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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淨水红莲》作者:狂言千笑【全本+番外】(穿越)

◆Ⅰ第27章逝者非璜

    “能讓堂堂三皇子品嚐到夢想破滅,就算僅僅是一瞬之間,小的也感到萬分榮幸!”吐出了忠誠心至上言論的人,卻用“鐵砂掌”對慕容泊涯施展了神罰。

    “別,別搖……”慕容泊涯趕緊扣住了他的手腕,因為一陣眩暈皺起了眉。

    “你……”黃翎羽看他難得露出了示弱之色,也難得地陷入了疑惑,過了片刻見他鬆開了眉頭。

    “你難不成有低血壓?”黃翎羽剛問出口,就立刻十分懊惱地自言自語了些什麼“雞同鴨講”的詞句,然後又振作起精神重新問道,“早起都覺得頭暈目眩兩眼無神四肢冰涼?”

    然而慕容泊涯早已被他先一句話鎮住了,彈身坐起,重重握緊了黃翎羽得手腕:“你說低血壓,血壓是什麼?又怎麼會低了?”

    他之所以如此震驚,是因為曾經從一位長輩的嘴裡也聽見了這樣的話。那個人終其一生,都在等待著尋找著另一個人的到來,他等待著一個名叫“黃翎羽”的人的到來。直到許多年以後,那個人失望了,肖清玉與慕容泊涯也以為無望了,甚至將這件事埋藏在記憶的角落裡,不再當一回事。

    這是巧合?還是什麼?

    “ 總之呢……唔,要用言語表達是什麼就有些困難了,具體來說就是一種美味的水鴨,但是叫什麼名我忘了,因為吃多了容易敗血,所以我才叫它低血鴨。當然了,由於十分少見,所以我也只吃過一次。”黃翎羽面不改色地為那個這世代不存在的單詞作了十分中規中矩的解釋,見慕容泊涯不再追問,暗自在心底抹了一把汗。

    慕容泊涯低垂著頭,聽著黃翎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完一番謊言就要走,終於下定了決心。

    肖清玉十分擔心他有時候會憑著衝動做事。但是他知道,只有涉及那個人的事情才會讓他猶如中邪一般的追尋。不論是追隨在被那人教導過的二皇兄的身邊,還是將顧影上的一些圖案繪製在廊道上。

    『千年一賢哲的傳說,大概有謬誤。每一個世代,應該都會自那邊先後過來兩人。五千年前因為某一人熱衷戰火燒灼遍野,另一人制止了他,與萬民將荒蕪的土地種植上作物,才出現了農墾氏的傳說。四千年前因為某一人的亂世,另一人統領天下軍馬討伐,才有了宗國氏的傳說。而千年前,大概是聶憐的希望,梅若影才在數十年或者幾年後來到這裡。其他那些人,不知道是否也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 』

    『人生在世,就算自己不願意,也總要做幾件後悔終身的事。我並不打算活多久,唯一擔心的是……你替我給……』

    “黃翎羽,你把牆角的梅瓶搬過來。”慕容泊涯道,“都搬過來。”

    當今燕王在位第二十二年,慕容泊涯還是五歲的孩童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那個被同伴們帶著畏怖與懼意稱為閻王刀的男子,大概是由於這個綽號過於有名,反而使他真正的名字逐漸被人淡忘,而就算這個有名的綽號,最先也是他自己叫起來的。

    就連那人的本名閻非璜,也是透著幾分對這世間的敵意。

    閻非璜似乎是母親顏妃的同鄉,也隨著一起入了宮。暗中不時進行一些排除妨礙的活動。慕容泊涯曾經偶然性地見過正在進行殺戮的他。近乎堅硬的無情視線,確保無聲無息的殺人手段,即使刀劍上染滿了因毒藥而迅速腐臭的污血,也能毫不在意地抹拭在屍身上的那種冷漠。

    他很少提到自己的事情,對外人更是冰冷默然。取而代之的,他對孩子非常的親近,將慕容泊涯,還有那時常常到雪顏園玩耍的慕容楠槿,都視為自己的子侄。

    他教導了兩人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無飯,何不食肉糜”的笨皇帝,比如外面的男子粗俗的罵人方式,還有那時候……

    慕容泊涯輕輕地撫摸著半人高的梅瓶,記憶和現實他還是分得很清楚的,但是卻不願意像其他人那樣將一切都埋藏進記憶。

    閻非璜隱藏在拒絕態度下的那種深刻的悲哀,也許只有他注意到了,就連慕容楠槿也只是一知半解。

    慕容泊涯即將十歲的時候,又一次悄悄地和閻非璜出了宮。那時在宮城近郊的哪個街道上正舉辦廟會,人潮洶湧,慕容泊涯緊緊地貼在他身邊往裡擠。因為這個至近的距離,越發體會到他的高大。和別的帶著孩子的年輕父母不一樣,閻非璜甚至沒有允許與他牽手,但是總能及時照顧到幾乎被人群沖走的慕容泊涯。

    直到擠到了街道中央,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使得這次廟會比任何時候都要人多。被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壯丁圍了一圈,中間的空地上跪著一個披散了頭髮的青年。家族的長老宣讀著罪狀,圍觀的群人情緒激奮,伸長了脖子都往裡看,也有大聲吼叫著不要臉的,往裡面投擲在廟會上買到的任何東西。

    “和男人搞?是個男人都噁心你!小子,要記著下輩子要對得起老天給你長的那個玩意兒!”

    “我看這玩兒平日里八成說話哼哼呀呀,走路一扭一扭,小時被人叫‘假姑娘’,大了就是被叫做‘二椅子’的東西!”

    “倆大老爺們摟在一起,又是親又是吻,四隻大手相互的摸前捏後的,惡不噁心?真丟盡了咱男人的臉,下次要讓我見著了,保准吐你一臉的吐沫,一腳踹下王八潭子裡餵王八!”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

    那青年高高揚著下巴,長發上沾著被糖葫蘆打到粘上的糖漿,被驢打滾砸中沾上的棕粉,臉上卻都是倔強和憤怒,雖然落魄,卻沒有露出絲毫妥協的神情。

    閻非璜,還有肖清玉,以及極少盡到師傅職責的聶無敵,這三人平日里教導慕容泊涯的都是放寬心懷,理解這世上存在的一切。所以他不能理解這個倔強的青年男子為何會引起如此大的怒氣,成了人見人打的過街老鼠。

    “世人為何如此愚蠢,”閻非璜低聲地說道,“他愛跟男跟女關別人甚麼事?害著誰了?”

    慕容泊涯仰望著面無表情的閻非璜,周圍的人都被這氣氛渲染得頭暈腦漲,只有他聽見了他隱含怒氣的譴責。

    那一日,閻非璜極其難得地將他抱了起來,飛簷走壁地越過人群將他送回皇宮,而後又立即轉身離去。後來聽說,城郊某大族裡犯了族規的一個青年,被一蒙面男子救走。過了不久,正在城外哪個莊子準備被沉潭的另一個青年,也被同一服色的男子給殺開一條血路帶走了。

    也許是同情,又或者是曾有相似的經歷,總之閻非璜在言行中表露出的對這個世界的敵意,連年少的慕容泊涯也能輕易察覺得出來。

    別人或許不知道他的冷漠為何而發,長大後的慕容泊涯能夠理解,是針對這個絕不寬容異類的世界,針對這些僅僅因為觀念不同就能夠下狠手迫害同族的人群。

    能夠坦率地理解閻非璜的心情的人,大概就只有也算是被他教導熏染過的他和楠槿,還有兩位師父和司徒傲他們幾個前輩了吧。

    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慕容泊涯越發深切地感受到這個社會無形的壓力,想要將所有人都變成唯唯諾諾的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人,如果是閻非璜,一定會帶著冷嘲熱諷的態度嘲笑說:“這裡需要的只有供貴族宰割的規格品。”

    ◆Ⅰ第28章梅瓶藏書

    兩隻半人高的梅瓶已經久違使用,放在書庫裡也存當擺飾。即使黃翎羽住了進來,也由於在生活用途上毫無價值的原因而沒有清潔裡面外面落滿的灰塵蛛網。在顏妃和閻非璜相繼離開後,這個秘密的藏書地,現在大概只有慕容泊涯知道了。

    他順著梅瓶那流線型的弧度撫了下來,在中途停頓了片刻。那個曾經被他撫摸了不知多少次的梅瓶鏘然崩爛。

    黃翎羽看向地下,只見一地碎瓷裡,埋了兩本古舊的書冊,還夾雜著一些啞光鈍白的碎片。方知原來是用石膏將書卷貼夾在梅瓶內側。由於石膏質地本身就接近白陶,所以不論如何尋找,只要沒有打破瓶子的決心,是不會找到這些東西的。

    “ 週總管是我父親派來的人,每個皇子的身邊都有皇帝的人。”慕容泊涯語氣平淡的訴說,“想不到吧,父親和兒子之間就是這麼不信任。能在這樣的地方忍耐到現在,我還真有些佩服起自己的耐性來了。不過,要是等皇帝陛下察覺了這些碎片再進行了推測之後,多少還是要氣得嘔血吧,找了這麼多年的東西,真的就是在眼皮子底下。”他的語氣裡飽含著一種幾近於忍無可忍的憤怒與怨恨,儘管聽起來十分淡然地陳述著事實,但如果讓那位素未謀面的皇帝聽到,多半要背脊生寒了

    黃翎羽心底慢慢有了明了。既然這瓶子裡的物件讓皇帝也煞費苦心地找了許多年,那一定是不得了的東西吧,他卻還不知原來這件事竟然會與他有著偌大的關係。

    慕容泊涯蹲下拾起兩卷書冊,交到他手上。

    兩卷書冊分別以正規的楷書寫著《顧影上》和《顧影下》。沒有撰書者的名字印鑑,也沒有藏書者的印鑑題字,三個大字工工整整地佔據了整面書頁。

    “ 看看吧,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絕品啊。”慕容泊涯輕鬆地笑道,想像著若是被皇帝還有老大和老四知道,又會是怎生一副表情。皇帝的話,多半會板著臉怒斥他個狗血噴頭。慕容銳鉞,嘿嘿,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死臉,背地裡則是加倍的使壞。至於慕容熾焰,沒準被氣得會更瘋上一層樓。

    閻非璜曾經在看到大皇子慕容銳鉞當眾杖斃前廷尉時,滿面嘲諷地對他和二皇子慕容楠槿說道:“遇事先懷疑自然是你們這些皇子必學的本事,但真正的本領卻是傾心信任能信任的人。”

    黃翎羽的確與那些人不一樣,雖然第一次見面就吵了個天翻地覆,還被師父罰蹲馬步,但是如果是皇帝和周扒皮那樣的傢伙,絕對不會做出頭一天還為誰睡床上而大打出手,下一日就相互拖著躲避追殺的事情。

    慕容泊涯扯著身旁人的衣袖來到小小的鋪蓋邊上,率先坐了下去,然後又把黃翎羽給帶了下來。

    這幾步之間,足以讓黃翎羽作了好大一番掙扎。作為一個畢業於考古學的學生,對於那些隱藏在深處的物品絕品,自然有著常人所難以想像的探究心。但是,作為一個已經脫離考古很久的人,尤其是在想要遠離麻煩的平靜中生活,那麼當然是已經學會了“無知者多福”的人生哲學。

    就在他激烈掙扎的天平逐漸傾斜向“非禮勿視”的方向時,迎著陽光的書封上閃過了一行發亮的符號。

    他的目光立刻凝滯了,為隱約浮現在心底的念頭而震驚。

    難道說……還有,其他人嗎?

    黃翎羽終於沒有駁回慕容泊涯的好意,翻開了書冊。

    慕容泊涯沉默地坐在黃翎羽對面,說是對面,但被鋪太小,也幾乎到了鼻息相聞的地步。

    他還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盤腿坐著,安安靜靜地瞪著閻非璜一頁頁地翻過顧影。母親說,是同族之人,無害人奪書之意,看看顧影也無妨。閻非璜那時看到的是全本,而現在,以文字書寫的醫術篇已被司徒傲拆走。剩下的,都是用扭曲筆劃書寫的記錄。

    『就算千年前聶憐推測為真,強烈思念著的人數十年後也會降臨此間。然而茫茫人海,又怎生相遇?這世界又為何要開這樣的玩笑?聶憐和梅若影,還真是幸運呢。 』

    閻非璜曾如此低嘆,那短短的語言中的落寞是當年的他無法理解的。

    『如此禁錮人們思想的世界,僅我一人之力怎能與之抗衡?將書上的符號畫到隨便哪裡都行,城牆角,村巷裡,甚至廊柱簷畫。真正能破解的人還會出現的,也必然會追尋而來。 』

    當年,閻非璜這麼吩咐。

    黃翎羽並不是讀書的秀才,然而應當是陌生字符,他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卻專注地掃視,沒有半點迷茫。當他翻起書時,觸摸書頁的手指卻顯得如此靈巧,甚至像有一種清淡的書香慢慢彌散在四周。

    這種異樣的氛圍,微妙地與太學院裡的博士或是書塾中的西席相區別,不知為何,竟然微妙地與那個已經離去的人相似。

    而對於黃翎羽而言,如果說第一眼是驚訝,然則真正看下去就是越發地震怖。

    兩冊書紙張薄如蟬翼,但明顯已經歷時多年。然則紙張上卻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決不應該出現在這種文化程度的社會裡的英文字母。

    以拼音為基準,夾雜了簡單的英文單詞的篇章,記載了上一個千年自異世落入此間的人們的揣測。然後是大量的化學方程式,從最基本的化學必備品酸鹼的製備,到具有強大威力爆炸物的製法,甚至有許多東西都是黃翎羽已經遺忘了的。雖然說文物修復也要用到化學,但不會具體到連可以在清潔劑店買到的鹽酸制法都要記得的地步。

    畢竟是當著別人的面閱讀,他只是挑揀著粗略地瀏覽,越看越是為其中的記載心驚——

    『聶憐所言,也許是他的妄想觸動了這個世界的神經,在數十年後將我也帶了來,當然了,這世界有沒有神經還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總之,數千年前的確出現過與那些“賢哲”們並駕齊驅的敵人,也出現過隱藏在“賢哲”背後暗中支持的強大同伴。也許,每一個千年所迎來的,正是這樣或對立或相伴的兩人。他們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大量的知識。

    『然而,為什麼這邊世界至今仍徘徊在愚昧與無知的境地中,保持著進兩步又退兩步的悠悠然的速度?

    『如果僅僅倚靠於千年一次“外援”帶來的知識,而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創造,就算一時的進步有什麼用呢?人們的思想永遠不會開化,不會真正思索如何用這些力量去寬容他人,而是更進一步地依賴,更進一步地不再思考。

    『如果有一天,出現有能力和耐心真正改變這樣社會的人,本書所記的知識將會成為他的助益。自然,如果下一個人是以破壞為樂,那麼就只能怪這個世界不會選人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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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autokaka 於 2016-7-1 14:4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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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29章半璜記號

    慕容泊涯托著腮十分有興趣地觀看黃翎羽的反應,倒是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意翻閱,大概是毫不知道這兩冊書的價值?又或者只是裝出來的?總之,慕容泊涯感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這個人太能裝,什麼時候能將他臉上萬年不破的那個厚臉皮給扒了,一定是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他正這麼想著,忽見黃翎羽就像是被蜜蜂蜇到,唰的關上了書。一瞬間,慕容泊涯甚至見到他臉上茫然的失色。

    “嗯嗯,讀到什麼了?這麼驚訝?”

    黃翎羽定了定神,才聽清楚慕容泊涯又重複一遍的問題,他整整有些紊亂的氣息,轉面過去看慕容泊涯,只見那個人一副好奇地湊了過來。

    黃翎羽也許是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是這眨眼間的工夫根本不足以讓他自適才的驚懼中平復。於是慕容泊涯難得地見到他雙目中射出了甚至可以稱之為凌厲的光芒。

    慕容泊涯暗自奇怪,他分明看見黃翎羽合上書之前,確實是翻到了最後一頁。那些嶄新的紙質,並非是原本所用,而是閻非璜親手補加進去的。

    黃翎羽眨了眨眼睛,再睜開時,適才的淒厲的神色已經消失,簡直就像錯覺一樣短暫。慕容泊涯定定地瞪著他,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確信,當年閻非璜的預言也許真的成真了。

    黃翎羽卻忽然粗暴地把書都砸了過來,怒吼道:“我就想不到你這麼無聊,用這種破東西來浪費早飯的時間!”

    “啊?”慕容泊涯感到下巴有些掉落的趨勢。

    “這不就是裝飾花邊畫的圖譜嗎?還謹慎兮兮地藏得這麼嚴實,害我期待了一番,連早飯也都推後了。”一邊說著,黃翎羽一邊又露出了責怪的眼神。

    “哈?”

    “門外那些走廊邊框什麼的,用的就是這兩冊書上的圖案吧。你要是喜歡研究就自己研究去,我先去拿早飯了。”

    這樣的變化是慕容泊涯始料未及的,好像,事情的發展有些到了不著邊際的地方去。還是說,只有事關睡覺和吃飯的時候,黃翎羽才會有這麼凌厲的色彩?

    黃翎羽不屑地用鼻音哼了一聲,拍拍屁股走人。但是臨關上書庫門口時,似乎是消了氣,有些不情願地問道:“你是要在這裡吃饅頭鹹菜,還是要回自己寢室用美女服侍的大魚大肉?”

    “這,這,這裡吧。”慕容泊涯維持著跌坐在地舖,懷抱書冊的姿勢應道。

    “嗯。”黃翎羽答應了一聲,剛才的那番暴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

    “還有,別讓人知道我在這。”慕容泊涯又道。

    “好的,放心吧。”黃翎羽揮揮手讓他安心,在外面合上了書庫的門。

    書庫裡又恢復了原本的黑暗,慕容泊涯心裡唐突地越跳越響。雖然黃翎羽剛才應付得十分得當。但是在他翻開書頁時就存有了疑心的慕容泊涯,還是將適才的細節一一回味了起來。

    慕容泊涯握緊了手,只覺得手心裡都是冷汗,難道真的是他?

    已經過了早飯的時間,但是宦侍們聚居的長房那里大概還會剩下一些殘粥冷菜。

    黃翎羽快步走出了西院,陽光大好,但是身上卻一陣一陣地發冷。因為當值的當值去了,補覺的補覺去了,花園這邊倒反沒有什麼人在。他漸漸停下了腳步,平靜了半晌,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個記號,書頁最後一頁上的那個記號,半環的玉璜的符號。沒有記錯,因為不可能記錯,那玉璜上畫著的九宮文,正是當年出自自己手下的刻刀。

    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難道他也轉世在這個世間?

    差點,連恨意都藏不住了。

    很多事情雖然許多時日不曾想起,但是一旦撩開了記憶的窗簾,就又如同刺眼的陽光一樣穿透了進來。

    還如同昨日。

    那一年,大學畢業的實習,他認識了那個人。

    查看了地方誌所得出的某漢臣墓葬的大致地點,正好與同校地質專業的底層分析地點十分接近,出於經費考慮,考古專業的畢業實習和地質專業的實習走在了一起。

    手指傳來溫暖和風的流動的感覺,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化纖帳篷的拉鍊大開,陽光散落在指尖反射出的晶瑩的光彩。

    打理好衣裝走出帳篷,其他帳篷依然沒開,顯然前幾日的奔波隊友們都累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個全日休整,大家都願意睡到自然醒。閻非璜慵懶地靠在一棵上百年樹齡的銀杏上,他身上的迷彩也已經幾日沒換了,也好在這種衣服本來就是十分經臟的。地下舖了些許落下的半扇形的金黃葉片。這帶的闊葉林,一到秋日最早落的就是銀杏葉了。

    他迎著陽光半閉著眼,兩指間夾著支黑漆漆的捲煙,慢吞吞地吞吐著煙霧。

    “起這麼早?”黃翎羽走過去,奪下了他手上的煙,吸了一口,馬上皺起了眉,“上次是女妖,這次是什麼?黑魔?你倒真不怕自己的肺變得像煙囪壁一樣糟糕啊。”

    閻非璜放棄了地嘆了口氣,果然下一刻就看見黃翎羽將煙摁在泥裡。

    黃翎羽靠在同一棵樹上坐了下來:“你上次不是說想要刻一枚印章?”

    “是說過,不過那方玉料已經讓給別人了。你現在倒是有空了?”

    “我有空了,你的玉料倒是沒了,這算可不能算是我毀約啊。”

    “放心,沒有做印的玉料,我還有這個。”閻非璜從迷彩的上衣外袋裡取出一個錦囊,打開,裡麵包著一枚半環形的玉。

    “璜?”

    “這是璜?我還以為是哪塊璧斷成了兩半的其中一截呢。”

    黃翎羽瞪他,手握著研究起來。

    閻非璜毫不介意地揉揉黃翎羽的腦袋,笑道:“我地質專業出身的,是外行,外行,寬容點嘛。”

    “璜是在祭祀北方之神時使用的,你的名字不也有這個字嗎?既然現在是隊裡的人了,就給我好好研究!——不過,料子是廣東的岫玉,比遼東料差一些,年代也不舊,倒是適合用來糟蹋。那我就收下了。”

    “什麼時候刻好?”

    “隨便吧。”

    “那,我要刻九宮文的‘文成武德’!”

    “你看得懂?”黃翎羽問。

    “正好用來糊弄人。”

    “那我還是刻東方不敗算了。”

    “你說什麼?”

    “文成武德是東方不敗的台詞啊,你不要告訴我說你沒看過金庸。”

    “……”

    “餵!不要把你的下巴扎過來!”黃翎羽慘叫。

    “嘿嘿嘿嘿嘿嘿!”

    “靠!明明是大學生,你留鬍子倒是裝什麼大叔?我今天一定要把你的胡茬全部剃光!”

    停下,不要再想了。

    打起精神來,黃翎羽。以前不都這麼過來了嗎?

    以前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你將斷腸草投入鍋裡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當他眼睜睜看著別人用鐵鎬砸向你,將你埋入被掏空的墓道時就已經結束了。最後雖然存在著爭議,但是檢院終將那次事件當作意外事件而不予起訴。誰能想到,那斷腸草並不是因為被誤認為金銀花而投入了湯鍋,是因為他的故意。之後不久,他也從考古隊裡脫離出來,進了物證鑑定科。

    一遍遍地,黃翎羽想起了那一日冰冷的雨。大學畢業後的第三年,他和閻非璜認識的第三年,那一場幾乎掩埋了一切的南方夏日的大雨。

    他提著食盒走在廊道上,步速平緩,絕沒人能看得出他心中的動搖。因為這些記憶僅僅只是記憶而已,那些事情一旦發生過,就算如何回想,也不可能挽回的了。

    好不容易死了一次,這一世就讓他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吧。

    ◆Ⅰ第30章皇兄皇弟

    諾大的書庫被書架占得很擁擠,散落在地面的碎瓷被清掃一空。

    慕容泊涯稍稍打開了正對院牆的一扇窗戶。不多會兒,一條人影從中翻入,落進書庫裡來。這人入窗時也不過尺許見方的一團,然而一落地,展身起立時已經是個堂堂七尺男兒。

    慕容泊涯早算好他回來的時候,這人是鯤裡的一把好手,因得一身縮骨功,恰巧又多嘴囉嗦,人家都稱他團猴兒。

    團猴兒往他面前一站,就開始愁眉兮兮地嘮叨:“水老大!瓷片都清理乾淨了!不過話說,要是這丁點小事不要找兄弟我來處理就更完美了。”

    “是啊,你要是不這麼廢話就更完美了。”慕容泊涯說道。

    正這當兒,團猴兒忽然豎起了耳朵,警覺地沒有接下話去。慕容泊涯先道:“是莫諳。”

    也就不多會的功夫,書庫明明已經從內閂上的厚重木門慢騰騰地打開了,一個人閃身進了來,果是莫諳。

    “公子。”鯤組的人和泊涯混慣了,都以老大、頭兒之類相稱,所以反而是常常跟隨在慕容泊涯身邊的莫諳還要中規中矩一些。

    “你剛才跟去看時,黃翎羽有何不妥的表現?”慕容泊涯問的是被遣去查看黃翎羽的莫諳。

    “依屬下之見,並無不妥。”

    慕容泊涯支著下巴沉吟起來:“如果真是他說的那個人,據說也是個讓人看不透深淺的人。”

    “‘他’?”團猴兒皺著臉問。

    “閻王刀。”莫諳沉穩地說出了答案。

    團猴兒眼神一跳,但這異色瞬間又沉了下去,道:“如果屬下沒記錯,閻非璜當時確曾說過‘黃翎羽’這樣的名字。”

    “ 閻叔確實提過這名字,但閻叔也曾說過他或許會用化名。當日我初見黃翎羽時,也以為僅僅是同名的巧合罷了,還為此而不悅和他慪氣了數日。但是,也許真搞不好就是閻叔說的那個黃翎羽。”慕容泊涯思索片刻,忽然閃過一線念頭,倒吸一口涼氣,抬頭灼灼逼視團猴兒:“猴兒,你以前曾經看過一次顧影是吧。”

    “是的,只是那書根本就是天書鬼畫符。”

    “那你有沒有註意到那上面的文字符號和哪裡很相似嗎?”

    “這麼說起來,”團猴兒摳著腦門想了半天,“好像,確實是和哪里相似了……”

    “你來往西院次數也不少了,有沒有註意到廊道梁畫?”

    “梁畫?”團猴兒出去一看,回來時恍然大悟,“好像真的是差不多啊。”

    慕容泊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自沉思起來。

    ——這個黃翎羽可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梁畫上的符號。普通人是不會對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逐一注意的。除非是因為早就熟悉這些東西,否則怎麼也不會一眼就認出來吧。

    慕容泊涯道:“閻大人當年對鯤組的前輩都有恩惠,甚至可以說,算是救了你們所有人一命。然而他在當時卻沒要求什麼,只是給你們下了一個條件。”

    團猴兒聽到這裡,也知道慕容泊涯接著要說的是什麼了:“如果真的找到能解讀《顧影》和他所留書信的人,那麼就盡全鯤組的力量協助那個人完成他的希望。——只不過到如今,估計這個約定也做不得數了。鯤組的一些長老害怕那人所希望的盡是些無聊的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根本不想遵守。”

    “鯤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信不義了?”莫諳頗有不屑。

    “你不知道,鯤組那幫老頭子不論什麼時候都為鯤組自身著想。當年的閻王刀和現在的水老大也就算了,但是要他們心甘情願地被一個忽然冒出來的人擺佈,怎麼也不會甘心吧。說不定為了不用毀掉和閻王刀的約定,又不用聽那個人的擺佈,還有人會先下手滅了那個人呢。”

    “屬下現在深切地體會到您帶領鯤組的艱辛了。”

    慕容泊涯道:“僅僅是猜測而已,也許只是我多心。總之,黃翎羽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不提,等我慢慢想辦法確認。最近鵬組和朝廷頻頻對鯤暗中下手,我想我們有必要做出反應了。”

    “哦?”團猴兒雙眼放光,充滿期待。

    “反正這個帝皇家我也呆得膩味了,猴兒你回去和老頭們說說,讓鯤們後日子時之前全部潛下水面,不要讓任何人找到。”

    “公子你……”

    “在此之前,我有必要和二哥談談,莫諳你也跟我來吧。否則,也許近期內就很難見到二哥了。”

    黃翎羽回到書庫時,慕容泊涯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兩個陌生的男子。

    他停下了進門腳步,臉上露出了詢問的神色。

    團猴兒上前樂呵呵地道:“你就是小黃子公公吧,三殿下吩咐我們來帶你走的。”

    莫諳在一旁斥道:“團猴兒你正經些。”

    “你這榆木腦袋,適才不好意思同老大一起去看你那朝思暮想的人兒,現在倒好意思來教訓我。”

    莫諳沉下臉來,團猴兒立刻吐了吐舌頭噤了聲。

    見他們這樣,黃翎羽也猜想到了大致的情形。那個笑嘻嘻的男子雖然上前招呼,卻沒有立即接過食盒,舉手投足間明顯沒有下人的習慣,而看這兩人相當隨意的態度,地位應當不低。看來他適才固然是打點精神不想讓慕容泊涯看出端倪,慕容泊涯也是疑心暗起,才讓這兩個應是心腹的男子等在此處。

    他轉身合上門,走回一貫使用的矮几旁跪坐下來,將食盒放在一邊打開。團猴兒好奇地往裡一看,只見裡面有兩副碗筷,一大盅白粥喝一碟子鹹菜。

    “你們要不要也一起?既然三殿下回去了,那麼食盒裡有兩個空碗,還有盛粥的盅子,正好三個人用。唔,至於筷子……”一邊說著,黃翎羽一邊側身在旁邊的書屜中尋找什麼東西。不多會兒就找出了一副筷子,在衣服上擦乾淨後,就放在了自己的面前:“正好三副。”

    團猴兒有感於他這明顯迥異於其他宦侍的態度,與莫諳面面相覷。

    “好你個小公公!咱跟你吃了這一餐!”團猴兒一樂,也席地盤腿坐下,自己端起了粥盅,給兩個碗都倒滿後,盅裡剩下的正好他一個人用。

    黃翎羽欣然接受,莫諳沒有多想,團猴兒心裡閃爍著只有自己才知的念頭。

[ 本帖最後由 autokaka 於 2016-7-1 14:5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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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31章急轉直下

    黃翎羽見團猴兒吃得開心,莫諳則是默默刮碗,心中閃爍著沉重的念頭。在今天之前,他曾以為可以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輩子,曾經發生的事情和人物全都被時空遠遠隔開,他也再也不用去回想前一世的經歷。

    但是卻被他看見了那兩本顧影集,看見了最後那頁上繪畫的符號。只有他和那個人才會記得的圖形。

    一想到那個在前世裡亡故得很早的人竟然也轉世在這邊,他就無法再用冷靜的思考來判斷自己應作的行為。

    越來越是不安的情緒開始翻騰,最後想要知道那個人是否真實存在的心情佔據了上風,黃翎羽終於作了決定,停下了筷子擱在碗上,正襟危坐地面對另外兩人,問道:“你們認識閻非璜?”

    “普——”非常華麗的一個噴氣聲響過後,團猴兒滿嘴的粥全部噴在了莫諳背後的書架上。當然,如果不是莫諳反應敏捷的話,就已經正中他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了。

    “看來,至少這邊真有個同名的人啊。”黃翎羽低聲自語。

    團猴兒與莫諳面面相覷,——不管怎麼說,雖然早就作了猜測,但是還是十分匪夷所思。當年閻非璜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的人,竟然出現了。雖然年齡和想像中有很大的差距,但是終於是出現了。

    慕容泊涯算算身後,自從從皇城城門走出到現在,一共被三撥人給跟上了。不用查也知道是哪裡派來的嘍羅。

    好在……他看看面前的樓牌,傳奇小樓四個燙金大字亮得晃眼。誰能想到,這京城第二名樓當年還是那個酒量賭技都很拿手的閻非璜開的,現在成了他洗脫行踪的好地方。果然一進這龍蛇混雜的地方,門外緊逼的視線就這麼放鬆了。

    畢竟同為男人者應該都能理解男人的需求是必須定期滿足的,到了這裡除了買春還能幹啥?

    這麼想著,慕容泊涯漸漸感到身上有種別樣難堪。不為別的,就為他真有些許反應了起來。好死不死地,還恰恰想到了那個屢次一臉或義正詞嚴或怒罵斥責或胡攪蠻纏拒絕與他身體接觸的黃翎羽。

    當然,這並不是說明他對那個乾巴巴的小孩兒有興趣,只是因為太久沒泄火罷了吧。

    這麼否認著的慕容泊涯忽略了自己也不年長的事實。而且實際上,如果算上前世的年齡,黃翎羽當他的大哥是沒有二話可說的。

    京城第二樓傳奇小樓和京城第一名樓怡紅閣相比,雖然氣派減了許多,內修卻平和中正,深得儒雅士人的三味。

    此處沒有雕龙画鳳的廊柱,也沒有金線鑲邊的窗紗布簾。不論是廊道還是正廳,地板清一色是褐赭的陳漆花梨木,桌椅則是老籐編成,頗有修身養性之雅意。就連往來人客,也多是儒雅之士。一路上迎面而過的小廝丫環都恭敬行禮,走路說話的聲響,都比怡紅閣裡清細小聲了許多。

    慕容泊涯顯是常客,數門熟路來到三層的一個雅閣,推門進去。

    一個背影高挑的女子正站在窗前,聞聲迴轉頭來,只見樣貌姣妍,頗有雪松迎風之姿。

    此時尚是白日青天,雖然沒有燭光搖曳的意境,日頭斜入閣窗卻也頗有情趣。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人如此打扮,慕容泊涯仍然忍不住發自內心地稱讚道:“二哥依舊好風采!要是讓二嫂見到,不知她會作何反應?”

    慕容楠槿凝眉苦思,終於放棄道:“……她八成會說——既然如此,俺就扮個赤腳漢子,繼續與楠槿娘子做夫妻罷了。但是!如果不是我的好三弟再三強調要隱藏行踪,我又如何會作這丟人扮相,要不下次換你隱藏行踪過來好了。”

    “怎能說成是丟人扮相?二哥你可是深得你閻師父當年的真傳啊!”一邊說著,慕容泊涯一邊展開原本遮在披風下的紙扇,晃了兩晃後若無其事地遮住了終於忍不住偷笑的嘴。

    女裝扮相的慕容楠槿忽而正色道:“我這邊已經查出來了,你在懷戈的那次遇襲,消息確是鯤組裡洩露的。看來即使是你的鯤裡,也已經有人被老四熾焰和皇上收買了。”

    “果然如此啊。”慕容泊涯道,“其實我也心裡有底。這次去懷戈的事情,我也只告訴了幾個人,範圍很好確定。”

    “哦?但是這幾個人中,又究竟是哪個人出賣了你?難不成鯤組的老大想來個‘寧可錯殺千人,決不錯放一個’?”

    “小弟相信二嫂絕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只可惜小弟自然不能與二嫂相提並論,”慕容泊涯哂道,“二哥可知道我今次從外面帶回了什麼人?”

    慕容楠槿神色一凝,疑道:“聽說叫做黃翎羽,怎麼?”思索了片刻又道,“我記得閻師父曾提到過一個舊友,也叫黃翎羽。但據閻師父所言,他認識的黃翎羽應當是個為人認真謹慎,十分可靠的人物。”

    頓了頓後,慕容楠槿想起了更多的往事,續道:“閻師父當年還說,若這世上有誰能讓他真心懼怕的,就只有那個黃翎羽。不論是心計手段的圓滑,還是一旦開始著手就不會手軟的堅定,都是他難以企及的。——你帶回來這個,卻是非同一般的迷糊啊。果然只是同名而已的吧,年齡也相差太多。”

    慕容泊涯嘆了口氣才道:“光是傳言就足夠讓你確信不是同一人了,我還能說什麼呢。懷戈當舖那邊最初也僅僅是因為這個名字而收留了他,當然後來也發現這個人確有所長,但也確認他的性格與閻叔的描述差太多了,但是四弟那邊卻顯然不作如此想法。”

    慕容泊涯卻沒把話說盡,他原也曾確信兩者並非同一人,然而今晨黃翎羽見到顧影的些許反常卻讓他對閻非璜當年的描述起了疑惑。或許,說不定還真是同一人。

    慕容楠槿不知泊涯心中想法,聞言依舊是大驚失色道:“那個熾焰連‘解讀者’的事情也知道?”

    “四弟那邊只知道解讀人名為‘黃翎羽’,卻不知閻叔認識的黃翎羽是什麼樣的個性。”

    “你打算怎麼辦?帶了個似是而非的黃翎羽回來。”

    “鯤裡誰是細作,其實已經大致確定了。這次說是同時告訴數人‘已經找到了解讀人’,但是實際上只告訴他一人。”

    “如果消息又洩露出去,就證明那個人就是細作?”

    “確實。”慕容泊涯點頭。

    “那這個‘黃翎羽’呢?你讓他當作釣魚的誘餌,可是危險得很哪!”

    慕容泊涯抿了一口酒水,微微笑了,道:“我若要認真保護一個人,又怎麼會讓他輕易有事?”的確,在自己完全確定這個黃翎羽是否與閻非璜有關係之前,絕對不能讓他出事。

    慕容泊涯與楠槿兩兄弟在城裡計劃得詳盡,卻不知道這一邊事情已經發展向他們無法把握的方向。畢竟,黃翎羽自暴認識閻非璜,可是讓團猴兒幾乎一口粥噴上莫諳臉上的驚爆事情。

    這日發現的事情太多太快,有些出了黃翎羽可以料想的範圍,甚至留下了十分不真實的漂浮感。十之八九的可能,閻非璜也轉世於此。已經算是超越了一般關係的朋友,如果他當時沒有那麼認死理的話,也許也不會走到最後那一步。

    黃翎羽經歷前世的錯憾之後,終於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閻非璜的事情,始終是不能挽回了。如果兩人相見,不知又是如何一種情形?那男人也許會對他以牙還牙,也下幾杯毒草給他。

    但是,在不安和躁動中,黃翎羽卻依舊會感到有些高興。甚至會想,要報復就讓他報復個夠好了,隨便他高興。

    因為那種把所有事情隱瞞下來,獨自存活的感覺,實在太糟糕。

    ◆Ⅰ第32章烏弦劃月

    一日過去,夜色漸深。

    慕容泊涯終於與楠槿攜手走出了傳奇小樓。從白日呆到了晚上,這在外人眼裡看來,也不過是兩人在其間真個大“戰”三百回合而已了。

    四近的氣氛瞬時緊張,這兩人相視而笑,都知道跟著泊涯而來的追尾人又已經繃緊了弦。

    “那麼,南姑娘請留步,泊涯今日暫且告辭了。”慕容泊涯滿面舒爽,對慕容楠槿行了一禮。

    慕容楠槿仍在想著適才兩人的談話。

    泊涯也終於不是以前那個小鬼頭了啊,只是形成了現在這樣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閻非璜當年就已經預見到了的。他也早知道這個弟弟對皇室的碌碌作為早就看不慣,卻也沒料想到他常常掛在嘴邊的遠走高飛的想法,已經到了能夠立即著手實行的階段。

    不,說是遠走高飛還是太詩情畫意了,這個人可是在計劃著要掀翻整個大燕皇室統治的危險分子。竟還會當著他的面說,只要下任皇帝不是楠槿,就會乾脆將整個大燕都給滅了。

    “你……”

    慕容泊涯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勸阻,凝視著兄長的雙眼。因為註意到四近尚有跟踪的事實,輕浮地低笑著靠到了慕容楠槿的耳邊道:“閻叔離開了,僅僅因為西戧族人的身份,母親也被皇帝處刑,現在那皇帝又頻頻對鯤下手,這裡早就不是我可以呆的地方。”

    “你真要……”

    “只要在位的不是當今皇帝或者大哥、四弟那幫混蛋,我倒是無所謂。但是只要他們還當權一日,難道你還能讓我放棄自保嗎?”

    “留在京里!如果你對什麼有所不滿,等當上皇帝再去一一改變不更好麼?”

    慕容泊涯自嘲地一笑道:“你認為皇帝他們會給我這個機會嗎?別忘了我和你們不同,是西戧族人的‘餘孽’。”

    兩人正站在燈火闌珊處,然而慕容泊涯正說到這裡,兩人忽然都注意到黑夜裡忽然升起了一團亮點,高高地耀亮了京城。緊隨著它的爆開,沉悶的鳴響震動了夜空。

    “怎麼?”慕容楠槿見到那朵紫紅的光團慢慢消散在空中,心中陡然出現了不安的預感。

    “嘁——狗皇帝,果然動手了!”慕容泊涯咒罵了一聲,推開慕容楠槿,抱拳道,“南姑娘今後保重,泊涯就此離去。”

    那個紫紅的光團,正是只有在最急迫的關口才會使用的信號。

    話說皇宮之中,黃翎羽正自收拾筆墨紙硯,準備繼續完成周扒皮放下的任務。既然他目前還是皇宮中人,為了混口飯吃,是不得不事事認真的。雖然算是認識一個可以走走後門的皇子,但目前來說,這皇子也不是個可以在宮中得意的人。

    團猴兒百無聊賴地靠坐在一邊,莫諳也坐在燈下看書,此時忽聞外間一聲沉悶的爆響,兩人對視一眼,團猴兒掀開窗躥了出去,不會兒又穿了回來,道:“紫色的。”

    莫諳有些可惜地又翻了一頁,終於覺得這本書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看完的了,才仔細收回書架,回道:“比預想中早了半日。”又對黃翎羽道, “你有什麼緊要物件,趕緊拾掇拾掇,我們今夜離京。”

    黃翎羽忽然注意到近乎無聲的足音在屋頂上自遠而近,剛要示意,團猴兒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莫諳也於幾乎同一時間吹熄了桌上的燈燭。燭芯的微光晃了幾下,書庫中一瞬間落入了黑暗中。

    他只覺腰上一緊,已被莫諳帶到書架的角落之間,頰邊感到輕微的寒意,知道他已經擎出了武器。

    黃翎羽視力有限,作為彌補,聽覺卻比常人要靈敏許多。腳步聲堪堪停在了三人頭頂,他在一片漆黑中仰頭看去,感覺身後的莫諳也已經屏住了氣息,至於團猴兒,就更聽不出藏在了哪裡。

    屋頂上窸窣幾下聲響後,猛然間鈍聲大作,嘩啦啦一陣塵土下來,黃翎羽只見眼前白光一閃,在屋頂破洞漏下的月光中一柄長劍惡狠狠地刺來。莫諳早凝神相對,橫插一劍過來,那人還不及回招,莫諳手中短劍如同削泥一般,從不可名狀的角度刺入那人肩頭,反手用力,便將他半身削了開去。

    來人此時知道自己都早露了形跡,越發悍勇不要性命,團猴兒那邊一聲未出,與三人纏斗在了一起。

    忽而“咣啷”一下琴響從屋頂上瀉下,黃翎羽便聽到一個沒人氣的聲音在頭頂上涼冰冰地說道:“陰陽劍也在,小猴子也在,看來三哥還真是重視你啊,'傳說'中的黃翎羽。”

    莫諳聽見這聲音,哪還不知道是誰,咬緊了牙關幾下挑刺,身邊兩人盡皆染血。他一騰出手來便扯著黃翎羽移了地方,與團猴兒聯手解決了另外三人。

    團猴兒踢了踢地上半截半截猶在噴血的屍體,抹了抹臉上沾上的血跡,咋舌不絕:“嘿嘿,你還是這麼惡毒的手段。”

    “哪裡,比起皇宮中的幽魂來說,算得了什麼。”莫諳沉聲回道。

    “不過,雖然僅僅是數面之交,我也實在不想在你面前展露我的這一面呢,我可愛的小黃啊。”原來站在屋頂處人,正是慕容熾焰。

    莫諳猛地扯緊黃翎羽,帶著他急速退離了數步開外。黃翎羽便聽刺啦聲響不絕於耳,眼前一片昏花中,書架已經四分五裂,月光下薄薄的書頁蝶翼般紛飛撒落。如果莫諳晚退片刻,此時大概已經成了四五片的屍塊。

    莫諳也不再做逗留,趁勢撞飛木門,門外幾聲慘叫,顯然是猝不及防間被厚重的大門壓倒了的伏兵。

    門外月華流瀉,一時間視野裡空曠了許多,不待黃翎羽有喘息的機會,面前廊簷瓦片刺啦啦破落,月色裡一人立於廊頂破洞邊上,遍身裹於黑衣中,由於膚色過於雪白,而更顯面目輪廓清晰。

    “現在就損了我手下八人,想不到連鯤也有這麼大的戰力。”慕容熾焰笑道,口氣裡滿是不在乎的輕鬆。

    他手中並無琴器,只不知適才那聲琴響又是從何發出。正如此想,黃翎羽清清楚楚看見他回手再揮,一條小指粗的湛黑長線在月空裡繞了幾圈,層層套落下來。莫諳再躲,廊柱上頓時被兜削下人頭大的一塊實木來。

    黃翎羽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戴著一層銀白的手套,黑色的烏金弦柔軟的纏繞在其上。

    團猴兒急沖上頂,慕容熾焰手腕再振,烏金弦靈蛇般繞回頭來,弦身隨他手指的操作再度緊繃,發出短促的嗚鳴。

[ 本帖最後由 autokaka 於 2016-7-1 14:5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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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33章今夜醒覺

    慕容泊涯別了兄長,疾步飛馳,即刻便將盯梢的探子遠遠拋於身後。

    那個已經放棄了為人父的責任的皇帝看他不順眼是慕容泊涯早就知道的事實,他甚至還知道,熾焰在那皇帝的默許下,將鵬組的殺手也訓練成了能獨當一面的探子,也就是說,對於皇帝來說,他慕容泊涯與專職探聽消息的鯤們,也沒有了可用的價值。

    既然那邊已經做得如此明顯,他當然也不好浪費了父兄們的心意,一早就好了隨時脫出的準備,反正探聽消息本是專長,就算昨日半點風吹草動也無,然而一旦皇帝手下有所異動,便會通過只有他們才會使用的焰火砲仗聯絡。

    眼下,鯤組聚集的哨點肯定已經不必擔心,因為那些傢伙比魚兒還要滑不留手,要擔心的只有——宮中的那二人……還順便附帶一個吧。

    這麼做下決定,慕容泊涯飛身縱上皇宮高牆。那牆雖然有數人之高,卻被他右臂伸出的白刃一扣一撥,轉瞬再度彈高掠過牆頂。

    然而高牆那方平坦的方磚廣場上,卻直直立著兩人,其中一人白髮過膝,無風而縷縷舞動,雙目如鷹隼般凝視高空。

    慕容泊涯身勢尚在凌空,甫一見到那人,頓時警鐘長鳴。須知若熾焰讓白髮女魔頭莫燦到此,定是對活捉莫諳等三人誌在必得了。

    黃翎羽那邊,也已經陷入了和慕容熾焰的激戰之中。

    熾焰寬敞的黑袍在夜色下飛舞,團猴兒數度欺身上前都被他那詭不可測的烏金弦嚇退回來。

    “你似乎不太驚奇?”慕容熾焰語氣緩緩地問道,似乎就算面對團猴兒和莫諳這兩名強手也游刃有餘。

    黃翎羽耳聽得四近安靜得落針可聞,顯是已經提前遣開了普通人,甚至還可能派人將這一帶重重包圍。過了片刻才意識到鬼火是在問他的話。

    “驚奇什麼?”他反問回去。

    慕容熾焰幽幽地笑了,烏金弦劃破空氣,擋下團猴兒又一次突進,若不是猴兒避無可避之下滾地逃脫,此時至少已經被截斷了幾根手指。

    “比如,‘咱們不是喝過酒的兄弟嗎,為什麼忽然就招招要命起來了’……之類的感想。”

    黃翎羽木然,耳邊忽聽團猴兒狂喝“低頭!”領子上一緊,被莫諳扯趴下地去。嗖的銳響幾乎擦著頭皮而過,幾乎沒有間隙地,那根奇長的烏金弦又自不可思議的方向拐了回來,莫諳舉劍架開,一時間被震得右臂酸麻。

    黃翎羽被莫諳自地上提起,才懶洋洋十分沒有誠意地答道:“哦——是哦,好奇怪啊!”

    莫諳幾乎要搖頭嘆氣,礙於氣氛緊張,才不得不喝了聲:“閉嘴!”

    團猴兒也在那邊嚷嚷:“不許通敵!”

    慕容熾焰似乎也沒有料想到黃翎羽是這種態度,愕然呆怔。

    團猴兒趁他這一瞬間的閃神自腰囊裡掏了一把生石灰,兜頭撒了過去。不敢再做逗留,扯了莫諳拎著黃翎羽就跑。

    “怎麼是那邊?”莫諳問道。

    “包圍的人最少。”

    “陷阱!”莫諳道。

    “稍一停留那要命的瘋子就會追上來!顧不得那麼多了,火坑也得跳進去!”

    兩人對答之間,越過數重高牆,一見刀光劍影也不管是敵是友就兜頭蓋臉砍瓜切菜如入無人之境。不片刻就到了黃翎羽曾與慕容熾焰喝酒的那片湖邊小林。

    從別處包圍過來的人看見那滿地的血肉碎塊,似乎駭於他們的悍勇,遠遠跟在後方。要知道刀劍雖然無情,可是砍劈多了也會破口缺損。團猴兒也就罷了,莫諳殺人手法凌厲得就像切豆腐,明眼人一看就屍塊知道,這莫諳已經殺人殺到了能瞬間判定每一塊骨骼位置的程度,便於惡鬥之中也能精確避讓開骨骼和筋腱,如何砍劈也能確保兵刃的鋒利。殺人至斯,縱是在以刺殺為業的鵬中也是駭人聽聞的。

    然而事情並沒有想像般簡單,莫諳和團猴兒在樹林間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出路。不多會兒,已經重複繞過湖邊那株兩人合抱的高楊數次。

    團猴兒躥上樹去四下尋路,忽而怒罵道:“莫非中了陣法!”

    莫諳領著黃翎羽一躥立到了樹上。環目四看,只看見腳下不知何時起了蒼茫霧氣,將一片小林池地繞得密密層層,分不出遠近。

    他心驚神搖,當年閻非璜之所以得名閻王刀,除了刀法凌厲之外,更因為不知從何處學來的陣法,能讓人如墜陰曹迷途中。因閻非璜不願外傳,至今能習得其中一二分者,也不過慕容泊涯和慕容楠槿兩人而已。

    莫諳心頭大震。

    是怎麼洩漏出去的?慕容熾焰那邊怎麼可能知道這種東西!

    黃翎羽此時看著足下濃霧卻更是震駭莫名,如墜夢裡。

    不,其實當他死在車輪下的那一刻,這個夢境就已經層層展開了。又或許,早在那一年他們潛入淮南王墓裡時,這個噩夢就已經層層展開了。

    別人或許看不出門道,然而在他而言卻並非如此。霧氣雖然不斷移形換位,但濃厚有別,幾處陣眼時隱時現,方位形制與那時在漢墓壁畫中所見之一的變化恰是相符。

    真的能行得通嗎?五行八卦相生相剋的變化?

    前世發現漢墓陣圖的時候,他和閻非璜幾乎研究得倒背如流,合力擺弄了許久,卻始終沒能讓任何一個擺弄出的陣形奏效——哪怕是風吹草動的動靜都沒有。最後被兩人歸類為怪力亂神之說擱置一邊。

    難道在“那邊”行不通的怪力亂神,到了“這邊”就行得通了麼?還是僅僅是恰巧在霧中出現了相似的圖案而已?

    濃霧裡一條細長的黑弦破風自下掃來,往黃翎羽腳上纏去。團猴兒嘁的一聲罵道:“這魔頭,又追上來了!”

    且說慕容泊涯那邊,白髮魔女莫燦攜著的女子乃是長公主的女兒,也就是慕容泊涯的妹妹,被封郡主的常衿。她早哭得梨花帶雨,還沒等劍拔弩張的兩人搭話,就撲跌著沖向慕容泊涯,一邊泣道:“表兄!”

    慕容泊涯漠然往旁邊側了半步,那女人就自己跌倒在地,不依地道:“表兄你怎麼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當日答應與我的婚事,皇伯父怎會如此疑心你的忠誠。”

    慕容泊涯心中暗怒,這個表妹仗著受天子嬌寵,總以為什麼人都有義務要圍著她轉,便連他都慘遭荼毒不少。今日離去,但是遠離此人也算一件幸事。

    莫燦站在原地道:“你可知道了吧,若不是你的功勞,這位表哥也不會對天下女子如此失望,搞到偏偏要和女人搶男人去。”

    要說起白髮魔女莫燦,現在已經少有人知道她的來歷。早在十六年之前是與莫諳和莫韻兩姊弟有著頗深的淵源。當時洛平京郊莫府富甲天下,收留江湖落魄人士近百,尚是雙十年紀的莫燦便是莫府護院,即便與這些江湖人對手也毫不遜色。

    因為被牽連進了白衣教的案子,整個莫府頃刻間被官府查抄,是閻非璜將莫府的兩個孩子和莫燦帶了出來。其後莫韻莫諳兩姐弟分別跟了慕容泊涯和楠槿,莫燦則被皇帝分去了四皇子身邊,自此忠心耿耿。

    常衿郡主更是哭得抽噎不斷。連泊涯都裝作詫異地向莫燦道:“前輩怎麼將這礙事傢伙帶來攪局?”

    “看來只有在看人這方面,我們有著共同之處。”莫燦道,“也是,如果不是能並駕齊驅之人,又哪裡能談得上共效於飛。”

    她說完便淺淺的笑了,白花花的長發隨著笑容無風自動。慕容泊涯知她正催動魔功,暗自凝神戒備。

    只聽她又續道:“閻大哥如果不是跟了你這沒用的主人,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一根白燦燦的銀鞭隨這聲怒喝繞過常衿郡主,破風刺來。

    ◆Ⅰ第34章突出宮圍

    那邊廂莫燦和泊涯追斗在了一起,這邊廂莫諳和團猴兒也陷入了與追上的四皇子熾焰的苦鬥。麻煩的是林間小路此刻變得層層套層層,幾乎不見邊際。

    惡鬥正酣,慕容熾焰忽然一個弦圈又套向黃翎羽。

    他這一招本是意圖逼莫諳和團猴兒不得不救,忙亂下露出破綻,哪知道黃翎羽哎喲一聲慘叫,往一旁撲跌過去,將團猴兒也壓倒在灌木叢中。

    熾焰正自奇怪,莫諳追著黃翎羽撲入,也就此失去踪影。熾焰眨了眨眼,才想起一件事來,切齒道:“真見鬼了,竟恰巧跌入生門。”說罷轉身追去。

    莫諳在濃霧中衝突數丈,眼前忽然清明,往回一看,只見小林仍是那片小林,哪裡是什麼不見邊際的密林?團猴兒也罵了一聲:“真是見鬼了!”

    黃翎羽摸頭道:“奇怪,怎麼忽然就出來了?話說回來,快逃!”

    三更鼓過,幾人數次沖突追逃,幹掉包圍其間的鵬組不止幾人。團猴兒近身揪鬥,身上多少負了點傷,莫諳則是連敵人的血跡也沒讓濺上身。

    眼見膳食房近在眼前,身後一個女子的長笑聲起,陰風慘烈。

    “是莫燦!”莫諳身上肌肉瞬間緊繃,被他掛在臂上的黃翎羽便知來了個不好惹的角色。

    然而緊接著,慕容泊涯笑嘻嘻的聲音就道:“燦阿媽就別這麼笑了,您這水嫩若嬰兒的臉上生了笑紋可就更像老太婆了!”

    黃翎羽直想撫額長嘆,這是要有多大的怨恨才能讓一個男人對女子說出如斯惡言,聽到如此惡言的女子又要有多麼憤恨。

    再接著,兵刃交擊驟起,一聲悶哼,慕容泊涯似乎吃了虧。但是他卻笑道:“老太婆,要讓我趴下,你自己也討不了好!”

    “卑鄙的男人!竟用沙子……”

    莫諳熟知泊涯個性,說不定是趁著莫燦得手時的大意,撒了不少沙子入她眼裡。

    身後忽然腳步聲齊整,顯然不少人正圍向他們,莫諳和團猴兒相視蹙眉。

    大約他們能衝出湖邊小林的陣勢,也是熾焰沒有預料到的萬幸中的萬幸,於是一下子打亂了那邊的步調。慕容熾焰好一陣子沒追上來,十之八九是去召集包圍在另一方的人手了。

    按照那個四皇子的手段,即使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所佈置好的也不會止於身後的追兵。膳食房的那方也定然被大批人馬包圍。

    因雜役常要採買食物,膳食房被設置在皇宮的最外圍,打外門一出去便是宮外長街。

    此時,在長街對面的夜幕裡,大概已佈滿了明晃晃的刀槍劍戟。

    正這麼想著,身後整齊的腳步聲都於同一時刻緩了下來,半圈弧形地排了開,既可又緩緩收攏,顯然是要來個甕中捉鱉。

    “可惡!明明都已經到了這裡了!”團猴兒罵道。

    黃翎羽忽然問道:“從書庫出來前,你們說看見的紫色的……是不是天上爆開的那種光團?”

    單聽聲音就知道是禮花之類的火藥物,但是在此之前並沒曾見人用過,甚至也沒聽人說起過,大概是極其稀缺的物品,也許就相當“那邊”世界的導彈吧。因為不知道這邊世界的人將焰火煙花稱為什麼,他使用了比較謹慎的說法。

    “是的。”莫諳答道。

    “你們身上有沒有這種東西?”

    “有是有,但我們的人早在第一發時就都已撤走了,就算再放也不會有人來救。你要這還有什麼用?”儘管作如此說,莫諳因為對方語氣的丕變,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終是掏出了傳信筒。

    黃翎羽卻搖頭道:“算了,還是你先拿著,”而後縱聲高喊:“泊涯往這邊來!”

    包圍其間的鵬和士兵並不知皇子名諱,倒是沒有反應,只有慕容熾焰吃吃笑道:“好一個‘泊涯’,你們原來已經親密到這一步了。”

    拐角那方傳來慕容泊涯的答話道:“四弟莫非也妒忌為兄的艷遇?”他明知莫燦的性格,便特地在“也”字加了重音,氣得莫燦鞭勢更加狠厲。然則她的大開大闔倒比小巧短打之時要有跡可循,如此轉折倒減輕了慕容泊涯的負擔,讓他得以故作不支,步步退向膳食房……

    房門被團猴兒猛力踹開,膳食房裡還有兩個小雜役在倚著燈火通棗核,眼見陌生人忽然闖入,都是嚇得愣住了手腳。

    黃翎羽雖被莫諳扛在肩上,仍然氣勢不減,大喝道:“吹熄燈火!別想趁黑逃跑,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兩個雜役不敢多說,趕緊照做。

    黃翎羽從莫諳身上爬了下來。又問:“有什麼陰風掌之類的能把東西吹飛的功夫嗎?”

    “吹飛東西的掌發倒會,陰風掌不會。”團猴兒道。

    這時慕容泊涯和莫燦也已到了內門外,黃翎羽來過數次,記得物品擺設,順手抄起一袋辣椒面遞入團猴兒手中:“撒那女人。”

    團猴兒聞了聞,連打兩個噴嚏,蹙眉道:“也太卑鄙了!”

    “他們幾百人圍我們幾人就不卑鄙?”

    團猴兒吐吐舌頭,拉開內門躥了出去。這回不過半盞茶時分,便傳來女人的怒吼聲,緊接著內門又開,慕容泊涯打著噴嚏和團猴兒一同進了屋,一邊遺憾道:“原本還想進宮救人的,你們倒自己跑出來了,逃得比兔子還快!”

    黃翎羽卻道:“兩個雜役,都從外門滾!”

    扛了他半個晚上的莫諳聞言,心中一驚,便從這短短的一句話了解到黃翎羽並不像初見所認為的那般純良,相反的,他是個能眼睛都不眨就將人推出去當擋箭牌的人。外門之後就是外大街,此時應已滿佈刀槍箭矢,這兩個雜役一闖出去,說不定立時變成了蜂窩刺猬。

    然而兩個小雜役如聞大赦,忙不迭抱頭衝外門逃出。一時間沒有動靜,慕容泊涯笑道:“至少知道他們還不是太想要我們的命。”

    “現在還說不准,屋中有兩塊厚木圓桌,扛起來,我們靠到外門上。”

    “做什麼?”慕容泊涯問道。黃翎羽心知等下的事也是倉促間想出來的辦法,若是配合不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只好簡要交待了幾句。

    “你這方法有多大把握?”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慕容泊涯沉吟兩下,不再猶豫,走向置於內門旁側的幾大袋精面,照黃翎羽所言揮劍劈開,飛袖掃蕩幾下。北地秋冬乾燥,更別提這些精緻的細麵,屋子裡頃刻便充滿了極細的粉末,黃翎羽頓時捂起口鼻來,直退到外門處空氣才清爽了些。但依舊呼吸困難。

    團猴兒和莫諳見頭兒如此,也都迅速行動起來,將兩面厚木桌面靠到外門上,四個人依序鑽了進去。

[ 本帖最後由 autokaka 於 2016-7-1 14:5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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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35章宮牆大火

    “記住了嗎?”黃翎羽被兩個桌板和三個人夾在正中。

    黑暗中,慕容泊涯只見黃翎羽一雙眼睛近在眼前,彷彿期待著什麼一般的放射出閃閃的光澤。雖然等下之事也是聞所未聞,但這麼看著他,卻好像憑空生了信心,連心情都放鬆下來,於是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道:“記得清清楚楚,向內門那邊拉傳信筒,同時就震斷外門榫子。”

    正在這時,內門轟然崩裂,四散飛向四人,幸而此時四人都已經躲進兩面厚木桌面之間,於是安然無恙。

    慕容泊涯從桌子後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個頭,便看見一人站在門洞外,一頭白髮亂紛紛的飛舞。

    “該死的女人!”莫諳低聲咒罵道,因為熟知他平日老是死板個臉的德性,團猴兒忍不住仰天長嘆。

    莫燦卻拈了自己的白髮,一面猖狂地笑道:“據說閻非璜曾提到過的那個‘黃翎羽’也在這裡?還不出來讓我看看長得什麼妖媚模樣?”

    黃翎羽聞言,腦中頓時空白。不用再問也能知道,那個人的確如他一般也到了這邊。他闔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下幾近迸發的喜悅,低聲吩咐:“就是現在。”

    慕容泊涯見莫燦仍然站在屋外,忽道:“莫諳慢些!”緊接著抄起適才隨手拿著的一個口袋向莫燦拋去。莫燦怎能讓那物件近身,長鞭一探將它摔了開去。只可惜那袋口並未縛緊,一擊之下其中內容迸得她一頭一臉都是,頓時狼狽地退了兩步。

    這回又是一袋辣椒面。

    莫燦大概早有預感,已經閉了氣。抹了把臉笑道:“休想讓我再同樣的手段下吃虧!”也許實在氣急,她不再矜持身份,一舉衝入了膳房。

    慕容泊涯道:“放!”

    一條明亮的軌跡在屋裡亮起,直直射向莫燦。最靠近內門那邊,正是粉塵最為濃稠之處。說時遲那時快,彷彿引燃了滿屋子的粉末,剎時光明四射,慕容泊涯只來得及看清莫燦的白髮在陡然膨脹的熱氣中狂亂的飛舞,就被黃翎羽扯回了桌後。

    黃翎羽只覺胸前被重重敲打了一般,前後兩面桌子將他夾得生痛。好在便於此時,外門被慕容泊涯三人聯手震斷,兩面桌子夾著四個人,推著破碎的門板就這麼被熱風吹飛了出去。

    半空璀璨滿天震響,團猴兒被震得耳鼓生痛,他明白自己已經習慣了近十年的生活即將到頭——目標很明確了,他遵從幕後那位主人的命令,十四歲起進入鯤組,潛藏了這麼多年,一直等待著的就是這個黃翎羽!

    這一夜的景象,是守在宮外大街的鵬和衛兵們終生都無法忘記的平生僅得一見的,尤其近在咫尺的他們,能夠最接近地感受到那尖銳的衝擊波動以及緊接而來的熱風。因為過於震撼人心,他們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火紅的火焰隨著瓦塊木屑自黑幕的夜空裡紛紛撒落,恐懼地默念著信仰的神靈的名號,而幾乎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

    『雖然麥粒確實不容易被點燃,但是碾成粉末後表面積相對大了許多,也就極其容易燃燒了,別忘了它們也是碳氫氧元素組成的哈……啊!不好意思,一時得意忘了你是學文的,說得這麼微觀根本就是對牛彈琴吧——哎喲!俺只是實話實說,你怎麼能打人! 』

    黃翎羽撫著被震得悶痛的胸口,看著逐漸遠離的刀光劍影。儘管自己也陷入了困惑,但慕容泊涯他們並沒有錯過包圍者們短暫的錯亂,帶著他迅速繞到了刀牆之後,急速遠離。

    ——閻非璜,我還記得你的一言一語。

    仰頭看去,在夜空里四散飛落的火花包圍著視野,就像那一日的大雨。

    ◆·◆

    2006年

    當意識清醒的時候,黃翎羽聞到了淡淡的煙味,於是意識到同一個帳篷的閻非璜早已起來了。

    他在睡袋裡慢慢翻了個身,從帳篷半拉開的拉鍊口裡看到外面那個背影。自從大學畢業的實習以來,兩人已經這麼在一起行動三年了。黃翎羽畢業後自然是直接進了某個文物研究單位組建的考古隊,閻非璜也乾脆拋棄了原專業,憑著豐富的地理地質知識加入了進來。這幾年裡,憑著在大學裡歷次見習積累起來的豐富經驗和導師的賞識,黃翎羽很快能夠帶領一支六個人組成的小隊進行獨立的先行勘查。

    雖然是相同的年紀,但是這個人卻比他高大得多了,單看肩寬就知道完全不是一個碼數的。而且就連面孔也有男子氣概得多,如同隊友們所言,如果穿上黑色西裝,再把絡了腮的胡茬子刮乾淨,馬上就變得像是個有“移動肉牆”之稱的保鏢。

    ——真是有些妒嫉他的先天條件,連下鏟子的動作都不是一般的有魄力。

    黃翎羽雖然這麼想著,仍然是勉強爬了起來。窸窣的聲音引起了閻非璜的注意,他立刻轉了回來,將帳門拉鍊完全拉開的時候,剛開始西斜的陽光射了進來。

    “已經下午了?你什麼時候起來的?”黃翎羽瞇起了眼睛。

    “早上,”閻非璜彎下腰,將手中的鋁製飯盒遞了過來,“六點。”

    “可惡!你就不會叫我一聲?”黃翎羽接在手裡,發現是喝了一半的熱咖啡,也就著喝了乾淨。

    “你這幾日也累夠了,今天本來就是休息,起這麼早做什麼。”閻非璜在他身邊的睡袋上坐了下來,“現在才兩點,不繼續睡會?”

    “這幾日總是找不到那個淮南王下葬的地方,我懷疑是地方誌上記錯了,等下要再確認一下,”黃翎羽坐了起來,伸長手臂從身旁的背包掏出一本厚重的書籍,放鬆地靠在閻非璜身上問道,“其他人呢?”

    “嗯,四處散步吧,小張和小莉都是第一次到喀斯特地形來,早就想拍照留念了,誰叫你緊趕慢趕地一直都沒讓小隊停過,人家畢竟也是…… ”說到這裡,閻非璜發現黃翎羽靠在自己身上已經翻開了書頁,苦笑著嘆氣,“你啊,做事情太認真嚴格也是不行的,時會忽略很多事情。”

    黃翎羽已經專注地低頭翻書,把身旁的勸諫當成了過耳的微風。

    “小黃……”閻非璜輕聲道,然而黃翎羽依舊沒有反應。

    黃翎羽正專心致志地在地方誌中查找疑點,厚厚的書籍裡不少地方被不同色系的書籤插滿,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作了標註,所以找起來很快。然而他引以為傲的集中力很快被打斷了,因為身後的胸膛不斷的起伏,幅度愈發深重。

    “你怎麼了?”他終於決定放下書籍先關心一下隊友發生了什麼值得激動的事情,然而就在轉頭詢問的一瞬間,被迎面而來的陰影完全包裹。

    直到唇上傳來絲綢般滑潤的觸感,臉頰被對方的胡茬扎得生痛,他才意識到需要進行反抗。雖然體型上差了至少兩個尺碼,但是黃翎羽也是翻山越嶺鍛煉過來的,糾纏了數十秒之後,終於逃竄出了閻非璜的臂彎。

    ◆Ⅰ第36章落針可聞

    黃翎羽憤怒地站了起來,他個子雖瘦小,但帳篷畢竟更窄,只能半彎著腰。

    “小黃,不是你想的那樣!”閻非璜扯住他被拉出褲頭的襯衣一角,想要挽留他。

    黃翎羽危險地笑了,踹在閻非璜毫無防備的胸口上,當對方因為窒息而弓起身子的時候,又狠狠把他腦袋扣到睡袋上,騎到他背上架住他雙手才好整以暇地問道:“不是?不是那樣你又是在幹什麼?”

    “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只是想親一口也不算什麼吧——這樣而已,真的。”閻非璜斷斷續續地道。

    “做事也要分清什麼地方,你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了?白痴野郎!”

    “可是現在只有我們。”

    這卻讓黃翎羽更加冷下了臉:“要不要把你丟到天坑里去冷靜冷靜頭腦,據說樂業縣離這裡很近呢,那裡的天坑很有名的啊。”

    “嗚嗚,為什麼?追了兩年,好不容易終於在這一次出來得手了,卻要等到回去才能碰。”

    “ 要是被你這頭會直立行走的色狼碰了,我看我也不用繼續勘察了,直接讓小張卷回去修養比較現實。”在確定了下面的人不會再有其他舉動之後,黃翎羽離開了他的身體,補充道,“看來我以後還是不要指望著拿你當靠墊比較安全一些。”頓了頓,好像想起什麼一般地道,“啊,乾脆我和小張換帳篷吧。 ”

    閻非璜原本還是有反駁的意願,但聽到對方說及要換帳篷,就像大難臨頭一般挺起身子,正襟危坐,板面道:“不必!完——全沒有必要。你看我這麼正人君子,什— —麼多餘的事情也不會做的。”

    看著閻非璜幾乎是以行軍步的大步伐扛著測距儀往河邊走,黃翎羽鬆了口氣,在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他還是會緊張的。史學系的男女比例是一比四,不知道出於什麼理論,女同學們發展出了“既然不能完成男女一對一的分配,那還不如一群男男在一起表演給女生看”的觀點,於是在畢業前的四年裡被學姐學妹們得灌輸多了,這方面的事情也不算是不了解。

    只是在剛畢業不久,就真的有同性面對面地提出嚴正交往的要求,還真讓他煩惱了好一陣子。

    ——正常來說,誰都會比較喜歡那種抱起來很軟很有手感的女性吧。閻非璜那傢伙……

    黃翎羽下意識地瞄了眼對方上寬下窄很標準很MAN的體形,無言地閉嘴。

    ——還是,不再在這方面有更多奢求為好。古人云:知足常樂知足常樂!

    閻非璜,看起來雖然大條了些,但其實是很仔細的人,也有正義感。或者,可以說是正義感過於濃厚了。也曾經問過他怎會墮入BL一途。他當時是怎麼說的了?是了,他竟然說:“哼哼,別人都以同性相戀為恥,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黃翎羽頭疼地撫額。

    也罷。

    鄉下的父母膝下多子女,少了自己一個去傳宗接代也沒問題吧。況且,傳宗接代這思想本來就很無聊。難道不是自己的血脈就是社會渣滓了嗎?用學姐們的話來說,現在地球人口就多,更何況就中國而言,男人比女人多了幾千萬,他們兩個“自產自銷”也算是利人利己得很了。

    閻非璜的睡袋空了。

    黃翎羽很少半夜醒來,也是第一次發現同帳的人不在。

    ——也許是去解手了吧。這麼想著,翻了個身想要繼續入睡。但是不知道哪裡出了錯,時常光顧的睡神竟然不知躲哪兒去了。就這麼睜著眼睛盯著帳門過了好長時間,仍然沒有聽到有人回來的跡象。

    一種不安的感覺慢慢蔓延上來。

    在這半個月中,總算找到了淮南王墓的所在,其餘四個人都回城市裡購買一些必備的東西順便聯絡其它隊伍,只有他和閻非璜留了下來。

    野地裡的知了蟈蟈不停地叫,但是閻非璜仍然沒有回來。黃翎羽終於再也睡不下去,翻身爬了起來。

    南方的夏天,即使是夜裡也很悶熱,只穿一件中袖的襯衣就足夠了,睡袋更是當作墊子來用就足夠,所以根本不能從餘溫來判斷人已經離開了多久。黃翎羽拿起一個手電筒,拉開帳篷的兩層拉鍊,往外就走。

    才一出去,蚊子的嗡嗡聲就開始不絕於耳,他嘆了口氣先拉好蚊帳層的拉鍊,再從口袋裡掏出藥水給全身上下來了一遍。野地的生活,現在是完全習慣了。

    電筒光不及之處是黑茫茫的一片,只有在很遠的天的那一端,因為城市的霓虹燈,雲彩被染得灼紅。

    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聲音,會不會是去了河邊洗澡?前一段時間有過驢友把營地駐紮在乾涸的河床上,結果被突發的水流沖走的事件。因此他們的營地下得離河道比以往都要遠一些,聽不到洗澡的聲音也是正常。

    他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閻非璜才不會放過在他眼前秀身材的機會,要洗也不會偷偷摸摸地洗。

    ——難道是淮南王墓那邊?

    他抬頭望黑暗處的一座小山那邊看去,被不算稀疏的闊葉林擋住了視線,聲音傳不過來也是正常。

    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黃翎羽走向了密林的那一端。

    ——有聲音。

    黃翎羽慢慢停下了腳步。

    這種聲音太過熟悉,如果他還分不清鋤地和挖墓的分別,那就太不專業了。為了阻止地下水滲入,古墓會用白膏土在周圍圍上一層,然後才封土。要挖開較為細密堅固的白膏土層,聲音會很不一樣。

    他疑惑地關上電筒。很艱難才抬起腳步繼續走去,聲音越來越清晰,也逐漸看到了一些光亮。

    白天他還來看過,墓地是完好的。這麼快就到白膏土層,很明顯並非一人之功……

    隨著接近,逐漸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不算太大的平地。些微的白光從已經挖開的墓口洩漏了出來。

    過了不久,傳來爭吵的聲音,白色的亮光被什麼遮擋了一下、兩下。緊接著從裡面鑽上來兩人。

    那個身影……

    黃翎羽如同一瞬間被抽空了力氣,默默無言地靠在了身後一棵樹上,慢慢地滑坐了下來。

    其中一個人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香煙,沉默地坐到一旁已經堆起一壟的土堆上。一陣微風吹來,夾雜了熟悉的香煙的味道。

    “如果不想我們動手,就把他看好!”陌生的聲音。

    “這次的時機不對,我早就提醒過你。”

    “上次漢陽那塊,還有再上次,哪次不是搶在他們先頭?你如果想收手,一開始就不要摻和進來。”

    “……”

    “你也知道,我們這麼做不是單為了錢,是為了……”

    黃翎羽靠在樹樁上,已經把自己縮成了一團。那人還在說著,從黃翎羽身後傳來撥開雜草的聲音,電筒的光斑一掃一掃,很快越過了他的位置。

    “二十九,回來了?”剛才還在說話的人轉向來剛回來的人。

    “平頭換了我的班。”是個很年輕的孩子的聲音

    “營地那邊怎麼樣?”閻非璜的聲音。

    “完全沒動靜,睡得很死吧。”

    黃翎羽窩在樹腳處,不知該怒還是該樂,他竟然沒注意到一直睡在身邊的人,什麼時候開始讓其他人來監視他。這個孩子剛才也許是打了會兒盹,沒發現他已經出來了。

    如果……被閻非璜發現了,那人又會怎樣處理?

    不期然地,心中出現了這個讓他不寒而栗的想法。

[ 本帖最後由 autokaka 於 2016-7-1 15: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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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37章口是心非

    “怎麼在發呆?”閻非璜的聲音在很近很近的耳邊響起。

    黃翎羽轉過頭來,稍微抬起點角度,刺眼的陽光下,閻非璜在他頭頂上罩出了一大片陰影。

    清晨來臨之前,閻非璜回到了營地,睡了一個不算短的回籠覺直到早上九時。現在,若無其事地和他說話。

    “有點高興,也許是找到了地點的緣故吧。等下我想再去墓葬那邊作些記錄。”

    閻非璜揉揉蹲在地上的黃翎羽的頭髮:“何必這麼積極,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幾年發現的墓葬不下十幾座,政府批下來能開挖的也就四五處。”

    “我想至少先把發掘計劃列個草稿,計劃足夠合理,上面還是會批下來的。”黃翎羽似是毫不在意地掃過閻非璜的雙目,只在其間看見一成不變的真誠。

    “算了。”他終於拍拍腿上沾上的泥土,站了起來,向閻非璜伸出手,“河裡有不少小螃蟹,我們去抓幾斤,今晚下酒。”

    “好。”

    被那隻手握著,發覺還是一如既往地結實寬大,而且不論什麼時候都比他要溫暖。相比起來,他自己更像個冷血動物也說不定。但是,昨夜……

    他們一起回到了營帳,找了提桶,又一起到不遠處的河裡。

    這三年來,如此接近地在河裡捉螃蟹、釣小蝦,有多少次已經忘記了。當時覺得十分平常,現在想起來,能夠毫無顧忌地相處,真是十分奢侈的事情。

    “螃蟹怎麼做?”

    “油炸。”黃翎羽隨口說道。

    “油啊,很珍貴——在野外。”其實是因為閻非璜不喜歡吃油炸的食物。

    “補給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現在天氣這麼熱,油炸也太上火了。”

    “真掃興,那我還是去古墓看看吧。”

    “哎,我的意思是,油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能不能在河對面那邊摘一些涼藥回來煮茶。”

    黃翎羽正翻起河底一塊石頭,聞言抬起頭來。

    ——你果然,不論如何也要隱瞞到底嗎?

    “你的螃蟹逃了啊!”閻非璜手舞足蹈跳了起來,一隻手拿著剛剛撿起的牛丸大小的河蟹,一隻手指著黃翎羽的腳底。

    小河很淺,只到黃翎羽的膝蓋,換一條寬大的沙灘褲就不怕濕了衣服。河水很清,清得除了透明的綠色就沒有其他的雜質。河蟹,已經不知道逃到了哪裡。

    上次,再上次……

    沒有懷疑的時候,什麼也想不到。等開始懷疑了,以前的事情就像九連環被解開了一個結,接下來一環套一環地,什麼都被聯繫了起來。

    他們先遣隊是負責尋找遺蹟的,後行還有專責發掘的專業隊伍。然而開挖進去的古墓,隨葬品都少了許多。應當是王侯的墓葬裡,只有相當於大夫級別的隨葬,而應當是卿大夫的墓葬裡,只剩下士一級別的隨葬。在這樣的墓穴裡,有的發現了盜墓口,有的則沒有發現。即使有盜墓口,看起來也像是幾十年之前開鑿的。

    他們先遣隊一次次地找到新的遺跡,後發隊伍一次次發掘出這樣的怪墓,也只能歸咎於盜墓技能流行化之由。

    如果是這個人,那些盜墓口會這樣就不奇怪了。經過第一年的跟隊學習之後,閻非璜比任何其他新人都要專業,更何況還身俱地質專業的優勢。在偽裝方面,對他而言不在話下。

    至於那些沒有發現侵入痕蹟的墓穴,也許是考古隊開鑿進去的地方正好就是盜墓的入口,挖掘進去的時候同時也就破壞了當時遺留下來的痕跡,而且有的偽裝得太好了。

    難怪竟然在一個似乎從未被盜掘的墓穴裡,撿到了易拉罐的拉環。

    ——閻非璜,你當時那種強烈的好學心全都用在了這方面了嗎?我們在為此嘖嘖稱奇的時候,你是在一旁偷笑,還是在冒冷汗?

    那些人在附近應該也有營地。如果他們發現他已起了戒心,很難說得定究竟會做出什麼瘋狂之舉,因與盜墓團伙作對而傷亡的人並不少見。

    除了考古的工具、書籍再無武器的他,面對的是閻非璜和至少三個以上的生人,現在的他簡直像新生兒一樣防備薄弱。

    如果能潛入對方的營地,那又另當別論。黃翎羽的目光轉到了河對岸,從那邊過來的時候,記得好像發現過馬錢子屬的植物,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傍晚時,僅有兩人的營地旁燃起了篝火,篝火上吊著吊鍋,陣陣油炸的香味飄散了出來。

    黃翎羽坐在火邊,臉頰被火烤得火燙,看著閻非璜把吊著鍋的橫枝取了下來。被燒得漆黑的鍋底一碰到地面,就發出濕泥被燙焦的吱吱聲。

    閻非璜用筷子夾出一隻小蟹吹了涼,自己咬了一隻鉗子覺著不燙了,才送到黃翎羽嘴邊:“嚐嚐。”

    “嗯,火候正好,鹽也夠了。”黃翎羽遞過自己的飯盒,讓他幫裝了小半碗。

    說起來,也不太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閻非璜成了隊裡兼職的廚師。每次隊員們回家探親歸隊,最想念的竟然就是他做的飯菜。

    閻非璜,真正的你究竟是怎麼樣?

    你是主犯?還是脅從犯?

    那些人說的,不單是為了錢,那還能是為了什麼?

    “捉這群小河蟹們時它們丫的鉗人可帶勁,現在吃著就覺得解恨了。”閻非璜又繼續說道,“你下午不是摘了很多涼茶回來?煮一些送菜如何?”

    黃翎羽從背包裡找了一聽啤酒出來,拉開拉環,自己飲了一口,遞給他:“唯一的鍋都弄油了,明天再煮涼茶。”

    “你不是挺討厭喝酒的?只有應酬才勉強和那麼一點。”

    “來的時候看了個片子。裡面的話挺有道理。”

    “哦?”

    “春觀夜櫻,夏望繁星……”

    “秋賞滿月,冬會初雪,這才是人生——當然,要一邊喝酒一邊觀景。《浪客劍心》裡比古清十郎的話吧,”閻非璜笑著接道,“你什麼時候也墮落到看動畫去了?而且還是追憶篇這麼娘的動畫?”

    黃翎羽忽然轉身壓倒了閻非璜,啤酒灑出來不少,送到嘴邊的炸螃蟹也滾下地來。閻非璜躺在地上,眼底是無盡的夏夜的星空,黃翎羽伏在他胸前用力地擁緊了他。

    啤酒罐滾落在地上,不管了。

    飯盒被踢到了一邊,不管了。

    篝火裡被燒得劈啪作響的干木,遠處石灰岩山枝里傳來的蟬鳴全都模糊了。

    閻非璜猛地捧起黃翎羽的臉頰,狠狠地吻了上去。

    深情,而且不捨,直到很久。

    草地上沾著水汽,有些冰涼,但是彼此的身體都是火熱的,緊緊地貼在一起。

    “今天,好嗎?不要等回去了,我們。”閻非璜問道,不用他仔細說,黃翎羽也會明白是什麼事。

    黃翎羽把頭埋在他胸口,因為已經作了決定,激亂的呼吸也漸漸平定下來:“今天累了一天,早點睡。”

    ◆Ⅰ第38章序幕揭開

    時間將近傍晚,黃翎羽守在篝火旁等待,一向精力充沛的閻非璜因為某些原因還沒醒來。

    其他人再過三日才能送補給回來。這段時間裡,手機電池已經告罄的黃翎羽無法與他人取得聯繫。而在觀察了兩日之後,當他發覺對方幾乎要將墓穴掏空一般運出東西來,終於下決心今日動手。

    篝火上燒著三個容器。鍋子裡是涼茶,橫木上吊著兩個竹筒,一個煮著馬錢子屬的植物,另一個熬著勾吻的幼芽,勾吻的竹筒中還撈了一些車前草,一些金銀花,一些枇杷葉和雷公根,熬到後來,色澤與一般涼茶根本無法區分。

    其實說是馬錢子,根本是可以提煉出管箭毒的毒物,說是勾吻,其實是惡名昭著的斷腸草。

    黃翎羽將被馬錢子毒液浸透的竹枝綁在臂上,穿上長袖襯衣,便誰也看不出其內的乾坤。

    黃翎羽有些神思不守地將混有勾吻的毒茶倒進了自己的水壺裡。

    ——這個水壺……希望不要被用到,只能是以防萬一的措施而已。

    對於考古者而言,盜墓賊就像蝗蟲一樣讓他們深惡痛絕卻又驅之不去。墓葬最為集中的陝西河南兩地,常常是全村皆盜。而解放後盜墓的盛行,卻又不能不說是歸功於考古學者。

    七八十年代,正當考古再度進入一個繁榮期時,考古隊不得不面臨的困難就是人手的短缺。為了能夠迅速發掘墓葬,某所名牌大學的教授開始給陝西當地村民們傳授考古挖掘的知識,讓他們協助發掘遺跡。然而等考古隊撤走之後,這些村民們就開始了盜墓的生涯,盜掘的知識也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屢禁不絕,弄得警方也只能掙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出現了監守自盜的事情。

    黃翎羽在自己背包裡找出了一個裝著油狀液體的棕色玻璃瓶,雖然是碘酒用的玻璃瓶子,上面卻用塗改液加強標記了“小心有毒”四字。

    當準備好所有的物件,閻非璜還在熟睡。他默默地熄了余火,往靠山那方的墓穴走去。兩日的時間足夠讓他弄清這些人的作息。那邊一共三個人,日落而作,日起而息,早間就住在被挖開的墓穴裡。

    不論閻非璜出於什麼目的加入他們,等將這些人都捉住後可以再作詢問。以一敵三可以說是有勇無謀的決定,但是只有這麼做之後,才能好好地和閻非璜攤牌。

    ——竟然為了一個人而如此沉不住氣,真是越來越愚蠢了。

    被挖開的穴口做了一些掩飾,大概是算好了閻非璜會拖住他,所以並沒有掩飾得十分完美。

    黃翎羽用濕布蒙了自己的鼻子,才輕輕扒開洞穴,揭開玻璃瓶塞,將其中油狀液體全部都倒進去。

    一股微甜的氣味霎時間便溢滿整個墓穴——這氣味來自於極易揮發的三氯甲烷,也就是俗稱的氯仿。

    要是在開放的房間內,一小瓶根本不足以達到致人昏迷的程度。但在這樣密閉狹窄的墓道中,效果卻會成倍地增加。更何況這幾人尚在睡夢,如果沒出意外,持續呼吸這樣的空氣,就會跳過噁心頭暈的階段,直接陷入昏迷。

    但也算這幾個人命大,因為躲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穴裡睡覺,否則這東西若是見了陽光,氧化反應出的可是劇毒的氣體。

    他正待起身,忽然察覺身後有些許不尋常的響動,緊接著迅疾的風聲灌耳而來,他就地滾倒,避開了一記自後掃來的鐵鍬。待起身時,只見一個身著迷彩的黝黑乾瘦的男人滿目通紅的瞪著他,一邊往墓穴里大吼大叫。

    裡面的盜墓人是從好夢裡被驚醒了,好大一陣響動叫嚷,然而大概是毒氣吸得久了,沒等衝出洞口,就听得陸續傳出作嘔之聲,繼而是咕嚕滾地。洞口那人沒回過神來,大腿上一下刺痛,麻痺的感覺很快就擴散開來。

    “不要再動,”黃翎羽看著手裡的竹枝,“只是一點馬錢子鹼,濃度不高,不會死人的……大概吧。”

    事實上,這種被稱為管箭毒的毒素,常被印第安人塗在箭頭捕殺獵物。由於能夠造成肌肉的極度鬆弛,也被用作肌肉鬆弛劑。但若過量使用,就很有可能造成呼吸肌無力而窒息死亡。

    他大張著嘴,看著黃翎羽將一根竹枝收回了衣袖裡,慢慢倒在了地上。視物仍然清晰,聽聲依舊清楚,就是動彈不得,連呼吸也不受自控地舒緩了。

    閻非璜醒來時,天已是全黑。他有些疑惑地爬了起來,立即被頭痛給晃開了神。直過了一兩分鐘時間,才稍微舒服一些。抬起頭來,黃翎羽坐在隔著篝火的那一邊,正冷眼看著他。

    “現在什麼時候了?我都忘了做晚飯,沒有餓壞你吧?”

    黃翎羽沒有回答,站了起來,給閻非璜的水壺裡灌了半壺涼茶水,過來遞給他。

    閻非璜有些怔忡地喝了下去,這氣氛的不尋常讓他起了些許不祥的預感。

    黃翎羽才道:“再多喝些,多加了些甘草,能解藥毒。”

    “呃?”

    “三片白加黑,沒吃死你也算不錯。”

    “什麼?”白加黑是感冒藥,但是閻非璜幾年都沒感冒過,更何況吃藥。

    “我把中午的粥煮糊,其實是為了給裡面加幾片白加黑的安眠片。”黃翎羽灼灼地盯著他,“你卻因為見粥糊了,和以前一樣二話不說全搶吃完了,還給我另煮了一鍋。……為什麼?一邊這麼對我,一邊又搞了這麼多是非?”

    “呵呵,別開玩笑了,我絕對沒有花心!可以指天誓日!”

    “聰明如你,在小地方也很大意呢。還沒發現嗎?你現在拿著的水壺,是在漢陽那裡丟失的那個——其實不是丟失了,而是乾脆放在盜墓人那邊,讓他們幫你保管,方便'幹活'時喝水的吧——你們的關係已經熟絡到能如此信任的地步了嗎?”

    “你!”

    黃翎羽看著他抓著鐵皮水壺的手握得死緊,指節都泛了白,說道:“我是知道了,那又怎樣?這裡就我一個人,要殺人滅口隨時歡迎。”

    “什麼時候的事?”真是直接的男人。就連做錯了事,就連被揭穿的時候,眼神都這麼直接,毫不逃避地震懾人心。

    “去年,漢陽。”黃翎羽說了謊,“你知道,我對小事一向不會注意,卻能記得你手裡這個丟失了一年多的水壺,是因為那時就已經發現你交給他們保管。”

    其實是對他的事比較留心,即使小事。漢陽的事情則是前夜偷聽到的。

    “為什麼現在才……”

    “我是想當作沒發現,是想讓你自己覺悟脫離他們,但是只能說,我們好像志向有異……接下這次任務時讓你去弄氯仿,其實也不是要捉什麼見鬼的野兔。你那些盜墓的同伴,已經被我捆著呼呼大睡了——所謂被賣還要幫數錢,大概說的就是你這樣。

    “你竟然能做到這一步。”

    “ 是你自己忽略了,雖然史學院是文科系,但是我們卻是要學文物修復的,化學也要沾邊。況且麻醉藥品史裡藥倒人的方法是羅列了一堆,其他典籍裡害人的方法也不少,如果你想給我機會一一進行實踐,我也並不介意。”黃翎羽如此說道,如果不讓這個人明白已處於弱勢,是不會甘心說出實話的。

    “真是想不到……”

    “歷史學得精的,沒多少個是好東西。那麼現在能告訴我了嗎?你並不缺錢,那麼究竟為了什麼?”

    閻非璜合上眼,深深地呼吸了數次,忽然慘白的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

    當他張開眼睛時,黃翎羽知道兩人的攤牌要開始了。

    果然,他不再掩飾地道:“為了這個社會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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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39章墓外雷聲

    篝火的劈啪作響取代了語言。因為彼此都知道對方要說什麼,對於社會現實的理解,貧富差距的懸殊,兩人曾經爭執過不知多少次,最後總是不歡而散。

    終於,黃翎羽俯視著捏著鐵壺的閻非璜,慢慢道:“你想對我說什麼?因為他們的窮困,所以教他們如何盜墓?你太幼稚了!”

    “那你又知道什麼?你知道他們的生活嗎?你受過那種吃了上頓不知下頓的苦嗎?二十九的村子,全村才百多口人,就有八十多人因為賣血患了艾滋,他想打工換些錢給村子,但是不滿十六歲,哪個廠子也不敢僱他,就算有敢僱的,也拼命地壓價。”

    閻非璜越說越激動,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對視回去,“平頭長大的地方,從來就沒建過磚瓦房,十多年來只有女人往外嫁,從來沒有外面的女人願意嫁進來。他想攢錢讓村里人都移到其他地方,但是誰能滿足他的願望?這個社會的蛀蟲難道還不夠多,他們能夠貪污腐敗吃好喝好,為什麼這些人憑自己努力挖一些墓葬就是罪該萬死?竊鉤者盜賊,竊國者諸侯,你學歷史你應該最懂!”

    “你的看法太灰暗了,為什麼就不能看到些明亮些的東西呢?閻非璜,既然你對這樣的現狀不滿,幹嘛不參與進去改變,反而要在外面說一些怨言,做一些雞鳴狗盜的事情這就算是仁義了嗎?”

    “小黃,你為什麼總是看不清現實?就算為這些物件著想,流入私人藏家手裡也要更好一些。那枚哪個皇帝的金璽不就是被上級領導摔壞的嗎?難道你忘了,那官員下去視察博物館,聽說摸過皇印就能官運亨通就非要摸摸看,結果把金璽摔瘸了一個角,這還是你和我說的。”

    “都已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了,現在……”

    “現在什麼?難道你忘了那些博物館裡,哪裡有這麼好的設備保管?地方一級的,館藏實在太多了,乾脆用報紙一包,就可以塞到庫房的哪個角落裡去。與其如此,還不如流到私人藏家手裡去,至少能好好保管,多少年之後又是一件傳世之寶。”

    “ 閉嘴!閻非璜,別再轉移話題了。況且所謂文物,如果不能證明一段歷史,就算它再完整再漂亮,也不過是一件沒有靈魂不會說話的俗物,除了被人褻玩,一點用處也沒有。就算單為物件著想,也不能流出去!”黃翎羽彷彿這幾年寡言少語的脾性都在這一刻爆發了一樣,越說越是激動,“現在是被我發現,要是真被抓了,判個無期,到時候讓我一個人怎麼辦!”

    這話說出,不單閻非璜,連黃翎羽都呆了。他忽然衝上一步捉緊閻非璜的衣領,把他摜在帳篷裡的睡袋上,對著近在咫尺的面孔惡狠狠地逼迫道:“太愚蠢了,實在是太愚蠢了,為了這種極端的念頭,你竟然會走到這一步……去自首,然後你把那幾個人都抓過去。”

    閻非璜沒有還手,反而就著這個姿勢抱了上去:“我難道會是這樣的人嗎?”

    “自首加上立功,想要減刑也不是不可能。”

    “難道你認為我會是這樣的人嗎?”沉默之後仍然是委婉的拒絕,擁抱卻更緊了。

    ………

    漆黑,寂靜,疼痛。

    黃翎羽辛苦地睜開了眼睛,完全昏黑的視野裡什麼也看不見,四周散發著潮腐的泥土氣息。

    有那麼一瞬間,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緊接著,後頸上激烈的刺痛一陣緊接一陣,一幕幕片斷才斷斷續續地顯現出來。

    傍晚的時候,兩人激烈的爭吵才暫告一段落,仍然毫無結果。兩人停止爭執的原因是將至的陰雨,考慮到被捆縛在墓穴裡的盜墓人有可能會被雨溺著,他和閻非璜一起穿過黑暗的樹林。

    ……但是墓穴裡已經沒有人,兩人各懷心事地爬出墓穴,都是有些神思不屬。再後來,他只記得似乎看到揮向自己的鐵鍬輪廓……還有呆立於另一邊的閻非璜。

    黃翎羽挪動著自己的手腳,發現噴出的氣息竟然能拂回臉上,腰部以下被埋在了泥裡,根本無法動彈。眼前的黑暗和狹小的空間得到了解釋——他被埋在了墓穴中。

    之後,似乎還發生了什麼事?他努力地回想,只引來陣陣的昏眩。

    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裡不是沒有懼怕,下一刻也許就面對著窒息死亡的命運也不是不會讓他擔憂,但是在這一刻,存活下去的強烈慾望戰勝了一切。他用顫抖的雙手扯下上身的襯衣,將後頸的創口緊緊地包紮好,然後就著狹窄的墓穴半折起身,準備將自己從泥土的困縛中弄出來。

    他白天進來過,知道墓穴大致走向。淮南王被發配到南蠻的兩廣之地,地位其實並不高,墓穴也比其他王侯氣派要小得多。然而,足夠了,墓室裡的空間足夠容納從墓道中轉移出來的泥土。

    在事後,黃翎羽也不能回想得起那究竟是用了多大的毅力,用摸索到的陶片將填滿墓道的泥土一塊一塊地挖出,抽出雙腿,然後將泥土推進墓室,清理出能容他通過的墓道。

    最後一段路是最困難的,頭頂的泥土之外傳來很細微的響雷,緊接著泥土被南方的大雨濕潤了。完全被洇濕的泥土成了泥漿,黃翎羽只能閉著眼睛堵上鼻子,蚯蚓一樣在泥漿鑽行。肺部因為缺氧而撕裂一樣的疼痛,就在連他自己也幾乎要陷入昏迷中時,鑽行出去的指尖終於感覺到清潔的雨滴的涼意。

    天已經不再是全然的黑暗,但是在暴雨中,天地之間仍然殘留著渾沌的陰沉。

    也許是清晨,也許是中午,也許是傍晚,誰知道呢?

    黃翎羽跪在墓穴外,身後是一片泥濘,身上的泥土和指尖的血水漸漸被雨水沖刷乾淨。野芭蕉的大葉瘋狂地舞動,幾截喬木的斷枝落在林間仍然被傾盆的大雨蹂躪地不住震顫。

    洞外已經再沒有別人。

    是的,再沒有別的人……

    閻非璜斜倒在墓穴旁,手中還緊握著一個鐵鎬,而他的身邊,滾落了一個水壺,黃翎羽的水壺。

    本來是想,如果閻非璜實在不願意脫離那些人,他便將這水壺裡的毒液倒入那些人的伙食中,偽造成誤食毒草的意外事故。怎麼也不能讓閻非璜再被他們帶得更遠。

    現在,卻是閻非璜喝了。

    ——你拿著鐵鎬是在做什麼?你用我的水壺又是什麼意思?

    這一日的疑問,也許是黃翎羽有生以來最多的一日。但是再也沒能得到答案,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黃翎羽撫著他已經冰涼的慘白的臉頰,伏倒在他身上。

    ◆Ⅰ第40章塵土歸燼

    記憶出現了裂痕,那之後大概一個月後,只依稀記得當日,閃電下沾滿泥土的鐵鍬的輪廓,還有另一邊,閻非璜冷靜的面容,就這麼看著他被敲倒。

    省區最大的醫院裡,透過大廳的落地玻璃往外,滿目都是綠茵茵的草地,家人扶著身著患者服裝的病人在陽光下散步。

    “經過檢查,你的眼睛和視神經都沒有受到損傷,視力之所以忽然下降,也許是心因性的原因。但是相對的,腦電圖顯示你的聽覺區域卻比常人要活躍許多——我還是建議你再去一次精神科……”在短袖襯衣外披著白大褂的醫生停了下來,問道,“你有聽到我說什麼吧?”

    一直在斜對面沙發上沉默著的黃翎羽看著醫生背後的落地玻璃,心不在焉地答了一聲。

    “算了,我倒是比較關心你那件事情,最後準備怎麼處理?”年輕的醫生又問道。

    “檢察院那邊就已經決定不起訴處理了。即使被起訴,大腐也會做我的辯護律師,他說無罪辯護完全沒問題。”

    “是嗎?大腐啊,聽說他現在在刑事辯護方面也混得小有名氣,當年我們理科班也只有你和大腐大學考入文科系裡面去了。現在真有些懷念當時為高考拼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呢。”

    “是嗎。”

    “真是夠糟糕啊,我原聽說你在考古界幹得很不錯,竟然遇到了這種事。”

    醫生還想說話,安靜的診室裡忽然響起手機的震動聲,接著黃翎羽應答了幾句,掛了電話後即站起來道:“刑偵那邊叫我過去問話,能和你見面時很開心,但是就先不打擾了。”

    “等等,”醫生站了起來,“那天發生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為什麼這樣問?”

    “雖然違反規定,但是我還是在精神科看了關於你的報告書。那件事之後,你是不是有些記憶已經混亂了?甚至有段時間竟連對時間的感知都出現了錯亂。”

    黃翎羽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沒有回答。

    “在突發事件之後出現這樣的問題,只能說明是你自己不想記得。還有視力的突然下降,這件事對你的影響太大了。”

    “這麼明顯?”黃翎羽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放在陌生人是看不出來的,只是我們畢竟是老相識了,你以為你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手機又震動起來,黃翎羽看看來電顯示,是刑偵那邊在催了,於是轉身就往門口走。

    醫生追上幾步,幾乎拌在茶几上才抓住了他的一隻手,擋在了門前:“黃翎羽,別忘了你還有我們這幫老同學。以前麻煩你這麼多,偶爾也想為你做一些事。”

    不論是什麼樣的學校,都總會有被欺負的人,醫生因為生有潔癖,曾經被班級同學特別看不慣,甚至進而排斥,那時的班長就是黃翎羽。

    醫生還記得在他們所就讀的那所中學紀律特別糟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當個吃力不討好的班幹,黃翎羽就是趕鴨子上架一般被趕上去的。但是做事極其認真的黃翎羽很快就和他們這些被排斥的同學結成了隊。別的同學嗤笑他自甘墮落,他卻反而去把那些同學一起拉進來。

    醫生知道,和其他的同學一樣,這個老同學其實也看不慣很多東西,但是他不會因為看不慣而去排斥,去反對和毀壞,而是默默地接受,然後潛移默化地去改變。

    黃翎羽回握了他的手,緊了緊,道:“放心,不會有事的。”

    說完,掙脫了出來,拉開門走了出去,走廊上還坐著很多等候叫號的患者,他揮揮手離開了醫生。

    “最好還是換個工作,如果可以,換個城市更好。”醫生站在診室門口說道,但是心裡也不認為他會這樣做,因為他知道的黃翎羽從來沒有逃避過什麼問題。

    黃翎羽走出醫院主樓,自動玻璃門在身後無聲地滑回。他伸出一直插在褲兜的右手,還在打著顫。

    張開,裡面是一枚刻著九宮文的草綠色玉璜,那一日掛在閻非璜脖子上的,只有這個出自他之手的玉璜。

    “換個工作嗎?”

    這個玉璜,佩戴的人已經塵歸塵,土歸土……

    他站在醫院的觀景池前,視線有些模糊。手臂放下的時候,玉璜滑落入碧綠的池水中,濺起小小的水花。

    看不清了也好,沒有必要看得太清楚。或者,如果他可以什麼都不發現,一直都被蒙在鼓裡,也許閻非璜的結局會好很多。

    看來是必須要換個工作了,那些鐵鎬和泥土,是他再也不想接觸的事物。

    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記。

    ◆·◆

    自從晚間從皇宮裡出逃,到現在為止也不過六個時辰。一行人馬不停蹄地往西戧族人的據點馳去。莫諳、團猴兒各乘一騎,慕容泊涯則是將黃翎羽攬在身前共騎一匹,另有三匹換乘的空馬緊隨三騎之後。

    一晚發生的事如此之多,已經出乎慕容泊涯所料。尤其意想不到的是,黃翎羽竟在他與二哥會面時,在莫諳和團猴兒面前自認曾與閻非璜相識。

    他低頭地審視著靠在胸前的黃翎羽的側臉,在熟睡的此刻,消去了清醒時的明朗,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的冰冷。和已年過不惑的閻非璜不同,黃翎羽十分年輕。

    就在昨夜,黃翎羽引燃了膳食房的大火。那種效果,和當年閻非璜製做出失傳已久的火藥一樣。

    ——莫非西戧族的那個流傳數千年的傳說是真的?閻非璜是從別世轉生而來的也就罷了,但是他的痴念竟然還能將別人的靈魂也帶來嗎?怎麼想也是荒謬絕倫。

    而如果黃翎羽真是被閻非璜所等待的人,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才出現?在閻非璜都不抱希望甚至喪失了生念的多年以後的今日,才表露身份?

    慕容泊涯忽然感到手背上被冰一樣的東西濺濕了。這才注意到,黃翎羽的臉頰上還留著兩道濕潤的痕跡。

    他不由得胸口一悶,似乎在許久以前,還是童稚年歲的自己也曾見到過類似的情景。

    那個亦師亦友的人在看完西戧族聖碑上記載的掌故後,扶著烏黑的碑石呆怔了許久。那時他的臉上也是如此。雖然毫無表示,卻讓人不由得心神悸動。

    “人前的開懷不代表無人後也能開懷,幸事可以分享,而不幸則只能自擔。”那個人曾在酒後這麼對他說。

    閻非璜為什麼會對一個人有如此的執念,甚至沒有註意到自己一直追隨的目光?也許黃翎羽能給他一個答案。

    胸前忽然一震,是黃翎羽醒轉過來,原來泊涯不覺間舉袖掩了他的雙眼,他是被驚醒的。

    “在人前哭得這麼慘,未免太難看了吧。”慕容泊涯忍不住捉弄道。

    黃翎羽瞬間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失態,但也立即反擊了回去:“沒聽說過鱷魚的眼淚嗎?這是排毒啊排毒!”

    “鱷魚?排毒?”

    “長江下游不就有一大群鱷魚嗎……算了,孤陋寡聞如皇親貴冑者估計也沒見過。”黃翎羽揪著慕容泊涯的貢緞衣袖擦乾淨了臉,而後甩了他個鄙視十足的眼神。

    雖然有些難堪,但是能夠從過去的記憶中醒來真是太好的感覺了。

    一旦觸及當時的事,就本能地想要遺忘。因為似乎再不能相信別人的善意,也不能接受他人的親近,那件事情之後,給他留下的就只有對人世紛爭的厭倦與對自己的憎惡。所以,最好的解決方法,只有永遠避而不談。

    ——前事俱往,閻非璜先他一步轉生於此世。

    柳暗花明,曲徑通幽,不論命運安排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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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41章由明轉暗

    自三皇子慕容泊涯大鬧宮城離去那日已經過了半旬,洛平京經過數日的戒嚴宵禁,始終不得其踪,終於放開了管制。

    已經皈依神皇教的皇帝在朝會上怒斥三皇子的逆天妄為、不忠不孝,下詔急令錦衣使會同宦廠僚員共同剷除三皇子一派在朝中勢力,自此,曾只是傳聞中的鯤組才暴露於世前,一時間殺戮又起。只是少有人知,這些被捕殺的“鯤”,只是一些替死鬼而已了。

    位於皇城外圍禁軍營房中,一座獨立的小院裡燈火通明,很難想像此間半年無人居住,房主在前幾日才剛剛遠行回歸。而此時,兩名身著禁軍服色的人正偷偷摸摸推開了門,躡著手腳進了居室。

    這兩人是宦廠中人,他們聽命暗查,數日來尋遍了營房上下,兵士的私房錢找到不少,要找的人卻一個也沒找到。

    眼下,只剩此處房屋,只是此處可乃大燕朝極負盛名的女將武亮的居所。

    大燕皇帝極其厭惡女子乾政,唯獨兩人例外。一人是四皇子慕容熾焰的輔政莫燦,另一人便是這武亮。

    莫燦先於當今聖上皈依神皇教,因未老而長發俱白,兼且武功高強,其他女人根本不堪與其相比,神皇教眾引以為異,漸漸有了莫燦乃是皇神聖女下凡的說法。

    而這武亮,據傳年輕時是隨軍的煮飯娘,卻以及笄之年救下了陷入敵境的皇帝。皇帝本有意封為妃以資報答,但看她面貌醜陋,終是隨了她心意讓武亮繼續在軍中混著。十數年大小戰役下來,武亮也終憑自己的實力被皇帝認可,提拔為京城錦衣使的副首。

    現在要再問起大燕百姓對於武亮的印象,十人有五人會大搖其頭,嘆息道:“可惜這武將竟然投錯成女胎!”

    而另外五人則會憤憤不平:“武亮根本就是男子,人言可畏,不知怎麼的就謠傳起他是女人來了。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武亮大人真是遭了不白之冤啊!”

    且不說武亮其人的男女之爭,這兩個暗探入得屋來只見滿室節儉,桌上櫃裡陳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短打,牆上尚掛著長短鞭鏈,皮質鐵質銅製俱全,簡直和刑房一般。

    房中燃著幽幽的檀香,而其中卻混雜了些許的血腥,擅入的兩人俱是身懷武功,嗅之立知腥味從何而來。里間床幃微動處,幾縷烏黑長發滑落出來。兩人相互給個眼色,暗想有譜,快步上前撩開床幃。

    一個勁瘦的人攬被向裡臥著,似乎因為極冷而輕輕顫抖,膚色白皙細膩,看樣子雖不是慕容泊涯,卻也體態修長,是塊難得的練武好料。

    兩人心裡都是咯噔一跳,忖道莫非是鯤組的逃黨?

    一人捏了柳葉刀片在指間,挑開覆在那人身上的錦被,卻因所見而心神俱震。

    那白皙的裸背上數道長長的血口大開,其中紅黑色的血塊糊著肉,口子外也腫得老高——這房中的血腥味道就是由此而來。

    床上男子終被驚醒,驚慌躲避時因背上傷勢而痛吟出聲。兩個宦官這才看見,這人雖已至中年,卻是生得面貌潤澤,氣質宛然,實是難得的美人。

    便在此時,近床的窗口忽然吱呀一聲響,繼而一個粗獷的女聲響在耳邊:“兩位軍爺實在好興致!”

    床上那美人聽到聲音,立刻抖著自床上掙紮起來。叮啷一串亂響後,兩名宦官才注意到原來這美人足上還束著銀白的鍊子,另一端牢牢鎖在牆上鐵環裡。

    “恭迎主人。”那人跪在床上,低垂眉眼,身上細微的震動不斷,更顯得質弱勾人。然而他口中的“主人”,居然是一名女子,並且,是一名奇醜無比的女子。

    武亮臉上那塊巴掌大的黑斑能先聲奪人地吸引住所有初見者的目光,繼而便能發現,她那張寬臉上,兩道慘白的刀疤左右交叉在鼻樑上,其中一道削入發間,損得一大塊頭皮再不能生出毛髮。

    面對這位以女子之身勝任錦衣使副首的人,兩名宦廠出身的公公心底越發底氣不足。其實不怪他們,猝然面對這麼一張臉孔還能夠沒有倒退兩步,已經是較驚人的定力了。

    “兩位深夜到區區在下的香閨,莫非——是為採花而來?”一邊說著,武亮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兩人稍嫌空蕩的腿間,雙目滑轉,順便對床上那美人拋了個無人想要領教的媚眼。

    兩人倒吸一口涼氣,心知不論為公為私,決不能落入這個以摧殘男性為樂的女人手中,倒退數步,破門而出。

    到得外院,卻沒見武亮追來,房中卻傳來武亮邪謔的笑:“我才上屋頂喝會兒小酒,你就去勾搭了兩個,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緊接著幾聲皮鞭破風的銳響,還有那美人哽咽的悲泣。兩人再不敢停留,屁滾尿流奔逃而去。

    然而房裡,卻並非外人所想一般慘狀。

    那滿面醜惡的女人聽得外面再無聲音,偷偷探頭往外瞅去,見小院裡空空如也,大鬆一口氣地把皮鞭甩在地上,恨聲道:“為什麼不論是誰都要破門而出呢?明明進來都是小心翼翼的。”

    一邊說一邊認命地把門板扛回原處,繼而熟練地上起榫子。

    “無娘,”床上那人無奈地嘆道,“有時我真不想看你如此自毀形象。”

    如果慕容泊涯和黃翎羽在場,定能認出這聲音卻是肖清玉的。

    女人很快修好了門扇,見肖清玉還跪坐在床,皺起了濃眉,兩步上前將他安放回床上,說道:“你若是覺得氣悶,就先把麵具摘下,橫豎這裡有我守著。況且皇帝皇子數方勢力都已經來完了,我看也不會有人再有興趣到此查看,你就先好好養著。”

    原來這男子真是肖清玉,而武亮則是白衣教如今隱在朝中的勢力之一——聶聶無娘。

    他們兩人都是西戧一族。這個甚至要比大燕前身的北燕國還要古老許多的民族,自從三百年前開始就已經成為朝廷誅殺的對象。

    當年的大燕厲王藉口西戧族人干政太深,唯有從朝中全權排除才能保證天國無損。而如今,一族人成為普通人眾疑懼的對象,卻是因為奇特的血統。

    這一族人凡血緣濃厚都有一特性,十四五歲前智力不開,過了年限才似有醍醐灌頂,豁然而通。但過十七八歲,則又體態瞬長,猶如蝴蝶出繭,面貌如同換了一人。且似乎上天的好運都被西戧人獨占,幾乎千年就有極傑出的人才誕生。

    世人便因此生了驚恐疑懼之心。以至於當厲王下令誅除西戧時,支持者甚多。

    時至今日,由於長期雜居混血於市井,純血的西戧人已越發稀少,便是肖清玉這一輩,尚能保持著西戧人特性的也不過二三人已,其餘已與常人無異。

    自稱西戧族人,只是因為憎惡著如此趕盡殺絕的大燕皇室。

    ◆Ⅰ第42章山洞夜眠

    肖清玉趴伏回床上,一面搖頭道:“在這種地方還是小心為妙。”

    聶無娘伸指輕觸他背上那幾條鞭痕,雖然看著怵人,但其實多是用麵粉和丹朱捏起的偽裝,真刀真槍的創口只有兩道。

    他自從懷戈當這個據點因慕容泊涯而被暴露以來,他與一眾伙計分開,獨自尾隨慕容泊涯與黃翎羽來到洛平京白衣教的分壇。

    數日前大燕皇帝突出奇兵對慕容泊涯手下鯤組進行清洗時,也順帶尋到了白衣教的分壇。雖然看到了鯤組所放的信號,然而撤退卻是不及,還是在城門處遭遇了包圍。

    聶無娘取出藥膏給那兩道傷痕抹上,一邊咬牙切齒道:“那幫小兒真是無恥,竟然以多欺少。”

    肖清玉扑哧笑了:“難道你開戰之前,還要先和敵人談妥不能以多勝少了?”

    “哼哼,我自然可以以多欺少,他們這麼對你就是無恥,看我下次遇到莫燦那死女人和慕容老四那瘋子,不給他們這對狗男女點好看才怪。”原來慕容熾焰捕捉慕容泊涯不獲時,便立即轉向外圍,遇到了肖清玉一眾。

    “慕容熾焰發起瘋來,功力瞬長,與平時不可同日而語啊。希望與泊涯對戰時還是正常的慕容熾焰,否則就算是泊涯,大概也要在那瘋子手下吃虧。”

    聶無娘道:“你也別太拼命,該逃時就不要理會別人了吧。”若不是要掩護教友出城,肖清玉也不會陷入腹背受敵的狀況。

    肖清玉知她只是擔心而已,並非要他如此,於是微微笑道:“難道你就會這麼做了嗎?”

    “我不希望看到你步上閻非璜的後塵。”

    聶無娘掌下撫摸的身子僵硬了一瞬,肖清玉回頭,與她相顧無言,片刻長嘆一口氣:“放心吧,不會的。”因見聶無娘有些沉重的目光,便又轉移話題道,“想不到這個撿回來的黃翎羽,竟還真是閻非璜當年提及之人。只是鵬組那邊似乎也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此一來,不論是皇室那邊還是神皇教那邊,都是欲得之而後快。怕只怕泊涯不能將他平安送返白衣谷中。”

    “你看,莫燦那女人曾對閻非璜有點情念,會不會對那黃翎羽也手下留情呢?”

    “我看多半會因愛生恨,痛下殺手。”

    聶無娘搖頭道:“我們這一代的恩怨,卻要由他們年輕人來承擔,真是……”

    “無妨,那小子雖然平常挺貪睡的,但若果真是閻非璜所言之人,手段必然狠厲,莫燦不是他對手。我們就先趁著此次大難,對族內奸細作一番大清洗,等著泊涯帶他回來解讀上古遺書的好。”

    且不說聶無娘和肖清玉這一輩人各施能事,將所有白衣教眾和西戧族人轉入暗處,慕容泊涯一行幾日奔波,到了淮河以南。

    這日停下來露宿,由於追兵已遠,好不容易得好好休息一個白天。 (這段時間都是晝伏夜出,自然是將白天用來休息。)黃翎羽便問起今後打算。

    慕容泊涯撩撥著篝火中的木柴,道:“先到吳地看看閻非璜的故居,那裡留了一些信箋,署名是給'黃翎羽'的。他曾說,如果真是那人,自然能看得懂。”

    長長一段話,黃翎羽卻只注意了兩字,舉著乾糧的手不由停了下來。

    “故居?你是什麼意思?”

    慕容泊涯搖頭笑笑,語氣中充滿無可奈何:“如你所聞,閻非璜自是亡故之人。你日前在皇宮所見,那個白髮女人,便是當年陷他於絕境的兇手。”

    這日,慕容泊涯因決定將黃翎羽帶去吳地,團猴兒便要回鯤組報訊,於是與三人分開。當日的行程就可喜可賀地耽擱了下來,難得有一夜好眠的三人就近找了個山洞歇息。

    雖然日益往南,但已經是降霜的時節,夜裡又不能燃火引來敵人,便只能在寒夜中硬撐。莫諳和慕容泊涯蔸還好說,黃翎羽卻是半點內力也無,於是也就不再堅持,夜裡與慕容泊涯擠在了一塊。

    這夜黃翎羽睡下後便輪到慕容泊涯守夜。說是守夜,對於內功小有所成的人,也不過是半夢半醒中即可完成的簡單事。所以,半夢半醒間游離的慕容泊涯清楚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響動。

    其實要說響動也不准確,因為什麼聲音也沒有,山洞裡只有三個人和數匹馬平緩的呼吸,幽幽的雄黃酒從洞口的方向飄來——是用來驅趕蛇蟲的。只是肩頭的一塊,傳來涼絲絲的濕潤之感。

    他驀然驚醒,才想起身旁睡的不正是黃翎羽還能有誰?便想著莫不是這小子數日不得聞肉味,夜裡做夢夢到流口水了吧?於是稍側過身子便要將那小子的漏嘴推開。

    半輪月已偏斜,穿過山洞外的枝丫,稀落落地直射進來。靠裡蜷著的黃翎羽,緊倚著他睡得正沉。一張臉被月色照得蒼白,而且,竟還有兩道濕痕順著眼角一直延到他肩頭。

    慕容泊涯倏然驚起,自他身邊半趴起來。山洞那邊的莫諳也立刻醒了,低聲問道:“有動靜?”

    “沒,你睡吧。”慕容泊涯答道。

    聽那邊又安靜下來,他才轉回頭來。

    如此,安靜的……

    半晌,他才輕手輕腳地躺了回去,只是側過了身子,面向黃翎羽。忍不住伸手輕輕揩了一道淚濕的痕跡,只覺入手冰涼,不知道已經多久。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黃翎羽。因為映入眼的這個人,一直都是有時候貪睡躲懶,有時候亂出主意,有時候又出人意料,似乎從來都和悲傷慘淡之類的情緒沾不上邊。原來,也會這樣的神情嗎? ——簡直像沉溺在水中,漸漸不能呼吸一般。

    慕容泊涯睡意全消,安靜中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對月把酒的閻非璜。這時才真正意識到,眼前的黃翎羽,與記憶中的那個閻非璜是相識的。

    離京的那日雖然已經知道這個可能,但是卻沒有真正的體會到其中的含義。

    也就是說,這個貪睡躲懶、亂出主意、出人意料的黃翎羽,雖然是比自己要年輕的身體,然而靈魂卻是能與那個閻非璜相通之人。

    這麼一個認知,然他十分沮喪地感到,也許自己在黃翎羽眼裡,才是個真正毛頭小子也說不定。

    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不知道的地方,黃翎羽和閻非璜之間,必定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情。所以記憶中的閻非璜,常常在人海中尋找,常常在不同的地方遺留下線索,甚至曾經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等待黃翎羽的到來。

    然而,卻沒有等到。

    不知此刻,黃翎羽的夢中所見是什麼呢?

    只是如今想來,他也從不抱怨什麼,更不會讓別人去負擔他的包袱,這樣的人,何等讓人尊敬。

    半彎月亮漸漸西沉,撫在黃翎羽臉上的手能感覺到濕跡已經乾涸。月的光斑移到了另一邊,黃翎羽所在又陷入了陰影。似乎是感覺到冷意,睡得不知身在何方的他忽然伸手摟住了身旁的熱源。

    慕容泊涯再忍不住心中異樣的情緒,吻在他冰涼的眼角。

    唇上所觸,冰涼涼的如冬夜的涼雨。但是胸前卻傳來對方的體溫,平緩強勁的心跳。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閻非璜曾在一張紙上密密麻麻的如此書寫。

    說的大概就是黃翎羽這樣的人吧。

    遠處忽然一陣猿猴夜啼,將慕容泊涯好生嚇了一跳,他立馬重新躺好,用手壓著自己的唇——上面還留著涼絲絲的觸感,暗忖道:“真是瘋了吧,我怎能做出這樣的齷齪事來。”

    慕容泊涯的所謂齷齪,並非對男子起意,而在於夜襲個睡得不知死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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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43章懸賞金銀

    揚州乃是有名的賞景之地,只是在潮冷的冬季遊揚州,卻並不是一件十分瀟灑的事。不一日,慕容泊涯一行人已然脫離了大燕國境,到了東吳揚州。

    東吳風俗與大燕大相徑庭,因為常與各國通商,風氣開放,吳人也文雅好客。本來說,既然脫離了大燕國境,幾人也算是平安了的,然而事出意料,越是接近人多口雜的菜市口,帶著驚詫目光看他們的人就越是多。

    經過一處拐角時,因為牆邊人頭湧動,圍觀者對著那面牆指指點點念念有詞,黃翎羽有些好奇地看了過去。原來是揚州府正在公佈新一期的榜文邸報,告示牆上大大小小的還貼著通緝要犯的名單畫像。

    他暗呼一聲糟糕,卻原來牆上所貼的十幾幅要犯通緝令中,赫然見到自己的肖像,儘管是白描的畫法,寥寥數筆就將人勾勒得特徵盡出。榜文上書:大燕罪人黃翎羽,結交廢三皇子,妖言惑眾,意行不軌。逆天而行,大逆不道。只懸活口,賞黃金五千。

    旁附數行小字曰:大燕三皇子廢為庶人,七國通緝,不論死活,賞銀五千。只是大約是避諱慕容泊涯皇族的血統,通緝上並無他的姓名和畫像。

    這一路上為了避開官兵的追擊圍堵,幾人一直是挑選了山林小路晝伏夜出。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比起走官道來說自是耽誤了不少時辰。

    黃翎羽正待轉身避開,卻已有幾人看了過來,那目光把他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肩膀上被重重一拍,便聽到慕容泊涯的聲音道:“東方小弟,好久不見,怎麼不在南韓呆著,有興致到東吳跑生意來了?莫非是忘不了怡紅閣的小翠香?”

    轉頭看了過去,只見慕容泊涯笑得賊□,目光忽然轉到他背後的官榜,忽而大驚失色:“東方小弟,那個黃翎羽的通緝要犯,怎的和你長得七八成的相像?你莫非還有幾個兄弟不成?”

    黃翎羽立時順著他的話道:“非也非也,母雞生蛋,還有那麼多相似的,何況茫茫人海乎?哪天能得一見此人,必當對飲兩盅美酒才是。”

    周圍眾人聽他們一唱一和,都卸了疑心,也嘖嘖稱奇。東吳人大多行商好客,一聽這“東方小弟”是來營生的,也就沒再將他當成七國通緝的要犯。

    離開了人群,慕容泊涯籲口氣道:“那幅肖像,看筆觸應當是出自慕容熾焰手底。他也是知道一些白衣教的事情的,大概也猜到我們勢必有東吳一行。”

    黃翎羽回望那些人群,已經遠遠甩在後方,就笑:“剛才多虧你機靈,要不還真有些難辦。”

    “真正難辦的事情還在後面,我看你這肖像不像是從大燕快馬送過來的,因為紙張墨跡都是東吳特產,倒像是慕容熾焰到了這裡才繪製的。”

    黃翎羽嘴角抽搐,半晌才問:“你這四弟未免也太神出鬼沒了吧。”

    慕容泊涯也抽搐道:“你自己都說他是鬼火來著,我這個尚算正常範疇裡的普通人,又怎麼能管得了鬼火怎麼飄?”

    兩人正說著話,忽聞莫諳在身後低聲道:“後方官兵似乎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待得看去,便發現果然幾名士兵推開重重人群,正要向這邊追來。看來還是沒能躲過他們的疑心。

    黃翎羽問:“這回你可有辦法糊弄過去?”

    “有。”

    黃翎羽大喜:“計將安出?”

    慕容泊涯神秘一笑,道:“一起——逃!”

    黃翎羽仰天長嘆,不待慕容泊涯動作,已經飛身踏上馬蹬,轉瞬撥馬向城門當先馳去,驚起路人無數。

    慕容泊涯倒不覺得驚慌,一邊驅馬還在一邊傳音:“我這做哥哥的越發弄不懂這四弟了,竟然懸賞你是用金兩計算,我才是銀兩的級別。”

    黃翎羽立時怒道:“是個人都知道我比較好抓,賞錢又多,自然不去抓你,這可是你當'皇兄'的福利!”想起在宮中所見,終於又加了一句狠的,“也不知你當年是怎生勾引這個小弟的了,讓他念念不忘你的好。”

    果然,話剛說完,後面便傳來慕容泊涯的作嘔聲。

    三人不得已又出了揚州城,在野地三十里落腳。慕容泊涯將黃翎羽安頓在一樹洞裡,和莫諳返身向附近的村莊行去。既然連他們的通緝令都已經到了東吳,為了能順利進城,他們還需要一些小物件。

    路上,慣於沉默的莫諳忽問:“那夜出來時,黃翎羽也成了四皇子的狙擊對象,顯然是得到了公子為測試鯤組內奸而放出的消息,那麼關於內奸一事,不知公子處理得如何了?”

    鯤組是慕容泊涯手下負責打探消息的組織,原先曾是大燕國皇室藏於幕後的勢力之一,但是現在,皇帝連自己的兒子尚不放過,何況小小一個鯤組乎?只怕一度曾經密不透水的組織,在皇帝的利誘威逼下,也會出現不少叛徒。

    “已讓團猴兒帶訊回去處理了。”

    莫諳臉上現出一絲奇怪的神色。

    “怎麼?”

    “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我們?我和團猴兒也是最早知道這個消息的。”

    慕容泊涯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懷疑你們,又怎會帶著你們一起出來?”

    莫諳思忖片刻,才道:“若說這是公子的一個優點,其實也可能會成為缺陷吧。”

    慕容泊涯沉吟片刻,終於沒有回答。其實於他而言,自九歲後幾乎都是敵人比朋友要多得多,與其成天疑神疑鬼,損失掉為數不多的同道中人,不如等有了真憑實據再見招拆招。與其說這是他的自信,不如說是不得已的選擇,就算知道其中的危險性,也不能為此渙散了人心。也是為了降低危險,鯤組一直以來才會採取小組行動的方式,如此一來,就算暴露了其中一個小組,其他人也能得以平安。 ——只是這些話,又如何為外人道哉。

    莫諳過了會兒又問:“公子,這幾日我看那黃翎羽的腿腳力道,都較常人為優,尤其方才衝出城門,他飛身上馬的身法也極其靈動,並非如常人一般臃腫鈍重,真的是一點武功都不曾習得?”

    “早在我懷戈城初見他時,也發現了這點。只可惜他真的是不適習武,我與肖師父都探過他的經脈,大概幼年大病,經脈全部淤堵,只不知是如何調養的,竟然能平安長大。”

    慢慢說著,逐漸接近了附近的村子,慕容泊涯忽然想及一事,大感驚詫,頓住了腳步。這幾日行事奔忙,竟然忘了這一茬!

    “公子,怎麼了?”

    慕容泊涯一臉的失敗樣,卻沒對莫諳說出究竟什麼事讓他如此失敗,因為莫諳不是西戧人,便不知道西戧內的傳說。

    其實很簡單,西戧一族每千年必有他世人附身,且這種歸附必出現於血緣濃厚的嬰孩身上。近十幾年來,失去行踪的西戧血緣濃厚的嬰孩,也就是當年白衣教主林朗之幼嬰。

    當年大亂中遺失嬰孩時,據聞因為保護不力,幼嬰肩背上被砍了一刀。夏天在懷戈時,不是沒見過黃翎羽脫,只是對個沒啥摸頭的小孩兒沒留上心,就沒注意到。

    如此一想,慕容泊涯當下就加快腳步向村落走去,待得找到需要的物件就立刻回去,看看黃翎羽身上是否有那道痕跡。

    ◆Ⅰ第44章脫與不脫

    慕容泊涯帶回來的並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物,相反,就是因為太過尋常,才讓黃翎羽好生吃驚。

    “鍋碗瓢盆麵粉石頭……”黃翎羽一樣樣地點,到半途慕容泊涯也不忍他了,道:“哪裡是什麼麵粉,你給我看清楚了,這是白粉!白粉!”

    黃翎羽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

    果然,慕容泊涯接著解釋:“雖然是農村,但好歹也是接近煙花之地,村婦們擦面的白粉也比北方要精細。”

    “擦面的白粉,簡稱不就是麵粉了麼……”黃翎羽小聲地反駁,卻發現忽然之間四近安靜了許多,抬眼看見慕容泊涯滿臉不善,似乎就要壓過來揍人一般,趕緊賠笑,“那這石頭是啥?”

    “赭石。”慕容泊涯邊說邊從莫諳肩上接過一個碾錘和舂臼來,將紅褐色的赭石丟了進去,自己開工碾碎。莫諳也在旁邊用小鍋燒起水,將布兜里擦面的白粉都倒了進去攪拌。

    不多時,慕容泊涯將赭石的碎粉也倒了一點進去,一鍋白湯立刻變成比膚色稍深一些的顏色。

    黃翎羽此時已經知道他們究竟在搗鼓什麼鬼了,莫不成這就是古代的易容術?只不過比武俠小說裡寫的要復雜許多啊。雖然如此想,他還是安安靜靜地蹲在旁邊看。

    “公子,我再去取點涼水來。”莫諳抓了一個小碗。

    慕容泊涯點頭答應,見莫諳轉瞬遠遁,於是道:“黃翎羽,你身上有沒有什麼明顯的疤痕之類的?”

    “沒有。”

    慕容泊涯沉吟不語,黃翎羽答得太過乾脆,讓他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可能沒有的,你再仔細想想,後背哪裡的,到底有沒有?”他又問。其實若非林朗遺後是他師父念念不忘的心病,他又何至於如斯猴急?況且在他心中,黃翎羽已經是比常人要親近的人,犯不著相互間虛虛實實的過招,有什麼要求自然就直說了出來。

    “自然是沒有,我自己的身體,自己還不清楚嗎?倒是你追根究底問這麼清楚做什麼?”

    “我可不信,你自己能看到自己後背上長什麼樣?不如這樣,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看看。”慕容泊涯決定,不論黃翎羽怎麼回答,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天氣冷。”

    “到火旁來脫就行了。”

    “……不要。”

    “為什麼不?是男人就脫,扭扭捏捏的像個小寡婦,也不怕別人笑話。”

    “我不想脫難道還需要理由嗎?說不要就是不要。”

    慕容泊涯陰了臉:“我說要就是要!”

    黃翎羽想起這人似乎對男人有獨特的愛好,於是更是不干,也陰了臉:“不要!”

    “脫!”

    黃翎羽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只可惜,他錯估了形勢。何謂“此消彼長,彼消此長”?當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由於他先退縮了,氣勢上自然輸了一籌——且不說強脫衣服之事竟然還有氣勢高下一說——氣機牽引下,說時遲那時快,慕容泊涯立時起身攔到了他面前,伸手就要抓他衣襟。

    正當此際,只聽撲通聲響,兩人愕然尋聲看去,原來是莫諳已經取水回來,見這兩人抱到了一起,又是要又是不要的,頓時把碗給落地上了。

    “公子,”莫諳抹了把汗,看看四周,才小心地諫言,“這個地方,有些不大合適吧。”

    慕容泊涯好不失望,就差這麼一步。

    莫諳又抹了抹額汗,怎麼覺得公子此時的目光,像要吃了自己一般兇惡!

    一番紛爭塵埃落定,黃翎羽雖然越發警惕起慕容泊涯,但仍然安安靜靜地坐下讓他上妝。

    “你的面貌現在已經暴露,所以才更要易容。東吳是煙花之地,所謂藏木於林,納水於川,我將你妝成煙花之地的倌人——況且我在館子裡也有門路——咱們就不會這麼遭人疑。”慕容泊涯解釋道,一邊拿起了小鉗子,毫不猶豫向黃翎羽臉上動手。

    “眉毛能不能用刮的?”被慕容泊涯連拔幾根眉毛,黃翎羽痛得眼淚直冒。並非是他不耐疼痛,而是任誰第一次被拔眉毛,都很難控制淚腺的激動情緒的。

    “刮的很快就長出來了,不如拔的持久。”

    片刻後——

    “為什麼連額發都要拔!”

    “理一個美人尖出來,才比較像個男倌。”

    又片刻後——

    “你又拿刮刀幹什麼?”

    “不刮乾淨腳毛怎麼成?哪個男人喜歡在做的時候摸到對方的這個?”

    “不必做到這一步吧?我還沒打算讓人看。”

    “以防萬一。”

    “這是什麼萬一!”

    慕容瞪視。

    “呃……我還是自己來吧。”小黃讓步。

    再片刻後——

    “你!——還要幹什麼!”

    “你有沒有胸毛什麼的?”拔了這麼多處,黃翎羽都很配合,這回就算不讓他親自動手,至少也會自行乖乖脫衣服讓他看了吧,慕容泊涯如是想。

    半晌沒有回音,慕容泊涯抬頭看去,是黃翎羽戒備的神色,以及莫諳了然的目光。

    泊涯無語。

    一番下來鬧得不亦樂乎,不過這回兒清靜了。黃翎羽只覺得一身的精力去了一半,好在慕容泊涯又去搗鼓那鍋白粉加赭石的黃粥。

    只見對方又是熬幹,又是過濾的,黃翎羽忽然想起現代女人的化妝來,便覺難以置信——現在慕容泊涯手中這碗裡裝著的,莫非就是古代的“粉底液”麼?古代人也搞這東西?是自古就有還是閻非璜那小子帶過來的?

    果然,慕容泊涯接過莫諳遞過來的絲巾,一點點蘸了就往他臉上抹。抹了還不成,在寒風中風乾了許久又用刀片刮去,然後再上第二層,如是者三。

    黃翎羽默了,不必多言,還真多半便是閻非璜教給這小子的,那人特不待見韓國女人,老嘲笑她們上個粉底還要洗刷刷∼洗刷刷∼,一天不上夠兩小時的妝就渾身不得勁。

    “嗯,膚色總算是晶瑩剔透了。”慕容泊涯搗弄完了,十分滿意地左看右看,最後還回頭問莫諳,“看得出他擦了粉嗎?”

    “沒有,公子上妝的手藝越發精湛了。”

    “這樣就好。阿黃,這妝裡放了藥粉,水洗不掉,雖然難受了些,但你還是忍忍吧。”再回頭看時,卻見黃翎羽一臉怪異地捂著嘴抽搐。

    “你怎麼了?”他問。

    “現在該到我給你拔毛了吧。”黃翎羽不懷好意地笑,什麼叫做現世報,當以此為例。

    誰知他固然算盤打得精,對方也是不容小覷的對手,悠悠然回身自馬背上取下褡褳,從中翻出個小盒,再從其中取出了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小塊,展開,覆在面上。

    頓時,一名形容猥瑣的駝背中年漢子彎在眼前,乾咳道:“公子莫生氣,生氣起來可就討不了諸位爺的歡心了,還怎麼賺足贖身錢?”

    ——活脫脫一個拉皮條的。

    ………

    莫諳眼見空氣以黃翎羽為中心越來越凝滯,頗有風雨欲來之感,在旁和事道:“黃公子,不是公子不願藉你皮面具,只是你的臉孔太小,若戴上也不適合,會起皺,這才出此下策,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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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第45章藏身花街

    傳說東吳劉氏一族,正是千年前被榮翔女王滅國的東齊劉氏遺後。這一族人雖被歷代燕王優遇,但仍抱著復國大業雌伏七百年,才終於趁著王朝的日益式微而得以翻身。感恩於當年榮翔女王不滅門之德,同時更是為了防禦西邊南韓國的坐大,東吳劉氏一族仍將自己作為大燕的附屬,年年獻上貢賦。

    東吳王如今年老,子侄輩中當以揚州侯劉牧李牧最有作為,他雖然年未及而立,卻也能以商治城,東通河運海運,北開漕運,將個大城治理得井井有條。

    是夜,揚州侯府後進館舍,久空的客房此時卻坐著三人。

    自官道催馬而來,先慕容泊涯一步進城的慕容熾焰,帶著剛沐浴的濕氣,身披一襲白衣倚在繡椅裡,因為覺得無聊,將纖長蔥白的手指伸入茶盞中撥弄著浮茶,幽幽地說道:“我的請求都與劉兄說了,怎生安排,全憑劉兄吩咐就好。”

    他旁邊一人,面蓄微須,滿面平和中正之相,正是劉牧。

    兩人對面的客座上,一人垂首飲茶,雖對著揚州侯和另一素不相識之人卻依舊不亢不卑,原來是倌院秦淮樓樓主秦挽風。

    劉牧和藹地笑道:“今日請秦淮樓主到此一敘,自是有要事相商。聽聞挽風公子八年前入揚州時,曾得一大燕人士相助,不知是也不是?”

    “確有此事。”秦挽風放下茶盞回答。

    他一副嗓音素雅清淡,再看人時,只覺人如其音,肅穆端莊讓人敬重,根本與煙花之地聯想不到一塊。

    劉牧微把身體前傾,奇道:“挽風公子當年曾有什麼難處,竟從大燕流落東吳,牧願聞其詳。”

    “平凡瑣事而已。故國崇尚格調高雅,相交遊玩之事亦是如此。不巧挽風當年愛慕同性,被族人視為失德,正當遊街沉塘,因得一人路過,才倖免於難。”

    “男男相戀——難怪公子要到我東吳營生——大燕雖視為擾□常,我國卻是不禁。樓主與那人後來可有交往?”

    “挽風只知恩人姓閻,其餘不再得知,此後也不曾聯絡。”

    慕容熾焰輕咬著手指,一雙眼睛森然逼視秦挽風,對方卻似無所覺,只是品茶。

    “如此……”劉牧面有難色地向慕容熾焰道,“看來這條線索是要斷了。”

    “他不曾將什麼書信放在你處?”慕容熾焰問道。劉牧雖然滿面真誠,但能治理一個大城的東吳王侯,又怎可能純良得一下子就相信秦挽風的說話?

    “既然不再聯繫,又哪來的書信?”秦挽風坦然道。其實他說的話不盡不實,他不但認得閻非璜,還在被解救的幾年里和他保持著密切的聯繫,甚至連閻非璜曾居住的院落,如今也僅有他能找得對地方,而這一件事鮮有人知。

    慕容熾焰雖然明知道他說話是假,但也不急於攤牌,轉而向劉牧道:“既然如此,那麼熾焰就不得不向州侯提第二個要求了。熾焰希望秦樓主能外出數日,秦淮樓在這幾日內,暫交在下管理。”

    出門買菜的雜役拉開園子後門,才發現寒風中有三個身披厚重披風的人倚著馬,不知道等了多少時候。

    “請問你們是……”雜役有些莫名其妙,這些人不是客人吧,否則為什麼不從前門進來?

    不必說,這日站在秦淮樓後門的三個人,就是慕容泊涯、莫諳和黃翎羽。

    當先立著的慕容泊涯低聲對黃翎羽低聲道:“記著,不想接客就裝得彆扭冷淡些。”見對方微點了頭,才佝僂著腰過去,將罩頭拉下來,沙啞著道:“我們是挽風公子的舊友,我叫卜老冒,大家都叫我老卜,請問貴樓主在嗎?”

    伙計這才看清楚這人樣貌,一副猥瑣嘴臉,倒勾下巴正中還長著一顆凸出的黑痣,黑痣上留了根長長的長命毛,這形象,怎麼說都和正經生意人不沾邊。

    他疑惑地看看後面兩人,只見其中一人如視無物,動也不動。另一人傻愣愣地拉下了罩頭,露出了與老蔔一模一樣的面容——不過倒是沒有長著噁心人的帶毛黑痣。

    慕容泊涯指著莫諳道:“他是我弟弟卜二毛,是個二愣子。”

    伙計還待追問,後頭出來了老伙頭,一見這兩人就愣了,接著才一嗓子大喊:“老卜!可老久沒見著你了,樓主這幾年都想著你呢。當年你夜禦十男,可在咱揚州城傳為佳話啊!”

    慕容泊涯偷眼往後瞧了瞧,見沒黃翎羽沒啥反應,才尷尬笑道:“老哥,當年那些荒唐事,你就不要再惦著了。”

    “這次又帶新人來?”

    “還真是,只是這次的新人性子格外彆扭,一時沒□好,倒準備要讓秦樓主費心了。”

    老伙頭才等得他說完,便聽到那邊未揭罩頭的新人冷哼一聲,諷道:“夜禦十男也不怕腎虧,還想怎麼□人。”

    伙頭一聽登時樂了,重重拍上慕容泊涯肩膀道:“老卜啊老卜,這麼多年來,你可是第一次帶這麼帶勁的新人啊。彆扭,夠彆扭,我喜歡!——只是秦樓主昨夜剛被揚州侯劉大人帶回府中,深夜又來了信說今日隨州侯夫人去外地物色□幾名婢女。恐怕要過得十幾日方能回來。”

    慕容泊涯蹙眉問道:“怎會這麼突然?再說了,州侯夫人帶他去物色婢女,恐怕不太妥當吧。”

    “那些大人物的想法,我們這些螻蟻小民哪能得知。這樣吧,老卜你先住進來,趁這幾日再慢慢□一下,等樓主回來再定奪。”

    慕容泊涯聽他如此說,雖感秦挽風出行太突然,卻也答應著進了院。

    秦淮樓說是樓,其實裡面地方很大,不遜於富貴財主的宅邸。亭台樓閣香榭小橋曲折幽深疏落有致。

    正當他們逐漸自雜使下人住的後院往待客的前院走時,忽見聽前面一處格外熱鬧,曲徑稍轉折,便見到對面洞門下,樓裡的公子們排著隊魚貫出去。

    “前面這是怎麼回事?”慕容泊涯拉住一個華服公子問道。

    也許他以前頂著這副不打中看的面皮來過多次,甚至還創造了“夜禦十男”的神話,這些公子中不乏認得他的。那人稍一驚愕,立刻喜逐顏開,貼著慕容泊涯手臂纏了上來,一邊道:“這不是卜老爺嗎?好久不見您的面,兄弟們都想著你*上的功夫呢。 ”

    慕容泊涯這才看清對方面孔,訝然:“是小秋?”

    黃翎羽聽了心中苦嘆,真不知道慕容泊涯欠下多少倌院里外的風流債。不由想起初識閻非璜時似乎也覺得他挺花的,還真是到哪兒都不忘把一身本領都交給下一代了。

    慕容泊涯看著小秋扒住他手臂擠眉弄眼的,啞然無語。對方才繼續說道:“州侯帶著幾個朋友住進春風樓裡,據說是要趁夫人外出胡天胡地一番,正著我們都上去給他們過過眼,準備找幾個上相的前去伺候。”

    他再看眾人陣勢,果然是集體出動,只是大家都不大積極,許多倒是惺忪著睡眼搖擺著步子過去的。他是知道秦淮樓裡習氣的,在秦挽風的管理和閻非璜的感染下,大多都是如此懶散超然的態度。

    ◆Ⅰ第46章撞上刀口

    且說小秋見黃翎羽跟在“卜老冒”後面,早就猜想起了他的身份,轉面帶著疑惑的目光瞧向慕容泊涯。

    “他是這次我在外面物色的,林習風。”慕容泊涯道,因為懷疑他是林家後人,取名時也帶了個林字。

    “林習風啊……正好,我叫小秋,咱倆光聽名字就覺得正好一對了,習習秋風——你說是也不是啊,卜爺?”他聲音嬌柔,動作曖昧地又粘得更緊了。

    “是是是,”慕容泊涯一邊說一邊不著形跡地從小秋的擁抱中抽出手臂,不知怎麼的,這次他進秦淮樓都不敢怎麼和他人調笑,因為後面可跟著個黃翎羽呢,讓他這麼當面瞧著,真頗有點如芒在背的感覺。

    “那我就先過去了,”小秋看看到了他的樣子,終於放過慕容泊涯,匆匆去了。

    這邊才鬆了一口氣,不想又遇上一群打回走的公子。那十幾人也是認識卜老冒和卜二毛的,具是大喜地迎了上來,咋咋呼呼的好不熱鬧。

    黃翎羽頗有些無聊地跟在兩人身後,雖然不乏一些生人靠到他身上蹭蹭,好在“卜老冒”趕緊過來解圍。他卻不知道慕容泊涯直是心中叫苦,只覺看到被人扯來扯去的慕容泊涯,滿臉無奈又不敢發作,頗為有趣。

    卻在無人來得及理會他時,忽覺頭皮一陣發緊。這感覺好生沒由來,於是四下望去,但卻沒什麼發現。他正暗笑自己疑神疑鬼,臉頰上忽然一麻,是被什麼東西撞到了。他的連頭罩還沒脫下來,有一層布料擋著仍然是感到疼痛,正要看看是打哪兒來的東西,地上一棵小東西骨碌碌的轉了幾圈停了下來——原來是粒小小的花生米兒。

    黃翎羽試著尋找這粒花生米的來源,終於發現過了月洞前方,一座八角木樓的第三層上站著幾人,大多都是青衣隨從,只有兩個服色鮮亮,其中著白衣之人正對這邊指指點點。

    距離雖不遠,但黃翎羽也看不清對方面容。只看到藍袍人點頭認同白衣人的意見,指著這邊方向讓幾個侍衛下來。

    慕容泊涯低聲啐道:“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然後挽了過來,對眾公子說:“我最近迷上了這位林習風,還沒嚐到味道,實在沒心情再和你們玩鬧。”

    群人見他如此,都笑罵他涼薄負心,好在也都是識進退的人,道個再見就都散了。

    慕容泊涯才有空閒對黃翎羽說:“慕容熾焰果然也來了東吳。”話才停,已經見到兩個青衣侍衛的身影——是來帶他們過去的。

    慕容泊涯一行三人上到樓上廳中,見到的就是這麼樣一個陣仗。

    藍袍人自是不用說了,就是那個趁著夫人外出,前來“度假”的揚州侯劉牧。而旁邊的白衣人則正是慕容熾焰。

    卻說慕容熾焰此次前來根本沒有易容化裝,因為他手中面具俱是當年莫燦自閻非璜手中得到,而且製作粗糙,泊涯早都認得全了,故此乾脆就素面朝天地過來。

    他生得本就萬里挑一的美貌,更兼身形雋秀高挑,手指脖頸纖長嫩白,一身精緻的暗華白衣,配以月白腰封,藍絛腰帶,黑絲玉墜。即使是紮在了秦淮樓當紅公子群中,依然是鶴立雞群的架勢。 (PS:月白不是白色,是帶了白的藍色。若要硬要和月亮扯上關係,那就是月亮表面環形山陰影部分的那種顏色吧。)

    慕容泊涯也是裝蒜的天才,一見到這個四弟,啥反應都沒有——除了色相。於是大家就見到這個卜老冒激動得下巴一顆肉痣都顫動了起來,帶得一根寸許長的黑毛飄忽飄忽的晃動。

    “大膽刁民,還不跪下!”旁邊的侍衛哪容他放肆,一腳踹上他後膝蓋。慕容泊涯登時就給踹得撲跌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道:“草民不知禮儀,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慕容熾焰自椅上起來,踱了兩步到他跟前,泊涯低頭趴在地上,只見一雙月白錦緞繡鞋停在自己面前,鞋面上的暗紋蘭草清晰可見。一隻繡鞋忽然抬起,正正貼了他下巴,將他一張臉提了起來。於是就變成與慕容熾焰面面相覷的景況。

    慕容熾焰瞇眼瞧了會兒,放了腳彎下腰,換了手掐著他下巴把個人都拎了起來。泊涯怕他察覺異樣,收束了功力,內斂精華,只縮頭縮腦又有些色心不改地瞅回去。面具極其精緻,況且又用藥粉掩飾了接口,倒不虞會被發現。

    忽聽得啪啪啪啪一連串響亮,泊涯臉上已經重重挨了幾下耳光。剎時間就從一開始的麻木變成火辣辣地鈍痛,不多會兒就腫了起來,甚至還微微的泛起了紅色。

    要說泊涯戴著面具,腫就算了,怎麼還能透出紅來呢?這就要從面具的製作說起。這面具其實是用水貂皮和牛皮所製,水貂皮和牛皮如此厚硬,製作出的面具照理說來應當硬實,與人的皮膚根本無法貼合,又怎可能透出膚色來呢?原來當初製作的時候,特地將這些皮揭下幾層來,專取合用的粘貼壓製成一張面具。靠顴骨部分用的皮層色淡料薄,能透出顏色;額頭靠頭髮部分用的皮層毛孔粗大,能滲出汗珠;下巴鼻翼腮下用的皮料柔韌厚實,將臉型徹底改變。

    這樣的面具設計精巧,製作極其費時費事,百來張裡才有一件成品,慕容熾焰手裡也只有粗製濫造的缺陷品,如此的精細物是沒曾見過的。

    慕容熾焰見這滿臉色相的中年老頭面頰上紅腫了一大塊,也不再懷疑是易容,將他丟下地去。如此這般又甩了莫諳幾耳光,見也腫了,便也一腳踹了開。

    卻不知道那兩人,“卜老冒”雖然哀哀哼痛,心裡卻是嘲笑他沒見過世面,被自己騙得團團轉還不知道。 “卜二毛”雖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心底其實憤怒滔天,恨不得將慕容熾焰抽打數百鞭子,以報復他欺辱慕容泊涯的惡行。

    至此,慕容熾焰終於來到黃翎羽面前。此時,黃翎羽尚被包裹在厚重的罩頭披風裡,垂頭跪在地上,一直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

    揚州侯劉牧看著他整治兩個品行不端的粗漢,覺得甚是有趣,也饒有興致地看他準備怎麼對待第三人。

    “叫什麼?”

    “林習風。”黃翎羽答得很簡短。他的跪姿也與泊涯兩人不同,挺背垂頭,雙手安安靜靜安在膝上,不像是草民見了官爺,倒像是陪酒時的跪坐。

    慕容熾焰默默地看了他一陣,才將那罩頭拉下。

    於是被攏在身後的長發都散落出來,雖是微有些泛黃的色澤,卻極為柔軟。

    坐在後方的劉牧來了興趣,坐直了身,道:“抬起頭來看看。”

    以我之盾,防彼之矛,如此便是各顯神通的時候了——就算是慕容泊涯在場,恐怕也不能相幫。如此打定主意,黃翎羽依言抬起頭來。

    劉牧細細看去,慢慢覺得失望——那張面孔除了膚色白潤一些,眉目清秀一些,再沒有其他長處。作為普通陪客的小倌來說勉強算得上上相,但是對於嬌妻美婢成群的侯爺而言,則就太過普通平常了。

    慕容熾焰看了一陣,忽然也笑道:“叫林習風嗎?挺適合的名,疏林秋風習習,風是普通的風,人也是普通的人。”

    泊涯一看他這笑容,心道不好,這四弟有時候較起真來疑心深重,如此笑法,莫非又犯了疑心重的瘋病?

[ 本帖最後由 autokaka 於 2016-7-1 15: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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