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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生死予奪(上)/(下)BY 清水(出書版)

生死予奪(上)/(下)BY 清水(出書版)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11270個瀏覽者
生死予奪(上)

  文案:

  明知不該高攀,不該等待,卻還是不住回首;
  早知不該放手,不該想念,卻還是一再牽掛。
  梅留雲,俊雅秀美的他是當朝千戶大人,
  原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竟在他不期然的情況下相遇了,
  可多少歲月過去,自己盼到的卻是四皇子的冷眼相對。

  二十年前,無依無靠的他被人帶進宮當四皇子的侍讀,
  誰知道那位性情不定、喜怒無常的四皇子就愛欺負他。
  第一天見面,落下的鞭子是四皇子的見面禮,「倒霉鬼」成了他的別名;
  而「活出喪」的惡作劇,只是為了讓他明白,要生要死,他的命都在四皇子手裡。
  明知四皇子高貴的身份,是下人的他永遠無法高攀的,
  可當侍讀成了侍寢,霸氣多了一份專寵時,他卻傻了,
  不只心甘情願的給了心,就連四皇子的風流他都看在眼裡,
  本以為可以守著一個人到老,直到四皇子開口要他離開,
  他才懂得,自己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出版日期:2009/04/15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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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卯時初刻,鐘聲穿過楓橋在古運河上迴響繚繞打破了清曉的寂靜,揭開了一天的序幕。隨著鐘聲落下,原本灰濛濛的天空也透出了幾絲曙光。

  「如是我聞……」正是早課時間,寒山寺裡傳來陣陣僧侶們念頌經文的聲音,特殊的梵音旋律,規律的木魚聲和鐘聲不時點綴其中,構築成寶相莊嚴的樂章,令人心清意靜。

  在這片祥和安寧之中,佛塔後院的一個俗家男子更讓氣氛增添禪意,他的穿著還算整齊,然而衣襟、腰帶卻有些飄飄然;束著的頭髮也有幾縷迎風飛揚;活像個走錯時空的魏晉逍逸之士。

  男子正為一棵梅樹澆水,那是他親手栽種的,枝椏上已經可見幾個花苞。他的身材高大,動作卻小心翼翼,彷彿深怕對梅樹造成任何傷害。口中喃喃自語,不知是和梅樹說話、還是哼歌;零星的聲音點綴在經文旋律中,竟然有些奇特的協調。就這樣當男子悉心照料梅樹之後,便一派悠閒,大方地晃進佛塔的一扇門中。

  「施主請留步,此處是謝絕香客參拜的。」一個正在打掃的方臉小和尚看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有些尷尬地說道。

  「是嗎?」男子隨口應道,卻依然神色自若的到處觀看,全然不在意小和尚的勸阻。

  小和尚剛到寒山寺不久,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在寺裡借住修行的施主檀越,似乎叫豐四。聽說他出錢修繕大殿、重鑄大鐘,被住持奉為上賓,「豐施主,這讓小僧十分困擾……」

  「喔。」男子的態度不變,反而更囂張的站在佛龕前仔細的端詳著上頭供俸的佛像,還不住的點頭稱讚:「嗯、嗯,好。」

  「怎麼樣,小師父……」男子手指著一尊木雕佛像說道:「這尊蓮座觀自在觀音像讓給我好不好?」

  「啊?」小和尚愣了一愣,哪有人到寺廟裡要佛像的?聽師兄們說過他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施主,但是這也實在太超乎常理,「豐施主,本寺的佛像是不讓的。」小和尚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這個奇怪的回答:「這是佛寺、又不是佛具店。」

  「小師父,把這尊木雕佛像讓給我,我出錢為貴寺再打造一尊金佛,此像是像、那像也是像啊。」豐四繼續說:「信眾祭祀在於心中虔誠與否,與佛像無關;祭拜此佛像或祭拜彼佛像,一樣都是佛像,不是嗎?」

  「話不是這樣講……」小和尚一急,「施主,這、這尊自在觀音在本寺的佛寺已經很久了,師父說,它有法力可以渡化……」

  「小師父,不是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嗎?」豐四搬出「金剛經」裡的偈句,搖頭晃腦的說道:「也就是說,只要小師父的心中有如來,有沒有這尊木像並不重要;何不轉讓給我,渡化我這個凡夫俗子呢?」

  「這……」小和尚搔搔頭,覺得這個難纏的豐四施主說的似通非通,似是而非的道理,卻又找不出什麼話反駁,越著急,一顆顆的汗珠越從頭頂上不斷冒出,「我也不知道……」

  「小師父,佛渡有緣人,讓給我吧。」眼見目的就快要達成了,豐四更是催眠般的在一旁鼓吹,「渡化一人勝造七級浮屠。」

  「渡能,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去伙房幫師兄們的忙。」在門口,一個濃眉細眼、身材壯碩健朗的和尚說,中氣十足的聲音,如當頭棒喝般化解了小和尚的危機。

  「啊,淨定師伯!」渡能看著這個緊要關頭終於出現的救星,放下心中大石,連忙往門邊跑去,「淨定師伯,弟子這就去幫師兄們的忙……」話沒說完,渡能就飛也似的逃離這個「瘋」施主的魔掌。

  「阿彌陀佛。豐施主,佛門淨地,請您自重。」淨定雙手合十,一字一字緩緩說道。

  「差一點就讓我到手了,功虧一簣。」豐四右手握拳輕擊左掌,發出一聲輕響,搖搖頭,微笑著說道:「你怎麼不晚一點出現?」

  「施主,您到本寺是為了靜修參禪、消災解厄……」淨定一臉無奈,「還是為了盜騙佛像?」

  「什麼盜騙?」豐四繼續嘻皮笑臉的調侃,「出家人四大皆空,執念別那麼深!」

  淨定被這個豐施主似是而非的巧辯惹得頭上青筋直跳,轉念一想,若是和這個人語言反譏的話未免太幼稚,有損修行,於是決定忍下,他歎了一口氣,「總而言之,豐施主,住持有令,請諸位寄宿香客暫且避在後院,不要出去。」

  「怎麼?」豐四挑高眉頭,半譏諷的說:「明吾住持昨天輸了棋局,怕我到處宣揚;還是看我喝酒太多,所以想把我軟禁在這?」

  「非也。」淨定看了豐四一眼,故意歎了口氣,「這是寺裡的私事,原本不該告訴施主。住持大師不希望涉及無辜。」

  豐四斜睨了淨定一眼,越是這麼說,越代表希望旁人插手管閒事,於是豐四雙手一攤,「那麼我更不該多問,立刻迴避便是。」說完轉身就走。

  「請留步。」淨定果然立刻攔住他,並試探的問:「施主不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非禮勿聽。」豐四一臉不在乎,「豐某又不是野蠻放肆之徒。」

  淨定左右張望,看見四下無人,於是壓低聲音說:「早課剛結束,就有一隊錦衣衛緹騎上寺裡找麻煩,封鎖了所有的出入口,說要捉拿欽犯。」淨定上下打量著豐四,「那個欽犯……該不會就是豐施主您吧?」

  豐四錯愕的看著淨定,「真是謝謝淨定兄的提醒,豐某的確素行不良,卻真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欽犯。」

  淨定搖搖頭,「錦衣衛根本是東廠的走狗,行徑越來越猖狂;就算沒有真憑實據,他們也能編造罪行判人入獄,豐施主,還是小心為妙。」

  看來自己真的被認為是欽命要犯,豐四心中哭笑不得,淨定又接著說:「這次帶頭的官階還不小,是個千戶,叫什麼……梅留雲的。」

  豐四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梅留雲?」

  淨定並沒有注意到豐施主的反應,還繼續說:「聽說是個很有手段的傢伙,已經一路從山東捉拿不少欽犯歸案,哎,可以想像怨聲載道、人人自危……」

  豐四已經完全聽不見淨定所說的話,那麼多年來,他原本以為自己鍛煉了金剛不動之心;沒想到簡短的三個字卻依舊激起波濤洶湧,他深吸一口氣,天增歲月,世事已非,當年留不住的,現在更不可能擁有。

  「總而言之,豐施主,住持要我特別轉告您還是暫留佛塔裡參禪,本寺一定會盡力維護您的安全。」淨定的語氣非常誠懇,而最後依舊不忘叮嚀:「只要別盜走這尊宋代的木雕佛像就行。」

  伙房裡,渡能正滿頭大汗的蹲在灶旁生火;當火苗逐漸燒旺,他又急忙跑出去挑水。他是個孤兒,被遺棄在嶺南鄉下的一座小佛庵裡;數月前佛庵的老和尚過世,於是包括他一起的四個小和尚被分別送到其他的寺廟裡,他也因此才來到寒山寺。

  寒山寺比以前嶺南的小佛庵來得大,寺裡的出家僧人或修行俗眾也多,但是渡能卻覺得更寂寞。除了怕生加上師兄們的促狹捉弄之外,最主要還是因為想家。偶爾當渡能看見到寺裡進香的一家大小,常常教他羨慕;為什麼別人都有父母、有家,而他卻這麼不幸?想著想著,渡能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師父,給寺裡送菜來了。」聽到有人叫門的聲音,渡能趕緊跑去打開後門,一個瘸了腿、滿臉鬍渣的人,肩上擔著兩大簍的青菜,一跛一跛的走進來。

  「白大叔。」渡能作了個揖,大家都叫送菜的「白二」,是古運河道上打零工的水手,也兼做些雜活,白二看到渡能的臉上掛著縱橫的鼻涕眼淚,立刻關心問:「小師父,誰欺負你了?」

  雖然大家都說白二是個孤僻的怪人,渡能卻認為他很親切,「別看白大叔這樣……」白二指著自己的腿,「功夫也有兩下子,快說是誰欺負你,讓白大叔替你出氣!」

  渡能搖搖頭,有些哽咽的說:「沒、沒什麼,是、是我自己……想、想……」

  「想家?」白二拉著渡能在伙房的門邊坐了下來,「想你爹娘嗎?」

  渡能點點頭,又哭了起來。白二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拍著渡能的肩膀安慰他。

  淨定離開之後,無所事事的豐四也走出佛塔,既然得不到自在觀音,繼續待在那裡自然毫無意義,他在內院後廂到處閒逛著,沒有遇到半個人,果然就像淨定所說的,寺裡的僧眾都聚集到前院去了。豐四於是回到廂房拿了圍棋用具,然後大方的往前殿走去,難得的機會,他當然得湊個熱鬧。

  寒山寺大殿上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為主尊,侍側迦葉、阿難,兩旁列著十八羅漢鎏金像。明吾住持手結「施無畏」印、盤腿坐在禪座上;在他前方,包括淨定等的首座弟子們則行列整齊的各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的參禪,其餘的僧眾則全部聚集在側殿裡,不斷的唸經祈禱。

  在大殿之下,站著一隊穿著赭紅色官服、身上各自佩帶著刀劍武器的錦衣衛緹騎,威嚇而警戒的觀察著僧人的一舉一動。在他們之中,卻有一個容貌端嚴秀麗但表情冷峻的人,正氣定神閒的坐在官帽扶手椅上,不著血色的肌膚在赭紅服裝的映襯下,更顯得接近透明的白淨。

  「千戶大人,這是明前龍井。」一個站在官帽扶手椅右後側的青年端了一杯蓋碗茶,恭敬的遞給被稱作千戶大人的人。千戶接過青年手上的茶杯,掀開茶蓋,一股馥郁的清新馨香撲鼻而來,他輕啜了一口明亮清翠的茶;輕輕一點頭,將杯子往旁邊一擱,左側的另一個青年立刻伸出手當作茶几接過茶杯。

  「快為住持大師奉茶。」千戶命令著。他的聲音清亮悅耳,溫和中卻帶有不得違抗的犀利。聽到命令之後,一個緹騎立刻準備沖茶。

  「諸位遠來是客,應該由本寺盡力招待;千戶梅大人這般多禮,老衲哪裡受得起?」明吾立刻回應,言下之意暗批錦衣衛反賓為主,有失厚道。

  「住持大師言重了。」千戶坐著向明吾作了個揖,溫文儒雅的氣質看起來更像個書生,怎麼樣也想不到竟然是個統領數千緹騎、飛揚跋扈的北鎮撫司千戶,「晚輩們敬仰明吾大師的佛學修養已久,這次前來純粹為向大師請教禪學,別無其他。」語畢,錦衣衛的緹騎們同時向明吾大師雙手合十的行了一個禮,動作看似禮貌,然而眼神氣勢卻充滿威脅感。

  「錦衣衛若是單純為了參禪而來,為何包圍整個院寺?」淨定忍不住出聲反詰,聽到這句話,幾名緹騎立刻眼露凶光瞪著淨定;淨定也不示弱的回瞪,「淨定,不可無禮。」明吾立刻制止,「老衲……」正當明吾想打圓場緩和氣氛,突然從大殿之後傳來乒乒砰砰的腳步聲,「好一股茶香,明吾大師未免太不夠意思,有好茶竟然私藏著!」所有的人不禁同時往聲音的方向望去。

  「豐施主?」淨定驚訝的看著豐四手臂下夾著棋盤、雙手托著兩個放棋子的棋盒,旁若無人的走進大殿,「您怎麼來了?」

  竟然有人如此膽大包天,對錦衣衛視若無睹,千戶也彷彿被晴天霹靂擊中似的從官帽扶手椅上彈起來,原本已經極淺的膚色更變得慘白帶青,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身影,他在瞬間心跳停止,頓時僵立不動。錦衣衛緹騎們看到千戶的臉色驟變,都猜想著一定是對這個不速之客氣惱到了極點,紛紛手握兵器、劍拔弩張,只等千戶一個眼色就要衝上前去拿人。

  這時,一名顴骨嶙峋眼神陰沉的男子,從官帽扶手椅右後方走到千戶的旁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千戶又坐了下來,男人接著迅速的一揮手,要大家按兵不動,緹騎們才不甘願的又站回原來的姿勢。

  堂下的首座弟子們看著事情的演變不禁心驚膽顫,同時為這個瘋癲隨性的豐四施主緊張起來;而當事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好像就算緹騎們一起飛撲上來捉拿他也無所謂。

  「明吾大師昨天輸了棋,今天豐某給大師一個扳回顏面的機會。」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棋盤在明吾大師左側擱下、自己席地而坐,「來來來,不過今天豐某和大師下棋要賭注。」他捲起袖子,露出頗為結實的膀臂,「如果我贏了,明吾大師,您可得把佛塔裡的自在觀音像讓給我。」

  「阿彌陀佛,出家人戒賭。」明吾說:「豐施主想要佛像就拿去吧,不需賽棋了。」意思似是希望豐施主快離開是非之地。

  「不,這會兒我的棋癮犯了,非下不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證,我贏了就可以拿佛像的。」

  「說到在座諸位,老衲還未引薦,真是失禮。」明吾雙手合十深深作揖賠罪,「豐施主,本寺來了貴客,這位是北鎮撫司的千戶梅留雲大人。」梅留雲微微低著頭,彷彿自恃身份不想理睬,「另一位……」明吾指著之前揮手要緹騎們按兵不動的男人,「是東廠檔頭王昆公公。」

  「梅大人、王公公,這是在本寺借住修行的檀越豐四施主……」

  豐施主故意誇張的吐了舌頭,打斷明吾的話,「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千戶,久仰久仰。」對旁邊的王公公根本置之不理。接著,他又轉頭對著明吾好像說悄悄話似的,其實聲音頗大的說:「其實也談不上『久仰』。這個『久』字,如果根本從未謀面,怎麼『久』呢?而豐某是何許人也,從沒聽過千戶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哪裡有名,所以也不好說怎麼仰慕。」這個豐施主竟然敢開錦衣衛千戶的玩笑,寒山寺的幾個弟子忍不住偷笑起來。

  「……我可不是說千戶大人沒名氣,是我沒福氣高攀千戶大人。」豐四故意欲蓋彌彰的對偷笑的佛門弟子們解釋,接著站起來走到梅留雲前面,大大的連續鞠了好幾個躬,雙手作揖:「豐某是個不入流的人,還請千戶大人海涵,大人不記小人過。」

  梅留雲別過臉,閉上眼睛、緊咬著牙,左手用力抓著官帽扶手椅的扶手,錦衣衛緹騎們狠狠的瞪著豐四,這個放蕩無禮的傢伙,根本是欺人太甚。連王公公也瞪大眼睛,搞不懂這個豐四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千戶大人為什麼不說話?該不是生氣了?」豐四盯著梅留雲的臉,接著他故意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哎呀,是我不夠周到,該給千戶大人奉茶賠罪才是。」他於是走到旁邊裝模作樣的拿起旁邊青年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本來想借花獻佛,沒想到茶都涼了,快讓我再沏一杯。」然後把茶一口氣喝光,無禮至極。緹騎們看著豐四自己一個人大唱獨角戲,都露出鄙夷又厭惡的表情,梅留雲也終於皺起眉頭,隨即說:「還不快給豐……四爺沏茶。」

  「千戶大人終於還是和豐某說話了。」豐四回頭瞟了梅留雲一眼,一抹淡淡的淒然從臉上一閃即逝,很快的他又別開臉,慢慢走回棋盤旁邊坐下,不一會兒,一個緹騎端上兩杯茶,冷漠而近似粗魯的分別遞給明吾和豐四。

  「好個『明前龍井』,茶還是喝熱的好。」豐四拿起茶杯,掀開茶蓋,慢慢的喝了一口,「東坡有云『白雲峰下兩旗新』,這個『明前』可比蘇軾的『雨前』好上一級。」他從茶杯裡挑出一片茶葉,「明吾大師,您看看,這『葉似彩旗、芽形若槍』,是旗槍,不過,『旗槍』未免刀劍氣太重,不太適合論禪吧。」

  明吾點點頭附和,豐四又說:「要論禪,還是要從獅峰所出,葉扁色翠,葉形光滑的『雀舌』適當點。」

  梅留雲不動聲色,王公公也冷冷的瞪著兩個人,看看這兩個人相聲說到什麼時候,想搞出什麼名堂。

  「不過,明吾大師,太湖不也有『一嫩三鮮』的碧螺春嗎?可不次於西湖龍井。」豐四邊問著,邊從棋盒裡拿出黑子擺在棋盤上。

  「豐施主走黑子,那麼老衲只能走白子。」明吾也拿出白子放在棋盤上,「太湖碧螺春『嚇煞人香』,不過卻是民間俗茶,怎麼能拿出來在京裡來的大官面前獻醜,而且現在茶期未到,想要也沒有。」

  梅留雲和王公公對看一眼,琢磨明吾話裡的弦外之音。

  「還不是時候嗎?撲了一頭空!哎,明吾大師,您看我在後院裡種的那棵梅樹,怎麼還是不開花呀?」梅留雲的眉心輕佻了一下。

  「那棵梅樹……是施主從外地帶來的,和這裡水土有異,花期自然晚了。」

  「是嗎?看來那棵梅樹還真是遲鈍的緊啊,哈哈……」

  梅留雲心裡一怔,這根本是拐著彎罵人,他轉頭和王公公交換了一個眼色,從官帽扶手椅上站起來,朗聲道:「時候不早,請容晚輩改日再來造訪論禪。」

  「還不快送千戶梅大人!」明吾當然不多留客,立刻派了幾個弟子送錦衣衛緹騎們離開寒山寺。臨到門口,梅留雲微微側頭一望,瞥見豐四全神灌注的盯著棋盤,甚至懶得瞄他一眼,梅留雲又轉回頭,大步邁出寒山寺,多少歲月,他盼到的竟只有冷眼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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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返回指揮衙門的路上,梅留雲始終沉默不語,原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竟在最超乎預期的情況下相遇,教他一時方寸全亂。許久不見,那人神形健朗、眉宇間更添了英氣;看來沒有他在身邊,那人更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對方的得意和他現在的處景相比,豈止是天壤之別可以形容;梅留雲暗歎一口氣。這個時候他該擔心的應是那人突然出現在寒山寺有何目的,而非關心對方過得愜意與否;心中不禁更加煩躁。

  看著千戶臉色寒若霜雪,總旗孫隆參小心翼翼的來到梅留雲身邊,低聲稟報:「千戶大人,方才在寒山寺裡那個姓豐的傢伙實在欺人太甚、目無王法,不將他拿下,實在難以嚥下這口鳥氣……」

  不等梅留雲回答,一旁的王公公便插話:「孫總旗,看不出來千戶大人已經夠煩了?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次任務另有重要目的,不需要為了那種……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亂了陣腳。」

  孫隆參看了眼王公公,又轉頭看看千戶大人作何反應,卻見梅留雲眉心更為深鎖、神情抑鬱。這次他奉令統領數府緹騎緝拿一干欽命重犯以及羅教亂黨,任務中卻被迫事事都需向東廠檔頭王昆報備、處處受制;彷彿王昆才是任務總指揮,他不滿的斜瞪王昆一眼,卻依舊一言不發。

  「恕屬下多言。」見梅留雲的反應,孫隆參自知冒犯,隨即慚愧的抱拳請罪,「千戶大人不管有任何吩咐……」他意有所指的暗示,「緹騎弟兄們絕對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孫總旗有這份心意甚好。」王公公哼笑一聲,「不過可得知道這錦衣衛並不是……」

  「錦衣衛和東廠都是效忠皇上。」梅留雲立刻面無表情的接口說:「並非某人徇私枉法的工具,不是嗎,王公公?」

  王昆眉頭一皺,有些尷尬的點點頭;孫隆參嘴角輕露一笑,對著梅留雲點頭行個禮,才又回到他在隊伍裡的位置。

  「梅千戶,你說,『那位爺』怎麼會在這裡?」又過了一會兒,王昆像是終於按耐不住似的,瞇著眼瞄著梅留雲,故意問道。梅留雲心中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佯裝聽不懂的模樣,「王公公說的是誰?」

  「還能有誰?」王昆哼了一聲,「那些緹騎們是什麼身份,哪有資格見上『那位爺』一面?自然是不清楚了!但是梅千戶你……」

  王昆又輕蔑一笑,「的確,以一個普通的錦衣衛千戶照說起來是高攀不上『那位爺』。不過,梅千戶以前是『那位爺』府上的部曲門人,就算過了些年頭,『那位爺』看來是認不得你了,但是你不應該不認得?」

  梅留雲轉頭看著王昆,「王公公到底想說什麼?」

  「我倒忘了,梅千戶是被掃地出門的,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只是個千戶,少說也是鎮撫司的指揮了。」王昆乾笑起來,挖苦著說:「記得『那位爺』小的時候大家都在背地裡叫他『煞星』,內監聽到他的名字就怕。」梅留雲閉上眼睛,過往回憶又一幕幕的浮上腦海。

  王昆繼續說:「沒想到前些日子『那位爺』竟然說什麼為自己卜得『水山蹇』卦,為了消災避難,他得雲遊四海,到深山廟宇大作水路法會、普渡建醮,這不是荒唐嗎?」

  梅留雲冷言道:「這些和『他』曾經幹下的許多荒唐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

  「看來梅千戶對『那位爺』頗有怨懟。」王昆諷刺的說:「哎,四皇子豐王朱宸濟,到底想搞什麼名堂?」

  「豐王的個性向來善變又喜怒無常,根本無法臆測。」梅留雲說,「眼下最要緊的問題是怎麼避開?豐王在寒山寺只是增加了這次任務的麻煩。」

  「剛才豐王故意不暴露真實身份,或許並非壞事。」王昆右手支著下巴,自言自語的分析著:「豐王假裝不認識你我……當然,豐王府裡部曲何其多,記不得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侍衛也是理所當然……」

  聽到這句話,梅留雲心頭一愀,下意識的防備,王昆卻繼續說:「想當初我在尚駟監職事的時候,還因為一匹瘋馬吃過那個煞星好幾鞭子,他一定記得……所以,豐王必然是暗示我們可以放心執行任務,他不會插手。」

  「我沒有這麼樂觀。」梅留雲沉吟片刻,「豐王剛才不就插手管了閒事,暗示錦衣衛來的不是時候,要我們快點離開。」

  「希望豐王只是煞星性子又犯了,閒來無事瞎攪和而已。」王昆小心盤算著,「豐王要裝瘋,咱們就跟著他賣傻,假裝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逼不得已的時候,也只好……」王昆的右手食指在頸子部位比劃了一下,「……假戲真做,拿下再說,反正不知者不罪。」

  梅留雲皺著眉,遲疑的看著王昆,「王公公,和豐王硬槓並非明智之舉。」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再說……梅千戶與其擔心別人,是不是更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狀況。」王昆斜眼瞪著梅留雲,「豐王有閒時間可以浪費,但是梅千戶……」王昆指著梅留雲的胸口,「你身上的毒恐怕等不了那麼久。」

  深夜,萬籟俱寂。

  月光下,豐王朱宸濟站在後院怔怔的看著梅樹,才一天的時間,梅樹上的點點花苞已經飽滿待放,有一朵甚至已經花瓣微開露出花蕾。突然一陣風起枝葉搖曳婆娑,那朵微開的梅花也隨之飛落到地上,朱宸濟將落花小心拾起放在掌心上,風再度吹過,又帶著落花飄飛而去。朱宸濟惋惜又不捨的看著隨風而逝的花影,好像自問似的說:「是風愛梅而吹動梅樹呢,還是梅戀風而搖曳生風?」他轉過頭,「明吾大師,您說呢?」

  「原來施主早就知道老衲在此。」明吾大師微微一笑,「既非風吹梅動、也非梅搖風動,是施主心動了。」

  「看來我的修行還不夠。」朱宸濟輕歎一聲,「還輸了棋局,與那尊自在觀音終究沒緣。」

  「施主感歎無緣的真是木雕佛像、還是另有其人?」明吾大師說:「施主下棋的時候心不在焉,看來其實棋局的目的不在佛像。」

  朱宸濟並不回答,明吾大師又說:「總而言之,今天施主願意出手為本寺解難,老衲感激不盡。」

  「明吾大師的禪機玄妙,在下駑鈍、難以領悟。」朱宸濟故意裝傻,「豐某不過是下了一盤棋而已。」

  明吾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一早故意讓淨定告訴朱宸濟關於錦衣衛上寒山寺的事情,自然是希望他聽到之後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唯有一點讓他深深不解:「請問明吾大師,怎麼肯定我一定能幫得上忙?」

  「老衲或許有些老眼昏花,但是腦筋並不渾沌。」明吾道:「施主氣宇軒昂,作風異於尋常人,不是等閒之輩。老衲猜得出施主故意隱姓埋名,『豐四施主』其實並不姓豐,而大佛降臨小廟,必然因為有要事。」

  「明吾大師料事如神,令人讚佩。」朱宸濟立刻一揖手,「但還請大師為我保守秘密。」

  「總而言之,施主,您塵緣未了,動了凡心,該是出關的時候了。」

  翌日清早,梅留雲率領錦衣衛緹騎、並由檔頭王昆隨行監察,大隊人馬來到太湖畔,鍾靈毓秀的湖光山色中已有一群神情凝重的人們屏氣凝神的引領顧盼。

  行至定點之後,梅留雲以眼神示意緹騎停下,從最後頭隨即閃出兩個人各搬出簡單的木桌交椅,王昆便下馬,昂頭闊步的走去坐下同時,另一個人則拉高嗓子宣佈:「東廠檔頭王昆公公、錦衣衛千戶梅留雲大人在此,盧陽莊主,恭迎!」

  「恭迎?」人群裡一名青年率先站出來叫罵道:「這樣擾民竟然還敢……」

  王昆和梅留雲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前排的錦衣衛緹騎更已經前跨一步,手按兵器準備拿人。

  話沒說完,旁邊一名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便舉手大聲怒斥遏止,「不得無禮!還不向王公公、梅千戶道歉?」他臉色雖慍怒,卻故意說「道歉」而非「請罪」,好為青年開脫。

  這群人是江南頗有名氣的「盧陽莊」。中年男子是莊主盧一,人稱「銅茶翁」,青年則是他的長子盧文風。銅茶翁原是摘采碧羅春的茶農,因有些身手而創設了盧陽莊,盧陽莊以產茶起家,事業擴大之後,也開始經營漕運生意,在江湖上頗有名氣和地方官府關係也相當良好。

  聽見父親訓斥,盧文風不情願的抱拳作揖,銅茶翁的語氣立刻轉為客氣,「敢問諸位大人究竟有何貴幹?」

  「盧莊主,錦衣衛此次乃是奉命緝拿欽命要犯,無意騷擾更不想涉及無辜。」梅留雲簡明扼要的說:「請把欽犯盧文雨交出來。」

  莊裡的人面面相覷,銅茶翁的臉色也轉為鐵青。盧文風咬著牙,忍不住怨恨的說:「千戶大人在玩什麼把戲?是個惡作劇還是欲加之罪?」看梅留雲一臉不解,盧文風繼續說:「我二弟在好幾年前就死了。」

  「死了?」梅留雲先是一愣,接著很快的轉念一想之後又說:「該是盧莊主愛子心切,才讓次子佯裝已死,好躲避追緝?提醒盧莊主,窩藏欽命要犯不報是死罪,最重甚至連誅三族,盧莊主可別為了一個不肖子而犧牲了所有的家人。」

  「千戶大人難道要挖小犬的墳才相信?」銅茶翁沉痛的說:「為人父母最哀莫過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梅留雲沉默不語,這次他們奉旨緝拿羅教亂黨,一路延運漕河道而下,屢屢牽動東廠和漕運衙門的關切。由於嫌犯名冊極長,在偵緝時他已注意到不少人犯和實際不符的錯誤,為求謹慎,都僅將人犯暫時收押,之後再行審問。但盧文雨是名單中的頭號欽犯,而鎮撫司竟然不知道此人已逝數年?差錯再大也應該不至於如此,梅留雲心想,其中必然另有隱情。

  「王公公。」梅留雲沉吟片刻,轉頭對王昆說:「既然如此,吾等只能先回衙門,向上呈報鎮撫司再作打算。」

  王昆卻不理會,「盧莊主,就算錦衣衛可以暫且不理,稅監可不行。」

  「稅監?」銅茶翁一臉疑惑。這幾年因為漕運法令加嚴,盧陽莊從太湖運茶到北京已受到大小官員的層層剝削,現在連稅監也想從中撈好處,根本是想讓盧陽莊關門大吉。

  梅留雲皺眉瞄了王昆一眼,有些錯愕,他並不知道稅監的事,於是低聲問道:「王公公,錦衣衛是為了欽犯而來,並非為了催稅,稅監是怎麼回事?」

  其實,當時二十四衙門的礦監稅吏在各地作威作福已讓百姓怨聲載道;不久前,皇三子福王朱宸洵將淮鹽產權全部收為己有成為「福王鹽」,大收暴利。然而梅留雲卻萬萬沒想到這次追緝任務中,東廠竟趁機狐假虎威收稅,不禁心生嫌惡與不滿。

  「這是內廷的私事,一個小千戶自然不知情。」王昆哼笑一聲,「反正緹騎橫豎都得配合辦事,為了欽犯或為了催稅,又有什麼差別?」

  王昆的語氣明顯的瞧不起人,梅留雲不禁有些慍怒,「王公公,錦衣衛並非專為東廠使喚辦事。」

  「哼,你們錦衣衛萬戶都指揮使見了咱們東廠廠主秉筆太監可是要下跪叩頭的。」王昆語帶威脅:「梅千戶可得明白自己的身份。」

  梅留雲怒而不語,王昆於是轉頭對銅茶翁說道:「盧莊主,前些日子稅監衙門發出的密函裡早已說明清楚了;你既然要裝傻,我就再提點你一次:久聞太湖碧螺春的美名,福王想要貴莊向宮裡進貢茗茶,好為鄭貴妃娘娘祝壽。」

  「那封密函……根本是莫名其妙。」銅茶翁說:「不存在的東西,盧陽莊怎麼給呢?」

  「不存在?」王昆向後靠在椅背上,緩緩的說:「哼,盧陽莊敢抗稅拒貢……這是欺君枉上之罪,怎麼,想造反?」

  盧陽莊人人怒瞪王昆,所謂進貢,事實上根本是強取豪奪。不料銅茶翁卻平靜的回答:「王公公,這事老漢一直搞不明白,已經進貢的東西怎麼再次進貢呢?」

  「什麼意思?」

  銅茶翁說:「就老漢所知,從淮南信陽到蘇杭等地的茶產全都已經成為皇室所有,盧陽莊的茶亦然,福王爺想要茶,應該從宮裡要才是。」

  王昆怒問:「是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先佔了茶產?」

  「王公公在內廷也不知情?」銅茶翁故作驚訝,略帶挖苦的說:「是豐王,在一個多月前,剛好是二十四衙門密函到達的前幾天,豐王府派人宣皇上聖旨。」銅茶翁頓了一頓,「聖旨還供奉在莊裡的祠堂,王公公若是不信,請到寒舍一看便知。」

  在盧陽莊逮不到欽犯又收不成茶葉,錦衣衛只好無功而返,「豐王?竟然是那個煞星!」坐在指揮衙門的花廳裡,王昆越想越氣憤,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才猜想他怎麼會在這出現,原來是為了看好戲!」

  梅留雲並不答腔,只是輕啜一口茶。王昆繼續口沫橫飛的抱怨:「哼,在寒山寺和明吾和尚一搭一唱,說什麼西湖龍井、太湖碧螺春,現在可都是『豐王茶』了!」

  梅留雲心中卻想,朱宸濟能在東廠之前率先將茶權收為己有,必然早知道稅監的事,更別提錦衣衛緝拿任務,既然如此,他在寒山寺的那幕戲背後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梅千戶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王昆轉而遷怒數落梅留雲,「任務不成,梅千戶也是難辭其咎。我們明天再回寒山寺前,可要好好商議對策應付豐王,免得他再搞亂。」

  翌日早晨,王昆、梅留雲輕裝簡從,只帶著兩個小太監和兩個緹騎隨行,再度前往寒山寺,來到半路突然有幾個人跳出來擋住他們的去路:「你是稅監王公公?」

  王昆眼神頗為輕蔑,「你們是什麼東西,也配問我是誰?」

  梅留雲瞇起眼睛,認出那是之前在太湖畔遇到的盧陽莊眾,銅茶翁有「風、雨、雷、電」四子,各個身手矯健。對於前一天東廠錦衣衛上盧陽莊找麻煩之事氣憤在心,幾個兒子於是和莊上高手私下商量,意圖報復,「該死的稅監,借聖旨之名強行徵稅荼毒百姓,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腦筋竟然動到盧陽莊的上頭,我爹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我們可不會讓你們那麼好過!」

  看著幾個人怒氣沖沖的圍上來,兩個隨行小太監先畏縮的躲在後面,王昆也向後退了一步,嘴裡卻大聲罵道:「盧陽莊好大膽子,竟敢為難朝廷命官?如果不給你們一點教訓,不知道東廠的厲害!」他左右看看,旁邊的梅留雲卻像事不關己似一臉漠然。

  「梅千戶,還不把他們拿下!」

  「……這用不著千戶大人親自動手吧?」兩個緹騎聽了不禁訝異,再怎麼說千戶也是五品官職,不該是東廠檔頭能隨便使喚的。

  王昆卻不理會,更語帶威脅近似命令的說:「梅千戶……難道要我再說一次?」

  「千戶大人,讓緹騎們出手就行。」一個緹騎小聲對梅留雲說,梅留雲則一抬手,暗示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瞪了王昆一眼,臉色鐵青的走上前去。

  「我不想傷你們,知趣的就快走。」梅留雲冷冷的說。

  「千戶大人,我們主要是找閹賊算帳,與他人無關;千戶既然樂當東廠走狗,就別怪我們不客氣!」盧文雷說。他輕蔑的上下打量著梅留雲,與其說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更像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於是大喝一聲,出手朝梅留雲的胸口抓去。

  見盧文雷出手,一招直取心口大穴,梅留雲隨即向後一仰、右腳順勢踢起,化去對方的攻勢;接著身子一矮、雙袖一撫,掃過盧文雷的腰部,輕鬆的將盧文雷震退好幾步並跌坐在地。

  梅留雲一臉冷漠的看著手下敗將,盧文雷從地上爬起來,覺得十分狼狽不堪。這時,另一個穿著藏青色衣服的年輕人衝出來怒道:「你敢傷我三哥!」手握長劍朝梅留雲攔腰揮去,梅留雲連忙向後一閃,劍鋒掃到外衣劃出一道口子。盧陽莊同行夥伴不禁大喜,紛紛喝采;在助陣之下他的氣勢更盛,平舉長劍向梅留雲喝道:「我盧文電如果在三招內打不贏你,就叫你師父!」

  眼見盧文電的長劍攻勢凌厲,梅留雲卻只是閃躲而不反擊。突然間,他向後連翻三圈,並趁機從地上拾起小石頭,蓮指輕彈,竟讓盧文電手中長劍飛脫,嵌進幾尺外的一顆大石頭裡。

  「會對師父動粗的徒弟我可不要。」梅留雲拍拍身上的塵土,冷冷地說道。盧文電望著震飛的長劍,兩眼發直,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旁邊助陣的眾人更瞠目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王昆在一旁看了,不禁咧嘴露出笑容。

  看著兩個弟弟連番落敗,盧文風於是走上前拔出腰間大刀、插入土中並灌以內力,土地竟像水面般隨之鼓起浪狀土波,一陣陣的推向梅留雲。

  梅留雲見狀,也提氣將內力凝聚左掌拍向地面;只見地面的土波一一爆開,揚起陣陣沙土。盧文風向後倒退數步,同時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嘔出了一口血。

  「我想就到此為止。」梅留雲說,「幾位還是盡快回去,如果再繼續死纏的話,錦衣衛不會手下留情。」

  盧文風怒瞪梅留雲,眼角餘光瞟見天際泛起金紅參差燦爛的詭異光芒,心中隱隱浮出不祥預感。於是使了眼色,招回幾個兄弟一起回莊。

  王昆看著他們的背影逐漸離去,趁著梅留雲不注意時,向後一招手,一個隨侍小太監立刻跑到跟前,王昆在小太監耳邊低語幾句,小太監點點頭,「遵命。」接著便往另一邊退開,一下子消失蹤影。

  中午,伴隨著一陣狗吠聲,渡能驚慌失措的從外頭的菜圃跑回寒山寺後院,一邊啜泣、一邊七手八腳的想閂上門;他的後頭追著一條齜牙咧嘴吠叫不停的黃狗,在後方稍遠處,一個穿著土黃衣裳的牧童正抱著肚子大聲取笑渡能,「愛哭的膽小鬼!」

  「快出去、快出去!」渡能急忙的想關上門,但是動作不夠快,黃狗的鼻子已經半鑽進門內,渡能想把黃狗轟出去、又不敢,只好頂著門。

  看到渡能的模樣,牧童笑得更厲害了。

  突然一聲口哨轉移了黃狗的注意,渡能轉頭一看,「豐施主……」朱宸濟手上拿著一段小骨頭,在狗鼻子前晃了晃,接著用力一丟,黃狗立刻飛衝出去;朱宸濟趁機輕輕關上後門。

  「謝謝豐施主。」渡能說,朱宸濟拍拍渡能的頭,半開玩笑的說:「別告訴明吾大師我在寺裡開葷戒。」渡能用手背抹掉鼻涕眼淚,點點頭。

  「小師父,那麼早出去幹什麼?」朱宸濟故意逗他,「難道小師父也偷吃葷?」

  渡能連忙搖頭用力否認,「不,我才不像豐施主,是大師父派我出去多叫一些青菜,寺裡又有人來投宿修禪……啊,梅施主。」

  朱宸濟有些驚訝,慢慢的回頭,看到梅留雲有些僵站在不遠處,他似乎只是不小心路過卻被渡能叫住,顯得有些尷尬。

  朱宸濟轉回頭,臉上淡淡微笑,「小師父,追你的黃狗是那個牧童的吧?」朱宸濟轉移話題。

  渡能點點頭,「他是為村裡放牛的牧童,老是欺負我,他很壞,沒有人願意跟他玩。」

  朱宸濟突然心中一怔,「小師父,他會欺負你,其實只是因為他很寂寞。」

  渡能一臉不解,朱宸濟先是微笑,接著才淡淡的說:「他以為欺負你,你就會跟他玩了。」朱宸濟的話語中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同時,他偷望了梅留雲一眼;後者卻依舊一臉淡漠。

  「為什麼只欺負我?真倒霉!」渡能小聲的埋怨。朱宸濟拍拍渡能的肩膀,「別說傻話,去問問梅施主,他最會對付這種人了。」

  渡能看著梅留雲,低聲偷問朱宸濟:「真的嗎?」梅留雲輕皺眉頭,斜瞪了朱宸濟一眼。

  「小師父,別看梅施主現在是威風八面的千戶大人,他小時候可是個倒霉鬼。」

  渡能不相信,認真的問:「那麼好看的人小時候也很倒霉嗎?」

  朱宸濟看著梅留雲,眼神含情、嘴角帶笑:「是啊,倒霉透了,沒人像他那麼倒霉。」

  「會倒霉是因為遇到了一個惡劣的煞星。」梅留雲冷冷的說,然後別過頭快步離開。

  「倒霉鬼!」梅留雲沒走多遠,冷不防的聽到背後有人這麼輕聲叫道,那曾是他極為熟悉的聲音,心中一凜,卻不想回頭。他故作不聞的繼續向前,還沒踏出兩步,卻被拽住手腕猛得一拉,憤然轉頭,竟發現自己與朱宸濟的臉正面相對,彼此距離不到一寸。

  「倒霉鬼……」朱宸濟喃喃的說,眼前的人幾年不見更顯清麗,教他一下癡了,竟閃了心神。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輕觸對方的臉頰,梅留雲卻往後一閃,避開了他,「豐四爺,有何指教?」發現梅留雲語氣如冰刻意保持距離,朱宸濟心頭一緊,「這裡沒有外人,倒霉鬼……」

  「我是錦衣衛千戶,豐四爺最好知道自制。」梅留雲鐵著臉打斷朱宸濟的話,並將他的手甩開,「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將我繩之以法嗎?」梅留雲不近人情的態度讓朱宸濟惱火起來,他哼笑一聲,「都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大喜,怎麼遇到梅千戶卻教人一點也不喜、還掃興的很?」

  梅留雲心中隱隱刺痛,幾年下來,他不敢奢望對方的關懷,根本連隻字片語都不曾收過;到最後,等到的竟然只是一句掃興,看來自己在對方心中不過是個礙眼之輩,他強忍感傷,臉上依舊冷漠,「既然如此,不好打擾豐四爺的雅興,告辭。」

  「梅千戶真是好大的架子。」朱宸濟冷笑道。

  梅留雲不再理會朱宸濟的譏諷,逕自轉身跨步離開,朱宸濟卻更快一步的攔住他的路,「站住,你和東廠閹黨來寒山寺做什麼勾當?」

  「寒山寺是佛門寶剎,菩薩慈悲、佛性無界,廣納四方眾生;四爺可以來此禪修、我等凡夫俗子難道不能進香?」梅留雲不留情面的反詰。

  「我倒忘了你有多巧舌善辯。」朱宸濟誇張的笑了兩聲,接著眼神一沉,「你以為自己和誰說話?」

  梅留雲別過頭,「你既然以豐四自稱,我當然是和豐四說話。」他的態度雖然強硬,但語氣卻略有軟化,「奉勸四爺,沒事最好盡早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免得東廠以假做真,趁機冒犯……」

  聽到對方話語中微露關切之意,朱宸濟的心頭不禁一暖,他一個箭步過去從後頭環抱住梅留雲,「我原意只想敘舊。」他貼在梅留雲的頰邊,一股淡雅氣息教他心神蕩漾,於是更在耳鬢輕嗅廝磨,低聲呢喃說:「……知道嗎,煞星可想煞倒霉鬼了。」

  對方的臂膀和胸膛頓時讓梅留雲的心頭一愀,卻咬著牙強裝無動於衷,扳開朱宸濟的手臂,避而從另一邊離去。然而,「倒霉鬼」這個名字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聽到人這麼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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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二十年前,皇城。

  毓德宮裡,皇上召見大學士申時行、高存之等人,將幾個四歲以上的兒子正式引見介紹,「皇長子該是時候出閣讀書了。」申時行說:「看皇長子儀表堂堂,是內藏美玉之材,得要早點琢磨才行。」

  由於皇后無子,皇太子的儲位一直懸而未定,皇長子朱宸洛是宮女所生,一直不受皇上寵愛;皇上所疼愛的三、四子,卻礙於不是長子,不好立儲,於是看似和諧的後宮,其實卻為了爭奪太子儲位而明爭暗鬥。

  「嗯,美玉的確早琢磨早成器。」皇上似乎也非常認同。

  「皇上五歲時就已出閣讀書。」另一名大學士趙志邵也附和:「皇長子已經九歲,算晚了。」

  皇上則拉過身邊另一個兒子,「這個老三,宸洵,和朕當初即位的時候一樣大,現在卻還離不開他母妃鄭貴妃,吃飯還要人喂呢。」邊說邊摸著朱辰洵的頭,一臉慈祥。

  幾個大學士彼此對望了一眼,皇上故意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又是使出「拖」字訣,「倒是這個老四……」四皇子朱宸濟雖然年紀小,個頭卻已經比老三高;眼神晶亮銳利,看起來相當機伶,「已經會背『論語』了不是?」

  聽父親一說,朱宸濟立刻「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的大聲背誦起來。幾個大學士聽了都點點頭,皇上又說:「朕看……就讓他先唸書吧。」

  朱宸濟的母親黃貴妃來自書香門第,儘管體弱多病,但對於兒子的教育卻是相當注意,但讓兒子提早就學卻另有原因。

  「黃貴妃,四王爺又鬧事了。」不久前,內監又氣急敗壞的跑到黃貴妃跟前告狀,黃貴妃臉色一沉,「那個煞星這次是打傷什麼人了?」

  內監又氣卻又好笑的說:「哎,四王爺自稱是『美猴王』,把御花園裡的漢白玉石桌、石椅都給翻過來了!」

  黃貴妃無奈的搖搖頭,才幾歲的孩子就生了一身的蠻力,整天在後宮鬧得不得安寧,四皇子的確是天資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但是好動暴戾,教他新東西是能獲得暫時的安靜。

  等他學會之後,膩了,又開始翻天作亂,已經打傷了幾個小太監不說,連資深的內監們也被他整的哭笑不得。黃貴妃於是想出法子教他背「論語」、「詩經」,的確讓他乖了十來天,現在背會了,丟了書,又故態復萌。

  黃貴妃緊皺雙眉,胸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我沒那麼大的精力治那個煞星,請皇上找人治他!」於是請求皇上開例讓四皇子提早唸書,請嚴格的大學士當老師,教他做人處世的道理。

  申時行聽過四皇子惡行惡狀的流言,在上課第一天,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想到朱宸濟卻出乎意料的乖巧,而且學習快又過目不忘,完全不像傳言中的煞星模樣。申時行心想多半是後宮故意造謠生事,大概是有人不希望四皇子爭太子寶座。然而過了將近一個月,狀況卻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發展。

  皇子讀書有人伴讀,一開始是內監派了小太監做為朱宸濟的侍讀,那天申時行要朱宸濟背誦「禮記」,只聽到他朗朗的念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空』選『鹽』與能講信修『復』故人不獨『驚』其親……」

  申時行皺起眉頭,一直到昨天為止都背得好好的,今天怎麼錯了那麼多?「是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他大聲的糾正。朱宸濟卻也不怕,「申師傅,我錯了改如何?」申時行一愣,「該罰。」

  「那麼,錯一字打手板兩下吧。」朱宸濟說。

  申時行點點頭。接著,掌罰的太監便把小侍讀太監拉起來,根據規定,皇子出錯得由侍讀代替受罰,「我一共念錯十個字,得打二十手板。」

  申時行看著朱宸濟,既然知道自己錯了十個部分,代表他根本就是故意出錯。罰完之後,侍讀小太監苦著臉回到座位上,「繼續複習。」朱宸濟接著背下兩篇,卻背得流暢完整,一字無誤,申時行滿意的點點頭。

  於是要朱宸濟再背頌「大學」,「大學之道在『盟盟』德……」朱宸濟又故意前後文句顛倒、錯字。於是,掌罰太監只得再將小侍讀拉出來受罰,聽著霹靂啪啦打板子、伴隨著陣陣哽咽哀嚎聲,朱宸濟卻是面色不改。

  接下來兩天,又是同樣的戲碼上演。終於小侍讀受不了,逃走不幹了,內監只好又派了一個新的小侍讀給四皇子,有了新侍讀,他安份了幾天,然後又故計重施。或每當申時行教新的科目,朱宸濟就會集中精神乖巧一陣子,但之後又會露出頑劣的面目。

  如此持續的一年,申時行辭去教導四皇子的工作,「四皇子的確天資聰明,但是冥頑不靈,難以受教,請貴妃娘娘另請高明。」

  幾年下來,教導朱宸濟的大學士不知道換了幾個;小太監們更像是遇瘟神一樣,聽到他的名字就逃,而他也報復似的老是大鬧內監,於是四皇子「煞星王爺」的綽號不逕而走。

  年幼的梅留雲手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坐在一輛黑騾車上來到一間平房前。他一出生母親就因為難產而過世,和身為鎮守遼東邊城參將的父親兩人相依為命。

  那年遼東戰發,明軍雖然獲勝,但梅留雲的父親卻不幸為國捐軀,從那天起成為孤兒的梅留雲於是被輾轉送往姨母家。

  「苦命的孩子。」姨母疼惜的看著梅留雲,但是家裡已經有四個孩子嗷嗷待哺,「不是姨母不要你……實在是沒辦法多供一張嘴吃飯。」和丈夫商量之後,她決定找梅留雲母親的乳母幫忙。

  過了幾天之後,梅留雲轉而來到了母親的乳母家寄住。

  乳母李老夫人是個仁慈和藹的老婦人,相當喜歡梅留雲,「真是和他母親小時候一模一樣。」但是李老婦人年事已高,照顧一個小孩畢竟不方便,寄住了幾個月之後,有天,李老夫人將梅留雲叫來,跟梅留雲說他是個好孩子,該到更好地方去。之後拉著他的手一起上了青頂馬車,一路車輪轆轆的往陌生的未來前進。

  青頂馬車在皇城外停下,李老夫人牽著梅留雲的手,從萬寧橋通過北安門進入皇城,「李老夫人,黃貴妃娘娘正候著您呢。」一個內侍太監領著轎夫帶著青頂小轎在門口笑盈盈的說道。

  李老夫人也是黃貴妃未出閣時的乳母,相當受到貴妃的尊敬。不久前得知李老夫人收容了一個孤苦無依孩子的消息,立刻表示希望能將他送進宮裡和皇子作伴,李老夫人告訴梅留云:「你的命好,小小年紀就能進宮裡,不用淨身還能陪皇子唸書,這可是攀龍附鳳,一輩子富貴了。」

  「這是梅留雲,只比四皇子小一歲,一定能相處得好的。」黃貴妃叫梅留雲來到面前仔細端詳,「長的好看,文雅秀氣,以後四皇子就麻煩你多包容。」梅留雲不懂那是什麼意思,「那孩子調皮搗蛋……不過你別怕,如果他欺負你,儘管凶回去,有我為你撐腰。」

  「四王爺平常像煞星似的,可是一到皇上跟前,就乖巧得很,根本是兩個樣。」剛到尚駟監當差的太監王昆對旁邊的同僚說道,「那個煞星不但頑劣,還鬼靈精怪,當然知道討好皇上。」對方回答道。

  「可不是。」王昆附和:「讓皇上誇他機伶勇敢,還把這匹剛進貢的馬賞給了他。」

  另一個尚駟太監卻聳個肩,「反正那是匹瘋馬,沒人敢動;配給那個煞星正好,頑童劣馬也是絕配。」

  或許是瘋馬認狂主,那匹凶到常人難以靠近一步的馬,被朱宸濟用力在馬鼻上重捶一拳之後,竟然乖乖就範。根據大明律,皇子不能任意出城,所以朱宸濟只能委屈著騎乘瘋馬在後宮狂奔,大鬧北安門一帶的內廷十二監、在東安門亂竄,搞得連東廠都敢怒不敢言。

  送走了李老夫人,黃貴妃吩咐內監何明帶著梅留雲到各處認識環境:皇城畢竟就是他往後的家了。而他雖然名義上是四皇子的侍讀隨從,按規矩還是得在內監生活,和小太監們一起飲食起居,必要時也要當些雜差,所以上上下下打個照面也是必要的。

  何明首先將梅留雲領到聯絡各宮殿聯絡及維護的直殿監拜訪,出來接待的是掌司公公,在後宮如果發生打鬧事端出了狀況時最早遭殃的就是直殿監,於是對四皇子自然相當不滿,「四王爺的侍讀隨從?」直殿監掌司斜眼瞧著梅留雲,「長相好的命都不好,誰不好伺候,偏生落到那個煞星的手裡,可憐啊。」

  梅留雲一臉疑惑,何明立刻扯了掌司的袖子,低聲說:「掌司公公幹什麼嚇個孩子?」

  「我是好心啊,何公公,要這孩子有心理準備,現在逃還來得及。」直殿監掌司繼續說:「咱們的三王爺和四王爺,一個是霸王、一個是煞星,三王爺驕縱霸道,對內監頤指氣使。但是他天生富泰,又比較喜歡安逸,成天待在整貴妃身邊,只要伺候好了也就沒事;但是四王爺呢,刁鑽精怪還一身蠻力,你不去犯他,他也會自己找你麻煩,內監聽到他的名字就怕,何公公,您算算四王爺已經嚇走了多少小太監了?」

  何明歎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朱宸濟的毛病,但是礙於黃貴妃的面子,卻又不好說什麼,「正因為內監怕他,才從外頭找了侍讀不是?」掌司又接下去說:「不只內廷,那些大學士們不也說四皇子冥頑不靈?還要皇上注意立儲,說什麼三行子敗家亡國,四皇子禍國殃民。」

  何明聽到最後一句話,立刻打斷對方,緊張的左右張望,「掌司公公,有些事還是別多嘴的好。」

  掌司太監也注意到自己口無遮攔,立刻住嘴,對著梅留雲說:「的確。總之,你最好燒香祈禱,求老天保……」

  「閃開、閃開!」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伴隨著驚呼的聲音,「說閻王閻王到。」直殿監掌司苦著臉,「煞星又惹麻煩來了。」

  梅留雲回過頭,看到不遠處有個男孩騎著剽悍黑馬一路狂奔過來,馬前有一群宮女宦官們驚惶的逃避,騎在馬上的男孩一路上大笑的叫囂著,並不時用手上的馬鞭抽打來不及躲避的人,驚慌喊叫的聲音彷彿使得男孩更猖狂跋扈,不但更策馬狂奔,也笑得更大聲。

  梅留雲跟著參將父親在邊城生活,狂馬雜踏呼聲震天的景象嚇不了他,但是他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宮裡騎馬鬧事,他一動也不動的站著,想看看騎馬的男孩究竟是誰。

  「還不快躲!小心呀!」掌司和何明緊張的趕快把梅留雲拉到旁邊躲避。

  馬上的男孩看到了陌生面孔,突然止住笑容,將韁繩一拉,轉而朝梅留雲的方向衝過來,眼看著距離梅留雲越來越近就要踏上他,沒想到馬卻長嘶一聲,前腳騰空的直立一仰,馬蹄在距離梅留雲一尺不到的地方空踢了兩下。梅留雲卻沒躲,只是下意識的瞇上雙眼,反而旁邊的掌司公公「哎呀!」一聲嚇跌在地上。

  看著直殿監掌司跌了四腳朝天,但旁邊圍觀的人卻沒有一個敢笑。

  「你是哪裡來的鬼東西?」男孩俯下身好奇的問道:「誰教你擋我的路?」

  「我沒擋你的路。」梅留雲不客氣的說:「是你不該在宮裡騎馬。」

  聽到梅留雲率直的回答,何明嚇得臉色青白,「還不快向四皇子請罪!」急忙把梅留雲從肩頭用力按下,想讓他向馬上的男孩跪拜求饒,但梅留雲卻不肯屈服,只是彎腰鞠躬而已。

  這就是四皇子?梅留雲半抬起頭偷看男孩一眼,四皇子的個頭比同齡孩子來得高大,明亮的眼珠裡閃著狡猾的光芒。朱宸濟微笑的問著何明:「何公公,他是誰?」

  「四王爺,這是貴妃娘娘給您找的侍讀隨從。」何明立刻恭敬的回答:「叫梅……」

  「新的侍讀啊。」朱宸濟打斷何明的介紹,彷彿名字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告訴他宮裡的規矩沒有?」

  「宮裡的規矩?」何明不明白朱宸濟的意思,只是隨口敷衍說:「是,當然說了。」

  「那麼他應該知道要當我的侍讀得先挨我二十鞭吧?」邊說著,朱宸濟舉起右手,將馬鞭用力的往梅留雲身上抽去。

  哪有這種規矩?何明知道朱宸濟的脾氣,絕對是因為不滿梅留雲出言頂撞,所以故意責罰他。看著梅留雲連挨了好幾鞭,何明雖然心裡著急,卻也不敢真的上前制止,只在嘴上催促梅留云:「還不快向四王爺賠個罪,求個饒,四王爺會宅心仁厚放了你的。」

  梅留雲卻不願意,「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求饒、賠罪?」倔強的站著任朱宸濟鞭打。

  「還不住手!」抽了五、六鞭之後,突然一個女性出聲制止,她的聲音不大,卻非常嚴厲。朱宸濟一聽到那個聲音,立刻住手、跳下馬,深深的低下頭:「孩兒給娘請安。」

  兩個侍女攙扶著黃貴妃,她臉色鐵青,氣得咳了好幾聲,「你這個煞星……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朱宸濟點點頭,「留雲,來。」黃貴妃招來梅留雲,疼惜的看到他額頭、頸子上腫起幾條鞭痕,她轉頭皺著眉對朱宸濟說:「還不快跟我回宮裡……」左右看看,她不想在宮人面前處罰兒子,免得失了面子。

  回宮之後,黃貴妃立刻請內醫為梅留雲的鞭痕上藥,並且讓朱宸濟在佛堂裡罰跪一個時辰。

  謝過黃貴妃,何明帶著梅留雲先回內監休息,經過佛堂,梅留雲側眼看到朱宸濟依舊面對菩薩像跪著,「喂。」朱宸濟突然出聲叫住他。

  朱宸濟一動也不動的跪著,並沒有回頭,梅留雲懷疑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經過,「你叫梅留雲是吧?」朱宸濟背對著他問道。

  「是。」

  「姓得好……果然帶霉運,一遇見你就讓我被罰跪,你真是個倒霉鬼。」朱宸濟冷冷的說:「倒霉鬼你最好養足精神,從明天開始,我絕對會好好照顧你的。」

  剛過寅時,天色還一片灰藍,尚在睡夢中的梅留雲卻已經被人用力叫醒,「不能再睡了,快去梳洗整理。」值事太監告訴他,「你得去四王爺那裡請安叫起,如果去晚了,可有得你受的。」

  梅留雲揉著惺忪的睡眼,那麼早,他不相信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會那麼早起,又不是大臣要上早朝。梅留雲換上衣服,緩緩的來到四皇子居住的鍾粹宮。還沒到,就看見台階上一個人雙手插腰的站著。

  「什麼樣的侍從竟然敢讓王爺等?」朱宸濟慢慢的說:「倒霉鬼,你不知道我早上要練功?」梅留雲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也沒辦法。」朱宸濟看似不在意,走到台階前,梅留雲鞠躬道歉說下次絕對不會再犯,「我也相信你絕對不敢再犯。」朱宸濟笑著說,同時卻大腳一抬,踢向梅留雲的胸口,把他狠狠的踢飛出去,「這樣你就會記得了,哈哈哈……」朱宸濟大聲笑著,梅留雲抱著胸口,倒在地上咳嗽個不停,朱宸濟這腳踢得猛,讓他半天說不出話。

  「裝什麼死?還不快點過來!難不成想讓我再多踹你幾腳?」朱宸濟看著梅留雲掙扎半天還站不起來,於是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從地上拎起。

  梅留雲默默的跟著朱宸濟來到練功房,有幾個無精打采的內侍已經在裡頭等著皇子,朱宸濟好動,與其讓他隨處搗蛋破壞,黃貴妃便請皇子挑派武藝精湛的大漢將軍當朱宸濟的武術教師。大漢將軍擔任直駕侍衛的要職,對於年幼皇子學功夫的事情根本不太認真,只在月初指導一套功夫,讓皇子自己琢磨練習,隔月再來驗收成果,想敷衍行事。沒想到朱宸濟卻非常認真,進步神速,已經換了幾個大漢將軍指導武術。

  「過來,和我對打。」朱宸濟捲起袖子,命令梅留雲說。

  內侍們同情的看了梅留雲一眼,紛紛歎了口氣。內侍們陪皇子練武向來只有挨打的份,若是遇到那些不真有多大本事的皇子,內侍們就裝輸,反正只要皇子高興就算大功告成。但是面對朱宸濟卻不行,就算真打也打不過他,而且還會被整得更慘,所以現在只要朱宸濟的手一舉起來,大家就跪倒求饒,好免去皮肉之災,

  這一點,朱宸濟當然也很清楚。

  朱宸濟走到梅留雲面前問:「你會打架嗎?」梅留雲點點頭,他的父親擅長使用長槍,當然也教過兒子幾招,「去挑個順手的兵器,盡量對我出招。」

  黃貴妃讓朱宸濟練武是為了發洩精力,並不希望見血傷人,所以練武房裡沒有真正的刀劍,只有兵器形狀的長短棍棒,梅留雲挑了一枝長棍。

  朱宸濟點點頭,自己卻拿了一隻短木棍,「別客氣,盡量把你會的招數使出來。」

  梅留雲被朱宸濟踢了一腳早就埋怨在心,現在有機會報復,當然不會手下留情,他將手中的長棍朝朱宸濟急速的刺過去,朱宸濟向後退一閃,躲開;接著梅留雲手上的長棍又改往朱宸濟的雙腿進攻,讓朱宸濟接連向後退了好幾步,「這倒霉鬼來真的,好玩!」朱宸濟心裡相當高興,一分心,讓長棍絆到了腳,差點跌倒。

  旁邊的內侍們都嚇到了,心想這個新來的敢跟四皇子硬鬥,一方面希望他獲勝好挫挫煞星的氣勢,一方面又替他擔心,之後煞星不知道會怎麼整他。

  梅留雲看朱宸濟亂了腳步,趁機加快進攻速度,朱宸濟只有閃的份。接著朱宸濟向旁邊側開,梅留雲趁機直取他的左臂,突然間他卻一轉,竟然一棍子敲上梅留雲的右肩,痛得讓手上長棍掉了下來。

  「好個倒霉鬼!再打一次。」朱宸濟非常樂,梅留雲卻瞪著他,又痛又氣又恨的抓起長棍亂劈過去。朱宸濟又是一陣閃躲,然後舉起手往他的額頭重擊下去,梅留雲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便暈了過去。

  當梅留雲醒的時候,只看到練功房的年長值事為他扇風,朱宸濟早就不見蹤影,「你啊,不能跟四王爺硬槓。」值事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咱們是什麼身份,說難聽點,命可是握在他的手裡,下次不管他想幹什麼,記得跪地求饒就好,別和自己過不去。」

  梅留雲坐起來,倔強的說:「我爹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做人要有骨氣,不能隨便向人跪地求饒。」

  「不知好歹,我倒要看看你是骨氣硬還是命硬。」值事白了他一眼,「快到毓慶宮書房去,四王爺還等著你侍讀呢。」

  來到書房,朱宸濟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袍提筆坐在書桌前抄寫「左傳」。聽到梅留雲的腳步聲,依舊平靜的寫著蠅頭小楷。旁邊的小秉筆太監對大學士王家坪引見新來的侍讀,王家坪點點頭,本來想問怎麼會遲到,抬眼看到梅留雲額頭上鵝蛋大的紅腫塊,心裡也大概猜得到原因,於是沒說什麼,示意他到書桌旁坐好抄書。

  梅留雲剛坐下,朱宸濟便放下手中的毛筆,拿起硯台,二話不說的將硯池裡的墨汁傾倒在他正抄寫了一半的紙上。

  王家坪皺起眉頭,心裡知道朱宸濟又想整人;看看那個頭上已經腫了一大塊的新侍讀,覺得可憐,於是故意對朱宸濟的行為睜隻眼閉只眼。沒想到梅留雲卻說:「四王爺亂倒墨汁。」

  畢竟是新來的,不知道四皇子的個性。大家不約而同的看了梅留雲一眼,想放他一條活路,他卻偏偏自己往火裡跳。朱宸濟冷笑著問王家坪說:「王師傅,我這麼做該怎麼罰呢?」

  王家坪歎了一口氣,還是想辦法盡力挽救,「不過是無心之過,就罰打五手板吧。」

  「五板子太少,記不得教訓,請罰二十板。」

  王家坪一陣心寒,難道這個小皇子沒有一點憐憫心?「不,要不然……念在初犯,不打手板,改罰抄書即可。」

  朱宸濟想了想,「好吧,罰打手十板,外加抄書。」

  梅留雲聽了完全一頭霧水,不曉得他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接著,掌罰的太監走過來,低聲對梅留雲說:「唉,走吧。」

  「去哪裡?」梅留雲無辜的問。

  「你不知道這個『皇子侍讀』是幹什麼的?」掌罰太監一邊拉起梅留雲,一邊快速解釋:「侍讀可不是坐著陪皇子寫字練功就行了,身為皇家世冑挨不得處罰,所以一有犯錯的時候,就由侍讀代替受罰,你是新來的,快去向四王爺下跪求饒,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

  梅留雲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自己下跪求饒,越要他屈服、他卻越倔強,「我不要!罰就罰。」

  梅留雲跟著賞罰太監走到簷下,雙手平舉,賞罰太監拿著板子,搖搖頭,口中數著:「一、二、三、四……」同時一板一板的往梅留雲的小小手掌上打去。

  梅留雲眼眶裡含著淚,卻連一聲痛也沒有叫。打完之後,他又回到座位上,朱宸濟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繼續寫字,過了一會兒,朱宸濟將抄好書交到王家坪面前,「四王爺……」王家坪看了一眼字稿,他幾乎無法置信,朱宸濟根本亂寫一通,朱宸濟卻微笑著說:「再罰十手板吧。」

  王家坪正想說什麼,朱宸濟卻已經招來賞罰太監,將梅留雲又帶出去打了十板子,王家坪搖搖頭,慢慢的說:「……今天的課就到此結束。」

  朱宸濟趾高氣昂的走出書房,留下梅留雲以不斷顫抖的手艱難的抓著毛筆,慢慢的抄書。直到確定朱宸濟回鍾粹宮,秉筆太監才敢走過來對他說:「小侍讀,王大人要你別抄了,快回去吧。」

  梅留雲卻搖搖頭,咬著牙就是不認輸,他一直忍著不哭,終於眼淚還是不小心滾出眼眶,就這麼一字一淚的抄寫下去。

  當梅留雲回到內監房裡已經過了午時,大家都早就用過中飯,開始下午的工作,「梅留雲,直殿監掌司公公找你。」一個和他同房的小太監轉告說:「說是直殿監事情缺人手,要你過去幫忙。」

  到了直殿監衙門,掌司立刻派梅留雲到武英殿洗地,「那是外朝重地,得把地上的金磚擦得像鏡子一樣晶亮。」

  對於朱宸濟在內廷大肆喧鬧破壞的行徑,直殿監早就心有不滿;然而忌憚於他受皇上寵溺疼愛,所以一直敢怒不敢言,既然整不到朱宸濟,整整他的小跟班也算略出一口胸中郁氣。

  於是,梅留雲帶著清理工具來到武英殿,先將地板掃過一遍,接著提了水、沾濕抹布準備擦地,才吃過板子的雙手碰到冷水一陣刺痛,梅留雲咬著牙,跪在地上一片片擦著金磚。

  好不容易擦了一半的武英殿,梅留雲已經很累了,他再也撐不住所以坐下休息片刻,還剩一半就大功告成,他鼓勵自己,到時候就可以好好休息。當他正跪下來繼續擦地的時候,突然發現眼前多出一雙腳,抬頭一看,是朱宸濟。

  「看來想教你下跪求饒其實也沒那麼難,只要派你擦地就行。」朱宸濟輕笑一聲,「不想白做工的話,就快磕三個響頭,我今天就放你一馬。」

  被惡整了一早上,梅留雲毫不畏懼地看著朱宸濟,「我才不……」突然間他才注意到朱宸濟的鞋子上粘滿臭溝爛泥。轉頭一看,他之前辛辛苦苦擦亮的地方佈滿了爛泥腳印,梅留雲氣炸了,看著朱宸濟一臉無賴的樣子,梅留雲忍不住丟下抹布,朝朱宸濟撲過去。

  打從出生以來,朱宸濟身邊從來沒人敢對他有半點違逆,同齡的小太監們對他更是恐懼,能避則避。而這個新來的傢伙卻不一樣,讓朱宸濟覺得非常有意思,也更想逗逗他,看著梅留雲氣憤的朝自己撲過來,朱宸濟立刻往旁邊一閃、伸長右腳,把梅留雲絆倒在地上。

  「你不只倒霉,還很笨。」朱宸濟哈哈大笑。

  梅留雲不死心,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再撲過去,這次朱宸濟則伸出右手,一掌正拍上梅留雲的額頭,用力一推,讓他向後倒退好幾步,一不小心左腳絆到水桶,整個人重心不穩往後跌坐在地上,水桶同時傾倒,梅留雲全身便被桶裡的擦地水弄得濕淋淋的。

  看著梅留雲又濕又狼狽的模樣,朱宸濟更笑得蹲在地上,他原本以為梅留雲會哭,還可以再整他一番,沒想到梅留雲卻只是狠狠的瞪著他,然後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拿起水桶又去裝了一桶水,再從殿後被朱宸濟弄髒的地方開始重新洗地。

  「倒霉鬼,地被我踏髒了也無所謂嗎?」朱宸濟看見梅留雲不理不睬,又故意走過去;只要梅留雲擦乾淨一塊他就踏髒一塊,接著梅留雲又默默的將踏髒的部分擦乾淨,連正眼也不看一眼朱宸濟。鬧了一個時辰,朱宸濟終於也覺得煩了,於是走去坐在椅子上,脫下鞋子,朝梅留雲丟過去,在他的背上留下兩個鞋印。

  「倒霉鬼,你啞啦?」梅留雲終於回過頭,依舊什麼話也不說,朱宸濟命令他:「還不把我的鞋清乾淨,不然你這武英殿可擦不完了。」

  梅留雲於是默默的撿起朱宸濟的鞋,走到外面先除去鞋上的泥土、仔細的擦乾淨,然而當他再回到武英殿的時候,朱宸濟卻早已不見蹤影。

  終於結束洗地工作,梅留雲疲憊的走回內監房。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小太監們已經坐在桌上大口吃飯,當梅留雲正要上餐桌,值事又過來對他說:「你還有閒情吃飯?四王爺說你拿了他的東西,要你立刻去鍾粹宮還給他,不然要你好看。」

  原來煞星是故意的,梅留雲心裡怨恨著;但是依舊拿著朱宸濟的鞋走出去。到了鍾粹宮,內侍告訴梅留雲貴妃和王爺正在用膳,不可打擾。梅留雲原本想留下鞋就走,內侍卻說:「王爺吩咐說得他要親自拿,你還是等等吧。」

  一個時辰過去,梅留雲依舊抱著鞋子坐在鍾粹宮前的台階上,又過了一會兒,之前的內侍出來對他說:「王爺睡了,還是把東西留下,快回去吧。」

  梅留雲於是放下鞋子,謝過對方,默默的走下台階。他摸摸肚子,從寅時開始就什麼都沒吃,現在似乎餓過頭,沒胃口了。就這樣低著頭慢慢的走回內監房。

  翌日,同樣寅時剛過梅留雲便起床,事實上他在半夜就餓得睡不著了。來到鍾粹宮,朱宸濟剛好開門走出來,「這才像話。」接著轉身朝練功房走去,梅留雲則在後面有氣無力的跟著。

  一進練功房,朱宸濟立刻抓起長棍往後丟向梅留雲。都說四皇子喜歡欺負人,但內侍們也不得不承認朱宸濟還真有欺負人的本事,看他連頭也不回的丟出長棍,竟然能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梅留雲的頭上。一早連飯都還沒吃就先挨了棍子,看來這個新的小侍從的確夠背,內侍們的心裡不約而同的想著,叫他倒霉鬼還真是實至名歸。

  梅留雲被一棍子打蹲在地上,雙手摸著頭頂,直冒金星,怨恨的瞪著朱宸濟,其實朱宸濟這次真的沒有整他的意思,既然打到了也沒辦法,總不能教皇子給侍從道歉。朱宸濟等了一會兒,終於不耐煩的說:「倒霉鬼,你發什麼愣?還不快站起來,像昨天那樣出招!」

  梅留雲慢吞吞的站起來,還有些歪歪倒倒的,拿起長棍、咬著牙朝朱宸濟打過去,但是和前一天比起來,不但動作凌亂而無力道,速度也慢了很多。朱宸濟只向後退了一步,接著手一揮,一棍子打在梅留雲的左臂上,將他手上的長棍打下來。

  「倒霉鬼沒吃飯啊?」朱宸濟皺著眉頭,「再來!」

  梅留雲又拿起長棍,鼓足氣,奮力朝朱宸濟直擊過去,朱宸濟點點頭,輕鬆的回閃過梅留雲的棍勢,接著卻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朱宸濟不禁疑惑起來,仔細辨認之後,發現是梅留雲的肚子發出來的聲音,他從來沒聽過有人肚子餓的咕嚕叫,覺得非常新奇,還差點笑出來,一分心,竟然被梅留雲打中膝蓋,左腿半跪在地上。

  練武房裡突然變得寂靜無聲,內侍們全都看呆了。從來沒有人有能力或有膽子敢傷到四皇子絲毫,更別說把四皇子打跪在地,縱使只是半跪在地上。終於出了一口怨氣,梅留雲非常高興,這下子煞星就不敢再欺負他了吧!但是一看到朱宸濟的臉,他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甚至有些膽怯。

  朱宸濟的眼神好像會立刻殺了他似的。

  「還沒打完呢,再來!」朱宸濟很快的又跳起來,招手要梅留雲再出招,梅留雲舉起長棍又朝朱宸濟的手臂打去。這次朱宸濟很快的伸手捉住長棍,往內一拉,梅留雲順勢向前撲倒;接著朱宸濟又用右手肘在梅留雲的頸後狠狠一擊,梅留雲於是一陣暈眩,趴倒在地上;朱宸濟又舉起短棍在他的大腿上重打好幾下,雖然沒打斷腿,卻也半天站不起來。最後朱宸濟又在梅留雲的肚子上踢了兩腳,才丟下短棍,離開練武房。

  內侍們同情又無奈的看著梅留雲,資深值事搖搖頭,「不是告訴過你別跟四王爺硬槓?你根本是玩命,活膩了。」

  梅留雲趴在地上,被踢了兩腳讓他很想吐,卻什麼都嘔不出來,因為胃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他閉上眼睛,內心一陣悲涼。

  雖受了皮肉傷,但梅留雲依舊得到毓慶宮陪伴皇子讀書。他一跛一拐的來到書房,腿痛的讓他幾乎無法坐下。又像前一日那樣,朱宸濟故意犯錯讓梅留雲受罰,讓他用已經被打腫得失去知覺的手提筆抄書。

  當梅留雲終於能回到內監房已經是未時,他甚至沒有時間稍微休息,惜薪司的監工便過來派他到外、北、南、新南、新西五大廠送薪火料。梅留雲以遲緩的步伐、艱難的拖著柴薪,好不容易終於結束工作,回到內監房裡之後,勞頓疲憊加上傷口創痛讓他整個人體力耗盡,於是他連衣服也沒換便倒在床上累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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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當梅留雲張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黑,他再度錯過晚飯時間,可以想像當然不會有人為他留下任何食物。這是他第二天什麼都沒吃,梅留雲心想,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很快就能去見他父母了。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值得留戀,只有苦難而已,梅留雲對自己淒涼的一笑,而且到時候就算上不了天堂,還是可以當個厲鬼報復那個煞星四皇子。

  一想到可以做厲鬼報復朱宸濟,就算餓死似乎也不算壞事,梅留雲頓時振奮了一下。他在床上吃力的翻身,腿上的棍傷還隱隱作痛;突然間,卻發現床旁的小几上放著一個提簋。

  梅留雲疑惑的看著提簋,慢慢的坐起來。他取過提簋,打開蓋子,發現裡頭放著好幾顆不同口味的包子,還微冒著熱煙。包子的外觀製作得非常精緻,裡面的餡料更是新鮮美味,又或許是梅留雲太餓的關係,竟然覺得那是他所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這到底是誰送來的?

  「還能是誰?你以為內侍吃得起那種好東西?」同房的小太監看到梅留雲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忍不住冷冷的挖苦,「是鍾粹宮教尚膳監送來的。」

  鍾粹宮?梅留雲放下手中的包子,「黃貴妃嗎?」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你蠢啊?當然是煞星王爺。」小太監白了他一眼。

  聽到是皇四子派人送來,梅留雲立刻將包子丟掉;還把手指伸進嘴裡想把已經吃下去的全部吐出來,他不要任何人的施捨。小太監見狀立刻過來阻止,兩個人架著他、一個人撿起包子,硬是全部塞進他的嘴裡,逼他吞下,「尚膳監還轉達四王爺的話,說是倒霉鬼敢不吃完的話,罰杖脊二十,同房內侍連坐受罰,所以要我們監視你吃完。」小太監繼續說:「快吃,可別害我們!和你同房真倒霉。」

  翌日早晨,黃貴妃帶四皇子去進香參拜,梅留雲於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原本想睡晚一點,沒想到一大早就有人上門找他。

  巾帽、針工兩局的掌司太監帶著幾個人手,一臉沒好氣的對梅留雲說:「奉四王爺之命給你量身作衣眼。」

  巾帽、針工和內染織局專門服務宮內貴族和外派藩王,什麼時候聽過竟然得為一個小侍從辦事?根本是矮化身份,所以也難怪兩局的掌司臉色都相當難看。小內侍們都用羨慕又嫉妒的眼光看著梅留雲,其他年紀較長的內侍們雖然不至於羨慕,但是心中對於四皇子的不滿也轉而投注在梅留雲身上。

  在四周各懷鬼胎的眼神圍繞下,梅留雲開始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我穿我的衣服就很好了。」他抓著身上的青布衣,幾天的風塵下來已經顯得有些骯髒。

  「小子,如果不是因為四王爺的命令,我們還不想來呢!四王爺說倒霉鬼不但倒霉,穿那一身更像乞丐似的,豈不是讓我沒面子?我可是皇子,不是丐幫幫主,所以要我們幫你作新衣服,唉……」在場的人聽著掌司轉述朱宸濟的話,都忍不住竊笑出來。

  縱使梅留雲明白朱宸濟是故意開玩笑,但是聽在父母雙亡、無親無故的他耳中,「像乞丐」一詞還是讓他覺得心頭酸楚。他於是依照兩局掌司的指示,脫下外衣,讓人丈量身材,「你等等吧,下午新衣服就會送來了。」

  梅留雲有些驚訝,「這麼快?」

  針工局掌司哼了一聲,「你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大的麻煩,四王爺是讓我們限時交貨,違者杖脊。」

  當天下午領了新衣新鞋,隔日一早梅留雲不等人叫就自動起床,很快的盥洗完畢之後來到鍾粹宮前等著,台階上還不見朱宸濟的影子,梅留雲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向他道謝,然而當朱宸濟走出鍾粹宮時,卻是一臉無事的樣子,對於食簋和衣服根本絲毫未提。

  老實說,梅留雲心裡根本不知道對於那個煞星,自己應該憎恨、還是感激。

  就這樣過了一年,梅留雲重複著相似的生活作息,一早到練功房挨打、到了書房受到惡整還是挨打,偶爾還兼抄書罰寫。

  下午內監則會派給他不同的工作,洗地、送柴、除草,四皇子自然不時會來搗亂,他儼然是四皇子的出氣筒,朱宸濟高興時捉弄他、生氣時處罰他;當教授新科目或有什麼新鮮事的時候,情況才稍微緩和。

  時間一久,朱宸濟對於相同的把戲覺得膩了,在找不到新鮮玩意的情況下,顯得更為暴躁,動輒對梅留雲拳打腳踢,甚至只是從身邊經過也會故意敲他的頭,於是他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打手和打屁股更是家常便飯。

  身上挨疼還可以忍,但是久而久之,梅留雲的人格越來越受侮辱,他覺得自己根本活得不像個人。

  這一天清早,梅留雲一如往常的來到鍾粹宮前等待令人憎恨的一天再度降臨,然而宮門打開之後,走出來的卻是一名宮女。她微笑著對梅留雲說皇上找四皇子,要梅留雲先回去:「有藩屬進貢,皇上要四皇子也去見見貢使。」

  像那樣脾氣暴躁、陰晴不定的煞星也能接見外賓?梅留雲心裡嘀咕著,不是更丟了皇室朝廷的顏面?

  回到內監房,值事看梅留雲沒事立刻要他到牲口房幫忙,「從禮部轉來這次使節進貢的獵犬、獵鷹,駱駝、馬匹,還有兩頭花豹、一頭大象。」牲口房典簿看著手上的清冊,「倒霉鬼,你就先把狗喂一喂吧。」

  梅留雲很想看看花豹和大象,卻被阻止:「那些珍貴走獸是錦衣衛才能照顧的,你還沒資格靠近。」梅留雲只好默默的走去餵狗。

  牲畜們經過長途舟車勞頓都已經疲憊不堪,獵犬們更是因為飢渴交加而緊張的齜牙咧嘴。狗頸上都栓著粗鏈,狗身上還披彩戴錦的,梅留雲突然覺得自己也和這些獵犬一樣,雖然衣著光鮮,但卻得讓人勒著脖子使喚,無論做什麼都得看主人的心情,不然就得挨餓或被打。

  和這些獵犬心生共鳴,梅留雲立刻跑去拿了水和食物細心的餵狗,說到底,他不過是皇子身邊的一條狗罷了,梅留雲哀淒的感慨著。

  三天之後朱宸濟才回內廷,回來之後,整個人顯得意氣風發,也更狂妄囂張。一看到梅留雲,朱宸濟立刻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倒霉鬼,這幾天有乖乖聽話吧?想不想你家王爺?」

  梅留雲垂下眼,有些嫌惡的說:「一點也不想。」

  「是嗎?」朱宸濟冷笑一聲,「我會立刻讓你想起四王爺的好處。」他使了個眼色,兩個內侍立刻恭敬的將一個大黃布包抬上來。

  「這把大弓平常人拉不動,只有大英雄才能用,所以又叫英雄弓。」貢使獻上大弓時這麼說,而朱宸濟卻毫不費力的拉開大弓,讓貢使嘖嘖稱奇,皇上龍心大悅便把朱紅大弓賞給朱宸濟。

  得到大弓之後,朱宸濟開心的不得了,本來想立刻到皇家圍場打獵,無奈季節不對,朱宸濟於是打起在御花園的主意。

  「王爺不可以在御花園打獵。」梅留雲說:「得君王劍者不傷萬物,得到英雄弓更不能有害無辜。」

  朱宸濟看著梅留雲,接著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看來罰你抄書的效果不錯。」他舉起弓、搭上箭、拉滿弦,從左到右轉了一圈,隨著箭頭瞄準方向改變,四周的侍從內監們都害怕受池魚之殃,紛紛跪倒,只有梅留雲還站著的面對他。

  「誰說我不能在御花園打獵?」朱宸濟的箭頭瞄準梅留雲,「我不但打獵,而且只打一個獵物。」說完,右手一鬆,箭隨即射出,掃過梅留雲的頭頂,他的頭髮立刻散落下來,接著從頭頂順著額頭留下一道血痕。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倒霉鬼,我的獵物就是你,給你一刻鐘的時間,到御花園的任何一個角落躲起來,一刻鐘之後,我就要開始獵倒霉鬼。」

  梅留雲瞪著朱宸濟,卻一步也不動。旁邊的侍從們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明明知道四皇子的脾氣,這個小隨從卻偏偏老是愛和他對槓,跟著四皇子的時間也不算短,還是學不會,根本就是自己找苦頭吃。

  「怎麼,你還不躲?」朱宸濟斜眼看著梅留雲,「找死嗎?」邊說著,邊取來另一支箭,再度張弓瞄準,朝梅留雲射過去,這次正中梅留雲的鞋尖前,入地數寸。

  梅留雲這才嚇了一跳,立刻轉身沒命的跑走,背後還聽到朱宸濟哈哈大笑的聲音。

  御花園那麼大,但是該躲在哪裡,梅留雲一下子也沒了主意,御花園裡的每一寸土地朱宸濟都非常熟悉,哪裡都會被他發現,被捉到只是遲早的問題。梅留雲先躲在假山旁的矮木叢裡,卻覺得不放心,立刻又換了位置;爬上大樹,但又感覺樹的枝葉不夠茂密,一定會被看見,於

  是又轉移陣地。

  一刻鐘很快的過去了,梅留雲卻還不知道該躲在哪裡才好,於是他抱著頭藏在花圃中,心臟狂跳不已。

  「王爺來獵倒霉鬼了!」聽到朱宸濟的聲音由遠處傳來,梅留雲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接著,他又聽到發箭的颼颼聲響,更是又急又怕的快要哭出來。

  突然間梅留雲想起進貢的獵犬,他不過是讓皇子取樂的一條狗而已。

  梅留雲的心情頓時冷靜下來,他從躲藏的地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大步走出來,朱宸濟看到他,立刻高興的衝過來,「發現倒霉鬼了!」梅留雲卻不理不睬,背對著朱宸濟,繼續往前走,「倒霉鬼還不投降!」朱宸濟舉起弓,「我數到三,一、二……」

  「王爺要射就射吧,用不著數到三了。」梅留雲停下來,站定在朱宸濟面前。

  「倒霉鬼,你這是幹什麼?別和自己的命過不去!」旁邊的人紛紛為他著急,「還不快躲!」

  梅留雲搖搖頭,「我很累了。」

  「累?」朱宸濟把弓箭放下,從地上拾起一顆石子,朝梅留雲用力丟過去,正中額頭,「倒霉鬼,你以為我不敢真的射你?」

  「王爺當然敢,只是我已經不想躲了。」梅留雲淡淡的說:「我討厭王爺,不要再待在宮裡了。」接著便頭也不回的往內監房裡走去。

  看到梅留雲的神情,發現他似乎是認真的,朱宸濟開始有些著急,並且快步的追上去,「你、你是沒爹沒娘的倒霉鬼,不待在我旁邊,能上哪去?」

  梅留雲愣了一會兒,垂下頭,他的確沒有想過這一點,對呀,自己能去哪?「到哪裡都行。」想了一想,梅留雲輕輕的說:「不管哪裡都比在你身邊好。」

  回到內監房裡,梅留雲拿出當初到時帶著的青布包袱,將自己的幾件舊衣、舊鞋等等細軟收拾進去。接著還脫下一身錦繡衣袍,換上背上有兩個鞋印的青布衣和舊鞋,朱宸濟隨後追進來,看到梅留雲的舉動,於是拿起針工局做的衣服,問道:「為什麼穿著破舊的乞丐衣服?這些新衣服你不帶著?」

  「王爺的東西我才不要。」梅留雲冷冷的說。

  「你這麼走了,以後誰陪我?」朱宸濟急了,「不然……至少告訴我以後怎麼找你?」

  「我討厭你、不陪你了!」梅留雲皺起眉頭,有點不耐煩,「我要到王爺找不到的地方,不回來了。」

  朱宸濟開始火冒三丈,「你這什麼都沒有的倒霉鬼,離開我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候就算你求我也不救你!」

  梅留雲卻慘然一笑,「出去是死路一條,留在這裡也遲早會被王爺打死,我寧可死在外面還舒服一點。」

  朱宸濟惡狠狠的瞪著梅留雲好一會兒,之後「哼」的一聲,便轉身離開內監房。

  梅留雲看著朱宸濟離開,心中五味雜陳,說起來自己的確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人,要不然應該會被極力挽留才對。在梅留雲的心底深處,其實微微期待著某個人可以勸慰、甚至強留他下來,代表他還有一丁點重要性。

  然而他在皇子眼中畢竟只像乞丐似的的丑角,不過是供人取樂、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事實上他真的也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

  梅留雲繼續收拾好包袱,出了內監房,朝北安門的方向走去準備離開皇城,眼看城門就在眼前,梅留雲卻注意到城門守衛很快的將城門關上。梅留雲立刻快跑過去,「等等!」

  「你以為這裡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突然間一個聲音從梅留雲背後響起,梅留雲立刻回過頭。朱宸濟帶著幾個手上牽著好幾隻獵犬的人正站在後頭,他將右手舉起,輕輕向前一揮;剎那間所有的獵犬全都朝梅留雲的方向衝過來,梅留雲往後退了幾步,轉身想逃走,速度卻沒有獵犬快,於是便被撲倒在地上。

  「啊!」梅留雲大喊一聲,害怕的雙手抱著頭;而那些獵犬卻只是壓著他、在他身上又舔又竄的,梅留雲才注意到它們是他之前餵過的進貢獵犬。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朱宸濟走過來,抓住梅留雲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咬牙切齒的說:「搞清楚,你是我的人,不管做什麼、去哪裡都得經過我同意才行!」

  接著,朱宸濟奪過梅留雲的青布小包袱,「我賞的東西竟敢不要?」一招手,命令內侍過來硬扯下梅留雲身上的衣服、鞋子,然後把包袱和舊衣破鞋一起丟給內侍,「立刻把這些都拿去燒了。」

  朱宸濟凶狠的瞪著披頭散髮、全身只剩下一件單衣還光腳站著的梅留雲,舉起手甩了他一巴掌,讓他更顯得狼狽不堪,「倒霉鬼,你的死活握在我的手上,想擺脫我沒那麼容易!」

  坐在鍾粹宮前的台階上,梅留雲無言的仰望著天空,自從御花園打獵事件之後,梅留雲的處境可說是每況愈下。朱宸濟表面上態度和以往全然一樣,依舊將梅留雲當作出氣筒使用;而梅留雲現在除了睡覺的時間之外,得全天候跟在四皇子身邊待命,三餐也都在鍾粹宮解決了,甚至連上廁所也得經過四皇子同意才行。

  看在同房的小太監們眼裡,認為他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當然十分不是滋味,於是只要有機會也排擠他,現在梅留雲根本像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他完全成為一個包裝漂亮的傀儡,根本連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朱宸濟發明的最新把戲是在梅留雲的頸子上戴個金頸環。不知情的人、包括黃貴妃在內,都以為這是四皇子的慷慨賞賜,梅留雲也的確為了這個「賞賜」含淚謝恩。事實上只要黃貴妃沒看見的時候,朱宸濟便會將一條粗皮帶繫在金頸環上,說是「溜倒霉鬼」。梅留雲毫不掩飾自己對朱宸濟的厭惡,更惹得朱宸濟動輒荼毒他。

  數天前,剛到可以打獵的季節,朱宸濟迫不及待的想出去大顯身手,他興高采烈的帶著大弓,輕裝簡從的到了獵場。才出了皇城,朱宸濟立刻在梅留雲的頸環上繫了皮帶,栓在馬後。接著,更故意縱馬狂奔,拖著梅留雲一路亂闖。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有馬跑得快,梅留雲一開始還勉強跟上馬的速度,之後他只能讓馬拖著跑,並且雙手緊抓住皮帶,免得被勒得斷氣。

  跑了一陣,朱宸濟又突然勒住馬,讓梅留雲跌個東倒西歪,氣差點喘不過來,只是咳嗽不已,讓朱宸濟樂的哈哈大笑。

  終於,年長的隨侍也看不下去朱宸濟的荒唐而走過去謹慎的勸戒:「四王爺,倒霉鬼那條小命恐怕受不住您這麼折騰。」

  朱宸濟卻只是冷冷的回答:「我說過倒霉鬼的賤命握在我手上,我就是要讓他知道什麼是要死要活都看王爺高興!」說完,又策馬快跑,不知道過了多久,梅留雲只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動、雙手也握不住皮帶了,於是放開手,聽天由命。他很快的覺得呼吸困難,滿臉漲紅,眼珠和舌頭都像是快要爆出頭顱一樣,這應該跟勒死差不多,梅留雲想起父親曾告訴他說被勒死的人的冤魂會附在勒死他的東西上,然後作怪報復;他開始將所有的怨念都集中在朱宸濟身上,將來當了鬼一定作祟害他,就這樣在痛苦和怨恨中,逐漸失去意識。

  「倒霉鬼你還想偷懶多久?」一個聲音傳進他的耳朵,同時有人在他的後腦勺拍了一下,梅留雲回頭一看,朱宸濟正站在台階上瞪著他,梅留雲站起來,默默的跟在朱宸濟後面走。

  原來,那天梅留雲被勒的差點送命之後,就被朱宸濟像獵物一樣掛在馬背上一路扛回來。黃貴妃知道了自然震怒不已,罰朱宸濟不得打獵,還要他開始每天參禪修道,化解暴戾之氣,為此梅留雲才得坐在鍾粹宮的台階上等著朱宸濟的禪修結束。

  大伙都認為朱宸濟自從學禪之後性格沉穩不少,然而看在梅留雲的眼裡卻完全不是如此,朱宸濟照樣對他拳打腳踢,而朱宸濟看著他的眼神更教他不安,梅留雲總覺得這個煞星王爺私底下一定在打鬼主意。

  「我為自己佔了一卦,說『命犯厄星災不輕』,得做祭祀法事消災解霉運。」一日,朱宸濟對內官監木庫掌司太監吩咐道:「領柳州上木製一副棺材擇日給我送過來吧,做法事得用。」

  掌司太監表面上是畢恭畢敬的照辦,其實一聽之下不禁皺起眉頭,四皇子才幾歲的孩子,竟然老氣橫秋的說什麼消災解厄做法事,訂什麼棺材的多觸霉氣。站在旁邊的梅留雲偷看了朱宸濟一眼,總覺得朱宸濟的話中另有其他目的。

  將近一個月過去了,到了選定的良辰吉日,內宮監管理太監領著好幾個手下將新制的棺材送過來,因為怕沖煞,棺材上包著紅布紅紙。一早,朱宸濟也吩咐內監準備了香案黃紙孝麻引幡布等等的器具等著,大家心裡都疑惑著四皇子究竟又要玩什麼新把戲。

  朱宸濟一臉平靜的等著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他微笑的將梅留雲叫過來,梅留雲遲疑的走到朱宸濟面前,朱宸濟突然迅速的一拳揍往他的腹部,讓他痛得彎下腰、接著朱宸濟又抓起皮鞭,在他的背上猛抽起來。

  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現場只見朱宸濟的皮鞭勢如雨下不斷落在梅留雲的背上,梅留雲硬咬著牙一聲痛也不叫,卻無法控制從眼眶中痛得飆出眼淚。梅留雲越彎越低.背上的血跡甚至透過身上的織錦外褂而滲出來,終於他整個人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四王爺,再打下去可真的出人命了。」內官監管理太監才意識到朱宸濟訂棺材原來是另有詭計,他知道四王爺朱宸濟的煞星名號,卻怎麼樣也想不到一個小孩子竟會如此心狠手辣。

  看梅留雲一動也不動的趴在地上.朱宸濟停下手,把鞭子丟在一旁,而一旁的內侍立刻衝上來看梅留雲的傷勢,不禁鬆了一口氣,「還有氣,倒霉鬼還活著。」

  「當然得活著。」朱宸濟冷冷的說:「不會讓他現在死,是要他活出喪。」

  內宮監管理訝異的看著朱宸濟,「活……活出喪?」

  朱宸濟微笑著點點頭,「我說過要做法事解霉運,有什麼比『倒霉鬼活出喪』更好?」接著,他命令內侍將梅留雲拖進棺材裡,然後將棺材抬出去,帶著香幡紙麻一起去遊街活出喪,最後再把棺材丟到城外亂葬崗去。

  在場的所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個四皇子平時搞亂破壞,但多是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是這個活出喪實在太沒人性,有失道德,於是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朱宸濟看眾人全部愕然,又走去拾起鞭子,「你們想看倒霉鬼活出喪呢,還是真出喪?言下之意是要將梅留雲抽打死,大家於是才不再違逆,走去將癱倒在地上的梅留雲拉起來。

  聽到要將自己入棺活出喪,意思根本等於活埋等死,梅留雲驚嚇不已,加上新吃的鞭傷疼痛,身心交瘁讓他幾乎半昏厥過去、全身瑟瑟發抖。內侍過來時,他的雙腿軟得根本站不住,只能毫無抵抗的任憑別人將他像袋爛泥似的一路拖拉,「真不知道是什麼冤孽,小小年紀就得受這種折磨,倒霉鬼,落在煞星手裡,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將梅留雲放進棺材之後,準備蓋上蓋棺抬出去遊街,梅留雲倒在棺材裡,甚至沒有掙扎的力氣,雙眼中滿是恐懼,雖然害怕、卻還是咬著牙不求救不討饒。眼見他的不幸遭遇,抬棺的內侍們雖然心中不忍,卻又不能違逆皇子的意思,「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仇恨可別找我們算帳。」

  梅留雲虛弱的輕輕搖頭,要內侍們不用自責,隨著棺蓋掩上光線漸漸變暗,最後終於完全隱沒在黑幕中,他非常清楚的知道這是人生的最後終點。

  絕望的閉上眼,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從眼角流下,他於是在心中安慰自己,這個短暫又悲涼的一生就要結束了,最後至少不是曝屍荒野沒人送葬,而是柳州上等木材陪葬……

  抬棺遊街活出喪的事鬧得滿城沸揚,自然也傳進黃貴妃的耳朵裡,把她氣得臥倒在床;並且嚴格命令內侍們將宮門關上,不讓朱宸濟進門。

  「我怎麼會生下你這個乖張暴戾、毫無人性的煞星?我沒這樣的兒子,這麼胡作非為,傳出去教天下人怎麼想?叫你四皇子煞星,你就得意了?」

  黃貴妃繼續責備:「這麼久以來,能受得了你的個性也只有他一個了,我倒要看看,把他整死了,你上哪裡再找一個比他更好的。」

  朱宸濟站在門外,才意識到這次鬧得太過火,於是低聲下氣的對黃貴妃說:「娘,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哼,真的知道錯了的話還會站在這裡嗎?」

  朱宸濟深呼吸一口氣,百般不願意卻還是乖乖的說:「我這就去把倒……梅留雲給找回來。」

  黃貴妃點點頭,才開門讓朱宸濟出宮,接著她還是不放心,又讓兩個內侍跟著朱宸濟一起到亂葬崗找梅留雲。

  他們一行人被特准微服出城門來到亂葬崗,縱使朱宸濟自認天不怕地不怕,也是久居深宮大內的尊貴皇子,沒見過真正社會上的人民疾苦實況。朱宸濟盡量裝得神色自若,然而亂葬崗上白骨相撐如亂麻的景象給他的心裡帶來不小的震撼。

  活出喪不過是他想出來故意惡整梅留雲的惡作劇,現在他突然有點害怕如果梅留雲也變成爬滿蛆蟲的腐屍、或者被一群餓狗圍著啃食著只剩骨頭的話,會有多恐怖。

  「倒霉鬼到底被抬到哪裡去了?」朱宸濟抱怨著,斥責內侍們還不趕快把棺材找出來,「在這裡!」終於在一處稍微比較乾淨的小丘上找到了梅留雲的棺材,朱宸濟快步走過去。

  打開棺蓋,梅留雲意識不清的側臥在裡面,臉色慘白,渾身發顫,背部衣料上血痕斑斑。朱宸濟遲疑片刻,伸手將梅留雲小心的抱起來,他沒想到韌性堅強的倒霉鬼竟然那麼輕,彷彿受到刺激,梅留雲迷迷糊糊的半睜了雙眼。

  「倒霉鬼好大面子,你家王爺親自來接你了。」朱宸濟說。

  「四王爺……」梅留雲恍惚中看到了朱宸濟的瞼,喃喃的說:「……我討厭四王爺。」

  這個倒霉鬼真的很令人生氣,朱宸濟心想,平常倔強、不給面子就算了,就算意識不清還是連一句好聽話也不會說。他原本想再揍梅留雲一拳,但是看他傷得不輕,還是先省下來,留待下次再揍。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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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寒山寺裡,朱宸濟坐在廂房外的廊上,看著那株終於花遍南枝的梅樹發呆出神。回想起年幼時的往事,不禁隱隱心生起「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飲淚沾衣」的感慨。對著花開盛景手上卻無酒可喝的確有點悲哀,於是他決定進城喝酒去。

  來到城裡最大的酒肆「杏花樓」,朱宸濟坐在二樓靠窗處,桌上除了酒之外還有堪稱豐盛的各色小菜,他卻孤獨淺酌顯得有些寂寞。看著窗外來往的人潮,突然間一個身影吸引了朱宸濟的注意,於是他靈機一動,從盤中拿起一個貴妃眉,看準方向輕輕一彈,正中目標物的額頭。

  被點心打中額頭的人抬頭看向惡作劇的人,臉色慍怒,朱宸濟則大方的招招手,「我有酒卻沒有伴,梅千戶願意看在那個貴妃眉的份上,當我的貴賓嗎?」

  「好意心領了,豐四爺。」梅留雲婉拒,「我另有要事……」

  「梅千戶不領情,看來是我的面子不夠大。」朱宸濟故做無奈,「難道得要正式行文到錦衣衛衙門才能讓千戶大人賞光?」言下之意似是要以王爺身份硬要他陪酒,看著嘻皮笑臉但眼神中頗帶威脅的朱宸濟,梅留雲只好受邀上樓。

  「不知多久沒和梅千戶同桌了?」梅留雲一坐下來,朱宸濟立刻為他斟了一杯酒,「梅千戶看起來……」

  朱宸濟目不轉睛的盯著梅留雲的臉看,不免心情蕩漾,伸出手指滑過梅留雲的臉頰,停在他的唇角,「看起來更……」朱宸濟更向梅留雲靠近了一點,幾乎輕觸他的嘴唇。

  發覺了朱宸濟的意圖,梅留雲很快的向後退了一點,「更滄桑了。」他有些尷尬的接口說。

  「更古板了。」朱宸濟有點沒趣的靠回椅背,「總而言之,梅千戶最近好嗎?」

  梅留雲輕皺了一下眉頭,當初是怎麼離開豐王府、之後又經歷了多少事,朱宸濟應該想像得到,卻還問好不好?梅留雲於是淡淡的回答:「自然不像豐四爺那麼逍遙。」

  從幾天前在寒山寺看到梅留雲之後,朱宸濟心裡就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但是現在真正在他面前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

  「梅千戶原來在這裡!」當朱宸濟深吸一口氣想說些什麼,卻被一個穿著赭紅色官服的緹騎打斷,「緹騎們找了半天,京裡傳來消息……」緹騎自顧自的拉了椅子在梅留雲身邊坐下,似乎絲毫不把朱宸濟放在眼裡。

  梅留雲注意到朱宸濟的眼神瞬間驟變,立刻說道:「孫總旗,還記得寒山寺的檀越豐四爺嗎?」

  「喔,豐四爺,幸會。」孫隆參側頭看著朱宸濟,他對於之前寒山寺的事件還耿耿於懷,「我剛好有事請教,豐四爺不是本地人吧?」

  「北方人。」朱宸濟慢慢的說。

  孫隆參不客氣的打量著朱宸濟,繼續問道:「豐四爺是秀才嗎?不過看起來不像文人。」明代禮遇文人,凡中舉有功名者可見官不跪,孫隆參見此人在寒山寺裡態度大膽放肆,於是猜測這個傢伙如果不是個秀才,就是地方士紳;卻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不是秀才。」朱宸濟輕露笑容,「是靠祖上餘蔭過活,請問孫……總旗?嗯,孫總旗祖上哪裡?」

  朱宸濟露出一個梅留雲非常熟悉的狡猾眼神,梅留雲不禁開始為孫隆參捏把冷汗。

  「嶺南。」

  「孫總旗去過陝甘西北嗎?」

  「當然沒有。」孫從參有些得意的說:「我世居嶺南,祖上三代家世清白,通過錦衣衛武試甄選之後就一直在江南任職。」

  「原來如此。」朱宸濟似是不經意的說:「不過我有預感孫總旗很快就會外派西北,恐怕得十年才能回來。」

  「怎麼,豐四爺會算命?」孫隆參伸出左手,「你幫我看看……」

  梅留雲隨即拍下孫隆參的手,意有所指的看著朱宸濟,「豐四爺只是隨口說說,不是當真……不知者無罪。」

  朱宸濟挑高雙眉,半威脅半捉弄的說:「罪不罪……就要看梅千戶怎麼求情了。」

  孫隆參聽不懂兩個人打什麼啞謎,「求什麼情?」

  梅留雲瞪著朱宸濟,為了避免讓情況越來越複雜,同時對孫隆參說:「孫總旗不是有消息要告訴我?」

  「是,差點忘了其實有要事。」孫隆參貼近梅留雲的耳邊窸窸窣窣說著。朱宸濟看著這個情景,頓時羨慕起孫隆參所處的位置,聽了孫參隆的話,梅留雲沉吟片刻,接著也低聲吩咐了些什麼。孫隆參點點頭,向梅留雲抱拳行禮,對朱宸濟卻隨便點個頭算是告辭之後便離開杏花樓。

  「喝酒還是兩個人好,三個人畢竟太多。」朱宸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樣一攪和,讓我酒意全失。」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打擾。」梅留雲趁機站起來,「先告辭。」

  「等等。」朱宸濟立刻捉住梅留雲的手,「梅千戶,你要怎麼向我求情?」

  梅留雲輕甩開朱宸濟的手,「我說過了,豐四爺大人大量,不會怪罪一個不知情的人。」

  「不過錦衣衛緹騎的素質越來越差。」朱宸濟試探的說:「把一個不適任的總旗遠調磨練也是好事。」同時盯著梅留雲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梅留雲開始不耐煩,「只要豐四爺高興,想把誰派哪裡都好,不過是個下屬,再找就有。」

  聽見梅留雲間接的澄清和孫隆參的關係,朱宸濟才放心了,「我怎麼會刁難梅千戶的左右手,不過是逗你玩罷了。」

  「可惜我真的無法再陪豐四爺嬉鬧。」說完,梅留雲便轉身走下樓去,朱宸濟於是起身隨後跟去。

  「豐四爺,請不要一直跟著,我另有要事得辦。」朱宸濟一直緊隨不捨,梅留雲終於忍不住斥喝。

  「既然如此,我們辟室另談如何?」朱宸濟一個箭步衝上前,捉住梅留雲的手,冷不防的將他拉到旁邊的僻靜狹小、還堆了不少雜物的窄巷裡,「再說,我還等著你『求情』。」

  「豐四爺……」梅留雲正要抱怨,才一開口,朱宸濟便趁機吻上他,感覺朱宸濟的舌頭極侵略的在口中交纏,深入探索,一股既熟悉卻又陌生的熱情,讓梅留雲有些慌亂。

  他連忙伸手想推開朱宸濟,手腕卻被朱宸濟緊扣住並壓制在背後,彷彿不滿梅留雲的抵抗,朱宸濟更強烈的在他的口舌間洶湧翻騰,讓梅留雲心緒悸動幾乎喘不過氣來。對方的氣息讓梅留雲逐漸失神,於是放鬆戒備、開啟雙唇,讓對方毫無阻礙的汲取糾纏,直入舌根。

  深吻了好一會兒之後,梅留雲終於奮力推開他,「放手!」同時怒斥,正要走開時,朱宸濟卻猛然抓住他的手臂,往懷裡一拉、再度往他的嘴唇上吻去。

  梅留雲一下失了方寸,用力掙扎著想將對方推開,「別在這裡……」話還沒說完,卻又被朱宸濟的吻堵住,比之前更蠻橫的深入直到喉嚨,讓他險些無法呼吸。朱宸濟一隻手撐著梅留雲的耳後頸部,另一隻手則在背部從大腿向上撫摸,同時舌頭從對方的唇齒之間探入,極具侵略性的與對方交纏翻騰,直至深處。

  梅留雲越企圖將對方推開,卻越讓對方有機可趁,他被一路逼靠在牆角,朱宸濟將他的左腿抬抱至腰間,儘管隔著衣褲,他已經能清楚感覺朱宸濟緊靠著他的下體,正蓄勢待發的勃動。

  朱宸濟在光天化日之下求歡的意圖教梅留雲緊張,往旁邊一瞄,由於有半人高的雜物掩蔽,讓他們的所在處成為一處死角。趁著他閃神時,朱宸濟更翻下他的外褂、抓住他的手腕,藉著外褂將雙手纏縛在背後;同時從他的雙唇、耳鬢,游移到頸側,不斷狂吻。梅留雲的呼吸急促起來,當朱宸濟扯下他的腰帶時,他終於輕喊了一聲:「朱宸濟!」意圖喝止對方。

  聽到這句話,朱宸濟彷彿回神似的,真的放開了手,梅留雲才略鬆一口氣時,朱宸濟卻又冷不防的將他一轉身,強壓在牆上;接著,將手伸入他的衣內,手指沿著腹肌向下竄,直到鼠蹊部輕攏慢撫。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受到刺激,梅留雲一驚,整個人向後縮,更投進對方的懷抱,朱宸濟靠在他耳邊,低聲呢喃:「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同時更加重了手勁撫弄梅留雲的下體。

  梅留雲不禁滿臉通紅,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呼喊出聲,深怕引起巷外往來行人的注意,可能被發現的風險不知怎麼的竟讓梅留雲下意識的興奮,在挑逗撫弄之下,他的身心陶醉,不由自主的閉上雙眼,下腹深處更像有個炭爐似的熊熊燃燒。

  感覺梅留雲的身體已經挑起濃厚情慾,朱宸濟更以膝蓋擠開他的大腿、扯下他的褲子;並且快速的掀開自己的衣物,一鼓作氣的將早已昂揚雄偉的慾望挺進對方溫潤緊窒的後陰。

  梅留雲發出一聲倒喘,背脊弓起,朱宸濟扶著他的腰部、架著他的肩,下體循序的抽送律動,同時在他的耳鬢、頸子上舔吻著。梅留雲刻意別開臉迴避對方,然而隨著對方深入淺出的頻率,他的身體卻自然而然的熱切回應、扭動,讓對方更貪婪的在他的體內忘情索求。

  朱宸濟不斷的入侵直到深處,感受從對方體內傳來的陣陣輕微痙攣,肌肉也激栗微顫,讓他更為高亢、用力突進,接著更像無法再控制似的,緊摟住梅留雲的腰部,奮力一挺。頓時,梅留雲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昂快適從全身的毛孔氣脈釋放,險些失聲驚叫;他不斷扭擺身體想稍微和緩那股幾近滅頂的亢奮,然而越動卻越使對方深邃的進入,適得其反的讓刺激更強烈。

  在一輪高亢狂亂的猛烈烈攻勢之後,梅留雲從腳尖到腦門一陣酥麻;終於,和朱宸濟一起在飛沖雲霄的愉悅中同時達到高潮。

  發洩之後,朱宸濟依舊緊摟著梅留雲在懷中溫存撫慰許久之後,才意猶未盡的解開他的雙手,將他再度轉身面向自己,輕吻著他的唇,「你喜歡的。」朱宸濟在他的耳邊細語:「想不想你家王爺?」

  梅留雲卻鐵著臉推開朱宸濟的手,迅速整理儀容,自己竟在對方的擁抱中輕易屈服、在情慾挑逗下動輒失態,教他愧疚又自責不已,「我早就不是豐王府的部曲。」他厲聲說:「自然不會想。」

  旖旎激情之後,梅留雲卻立刻變得疾言厲色的態度教朱宸濟錯愕,原本高昂的興致瞬間冷亂,便皺起雙眉,「你從小就是這點讓人生氣,你就不能……就不能……」

  「諂媚一點?」梅留雲挖苦,「王爺身邊能言善道又有姿色的男男女女那麼多,又何必一定要找我這個不解風情的人?」

  朱宸濟向後退了一步,雙臂環抱胸前、憤怒的瞪著他,梅留雲毫不畏懼的迎視,「言歸正傳。」他嚴肅的質問:「王爺到這裡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遊山玩水。」朱宸濟冷笑著說。

  「是嗎?其實是以我一個小小千戶的身份根本不配問吧。」梅留雲諷刺的說,「遊山玩水需要帶那麼多侍衛?剛才杏花樓的二掌櫃應該也是豐王府的人?」梅留雲早就注意到附近有不少監視的目光。

  「好眼力啊,千戶大人,出門在外多帶點人才好照應。」朱宸濟態度輕慢的撫摸梅留雲的臉,「倒是梅千戶到這裡『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麼?」

  梅留雲擋開他的手,「當然是奉旨巡查緝捕欽犯,不像王爺能有雅興玩樂。」

  「我問的是『真正』的目的。」朱宸濟也正經起來,「錦衣衛該辦的大差事都得經過我過目,這次本來只是個單純的任務,為什麼突然扯進東廠?」

  梅留雲並不回答,「梅千戶有事瞞著我。」朱宸濟語氣轉為嚴厲,「剛才那個總旗過來就是要告訴你明天東廠廠督龐保會來的消息吧?」

  梅留雲警覺的看了朱宸濟一眼,的確正如他所說,轉念一想,以朱宸濟的能耐會知道其實不足為奇。

  朱宸濟搖搖頭,有些鄙夷的說:「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投靠了閹黨。」

  「王爺想要我怎麼樣?」梅留雲一聲苦笑的反問,「一個被逐出王府的小侍從能有多少選擇?」

  朱宸濟低下頭,當初是萬不得已才要梅留雲離開豐王府,心中百轉千回,卻沉默不語。梅留雲望了他一眼,轉身落寞的走出小巷;朱宸濟愣了一下,也隨後跟上去。

  「等等!」

  離開小巷之後,梅留雲故意邁開大步走到市集裡,想擺脫朱宸濟的跟隨,然而來到路口的茶館前卻被朱宸濟一把拉住袖子,「你……」梅留雲正要發作,朱宸濟卻以眼神示意他前方狀況有異。梅留雲才注意到在街道的另一端有五、六個身穿赭紅官服的人正追逐著一個狼狽逃命的年輕人一路過來。

  「是你的手下?」朱宸濟低聲問道。

  梅留雲搖搖頭,「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緹騎。」

  「東廠……」朱宸濟和梅留雲不約而同的說,多年不見兩人還是如此有默契,彼此不由得對望了一眼。朱宸濟面露微笑,緊緊握住梅留雲的手;梅留雲掙脫不開對方的手,只能又羞又惱的瞪著朱宸濟。

  「師父,救我!」當年輕人逃到他們前方,看到梅留雲的臉,突然跪下抱著他的腿淒厲的哀求。

  「梅千戶真是魅力十足。」朱宸濟放開梅留雲的手,故意調侃:「什麼時候收了這麼一個俊俏的徒弟?」

  「無理取鬧!誰收什麼徒弟?」梅留雲白了朱宸濟一眼,想蹬開抱著他的腿的年輕人,看了一眼覺得對方有點眼熟,「你不是……盧陽莊的四公子盧文電?」

  「盧陽莊」三個字也吸引了朱宸濟的注意,看見盧文電衣服殘破,身上還有多處被打傷的痕跡,心想這個年輕人恐怕是招惹了錦衣衛。

  「盧四公子?怎麼會落到這麼慘的處境?發生了什麼事?」當時,惡劣的緹騎逮捕到人犯之後,會先帶到荒郊野外將人犯毒打一番,趁機詐財索賄,相當令人詬病,關於這一點朱宸濟雖然明白,但無奈鞭長莫及,無法一一管理。

  梅留雲想起朱宸濟取得了淮南信陽到蘇杭的茶產權,心想他必然和盧陽莊的人頗為熟稔,「盧四公子,你求錯人了,該求旁邊這位才是。」

  「為什麼?他是誰?」盧文電焦急驚恐的說:「不,我那天敗在梅千戶的手下就算拜梅千戶為師了,師父可不能見徒弟死而不救!」

  「是啊,真是個貌美心狠的師父,這麼可人的徒弟有難竟然不伸援手。」朱宸濟繼續挖苦說。

  「盧四公子一定是犯了事才會被錦衣衛追緝。」

  「不,我們什麼也沒做!是他們……他們放火燒了盧陽莊,殺了我爹和所有的兄弟,只有我……」

  「有這種事?」朱宸濟臉色驟變,正要扶起盧文電細問狀況,緹騎卻已經追了上來,「看你往哪裡逃!」

  一個緹騎抓住盧文電的頭髮往後用力拉,卻被梅留雲攔下,緹騎於是怒問:「你是誰?」

  梅留雲回瞪著對方,「錦衣衛千戶梅留雲,閣下尊姓大名?」

  那個人愣了一下,「原來是千戶大人……」立刻放手,向後朝同伴間徵詢似的看了一眼並退回同伴之中。接著,另一個似乎是東廠宦人走出來,向梅留雲拱手說道,「梅千戶,東廠領緹騎辦事,千戶就算不幫忙也不該阻擋。」

  「看仁兄的裝扮應該只是個番役。」朱宸濟在旁邊插嘴說:「這位可是管著一區衙門的千戶大人,說話是不是該尊重點!得像我一樣,千戶,讓我幫你捶捶背。」說完,朱宸濟故作巴結的躲在梅留雲後面輕輕幫他揉肩捶背,梅留雲瞪了朱宸濟一眼,因為朱宸濟假借捶背之名在他頸肩腰背上特別敏感的部位按捏,讓他必須咬牙強忍才能保持神色鎮靜。

  東廠番役看到身材高大的朱宸濟卑恭屈膝的躲在後面的窩囊樣子都哈哈大笑,「什麼番役,我是役長丁永!你又是什麼東西?」丁永大聲喝道。同時,梅留雲卻注意到街上各角落有好幾個人眼露殺意準備動手,應該是朱宸濟的隨扈。朱宸濟卻以一個眼神暗示按兵不動,同時偷塞了一個東西在梅留雲的腰帶裡。

  「原來是役長,失敬失敬,我是千戶大人的師爺。」

  「師爺?是個落弟秀才吧!我看你不像讀書人,長得人高馬大卻膽小又沒出息。」

  「我娘也說沒出息的人只配給人洗衣。」朱宸濟貼在梅留雲的耳邊說:「讓這傢伙到浣衣局,梅千戶應該沒意見吧?」

  「好主意。」梅留雲露出微笑,朱宸濟看著那個笑容不禁怦然心動,「你笑起來好看,應該常笑才是。」

  丁永看朱宸濟和梅留雲兩個人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商量什麼,再度不耐煩起來:「總而言之,這個傢伙……」丁永指著盧文電,「是東廠的要犯,得帶回去審問。」盧文電露出驚恐的眼神,更死命的抱著梅留雲的腳,「師父,救命……」

  梅留雲沉吟片刻,「我奉命捉拿欽犯,他是重要關係人,要審問也該是鎮撫司先審。」

  丁永卻哈哈大笑,語氣輕蔑的說:「梅千戶,東廠要的人,就算是錦衣衛督指揮使親臨,也不能過問!」

  梅留雲看丁永瞧不起人的態度正要發怒,朱宸濟卻按住梅留雲的肩頭,依舊嘻皮笑臉的說:「不過……這傢伙是宮裡要的人,就算東廠廠督親臨,恐怕也不能過問。」

  「哼,我不信有誰能比廠督更……」話還沒說完,梅留雲便伸手將朱宸濟偷塞在他腰帶上的東西拿出來,原來是一把扇子,他啪的一聲打開褶扇,隨便扇了兩下,看到扇面上的字,「是豐王……」丁永遲疑了,他雖然沒見過這些王爺,但也多少聽過傳言,知道福王和豐王都是不能惹的人物,

  「走!」心念一轉,他下令走人,決定先打道回府。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任務已大致完成,只剩下一條漏網之魚,想念不會有什麼大礙。

  等丁永一群人離開之後,梅留雲立刻掙脫朱宸濟,並且撥開盧文電的手,「盧四公子,你現在可以走了。」

  「師父,求求你……幫我報仇!」盧文電繼續央求。梅留雲歎了一口氣,皺起眉頭:「我不是你師父!」

  「師父……」盧文電其實身上傷得不輕,只是一直硬撐;現在苦苦哀求不成,多重刺激之下,終於不支倒地。

  「你的徒弟,我幫你照料好了。」朱宸濟說,他輕點個頭,立刻從旁邊閃出一個人將盧文電迅速的抱走,「這個盧陽莊……為什麼如此重要?」梅留雲早就懷疑朱宸濟此行和盧陽莊脫不了關係,於是問道:「能勞動豐四爺親自出馬?」

  「怎麼,看我對別人好,所以吃醋了?」朱宸濟笑笑的看著梅留雲,故意轉移話題,還順手在梅留雲的腰上捏了一下。

  「豐四爺正經一點!」梅雲輕不禁慍怒,右手將扇子拍出朝朱宸濟打過去。朱宸濟則以左手格擋開,同時順勢將扇子塞回梅留雲的腰帶裡,「這是我賞的東西,你一定要好好收下。」

  朱宸濟剛回到寒山寺,渡能立刻跑去告訴他明吾住持請他到禪室喝茶下棋。當他散漫的走進禪室卻不見明吾住持,反而看到他孩提時代的老師,前大學士高存之。

  「高師傅!」朱宸濟喜出望外的走上前鞠了一個躬,「您怎麼來了?」

  「四王爺,老夫早已經不在朝為官,受不得王爺的大禮。」高存之立刻扶住朱宸濟的手臂,同時回禮,「聽說王爺潛臨寒山寺,老夫和明吾大師又是舊識,當然得來敘舊。」

  「該是學生向師傅請安才是,怎麼能勞動師傅親自走一趟?」朱宸濟請高存之坐下,接著臉色微帶憂慮的說:「不過……師傅,您應該沒有告訴明吾住持我的真正身份?」

  高存之搖搖頭,「自然沒有,不過明吾大師是德邵高僧,也猜得出個大概。」

  「我不表明身份其實也是為了寒山寺,不希望佛門禪寺變成是非之地。」朱宸濟問道:「敢問師傅怎麼知道我來到寒山寺的消息?」

  「是豐王府的在京官員,兵部的達凌將軍透露。」高存之說:「外頭傳說豐王為了消災避難,而雲遊深山古剎大作水路法會……」

  朱宸濟笑著說:「學生太過放浪形骸,讓師傅擔憂。」

  「不,老夫知道王爺是故意以雲遊四海之名,實則是替皇上微服出巡,代天巡狩。」高存之搖搖頭,正色道:「同時,想必也是為了十二年前那件事……」

  朱宸濟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高存之壓低聲音繼續說:「王爺終於找到重要關鍵人了?」

  十二年前,內廷發生的一件慘案奪去了黃貴妃和二皇子的性命,同時也危及皇上的安危,然因證據不足遂成懸案。經過多時的努力,朱宸濟終於得到關鍵人事的蛛絲馬跡,「找是找到了,不過情況遠比想像中複雜。」

  「想必是東廠也介入……」高存之沉吟片刻,「東廠雖然勢力龐大,不過王爺手上不是管著兵部和錦衣衛,難道動他們不得?」

  「東廠背後有我三哥和鄭貴妃撐腰,我總不能演出兄弟鬩牆家門不幸的戲碼。」朱宸濟無奈的說:「在得到真正關鍵人證之前,我只能按兵不動。」

  「王爺的顧慮周詳。」高存之微笑著說:「想不到當年頑劣的小煞星可修煉成一個沉著穩重的金剛天王了。說到這個,老夫倒是也遇到了王爺當年的小侍讀梅留雲。」

  「是嗎?」聽到高存之提起梅留雲的名字,先前在暗巷中偷情的旖旎片段便浮上腦海,朱宸濟心思蕩漾,卻故作鎮靜的裝傻說道。

  「路上偶遇,那孩子現在成了錦衣衛千戶,還是恭和有禮,雖然是托王爺的福,對老夫而言他也是入門子弟。」高存之說:「現在似乎和東廠閹黨同聲一氣,唉,可惜了一個本性善良的好孩子。」

  朱宸濟默不作聲,高存之又繼續說:「說起來,當初可是他渡化王爺從煞星轉為天王,現在他入了歧途,王爺該幫他一把才是。」

  朱宸濟看著窗外,思緒又飄回那一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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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十五年前,皇城內。

  轟動京師的活出喪事件之後,高存之和幾個大學士齊聚文淵閣,看見王家坪一路搖頭走進來,於是問道:「怎麼樣?」

  「那個小煞星到了皇上跟前有條有理的說了一長篇仁民愛物的心得,皇上一高興,不但沒罰四皇子,還重賞黃貴妃。」王家坪說:「不過『教不嚴,師之惰』,身為皇子的師傅不能推卸責任,所以我已經辭了教導四皇子的職務。」

  也曾教導過朱宸濟的申時行歎了口氣,「鬼靈精怪的滑頭小子。」

  「看來皇上的心意明確。」高存之突然這麼說,其他幾個大學士疑惑的看著他,「高大人所指可是立儲一事?」

  「立儲本是皇上的家務事,他真要立誰為太子,聖旨一出,誰還能多嘴?」高存之慢慢分析,「皇長子的生母身份低,不受皇上寵愛;鄭貴妃一心想當皇后,但皇上卻也不立三皇子為儲,代表皇上心裡恐怕不放心三皇子繼承大統。」

  高存之頓了頓,「然而,有人屢次胡鬧,皇上從不責怪;上次外使進貢,又是派誰去接見?鬧出活出喪這種荒唐事,皇上不罰還賞,所以我才說皇上的心意明確。」

  幾個大學士琢磨著高存之的話,同時點頭贊同,「如果皇上真心想讓那個煞星繼承大統……恐怕並非國家社稷之福。」申時行感歎的說。

  「四皇子冥頑,但非不靈,而是聰明不用在正經事上,只知道要欺負人。」高存之想了想,「既然皇上有心讓他承擔重任,為了國家社稷,更得教他走上正途才是。」

  翌日,高存之便接下王家坪的職缺,擔任四皇子的師傅。

  活出喪受的驚嚇加上背部鞭傷,讓梅留雲休息了十來天才能再開始侍讀的工作。梅留雲反正已經習慣朱宸濟的所有整人花招,不過就是皮肉之痛,他是個軍戶子弟,自知身份低微,皇子找他出氣只能逆來順受。而朱宸濟越惡整,梅留雲就越是心高氣傲,從來不求饒、不喊痛,反正橫豎都是一條命,他就是不想讓朱宸濟獲得征服自己的滿足感。

  老實說,朱宸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陣子只要看到梅留雲心裡就有氣。倒霉鬼總是一臉冷酷,明明個子就比他小,還一臉傲慢、擺出趾高氣昂的模樣,到底明不明白他才是四皇子?

  如果不是因為黃貴妃勒令朱宸濟把倒霉鬼的金頸圈拿下來,他還真會每天用皮繩栓著倒霉鬼,嚴格控制指揮他。現在只要朱宸濟一看到梅留雲,就會有種想把他打趴在地上、要他求饒的衝動。

  換了新的老師,朱宸濟按照慣例都會乖巧一陣子,然而沒多久惡名昭彰的煞星皇子又再度蠢蠢欲動的想找些新花樣解悶。一日,當高存之要朱宸濟複習「資治通鑒」,朱宸濟再度玩起老把戲,故意犯錯好讓師傅處罰侍讀,然而,高存之卻像是視而不見似的,一句話也沒有提。

  「師傅,學生犯錯難道不罰?」朱宸濟故意問道。

  「喔,有錯?」高存之裝傻,「想必是無心之過,不用罰了。」

  「罰了才記得住教訓。」朱宸濟繼續慫恿。

  「既然如此,好吧。」高存之招來掌刑,「從明天開始,上課之前先把小侍讀拉下去打二十板當作開堂。」

  在場人人都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煞星發瘋就算了,怎麼大學士也跟著起哄?

  「王爺沒心情唸書,小侍讀就該挨打讓王爺開心。」高存之理所當然的說:「小侍讀是王爺的人,要打要罰只要王爺高興就好,老夫毫無異議。」

  於是從那天開始,每天上課前梅留雲就得先挨二十手板。剛開始還尚無大礙,只是紅腫而已;然而幾天之後,梅留雲開始真正吃到苦頭,在還沒痊癒的舊腫上挨新的板子處處破裂流血,不但痛上加痛、而還來不及結痂的傷口隔天又要挨板子根本無法痊癒,並且流出膿水。

  一個月不到,梅留雲的雙手已經被打得膿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骨頭。他的手總是顫抖不已,連動一根手指都很吃力,拿東西都像刀割一樣痛苦;而早上陪朱宸濟練功時更已經握不住長棍。

  看著梅留雲雙手的慘狀,連掌罰太監都不忍心再繼續打下去;而每挨一板,梅留雲都痛得快要站不住,終於又挨完二十板,梅留雲的手完全無法動彈,回到座位上,他已經沒辦法握筆,膿血從雙手慢慢的一滴滴落在字紙上。

  梅留雲看著自己的雙手,突然站起來,走到外面防火用的大水缸旁邊,他先把雙手放進水裡,接著把整個上半身也都投進去。

  「哎呀,倒霉鬼,你在想什麼?」內侍看見了,立刻跑過去七手八腳的把他從大水缸裡拉出來,「我的手很燙,好像燒著火。」渾身濕淋淋的梅留雲緩緩的說。內侍們看他的眼神渙散,心想這孩子恐怕被逼到極限了;於是跑去向大學士和皇子請示。

  「侍讀就得陪皇子唸書。」高存之一派泰然的說:「把他帶回來繼續上課。」

  內侍們偷看了朱宸濟一眼,發現他的神色自若,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不禁感到一陣心寒,內侍們搖搖頭,只好將梅留雲又拉回座位上。而剩下的時間梅留雲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瞪著面前沾著血水的字紙出神。

  中午,朱宸濟回鍾粹宮用膳,梅留雲也默默的跟著,他通常和鍾粹宮的隨侍一起用餐,但是這會兒他的手連筆都握不住,當然更沒辦法拿筷子吃飯,於是就坐在門口望著天空發呆。

  「倒霉鬼?」一個提著食簋的尚膳監內侍走過對著梅留雲說:「別發呆,吃飯了。」梅留雲依舊呆呆的看著天空,一點反應也沒有。

  尚膳監內侍看到梅留雲的手,歎了一口氣,「四王爺吩咐尚膳監給你送飯,還要我餵你吃。」

  「我啊,除了宮裡的這些貴妃、皇子之外,只給你送過飯,這也算不清是第幾次了。」內侍邊說著、邊打開食簋蓋,裡面有好幾色精緻的食物,「有冰瓜、鱸魚,都是你平常愛吃的東西。」尚膳監內侍夾起一塊魚送到梅留雲面前,梅留雲還是愣著不動,「倒霉鬼,別嘔氣了。」尚膳監內侍壓低聲音說:「四王爺正看著,你不吃,輪到我遭殃,你快吃完我才好交差。」

  梅留雲的視線動了一下,遠遠的窗裡果然有個人影,他不想連累別人,於是張了嘴,默默的吃完一頓飯。

  翌日上課時,當掌罰太監正照慣例將一臉木然的梅留雲拉出去打二十開堂板,朱宸濟卻站起來恭敬的對高存之說:「高師傅,侍讀的二十開堂板能否從今天開始免除?」

  「就照王爺意思,老夫毫無異議。」高存之一派泰然,「小侍讀是王爺的人,只要王爺高興,打不打二十開堂板無所謂。」

  雖然免了二十開堂板的折磨,然而梅留雲不知道是受了精神刺激或是故意抗議,不再和朱宸濟說半句話。內侍注意到梅留雲總是呆呆的看著天空,有幾次還發現他坐在九曲橋畔瞪著池水,一臉想往下跳的樣子,嚇得趕快把他拉開。

  梅留雲就這麼行屍走肉似的,無論朱宸濟打罵命令,就是不開口,越是如此,朱宸濟越火大,越是想整他,形成惡性循環。

  不久,降下了當年的第一場瑞雪。

  一天下午,朱宸濟在書房寫字,突然發現桌上的玉如意紙鎮不見蹤影。

  能進他書房的人不多,誰有這個膽子偷他的東西?朱宸濟的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梅留雲。

  「我平常賞的東西你總裝模作樣的不拿,現在反而用偷的?」朱宸濟命人把梅留雲押過來跪在地上,大聲怒斥:「把東西拿出來。」

  內侍們知道朱宸濟的脾氣不好,但卻不是個小氣的人。他給下人的處罰重,但賞賜也很慷慨,於是大家都認為梅留雲應該是最近神志不清才會犯下錯事,恐怕難逃重罰。

  梅留雲表情木然的看著朱宸濟,一句話也不說,朱宸濟對梅留雲這招無言抗議已經非常不滿許久,現在無疑是逮到機會將所有的怒火名正言順的爆發出來。他走上去用力甩了梅留雲兩巴掌,「說!你把東西藏在哪裡?」

  朱宸濟的手勁本來就強,現在氣頭上力氣更重,打得梅留雲嘴角和鼻子都流下血痕,但是梅留雲還是沉默不語,朱宸濟「哼」了一聲,派人到梅留雲的房裡搜找。不久卻得到回報:什麼都沒找到。

  其實玉如意紙鎮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更不是朱宸濟特別鍾愛的玩意,平常這些器物他隨手都不知道摔碎了幾個,不值得大發雷霆,說穿了,他不過是借題發揮。

  但是看到梅留雲自以為是的孤傲樣子,反而襯托得他像個莽撞的笨熊,更讓他越加惱羞成怒起來,「打到他開口為止。」於是,朱宸濟叫人找來籐條抽梅留雲的手心。

  梅留雲手心的傷才剛好轉,籐條的抽打讓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裂開,沒多久就將籐條染成血紅色,旁邊的人看了於心不忍,都紛紛勸他快開口,認錯也好、求饒也好,反正別和自己過不去。

  「王爺,再打下去,倒霉鬼的手就真的廢了。」終於有人硬著頭皮勸道,朱宸濟瞪著梅留雲,冷笑一聲:「好,改打手背。」手背的皮膚薄、又有關節,比手心難忍痛;不一會兒就皮綻肉裂,梅留雲雖然不叫痛,卻無法抑制痛得流下眼淚。終於梅留雲再也受不了,才幽幽開口說:「我沒有拿。」

  打的人停下手,梅留雲的房裡找不到、他又說沒有拿,或許真的不是他偷的。但是朱宸濟在氣頭上,根本不細想,「沒拿?哼,不但偷東西還是個騙子,我不要這種吃裡扒外的下賤東西。」他狠狠的說,「把這傢伙拉到毓慶宮前面罰跪,直到他認錯才能起來。」說完便氣沖沖的離開。

  內侍們搖搖頭,都勸梅留雲認錯道歉;但梅留雲就是不肯,毅然的自動走到毓慶宮前默默的跪著。

  夜裡下了一場大雪,隔天早晨天空特別晴朗,朱宸濟氣得一夜沒睡好,起了大早,盥洗之後準備到練功房,跨出宮門覺得有些冷,於是教人拿他的大皮氅過來換上。

  那是朱宸濟生日時皇上的賜禮,深紅色猞猁毛配上銀貂領,既名貴又保暖。套上之後正要走出門外,突然發覺袖袋裡有些沉重,順手一摸,竟然找到了玉如意紙鎮。

  「怎麼會在這裡?」朱宸濟啞口無言,這才想起來他兩天前試穿這件大皮氅,因為皮氅的袖子大,寫字的時候礙手,於是在書房換下,應該是那個時候順手將紙鎮塞進袖裡,自己忘了。

  也就是說,他錯怪倒霉鬼,朱宸濟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可是罰都罰了,總不能教他和一個下人道歉。這時他才想到梅留雲應該還在罰跪,於是遣人到毓慶宮去,讓梅留雲回去休息,放他一天假。

  次日當他一早到練功房,梅留雲不在,值事說梅留雲受了點風寒,起晚了。朱宸濟自覺有一點點理虧,並沒有計較。

  稍晚來到毓慶宮上課,遠遠的就看到侍讀的座位上有人;他心裡盤算著怎麼打圓場,稍微走近兩步之後卻發覺不太對勁,那人不是倒霉鬼,朱宸濟停下來大聲問道:「你是誰?」

  座位上的人立刻連翻帶滾五體投地的跪伏在地上,一旁的內監值事向朱宸濟稟報:「他叫薛如是,在梅留雲病假期間代班,總不能因為一個下人耽誤了皇子的課業,薛如是聽話、乖巧,比倒霉鬼好得多。」內監一臉奉承,剛說完,薛如是便磕了幾個響頭向朱宸濟請安。

  朱宸濟不動聲色,上課時,只要他的神色有一點點改變,薛如是便會嚇得跪倒在地,乞求朱宸濟原諒;無論朱宸濟說什麼,都毫不違抗,只要朱宸濟稍微嚴厲大聲,薛如是的兩眼就會淚汪汪。

  剛開始朱宸濟還覺得有趣,不到半天卻開始對這種唯唯諾諾的態度感到厭煩起來,侍讀兩天下來,朱宸濟已經完全無法忍受。

  又過了一天,朱宸濟看到還是薛如是過來侍讀,滿臉奉承討好的諂媚模樣,終於不耐煩把他一腳踹開,火冒三丈的說:「倒霉鬼的病假也請得太久了!叫他立刻給我滾出來!」

  薛如是跌在地上哭了起來,「再哭我就打死你。」朱宸濟怒眼圓睜,大聲喝斥:「去告訴倒霉鬼,除非死了,不然用爬的也得爬出來!給他一柱香的時間,再不來,我就宰了他丟到亂葬崗去,別回來了!」薛如是嚇得不敢再哭,飛快跑走。

  朱宸濟在書房裡等著,不一會兒,兩個內監值事匆忙趕來向朱宸濟陪笑請罪,「四王爺,您不喜歡薛如是那個蠢東西,再給您換一個侍讀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倒霉鬼?脾氣臭又不聽話……」

  朱宸濟一臉鐵青,冷冷的說:「他找死嗎?到底來不來?」

  值事面有難色的彼此看了一眼,決定說實話,「王爺,倒霉鬼就算想來也來不了,他不是找死,是快死了。」

  「快死了……什麼意思?」

  朱宸濟先是一愣,接著腦筋一轉,更氣憤的說:「上次活出喪不過癮,現在又想裝死?還是因為我錯罰他的事懷恨在心?」他重重的拍一下書桌,桌上的文房四寶齊跳,「怎麼,難道要我向他道歉不成?」

  「四王爺,倒霉鬼哪裡有那麼大的心機。」一個值事歎了口氣,無奈的說:「他是真的病得不成人樣,這會兒只有氣進沒氣出了,恐怕拖不了多久……唉,真是夠找麻煩的。」

  從值事的神色語氣判斷,朱宸濟才開始意識到這並非開玩笑,另一個值事也附和說:「可不是,真麻煩呢,倒霉鬼是個孤兒嘛,內監還在煩惱著該通知誰收屍,還好上次活出喪的那口棺材還在,就湊合著給他準備後事。」

  什麼麻煩、湊合著準備後事,聽起來彷彿在討論一隻蠕蟲或牲畜,而不是人,「好好的,怎麼會……」朱宸濟思緒頓時錯亂,怒道:「內監辦什麼事?怎麼連一個人照顧不好?」

  「四王爺,您那天罰他在雪地裡跪了一夜,這幾天夜裡特別凍,連大人都熬不住,何況是個孩子?」值事一臉委屈的辯解:「您也知道倒霉鬼是個倔脾氣,要他求個饒、認個錯,讓自己好過一點,他偏偏不肯,這……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朱宸濟閉上眼睛,他現在才明白,原來那天梅留雲賭氣在毓慶宮外跪了一夜,就已經抱著尋死的打算了。

  值事接著說:「那個倒霉鬼跪在雪地裡,那雙已經被打得鮮血淋漓的手,而且那天臨時從宮裡被押出來,倒霉鬼並沒有特別換上厚實的御寒衣物,天寒地凍的,一般人都撐不住了!」

  另一個值事又接著說:「隔天等到四王爺派人叫梅留雲的時候,發現他早就已經受不了天寒地凍而昏死在地上,臉色蠟白嘴唇發紫,身上都是霜雪冰晶。內監連忙把他抬回房裡,用溫水為他消除手腳的凍傷、以炭火毛毯助他取暖去寒,卻為時已晚,從那天起他的眼睛就沒再張開過。」

  聽著內監執事細述當日發現梅留雲的狀況,想像著梅留雲倔強的跪在毓慶宮前的雪地裡冷得發抖,終於支持不住而倒下的情景,朱宸濟覺得腦子裡好像有某根弦斷了,頓時一片空白,他突然感到呼吸不過來,心頭抽緊,快要窒息般的難過。

  他不假思索的往內監房的方向飛快的衝去,內侍們看到朱宸濟的舉動,也立即隨後跟上。

  來到梅留雲的房裡,一踏進門,朱宸濟就冷得打寒顫,和梅留雲同房的小內侍都早已出去當差,房裡顯得清簡空蕩,整個屋裡只有床邊的小火盆中幾塊幾乎熄滅的炭灰為他取暖。

  走近床邊,朱宸濟不由得到抽一口氣。梅留雲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樣子憔悴得嚇人,他的臉色土青,兩頰凹陷,眼眶更是石墨般的黑,渾身不斷顫抖;纏著紗布的雙手,無力的垂在薄被之外,紗布上滲著黃紅相間的膿血。

  朱宸濟伸手探了探梅留雲鼻息脈搏,氣脈已經非常微弱。

  朱宸濟按著額角,心中自問到底做了什麼好事,「請太醫看過沒有?」

  「四王爺,這個倒霉鬼……」

  朱宸濟突然兇惡的瞪了值事一眼,「倒霉鬼是你們能叫的?他有名字,叫梅留雲!」

  平常朱宸濟總是倒霉鬼倒霉鬼的叫梅留雲,內監也就有樣學樣,把倒霉鬼當成梅留雲的外號,怎麼平常叫都沒事,現在卻發火起來?值事覺得委屈但還是附和:「是是……梅留雲以軍戶遺族的身份蒙黃貴妃抬愛才破例進宮當了王爺的侍讀,不過終究是個不值錢的下賤命,又不是金枝玉葉,哪有資格請太醫?」

  「不值錢的下賤命」這幾個字像尖針一樣刺進朱宸濟心裡,他沉默片刻,的確,太醫負責宮中貴族皇親國戚看診配藥,不可能為了一個小小侍讀而移尊就駕破例診治,「至少也請個大夫看看。」

  「王爺知道宮裡的規矩,沒有許可怎麼請大夫。」值事搖搖頭,「內監裡有去風寒的藥方,已經給他灌了幾帖。」朱宸濟注意到床旁的小几上的確放著幾個藥碗。值事無奈的說:「不過,他吐出來的比喝進去的多,唉……就是沒效。」

  「總之,只能看他的造化,撐不過,是他的命賤,怨不得人,與其活著折磨受苦,死了也是個解脫。」

  朱宸濟聽了刺耳,「怎麼,意思是跟著我受苦了?」

  值事知道說錯話,立刻跪在地上求饒,「王爺息怒……反正,梅留雲當侍讀橫豎只會惹王爺生氣而已,身份卑微脾氣倔強,又不是什麼難得一見的寶貝,內監立刻再為王爺找個順心順眼的侍讀就是……」

  看著梅留雲奄奄一息的樣子,朱宸濟彷彿有人拿利刃在他的心頭上割下一塊肉,胸口漲、鼻子又酸,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腦海裡飄過鬧活出喪事件時黃貴妃說的「我倒要看看,把他整死了,你上哪裡再找一個比他更好的。」這句話。

  沒有了,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朱宸濟,再也找不到更好的。

  他的心很痛。

  「王爺,看人死很觸霉頭。」值事看朱宸濟失神,怕他該不會受到什麼驚嚇或沖煞,連忙說:「就讓他安安靜靜的去吧。」同時引著他離開內監房。

  朱宸濟無意識的尾隨著值事的腳步,回頭看了床上的梅留雲最後一眼,一瞬間,從梅留雲進宮到現在多少日子以來兩人相處的景象像走馬燈似的閃過朱宸濟的眼前,他赫然警覺到梅留雲對他有多重要,但是他就要永遠失去這個人了。

  跟著內侍走到門口,朱宸濟眼角餘光瞟到桌上,看見放著一把大剪刀,他突然走過去,拿起剪刀,用力從左手的虎口往下深深的刻劃了一道直至手腕,鮮血頓時灑得他滿身都是。

  「四王爺!」內侍發現朱宸濟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連忙飛奔阻攔卻已經來不及,朱宸濟早一步將剪刀放回原位,並將左手舉高。在場內侍一起跪倒在地上,全都嚇得臉色發白,有些人甚至哭了起來,「四王爺,您這麼折煞自己,誰擔當得起啊……」

  朱宸濟卻一臉平靜但語氣嚴厲的命令:「都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叫太醫過來。」說完,便逕自走去坐在梅留雲的床邊等著。

  太醫院聞訊立即派遣太醫趕到內監房為四皇子治傷,在朱宸濟的威逼要脅之下,自然也一併為梅留雲看了診,說他的病情不輕,必須到更暖的地方靜養。從那天起,梅留雲便離開內監房,送進鍾粹宮的偏院長住下來。

  剛開始梅留雲昏迷恍惚,朱宸濟幾乎片刻不離的在病榻邊看護著他,從擦汗到飲食餵藥都親自照料,不假他人之手,由於意識不清,喂湯藥時梅留雲經常無法下嚥而吐出;朱宸濟竟以反常的細心與耐性,伺候他慢慢喝湯餵藥到涓滴不剩。

  「你總算聽話了……」看著依偎在懷抱中的梅留雲,朱宸濟小心翼翼的餵他喝了一口藥,「就這樣乖乖的跟著我,不是能少吃很多苦頭……」朱宸濟喃喃自語似的說。

  但是,如此任人擺佈、順從屈服就不是倒霉鬼了,朱宸濟心想,他希望梅留雲能張眼瞪他、開口頂嘴,他喜歡那個倔強和固執。

  經過數日調養,梅留雲終於張開眼睛,一看到朱宸濟的臉,他卻又閉上眼、別過頭,而且不開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怕他的病情再度惡化,朱宸濟沒辦法,只好離開。

  由於梅留雲的手傷未癒、加上體力尚虛,每天都有專人為他送飯照料,朱宸濟沒有再探望過梅留雲,然而每天詢問他的狀況,甚至每餐膳食菜色都是朱宸濟指定,也算無微不至。

  但是梅留雲依舊一句話也不說。

  「今天天氣不錯,雪霽天晴。」過了一個月,梅留雲已經可以自己坐起、下床稍微走動,這段期間,黃貴妃的貼身小侍女妙娟都會來看他。

  妙娟比朱宸濟年長五、六歲,梅留雲修養的期間,都由她送朱宸濟到練功房練功、到毓慶宮上課,梅留雲注意到妙娟最近的臉色紅潤、眉梢帶笑,似乎是心裡有什麼高興的事情。

  「你一直不說話,還在生四皇子的氣吧。」妙娟微笑著說:「該怎麼說,受了那麼大的委屈,氣也是應該的。」何止氣,根本就是討厭極了,梅留雲心想。

  「四皇子的煞星脾氣收斂很多,不會隨便打罵人了,這都是因為你的關係。」妙娟繼續說:「不過,這次你能撿回一條命,也的確得感謝他才是。」

  梅留雲低下頭,為了讓太醫破例為他看診,朱宸濟自傷左手的瘋狂舉動,旁人早已重複告訴他好幾遍。當他昏迷的時候,朱宸濟在病榻旁親自照料餵藥,更被當成千古奇聞,梅留雲記得父親告訴他「受人涓滴之恩,也當湧泉以報」,何況是救了他一條小命,但是梅留雲又覺得委屈,難道他得當作什麼苦都沒受過一樣,輕易原諒朱宸濟?

  妙娟自是不知梅留雲百轉千回的思緒,她摸摸梅留雲的頭,「在房裡悶太久,只會讓人鬱悶,出來散散步吧。」妙娟半推半哄的把梅留雲拉下床,「四皇子在等你呢。」

  來到御花園,朱宸濟早就涼亭裡等著,梅留雲慢吞吞的走過去,朱宸濟還是往常那般頤指氣使的樣子,「看到恩人不會叫嗎?」

  恩人?梅留雲愣了一下,這該不會成為把柄,一輩子都得被朱宸濟踩在腳下吧?梅留雲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心不甘情不願的喊了一聲:「王爺。」

  「要叫得甘願一點。」朱宸濟似乎不太滿意,「看在你身體虛弱的份上饒了你,下不為例。」

  什麼脾氣收斂很多,根本是變本加厲,梅留雲心想,恨竟然自己誤信了妙娟的話,煞星就是煞星,根本不會變好。

  朱宸濟又問:「請了那麼久的病假,想不想你家王爺?」

  「一點也不想。」梅留雲怨恨的說。

  朱宸濟皺起眉頭,瞪著梅留雲,同時伸出手,梅留雲心想朱宸濟必然又要打他了,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朱宸濟卻用力將梅留雲的右手拉過來,硬塞了一個東西在他手裡,「那可不行,因為王爺惦記著倒霉鬼,所以倒霉鬼得想著王爺。」

  梅留雲低頭一看,訝異的發現手上竟是一塊毫無瑕疵,內蘊精光質厚溫潤的白玉珮,仔細一看,玉珮上精雕細琢著一剪傲放的寒梅和幾朵祥雲,不知道為什麼,梅留雲突然臉紅覺得害羞,「王爺,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

  「我賞給你的東西就得好好收下,別廢話。」朱宸濟命令似的說:「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和玉如意紙鎮那種粗俗的東西不一樣,不准說不喜歡。」

  這算是朱宸濟以他的方式「道歉」嗎?梅留雲緊握著玉珮,有些不知所措。看見朱宸濟一臉理所當然的開始在御花園裡散步,梅留雲也立即跟上去。

  體力尚未恢復,梅留雲很快便感到疲憊,覺得頭暈目眩,「我累了,休息一下吧。」朱宸濟似乎察覺梅留雲的異狀,便找了借口,率先走到旁邊傍樹坐下。

  兩個人沉默的四目相對非常無趣,朱宸濟於是故意對著梅留雲開玩笑說:「病假太久,你的課業都跟不上了,等重新回來上課,我再請高師傅罰你每天抄書。」同時隨手拔了一枝松葉,夾在上唇假裝鬍子,故意模仿高存之的語氣:「小侍讀是王爺的人,只要王爺高興,要小侍讀做什麼都可以。」

  梅留雲別過頭,原本不想理會朱宸濟,但是看著他擠眉弄眼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

  這時一陣清風吹動,讓草木樹枝不斷搖曳,「起風了……」朱宸濟想提醒梅留雲拉好衣襟別又著涼,卻發現眼前的景象彷彿是萬花不敢與梅留雲的嫣然一笑爭艷似的,紛紛羞赧飄落。

  朱宸濟看癡了,不禁怦然心動。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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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小和尚渡能端著一盆水,在寒山寺後廂的一個客房忙進忙出,不久之前豐施主教兩個人抬回來安頓在原本空下的客房裡,渡能奇怪這個豐施主怎麼把寒山寺當自己家裡一樣,而明吾主持卻一點異議也沒有。

  據說當初豐施主來投宿的時候,明吾大師曾慎重其事的入定請示上天,說這個施主上應天星,雖然時下凶頑,不久卻得清靜,將來證果非凡;要寺裡的大小僧眾都要好好照應。

  雖然大多數的僧人都不太服氣,但渡能心想明吾住持是得道高僧,會這麼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這個豐施主的確瘋癲,但應該不是壞人。

  一邊想著,渡能一邊為床上的病人擦額頭上的汗,渡能不知道這個病人是誰,只依稀偷聽到旁人說他叫盧文電,是什麼茶莊的小少爺之類;因為惹上了錦衣衛,所以被毒打了一頓。

  都說錦衣衛緹騎很壞很壞,渡能心想,可是那個也在寺裡投宿的錦衣衛梅千戶看起來卻不像壞人。有一次梅千戶在後院賞花的時候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當時也在旁邊偷看的豐施主說:「真是天下絕色,小師父,你說是不是?」渡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那個笑容讓他心裡不由得噗通噗通的亂跳起來。

  當渡能正亂想出神的時候,盧文電發出一陣呻吟將他又拉回現實,「施主,您醒了?」

  「這……這裡……是什麼地方?」盧文電迷迷糊湖的睜開眼睛,「你……你是誰?」

  「施主,這裡是寒山寺,我是渡能。」渡能雙手合十,對盧文電作了個揖,「請等等,我這就去找豐施主過來。」說完便跑了出去。

  盧文電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渡能,心中突然疑惑,「我在哪裡見過他?好面熟……」

  不一會兒,朱宸濟來到房裡,看他走近,盧文電立刻掙扎著坐起,「你、你是我師父的……」

  「我是梅千戶的師爺,豐四。」

  「我師父呢?」盧文電四下張望,「我師父在哪裡?」

  「千戶大人有公務,哪有時間一天到晚照顧徒弟?」朱宸濟說:「他吩咐了,你受了什麼委屈告訴我就行。」

  盧文電低下頭,沉吟片刻,「你不是我師父的師爺。」

  朱宸濟挑高半邊眉,「你看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粗人,不像師爺?」

  「不。」盧文電盯著朱宸濟的眼睛,「從我師父看你的眼神……好像他才是你的屬下,閣下究竟是誰?」

  小子挺機靈,朱宸濟心想,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和梅千戶是舊識。」

  盧文電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出奇不意的從床上滾到地下,向朱宸濟跪倒磕頭,「雖然不知道閣下的真實身份,但是……求求你幫助我報仇,奪回盧陽莊!」

  接著,盧文電便將他的遭遇娓娓道來,之前他們幾兄弟帶著莊上精英在路上故意擋住稅監去路卻被梅留雲教訓,之後他們先在城裡逗留一陣才回盧陽莊,才到大門,卻發現莊上的人已經全部受重傷或遇害,老莊主則不見蹤影;眾人均猜測是有心人上門鬧事,於是幾兄弟立刻衝出想救回父親並且報仇。

  然而在途中卻遭到埋伏,他們幾個兄弟被抓到一處破廟裡,發現盧莊主早在裡面被人折磨拷打。那些人似乎想從盧莊主口中問出什麼機密,盧莊主卻堅持不答;於是那個人恐嚇盧莊主不說的話就一一殺了他兒子,在接連殺了老大、老三之後,受不了身心雙重折磨的盧莊主也氣急攻心,吐了一口血而死,那些人看盧莊主突然暴斃突然亂了手腳,盧文電也因此才找到機會逃出來。

  說到這裡,盧文電已經雙眼含淚聲音哽咽,「豐四爺……求、求求你一定要幫我報仇!」

  朱宸濟皺起眉頭,嚴肅的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他們想從老莊主口中問出什麼消息?」

  「我什麼也不知道……」盧文電搖搖頭,眼淚絕堤似的流下來,「豐四爺,求求你了……只要你為我報仇,我、我……」

  盧文電一咬牙,他看得出來這個豐四不是小人物,於是決定想辦法逼對方出手幫忙,「我盧文電願意做牛做馬、永遠跟著你、聽你使喚!」他從小聰明機伶,也知道自己長得頗討人喜歡,為了報仇,他什麼都願意犧牲。

  「你……你想要賣身復仇?」朱宸濟挑高雙眉,「心意令人感動,不過,想跟我的人太多了,就算你想跟,我也不想要。」

  盧文電不禁錯愕,「豐四爺,你不能見死不救……」接著,他跪著上前抱住朱宸濟的腿,開始嚎啕大哭。

  「別哭了。」朱宸濟想拉開盧文電的手,盧文電更趁機投進朱宸濟的懷裡,「盧陽莊的事我會插手,不過你用不著做牛做馬、更不需要賣什麼身。」

  盧文電感激的看著朱宸濟,「但是……」朱宸濟繼續說:「你得進行一項任務。」

  「為了豐四爺,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很好。」朱宸濟壓低聲音對盧文電說,「你得跟緊梅千戶,把他的所有行動向我報告。」

  「我師父?」盧文電抬起頭,疑惑的看著朱宸濟,「豐四爺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

  朱宸濟毫不客氣的扼住盧文電的頸子,把他從自己的懷裡拎開,同時冷冷的說:「小子,為我做事的第一個忌諱,就是別多問。」

  在廂房裡,梅留雲下意識的把玩著胸前貼身戴著的白玉珮,腦中思緒雜亂,他這次率緹騎奉令追緝羅教亂賊的事件有太多的疑點,名單變更、東廠介入還夾雜進稅監;而最教他心神動搖的是朱宸濟的突然出現。

  梅留雲處理追緝任務時向來力求公私分明,然而這一次他越想公事公辦,私人的感情就越糾纏不清。

  突然有人敲門,梅留雲立刻將玉珮收回衣襟裡,「什麼人……」話還沒說完,門便自行打開,朱宸濟不等房內的人允許便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我上你的房裡原本也不需要敲門,但這裡畢竟不是我的府上,而是寒山寺,只好做做樣子。」梅留雲還來不及斥責,朱宸濟便搶先開口,並大方的坐在玫瑰椅上,翹起二郎腿,「你的房裡沒有茶吧。」

  梅留雲不動聲色,看看朱宸濟又想搞什麼花招,朱宸濟從衣袋中拿出一個宣德寶石紅瓷小茶罐,放在茶几上,「這是極品獅峰明前茶,給你嘗嘗。」

  「豐四爺究竟有何貴幹?」梅留雲懷疑的看著朱宸濟,「該不會又是來找『茶』?」

  「有事需要千戶大人效勞。」朱宸濟微笑著說:「等一會兒你的徒弟會來,你可得好好對待他。」

  「豐四爺,為什麼對盧陽莊的事那麼熱心?」梅留雲輕皺眉頭,「你究竟有什麼秘密?」

  「這麼說吧,我喜歡那個姓盧的小子。」朱宸濟雙手一攤,「你最懂我的脾氣,教教他怎麼伺候我。」

  縱使明白「伺候」一詞是朱宸濟故意搪塞而瞎編的借口,他還是被刺傷了神經,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之前在小巷內的歡愛春情,一切的溫情蜜意和親暱愛撫不過都是「伺候」;言下之意,那是他身為屬下的職責,僅是供應王爺有情慾需求時的洩慾用具,頓時深感不堪,無法抑制的心酸,他臉色一沉,轉過身背對朱宸濟,「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朱宸濟注意到梅留雲表情的變化,立刻拉住他的手,試探的問:「如果真是這樣,你……會吃醋嗎?」

  梅留云「哼」的一聲苦笑,「說穿了,豐四爺是防著我。」他拿起几上的茶罐,轉頭雙眼直視著朱宸濟,「又賞名貴東西、又滿口花言巧語,事實上,豐四爺一點也不信任我,你究竟想從我這裡打探什麼消息?」

  朱宸濟迴避梅留雲的視線,態度轉為嚴肅正經,「我是為了你著想,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

  「豐四爺,您是懷疑我的本事,還是嫌我礙事?」

  朱宸濟沉默不答,在他的心裡其實真的不希望梅留雲擔心,更重要的是,因為熟知梅留雲的個性,深怕當他知道實情之後會貿然涉險。如果他因此發生了任何意外,朱宸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反正照我的話辦就好。」朱宸濟扳起臉孔,搬出王爺權威語氣專制的說:「別多問。」

  「既然如此……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好說的。」梅留雲也語氣強硬的回應,「請你離開吧。」

  看著梅留雲的表情,朱宸濟突然有股衝動想將一切解釋清楚,於是一個箭步衝到梅留雲面前,「我……」近距離的對著梅留雲的臉,感受他的氣息,朱宸濟情不自禁的往他的唇上吻過去。

  發現朱宸濟的意圖,梅留雲早就別開臉,並用手臂擋開朱宸濟,「別以為這一招每次都有用。」

  遭到拒絕之後,朱宸濟立刻轉為惱怒,他二話不說的伸出右手用力將梅留雲的下巴扭向自己,「我要你做的事,你不能拒絕。」並且硬往他的唇上強吻過去。

  梅留雲咬緊牙關抵抗著朱宸濟唇舌的攻勢,雙手不斷掙扎著想脫離朱宸濟的掌握,卻還是一路被逼到牆邊,朱宸濟右手架著梅留雲的頭,同時以膝蓋頂開梅留雲的雙腿,左手則開始不安分的向下遊走,伸進他的衣服裡,往鼠蹊部按捏愛撫。

  梅留雲受到刺激一時失神而放鬆了防備,讓朱宸濟的舌頭找到機會探入他的口中,糾結纏繞,恣意的予取予求。

  「千戶大人、千戶大人!」

  正當朱宸濟企圖進一步的解開梅留雲的衣帶,突然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好事。朱宸濟只好暫時從梅留雲的雙唇上移開,但依舊眼神熱切,以半命令的語氣說:「叫他們走。」

  梅留雲卻瞪著朱宸濟,冷冷的說:「不,該走的是你。」同時用力把他推開,並且很快的整理儀容。

  朱宸濟失望的盯著梅留雲,歎了一口氣,悻悻然的轉過身,「我沒本事讓你吃醋,但是任何人靠近你都會讓我嫉妒。」語畢,便大步朝門口走出去。

  正在門口等著緹騎看到朱宸濟走出來,立刻上前想攔住他,「喂,這裡可不是你想來就來的地……」話還沒說完,朱宸濟側眼一瞪,緹騎頓時感到顫慄,隨即退後一步,「失敬。」不停的作揖恭送朱宸濟離開。

  這個傢伙到底是誰,好嚇人的氣勢!驚魂未定的緹騎還在心裡猜著,不一會兒,梅留雲終於走出房門,「到底是什麼事?」

  緹騎一愣,怎麼千戶大人也氣沖沖的,好像被打斷了什麼好事,「千戶大人。」緹騎小心翼翼的說:「東廠廠督有請。」

  梅留雲匆匆來到指揮衙門,一名番役告訴他,廠督正在花廳等他對弈,來到花廳,只見東廠廠督龐保坐在臥榻上,倚著一張玳瑁棋盤,王昆則必恭必敬的站在一旁;在臥榻另一邊的矮几上,擺著香茶以及各色鮮果與精緻糕點。

  見了梅留雲,龐保作出一個要他入座的手勢,梅留雲雖然防備,卻還是遵命行事,坐下後,眼見棋盤上已經以象牙制的黑白棋子布下錯綜複雜的棋局。

  「梅千戶,任務進行的如何?」龐保緩緩的問道,他的指間夾著一枚白子,停在半空中不知該落在哪個位置;發問同時卻沒有正眼看梅留雲,狀極傲慢,「何時能將藏匿在寒山寺內的羅教逆賊一舉擒獲?」

  「等時機成熟。」

  「嗯,何時才是『成熟』?對了,聽說豐王也在寒山寺?」龐保故意問道:「根據線報,他這會兒應該在武當山才是……真是神出鬼沒。」

  「啟稟廠督,豐王想必是看皇上准了福王請賜淮鹽,心裡吃味所以才過來佔油水。」王昆在旁邊語氣諂媚的回答:「果然,他強奪了淮南信陽到蘇杭地區的茶產,跋扈囂張。」

  聽到王昆詆毀朱宸濟,梅留雲心中頗為不滿,卻是隱忍,龐保不屑的哼了一聲,「誰知道那個煞星又想耍什麼花樣?我已經吩咐底下的礦稅監官員小心防範,只是他故意搞神秘,教人摸不著行蹤……真是麻煩。」

  龐保歎了一口氣,將棋子放回棋碗中,冷不防的問道:「所以……梅千戶該是見過豐王了?」

  梅留雲心中一凜,他早就知道龐保故意找他來必然心懷鬼胎,眼看著棋盤、心中猜測對方下一步意圖玩什麼技倆,「到寒山寺的首日見過。」梅留雲故意輕描淡寫的說:「豐王故弄玄虛,干擾錦衣衛辦事。」

  「我明白梅千戶的難處,豐王瘋癲狂妄,的確棘手。」龐保故意歎了一口氣,「不過,梅千戶也非常清楚這件任務的期限。」

  梅留雲咬著牙,瞪著龐保。在初接下任務時,東廠假意設宴,要求他必須在限定時間之內逮捕欽犯;為了「確保」他會全力配合東廠行事並且如期完成任務,於是半威逼的迫他服下慢性毒藥「信期紅」。

  「梅千戶應該還為了『信期紅』而懷恨在心,不過我是對事不對人,所有領命辦事的千戶都一樣。」龐保似是讀出梅留雲的心思,又故作無辜的說:「要記得『信期紅』只給兩個月的期限,四十日開始服毒者的軀幹會出現紅色疹塊,五十日開始會從鼻、眼、耳流血,到了六十日口吐出最後一口血,可就沒救了。」

  「不勞廠督擔心,下官自會斟酌。」

  「那最好,我以為梅千戶會向豐王求援。」龐保試探著,「豐王畢竟是個念舊情的人。」

  梅留雲皺起眉頭,「廠督有話何不明說?」

  「豐王真的什麼都沒和梅千戶透露?」龐保故作驚訝,「豐王這次潛居寒山寺,為得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十二年前的內廷毒殺案對朱宸濟有極大衝擊,梅留雲自然知道,「毒殺案有線索了?」

  「毒殺案?」王昆不解,於是插嘴問道,龐保立刻看了他一眼,故意娓娓解釋:「王檔頭在十二年前的職等不夠高,自然不知道這件慘案。」他同時不經意似的伸出手,王昆立刻奉上茶;極為卑微的模樣教梅留雲皺眉不齒。

  龐保喝了一口茶,「十二年前中秋夜的皇家宴席上被人下了毒,包括二皇子、二皇子生母李貴妃、四王爺生母黃貴妃都中毒身亡,皇上則因毒重病……當時的淒慘狀況,至今歷歷在目……」

  「梅千戶,這次緝捕名單中的頭號欽犯盧文雨便是毒殺案的重要關係人。」龐保盯著梅留雲,觀察他的反應,「當時的直駕侍衛大漢將軍盧文雨在案發之後潛逃,受其家族保護詐死,一直到最近才消息曝光,朝廷上下都急著想將找到此人釐清真相,因為不希望走漏風聲,於是以羅教逆賊的名義緝捕。」

  龐保停頓片刻,又接著繼續說:「豐王急於逮捕此人,並非因為報黃貴妃之仇心切,而是因為梅千戶你。」

  梅留雲一愣,「此事與我何干?」

  「唉,看來豐王真的將以前的心腹當外人,事事隱瞞。」龐保搖搖頭,「內廷接獲消息,十二年前的毒殺案和梅千戶有關。」龐保伸出食指指著梅留雲,「盧文雨可以指認是你在酒中下毒。」

  「這是造謠,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梅留雲立刻義正詞嚴的否認,「我當時只是豐王的小侍從,如何下毒?我問心無愧,可以和任何人對質。」

  「梅千戶,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龐保語帶威脅,「這個流言已經廣為流傳,皇上希望嚴審,責無寬待,因此豐王非常憂慮,所以才會急忙趕來想搶先找到盧文雨滅口,不過這個人證,內廷要定了。」

  梅留雲沉吟片刻,他和龐保之間的關係不算好,自己身上的毒還是拜此人所賜。現在龐保竟如此推心置腹的將一切全盤托出,其中恐怕有詐。梅留雲默不作聲,看龐保接下來又將如何。

  看梅留雲態度保留,龐保嘴角露出冷笑,「的確,你我各為其主,梅千戶曾是豐王府的門人部曲,我曾是鄭貴妃的內璫,直到現在還與福王十分接近。」他故作無奈的一笑,「然而十二年前的案子,誰都希望早日水落石出,以慰受害貴妃皇子的在天之靈。」

  「最後僅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不管梅千戶相信與否,最好都擔待著點,早一步找到這個人;不僅證明自己的清白,更預防豐王犯下傻事。」龐保別有深意的看了梅留雲一眼,緩緩的說:「豐王表面上不說,其實非常惦記著梅千戶,這一點梅千戶應該比誰都清楚。」

  梅留雲垂下眼,沉默不語,只是拾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表面上不為所動,然而心裡卻興起波濤洶湧,難以平復。

  十二年前,皇城。

  那是朱宸濟記憶中最冷的冬天。

  黃貴妃過世之後,朱宸濟請旨守靈,梅留雲從來沒有看過朱宸濟如此消沉。雖然從事發以來朱宸濟一直表現平靜,甚至沒在人前掉過一滴淚;然而有一次四下無人時,梅留雲卻看見背對著他的朱宸濟扶著棺木,肩頭輕微抽動。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靜靜的陪在一旁,過了好久,朱宸濟深吸了一口氣,依舊背對著他,緩緩的說:「倒霉鬼,我身邊只剩下你了,今後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梅留雲一直牢記著那句話。

  葬母歸後朱宸濟開始奉旨到兵部見習參議機務,不久豐王行冠禮,皇上賜西苑為賀禮作為他的居處,朱宸濟於是大興土木,一年後豐王府正式落成,朱宸濟便搬出鍾粹宮移居西苑豐王府。

  梅留雲小朱宸濟一歲,也到了將行冠禮的年紀,然而他是個失恃失怙的孤兒、又沒有宗族長輩可以代行儀式,再說他僅是一個軍戶遺族之子,有沒有行冠禮本來便無人在意,當然沒有資格大費周章。

  只是他記得「禮記」上記著「冠者禮之始,己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於是私下為自己找了一塊皮做為弁,想隨便挑個黃道吉日為自己束髮戴上,也就算完成儀式。

  由於剛遷進西苑豐王府居住,梅留雲除了隨侍王爺之外,也必須協助處理王府內的大小雜事,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也就忘了為自己及冠的事。等王府內終於大致安頓,朱宸濟卻又突發奇想,辟出一塊地方,再度動土興建,還運來上百株的樹苗,並且命令梅留雲監督工程,連續的操勞忙碌下來,梅留雲早已不將冠禮的事放在心上。

  一日,朱宸濟大清早便叫來梅留雲,吩咐他備馬帶弓,說要出去打獵。領命之後,梅留雲連早餐也沒吃,準備妥當之後牽馬等著,沒多久,他看到朱宸濟拎了兩方包裹單獨走來,「出發吧。」

  「王爺,不帶隨從和內侍同行嗎?」梅留雲左右張望,卻沒看見其他隨侍的蹤影,「就我們兩人?」

  「怎麼,只有你我兩人,你嫌無趣嗎?」朱宸濟逕自把包裹懸上馬側,然後翻身上馬,「還是害臊?」

  「不。」梅留雲急忙解釋:「只是以王爺的身份,如果遇上什麼事……」

  以往居住在鍾粹宮時,由於大內宮禁管理嚴格,皇子不能隨意出城、出門時再怎麼輕裝簡從也得攜帶七、八個侍從隨行。遷居至豐王府後,不必再受宮禁拘束,朱宸濟當然海闊天空的自由逍遙百無禁忌;而梅留雲擔憂正是這一點,深怕有任何狀況,他一個人無法應付。

  朱宸濟笑了,「放心,你是我的人,如果有任何意外,我會保護你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梅留雲皺了一下眉頭,對方話語中略含輕蔑之意讓他頗不服氣,「身為王府門人,自然會盡力維護王爺的安危。」

  「所以,你會永遠跟著我,對嗎?」朱宸濟看著梅留雲,緩緩的說。

  梅留雲一愣,朱宸濟盯著他看的眼神讓他有些手足無措。自從他從凍傷中撿回一條命之後,朱宸濟極少再出手責罰;然而面對朱宸濟暴喜暴怒的個性,他還是不免心存警戒。

  好一陣子以來,他發現朱宸濟的舉止有些怪異,除了要求他必須隨時在身邊待命之外,還經常愣愣的盯著他看,讓他很不自在,那個眼神好像想看透他的一切、又像有所冀求、懇切炙熱,常讓他不自覺的兩頰發燙。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梅留雲垂下眼,避開朱宸濟的視線。

  「你跟著我只是因為職責所在?」朱宸濟哼笑了一聲,似是有些不滿,「既然如此,聽好了,今天如果跟丟了我,就罰你永遠……」

  「罰什麼?」梅留雲還來不及聽清楚責罰內容,朱宸濟已經策馬像一陣風似的飛奔出去。

  梅留雲才知道自己中了計,也急忙跳上馬背迅速尾隨追趕。

  跟著朱宸濟後頭一路狂奔飛馳,眼前景物像流星似的閃過、耳中只聽到陣陣呼嘯、頭髮隨風飛揚,梅留雲突然感覺所有不如意與壓力都一起消逝,他頓時放鬆,不禁笑了起來。

  到了皇家林場,朱宸濟勒馬停下,才一回頭卻愣了,因為梅留雲已來到旁邊,臉上帶著微笑,「我沒跟丟,王爺罰不了我。」

  朱宸濟一言不發,只是舉起手,梅留雲以為朱宸濟又犯起煞星脾氣,發現無法處罰、這下子恐怕要賞他巴掌出氣,於是閉上眼睛,然而等了半天熱辣的巴掌卻沒有落下,只是輕撫了他的臉龐,梅留雲訝異的張開眼睛,看見朱宸濟又怔怔的看著自己,臉頰不禁染上紅暈,「王爺?」

  「頭髮,你吃到頭髮了。」朱宸濟的手指從他的唇角捻起一縷髮絲。

  「……」當朱宸濟的手指輕撫過他的下唇時,梅留雲不知怎麼竟感覺酥麻,心臟猛跳了一下,他立刻將飛散的頭髮隨便塞好,別開臉,故作冷靜的說:「王……王爺,要獵什麼?」

  「獵你啊。」朱宸濟開玩笑似的說:「能獵什麼?有什麼獵什麼。」

  梅留雲沒理會他,瞥見草叢中閃過一個灰色的影子,立刻搭弓射下一隻野兔。兩人如此半閒散半認真的打獵一陣,得了幾隻野兔、飛禽,朱宸濟看看數量差不多,便要梅留雲停手,來到林場的一塊草坪處,跳下馬,卸下一方包袱,「吃羌煮貊炙?」

  梅留雲一看,才知道那方包袱裡裝著簡單廚具,還有一袋酒,兩人於是席地而坐,邊聊邊煮邊吃之間,時間很快的過去;用完餐之後,朱宸濟看似悠閒又漫無目標的和梅留雲散步,一路走著竟來到一處紅牆綠瓦的無梁宮殿前。

  梅留雲注意到宮殿前的漢白玉石基石柱都是皇城內最高等級的款式,必然十分重要,不禁訝異林場內竟有這樣的地方,不等他開口,朱宸濟便說了:「這是齋宮,天子祈天之前淨身齋戒的廟堂重地。」

  或許他們迷路,不然怎麼會逛到這裡,梅留雲心想,朱宸濟又說:「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梅留雲搖搖頭,「這個你也會忘?」朱宸濟瞪了他一眼,似乎頗為不滿,「是你進宮裡當我的侍讀的日子。」

  梅留雲訝異的無言以對,他想不到朱宸濟竟會記得這樣的事,「你一進宮就害我被罰跪……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難道今天是來算舊賬的?梅留雲瞄了朱宸濟一眼,暗歎一口氣,朱宸濟沒多說什麼,取了另一個方包裹,領著梅留雲進入齋宮的中殿。

  「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的地方。」朱宸濟將包裹打開,叫梅留雲來到面前,「今天是好日子,幫你行冠禮。」

  梅留雲不禁呆了。

  「別愣。」朱宸濟拿出一套深色衣服交給梅留雲,吩咐他到偏廳換上,「你的冠禮因時因地,只能簡單行事,你別介意。」

  梅留雲搖搖頭,竟有人記得他未行冠禮,已經讓他感動得五臟六腑都熱暖攪和在一起,欣喜都來不及,又怎麼會介意。而朱宸濟再怎麼說都是皇子,以王爺之尊為一個軍戶遺孤主持冠禮,他無法要求更多。

  更衣出來之後,梅留雲看見朱宸濟也換上了王爺蟒袍,慎重其事的等著,他深呼吸一口氣,拘謹的走到朱宸濟面前,行了禮,跪坐低頭,朱宸濟先為他梳整了頭髮,取出冠弁,同時口中有模有樣的念誦出冠禮的祝辭:「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然後為他逐一戴上緇布冠、皮弁,以及爵弁。

  之後,梅留雲恭敬的執杯向朱宸濟敬酒,接著告祭天地禮拜四方之後,冠禮便算完成。梅留雲回到偏廳換下深色衣服、除下三冠,再換回原來的服裝;然而從那一刻起,他已經是個成人了!看看自己,他不禁心想,他雙親的在天之靈看到他長大成人的模樣,希望會覺得欣慰。

  當梅留雲再走回主殿,朱宸濟已經換上平常衣物,轉身隨性欣賞著牆上的藻飾,看著那個高大挺拔的背影,梅留雲突然一怔,心中頓時激盪起大小漣漪。

  從孩提進宮到現在長大成人,這個身影一直在他旁邊,喜也好、怒也好,點點滴滴累積下來,不知不覺中已佔據了極大份量。他無法形容、也不清楚心裡對這個人的感覺,只知道已經習慣,習慣這個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叫他到跟前、習慣這個人的「己所欲、施於彼」、習慣這個人的暴躁和狂亂,他已經太習慣這個人的一切。

  因為太習慣,所以顯得理所當然,梅留雲怎麼樣也想不到朱宸濟竟然惦記著他還沒行冠禮的事;甚至記得他何時進宮,這種事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怎麼?」朱宸濟突然轉過頭,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雙朗星般明亮的眼睛毫不保留的盯著他,似乎穿透衣著直入骨肉,「你現在成年了……有什麼志向、或特別想要什麼?」

  朱宸濟的眼眸讓梅留雲一時閃了神,過了片刻才隨口敷衍回答:「當然是成家立業……」

  「成家立業?」朱宸濟挑高雙眉,顯然對於這樣簡單的回答頗感無聊,「想要功名事業,只要跟著我,絕對讓你飛黃騰達,至於成家……」

  「你已經有家了。」朱宸濟走到梅留雲面前,盯著他的臉,「你不喜歡西苑?」

  梅留雲下意識地往後縮,「西苑富麗堂皇……但畢竟是豐王府,是王爺的家。」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朱宸濟說:「你現在待的房間小,的確委屈了點;等你的宅子蓋好、外頭會種滿梅樹,到時候就舒服多了。」

  梅留雲不禁愕然,原來朱宸濟要他監工的竟是送給他的住處,「那座宅子是……為我蓋的?」

  「當然,不然種那麼多梅樹幹什麼?」朱宸濟一臉對方明知故問的模樣,「如果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或者你想要什麼池塘假山,早點說,立刻叫他們改。」

  梅留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會兒之後,才慢慢的說:「我不需要那麼豪華的地方,只要一個真正屬於我的棲身之處,不管多小都無所謂。」

  朱宸濟以為梅留雲嫌宅子太過俗艷,便眉頭一皺、大聲說要拆掉重蓋;梅留雲立刻搖頭,「還沒進宮的時候,我跟著父親住在遼東邊境。邊城軍區物資缺乏,經常得因陋就簡,連住的地方也是;屋裡甚至連隔牆也沒有、只用竹屏、布簾隔開。我爹總會用一段樹枝、上面黏著一面雲旗,插在屏上,就代表是我的房間。」

  「你家王爺哪會如此寒酸。」

  梅留雲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知道朱宸濟不會懂,「這樣就足夠了,謝謝王爺。」

  看著那個微笑,朱宸濟不禁出神,他突然有股衝動,很想將這個微笑和微笑的人一起永遠收藏起來,「對了,你還沒贄見回禮。」

  按規矩,冠禮之後,冠者得向主持者獻禮品,也就是執贄,拜見回贈表示感謝。但是當天的冠禮完全出乎梅留雲的預料之外,自然沒有準備任何東西作為回禮。

  他腦筋急轉,卻想不到身上帶了什麼東西可做為回禮;再說,他身上穿戴使用所有的一切都是出於朱宸濟的賞賜給予,哪有再回送的道理,他不禁尷尬,支支吾吾的說:「王、王爺,我……」

  朱宸濟一言不發,雙手捧住他的臉,冷不防的便往他的唇上吻去。

  梅留雲心中一驚,竟忘了閃避,僵立在原地,他感覺對方的熱唇貼在自己的唇上,有片柔潤靈活的東西輕叩他的齒關、探進他的齒顎之間,片刻之後,才意識到是對方的舌,頓時慌亂,張口也不是、閉口也不是,也不知道該不該把對方推開,只能手足無措。

  親吻片刻之後,朱宸濟暫從梅留雲的唇上移開;看著那張淨白中染透緋紅的臉蛋和迷濛的雙眼,忍不住又吻了下去。

  梅留雲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一時竟覺頭暈、腦中一片空白。他以為自己熟悉、習慣這個人的所有一切,任何事都不會再挑動他的情緒;錯了,這樣的朱宸濟遠超乎他的預料之外,教他心亂。

  不由自主的閉上雙眼,茫然的配合對方;心中更不明白的是自己,已經分不出喜歡討厭或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胃中一陣溫暖,好像騰雲駕霧。

  品嚐到齒唇的迷人氣息,朱宸濟心神激盪,更托住梅留雲的下頷、撐住他的頸後,忘情的深入、糾纏,彷彿那張口中藏著甘泉蜜液,吸引他不斷汲取、品嚐,不想放開,他希望這個人永遠屬於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放開了梅留雲的嘴,轉而緊抱著他;四周寂靜無聲,只聽到彼此的強烈心脈頻率合而為一。

  「這就算你的贄見回禮。」朱宸濟在梅留雲的耳邊喃喃的說:「收了禮,你就是我的人,聽好了,你永遠是煞星王爺的倒霉鬼。」梅留雲靠著那片胸膛,卻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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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當種滿梅樹的宅子修畢、梅留雲入住之後,西苑豐王府正式落成。接著,朱宸濟命人大張旗鼓的到各地搜羅美女妖童、樂工百戲,讓豐王府彷彿聲色場所一般,讓許多衛道人士咋舌,之後更選了良辰吉日,大擺喬遷席宴邀幾個兄弟王爺。

  「賀豐王新居落成,福王贈送好禮,希望合豐王的口味。」宴席上福王的內臣向朱宸濟獻上一本名冊,「這二十四金釵,請豐王儘管選擇順眼的留下。」說完,二十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嬈嬌美的女子便排成一列走出來,朱宸濟看得眉開眼笑,「好,都留下。」

  「真是有志一同。」五皇子瑞王的手下也笑著說:「我家王爺也有十二名媛祝賀。」

  朱宸濟更是拍手大笑,「好、好,這下才熱鬧。」

  梅留雲站在後頭不由得皺眉,朱宸濟向來隨性,但是把西苑搞成妓院一般已經有損王爺的名聲,現在又毫不選擇的收下所有美女,梅留雲心中非常不認同。別的不提,史有明鑒,送人美女通常都是要害人縱情聲色消磨意志,更何況這些女子的神情態度明顯是為間諜細作而來,梅留雲不禁搖頭。

  「三哥和五弟送了如此好禮,我也不能丟臉,也要回贈。」朱宸濟轉頭對梅留雲說:「別發愣,還不快去把美人都叫上來,讓三王爺、五王爺各挑三十六個喜歡的!另外各送兩位大人幾個樂工。」

  福王和瑞王的隨從都挑了一下眉頭,朱宸濟卻面帶微笑一派從容的只顧喝酒,

  有了美女之後,朱宸濟更縱情聲色,除了到兵部辦公的時間之外,在西苑時總是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無論走到哪裡都有鶯鶯燕燕相隨。梅留雲身為侍從,被要求必須亦步亦趨的跟著朱宸濟;朱宸濟常叫梅留雲一同加入,他總是婉拒,當朱宸濟在房裡享樂的時候,梅留雲就在門外等著。

  朱宸濟有時會叫男男女女齊聚臥房,通宵達旦的嬉鬧,梅留雲就得坐在台階上直到曲終人散。從房裡時常傳出嬌喘呻吟的淫聲浪語,聽在梅留雲的耳裡非常不舒服。

  然而,當房門打開時,從裡面出來的人,無論男女所投射出的眼神更教他厭惡,好像非常不可一世,一種梅留雲無法理解卻不喜歡的眼神。

  那一天朱宸濟又通宵淫樂,過了子時之後卻突然把所有的人轟出來,並大聲召喚梅留雲進去。

  「王爺。」走進房裡,一股混合著脂粉酒氣和肉體淫靡的氣味迎面而來,梅留雲皺起眉頭,來到床邊,卻看到朱宸濟還一絲不掛的半臥著,他不禁愣了一下,連忙把頭轉開,不知道為什麼雙頰一陣燥熱。

  房裡的光線頗暗,朱宸濟沒注意到梅留雲的反應,他坐起來,揉揉太陽穴,「走,我到你宅子裡睡。」

  梅留雲嚇了一跳,「到我那裡睡……?」

  「怎麼?說起來你的宅子是我送的,理論上是我的,我不能去嗎?」說完,便下床站在梅留雲面前,梅留雲想別開臉,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看向朱宸濟的雙腿之間。

  這次朱宸濟卻注意到他的反應,「你害羞啊?」他半開玩笑的摸向梅留雲的臉頰,梅留雲立刻後退一步,「請王爺至少穿件衣服……總不能這樣……走出去吧。」

  「這裡是我家,我穿不穿衣服誰管得著?」朱宸濟笑著說,卻還是拿起外掛披在身上,「走吧,我困了。」

  「這裡是王爺的臥房,為什麼不在這裡休息?」梅留雲想辦法推托。

  「你今天怎麼這麼天真?」朱宸濟挑高眉頭,「這府裡上上下下都是間諜細作,平常精神好一點的時候都得警覺了,今天特別累,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這麼說朱宸濟其實知道這些人不單純,為什麼還每天和這些人溺在一起玩樂?梅留雲疑惑的看著朱宸濟,「王爺明知道這些人另有目的,為什麼不把他們都送回去?」

  「送回去?那不是擺明了我對他們有疑心,而且我另有其他的計劃。」朱宸濟有些不耐的說:「我故意放些假消息,擾亂他們不是更好?而且三哥和五弟的細作彼此不合,我偏偏把他們湊在一起,讓他們互咬,不是更能坐收漁翁之利?」

  梅留雲真的不知道朱宸濟竟然有這樣深的打算,「倒霉鬼,你家王爺看起來放蕩,腦筋可不迷糊。」朱宸濟搔搔頭,「只不過這樣很花精神,我真的很睏了,走吧。」

  一進梅留雲的宅子,朱宸濟立刻走進梅留雲的臥房倒在他的床上。梅留雲有些尷尬的告訴朱宸濟至少該換一下枕頭被鋪,朱宸濟卻沒好氣的說:「倒霉鬼你今天真的很煩,聽好了,你是我的人,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所以無所謂,好了,我要睡了,再吵我罰你抄書。」

  梅留雲來到隔壁的空房,和衣躺下,在夜半寧靜無聲之中,朱宸濟的呼吸聲從隔壁微微傳至,梅留雲覺得心頭很亂,卻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非常肯定一點,自己當天是睡不著了。

  安祥沉穩的睡了兩個時辰之後,朱宸濟卻開始騷亂難安起來,他從頭下枕的、身上蓋的、背下靠的,無處不隱約散發出梅留雲的氣味,本來就是他的臥房,想當然爾。

  然而他堂堂一個王爺還得想盡招數才進得了屬下的臥房,進了房上了床但床的原主卻不在,朱宸濟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窩囊了一點。

  於是朱宸濟就迷迷糊糊的在輾轉反覆中又度過一個時辰,之後他突然感覺房門開了,有人走近床邊,「王爺。」那個人低聲叫了他。

  「王爺,時候不早了。」那個人又說,朱宸濟張開半惺忪的雙眼,「倒霉鬼?」

  眼前的人只穿著一件單衣,衣襟鬆垮,微露出頸部到鎖骨的線條,朱宸濟伸手撥開那個人的髮鬢,那個人有點羞怯的後縮了一下,這種反應,不是梅留雲還會是誰?

  朱宸濟露出賊笑,順手將他拉過來,接著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我終於等到你自動獻身了。」說完,便往梅留雲的唇上吻去;同時將雙手伸進他的衣服裡,上下撫摸。

  梅留雲從小練武,但肌肉膚質卻比朱宸濟想像中鬆軟,該不會是因為飲食太過優渥,朱宸濟心想或許該讓尚膳監嚴格控制飲食。接著將梅留雲輕輕一轉身,他背部的肌肉則結實很多,但也有點粗糙;朱宸濟轉而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輕咬他的耳朵,聽到他發出細細的呻吟;然後再轉身向下探索,則聞到了一股甜膩的香味。

  「倒霉鬼,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劣等的熏香?」朱宸濟抬起頭,卻赫然發現面對著一個陌生的嬌羞臉孔,「你是什麼鬼東西?」

  這下子朱宸濟完全醒了,他翻坐起來,發現床上竟有一男一女衣服不整又臉色緋紅的下人害羞又膽怯的縮在床角,「還不快給我滾下去!」朱宸濟不客氣的大腳一踢,「誰讓你們進來的?梅留雲人在哪裡?」

  「王爺息怒!」兩個下人瑟縮的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其中侍女先開口,「王爺,是梅大人讓我們進來服侍王爺的。」

  「狗東西,隨便誰都能服侍我嗎?」朱宸濟怒道,「立刻叫梅留雲給我滾進來!」

  「啟稟王爺,梅大人一早就出去了。」男侍從嚇得兩眼淚汪汪,「他吩咐小的好生照料王爺。」

  「出去?沒有我的允許敢私自出去?」朱宸濟火冒三丈,「他到哪裡去了?」

  「王爺,一早瑞王府派人來,說是請梅大人過去鑒賞一批字畫,同時賞花。」

  或許拜小時候抄書之賜,梅留雲寫了一手好字,在內廷小有名氣,他擅長右軍行書,並且常臨摹名家字帖,除了寫字之外也會鑒字;此外,他更會模仿朱宸濟的字跡,外人幾乎無法辨別。朱宸濟平時偶爾會命梅留雲代他批字,而他的姊妹公主更常「借」梅留雲當習字教師,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五弟?」然而朱宸濟介意卻另有其事,瑞王竟然沒有徵詢他的意思便私自相邀,擺明了別有所圖。

  朱宸濟知道自己是皇上父親最疼愛的兒子,當初原要立他為儲,卻因為毒殺事件才作罷,才立長子為太子。他體會出當太子是個吃力不討好的黑鍋,受眾家覬覦陷害的目標;寧可當個王爺,有權力卻不用負責。

  說起來,皇子之中在六部任職的只有他一個人,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對他有著很大的期許,三哥福王或許沒有他受重用,然而手上也握有東廠。

  至於瑞王,自知無法和福、豐兩王抗衡,但是也不放過任何挑撥的機會,要不然也不會送那些間諜到豐王府裡。

  他們幾個兄弟的確血濃於水,但是毫無手足之情,甚至彼此勾心鬥角,這一切梅留雲都非常明白,那麼他為何還私下赴瑞王之約,存心吃裡扒外?

  朱宸濟胡思亂想一陣,他其實明白自己說穿了是嫉妒。

  瑞王小他一歲,和梅留雲同年;瑞王的個性在朱宸濟看來懦弱無能,但是旁人都說他是「溫文儒雅」,和朱宸濟的暴躁完全不同。瑞王的個頭不高、文質彬彬,而他人高馬大,小時候還被稱為煞星,朱宸濟完全不認為瑞王比自己好,但是他卻擔心,如果梅留雲其實比較欣賞瑞王那一型的話,那該怎麼辦?

  朱宸濟不斷的用力敲額頭,「倒霉鬼,你可不能背叛我啊……」

  朱宸濟就這麼滿腦子混亂的到兵部議事,當天原本應該討論遼東情勢,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於是告訴兵部尚書延一天再議,午時不到就回西苑,但梅留雲卻沒回來。

  看朱宸濟用膳後心情惡劣,內侍安排樂舞娛樂朱宸濟,但是那些理應安撫情緒的樂舞只是讓他更加煩躁,不一會兒便暴躁的將所有的人轟走。

  過了申時梅留雲還沒回來。

  朱宸濟已經從不安轉為震怒,任何接近的人都會被他的無名火燒到,晚膳時因為湯的顏色不合他的意,更乾脆的掀了桌子,內監已經好久沒看朱宸濟脾氣那麼大,嚇得全部跪倒在地。

  朱宸濟斥退了所有的人,來到梅留雲的宅子裡等著,不點燈火,獨自坐在幽暗的廳裡,想像著瑞王和梅留雲兩個人有說有笑,瑞王或許會趁機對梅留雲上下其手,而梅留雲或許也半推半就的委身於他,這些妒火將朱宸濟的理智完全燒斷。

  到了戌時,梅留雲終於回到西苑。

  一跨進門,室內一片幽暗,梅留雲正要點燈,剛走近案邊,就看見一個人影輪廓和一對充滿血絲的眼睛虎視眈眈的瞪著他,「王……王爺?」

  「你去哪了?」

  朱宸濟緊繃的語氣讓梅留雲一陣寒慄,「瑞、瑞王府上進了一批字畫和牡丹花,瑞王找我去看字畫和賞花,之後留我用飯,不好拒絕所以回來晚了。」他有些膽怯的說:「早上看王爺睡得正熟,不敢驚擾……」

  「瑞王叫你去你就去?」朱宸濟打斷他的話,聲音越來越冷,「你到底是我的人還是他的人?」

  梅留雲一言不發的低著頭,事實上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梅留雲無法再忍受跟在朱宸濟後面看著他和其他人調情、無法再忍受從朱宸濟房裡傳來的鶯聲燕語,他需要轉換一下情緒,不然,他知道心中的某個東西會爆炸。

  朱宸濟想逼梅留雲承認自己對他的絕對所有權,但梅留雲卻沉默不語,使朱宸濟更加氣憤,「怎麼,你啞了?我府上沒有字畫、沒有牡丹、沒飯沒酒?你得到瑞王府才行?」

  朱宸濟用力一拍,把鸂鶒木的桌案拍斷一角,「你到處去賣弄風騷,不是給我丟臉嗎?」

  「賣弄風騷?」梅留雲皺起眉頭,「瑞王找我只是單純的鑒賞字畫,王爺為何故意侮辱?再說……」梅留雲忍不住反駁:「再說,難道我到任何地方、見任何人都要經過王爺同意?王爺究竟當我是人還是狗?」看到朱宸濟的眼神,梅留雲立刻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

  朱宸濟站起來,「你以為自己是誰?從小就惹人生氣的狗東西。」他一步步逼近梅留雲,由戶外透進的月光將朱宸濟高大的身影襯托得更加巨大,「你應該很清楚,我的確天生蠻力,需要非常理智的控制力氣,不然一出手即可能傷人。」朱宸濟張開雙掌,「怪的是,你為什麼總故意考驗我的耐性?」

  梅留雲發現朱宸濟幾近失控,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朱宸濟卻動作更快的,雙掌一伸夾住梅留雲的頭,「我要把你腦子裡的東西全部擠出來,讓你只看著我、只聽我的,只對我唯命是從。」朱宸濟不斷加重雙掌的力量,梅留雲吃痛,整個臉脹紅,伸手亂抓朱宸濟的手腕,企圖掙脫。

  「你對待外人那麼隨和,怎麼向我交代?」朱宸濟鬆開手,梅留雲一面留意朱宸濟的舉動、一面不斷後退,企圖退到門邊逃離現場,「王、王爺該不是喝太多,你醉了……」

  「看到你,我不用喝酒就能醉。」朱宸濟冷笑一聲,迅速伸出鐵爪似的右手扼住梅留雲的頸項,「讓我看看你都是怎麼勾引人的。」說完,朱宸濟便拎起梅留雲用力一摔讓他跪趴在地,並跨坐在他背上、以左臂壓制,右手粗暴的扯下他腰帶衣物,「王、王爺,你想幹什麼……」意識到朱宸濟在盛怒之下即將侵犯他,梅留雲驚懼恐慌的掙扎。

  朱宸濟卻不屑的一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還裝什麼嬌貴清純?」他蠻橫的分開梅留雲的雙腿,將手伸向梅留雲的下體,在鼠蹊部重按輕移、並在臀溝後陰擠擰探索。梅留雲悶哼一聲,由於受到刺激而下意識的向後退縮迴避,卻使得臀部輕微上抬,反而給朱宸濟機會順勢從背後長驅直入。

  梅留雲瞬間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襲來,但他卻咬緊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不想表現出一絲示弱感或任何求饒的跡象,由於前後都遭受牽制,梅留雲便僵硬著維持固定姿勢,任憑朱宸濟對他的身體為所欲為,梅留雲清楚的感覺朱宸濟雄壯有力的從後陰挺進,霸道強悍的貫穿,在體內猛烈的深入,每一次抽送都教他膝蓋疲軟,被強勢充滿的後陰更是腫痛不已,他開始希望自己能意識昏迷,或許還能好過一點;但是一切的感覺卻如此銳利清晰,更成為一種折磨。

  過了一會兒之後,朱宸濟突然停下來動作,雙手的力道放鬆許多,似乎是有點疑惑。他沉思片刻,又繼續在梅留雲緊致的體內進出、律動,但是動作卻變得溫和許多,梅留雲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適應還是麻痺,已經沒有先前那樣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移出梅留雲體內,梅留雲鬆了一口氣,汗流浹背的癱趴在地上喘氣不停。這時朱宸濟卻又將梅留雲輕輕一翻身;梅留雲吃了一驚,別過頭不願意看朱宸濟的臉。

  朱宸濟一言不發的抬起梅留雲的左腿,然後又一次深入他的體內;由於之前的開拓,讓入侵動作變得順利,朱宸濟整個人壓制在他的身上,感受到朱宸濟的重量,竟然讓梅留雲心緒稍微安定下來,耳中傳來深沉的呼吸聲,並伴隨著陣陣呢喃:「你大概想像不到我有多喜歡這樣抱你……」

  梅留雲已經不再感到疼痛,轉而產生一種奇異感:他感覺下腹有一團熱氣翻騰騷動、進而竄流至四肢百骸,甚至每個毛孔都興奮起來;他幾乎忍不住失聲呻吟,只能咬著嘴唇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喜歡這個感覺,甚至希望一切不要停止。

  朱宸濟一手撐著梅留雲的臀部,另一手扶著他的頭,將他的頭轉向自己,「看著我。」朱宸濟柔和的命令著,梅留雲只好勉為其難的轉頭看著對方。朱宸濟很自然的吻上梅留雲的嘴唇,感覺到柔軟濕潤的舌頭在口中翻攪,梅留雲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意識飛向雲外。

  時間似乎停止了,當梅留雲再度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左腿緊緊盤上朱宸濟,身體情不自禁地迎合他的韻律而扭動,身軀微微上弓好讓他可以更深遂的進入,下陰因興奮而充血鼓脹;隨著每一次的衝刺、輾轉、翻騰,都教他頓時閃神,越來越高亢興奮,嘴裡還因為激動而斷斷續續的發出細微喘息與呻吟。

  在一瞬間,梅留雲心裡頓時明白之前每個從朱宸濟臥房裡走出來的男女,他們的眼神所代表的意義,或者在潛意識裡他早就期待朱宸濟這麼對待他了。但是如果朱宸濟對每個人都如此一視同仁,表示這種幸福的快感並非他所獨享的,梅留雲突然開始怨恨自己竟然感覺如此興奮而愉悅。

  他希望自己在朱宸濟的心中的意義與眾不同。

  突然間,梅留雲感覺到有個東西在他的體內爆發了,一陣激昂直衝腦門;這股激昂也刺激他同時宣洩出來。之後朱宸濟滿足的俯趴在梅留雲身上,在他的耳邊呢喃著語意不清的詞句,手掌在他敏感的皮膚上愛撫遊走。

  奮戰之後梅留雲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但還是逞強的推開朱宸濟,掙扎的站起來,感覺雙腿的膝蓋竟然酸痛不已,咬著牙想硬撐著站起來,卻膝蓋一軟又不爭氣的向前跪倒;朱宸濟飛快的伸出手,將他一把橫抱進懷中。

  「你難道就不會跟我解釋你沒有跟人亂來嗎?」朱宸濟低聲溫柔的問道,其實之前由對方的反應中他就隱約猜的到梅留雲應該沒有過跟人交歡過的經驗,現在的表現讓他更加確定。

  「沒什麼好說的。」梅留雲別過臉,繼續逞強,「反正王爺不過想教訓我而已,有什麼差別?」

  「我並不想教訓你。」朱宸濟用力摟了一下梅留雲,「我會對你做的事不會改變,但是我會做得更好一點。」說完,便吻了他一下,接著更抱著他站起來,走進臥房。

  隔天,直到日上三竿梅留雲才醒來,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一片寬闊厚實的胸膛上,微抬眼,看見線條利落的顎線,他不禁雙頰一熱。前夜的激情旖旎依舊清晰,他卻絲毫不敢回想,以免心緒更亂,他感覺身下有些沉重,意識到他們彼此的下體依舊緊密相連,稍微挪動,溫熱濕滑的液體便由股間流出,梅留雲頓時尷尬。

  不想驚動依舊閉眼熟睡的朱宸濟,於是梅留雲雙手輕撐起,意圖不動聲色的下床。然而他才稍坐起,卻突然感覺一雙手抱住他的腰,一看朱宸濟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眼角帶笑的看著他。

  梅留雲連忙別過臉迴避對方的視線,羞澀又強裝鎮定堅強的模樣,讓朱宸濟心神一蕩,「我何時准你下床了?」他的嘴角拉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低聲對著梅留雲說。接著他便扶著梅留雲的腰臀,用力一挺,就著前夜殘留的溫存順利深入對方體內。

  梅留雲不由自主的倒喘,背脊弓起,一陣激栗從腳尖傳向頭頂,感覺到對方炙熱緊致的體內發出愉悅的痙攣,朱宸濟不禁興奮,於是一手環抱對方的腰、一手壓下封方的頭,與之深情舌吻;下體更在對方體內猛烈抽送,每一次深入都讓梅留雲情不自禁的發出呻吟、接著更輕聲叫喊。

  梅留雲的叫聲讓朱宸濟昏了頭,更狂亂的不斷猛力侵入,直到無法更深入的極限。他不斷加快挺進的速度和力道,讓梅留雲頓時感受極致的激昂高亢、神色迷茫瀕臨失神,全身肌肉顫抖。

  下腹部深處好像有股熱流,他的四肢不禁輕顫、後陰更發出緊窒怡人的收縮,教朱宸濟更加狂亂衝動,加倍在他身上恣意尋歡、忘情索求,一連三天,兩人沒有出房門一步。

  從此之後,朱宸濟便將西苑的事務完全交由梅留雲管理,朱宸濟比之前更清閒逍遙,無論時候多晚,都到梅留雲的宅子留宿過夜;只要看到梅留雲走出宅院,便知道豐王是否睡醒了。

  然而梅留雲知道朱宸濟其實將自己當成擋箭牌。

  「王爺,東緝事廠貼刑太監龐保求見。」翌日,當朱宸濟心情極好的拉著梅留雲在苑裡下棋時,門房進來通報。

  「東緝事廠?」朱宸濟完全不在意,「東廠就是東廠,名字叫得再文雅還是改不了本性,總而言之是誰來打擾我下棋?」

  「貼刑太監龐保。」門房又強調了一次,「曾是鄭貴妃宮裡的內璫,福王府的人。」

  「唉,饒了我吧。」朱宸濟連頭也沒抬,「我連自己府裡上上下下的人叫什麼名字都搞不清楚,何況是三哥府裡的?」

  門房愣了一下,心想就算豐王不把東廠放在眼裡,總不能不給福王面子,「難道要把東廠貼刑趕走?」

  「交給梅大人招呼吧。」朱宸濟微笑看著梅留雲,口中命令門房,「以後任何人上門,見不見都讓梅大人決定。」

  於是,除了少數朱宸濟熟識親近的官吏之外,所有求見者都得經過梅留雲過濾;送禮賄賂的人也都先把孝敬豐王的禮物送到梅留雲的宅子。梅留雲看起來溫和,其實極為固執,遇到志不同道不合的人,無論禮物多貴重,一律擋在門外。如此一來,朱宸濟的確得了清靜,巴結梅留雲的人多了,但也在無意中結怨不少。

  「梅留雲是什麼東西,也敢妄稱自己『大人』?」包括龐保在內的福王府內璫紛紛抱怨:「不過是個侍從,連個功名也沒有,竟敢阻攔東廠的人!」

  「人家是豐王的心腹,只能任憑他一手遮天,都說他不知道給豐王下了什麼迷藥,只要他不喜歡的東西,豐王就一定不喜歡。」

  「說穿了不過是個下人。」龐保恨恨的說:「哼,將來有機會我絕對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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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傳言四起,朱宸濟一日便叫梅留雲參加武試,梅留雲不負期待的獲得武試第一,朱宸濟非常高興,送夾他一件金絲罩甲和整套貂鼠毛雲字披肩和暖耳,到兵部議事時也開始帶他同行。

  「豐王是玩真的,王爺可不能掉以輕心。」看在福王黨人眼中不禁擔心,「王爺,豐王讓自己的部曲門人得了武狀元,顯然想培植自己的勢力,方便將來執掌兵部和錦衣衛,這根本是想成為擁兵自重的天王!」

  福王掌握東廠,以礦稅監的名義大發橫財,聽到豐王想擁兵自重,也不禁憂心,「那該怎麼辦?」

  「挑撥離間。」

  不久,西北軍情緊張,朱宸濟忙於國防事務,各部大臣進出豐王府的次數變得頻繁、想要打聽消息或鑽營機會的閒雜訪客相對增多,梅留雲對於西苑的門戶控制也更加嚴格。

  終於戰事告捷,皇上心喜,除了嘉獎有功將士大臣之外,並私下授予朱宸濟丹書鐵券,正式將兵部以及其下包括錦衣衛等所有衛所軍務交給他全權管理,並參與吏部機務。

  執掌兵部、插手吏部,朱宸濟更為叱吒風雲。於是不知從何處開始悄悄傳出皇上似是有心易儲的風聲,朝中大臣因此蠢蠢欲動,自然集結為幾個派系,力爭確保太子儲位的國本派、看好朱宸濟的豐王派和依附東廠勢力的福王派,彼此內鬥不已。

  然而,正當三派彼此合縱連橫、相互對峙時,朱宸濟卻事不關己似的在西苑裡飲宴作樂,還突然出錢興造了一座花園送給皇太子的生母賀壽。

  此舉一出,讓國本與福王兩派人馬疑心又猜測不已,這代表了豐王支持太子?還是豐王對自己太有自信,全然不把兩派放在眼裡?

  「你在幹什麼?」

  梅留雲正在書房寫字,朱宸濟來到門口,雙臂抱胸,一臉興師問罪的樣子。梅留雲卻頭也不抬,「寫字。」

  「寫什麼字?給誰寫字?誰叫你寫的?」朱宸濟走到書桌前,故意皺眉瞪著梅留雲,不斷逼問:「你背著我和別人暗通款曲嗎?」

  梅留雲抬起頭白了朱宸濟一眼,「皇太子生母壽宴在即,『我家王爺』建了一座花園孝敬她老人家。」梅留雲故意強調了四個字,樂得朱宸濟眉開眼笑,「皇太子想在那天辦個曲水流觴宴慶祝,『我家王爺』於是吩咐我寫一幅賀聯給流觴宴題詞。」

  朱宸濟看似開玩笑,其實並非如此,他相當正經的觀察、細問、掌控梅留雲的一切行動;甚至讓梅留雲有種回到年幼時被套上金頸圈的感覺,雖然朱宸濟已經沒有年幼時那樣跋扈。

  然而朱宸濟有時近似無理取鬧的多疑,不但使梅留雲覺得沉重,更顯示朱宸濟不信任他,梅留雲隱約感覺朱宸濟有事瞞他,讓他頗為失落,原來在朱宸濟心裡他也和其他人一樣,並非完全推心置腹,不是獨一無二的人。

  朱宸濟沒有注意到梅留雲的眼神,只是笑嘻嘻的繞到他背後「讓我驗收詞題得如何。」朱宸濟從後面環抱著梅留雲,將頭挨在他臉頰邊,「梅狀元以右軍體寫太白文,好。」

  原來梅留雲正以行書寫著春夜宴桃李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梅狀元暗示這個花園應該取名『桃李園∥?好,就這麼叫吧。」朱宸濟在梅留雲的耳邊輕輕的說,同時在他的頸子上嗅吻了幾下,梅留雲閉上眼睛,持筆的右手卻凝勢不動。

  「好定力。」朱宸濟語帶挑逗,同時拉開梅留雲的衣襟,往他的頸窩鎖骨輕舔慢吻;左手則在他的腰部撫弄遊走。梅留雲深吸一口氣,右手還是一動也不動的停在「章」字上。

  「我沒有你的定力好。」朱宸濟微微一笑,右手扶在梅留雲的手上,「既然是曲水流觴……如果是我的話,你猜猜我會寫什麼?」

  「絕對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朱宸濟像教人習字一樣,牽引著梅留雲手上的筆在紙上揮舞起來,紙上的字體由行書變成濃郁狂放的草書:「有卿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蘭亭序」在朱宸濟的略修以及換置分段之後,透出旖旎春情;梅留雲不禁兩頰飛上紅暈,「這是我封你的肺腑之言。」寫完後朱宸濟將筆放下,「不正經的是王右軍,我只是照本宣科而已。」

  「總不能把這個送人祝壽,你只能認命重寫了。」接著,朱宸濟將梅留雲從背後騰空抱起離開書桌,「不過得明天再寫,接下來的時間該陪我相與俯仰、放浪形骸。」抱著梅留雲的朱宸濟走到書房後的馬蹄榻處坐下,「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必須是我。」

  朱宸濟在梅留雲的耳鬢廝磨親吻著,一隻手撫摸著頸部到胸膛精實勻稱的線條,另一隻手則探進他的下體在股間揉捏。梅留雲感覺到朱宸濟雙腿間已經膨脹勃動,知道這時他最不設防,於是突然柔聲問道:「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麼?」

  朱宸濟毫不遲疑的回答:「對我朱宸濟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對四皇子豐王而言呢?」

  朱宸濟愣了一下,語氣變得保留,「豐王……不過是個頭銜,私下的時候,別把我當王爺看。」

  「皇子生下來就是皇子,命中注定,改不了的。」梅留雲淡淡的苦笑,「如果你不是王爺,我也不會認識你,更不會有什麼『私下』的時候。」

  「什麼意思?」朱宸濟皺著眉頭逼問:「如果我不是王爺就沒資格和你在一起?」

  「要我別把你當王爺看,現在不就是『王爺』在說話?」梅留雲撥開朱宸濟的手,從他的懷中站起來,「你去哪裡?」朱宸濟很快的抓住梅留雲,以半命令的語氣說:「我說可以的時候你才能走。」

  朱宸濟蠻橫的讓梅留雲正坐下來,硬生生的直入他的體內,「如果你比較喜歡我用王爺的態度對你……也可以。」

  毫無緩衝點的坐姿更加深刺激的強烈,梅留雲不由得一陣激栗挺直了背脊向後靠在朱宸濟身上。朱宸濟一隻手扣著梅留雲的腰部、另一隻手分開他的雙腿;在愛撫和刺激之下,梅留雲的身體本能的興奮回應,但是他的意識卻保持理智。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裡。」

  「有些事沒告訴你不是因為想欺騙你,而是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朱宸濟輕輕的舔咬著梅留雲的頸肩,「和我在一起的時侯……我希望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只要享受就好。」

  梅留雲看似服從的閉上眼睛,然而,一股不安與憂慮卻隱隱襲上心頭。

  早晨,梅留雲一如往常的將各路拜帖分門別類的處理,卻聽到門外傳來幾聲清亮的金屬鳴響,「我佛慈悲。」接著,門房有點疑惑的過來請示:「梅大人,一個自稱來自嶺南的僧人求見王爺。」

  朱宸濟修禪,對各路修行僧侶道人都十分禮遇;許多行腳僧或道士經常上西苑化緣,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梅留雲於是不假思索的說:「將上門化緣的禪師請到齋房好好招待,不需要特別勞駕王爺。」

  門房卻遲疑的說:「小人原來也是這麼想,但是那位師父說他並非上門尋求施捨化緣,而是有重要天機奉告,助王爺驅災解難、逢凶化吉。」

  梅留雲略一沉吟,以朱宸濟的闊綽名聲,假借算命看相之名上門鑽營討賞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任何天機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不,那位師父堅持只能向王爺本人面授機宜。」

  梅留雲搖搖頭,正要走出去看看這個僧人究竟葫蘆裡賣什麼藥,突然間卻眼前人影一閃,朱宸濟竟然自己快步上前,僧人看見王爺立刻打了佛揖,朱宸濟也雙手合十回應,「沒事,你們都退下吧。」接著便自顧自的和僧人交頭接耳起來。

  門房立刻離開,梅留雲皺著眉遲疑的站在原處,想一探究竟。朱宸濟雖然沒有趕他,卻將門半掩上,並且跨了一步故意遮住梅留雲的視線。

  比起開口趕他走,朱宸濟故意防範的動作更教梅留雲錯愕,好像把他當成打探秘密的細作。他毅然走進房裡,轉身時,眼角餘光瞟見僧人將一封密函交給朱宸濟,被朱宸濟迅速的收進懷裡藏好。

  梅留雲心中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

  又過了一會兒,朱宸濟才故意大聲的說:「那麼水路普渡的法事就有勞師父,阿彌陀佛。」接著才隨手招來下人準備素齋盤纏贈送,僧人恭敬的收下道謝之後便離開了。

  送走僧人之後,朱宸濟來到梅留雲身邊,彷彿不經意的說:「再過不久就是我母親的祭日,今年我想以她的名義辦個水陸法會積冥德,才找那個僧人來的。」

  梅留雲心中暗想,離黃貴妃的祭日明明還有好幾個月,而朱宸濟故作無事的刻意強調,更讓他暗藏秘密顯的欲蓋彌彰,梅留雲於是隨口問道:「所以那位師父交給你的便是法事的名單了。」

  「胡說什麼,那個僧人什麼也沒給我。」

  「喔。」梅留雲什麼都沒有多說,又開始忙自己的事,朱宸濟卻像企圖轉移注意力一樣,挨在他身邊親吻摟抱、耳鬢廝磨一陣之後,才悄悄離開不知到哪裡去。

  之後,朱宸濟每隔幾日便會離開西苑一兩個時辰行蹤成謎,連梅留雲都不知道他和什麼人去了哪裡。梅留雲假裝不在意也不關心,其實心中疑慮越來越深,想看看朱宸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自動對他開口,他不知道朱宸濟有多少秘密、究竟防範他到什麼地步。

  不過,梅留雲也在心裡設好了退路,他不喜歡被當成狗似的讓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保留身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與其被趕出去,他寧願自己走。

  「梅狀元。」

  距離皇太子生母的壽宴越來越近,當梅留雲正在繼續尚未完成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一回頭,竟然是瑞王朱宸浩,梅留雲連忙放下筆向他請安,並立刻遣人向朱宸濟通報;片刻之後卻得到回報說豐王不在府裡。

  看來朱宸濟又神秘失蹤,梅留雲心裡有些埋怨,卻還是為朱宸濟打圓場:「真不巧,王爺應該是到兵部議事去了,讓瑞王白跑一趟。」

  「無妨。」朱宸浩笑著說:「反正我不是來找四哥的。」

  梅留雲才注意到朱宸浩手上抱著幾卷畫軸,小心翼翼的將畫軸在書桌上,「我新得了一批沈石田的畫,想請梅狀元幫我看看。」

  朱宸浩走到梅留雲旁邊,展開一幅畫軸讓他欣賞。畫面上繪著江南的山水園林,並落有「沈周」的款,「這是我從蘇州的曹太守手上得來的。」朱宸浩說:「沈石田的書畫流傳太廣,臨摹仿造者太多真偽難辨,所以想問問梅狀元的意見,看是真是假?」

  梅留雲低頭仔細看了一陣,「……落款是真的。」

  朱宸浩點點頭,「不過,看這裡。」他向旁邊跨了一步,挨在梅留雲左後側,伸出右手繞過梅留雲的肩頭指向一處高山線條,「這裡……會不會有些太過粗簡?沈石田癖性親和,就算是仿品也照樣落款,搞不好是有人仿畫,而由本人落款。」

  梅留雲思考片刻,「沈石田的畫構圖細秀、筆法沉著,而晚年之後漸為豪放氣闊,我看應當是……」

  「五弟來了怎麼沒有人向我通報一聲?」當梅留雲與朱宸浩的討論正酣,冷不防的從背後冒出一個聲音,兩個人同時回頭,看到朱宸濟笑容滿面的站在門口。

  「之前門房說四哥不在,我才趁機借用一下四哥府上的狀元。」朱宸浩的手順勢搭在梅留雲的肩上。

  「是誰瞎了眼,我在禪房,門戶不清啊,我得找天好好把府裡上上下下整頓一番才是。」朱宸濟走進房中,冷冷的對梅留雲說:「倒霉鬼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滾下去辦你的事?沒用的狗東西。」

  梅留雲一言不發的向兩個王爺告退之後便低著頭走出書房。

  瑞王看著梅留雲的背影,「四哥對府裡的人管教真是嚴格。」

  「恐怕是不夠嚴格,各個自以為是,而且各懷鬼胎。」

  「不過四哥錯怪留雲了,是我要他幫我看看這幾幅畫。」朱宸浩繼續解釋。

  聽見對方狀似親密的直呼梅留雲的名字讓朱宸濟極不舒服,但他卻淡然一笑,「那個倒霉鬼,不過就是個下人,只是會寫幾個字,乏味的很,沒什麼特別之處,誇他一下,就以為自己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了。」

  「他不是才在武試奪魁,也算個武狀元,除了四哥府上之外,哪裡找得到這樣文武雙全、能詩擅畫,又有好風情的下人?」朱宸浩故意感歎,試探著問道:「這樣的話,我斗膽向四哥討人,如果四哥不喜歡梅留雲,能不能賞給我?」

  朱宸濟哈哈大笑,「那種不值錢的賤東西,賞了不是讓人笑話。」

  「看來四哥畢竟是捨不得。」

  「什麼捨不得。」朱宸濟斜睨了瑞王一眼,「把倒霉鬼給你原本也無所謂,我也樂得去霉運;只是把老舊卑微的東西送人顯得我豐王小氣,讓我挑幾個又好又漂亮的,明天送到你府上。」

  瑞王笑而不語,「別再提那些下人擾人雅興。」朱宸濟將話題一轉,「到底是什麼風把五弟給吹來的?」

  「四哥為太子生母籌備壽宴的事在京裡傳得沸騰,太子生母是個身份不高的都人,太子的手頭又不闊綽;現在由四哥出手辦得風風光光的,讓老人家多有面子,太子也很感謝四哥。」瑞王迂迴叨絮的把話繞了好大一圈,「父皇平時對太子生母不聞不問,這次破天荒下旨賞賜,好像皇后也會出席壽宴,我想問問四哥,該送什麼禮物好?」

  「壽禮是個心意,送什麼都好。」

  「不好琢磨,禮物送小了沒面子、送大了又逾越身份。」瑞王煩惱的搖搖頭,「更忌諱和別人送了同樣的禮,四哥,大家都送了什麼禮?讓我有個底,也好準備。」

  原來為了這件事,朱宸濟心下沉吟,他為太子的生母辦壽宴,不但賣足人情,更想趁機試探,他開始插手吏部事務,必須多探一點底細。果然,國本派朝臣認為朱宸濟此舉尊長厚道紛紛讚賞,福王派官員對豐王有所忌憚也大力支持,就連立場一直處於觀望的官員也不遺餘力的參與;屆時不但在京大臣將去賀壽,外省官員也紛紛擠破頭送禮,壽禮都已經上路。由於朱宸濟是壽宴總策劃,所有壽禮便都先送到西苑,並且由梅留雲親手經管。

  朱宸濟吩咐梅留雲將壽禮謄錄兩份清單,一份只標寫送禮人的粗略名單示將交給壽星,朱宸濟手上的另一份則詳細記錄送禮時間、禮品內容、送禮人等等細項的清冊。從清冊上可以推敲出官員的交誼往來甚至操守等等,有大用處,據此推測,瑞王找梅留雲恐怕沒安好心。

  「你也知道我的記性不好,壽禮到我府上也是路過而已,我怎麼會留心注意?」朱宸濟推拖,「再怎麼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不管送什麼相信壽星都會高興的,哪有什麼逾越還是沒面子。」

  「四哥既然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朱宸浩聽出豐王故意推諉,於是改變策略拍拍胸口,似是鬆了一口氣;然而眼神卻難掩失望,「還有另外一件事。」

  朱宸浩頓了一下,偷睨對方一眼,「聽說今年黃貴妃的祭日四哥計劃辦水陸法會,我也想盡一點心意。」

  「喔,這件事。」這個話題大出朱宸濟的意料之外,他搔搔頭含糊的說:「計劃如此,已經找了適合的僧人,多謝五弟關心,等更確定的時候再告訴你。」

  朱宸濟的心裡非常震憾,什麼水陸法會其實是他信口胡謅哄梅留雲而已,問題在於他是趁四下無人時在梅留雲的屋子裡說的,應該只有他們兩個人知情,怎麼會傳進瑞王的耳朵裡?

  這表示西苑裡有人監視著梅留雲,而他竟然一點也沒有發覺,恐怕是因為他和梅留雲私下獨處的時候太過放鬆而喪失了應有的警戒所致,朱宸濟不禁深深擔憂起來。

  瑞王離去之後,朱宸濟立刻命人叫梅留雲到禪房見他,朱宸濟憂心忡忡的坐在禪褟上,他不確定西苑裡還有哪個地方是安全的,當然,他早就知道府裡上下都是間諜細作,也想好各種應對方法,但是他並不想把梅留雲也扯進來,更不喜歡當他們兩個人親密做愛的時候有人監視,那是他獨享的時刻,不希望有任何外人介入或參與。

  過了好一會兒,梅留雲終於來了,他面無表情的走到一臉煩躁的朱宸濟面前,「王爺。」

  「你今天太鬆懈了。」朱宸濟皺著眉頭,語氣不耐。

  「小的辦事不力,請王爺海涵。」

  「你為什麼用這種語氣說話?」梅留雲故意以卑微的語氣僵硬的回答,讓朱宸濟覺得不對勁,「我並不是責備你,只是叮嚀你,以後老五上門的時候,可得小心防著點。」

  「王爺如此吩咐,是為公還是為私?」梅留雲的語氣依然冷淡。

  「都有。」朱宸濟坦白的說:「於公,我和五弟什麼時候推心置腹了?他府上養了多少文人畫匠,難道沒有一個人分辨得出畫的真假,非得特別到這裡找我的人才行?分明有鬼,而且他果然是為了壽禮名單來的。」對於有人偷聽他們說話的部份,朱宸濟卻刻意省略不提。

  「所以王爺是怕我口風不夠緊?」梅留雲的語氣中微帶譏諷:「還是認為我蠢,應付不來?」

  「你聰明,但是心軟,我怕你被他騙了。」朱宸濟伸手將梅留雲更拉近自己一點。

  歎了一口氣,雙手環抱住梅留雲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腹部,「於私,我討厭看他纏著你的樣子。」

  朱宸濟的坦承似乎些許軟化了梅留雲的態度,遲疑片刻之後也將手緩緩勾上朱宸濟的後頸並輕輕撫慰;朱宸濟則更將他抱緊。過了一會兒,朱宸濟再也按耐不住,開始解開梅留雲的衣帶,將臉緊貼在他赤裸的腹部,熱烈的舔吻著,並一路下移直到雙腿之間。梅留雲雙手撐在朱宸濟的肩頭,一動也不動的任憑他恣意肆虐。

  接著已經慾火沸騰的朱宸濟乾脆的掀開自己的外衣,將梅留雲面對面的拉坐在懷中,一鼓作氣的挺進他的體內,狂熱的抽送;梅留雲則搭著對方的肩,閉上眼,隨著每一次深入發出輕微喘息。

  相較於朱宸濟的激情,梅留雲卻冷淡漠然,既不反抗也不回應;好像一尊白玉人俑,朱宸濟於是有些失措,「你在想什麼,怎麼那麼冷淡?」

  或許是自己太激動所以讓對方不舒服?朱宸濟心想,他無法否認自己甚至只要看著梅留雲就能情緒澎湃,有時會失控而不顧力道輕重。他自知是個很難安份的人,而梅留雲總是陪他折騰一整夜,讓他如癡如醉,朱宸濟希望他也能給予梅留雲最大的滿足,希望梅留雲和他一樣快樂。

  但是,梅留雲的淡漠卻讓朱宸濟越來越不確定,害怕梅留雲其實只是敷衍他;害怕梅留雲因為他是王爺的身份才和他在一起;害怕如果他自己只是單純的「朱宸濟」沒有任何身份,梅留雲可能早就離開他了。

  朱宸濟非常憂慮。

  「你到底在想什麼?」朱宸濟停下動作,用力抓著梅留雲緊張的逼問。

  梅留雲迴避似的別過頭一句話也不答,「你聽到我和老五說的話?」朱宸濟突然想起梅留雲應該是聽到了他和瑞王的對話,「你介意那些話?別傻了,那是故意說給五弟聽的,你何必放在心上?」

  「我當然知道那是說給五王爺聽的。」梅留雲低聲說,語氣依舊冷淡。

  「那麼……」朱宸濟念頭一轉,意識到梅留雲介意的恐怕是他行蹤神秘一事,心下沉吟,但是現在時機未成熟;加上隔牆有耳,細作猖獗,更不能冒險,「我剛剛真的在禪房裡。」

  梅留雲斜眼瞪著朱宸濟,哼的冷笑一聲,「我再怎麼傻,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騙,王爺為什麼不把一切攤開來說清楚?」

  梅留雲興師問罪般的態度,讓朱宸濟由情緒高漲頓時墜入谷底。他發覺自己處於一種錯亂的狀態:梅留雲坐在他懷中的身體是那麼柔順而契合的接受他,意識卻劍拔弩張的和他對立,語氣神情中甚至隱含排斥。朱宸濟突然懊惱起來,「誰准你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同時在梅留雲的宗筋與三焦等穴連拍數下,梅留雲頓時全身酸軟臉色脹紅,無力的癱在朱宸濟懷裡,眼神卻依舊倨傲。

  「把一切攤開來說清楚,這該是我問你的才對!」朱宸濟緊抓著梅留雲的肩膀,「我才想問你是不是背著我見什麼人、或是瞞著我想什麼人;我從來都猜不透你心裡想些什麼。」

  「心裡想著其他人的……應該是王爺吧。」梅留雲幽幽的說。

  「我的情況不同。」朱宸濟神情嚴肅的看著梅留雲,語氣堅決:「不過……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再也不碰其他人。」

  看著朱宸濟執著的表情,梅留雲反而有些退縮遲疑,「一句什麼話?」

  朱宸濟下定決心豁出去,只要梅留雲對他表白,他什麼都不在乎,「說你……」一個愛字卡在喉嚨又被他硬吞下去;他的眼神近乎哀求,「不,惟獨這個我不想教你,我要你發自內心告訴我。」

  梅留雲卻垂下眼簾,朱宸濟讓他有太多的不安全感,縱然知道朱宸濟想從他口中獲得什麼答案,卻說不出口,「我只是個下人。」梅留雲於是淡淡一笑,「哪有資格要求王爺做任何事。」

  梅留雲的回答教朱宸濟的心涼了一半,他把頭埋在梅留雲的頸窩裡,好像一鬆手人就會離開似的雙臂緊緊抱著梅留雲。

  「別讓我太擔心,倒霉鬼。」朱宸濟在梅留雲耳邊輕輕的說,聲音中帶著極輕微的顫抖。

  過了兩日,朱宸濟派梅留雲到慈慶宮幫忙張羅太子生母壽宴的籌備工作,他自己離開西苑的時間越來越長;兩個人一天中甚至見不到一面。雖然只要機會許可朱宸濟依舊在梅留雲的宅子裡過夜,但是梅留雲可以感覺得出朱宸濟的刻意迴避。

  在西苑裡不是沒有耳語,縱使梅留雲再謙和低調,仍然無法改變他在西苑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整個西苑中只有梅留雲的宅子和禪房的門禁最為森嚴,除了朱宸濟和梅留雲兩人之外閒人忌進。

  由於梅留雲隨便一句話都能左右朱宸濟,的確許多人巴結他,希望他能在豐王耳邊美言幾句;但也不少人見了眼紅,便挑剔說一個下賤的軍余子弟怎麼配當王爺跟班;等他參加武試奪魁,正式有了品第身份,人們又改口說他是狐假虎威。

  「什麼大人,不過是中了武試而已,也配稱大人?那是當官才能讓人這麼叫的,真是不知羞恥。」

  一日,當朱宸濟又神秘離開西苑的時候,梅留雲聽到幾個樂工侍僕碎嘴聊天。這些閒話其實梅留雲早就司空見慣,平時並不在意;但是最近他和朱宸濟的關係有些弔詭,於是不自覺的留心起來。

  「沒辦法,誰教咱們王爺就是吃他那一套,平常總裝得正經八百的樣子,關起門來,搞不好……嘿嘿,大概是練了什麼房中秘術,不然怎麼抓得住王爺?」

  「王爺再晚都會上他的宅子過夜,怎麼,只有那裡能睡?我看他多半是對王爺下了蠱,陰險小人啊。」

  「秘訣就是上對床、跟對人,就能飛黃騰達,一輩子不愁吃穿了。」幾個人越說越下流讓梅留雲不禁皺眉,決定還是別聽得好,免得讓心情更惡劣。

  「……再吃香,不過就是現在而已。」一個樂工說:「說穿了,不過是王爺的枕頭,枕頭睡塌了總是要換的。」

  「王爺的枕頭」這句話突然像尖錐一樣深深刺進梅留雲的心裡。

  「是啊,等到王爺玩膩了還不是一樣,不,或許更慘。」一個聲妓說:「現在王爺不就有新歡了?」

  「你們以為王爺偷溜出去幹什麼?其實啊……就是逛窯子嘛!」朱宸濟上妓院需要這樣瞞著他?梅留雲不禁錯愕。

  ——上部完——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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