜地望著他,才道:「你這話說來騙誰,我才不信你會為我終身不娶。」

  李慕星心裡一急,道:「你若不信,我指天為誓,若是……」

  尚香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阮寡婦怎麼說,你和她不是訂有婚盟嗎?」那個女人,見異思遷,只怕眼前這笨蛋還不知曉,若能藉機壞掉這門姻緣,倒也是好事。

  李慕星愣了愣,忽地把臉埋在尚香胸前笑得打顫,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道:「難道我不曾同你說過,我與阮寡婦的婚盟已然取消,為你……我再也不與人訂婚盟了。這輩子,有你陪我,便足夠了,只是……我不能給你一個名正言順……委屈你了。」

  尚香呆住,想著他這些日子為這事還不知怎樣提醒李慕星為好,愁盡了心思,結果……竟是如此,實在氣不過,在李慕星肩上又咬一口,卻沒用得下力,倒是噗哧一聲笑了。

  「你這笨蛋,實在笨死了……」

  李慕星哪曉得尚香這麼多心思,只見他笑,便也高興,當下兩人溫存一番,算是讓李慕星盡了興。

  天未亮的時候,李慕星醒來,見尚香睡得香,便輕手輕腳地起身穿衣,他得趕在陳伯、陳媽起床前回去,卻不想仍是驚動了尚香,從床上爬了起來,幫著李慕星穿衣服。

  「你多睡兒吧,等過了午我再來找你。」

  尚香確實困,便重又躺下,一會兒又坐起來,問道:「怎麼,今天過了午你還來,商號裡不忙嗎?」

  孿慕星道:「下午約了宋兄談一筆生意,我想帶你去,正好謝一謝他這大媒。」

  尚香沉默了,想了想才道:「生意場上的事情我不清楚,只是……宋爺這人心思頗深,你可莫叫他騙了去。」

  李慕星失笑道:「他能騙我什麼?」

  「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總覺著,他一開始接近我,便是衝著你來的。」

  「這倒是,他是拿你做人情送與我。」李慕星系好腰帶,在床邊坐下,拍拍尚香的手,笑道:「別擔心了,我和宋兄,都是商人,在商言商,他對我有心也是正常的事,在商場上,套好了交情,才能做成生意,上和城中的錢莊並不只豐通錢莊一家,我得了官府派差這樣天大的好處,他自然要向我討好,這是兩利的事,若是有心害我,於他也沒有什麼好處,沒有商人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可是他接近我,卻是在你接到官府派差之前,難道他還在你之前便知道這事麼?」

  李慕星歎了一聲,道:「宋家在上和城根基甚厚,豐通錢莊不過是宋家名下的一處產業而已,你不知宋家已故的老太爺曾是御筆親封的皇商,當年風光一時,與宋家往來者大都是官人,而且來家與京塘官家素有交往,並不曾因宋家老太爺已故而斷掉,他消息靈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啊,是了,也許宋兄會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到現在我仍糊塗著呢,不知這天大的肥差怎會落到我頭上,回頭得問一問宋兄。」

  尚香聽得這話,說得也在理,生意人的一干伎倆,是他摸不透的,李慕星在生意場中打滾多年,倒是明白得很,雖說性子純良了點,卻也未見吃過太大的虧。當下便不再說什麼,目送李慕星離去後,便躺下來補眠。

  一覺醒來,卻見天色大亮,趕緊梳洗好了,把面容再妝成普通模樣,才出了房門,到了前面店堂,麻姑早已來了,開門營業,見尚香這會兒才出來,不滿地瞪了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尚香對她笑了笑,道了一句「早」,她硬硬地回了一句「不早,太陽已經曬屁股了」。尚香被她給哽了回來,輕輕歎了一口氣,坐到櫃檯裡看麻姑調弄香粉。這幾日,他一直試著與麻姑相處好,可是也不知為什麼,這姑娘就是沒給過他好臉色,尚香迎合人的本事可不是一股的好,卻在麻姑身上吃了幾回鱉,也不知是為什麼,最後只好歸結於個性不和。

  這幾日下來,尚香跟麻姑的關係雖沒能進一步,可每天這麼看著麻姑調製香粉,倒也讓尚香有所心得,正在手癢間,有幾個女客上門,尚香看麻姑與這幾位女客倒是講得來,湊到一起唧唧喳喳了半天,跟麻雀聚會似的,吵得他頭暈。想著這便是女人啊,南館裡最能說的小倌也沒她們能說,又想起自己以前也曾有過娶妻生子的念頭,便不禁額頭上冒冷汗,索性坐到角落裡自己也調製起香粉來,這一入神,便也不覺得耳邊吵了。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幾兩銀子扔在他面前,一抬眼,卻是麻姑那張冷冰冰的面孔,只說了一句「記帳」,便轉身進了櫃檯。

  呵,原來是生意做成了,開張幾日,這是第六筆生意,這麻姑還真是能幹,只是……尚香突然想到,不知麻姑究竟是李慕星找來的,還是宋陵找來的?

  過了午,李慕星還真來了,打著要跟尚香談一談香粉生意的幌子,當著麻姑的面把尚香帶了出去,惹得尚香直笑,道:「笨蛋,借口也不尋個好點的,難不成回頭你還真要買上幾十、上百盒的胭脂香粉回去。」

  李慕星嘿嘿一笑,道:「真買了又如何,回頭交給宋兄,還往隱香齋裡一放,照樣賣。」

  「狡猾的商人……」尚香笑罵一句,越來越覺得自己大抵是看走眼了,李慕星哪裡老實來,分明也是個滑頭。

  「無商不奸……無商不奸……」李慕星念叨著,眉梢眼角盡足藏不住的笑。

  街上行人眾多,李慕星想牽尚香的手,終還是不敢,怕教人看見,尚香倒看出他蠹蠹欲動的心思,暗笑在心,偏就故意離他遠遠的,有時走著走著便上路中央,李慕星怕來往馬車撞了他,便時不時地把他拽回路邊上,那手抓上了便不想放開,尚香一板臉,把手抽了出來,李慕星只得吶吶地鬆了手。過不多吋,尚香又跑到路中央,李慕星不得不再次把他拽回來,反覆幾回,那手牽得的時候倒比放開的時候多。

  兩個人這樣拉拉扯扯,竟也未引起別人注意,只當他兩個是在鬧著玩,反倒是他們自己各自沉浸在其不為人知的滿足與歡愉中,便恨不得這路走不完才好。直到一聲叫喚,打破了他們的快樂。

  「慕星!」

  竟是阮寡婦,跟那黃九爺走在一處,與他們迎面而來。

  「醉娘!」

  李慕星趕緊鬆開尚香的手,沖阮寡婦笑了笑,一轉眼又看到跟在阮寡婦身邊的男人,可不正是那登徒子,當下便拉下了臉,正要出口教訓,卻被阮寡歸搶先開了口。

  「他是黃九爺,以前……」阮寡婦臉一紅,「你們之間有些誤會……」

  李慕星哪曾見過阮寡婦臉紅的樣子,頓時便目瞪口呆,那黃九爺上前一搖扇子,笑道:「李兄,咱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不如到前面酒樓共飲一杯,以往種種便一筆勾消。」

  李慕星的眼睛在他們兩人中間轉來轉去,先是有些疑惑,再看看阮寡婦俏面含春的模樣,竟也有些明白了,雖說對這登徒子的印象不太好,可想想阮寡婦也不是吃素的,既然說是誤會,那便多半是誤會了,於是緩下了臉,道:「倒是不巧了,我與宋陵宋兄有約,便不陪二位了。」

  說著,拉起尚香的手便要走,卻被阮寡婦攔住了,她面上有幾分愧色,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那黃九爺是個細心的,幫著留人,當下便搖著扇子對著尚香一笑,道;「杜公子,我們又見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尚香自看到他們之後,便站離李慕星三尺遠,卻沒想到這位黃九爺竟仍是認得他,抬了抬眼,疏淡道:「黃九爺又弄錯了,我不姓杜,出身低微,也不敢稱公子什麼的,蒙宋爺抬愛,目前暫為隱香齋管事,黃九爺若不嫌,稱一聲明管事便可。」

  「明軒,你們認識?」李慕星驚訝地問。

  「一面之緣而已。」

  尚香這邊才對李慕星解釋,那邊黃九爺已是長笑山聲,道:「好一個明老闆……但不知那日在天寧寺,小寡婦托明老闆轉交李兄的平安符,李兄可曾收到?」

  尚香一怔,那平安符被他一氣之下撕了,這事也沒向李慕星提起,正恕著要怎麼開口說明,李慕星這一回倒是機靈了,雖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卻曉得要維護尚香,便道:「收著了,醉娘有心,多謝了。」

  阮寡婦本來就覺著有些對不住李慕星,以前她之所以想要嫁給李慕星,只因為覺得李慕星為人厚道、有誠有信,又是個生意人,與她門當戶對,算一個靠得住的男人,認識的時間長了,便對李慕星生出一種依賴之心;後來出了男妓這一回事,令她對李慕星大失所望,打了幾下之後,便後悔自己又一次輕率地訂了婚事,二話不說解了跟李慕星的婚盟,可又不讓李慕星對外宣佈,只想著保住自己的面子。李慕星的厚道化解了阮寡婦的怨氣,想著自己那一天打得是不是狠了些,便有心要上門道歉,可誰知李慕星突然受官府派差,一走便是半年,期間雖說回來一趟,可阮寡婦心裡還有猶豫,便錯過了。

  這半年裡,黃九爺倒是不怕打又不怕罵地出現在她面前,既充當了她的出氣筒,又會變著法子討她歡心,比之李慕星的木訥,不知要好到哪裡去,自然慢慢地就接受了這個男人,其實說到底,阮寡婦喜歡的本來就是像黃九爺這種書生氣濃的男人,否則當年她也不會挑個書生嫁了,只是那一次嫁錯了,而這一回,她雖說接受了黃九爺這個人,可是那嫁人的心,卻在李慕星的事之後,便淡了。

  上回在天寧寺裡求了平安符,原想去探望李慕星,可她畢竟是女人家,既然沒有了婚盟,自然也就不好去一個單身男人的家裡,想著托個人給送去,便正好碰上了尚香。可是這幾天來她一直沒收到李慕星的回音,便有些不安起來,只當李慕星是惱著她了,不肯原諒她。

  今天在街上意外撞上了,她見李慕星對她和顏悅色,沒有半分著惱的樣子,心裡便有些奇怪,又顧著面子那道歉的話便說不上來,這會兒見李慕星說話間有些生分,阮寡婦那性子便上來了,一把扯住李慕星道,「你過來,我有話與你單獨說。」

  李慕星還來不及反應,便讓阮寡婦給扯到一處人少的地方去了。尚香看得一驚,正要跟過去,眼前扇子一晃,卻讓黃九爺攔了下來。

  「他們有話單獨講,明管事不方便打擾,不若便陪本公子說說話罷。」黃九爺笑咪咪道。

  「明軒不善言辭,只怕不能為黃九爺解悶。」尚香眼底浮上幾分警惕,終於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暗藏的危險。這是直覺,尚香在南館多年,見過的人形形色色,眼前這個男人雖說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可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富貴氣,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住的。

  這位黃九爺,既富且貴,與阮寡婦、李慕星分明不是同一道上的人,可是為何要攪在一起?尚香並非疑心重,只是習慣性地想要揣摩他人的想法。

  「明管事不會說不要緊,那便聽本公子說個故事如何?」黃九爺合起了扇子,在掌中一拍,「這個面子,明管事想必不會不給罷。」

  尚香看了看李慕星的方向,阮寡婦仍在說著什麼,而李慕星卻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像是想要安慰卻又不知怎麼安慰的樣子,看來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脫身,尚香沒辦法,只得道:「明軒洗耳恭聽便是。」

  「話說十多年前,京城有一黃姓人家,最小的兒子叫阿九,生來調皮又搗蛋……咳咳……不愛讀書卻喜歡在外面到處跑,於是整天就被家人念叨……」

  尚香瞥了黃九爺一眼,暗忖道:黃家阿九,可不就是他自己。

  「那時候,豫州有個神童,與阿九差不多年紀,常被家人拿來與阿九做比較,說得那神童好像天上的月亮,阿九是那地上的泥巴,阿九不服氣,跟家人打賭,三年內一定要把豫州神童比下去,還向那個豫州神童送去了戰書。」

  說到這裡,黃九爺看了尚香一眼,沒有發現什麼,尚香的表情仍舊如開始一般,似乎聽得認真的樣子。於是,展開手中的扇子,黃九爺繼續往下講。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三年之期未滿,豫州神童全家獲罪,神童被貶為官奴,從此下落不明,黃家阿九知道之後,氣急敗壞,派了人去把豫州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著人。從那以後,黃家阿九便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認為此生第一恨便是不能與豫州神童一較高低。十多年後,黃家阿九長大成人,對少年時的事情也淡忘了。黃家阿九長大後極愛飲酒,自稱是酒中逍遙仙,有一日,他在朋友的宴會上喝到一種美酒,極品女兒紅,聽聞出自滇西某地,於是,黃家阿九便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地方,尋著了那釀製美酒的佳人,也意外遇著一個與那豫州神童同名之人,可那人卻不承認他是當年的豫州神童,於是黃家阿九便命人再次打探豫州神童的下落,想不到……」

  「……明管事,不知你可猜得出黃家阿九究竟查出什麼事情?」

  不等尚香回答,黃九爺已是一臉的遺憾,「可惜啊,明珠蒙塵,聽聞那豫州神童少年丰姿,一時無雙的人物,竟流落了風塵,幾多才華,只怕也都付了東流水,黃家阿九此生第一恨,再難平了。」而且光是假死脫身這一招,便已讓他歎服,那是何等的隱忍,才能等到這一次機會。

  「世間恨事有多少,難計數,垂目細想來,樁樁件件皆是恨,不如把酒一杯,多少恨事也付煙消雲散中。黃家阿九若還有恨,怕是酒喝得還不夠多罷了。」尚香望著黃九爺,微微一笑,倒像是笑那黃毛小兒,心高氣盛不遂願的小氣胸懷。

  黃九爺倒是愕然了,瞪了尚香半晌,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開懷大笑起來。

  「有意思,有意思,如此一說,倒確是黃家阿九的酒喝得不夠多了,不知明管事酒量如何,改日,我們一醉方休。」

  「黃九爺有雅興,明軒願隨時奉陪。」尚香轉過了眼,那邊,李慕星與阮寡婦已說完了話,往他們這邊走來。

  尚香迎了過去,向阮寡婦一頷首,不等她說什麼,便拉著李慕星急急離去。李慕星雖是莫名所以,卻感覺到尚香捏著他的手心裡滿是汗,覺著不對勁,馬上跟緊了尚香的腳步。

  待轉過了街角,尚香忽地停下了腳步,鬆開李慕星的手。李慕星也跟著停了下來,擔心地望著尚香,道:「出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好。」

  尚香擠出一抹笑,驀地揪住了李慕星的衣領,道:「你與那黑寡婦說了什麼?看你跟她說話時一臉心疼,怎麼著,看著她有了別人,你不樂意了?後悔了?」

  「不是不是,她……我……」李慕星怕尚香誤會,趕忙解釋。

  其實阮寡婦是個直性的人,從某些方面而言,她比李慕墨還要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已經決定要道歉了,便是面子再重要,她也放得下。

  「慕星,當初的事你我都有錯,不管怎麼說我都感謝你為了我而不曾將婚盟取消的事情公佈出來,你……今天你也看到了……老黃酒……唔……黃九爺他人比你風趣,對我又好,這半年來你在外面奔波,我與黃九爺來往頻繁,惹來不少閒言閒語,還壞了你的名聲,這事是我對不住你。」

  阮寡婦這麼說,便是先低頭了,這對個性強的她來說,怕也是難得一回。

  李慕星對上和城裡近來的風言風語多少也聽到一些,有幾個相識的商人,藉著談生意的機會也跑來探他的口風,頗有些看熱鬧的意味,他心裡掛著尚香,倒也不曾怎麼在意,一笑置之,既不解釋,也不辨白,只在生意上向那些人施壓,反倒讓那好事的人自討沒趣,便不敢再說什麼了。

  現下阮寡婦這一低頭,倒讓李慕星有些惶恐,道:「我一個大男人,還怕別人說三道四不成,你自己不怕那些無聊人的閒言閒語便成了。」

  阮寡婦一昂頭,道:「誰敢在我面前嚼舌頭,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李慕星笑了,知曉她嘴上說得厲害,其實心底還是怕的,否則也不會到現在才跟他說這些話,又道:「醉娘,事情已結束,你我便都不用放在心上了。只是……當是朋友一句勸,婚姻大事不可輕率,那位黃九爺也不知是怎樣的人,他以前曾調戲過你,怎麼看也不是正經人,你……還是多加小心。」

  「想不到你我之間鬧了這一場,你還這麼關心我,夠朋友。」阮寡婦聽得窩心,伸手往李慕星身上打了一下,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倒是沒想過現下他們兩人的身份並不適合這樣的親密動作,

  李慕星卻是讓她打怕了,下意識地往後一退,讓阮寡婦的手落了空,兩人都是一愣,然後李慕星略帶尷尬地沖阮寡婦道:「那個……我不是……」

  他話沒說完,阮寡婦就變了臉,道:「你還是不是男人,不就是讓我打個幾下,至於麼?」

  這話說得李慕星哭笑不得,阮寡婦卻拉下了臉,道:「對,我是凶,男人見了都怕我,可我一個女人家,撐著那麼大一家酒坊,多少人等著看我的笑話,我不凶,能把杏肆酒坊撐到今天,能在男人堆裡闖出一個名堂來?李慕星……你……你……我一直當你是懂我的……」說著,神色間竟有幾分悲切。

  李慕星也是倒了楣了,阮寡婦這輩子投向誰示弱過,今天偏就在他面前露了這麼一回,弄得他手足無措不知遁該怎麼安慰才好,絞足了腦汁才想了句話岔了過去,兩人又說了幾句,到底都是商人,講了幾句話題便轉到生意上,倒是越談越投機了,要不是李慕星還記著跟宋陵的約,只怕兩人便要找個茶樓坐下來聊上半天。

  等李慕星把他跟阮寡婦的對話都交代清楚,他們也走到了與宋陵約好的地方,宋陵已在那兒包了雅間等著,那兩人坐下來先談生意,自然李慕星便顧不上再詢問尚香,於是尚香獨坐在窗邊望著外頭。大街上人來人往,喧鬧著,吆喝聲,車輪滾過青石地的聲音,人們談笑的聲音,從他耳邊一一掠過,恍惚中,這些聲一便漸漸遠去了,倒是黃九爺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一直響個不停。

  「可惜啊,明珠蒙塵,聽得那豫州神童少年丰姿,一時無雙的人物,竟流露了風塵,幾多才華,只怕也都付了東流水……」

  付了東流水的,豈止是才華,長輩的期盼,少年的希冀,無限的前程,大好的青春,曾經多少夢想,曾經多少壯志,這一切的一切,俱在一場噩夢中,盡付了東流水。

  一時的低頭,污了父母之名,努力地忘記自己是誰,在那片污濁之地尋一個理由,多少苦咬著牙嚥了下去,六年來渾渾噩噩,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終跳出那火坑,原以為能恢復本名本姓,仍不枓,有一個李慕星,讓他亂了心,更不料,他努力忘記的事,仍有人記得。

  黃家阿九,好一個黃家阿九,一個故事,便挑起子他最不願回想的過往,那樣的戰書,他確實收過一封,正是那一封戰書,成就了他最輝煌的時刻。所以,在十多年後,他仍然記得那一封戰書。

  那是一封極其可笑的戰書,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八個字:三年為期,一決高下。哪有人下戰書,不是當時就較個高低,而是要等三年的?可是當時整個杜家,乃至整個豫州,都沒人敢小看了這封戰書,只因為戰書的署名,是皇九子。

  皇九子,黃家阿九,真是諷刺。

  尚香抿起了唇,冷冷地笑了,要比,便來罷,他已失盡一切,還怕什麼,即便是輸,也輸一個堂堂正正。手握成了拳,卻在轉念間,望一眼正更宋陵談得起勁的李慕星,一片冰冷的心又漸漸暖和起來。罷了罷了,往事不可追,他還想爭什麼,難得這世上還有一人對他有心,此生已無憾,又何苦再惹麻煩事。他已自棄杜姓,杜明軒是誰,與他再無相干,那黃九爺便隨他去罷,他只一概不認便是了。

  宋陵正聽李慕星分析外地市場的行情,李慕星這半年在外面一跑,手中掌握了不少外地商界的資料,這也正是準備拓展生意的宋陵所需要的,他有意跟李慕星合作共同開發外地的生意,這才有了今天這次會面。

  兩個人談了許久,終於有些口渴,宋陵拿過茶杯喝了一口,一抬頭,卻看到尚香正望著李慕星,眼裡飄浮著似有似無的柔情,雖說他此時看到的是一張化了妝後顯得很平凡的臉,可尚香這一刻的神情,卻吸引了他。安詳的,寧靜的,帶著一絲絲幸福,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曾經在南館裡紅極一時的男妓嗎?

  一股說不明的心緒湧上了宋陸的心頭,有些慶幸,也有一點點後悔。

  慶幸的是,當時他一心想要賣李慕星的人情,及時趕到南館救出了尚香;後悔的是,他沒有留下尚香,依照原計劃將尚香作為人情送給了李慕星,現在卻只能在一邊看著他們親密如水。用一個尚香,換來了李慕星的全力支持,人生啊,果真是有失有得,有得有失,魚與熊掌,從來不能兼得。只是……尚香啊尚香,不知可曾想過,有朝一日,當兩人的關係暴露的時候,李慕星可會仍如現在一般待他。

  宋陵彷彿已經預見了不久後將會有一場風暴,向他面前的這兩人襲來,不禁為之暗暗憂心,可有辦法避過去?

  正事說完,接下來便是李慕星安排好的謝媒,別的不用說,那酒是必不可少的,原打算距宋陵好好喝一頓,卻不料尚香今天特別不對勁,私下裡一直拉著李慕星的衣角,宋陵發現了他的小動作,苦笑一聲,站起來道:「李兄,今日便到這裡吧,昨天在東黨館裡折騰了一宿,今兒一天都腰酸背痛,小弟得回家泡個澡,告辭了。」

  「既如此,我也不便強留了,宋兄走好。」

  李慕星跟著起身相送。

  宋陸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一眼尚香和李慕星,道:「李兄,有一件事,本不當由我來說,只是為著以後我們的生意合作能夠順當進行,我便權當多事一回。當初你受官府派差之事,與那阮寡婦多少有些關係,今後……你也明白,偷偷摸摸總不是長久之計,若想前後不避人,還須從阮寡婦那邊下手才是。」

  這幾句話聽得李慕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可尚香卻一聽便明白了。上和城裡對阮寡婦移情之事傳得沸沸揚揚,這事便發生在李慕星不在上和城的期間,稍稍一想,也知道是黃九爺利用手中權勢,將李慕星調走,想趁此時候把阮寡婦弄到手,大抵是不知道李慕星與阮寡婦已解除了婚盟,這一番事只是平白便宜了李慕星,賺上好大一筆錢,又提升了在生意行中的地位,以往他是出門尋生意做,現在是坐在家等生意上門,宋陵便是最好的一例。

  只是這好景是有時限的,等過了今年,李慕星還得憑本事做生意,有了這一年的鋪墊,以後他的生意定然是水漲船高,可是若是出個意外,比如他與李慕星的關係暴露,受人白眼事小,李慕星的生意必然會受影響,除非李慕星從此不再涉足生意行,否則,確如宋陵所說,還要從黃九爺那裡下手,得一個長期的保穩法子。

  宋陵說完便走,不管李慕星仍在想著這段話的意思,尚香卻是心潮浮動,先前積壓在心中的各種情緒全在此時湧了上來,一手拉著李慕裡急急地趕回了隱香齋。麻姑正在櫃檯前給一個女客展示一盒胭脂,看到尚香回來了,正想叫住他,尚香卻對他擺擺手,道:「我與李老闆有事商量,你莫進來打擾。」

  不等麻姑應聲,他便拉著李慕星進了後堂的房間。

  「明……」

  李慕星連尚香的名字也沒叫全,就被關上門的尚香一把撲倒在床上,熾熱的氣息噴到他臉上,令他的呼吸也開始急促了,結結巴巴道:「明、明軒,現在是白天……」

  「不行嗎?」

  尚香的臉頰上隱隱透出一抹紅暈,本來就極為美麗的一雙丹鳳眼,半瞇著,點點瑩光洩了出來,完全是一副媚眼如絲的模樣。

  李慕星臉一紅,慾望立時從體內升騰而起,可他卻努力壓抑著慾望,手輕輕撫上了尚香的眼睛,道:「別這樣,你的眼睛……看上去好悲傷,出什麼事了?」

  尚香眼底泛起了一層水氣,將臉埋入了李慕星的胸前,隔了一會兒,便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李慕星身體微微一抖,下一刻便彷彿被一股暖流包裹住一般,渾身都暖洋洋的,忍不住攏起了雙手,將尚香抱緊。

  「明軒……明軒……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管將來……將來怎樣,不放棄,不鬆手……就算什麼都沒有了,也不分開……我們要白頭到老……」

  後面的話李慕星沒能說出來,便讓尚香堵住了口,狠狠地吻著,彷彿要將兩個人的身體都融在一處。此時的尚香便像一團火,將李慕星的身體乃至於心神,都融化了。接下來的時間裡,李慕裡再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尚香這一回的主動,像是把所有的手段都拿了出來,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如浪潮般的襲來,將李慕星弄得暈頭轉向,把什麼顧慮都拋下了,只沉浸在肉慾裡。

  世間極樂,不過如此。

  激情過後,是疲累至極的喘息。

  李慕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把尚香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尚香的背部。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激烈的情事,其實有些想睡了,可是他知道尚香有話要跟他說,儘管到現在尚香還什麼都沒說,可他就是知道。跟尚香相處的時間越長,他便越瞭解尚香的一舉一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心意相通吧,因為太過喜歡,所以便情不自禁地去觀察對方的行動和言語,時間長了,便不需要說話,只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也能猜出對方的心情。

  尚香一直埋首在李慕星的胸前,直到氣息漸漸平穩下來,才忽然開了口:「我一直都覺得對不起我的父母……可我不後悔……」

  李慕星輕聲道:「不能為李家留後,我也對不起父母,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後悔,因為有你在我身邊……便值了。」

  「這十幾年來,我活著便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自從報了仇,我便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活著,天天喝酒,好像在醉夢裡,才能尋著什麼東西。後來,我遇著了你……」

  「如果能早點相遇,你便能少吃些苦了。」李慕星想起初見尚香時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心疼。

  「開始的時候只覺著你很有趣,忍不住想捉弄你,給自己添點樂子……我是不是很壞?」

  「不,你不壞,那些只是無傷大稚的玩笑。」比起生意行裡那些明裡笑、暗裡下刀子的人要好得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本是體面人家的出身,被仇人害了落入風塵,我意志不堅,吃不得苦,便低了頭,幹那賣笑賣身的事,我是不是很懦弱沒用?」

  「那不是你情願的。」

  「我墮落了,在南館裡我想著法子討恩客的歡心,我甚至連別的小倌們的恩客也搶,明明知道他們如果掙不到錢就會被鄭猴頭打,我還是拚命地搶,我不挑客,客人們讓我做什麼我都做,還要笑著做,我是不是很賤?」

  李慕星出不了聲了,他的心口抽痛得癘害,不知道那些年尚香在南館裡究竟是怎麼過的。

  「我出名了,只接了兩年的客,我就成了南館的紅牌,每天都有接不完的客。終於,有一天,我的仇人找上了門,他嘲笑我以前不肯屈從於他一人,現在還不是千人枕萬人壓,我一點也不生氣,還對他笑,笑得千嬌百媚,我奉承他,討好他,他罵我賤,我仍然笑,使出渾身解數讓他迷戀上我……等他離不開我了,我又去勾引他的兩個兒子……我讓他們一天都離不開我,我讓他們日日夜夜在我身上縱慾,我還在他們喝的酒裡偷偷下藥,讓他們不能控制到處地發情……我和他們糾纏了整整六年零一百三十三天,終於,他們父子因為縱慾過度,從此再不能碰別人了……而且我還挑得他們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害我杜家滅門,我便教他從此絕後。你看,我這麼髒,這麼賤,這麼不擇手段,你怕不怕我,還要不要我?」

  李慕星沉默了很久,終於輕聲一歎,道:「都過去了!只是一場噩夢,已經過去了……」從一開始就知道尚香的身份,那個時候就不曾嫌棄過,現在……只是更心疼了。那時候的尚香才多大,能在那種地方活出名堂來,還要對仇人強顏歡笑。忽然間,他對尚香又多了幾分瞭解,如果不是心地堅強,只怕尚香早就崩潰了。

  尚香的肩抖動起來,隱隱聽到了抽泣聲。彷彿是救贖,李慕星的一句話,將他從無盡的黑暗中拉了出來,自從報仇之後,他就開始慢慢把自己的妝容化老,苟且地又活了十年,等的,不就是這一句話嗎?他一直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將他的這一段過往揭去,哪怕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語。

  李慕星緩緩抬起了尚香的臉,抹去他眼中的淚,道:「別哭,噩夢已經過去了,以後你要笑,不是對別人笑,是為自己笑,我會努力讓你一直都笑著。如果有一天,我們在這城裡真的待不下去了,我就把生意結束,帶你去一個人少風景又好的地方,這樣吧,我們再收養兩個娃娃,一個姓杜,一個姓李,好不好?」

  尚香倒真的笑了,撇過臉道:「寶來商號是你一手創下的基業,你捨得我還不捨得呢。」說著,便坐起身把李慕星拉了起來,撿起地上的衣服給他套上。一番發洩,像是把多年的積鬱都傾洩出來,舒坦了,也輕鬆了。

  李慕星笑了笑,不說了,他對尚香的心意,尚香都明瞭,說得太多,只怕尚香反而當他說假了,反正從他開始為尚香準備這個隱香齋的時候,他就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穿好衣服,尚香把他送出了門,囑咐道:「你今兒晚上就別來了,讓陳媽給你燉些補品,好好休息。」

  李慕星知他關心自己,心裡跟喝了蜜似的,捏了捏尚香的手應了一聲,才不捨地走了。尚香目送他遠去,直到瞧不見了,才一轉身,猛見麻姑黑著臉站在他身後,立時嚇了一跳。

  「麻姑,有事嗎?」  


麻姑手裡拿著一盒香粉,遞到尚香跟前,道:「這是你做的?」

  尚香看了一眼,想了起來,是李慕星來找他出去之前做的,還沒做好,只是半成品,他當時隨手放在櫃檯上了。

  「是我做的,不好嗎?」尚香與麻姑不同,尚香做香粉,完全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所以不知道究竟做得好不好,不過當初在南館,那些小倌們都喜歡用他做的香粉,應該還是過得去的。

  「香味很不錯,今天有幾個客人預訂了這種香味的香粉。」

  麻姑的臉色仍是不好看,但看尚香的眼神卻友善了許多,她原以為尚香是靠關係爬上來的人,現在看來倒真有幾分本事,所以心中才有了幾分好感。

  「真的?」

  尚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散發出異樣的光彩。不同於與李慕星在一起的幸福,那是一種被肯定、被證實自己還是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喜悅,他不是廢人一個。

  當下他便跟麻姑坐下來討論了一下配方,麻姑到底是制香出身,就技術而言要比尚香高得多,只是尚香自己琢磨出來的香味確實是迎合了人的喜好,尤其是男人的喜好,今天來訂下這香粉的女客,都是有男客陪同,女人擦香,還不就是為了讓男人注意,那男客一說這香味好聞,自然女客就買下了。沒有現貨,就預訂。

  麻姑把配方略微改良了一下,便開始照這個配方製作香粉。隱香齋現在的生意還小,他們兩個人便完全能支撐住,若是以後生意做大了,只怕還要宋陵再給添幾個夥計,自然,真正出力的人還是李慕星。

  接下來幾天,尚香和麻姑一直在做新的香粉,想不到這種香味的香粉竟是極好賣,他兩個人每天做,賣到第五天,竟供不應求了。

  來買香粉的人多了,也帶動了其它胭脂水粉的銷量,隱香齋開店不到二個月,竟開始盈利了,原本據宋陵的估算,起碼也要兩個月後才有盈利的可能。

  尚香沉浸在創業的喜悅中,期間李慕星也來了兩回,都忙得沒工夫招呼,到了夜裡,他還在趕著製作香粉,李慕星來了也說不上話,對尚香的癡迷勁李慕星只得會心一笑,便不再來打擾了。想當年,他剛開始建立寶來商號的時候,也跟尚香現在一樣興奮。

  看到隱香齋的生意越來越好,李慕星便開始暗地裡為他再物色一個夥計。尚香不知道李慕星早為他盤算好了,看麻姑跟他兩個人都有些忙不過來,便匆匆地來找李慕星。

  到了寶來商號,錢季禮看他不對眼,愛理不理,李慕星又不在,說是這幾天生意忙,被幾個大老闆請去了。尚香悶悶地出來,想著隱香齋的事情耽擱不得,便又去找宋陵。

  宋陵正在待客,見尚香來了,大喜過望,伸出手想抓住尚香的手,卻猛覺不合適,又收回了手,笑道:「明軒今天怎麼有空?」

  「明軒哪有宋爺忙碌,啊,您有客,那明軒便先告辭了。」說是告辭,尚香的腳卻沒動,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客廳裡的人。兩個人,一個是曾經見過的周爺,一個不認識。

  似乎對尚香的異常有所察覺,知道尚香來找他定是有事,宋陵往身後望了一眼,道:「不忙不忙,進來,明軒,我為你介紹一位貴客,這位是天府有名的才子,傅顥傅先生。周兄你認識,就不用介紹了。」

  說著宋陵轉頭又道:「傅先生,這位是宋家名下隱香齋的管事明軒,是我手下一員得力干將。」

  客廳裡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周浩錦,另外一個書生模樣的就是傅顥。周浩錦對宋陵比較熟悉,聞言有些詫異地看了宋陵一眼,不知道宋家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人。那傅顥卻抬高了下巴,鼻中哼了一聲,明顯是瞧不起尚香。

  尚香低下頭,對著那兩人行了一禮,道:「明軒見過周爺,見過傅先生。」垂下的眼裡,是對受人輕視的不以為然。

  尚香沒在宋府多留,只是把來意大略說了一說,宋陵看著他似笑非笑了一陣,才說明兒一定給他派個夥計去,尚香便告辭了。宋陵向周浩錦和傅顥告了個罪,執意要送尚香出門。

  一小段路走不了幾步便到門口,宋陵看四下無人,便在門口站定,尚香跟在他後面,看他停住,尚香也不好走,只好望著宋陵暗自猜測他是什麼意思。

  「面色紅潤,神氣十足,這段日子你過得不錯。」宋陵看了尚香半晌,卻說出這樣一句話。

  尚香一怔,飛快地與宋陵對了一眼,宋陵的眼與李慕星的不同,雖然他們都是商人,看什麼都帶著算計,但是李慕星的算計太明白,反而顯得過分坦誠,而宋陵,看人的時候眼神都很真誠,只是尚香從來就沒弄懂過宋陵的心思。

  「托宋爺的福,還好。」尚香緩緩低下頭,避過了宋陵的眼神。

  宋陵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托起尚香的臉,卻還是臨時改了主意,手從尚香耳邊擦過,幫他將一縷發別到了耳後。

  「聽說……織造府最近又有一批貨要下派,李兄不在的時候,你有什麼事,盡可來找我。」

  尚香「啊」了一聲,當下顧不得再說什麼,向宋陵匆匆道了一聲別,便走了。宋陵看著尚香的背影遠去,面上漸漸浮出一抹苦笑。把尚香送給了李慕星,也許會成為他這輩子唯一會後悔而又不能後悔的事。

  回到客廳,周浩錦正跟傅顥說得起勁,看到宋陵進來,便招手道:「宋兄,一個管事而已,也值得你送。快過來,傅先生有事要求你幫忙呢。」

  宋陵微微一笑,踱著步慢慢走過去坐下,臉上露出的已是一個商人應有的客套笑容。

  「傅先生乃天府名士,有何事需小小一商人相助?」

  「宋爺過謙了,在這上和城,宋家是出名的家大業大,己故的宋老爺子更是先皇親封的皇商,商人之中最為尊貴,傅某仰慕已久,今日得以結識宋公子,實乃幸事。」

  旁邊周浩錦插嘴道:「宋兄,傅先生是為尋一塊上等翠玉而來,他家祖傳之物,半年前不幸失竊,前些日子傅兄在我那兒發現一樣玉掛件,是一同失竊的物品之一,便追問我來歷,我便說了,那玉掛件是從你家當鋪裡轉賣過來的,傅兄便想來問問,看看你家當鋪裡是不是還有其它失竊的物品,其它都不找了,只是那塊上等翠玉,是祖傳之物,務必要找回來。」

  「原來如此,傅先生放心,這事情好辦得很!」宋陵的眼光一閃,面上的笑容真誠而善意,掩去了骨子裡的算計。

  商人,無利不圖。最好的商人,永遠都不會放棄對利益的追逐,不管面對的是誰,便是自家人,也要刮皮一層。
Sometimes the only words you ever need to hear, never need to be spo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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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陵的消息果然靈通,李慕星一連三日沒去尚香那兒,到了第四日,匆匆地來了,告訴尚香,他又得走了,要為織造府辦貨。

  尚香問清了他的行程,然後從屋裡拿出一隻包袱,看得李慕星一愣一愣,道:「明軒,你要同我一起去?」又高興,又不捨,他哪裡捨得尚香跟他一起奔波,正想著怎麼勸尚香留下來,尚香直接潑了他一盆冷水。

  「隱香齋裡這麼忙,我哪有空,這是我這幾天趕著做出的十幾種不同香味的香粉,你帶著,經過呂河的時候,幫我尋一尋有沒有對這十幾種香粉感興趣的商家。」也不知道宋陵究竟怎麼搞的,居然給他派了兩個夥計來,不過也正讓他騰出了時間趕製出了這十幾種香粉,原本他還以為會熬上幾天的夜呢。其實這兩個夥計,一個是李慕星給他備下的,一個是宋陵給的,只是宋陵沒說,尚香自然就不知道了。

  李慕星頓時一臉失望,悶悶地收起包袱。

  尚香看他神色鬱悶,禁不住伸出手指在他唇上一點,又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如此親密的動作,看得李慕星臉一紅,不期然地想起當初在南館他被嚇得落荒而逃的那一幕,呼吸便有些急促起來。

  「在外面跑也要顧著身體,別沒日沒夜的,我……等你回來。」

  李慕星一把抓住了尚香的手,道:

  「說好了,不許……不許……」其實心下卻是有些怕了,當初忽聞尚香的死訊,那種害怕至今他心有餘悸。

  明白了李慕星的心情,尚香笑了,靠向李慕星的胸前,讓李慕星把自己緊緊抱住,確定這具身體是溫熱的、活著的。

  他不會死,因為這世上始終有一個人念著他,記著他,他要的不多,只是這樣,便足夠了。

  ***

  過了兩日,李慕星一切準備妥當,便離開了上和城。走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大街上不見多少行人,尚香一直把李慕星送到了城門口。

  李慕星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雖不捨,卻也安心,這些年來,在外面跑的次數多了,頭一次家裡有人等著他,只是這麼想著,便不覺得前途孤獨,倒是等回來的時候,小別勝新婚,定要好好疼尚香一回。

  尚香送走了李慕星,心中也有一股淡淡的落寞,站在城門口一直望著望著,直到日頭照到正當空,才轉身往回走。

  經過一家酒館,他心裡一動,進去買了一罈酒,那種借酒消愁的日子已經很久沒過了,說真的,肚子裡的酒蟲早鬧翻了天,李慕星在的時候,總讓他少喝些酒,現在趁他不在,趕緊喝個夠。

  一腳才要踏出酒坊的門,眼前一把扇子晃過,抬頭竟見黃九爺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明管事,巧啊!」

  尚香無聲地一歎,這種人,惹不起,躲也不起,還真真是難辦。黃家阿九少年時的爭勝執念,怕也不是他三言兩語能消除的,總得有個法子給解了才是。

  看著手中的酒罈,忽地想起這位黃九爺自稱好酒,尚香頓時鬆一口氣,這可不就是解決的法子麼?

  當下,尚香微微露出笑來,對黃九爺道:「明軒正想請黃九爺喝酒,您便來了,這世上哪還有比這更巧的事。」

  「明管事果然是信人,今日正好,便讓你我一醉方休。」黃九爺緩緩合攏了扇子,望著尚香的眼睛,道:「便是要看看,在這酒國中,你我誰是英雄?」

  便縱是驚天才華都付了那東流水,總還有一處可爭勝負的地方。那十幾年的執念,在於結果,而非過程,比什麼都是一樣的。

  尚香轉頭向著一個夥計高聲道:「開個雅間,上兩壇最好的酒。」

  夥計一聲吆喝地來了,將二人引入了樓上一間雅室,送進了兩罈酒,還有一碟小菜算是附贈。

  以黃九爺的身份,拼酒自不是如一般酒徒,拿著大碗直著脖子跟灌水似地往嘴裡灌。尚香推開窗戶,這個時節春意正濃,外面恰是運河流過之地,沿岸遍植樹木,鬱鬱蔥蔥,時不時還有水鳥掠過水面,又從樹葉中穿過,遠處,是東來西往的船隻。

  黃九爺搖著扇子,站在窗前。

  「好一派悠閒,此景拿來下酒,可比這一碟小菜要高雅許多,明管事真會選地方。」

  尚香拿過酒杯,六隻小小巧巧的杯子,全都倒滿,才笑道:「當為此景飲三杯。」

  兩人各得三杯酒,一飲而盡,再斟酒時,窗外又有那船號子聲隱隱傳來,那些纖腳工人的嗓門談不上好聽,扯著喉嚨倒像是在嘶喊,可是那麼多人的聲音合在一起,卻添出七、八分的粗獷與直爽,偶爾聽來,還真有幾分意思。

  「此歌非歌,此調非調,最是平常,卻也最是提人心緒,只這麼聽著,也教人覺著精神,為此亦當飲三杯。」黃九爺道。

  「黃九爺所言極是。」

  又是一人三杯酒,一飲而盡。這酒,少說也有十年光景,極烈,這兩人空父一連六杯,卻是臉都不紅一下,到底都是能喝酒的。黃九爺見尚香如此,那眼神便亮得彷彿會發光,難得酒中一對手,興奮。

  然後,兩人便互相尋著喝酒的理由,由外頭的景致說到雅間裡的擺怖,再由雅間裡的擺飾,說到從窗前飛過的兒只蝶,飄過的幾片葉,但凡眼中所見,都是喝酒的理由。三罈酒快見底的時候,兩人也都有了七、八分醉意。

  桌上又斟滿了六杯酒,只是斟酒的手已有些抖,漏了不少在桌上。窗外窗內,再無什麼可說,尚香托著下巴,擰著眉苦想理由,奈何人已有些醉,腦中一陣陣地發暈,怎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是沒說到的。黃九爺哂巴著嘴,那扇子合攏在一處,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腦袋,突然一頓,嘿嘿地笑著拿起一杯酒,往尚香面前一伸,道:「這一杯,敬杜太守,他一生為民,死得著實冤枉。」

  尚香一震,醉意立時去了幾分,默默地接過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黃九爺也喝了一杯,身體晃了晃,似乎也有些暈了,好一會兒才又拿起一杯酒,道:

  「這一杯,敬昔日的豫州神童,可歎他一身才華,終被埋沒,世間少一才子,卻多一個忍辱復仇的血性男兒,喝!」

  尚香又喝一杯,那酒的滋味,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第三杯,敬你。」

  尚香一怔,抬眼,正對黃九爺微笑著的臉,只是微笑,那雙眼是常居上位者應有的一雙眼,不漏半點心思,雖說尚香似乎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那雙眼裡隱隱有幾分敬佩,卻只當是自己看花了眼。黃九爺是通天之人,只怕早把他這些年的丁點事情打聽得一清二楚,不鄙夷便算是好的了。

  第三杯酒,比第一、二杯酒還苦。尚香喝了,便扔下了酒杯,將頭埋在了桌上,他醉了,所以,他輸了。黃家阿九,黃九爺,皇九子,無論是哪個身份,都是禁不得輸的。

  只能是他輸。

  黃九爺也扔下了酒杯,站起了身,搖搖晃晃著向門口走去,推開門時,卻又回過頭來,道:「杜太守清正愛民,天不知,民知,史冊之上,即便無法為之洗冤,亦自有通達明理之人,於他處稍作彌補,你……」

  尚香的肩動了動,卻沒有抬頭,仍舊趴伏在桌上。

  黃九爺打了個酒嗝,下面的話就咽進了肚子裡,轉頭晃悠著走了。

  聽得門響,尚香才緩緩地抬起了頭,扶著桌子走到窗前,窗外,已是日向西垂,沿河的蔥鬱籠上了一層金紅的光輝,越發的平靜祥和,河對岸,有炊煙裊裊,一派的和樂在人間。父親若在天有靈,必是欣慰於這份平靜與祥和。

  恍惚間,昔日一家人的歡聲笑語猶在耳旁,十幾年的飄零與忍辱,便似南柯一夢,夢醒了,推開窗,外面正值六月天,葉綠花榮,鳥鳴蝶舞,人間風景正好,人生風華正茂。

  他的人生,現在才開始。有剛剛起步的事業,有一個值得他等待的人,有一個雖然不明朗卻定然幸福的明天。

  珍惜,他所要做的,僅此而已。

  ***

  李慕星這一去,去了整整一個夏季,秋季將至的時候,上和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黑寡婦嫁了。

  嫁得無聲無息,彷彿一夜間,杏肆酒坊就貼上了大紅的喜字,大紅的花轎從杏肆酒坊裡出來的時候,才有人知道阮寡婦再嫁了。

  那花轎,從前門出來,繞著杏肆酒坊轉了一圈,又從前門進去了,竟又是倒插門的女婿。

  阮寡婦沒有請酒,街坊鄰里都不好去道賀,圍在杏肆酒坊外面一個個議論紛紛,不知道阮寡婦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便在這時,一頂頂官轎來了,後面跟著的是抬著喜禮的下人一箱又一箱,送進了杏肆灑坊裡,隨行的官兵們將圍觀的人們趕到了一邊,官員們下了轎,紅袍的,紫袍的,普通百姓哪裡分得出他們的位階,只知道上和城的太守,他們的父母官,竟是最後走進杏肆酒坊裡的。

  尚香是唯一收到喜帖的人,他不能不去,也不敢不去。穿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成為喜宴上唯一的平民百姓,來賀喜的官員們,卻沒有一個人敢輕看他,能以一身布衣而坐在新郎身邊的人,豈能得罪。

  喜宴上,滿耳都是賀辭,做官的人,到底跟一般百姓不同,不勸酒、不划拳,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還都是說得好聽的。尚香不懂,以黃九爺的身份,怎麼能夠入贅杏肆酒坊,除非他放棄皇家的身份,可是如果他放棄了皇家的身份,又怎麼能得如此多的官員來賀喜。看著黃九爺滿臉喜慶地聽著官員們的賀辭,彷彿看著一團迷霧,皇家人,也有這樣的異類?

  於是,不到一天的工夫,整個上和城的人,都知道阮寡婦這一回嫁了個不得了的人物,杏肆酒坊裡的酒,霍的變得名貴了起來,即便是最劣等的酒,也有人搶著買去,說是要沾一沾大人物的貴氣。

  三天後,阮寡婦與新婚的丈夫便雙雙離開了上和城,去向不明,而杏肆酒坊,被托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明軒,明管事,從這一天起,升級為明老闆,隱香齋也正式成為他名下的產業。

  這是尚香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上和城人們的耳中,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不過是上和南館裡一個低賤的男妓,人們的眼中,只看見他現在的風光。

  所以,當李慕星一臉風塵的再次回到上和城,一進城門,便滿耳都聽到了尚香的名字。他被嚇過一回,只當尚香又出了什麼事,竟連細問一句也不敢,當時就臉色蒼白連齊帶跑地到了隱香齋。

  隱香齋的生意,紅火得緊,小小一家店舖裡,除了麻姑,竟有三個夥計幫著,比李慕星離開前又多了一個,據說,阮寡婦之所以嫁了一個不得了的大人物,是因為她身上擦了隱香齋賣出的香粉,勾住了那個男人的魂,所以上和城中,只要是想嫁個如意郎君的女子,都要買隱香齋的香粉。

  麻姑這女掌櫃也當得威風,指揮著三個夥計忙得不見空閒,一看見有人衝進來,不禁喊道:「沖什麼沖,沒見著人多麼,要買香粉,排隊,一個個來。」

  「明軒呢?明軒在哪裡?」

  李慕星也不管她是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問。

  「明老闆?他去跟人談生意了。」麻姑認出李慕星來,倒是被李慕星過分白的臉色給嚇了一跳。

  「談生意?只是談生意?」

  「自然是談生意,李老闆,請你自重。」

  麻姑的手一直被李慕星抓在手裡,怎麼也掙不脫,不禁有了幾分怒色。

  李慕星「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連忙鬆開了手,道:「麻姑娘,抱歉,我失態了。」

  放下了心,李慕星轉過身慢慢走出隱香齋,這才往寶來商號走去,只是沒見著尚香,一時間還有些失魂落魄,剛才,真的差點嚇死他了,拍了拍胸口,笑自己沉不住氣。

  到了寶來商號,見到了錢季禮,把這次出去的一幹事宜全都交代好,已是快半夜了,李慕星送走了錢季禮,便禁不住又跑到了隱香齋,在隱香齋門外轉悠了好幾圈,趴在門縫邊朝裡看,一片漆黑,尚香顯然已經睡下了,明知道不該打擾尚香睡覺,可他還是忍不住想見尚香的心情。

  他這一走,又是數月,東奔西走沒個停歇的時候,雖說也擠出時間給尚香寫了幾封信,可尚香卻沒辦法給他回信,也不知尚香想不想他。

  真他媽的見鬼,他現在知道想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了,那是歸心似箭啊,恨不能一天當做兩天用,盡快把事情都辦完。

  又在隱香齋門前轉了兩圈,李慕星靈機一動,繞到了後牆根,找來幾塊大石頭,迭在了一處,然後往石頭上一站,構著了牆緣,使盡了力氣爬了進去。

  天上月亮又圓又亮,照得天井裡一片清楚,李慕星一邊小心地看著腳下,努力不發出聲響,一邊摸進了尚香的屋子裡。

  窗戶都關著,屋裡比外面暗得多,伸手幾乎見不著五指,李慕星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黑暗,依著記憶裡房間的擺飾,摸索著往床的方向走了過去。隱約中,可以看到床上一處隆起,李慕星在床邊坐下,伸出手想摸,指尖方觸及尚香的臉部便停住了。

  還是不要吵醒尚香的好,李慕星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剛才指尖雖然只碰了一下,卻能感覺到那人體的溫熱。尚香沒事,真的沒事,現在就好好地睡在他面前,李慕星慢慢收回手,想要安撫一下自己狂跳的心,驀地手腕處一緊,接著一股大力傳來,把他扯了下去,一下子撲在尚香的身上。

  「笨蛋,怎麼這樣晚才來?」尚香的聲音在黑暗裡低低地響起,帶著磁性,將溫熱時氣息噴在了李慕星的耳垂處。

  「你、你沒睡?」李慕星吃了一驚,旋即心裡溫溫地一片暖和,熟悉的氣息讓他捨不得從尚香身上爬起來。

  「麻姑說你回來了,我想……你會來找我,便一直等著。」

  李慕星伸出手,想抱一抱尚香,驀地聞到尚香身上一陣沐浴後的清爽味道,便收回了手,吶吶地從尚香身上爬起來,道:「我……我忘了洗個澡再過來。」

  幾天來只顧著趕路,身上不乾淨得很,只怕已有了味道。

  尚香一聲輕笑,道:「笨蛋,屏風後備好了熱水,唔……這會兒只怕已經溫了,你點了燈,先洗一下吧。」

  李慕星連忙去點燈,昏昏的火光照亮了屋子,他回頭望了尚香一眼,登時眼便直了。

  只見尚香這時已從床上坐了起來,拿著枕頭當靠背,被子半掀開來,露出半身幾乎透明的輕紗內袍,胸前的兩顆紅蕾在輕紗下若隱若現,堅堅地挺立著,倒像是對他發出無言的邀請,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有幾縷髮絲不聽話地落在了胸前,因為尚香的輕微動作而在兩顆紅蕾邊摩擦著,被角處是一隻裸露在外面的腳足,如玉一般白,腳趾有節奏地收縮著,彷彿對著他招手一般。

  李慕星一口氣沒轉過來,就覺著鼻間濕濕地,下意識地伸手一摸,他竟流鼻血了。

  「明、明、明……軒……」

  「你不過來麼?」

  尚香捂著嘴輕笑,那雙美麗的丹鳳眼裡,波光流轉如星辰燦爛,此時此刻的尚香,面容上雖沒有半分妝點,卻是美艷不可方物,一顰一笑都洩出了萬種風情。

  李慕星擦了擦鼻血,一邊往尚香走去一邊便開始解衣服。該死的,他現在哪裡還能等到洗完澡,狠狠地扔出一句「都是你自找的」,便作惡虎撲羊狀。

  只是尚香又哪裡是普通的羊,緊緊地抓住李慕星,一口咬在李慕星肩上,直到舌尖上嘗到了血腥昧,才鬆了口,喃喃道:「我想你。」

  旋即,便堵住了李慕星的嘴。這個時候,沒有說話的工夫,他們的嘴,另有用處。

  一隻浴桶靜靜地等在屏風後,水溫猶存,只是還沒到用它的時候。

  ***

  李慕星這一次回來,除了辦齊了織造府的貨物,還帶回了各地商界的很多商貨資訊,他把手中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之後,便在寒水樓又一次宴請了全城大大小小的商人們,尚香這位商界新秀自然也來了,只是處在一堆商人中間,他盡力保持著低調,雖然對自己化妝的手法極有信心,可是還是不免要碰見一些曾經的恩客,不是擔心被認出來,而是看見這些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的生活,看來要他適應好現在的生活,還需要一段時間。慢慢來吧,總不能一步登天。

  總有一天,總有這麼一天,他會把那些不開心的事都忘掉,以後的生活,只屬於他自己和李慕星。找了個角落偷偷喝著酒,看著李慕星坐在主位上跟這些商人們侃侃而談,他帶回來的商訊足以讓一些敏感的商人們賺上一筆,望著那些商人敬服的眼神,尚香抿著嘴直笑,歪著腦袋想起初見李慕星的時候,怎麼看都是個老實得過分的商人,卻原來也是懂得聚人緣買人心這一套。

  宋陵在前面跟相熟的商人們打完招呼,不著痕跡地向尚香這邊走來,對著尚香露齒一笑,還沒開口,李慕星的眼光已跟著他過來了。

  宋陵望了李慕星一眼,伏在尚香的耳邊低聲道:「你不覺得,他表現得太明顯了,這樣,你們之間的事,可瞞不過那些老奸巨猾、眼光犀利的商人。」雖是提醒,可聲音裡卻透著濃濃的笑意。

  「大不了一走了之,雲遊天下也不錯。」尚香離開了點,給了李慕星一個安心的眼神,這才讓那個略帶不悅的眼光收了回去。

  宋陵望著尚香,語帶深意道:「這世上,哪裡沒有人,只要有人,便免不了受世俗禮教的約束……除非你們兩人中有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名譽事業,甘心以見不得人的男寵身份留下,否則……光是唾沫就能把你們淹死。」

  尚香沉默著,酒杯在手中轉了幾個來回,才一笑道:「走一步算一步,事情還未發生,便先打退堂鼓,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會最的事,即便上和城真容不下我們,又怎樣?最壞的也不過如此,只要能在一起……有手有腳,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宋陵的眼光變得深邃起來,盯著尚香好久才道,「你總是……讓我驚訝……」話音未落,劈手奪過尚香手中的酒杯,竟是一飲而盡。

  尚香怔住,立時反應過來,轉頭就往李慕星所在的方向望去,果然,李慕星已是一臉驚怒地中斷了與幾個商人的談話,往這邊走來。糟糕,尚香擰起了眉頭,雖然早有了最壞的打算,可還是沒有做好在滿城商人的面前被捅破的準備。

  宋陵也看到了滿面怒氣而來的李慕星,仗著宴廳上人多,此處又是角落,一時半會兒李慕裡還走不過來,抓住尚香的手道:「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如果當初是我先遇見了你……又或者,把你從那地方救出來後我不曾把你送給他……你會否……會否……」

  尚香微微一愕,沒說話,只是抽出了自己的手,望著越走越快向他而來的李慕星,露出了最溫柔的微笑,道,「宋爺,您對明軒的厚愛,明軒明白了,可是這世上能讓明軒為之心動的……只有一個李慕星……無關相遇的早晚……」

  這世上,本分厚道、純良信義的人多的是,可是會不帶半點歧視地對待地位低賤的畀妓的人,卻難得,會費心思要將一個墮落惡俗的男妓引入正途,更是難得中的難得。在這一點上,李慕星與宋陵,便是天與地的差別,能讓他動心的,只有一個李慕星。

  「那就讓我看看,他究竟能為你做到哪一步?」宋陵突然逼前兩步,仗著此時大多數的眼光都集中在李慕星的身上,無人注意這處角落,他伸出手一把將尚香拉入了懷中。

  「放……」

  李慕星才喊出一個字,驀地從外面進來一隊官差,打斷他即將出口的怒吼。宴廳裡一時靜悄無聲,瞪著這些官差,不知發生了什麼,膽子小一點的,竟有些發抖。

  「誰是李慕星、明軒?」為首的官人一聲高喝,在靜悄悄的宴廳裡不停地迴響。

  尚香認得這位官人,他的眼力一向好,記性也好,見過一次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官人,在黃九爺的喜宴上,坐得離他相當遠。看來,這便是黃九爺口中所說的對杜家的一點補償了,來得……真是時候。

  笑著,走過去,推一推呆站在中央的李慕星,一起走向那官人。不管是什麼,他都收下了。當年的冤案,是先皇親定,即便是當今皇帝,也無力平反昭雪,尚香也無意要為杜家平反昭雪,陷害杜家的人,他已報復,父母兄姊雖死得冤,可有豫州百姓為他們建碑立廟,百年之後,仍受世人香火禮拜,而那不辨是非忠奸的皇帝,能有幾人記得,誰會稀罕那無用的一紙平反詔書,不如來點實際的。

  思慮翩飛,漸漸遠了,官人的聲音隱約傳入耳中,也沒注意聽,只模模糊糊地聽到了「皇商」二字,然後是一片嗡嗡的道賀聲。

  皇商,御筆親封的商人,如同十年寒窗苦一朝登入天子堂的讀書人,一步便登了天,黃九爺好思量,一個皇商的封號,便保了他與李慕星一生的幸福。世俗怎樣,禮教怎樣,人心如此,誰能抵擋得了利益的誘惑?自從宋家老太爺過世,幾十年來,上和城終於又出皇商,只這一個封號,就是吸引天下商人的活招牌,上和城,別說是對他們唾棄,只怕是保護還來不及。

  皇商,多麼閃亮的一塊金字招牌,可以掩蓋和抵擋一切流言,可以逼得他人不得不接受這種有違禮教的事實。

  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握住了他,尚香回眸,望入了李慕星一雙透著狂喜的眼中,他回以一笑,在一堆商人中,乾淨透明得像晨曦裡的明露。

  他們,終於可以不用理會他人的眼光,不必放棄自己的事業,不必離開上和城,在一起,永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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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bubucola 於 2011-2-18 00:0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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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細膩的感情  明軒對於事情的看待   讓人感到心疼又不捨  明明那麼有情  卻顧作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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