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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綜武俠)珠連璧合》作者:朱女【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1     標題: 《(綜武俠)珠連璧合》作者:朱女【完結+番外】

文案:

花滿樓他閨女X連少莊主

第一部:《(陸小鳳)銜花釀蜜》作者:朱女【完結】

內容標籤:穿越時空 天之驕子 情有獨鍾 武俠
搜索關鍵字:主角:花天珠,連.城璧 ┃ 配角: ┃ 其它: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3

第一章

  「再過半裡就是坪頭鎮,不過今夜恐有雷雨,還需就近尋個避雨的地方。」

  「褚先生,公子何時會回來?」

  褚七望著像沾過染缸的藍天喃喃自語著直皺眉頭,他並非精通天象,只見白日裡還皎潔的雲朵,開始連連不斷翻滾成黑褐色,畢竟是活了三十個年頭的人,看兩眼也該覺出不對了。

  聽到新來的同伴發問,褚七才隨手搔了搔絡腮鬍子,思索了一陣,轉身回應道:「往常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時候了。」說罷又赧然道,「咱們少主底下沒那麼講究,姑娘直接叫我名字便是。」

  花天珠放下手中戳過火堆的焦黑枯枝,笑盈盈的在火光中點頭,從善如流道:「那我也同阿九姐他們一般,叫你褚七哥可好。」

  她嗓音清甜可親,語調十分悅耳,讓人即便不去看她都已在腦中勾勒出容貌。

  事實也的確如此,自從三日前跟公子會和,往後褚七他們兄弟幾個,走在路上也不敢多看兩眼。走南闖北許多年,這點見識還是有的——這姑娘長得無一處不精細,出身定然不凡。

  褚七應了一聲,原本下意識隨著她的動作看,後來眼神落在她細白如初雪的手指,越發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再待要多說兩句,忽然雙耳一動,目光已迎著西邊密林的方向遊轉過去。

  花天珠跟著看過去,身著暗色斗篷只露出兜帽下半張臉的三人從暗處走來,手裡拎著不少山中野味,大到山雞小到幼兔共有七八隻,為首一人摘下兜帽,露出青年一張溫和清俊的臉,分明是身手不凡的武林中人,看起來倒比學堂裡的白衣書生還要斯文。

  花天珠透過褚七寬厚的肩膀凝視著這張臉,下一刻便見對方已若有所覺的對視過來,溫和的黑眸讓少女微微有些尷尬,忍不住暗自歎了口氣。

  這回她是丟大人了_(:3」∠)_

  事情大抵可以回溯到五天前_(:3」∠)_

  那一天清晨,只因向來極少下廚卻仍以素齋聞名天下的苦瓜大師邀了師父陸小鳳前去,美食的誘惑讓師徒倆打了雞血般未至雞鳴便開始動身,然而兩人穿過一片城郊外的密林時,師父人卻不見了。

  花天珠尋找一番竟完全沒有頭緒,後來發覺身上一陣冷意,才發現原本夏日裡烈日炎炎的天氣不知何時已變得陰寒起來,濕氣伴著冷氣透入體骨,與杭州的冬季也不逞多讓。

  ……如此詭異的天氣。

  好在她運氣著實不錯,剛走出密林就遇上了孤身在外被亡命之徒圍攻的無垢山莊連少主,雖然她那時並不曾聽說過無垢山莊這個武林世家,認為大約是什麼隱世家族,或者生根在某所城池、行事低調的二三流世家……

  直至對方隨手退敵後,十分君子的不僅借了她一件披風,還順便策馬帶她到了附近的城鎮,花天珠心裡只覺得感激,並且說什麼也要在回到花家後奉厚禮感謝。

  然而密林之外雖是杭州,可花家卻不見了_(:3」∠)_

  花家在整個江南生意往來絡繹不絕,諾大一個家族想要轉移的毫無痕跡是不可能的,更何況花天珠本是江南首富花如令的嫡親孫女,不可能得不到半分消息,在探究過幾日後,花天珠終於隱隱有些猜測。

  唯一的解釋,就是花家在世上消失了,或者說在這方世界本就不該有花家,也不該有她的存在。因為江湖上,甚至連以往連普通茶館裡都能說上一段的白雲城、萬梅山莊和西方魔教,在這裡都不曾存在過。

  與此同時被她誤認為是隱世或二三流家族的姑蘇無垢山莊,上百年來,名頭一直響徹江湖。

  江湖不是那個江湖。

  皇帝也並不姓朱。

  連年號都換了。

  ……

  爹爹信佛,連帶著她也聽過不少佛偈,恍惚間也曾聽聞某位大師講過大千異世界的說法,以往只當個故事聽了,可是眼下的境遇……

  花天珠移開視線,低著頭伸手撈起方才扔下的樹枝戳了戳火堆,說實話每次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親人,心情並不算好。

  青年溫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頓片刻,這才看向欲言又止的褚七。

  「少主。」褚七滿臉的絡腮鬍子似乎也在火光中柔和了些,這糙漢子大步迎上前,接過兩隻還滴著血水的山雞,忽然稍稍壓低聲音道,「少主今晚……可要早做準備?」

  此言一出,花天珠以為對方提的是先前談及的雷雨,只是餘光一轉,卻發現青年身側的幾人紛紛臉色一正,嚴肅的氣氛仿佛即將來臨的不是短短一場夜雨,而是什麼生死大劫。花天珠也從火堆旁站了起來,她大約感受到了幾分不同於尋常的氣息。

  她的身份並不算明朗,也沒有能證明出身的法子,這些日子跟著連公子做了幾天廚娘的活計,眾人議事的時候卻半點不避諱她。

  或許褚七等連家堡中人有足夠把握拿捏她,所以她的可信與否,眾人並不在意。

  又或許……

  花天珠眨了下眼睛,想起離開密林的一路上,連公子一個看起來並不多話的人,總頻頻向她問起江湖上的資訊,估計那時候在連公子眼中,她還不知暴露了多少。

  又或許她的身份,聰慧如連公子,早在她之前便已有所察覺。

  「也好。」青年隨手扯下衣領處的系帶,漫不經心的將斗篷遞給身後的隨從,他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這一動作換做別人還說不好,連少主做出來卻頗有一股慵懶和寫意。

  「進林子前我問過附近的農戶,再往前些會有一處寺廟,年前起了場火,寺裡人就遷了址,還剩一個院落和大堂的屋架子,可暫時容身避雨。」一直藏在少主身後的梅九也摘下兜帽。

  她臉上輪廓較深,皮膚很白,像是關外之人,手中提著幾隻一箭穿心的兔子,鮮血滴在手指上緩緩滑落下去,也不以為意。

  俐落的把獵物都掛在僅剩的四匹馬上,接著幾個男人便上了馬。

  梅九從馬尾上蹭了蹭手指,翻身上了棕紅色的一匹,她似乎是不常在人前笑,對花天珠伸出手時,只稍稍扯了下嘴角,「我帶你。」

  幾個下屬來的時候,不曾想到少主身邊還跟著個女子,一行人倒是少備了一匹馬,不過梅九認為帶一個人對她的速度影響不大,尤其是眼下在這邊不好耽擱,大不了等出了城鎮找到無垢山莊的產業,取個幾匹馬都好說。

  「多謝阿九姐。」花天珠笑眯眯的就著梅九的手坐在她身前,梅九繃著臉,耳後有些泛紅,沉默好久才冷冷說了句不必。

  未至半夜,雷雨果然應時而下。雲層黑沉如墨,如同龍尾在滾動翻湧,漫天都是藍紫色的雷光,整個夜晚看上去都是嚇人的,花天珠望了眼屋簷外密集的雨簾,手中的勺子攪動著鍋裡的肉湯,漫出陣陣香氣。

  鍋是廟裡找到的,刷洗乾淨就能用,總算不必再吃熏烤的食物。

  叫人好笑的是,連家堡外出的這一行四人,竟連個會做飯的都沒有,平日外出也不過是多帶些乾糧,或者將野味清理乾淨隨意烤烤,連佐料都不加。

  花天珠聽著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只得親手去做,手藝自不必說,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倒成了小隊裡的廚娘。

  連少主站得遠遠的,瞧著她的動作,目光淡淡的,似乎落在鍋下的那叢火上,又似乎沒有。

  帶著濕氣的風將他的長髮吹動,卻拂不鼓他的書生般單薄的衣衫,那衣料只柔軟的貼在他身上,卻穩如泰山般不隨風向擺動,竟似乎有千斤重。

  鍋中水沸,樹叢裡枯葉席捲地面,沙沙亂響,又是一道雷光墜入院中的樹幹,這亮如白晝中忽然簌簌穿過一道箭光。

  花天珠未及反應,身側已有一道青色的身影閃過,看著像是連公子。

  她神色一緊,揚起深青色的披風,身形一動便將那柄軌跡不變的長箭捲入袖中,隨後運起輕功,跟著連公子竄出寺廟的正堂,下一刻便與院中接踵而至的黑衣人交手數招。

  她雙手不知套著什麼物件,可單手對擊兵刃,即使身上已被打濕,長髮和衣裳也緊緊貼在身上,卻腳步不亂,手中動作紛飛,形如舞蹈,令人賞心悅目。

  兩人動作十分迅速,褚七三人竟恍惚片刻才反應過來,向院中目光一掃,瞧見花姑娘的武功時眼中閃出幾分驚詫,再往旁邊看去,頓時身上一寒。

  數十個都是練家子的黑衣人從牆頭不斷翻入院中,手執上好兵刃,然而剛呼吸不過一兩瞬,一柄不知從哪裡出來的劍已刺入心臟。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溫柔的青色衣袖。

  「袖……」

  梅九極少見少主出手,這一眼過去直接怔在原地,差點失聲而出。

  褚七和樊十一已經抽出長劍,向著戰場殺來,一時間刀劍鈧戕聲不絕於耳。身為少主近衛,即使武功最為不濟的小十八,也自有一番手段禦敵,跟何況是排行第七,和十一。


第二章

  無垢山莊自數百年來傳承至今,莊主都是使劍的,也因此堡中的護衛十之八|九都會用一手好劍,尤其是褚七這種少主身邊的親衛,不僅招式登峰造極,更是手法老練,左手行勢,右手挑抹間便架住兩三個敵手。

  相比褚七的從容,伴隨著走了一路卻在拼命減少存在感、如今幾乎要充當背景板的樊十一顯然要略顯吃力,年輕的俊臉上憋得通紅。

  待見一人正沖面門提刀砍過,樊十一左右夾擊動彈不得,身上汗毛直豎,忽然耳中只聽得一道清越的銅鈴聲,還看不清是何物,已裹挾著萬鈞寒意幾近要蹭至面頰的長刀便頓時一聲重吟被擊飛出去。

  樊十一回神凝視,那是一條長長的白綾,剛柔並濟竟如臂使一般騰挪轉折,仿佛靈蛇出洞,綾長數尺,方才擊飛兵刃的便是頂端的一隻急速旋轉的銅球。

  這條白綾他白日裡也曾見過,一直是系在花姑娘腰間的,不過非禮勿視,他原先並未細看,此時倒只覺得嘆服。

  風不靜,樹不靜,雷聲滾滾,院子裡卻除了兵刃交擊聲無任何嘈雜,不論是偷襲者還是遇襲者都未出一言,甚至連呼吸聲都隱沒在風雨中。

  甜腥味混雜著肉湯的香氣浸沒了整個雨夜。

  三百息後,最後一道兵刃的鳴響消散,花天珠舒緩了口氣,手撐著舊牆胸口不斷起伏,顯然已經耗盡了力氣。她所在的這牆下一角,隔著一顆枯樹對望的角落,連少主微垂著眼不疾不徐的踱步而出,他袖上染了血已汙,行走在雨中漸漸將那點顏色沖淡了。

  「這些人不必留下了。」他靜靜的說。

  褚七點點頭,和梅九上前將被花天珠一根銀針定在原地的黑衣人盡數拖至廟門外,沒多久又走了進來,身上的血腥味更濃了幾分。

  花天珠雖不曾殺人,卻大約能理解為何連公子不留活口,想到在杭州時,一路走來聽到外人對連家堡少主的傳頌,但即是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義,在面對這等陰險襲殺時,也是該心有怒氣的。

  這人溫和些的樣子,和爹爹有幾分相像,這時候,卻也有幾分不像。

  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不過她並不認同爹爹有時以德報怨的性格,正如娘親所說,別人傷你幾分,你便還回去幾分,有甚麼不對。

  她默默的沉思,這群黑衣人武功素質極高,出手狠辣沒有半點猶豫,更多的還會使以傷換傷的手段,動作裡頗有玉石俱焚的精髓,不像是武林中人。

  不是說武林中人都貪生怕死,而是行走江湖的大都自尊自傲有所追求,不可能在跟一群人學了一模一樣的武功後,居然連點創新都沒有,反而每一個動作都更像是經過嚴苛訓練的。

  再者她雖然對這個江湖不太瞭解,卻也明白能養出這麼一群人來的,不會是普通家族,甚至在她原先的世界,她所見到的這種能力和資格的,除了擁有前朝遺脈的白雲城,就只有皇室了。

  「你怎麼樣?」

  花天珠停在原地胡想了一陣,聽到那聲音就在身前才詫異的抬起頭,掩在髮絲下毫無血色的臉在雷光下十分清晰,她歎了口氣,其實不太希望將來的雇主看到自己這一面,總感覺原本該有十分的能力,一下子在別人心裡打了不少折扣。

  不過眼下她確實沒了力氣,只搖了搖頭,認命的說:「好像不大好。」

  若非今天淋了雨天氣又這麼冷引發了她的寒症,她也不至於內力不濟成這樣了,主要還是天氣的原因……花天珠猶豫了一下,想要說點什麼挽救一下形象,不過念頭轉了幾下,想過好幾條理由,都無法掩蓋她身體確實很弱的事實。

  連少主注視著她的表情,道了聲失禮,便將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一拇指捏著手臂,食指中指並貼在青色的脈搏上。

  花天珠頭昏昏沉沉的,看著他的動作好奇道:「咦?公子也會醫術的麼?」

  然後看著對方似乎說了句什麼,花天珠恍恍惚惚眼前一陣發暈後,也不知發生什麼了。

  第二天從馬車裡醒來才知道,原來是颳風下雨的得了風寒,昨晚大家連夜趕到坪頭鎮,這才得了輛馬車,還是從過路的商隊手中買到的。

  她身上添了一件稍微厚實的白色衣裙,想必是梅九給她換上的,旁邊連公子的披風,和她換下的衣服也被烤幹擺放整齊,花天珠感受一番身體狀況,令人欣慰的是,比昨夜要好得多。

  前面隱約傳來兩道談話聲。

  「……還是六年前,那時候少主只比影一……這次若非我自動請命跟隨少主,只怕也見不到少主如今袖……的境界。」梅九清冷的女聲在車外時斷時續。

  「你看錯了,那不是少主的袖劍,只是普通的劍,只是少主出手柔中帶細,又快若閃電,你未能看清。」褚七的聲音淡淡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話題略過自家少主,從花姑娘使得什麼武功為何從未聽聞,到她為何身懷內力卻會患風寒,又轉了個彎,開始往奇怪的方向跑去。

  「走的時候,少主他們沒注意,我都看到了,還有嗎?」

  「……」

  「分來一壺。」

  「不分。」

  接著傳來響起一陣械鬥的聲音,花天珠聽著動靜只覺一陣好笑,晌午的時候,就走出坪頭鎮,到了姑蘇邊緣的一個城裡。五人現身在客棧的時候,哄鬧的大堂陡然安靜下來。

  花天珠心下一怔,莫非著客棧中有人認出連公子幾人?這可不太好,畢竟昨晚剛發生了那件事,此刻暴露出來,不是更給賊人機會了?

  或者因為大家已經暴露了,就不必隱藏了?

  她想不清楚坊間傳聞向來正面的武林世家連家堡少主究竟會有什麼仇敵,不惜花費那樣的代價,也要將人趕盡殺絕。

  不過壞人做什麼事,總是有太多理由,比如謀求別人家的財富,或是權力和名聲,恰巧連公子三樣都占全了。

  或者連公子只是招惹了無妄之災。

  她忍不住看向旁邊的連少主,對方立刻發覺了她的目光,也轉頭看過來,他注視著這道目光,將裡面的擔憂一點點扣離出來,竟然頭一次微微有些失神,轉而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眼中一靜,垂下眼說,「不必擔心,此處很安全。」

  他話音未落,走在身後的褚七等人均詫異地抬頭,這次再看向花姑娘纖細的背影時,已經稍有些古怪了。


第三章

  正如連公子所言,他們五人出現在這家姑蘇城外的和風客棧後,那昨夜來勢兇猛的黑衣人仿佛突然間煙消雲散般,失去了任何蹤跡。

  花天珠望著茶水發呆時,梅九敲開門,她看過去,只見對方身後正跟著一人手上捧著託盤,其上是三疊小菜,一鮮菇湯一碗白米飯,也端進來放下。

  「阿九姐?」

  梅九目視那人轉身離開,才扣緊門對花天珠提醒道:「少主說雖然已至姑蘇城外,不過畢竟不是在城內,此處魚龍混雜,這些飯菜最好不要動用。」

  說著她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補充什麼,但由於自小就不常說話,又無法告之真正的原因,所以一時還找不出理由來解釋。

  豈料花天珠只是乖巧的點點頭,並沒有追問下去,「我曉得了。」

  小姑娘平日裡說話做事瞧著都十分聰慧,凡事都能舉一反三思慮良多,但此番乖巧的可愛模樣,卻也同一般十五六歲的少女無二,更別說眼前這個唯有富貴中才能養出來的姑娘,更是十分玉雪可愛。

  「餓的話包裹裡還有點心,過兩個時辰,我們就回山莊。」

  梅九臉色也忍不住放柔了一些,伸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

  往常山莊裡就算年齡較小的婢女也都因身懷武藝頗為自傲,她真是很少見到花天珠這種性格小女孩,溫溫和和的,說什麼也笑眯眯。

  不過她也不會忘記,雨夜的一晚,就是這個小姑娘,僅用一根白綾就震飛了刺向樊十一面門的鋼刀。

  梅九心裡是明白的,有這樣的武功,又容貌綺麗,更顯然出身不凡,是不該在江湖上默默無聞的,難道是她曾聽說過的……

  梅九已下意識問道:「天珠姑娘你……莫不就是金針沈家的小姐?」

  「……」

  花天珠將熱水的水汽拂來拂去,解救了有些冰涼的雙手,在這邊猛然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不由短暫的遲疑了一下:「誰?」

  「沈壁君。」

  花天珠默默思索了一下,似乎有幾分耳熟,不過她對這個世界所知甚少,一些出名的人物沒聽說過也是常理,她搖了搖頭,「金針沈家可是善使金針?」

  梅九點點頭,也正是因此,她才猜測花天珠是沈碧君,因為眼前這個小姑娘,各處都像極了傳言中的沈家小姐,並且也能使得一手好針。

  「這便是了,但我的針並非金針,而是娘親傳授的玉蜂針,六成黃金四成精鋼,只因其上玉添了蜂尾刺上毒液煉過,可做保命手段。」花天珠取出一隻冰綢所制的荷包,裡面擺放著幾捆金針,根根細如毛髮,「不過也僅剩這三百根,想來此處大概再不會有娘親養的玉蜂了。」

  梅九又不知該怎樣說話了,她大約能聽明白小姑娘話裡的意思,「再不會有」是不是說她那養蜂的娘親,不在了呢……

  沒料到一下戳到了別人的傷處,梅九有些無措,只得乾巴巴的安慰,「別太傷心了,都過去了。以後還有我,和少主他們。」

  花天珠莫名有些想笑,她只是有些想家罷了,阿九姐的送溫暖卻來得太突然,連帶上褚七哥他們也就算了,怎麼還捎帶著他們連少主。

  「我不傷心呢。」小姑娘笑眯眯的握了握梅九的手。

  既然有法子到另一個世界,早晚會找到法子再回去,這點她確信無疑。

  兩個時辰未到,姑蘇城外的和風酒樓周邊官道上,數十個護衛和一輛四平八穩的馬車緩緩駛來,停駐在酒樓門前,掌櫃的趕忙迎出來,幾乎不用猜測,從服飾裝備上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無垢山莊的人,大約是無垢山莊常年佔據武林第一世家的稱號,就連家中護衛的氣勢都與旁家的不同。

  掌櫃與護衛長對了兩句話,就匆匆上了樓,未過多久,三個男人和兩個姑娘就從樓上走了下來,掌櫃恭敬的跟在最後。

  原先有不知連少主幾人身份,但從方才起就一直未曾離去的客人看過來,才恍然大悟,難怪瞧著不同尋常,原來竟是無垢山莊的主人。

  「這就是連莊主?」

  眾人紛紛望向行走在前的那青衣男人,雖長相同清雋書生一般,但通身的氣質卻非同一般,比青年還要十分穩重,明明廳中數十名男子,生的好看些的也是有的,這一刻卻仿佛都成了陪襯。

  「未想今日竟見到無垢山莊的無瑕公子……」

  「果然傳言不虛。」

  「不愧是江湖第一的世家,連婢女都生的這般好看……」

  有人已半分醉意,目光掃過連少主身後的梅九,眼中閃過一道驚豔,梅九不是標準的古典美人,卻皮膚白皙,五官深邃,充滿著異域特色,猛一看頗為叫人賞心悅目,更何況她時常抱著一把劍,面若寒霜,更添幾分味道。

  梅九若有所覺的看過去,眼中寒芒一閃,那厲色叫醉酒的人頓如破了涼水般清醒,連忙往其後移開目光,結果移開後的這第二眼,卻才是完全怔住了,他心中喃喃想:「這後一個恐怕並非婢女吧……」

  似乎正應和著他心中所想,那青衣公子行至馬車前,竟隨手掀開半片厚重的車簾,示意最後那全身上下甚至小半張臉都裹在青袍中、只露出一截白色裙底的女子上車。

  自己卻輕身一躍上了一匹健壯的西極馬,調轉馬頭,看樣子是要向城內的方向而去。

  酒樓中一人倒吸一口涼氣,聯手中酒盞都拿不穩了,只絮絮說:「聽說沈家老太君,有意將孫女嫁給無垢山莊少主,莫非那位就是沈家……」

  那裹在青袍中的女子,雖衣物擋住了小半張臉,卻絲毫不減美色,她臉上以及唇色幾近沒有血色,顯得蒼白無力。

  一般來講太過蒼白的女孩總不如氣血充足才更顯美態,但這一位明明瞧著像是大病了一場,卻與精雕細琢如水墨畫般的五官並不衝突,眉如鴉羽,目光清澈,眼神卻是極暖的。

  竟說不出的好看。

  「卻不一定,聽說沈壁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完全是大家閨秀的做派,就算真正有了婚約,只要不曾成親,哪裡會突然來到姑蘇?」

  「所言極是。」

  「非也,若真有了婚約,自然可以來到姑蘇,那沈壁君雖是江湖第一的美人,卻也還是個凡人,難道不想瞧一瞧自己將來的夫婿是什麼模樣?」

  「說了這許多,難不成你們誰見過沈家小姐?」

  「不是都說了,沈家家教甚嚴,那沈壁君出行也是乘坐馬車,大都瞧不見人長得什麼模樣,倒是有人在濟南見過沈壁君的背影……」

  花天珠一個人坐在寬敞的馬車裡,這車中鋪著厚重濃密的皮毛毯子,中間的紅木桌上,一隻小巧精緻的暖爐仔細擺放著,烘得車內十分溫暖。

  她自從被送上車後就開始發怔,直覺自己眼下的待遇半分不像她以為的廚娘,一時間難得表現出了幾分傻氣。馬車轉向的當頭,車簾外的聲音傳進了些,聽到某個熟悉的名字,她掀開簾子一角,聽了片刻,原來不止是梅九,就連客棧裡的人都以為她是一位名叫沈壁君的女子。

  並且這些談論中說的不算詳實,也因距離的問題斷斷續續,隻言片語卻也能湊個大概,那位沈姑娘,似乎是可能會是連公子的未婚妻?

  花天珠很清楚,一個人這樣說還可以認為是臆想的,一群人都這樣說,是否可以猜測,她或許生的和沈姑娘十分相似。

  難道連公子也認錯了?

  也是有可能的。

  畢竟這世上前十五年從沒有她這個人,突然出現又身份不明,是個人都會顧忌一番,但偏偏連公子待她十分優厚,談論什麼也不曾對她避諱,原先以為是因為發現了她的來歷,但現在想來,竟是把她認錯了。

  小姑娘對著車廂內的擺設默默的歎了口氣,身份來歷的秘密似乎是保住了,但她好像沒有感覺特別高興。

  馬車外,褚七似有所覺的看了眼少主一如往常清雋挺拔的背影,好像從離開酒樓之後,少主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去,是他的錯覺嗎?

  樊十一小心翼翼的跟上來,喊了聲七哥,褚七才微微回神,見樊十一這個低調少年一改平時的沉默寡言,反而舔了下嘴唇,「少主對花姑娘有何安排?」

  褚七奇道:「你問這個作甚?」

  「她救過我一命,七哥在莊內關係多,所以勞七哥多照顧些。」樊十一小聲說。

  褚七想了想,剛準備點頭應下,又想了想,「只怕也用不著咱們操心。」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4

第四章

  褚七算是第一個發覺少主情緒不對的,待連少主等人策馬回莊後,自小跟在少主身邊、守在門前等候的連管家也敏銳的多看了少主幾眼,略有驚疑。

  老管家穿著褐色長袍,顏色雖不起眼,衣料確實上等的,腰間掛一隻精緻的腰佩,裝束簡單大方,十分符合無垢山莊管家這一形象。

  他幾乎是一眼就看出少主面上雖不顯,但眼底幽靜清冷,顯然是心情不如何好。

  其實他是有些困惑的,在這無垢山莊中,要說最為瞭解少主心思的人,非他莫屬。

  只因幾乎在少主還是嬰孩的時候,他就進了無垢山莊,跟在對方身邊了,兢兢業業忙碌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少主心性自然十分美好的。

  除了六年前那段時間,少主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情緒不穩的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個日夜不肯見人,而後又過了半個月才恢復過來,其他時間即便遇上了什麼難事,少主大抵都情緒不顯,面上掛著一抹淡雅溫文的笑意,只瞧著比春日的陽光還要暖人心脾。

  然而今天他不但不曾見到那道熟悉的笑容,直到發現少主從眼睛到面部都沒有過半分愉悅的氣息,他才大抵確定了這一思慮——

  畢竟老莊主和夫人,也是在一次出門後遇襲而亡,少主這一路上並不太平,連連遇襲,也可能是記起了這一段,有些觸景傷情罷。

  連管家默默歎了口氣,少主小時候也是可憐的孩子呢,十歲前便沒了父母,雖有數不盡的僕從護衛陪伴,卻不可能替有人來代親人的位置。

  這般念著,連管家上前彙報了一番莊重事務,說到一半餘光就見馬車中走出來一看,似乎是位女子,好奇心驅使下他忍不住多移過去幾分目光,注意到小姑娘的容貌,連管家話音頓了頓,接著便大有深意的望了眼自家少主。

  也難怪,也難怪。

  少主早已過了及冠之年,他先前還為如何向少主提起這事愁掉了幾根頭髮,沒想到出門一趟,少主自己倒是開竅了。

  原先還想著老莊主和夫人,生前似乎與那濟南城中金針沈家向來交情不錯,兩家的主母又曾戲言過指腹為婚,雖兩家都不曾當真過,但二十年後若真成了一家,也沒什麼不好的。

  其一是那沈家姑娘據說生的花容月貌,在江湖上都頗有名氣,想來盛名之下大約有不少可取之處。

  其二便是沈家姑娘據說頗有教養,將來成為連家主母更容易進入角色,至於是否出身世家是否身份高貴,連管家在心底一揮衣袖,實際他們山莊眾人並不看重這些,說來這江湖上,能比得過無垢山莊底蘊的,明處反正沒有,暗處也是少之又少。只要少主喜歡,對方身份如何並不重要。

  就比如馬車上這位姑娘。連少主以往專用的馬車,都特意讓給人家小姑娘,自己卻跑出去騎馬,莫非還不能證明什麼?別以為他那麼大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連管家迅速將最近莊內的情況說完,見少主聽完不甚在意的點點頭,便繼續低聲詢問,「少主,車上下來的那位是……」

  「莊裡的客人。」連少主十分自然的介面,將馬韁遞給護衛,轉身走向門內。

  「就……」

  就這樣?連管家不甘心的差點把話問出來,連少主卻忽然側頭看他一眼,讓他把話又堵回了喉嚨。只覺得這道目光不溫和也不冷厲,不熱情也不沉寂,好像包含著許多東西,又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再一念過去,又覺得似乎只是一道平淡的目光,從未有何深意。

  這樣瞧過一眼,連少主道:「她身份不尋常,你多費心。」

  身份不尋常?

  怎麼個不尋常法?

  連管家腦中已轉過數個念頭,口中倒是不忘鄭重應下,回頭看到那青袍下的小姑娘已同梅九站在一處,關係似乎不錯,梅九那種冷冰冰的性子,這一會兒的時間也願意露出幾個不大習慣的笑容。

  他目光又回到青袍小姑娘的身上,最終定格在那道衣袍上,只覺得十分眼熟,再追憶幾分,卻突然想起少主外出時的那件青色披風,和這件倒像是一模一樣。

  大概真的有些不尋常罷。連管家多覷了幾眼那披風上的花紋。

  沒記錯的話,在整個江南,能有這種紅葉枝枝不礙刀的繡藝,大約只有莊裡指比針巧的金三娘子親手才做得出。

  不得了啦。

  不提連管家究竟想到了多少,他不急不緩的做完了管家的工作,吩咐人將馬車安排好,這才讓護衛去各司其職,隨後帶著花姑娘在莊子裡逛了一圈。

  梅九這位連公子身邊排行第九的近衛眼下十分清閒,也跟在一邊,不過大約對逛園子十分不感興趣,若不是為了陪花天珠,梅九也不會出現,她此刻正抱著個蘋果面無表情的啃,聽著連管家口中普及的資訊已經細緻到莊子裡的任意一個小婢女,才略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但也沒說什麼。

  在她想來,天珠姑娘若要留下,憑著那一身武功,再怎麼也能成為少主身邊得用的人,實在沒必要知道每一個小丫頭的名字。

  花天珠卻對這些聽的十分認真,她對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其實沒甚麼興趣,並不像成為梅九這般的近衛,何況連公子的品性在她見過的人中也是少有的,留在他的山莊,做個小廚娘或是小丫頭也一定能平安生活。

  她此刻隻身在外,不曾凍死在林內反而被連公子撿回山莊已是極為幸運,所以她要求不大。

  看過莊內的大廚房後,花天珠已在心中勾勒出了無垢山莊外院分佈的全貌。梅九的蘋果早已啃完了,這會兒雙手抱著劍,冷冷的看著廚房的幾個大師傅。

  聽著花天珠小聲稱讚了番此處的乾淨和食材的新鮮,出來後奇怪的看她一眼才說:「乾淨新鮮也不如你做的好。」

  花天珠想起剛見面的時候梅九還是個冷冰冰的姑娘,跟她沒幾句話好說,直到後來她親手烤了一頓肉,梅九吃過後大感意外,幾頓飯下來更是對她略有親近。

  她莫名就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在路上撿到的一隻小灰狗,原本對她十分防備,直到回家後經她餵養過幾天後,小傢伙就開始對自己親密起來。

  聯想在一起就格外可愛了,花天珠就只是笑,「我那是取巧了,花樣多,味道難免有些稀奇,其實論手藝是比不上幾位大師傅的。」

  梅九看她一眼,「比得上。」

  梅九這類人,向來不屑說假話,連管家自然清楚這一點,此時猛然聽到她這樣說,大為好奇說:「花姑娘莫非廚藝很好?」

  「少主也說很好。」梅九點點頭,又覺得一個人的話太單薄,生怕別人不服,於是隨口加了個重量級的人物。

  連管家點點頭,梅九話音一落便已經信了十分。少主說好,那就是真的好。因為少主也是從來不肯說一句假話的。

  連管家在心裡又點亮了花姑娘的一項技藝,越發覺得這樣妍麗多才的女孩子十分難得,帶著這樣的感歎,連管家將花姑娘送回客房後,接待了從各地鋪子裡趕來莊中述職的幾個賬務,處理過後已近黃昏,連管家又忍不住往少主所在的書房門前轉了兩圈。

  再一扭頭,就瞧見送飯的丫頭捧著託盤裡未動幾口的飯菜走了出來。

  他看了眼那託盤,「少主呢?」

  「莊主在裡面,只說讓奴婢將飯菜撤下去。」那婢女連忙回話。連管家等老人已經習慣了叫少主,但婢女們卻不敢跟著如此稱呼,和無垢山莊的護衛一般,口中只稱莊主。

  「少主剛從外面回來,只怕覺得莊內的飯菜有些不合胃口,你讓廚房……」連管家說著話語一頓,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眼中劃過一抹亮色,竟是有些恍然大悟般揮揮手,「你且下去,剩下的不必多管。」

  那婢女點點頭,正欲離開,卻不料又被攔下了。

  「等等。」連管家對著她思索一瞬,「你去請客房中的花姑娘來,態度需得十分真誠,就說咱們有事相求。」

  書房中擺著數盞燈火,房中四角樽獸口中銜有隨珠,螢光明明,照的屋子裡亮如白晝。

  連少主回莊後便揮退左右練了幾個時辰的劍,他心如明鏡,當他連笑意都不願維持的時候,心情實在算不上好。何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為何自己剛出和風客棧,就忽然變了臉色。

  此刻的空間中只有他一人,安靜的仿佛連無處不在的風都沉寂下來。他習慣性的一手閒適背在身後,目光垂在硯中,另一手淩空而握,垂著一根鼠須筆,筆端已細細蘸了半飽的古墨,那堅硬的鼠須冷凝在半空,幾乎已經預想到下一刻力透紙背的肅然和殺意。

  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是拼湊的,六年來的每一場重複的夢都零零碎碎,觸目驚心。他也一向冷靜自持。

  他很久沒有這樣放肆的失態過。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輕響,將他的思緒拉回紙面,少女溫軟的聲音透過珠光穿過縫隙傳來,「連公子?」


第五章

  墨色的雕花大門徐徐向內開啟,先是半截乾淨整潔的白色衣袖,接著便是連少主在黃昏下顯得更加平靜的臉,和微微帶著幾分柔和的眼睛。

  他身上尤帶著幾分濕氣,顯然是不久前剛沐浴過,半幹的長髮披在白衫之上,他目光直視過來,最終落在小姑娘手中的託盤中後,才略有訝色。

  如果不曾猜錯,這三菜一盅湯,只怕是眼前這位花姑娘的手筆。只是莊中的飯菜,向來是伙房的活計,從沒有客人親自下廚的道理。

  連少主盯著她:「你不必做這些。」他說著皺眉思索,「連管家莫非不曾對莊中下人說清楚?怎會麻煩你一個客人自己去伙房。」

  其實他已經有所猜測,若非有連管家示意,山莊的下人是不敢僭越放客人進伙房忙碌的。

  「只是聽說公子沒有胃口,隨意做了幾個開胃的小菜,再者,我也有事……特意來找連公子談一談。」說到這裡,花天珠語氣一頓,有些尷尬和為難。

  連少主一直留意她的神色,這時點了點頭,似乎領悟到了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竟也在伸手接過託盤後向旁邊避過,示意她進屋中談。屋子裡比外面要暖許多,溫度適宜,若穿得厚一點,久待或許還要出一身汗。

  花天珠還未走進,一眼看過去便大致分析出,此處地面皮毛毯子下必然鋪著大塊暖玉,或許這一間書房的地板都是一整塊暖玉,渾然天成。

  上百年的家族底蘊已經十分豐厚了,更不必說數百年的世家,花家顯然在此列,如今的無垢山莊雖並非以從商為本,資產不及花家,但真論起數百年的積累,也並不差多少。

  花天珠對暖玉不覺拘束,且早已習以為常,甚至在踏入書房後勉強松了口氣,外面實在太冷,這樣的環境才是她最喜歡的。

  「你怕冷。」連少主將託盤擺在桌案上,雖眼睛望著那三道精緻的小菜,卻也注意到花天珠舒展的神色,突然不經意問道,「上次把脈的時候我便有所發覺,你體內有股寒氣,回顧路上這幾日卻找不出根源,莫非是數年的沉屙?」

  「有些年頭了。因為是胎中帶寒,無法根治,就一直這麼下來了。」在溫暖的環境中花天珠的心情大都是不錯的,也願意多說一點,「後來修習了內力,才漸漸的能消磨一點寒氣,冬天也不會太難過啦。」

  冬天也不會太難過?連少主此刻已轉頭看著她,他倒是還記憶深刻,就在昨日那場暴雨,為對方把脈時,觸摸到的那一段涼的幾乎要結成冰的皓腕。

  這樣也是不太難過的嗎。

  「請坐。」既然別人有事相商,連少主自然不會左顧言他,他坐在書房桌案的對面,神色認真柔和,半點都沒有世家子弟的傲氣和孤冷,即使是對一位姑娘的言談,也十分尊重。

  「我也不知如何說起。」花天珠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聽聞無垢山莊與金針沈家是世交,連公子必然是知道沈家小姐的,先前梅九便問過我可是沈壁君,後來在和風客棧中也有人認為我是沈壁君,所以我猜測……是否我與大家口中的這位沈姑娘,生的有幾分相似之處?」

  或者在容貌方面全然一樣?

  她不得不這樣猜測,畢竟她本身不是這個世上的人,是外來戶。這世上真的能有和自己完全相像的人,她並不覺得十分驚奇,反而更能理所當然的接受。

  她話音停頓了一下,見連少主神色未變,依然如剛開始那般安靜的望著自己,才繼續緩緩道:「所以我想,連公子一路上對我頗為照顧,大約也是有沈姑娘的原因?」

  連少主沉默著不發一言。

  「但我並非沈姑娘。」她歎了口氣,只覺得連少主這般沉默,大約是默認她所言的意思,只是她真的和沈姑娘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在此前聽都沒聽過。

  連少主:「所以?」

  「所以連公子不必將我當做客人,我不是沈姑娘……的身份,並且身無長物,跟在連公子身邊也只是為了生計。」見連少主從始至終沒有露出多餘的神色,這種智珠在握的穩重,讓花天珠有些嘆服。

  有連公子這樣的莊主,也難怪無垢山莊至今都是江湖第一世家。

  花天珠思量著抬眼望去,卻見對面連少主眼中已帶了幾分笑意,忽然又低聲笑了笑,那聲音竟有說不出的愉悅,似乎比旁人大笑起來還要開心,連少主笑過兩聲後微微止住,搖了搖頭說:「我知道你不是沈璧君。」

  他以為就算聽到這個名字,他心底也該猛烈交織著各種腐蝕人心的情緒,事實上從和風客棧回莊後,他也確實幾乎掩飾不住心底的衝動,練劍千遍才容他靜下心來,然而再一次從花天珠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他只覺一陣啼笑皆非。

  怎麼可能會相似呢。

  那個泡在長輩的溺愛裡長成、仿佛一切都得到了卻仍不肯滿足的世家之女,那個差一點這輩子就要再次成為他未婚妻子的女人。讓他日日在夢裡水深火熱的女人。

  沈璧君那樣的人。

  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無垢山莊近幾年都不曾與金針沈家來往,兩家關係並不算好,所以沈璧君沒有那麼重要。」他心中諷刺已極,語氣卻十分溫和。

  淡笑著看了眼小姑娘細白的皮膚,和對方蒼白卻清晰的五官,這一次他倒是遵從心底的認真說道,「再者,我見過的沈璧君,容貌不及你三分,更是毫無相似之處,你不必覺得困擾。」

  他沒有說謊。

  不管是在他心中所想,還是客觀的去看待沈璧君,都是這般認為。沈璧君雖貌美,但江湖第一美人的名聲也過於誇大了,難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世所帶來的影響。

  花姑娘雖然來歷成謎,氣質卻半點不輸沈璧君,更不必說長相已是少有的秀美精緻,若是再長個兩三年,還不知是什麼模樣。

  花天珠怔忪聽完,點了點頭,她真是被安慰到了,即使知道自己才是外來者,但真正聽說這世上有個人和自己長得一樣,還是很煩惱的,尤其是這個人她還不認得,並似乎名氣很大。

  花天珠忍不住有些高興,解決了壓在心底的麻煩事,小姑娘心情就更好了,她左右瞧了一眼,目光落在託盤上,「連公子雖以禮相待,我卻不能白吃白住,若飯菜還合公子口味,往後……我不嫌麻煩的。」

  連少主不明白小姑娘為何對做廚娘情有獨鍾,但隱約能感覺出對方十分抵觸江湖上的爭鬥,他若有所思的揭開湯盅,忽然瞧她一眼,「你呢,吃過了嗎?」

  連管家在門外的院子裡張望許久,見書房中一片安靜,送飯菜進屋的花姑娘也一直不曾出來,只覺得一陣激動。

  看出來了吧根本就不是他瞎指揮。

  少主肯定是有那個意思的,不然為何留人家姑娘那麼久,進門的時候還不過黃昏時分,眼下連月亮都快出來了。

  連管家在外晃了又晃,花天珠畢竟修為不夠,但連少主又怎麼可能毫無察覺,他送花姑娘走出書房的時候,眼睛不經意般往一處陰影看去,只看得那人身體微僵,躡手躡腳的站在原地。

  「你身上的寒症十分頑固,我醫術不夠精深難以治癒,不過或許飛大夫會有方法。」連少主發現了花天珠想要拒絕的意圖,道,「不試過怎麼知道。」

  花天珠沉默了一下,知道無法根治時,她倒也沒怎麼痛恨這身寒症,也並不覺得難過,至少這麼多年來隨著內力的加深,情況越發的好了。

  但如果能治好,卻也是幸事一樁。

  只是這個世界可能是有名醫飛大夫,自己的世界卻也有舅舅和西門叔叔,能治好的希望不大。

  連管家聽到也不肯藏著了,從暗處走出,「少主所言極是。花姑娘不要覺得沒有必要,就算是天生的頑屙,也是有人能治好的。」

  花天珠應了一聲,不由得眨了眨眼,其實連公子一直看起來溫和有禮,有時又是對什麼都淡淡,感覺上頗有疏離感,但大抵心是暖的,是個很善良的人。梅九外冷內熱自不必說,連管家更是十分為人著想。

  她好像運氣很好,無垢山莊有那麼多好人呢。


第六章

  小姑娘和管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庭院中,那託盤已被手腳俐落的婢女端走,院中空無一人,天寒也無鳥雀蟬鳴,人散了一切都寂靜下來。

  連少主走回書房,左手負在身後,另一手捉著一隻白玉杯,單手倒了滿杯酒,正欲飲下,卻又在玉杯抵在唇上時頓了頓,他眉頭一蹙,目光已對準窗外某個角落,語氣冷然:「你來做什麼。」

  「連莊主佳人入懷,過得悠閒自在,卻要我四處奔波做事,好不公平……便是如此,來一回竟也不肯歡迎我。」女聲輕輕柔柔的嗓音響在院中,對面屋簷下飛快掠下一道灰影,不過一個呼吸間便立在院中,與連少主隔窗對望。

  此前分明聽著是少女的音色,可院中卻正是一名灰衣少年,臉頰頗有棱角,眉目間更是少有的英氣。

  按理說江湖上又這般武功的,實在少數,但倘若大多數武林中人瞧見這會灰衣少年,卻定然能發現,這張臉皮原本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已死了。

  「確實不歡迎。」連少主自顧飲下手中酒水,他指骨修長,搭在白玉的杯壁上,在月色下是說不出的好看,連院中人也瞧得一時怔了怔,竟片刻未反應過來這人口中冷漠的話。

  「這兩年,你來的次數越多,合作失敗的可能就越大,我想你也該是惜命之人,不會犯這種錯誤。」他不甚在意的放下酒杯,「除非是他讓你來的。」

  「是他讓我來的。」灰衣少年點點頭,似乎料定了連少主能猜出來一般,眼中沒有一絲震驚,反而多得是理所應當,他開口承認,聲音正是方才女子的音調。

  「你的底牌我至今也未能看清多少,想來江湖上的眼線定然不少,你可已知沈太君遣人來江南送信?」灰衣少年突然笑的十分歡快,露出一排白牙,好像一隻因食物儲滿樹洞而興奮的松鼠。

  連少主微微頷首,「略有所聞。」

  灰衣少年向後一步抱臂靠在院中的樹幹上,舒展了下身體,語調古怪道:「沈太君那位江湖第一美人的孫女去年便已成年,卻遲遲不曾嫁人,沈太君對你多次試探不得,這次是打定主意要請你親自去一趟濟南了。她邀請帖倒是發了不少地方,只怕看過那些世家翩翩少年,最後還是認准了你。」

  連少主點點頭,聽聞這則消息並沒有表達任何看法,反倒是隨口問道:「與你有何關係?」

  「我也很想知道。」灰衣少年裝作困惑的眨了眨眼,說正事的時候脊背稍稍挺直了一番,「主人要我進入無垢山莊,最好能混入跟隨你前去濟南的護衛中,助沈太君得償所願,讓你成為沈太君的佳婿。不過讓我感覺比較有趣的是——」

  他話音未落,嘴角卻牽起一道玩味的笑意,「他似乎篤定你一定會娶到那位沈大美人,所以不曾讓我特意插手,只要求我保證萬無一失。莫非……你當真對那沈美人有意?那方才同你在書房說話的佳人可要傷心啦……」灰衣少年笑了起來,等到笑聲漸止後,轉身登上屋簷離去。

  「篤定。」連少主對她的笑聲不為所動,對著夜色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心中輾轉把玩著這個詞,只覺得這兩年來的某些想法,直到今天,才已經確定了。

  什麼樣的情況才能篤定呢?

  一個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之人的預見?自行導演企圖讓事情發展到原先猜測的地步?亦或是,已經知道既定事實發展,只是看戲一樣從頭到尾過一遍。

  對於一個常年癱瘓足不出戶的人來說,顯然只有第三種可能才能用到篤定。

  原來是這樣。

  連少主心頭的緊促感突然消失了大半,難怪在蘇州時,會遇到和夢裡十分不符的大批死衛刺殺,這顯然與那灰衣少年的主人逍遙侯有關,對方大概也做了一世的夢,或許直接得到了關於——前世的記憶?

  所以不遺餘力的想要刺殺他,或者刺殺不成,便讓他成為沈家婿,再次徹底的嘗試前世所受的羞辱。

  他大約能想到逍遙侯對他的恨意,原本逍遙侯身為連家少主,卻因生來畸形被親生父母認為有辱門風,劃花了臉扔出莊外,棄之如敝屐。

  而他不過是連老莊主從外面抱來的孩子,卻能成為無垢山莊少主,委實可笑。

  不過連家人自己造孽,於他卻無甚關係,他也絕無可能坐等逍遙侯的報復。

  連少主眼中晦色盡去,含著笑意飲盡壺中最後一口酒,手中暗勁一動將壺與杯穩穩擲於桌案,接著便有一道白影合窗而出。

  書房的燈火滅了,隨珠卻還瑩瑩發亮。

  無垢山莊是江湖公認的第一世家,顯然事務繁多,梅九、褚七和樊十一三人也就昨日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也隨著其他十五個親衛一般四處來無影去無蹤,每天要跑死一匹馬的架勢。至於無垢山莊的連少主,即使據說人在山莊,但莊裡的僕從有時也幾乎一整日都尋不見莊主的蹤跡。

  連管家聽完就在歎氣。他倒是不算太忙,只是統籌一下莊內事務,或者接待下客人。他只是愁得慌。

  愁得頭髮都掉了兩根。

  少主就是太忙了。

  難怪人都二十多了還沒娶妻。

  少主年少有成、家財萬貫又英俊不凡,品性更不必說,江湖上哪個俠女不在肖想無垢山莊夫人的位置?可最終沒一個達成願望的,這不是少主沒魅力,這是沒時間啊。

  眼看著少主對花姑娘顯然十分有意,接著再加把勁說不定就成了,可少主沒堅持一天就又開始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這還怎麼培養感情?

  連管家對少主有些無力,又把目光轉移到花姑娘身上,發現少主只是見不到人,花姑娘雖然能隨時找到,但她在屋子裡宅了一天。

  據說是天太冷。

  事實上花天珠來到這個世界以前,除了她師傅陸小鳳比較喜歡走門串巷看熱鬧,她和爹爹娘親,以及舅舅和西門叔叔都是不常出門的人。

  以往倘若是在夏天,她每天夜裡睡在白綾上修習內力,清晨練劍一個時辰,沐浴後回房看書或練字,倘若是在冬天,每天清晨練劍的一個時辰可以改成睡眠,畢竟天冷,被窩顯然要可愛的多。

  如今正是在冬天。

  梅九六天后在莊中露了一面,花天珠的嗅覺十分靈敏,即使梅九已經清洗乾淨,從外表看不出兩樣,她卻也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梅九手中抱著一靶子糖葫蘆遞給她,這種小零食梅九十分喜歡,不過不久前花天珠曾聽莊裡的僕婦說過,無垢山莊外有個常婆婆兒子徵兵戰死了,只能靠做糖葫蘆維持生計,梅九總是去一趟就把整棵靶子都買回來,大約也不止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

  傍晚的時候,連少主回到內院,剛推開房間的門,就發現桌案上多了一份軟軟糯糯、紅彤彤的山楂粥……和一隻常婆婆的冰糖葫蘆。

  什麼時候伙房的人這麼有童趣了。

  「這可是花姑娘特意為少主煮的粥。」連管家不知因何事路過,特意瞧了眼站在門口的少主,「想必少主一定喜歡。」

  連少主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連管家,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若要說特意為他煮的粥……他從莊外一路走進內院的時候,就看到不少護衛圍在一起喝山楂粥,沒想到回來後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有一份嗎。

  有些意外,不過感覺還不錯。

  他沒動那串常婆婆的冰糖葫蘆,他很少吃這些。只是一口一口將粥認真喝掉,他此前從未聽過有花姓的世家,更不必說花姑娘使得武功如此特別,想必只要見過一次的人絕不會忘記。

  但江湖上沒有絲毫的傳聞。

  不管是前二十多年,還是夢裡那混亂的將來,都沒有這個人的存在。連少主沉思著從袖中掏出一張請帖,目光掃過帖子中沈太君的名諱。

  他凝神想了片刻,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帖子已至,去一趟也無妨,只是不論這一次沈家的佳婿是誰,恐怕都不會是他了。況且逍遙侯既已決定報復,這一路上必定不會再有埋伏。

  花天珠幾日後聽說了沈家莊的請帖,得知自己也要跟著連少主前去,她對此沒有太多意見,畢竟她領著一分廚娘的工作,並且每次連管家都笑眯眯的告訴她,她似乎廚藝頗受連少主青睞,想來隨行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後來坐進連少主的馬車後,她才知道原來連少主特意帶上她,不過是為了順路去一趟飛大夫的住所,連公子認為飛大夫醫術高絕,就算不能根治她的寒症,卻也應該有法子稍微抑制些。

  花天珠默默的心想,就算這一路過去,仍然無法醫治……她也覺得十分滿足了。

  她大抵還是知道的,杭州到濟南,並不路過飛大夫的住所,起碼還要繞很遠的路。

  她雖不抱任何期望,卻也願意為別人的好意去期望一把。

  只因世上沒有無緣無故待你好的人,但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已經足夠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4

第七章

  難得度過幾十天風平浪靜的日子,讓樊十一這個粗線條少年都覺得格外驚奇的是,少主此次出行,竟真的不曾遇上刺殺,甚至連普通點的江湖中的挑戰都沒有。

  大約是大家改頭換面的十分徹底,一路上也不曾有人認出這一行人是無垢山莊中人,只覺得個個都是氣宇軒昂的俠士,看著便不怎麼好惹的樣子,也因此避免了許多無故的爭端。

  「少主,過了山路便是飛大夫的住所,只是山路中馬車不容通過。」褚七探路回來,沿途問了幾家農戶,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答案。

  趕了足夠久的路,大家都有些疲憊,隨意找了家客棧準備洗洗身上的風塵。

  其實請飛大夫看病並不一定要前去對方的住所,有時飛大夫也是會外出看診的,只是等到對方看診過來還不知何年何月,倒不如閒暇時候自己動身過去,起碼守在飛大夫家門口,堵到人的機會要大得多。

  再者,連少主雖礙於請帖儘快動身,卻並不想太早抵達濟南。

  花天珠泡在冒著熱氣的浴桶裡,只覺得外面刺骨的寒氣十去其八,客棧的房間裡也少遮炭火,只是空氣有些乾燥,但對於驅寒的作用來說,這點乾燥便不算什麼了。

  她裹好棉衣,擦拭過濕漉漉的長髮,半幹的時候梳理整齊,鏡子裡露出小姑娘十五歲的臉蛋,卻不見血色,若不是她常常愛笑,只怕見了她的臉,都會覺得這是個十分清冷的姑娘。

  恰在此時,一股淡淡的異香傳來,花天珠嗅覺靈敏,幾乎在呼吸到的一瞬間就察覺出不對,她屏息躍至門前,甩開衣袖便是一道白色金玲鎖,帶著木材碎裂的聲音衝撞開自己和對面的房門,看見其他幾個房門不約而同有人推開,連少主反應最快已長身立在門外,她連忙提醒道:「有迷煙!」

  她直覺大概是遇上了黑店。

  不過這黑店既然要用到無色無味的迷煙,想來也沒甚麼厲害人物。無垢山莊的人武功高強,只吸一口迷煙不會影響到多少實力發揮,所以她並不十分擔憂。

  她原先不止一次的覺得她天生的嗅覺是雞肋,毫無用處,但這一刻卻無比感謝自己的靈敏,否則對普通人無色無味的迷煙,絕不會在一個呼吸間被她識破。

  然而她雖然識破了迷煙,卻也驚動了暗處的人,視窗處、樓梯上頃刻湧入許多黑衣遮身面具擋臉的人,褚七跟其中一個已交手數招,頓時神色凝重,「少主,還是上次那批人!」

  只是這次的黑衣人來的太多了些,或許是吸收了上次的教訓,他們改換用了迷煙,原本計畫是沒問題的,卻沒想到時運不濟會被一個女娃娃撞破。

  「各自散開。」連少主皺起眉頭,他迷煙吸得不多,在花天珠提醒後就屏住鼻息,然而終究還是吸進了一些,雖不至於立刻影響到實力,卻無法長久作戰。

  褚七接到命令,從懷裡掏出一顆銀色的鐵球,往客棧的二樓通道中一拋,立刻有一片灰白的霧氣從中散開,花天珠還未反應的及,腰間便多出一隻手臂,一個用勁便將她帶離原地,從二樓的窗口向下躍去。

  樓下顯然也不乏有埋伏,只是人數較少,不成氣候,連少主的輕功自然非常可比,全力往山路的方向趕去便可遠遠將旁人甩在身後,花天珠回頭望了一眼,發現大部分人馬都朝著這邊追來,只是速度並不夠快。

  她這時候甚至還有心思想點別的,比如身邊這位無垢山莊的莊主,是否每次出行都要經受這麼一道考驗。

  上次是如此,這次依然,並且喜歡夜襲的黑衣人如今還用上了不少手段,簡直一次比一次瘋狂。

  兩人到達一處矮山頭時,回頭已經遙遙看不清黑衣人的蹤跡,不過他們人多勢眾,總歸能找到這個地方,花天珠此時還被連少主攔腰抱著,站定後才覺得身後一沉,她扭頭看過去,只見連少主眉頭微微蹙著,一向神色溫和的墨黑色的眼睛已有些失了焦距。

  「連公子?」

  他眼中清明了片刻,試了幾次竟沒能起身,估計是藥效開始發揮作用了。

  顯然這迷煙造價也是頗為昂貴,否則如普通迷煙一般,只吸上一兩口絕不會有這般強烈的效果。

  花天珠突然想到自己大約也吸過半口迷煙,只怕也堅持不了多久,意識到時間緊迫,小姑娘環顧四周思量了一下,猛地將連公子的胳膊扛在肩上。她力氣實在不大,若非練了十多年的內功,只怕這時候已經叫天無門了。

  她抽出一截金玲鎖,手中勁力一打,白綾如水蛇一般倏地擊中對面足有十丈寬山峰的一顆樹上,金球旋轉著在樹中圍繞一圈,小姑娘抓緊連少主的手臂,咬了咬牙,下一刻雙腳便毫不猶豫的踏上白綾,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便滑動到對面的樹邊。

  她身上已出了一層汗。

  正常輕功橫渡七八丈已是到了力竭之時,若腳下無踩借力,只怕當即便要落下來,更遑論身上還帶著一個人,更是令氣力無以為繼。

  然而這兩座山間相距十丈,若非她所學頗雜,不止單獨學了螺旋九影,還跟隨娘親學了古墓派的輕功,足以腳踏白綾橫渡懸崖,只怕他們二人都躲不過黑衣人的追蹤。

  對面這座山真正的入山口在另一座城後的野外,倘若真被人發現他們逃進這裡,想要找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那時候連公子所中的迷煙定然已恢復了。

  花天珠收起白綾後,終於松了口氣,只覺得用盡全力後身上一陣無力,好在大部分追殺的人都跟著上山了,剩下的一部分結構鬆散,梅九她們大概能夠逃脫掉。

  小姑娘默默念著,沒多久便覺得精神不振,也懨懨的趴在連公子身邊睡著了。

  山洞裡到處都凝了霜,隱約還有不曾結冰的水滴有規律的滴在石板上,兩個時辰後,連少主仗著內力深厚從迷煙中恢復過來,此時雖日頭西移,天色卻還算大亮,他揉了揉眉心,只覺得手臂旁邊多了點什麼。

  他低下頭,冰涼的石板上,小姑娘裹著厚厚的棉衣,似乎冷的狠了,也不再入常人一般凍得通紅,反而小臉蒼白,連少主伸手摸她脈門,又被那遠遠低於常人的體溫凍了一下,只得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給她輸送一段內力,然而這似乎並不管用,頂多使體溫升高一些,但沒多久依然會降下來。

  寒症大約和寒冷不是一碼事,但寒冷能夠引發寒症,內力驅寒對此時的小姑娘來說,已經沒什麼作用。

  他倒也沒有撤下內力。

  即使作用不大,但總還是有些效果的,只要一直維持輸送內力,體溫便一直不會下降。

  直到此時,連少主才安靜的觀察起周邊的境況,這是一處從未見過的山洞,他想到自己曾經勉勵將花天珠待到一處矮山頭,只是那個地方卻並不安全。

  連少主思索一番,眼下也顧不得許多,隨即伸手把花天珠抱在懷裡,一手仍貼著她的背部為她維持體溫,這一次到關中本是為了給對方治療寒症,但若是來這一趟反倒令其病情加重了,才真是得不償失。

  他一言不發的走出山洞,待看清對面的山峰後,這才明白兩人已越過這十丈寬的中空懸崖,以黑衣人的輕功水準,短時間內絕不會有人能到達這個地方。

  目光短促的掠過小姑娘袖中露出的一小截白色綾緞,以她的內力,定然無法支撐兩個人於空中直躍十丈,除非借用外力。

  那麼顯然眼前的這顆中心被穿透的樹幹和白綾上細小木屑的劃痕能證明這一點。

  明確了大概位置,連少主返回山洞,找了處地方給兩人避風,他目光凝視著山洞內部,想到雨夜那晚的人和今天的黑衣人,只怕是同一夥勢力,然而既然他夢裡從不曾遇到過,那麼定然是和逍遙侯有關。

  「山洞裡有什麼?」花天珠清醒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她半睜開眼時,只瞧見不遠處一道墨綠色微光劃過。


第八章

  此處的山頭,只在一座十分平常的山峰,甚至不如旁邊的幾個已參天入雲的高大,只因山峰四處平直,十分陡峭,所以不曾修過山路。

  若從山腳下往上攀爬,只憑人力恐怕無法做到。

  即使黑衣人最終懷疑過這座山峰,沒有高絕的輕功越過那十丈距離,也必然無功而返。因而當時的花天珠雖有幾分慌亂和對自己能力是否足夠的遲疑,卻依然選擇了這一處。

  花天珠清醒的時候,睡夢中還無從發覺的刺骨寒冷終於在四肢百骸爆發開來,她縮著身子打了個寒戰,臉色更白了幾分。若非有烏髮和眉眼的點綴,裹著一身白衣的小姑娘,遠遠看去只怕更像一座精緻的雪雕的娃娃。

  懷裡的人不知含糊著說了句什麼,連少主還不曾仔細辨認,便覺對方下意識往自己蘊滿內力的掌心處靠了靠,急促的呼吸才微微平緩。

  他頭瞧著,見小姑娘眼中已漸漸恢復清明,兩人雙目對視一番,這般姿勢的確有些太過親密,但放在此處逃亡時候,卻也不那麼重要了,只是稍微有些尷尬。

  似是察覺出對方臉上的表情頗為微妙,連少主率先開口,語氣溫和:「你身體如何?」

  「多謝莊主,已經好多了。」花天珠加入莊中後便已漸漸口稱莊主,她移開目光,打算神色鎮定的起身,儘量顯得雲淡風輕一點。沒道理人家在危急時刻幫你輸送內力渡過難關,你醒來卻還要大驚小怪。

  連少主卻沒有如她所願鬆手不管,他慧眼如炬,即使醫術並不十分精神,卻也多少懂一些,「你的情況,我大致已甄出二三分,不必隱瞞。」

  花天珠本意是不好麻煩別人,不過這時候她也記起連少主似乎會些醫術,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後來想了想,自己的狀況確實不怎麼好,總算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有些冷。」

  果然如此。

  寒症本身不好根治,潛藏在體內還好,一旦引發出來,哪裡是單憑內力便能治好的?可惜他的內力本是中正平和,並不很適合克制寒氣。

  連少主動作自然的將披風給小姑娘裹的嚴密一些,手臂也稍微緊了緊。男人,更何況是一個內力深厚的男人,即使內力運轉在掌心中,身上卻也不乏火氣旺盛,在冬天更像是暖爐一般。

  兩人早已不在通風口,而是更往山洞裡面走了一段路,所以風比較小,算是不錯的容身之所。空間裡太過靜謐,花天珠靠近著熱源就有些昏昏欲睡了,就在要閉上眼時,她突然想起方才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在山洞中撇到的一抹綠幽幽的光。

  那種綠色,不像草木的色澤,更不像青苔,顏色偏暗系卻隱有流光閃動,如果真要拿什麼來形容,恐怕以糯種帝王綠最為合適。

  她大為好奇的扭頭往山洞裡看去,目光緊緊打量著昏暗中的某一處,山洞十分幽深,現在大約還有光線透入,若再走個幾十步,沒有內力的普通人,只怕連路都看不清。

  好在花天珠並不是普通人,她認准了一個大致的方位,一寸一寸的看過去,片刻後果然又瞧見一道幽綠色的光點。光點一動不動,並且掩藏在數顆嚴實之下,極為細小,不是帶著探究的目光去看,只怕很難發現這一點。

  「莊主,向前走兩百步。」小姑娘頭也未轉的伸手拍了拍連少主的手臂。

  連少主見她神色不在滿是病態,反倒有幾分好奇和狐疑的樣子,也不由得跟著往她目光所在之處看去。

  只是即便他內力運轉過雙目,也只能看清百步以內的前路,再往後更是一片黑暗。視線遊轉過去,那稍顯昏暗的視野便仿佛被已被藏在黑暗中巨大的深淵吞噬殆盡。

  連少主懷抱一人並不吃力,向前走了兩百步,洞中半點光線也無。這一次,就算雙目中有內力加持,卻也只能看清十步以內的空間。

  「你快看前面這處石塊,往後數四個縫隙中,夾著什麼東西?」花天珠也不顧掙脫出披風後的寒冷,伸出一隻手點了點連少主右側的一塊石壁。

  連少主看了眼小姑娘纖細的手指,又打量著這塊石壁,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我不曾見到縫隙。」

  小姑娘啊了一聲,向前探著身子,手指十分精細的石壁上某一處,「你將我放下,伸手摸一摸,就是在這裡。」

  連少主點點頭,右手掌依然抵著她的背心,源源不斷的送著內力轉化成的炙氣,將她放在地上,這才伸出左手往對方手指所在的方向摸去,他心下一動,果然有一道細小的縫隙。

  基本上學會用內力在黑暗中視物的人都清楚,在無一絲光線的地方,即使內力作用於雙眼可看得清周圍的事物,卻無法看的太過精細。

  他眼中的石壁,大約能看得出表面凹凸不平,顏色灰黑交雜,然而當他緊盯著石壁縫隙所在的方位時,卻依然認不出此處竟會有一道豁口。

  他的內功自然要比小姑娘深厚許多,目力卻全然及不上對方,他神色不明地看了看花天珠,對上對方一雙眼睛。

  「你怎麼啦?」花天珠在黑暗裡卻看得清連少主的臉,只覺得和日常中所見的那個愛笑的連少主不同,此刻對方神色清淡,眼睛又格外的黑,像是濃的化不開的墨。

  「你是如何看到的?」

  「什麼?」小姑娘遲疑一下。

  連少主同她講了一番內力用於雙目所視的限制,小姑娘才又啊了一聲,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總算聽出了連少主的疑問,她忍不住笑了一聲:「倒是沒人同我說過這番話,我一直覺得這本事十分普通呢。」

  連少主沉默不言。

  「不過我大概知道些緣由。」

  花天珠思索一下,「據說我娘親的門派,是在一處戰亂時為存儲兵器糧草所建的機關墓穴中,所以自小長在黑暗裡,漸漸便能暗中視物,我爹爹……也是有三十多年不見陽光的,黑暗或光明於他,都是沒有差別的。所以自我出生起家裡就不常點燈。」

  小姑娘想了想,「大約夜裡的時候,我一開始也是瞧不見人的,後來卻慢慢習慣了。」

  她這般講完,過了片刻卻是臉上漸有光彩,略顯明悟道:「原先還不覺得有什麼,這時候想想,我竟已不知不覺在黑暗中練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所以自然不受光線的影響,甚至眼睛比其他人要看的見更細更遠。」

  她似乎忽然對自己佩服的很,笑道:「分明都是天生天長的眼睛,卻能不靠外力練到這樣的地步,這豈非是一種人定勝天呢。」

  這樣的家庭委實奇異,但女人自小長在黑暗裡,男人也多年不見陽光,這般的兩人成為夫妻,明明聽起來到處都是孤獨的,是黑漆漆的暗無天日的生活,卻平白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溫柔?

  連少主其實很難理解心中這個突如其來的詞彙。

  但他的心思不過一閃而過,並不打算細究。

  他安靜地聽著,漸漸地,卻是在最後那句話中停留了片刻思緒,不由神色微動。

  他臉上忽然露出一抹笑,輕聲道:「不錯,這自是人定勝天。」他頓了頓,見小姑娘手指敲了敲石壁,發出一陣厚實悶響聲,想來石壁中即便有夾層,也足夠厚重,「石縫中有什麼?」

  花天珠搖搖頭,「只看到一點墨綠色的邊緣,若能以利器敲開三道屏障,或許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連少主手中已多出一柄短劍,雖樣貌樸實,卻鋒芒畢露,看得出鍛造之人手藝十分不錯,他將短劍探向花天珠手指的地方,以利刃敲擊,不過三兩下,便將不少指甲大的石塊擱下。

  隨著向內不斷探入,短劍與其中一物相撞,發出叮的一聲不得寸進。

  石縫中是一柄墨綠色短劍,劍長一尺七寸,看起來毫無光澤,實在沒什麼出奇的,但倘若多看兩眼,便覺劍氣森然,逼人眉睫,短劍暴露在空氣中時,花天珠本身便大傷元氣,此刻已讓一柄劍欺負的根本睜不開眼。

  「這短劍定然不凡,莊主快收好。」小姑娘閉著眼,冷的直往連少主的掌心縮,直到短劍被對方收入袖中,才松了口氣,睜眼往那坍塌開的石壁中看去。

  這一眼過去她驚疑一聲,從抽出短劍的小洞外可見,裡面竟是一處不大的空間,聯合那凹凸不平的石塊堆積,可以想見原本這裡是一處石室,後來遇上了坍塌,將石室毀了大半。

  連少主掩住小姑娘的眼睛,手中短劍割開厚重的石壁,這一劍下去,巨石如豆腐一般被輕鬆切割。兩人進入石室,入目則是兩架衣衫破爛的骷髏。


第九章

  這兩架骷髏並非各自坐在一處,也不是並排躺著,反而一人懷抱一人,只是眼下都已成了白骨森森,美感看不出,大抵一眼看過去更覺得有些淒涼。

  花天珠見過不少江湖仇殺,卻沒見過人死了再往後是什麼模樣,不過不看也知道,血肉皆無,只剩一副白骨,定是不怎麼好看的。

  「這人是被掌力拍死的。」

  她目光落在左側被抱進懷裡的寬大骨架身上,此人心臟處的骨頭凹進去一大截,一看便知是掌力所傷。

  她又往那右側稍小一些的骨架看去,連少主已在身後輕聲說:「另一個是女子,使得一手剛烈掌法,以指骨的形狀來看,方才短劍的主人定是左側男子。倘若兩人曾有情意,那麼從兩人動作中推敲出來的必定有七八分是真的。」

  「兩人爭鬥時,女子不料那男子竟不閃不避的接過她一掌,正中心臟而亡,後……此人大約是十分悔恨,用方才男子的短劍割了自己喉嚨一同赴死,並揮手將劍投擲進石壁。」

  連少主自十歲後便學著處理莊中事務,後又以無垢山莊莊主的身份步入江湖,所遇之事不知凡幾,稍一推敲便將眼前的現狀說的如當日親見。

  男人胸口凹陷處果然是一個對準心臟的完美掌印,倘若男人真有避開之意,就算功力不夠高無法全然躲過,胸口處的掌印也不該如此豎直,不差分毫。

  花天珠尋著那跡象看過一遍,發現沒有比這更加合適的解釋了,況且普通的仇殺,死後的姿勢也不會這般模樣。

  花天珠歎口氣,誰是誰非不好評判,但男人既然寧願赴死也不動手,女人更是在之後心如死灰的揮劍自刎,估計心裡頭都挺苦的,「這就是太激進的後果,如果兩個人動手前肯安靜坐下來談談,總能解決問題的。就像二叔做生意,多大的仇有了談判目的總能達成一致,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小姑娘冷得不行,還不忘嘀咕幾個生意經,連少主忍不住多看她兩眼,竟也覺得十分有趣。他倒是少有這般輕鬆的時候。

  屍骨旁邊各有兩塊玉佩,連少主撿起一枚,其上龍飛鳳舞寫著一個「江」字,他緩緩注視著……這個他已有幾分猜測的姓氏,隨即放回原地。

  另一塊女子身邊的玉佩倒是不曾刻字,兩人注意到這塊玉佩的緣由,是因為這是合成一對的玉璧,玉璧上合起來便是一條躍然其上的騰龍。

  花天珠多看了幾眼,倒是巧了,她身上也有一對合在一起的玉璧,只是她的玉璧雖然雕紋和品質更好些,卻沒有這女子的玉璧那麼大。

  她猶豫了一下,示意連少主將玉璧拿來一看,發現玉璧交合的橫面上,正刻著些小字,旁邊一行豎子,寫著「天山六陽掌」,只瞧了一眼便叫她心臟猛地一跳,大驚之下差點把東西脫手扔掉。

  直到伸手將玉璧扣合,她才漸漸松緩下來,奇道:「此處竟然還留有大宋年間的傳承。」

  連少主耳中聽著這句話,又一次沉默良久道:「願聞其詳。」

  花天珠只以為他沒聽過宋朝的那段秘史,或許在這個世界裡,故事因為某種原因不曾傳承下來,畢竟山洞中都發現了天山六陽掌的蹤跡,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宋朝,「不知莊主內力大致如何?」

  「幼時曾以藥材煉體,也用過不少助益之物,兩年前可小勝四十年內力之人。」內力的深厚與否與年齡關係不大,更多看資質,再者一些藥材和靈物也可有助修煉,連少主身世不凡,資質更是少有,內力抵過四十年也在花天珠猜測中。

  但聽到對方親口承認,她還是忍不住感歎了一下,「那便好啦。」

  「這門天山六陽掌是宋朝江湖一隱世門派逍遙派的傳承掌法,後被逍遙派分支縹緲峰傳下,幾經輾轉後沒了下落。後來江湖人整理了各種傳聞,據說天山六陽掌是逍遙派最高深的掌法之一,修煉後自動於雙掌轉換至陽或至陰內勁,威力極大。」

  「只是修習這門掌法有一個先決條件,便是需得有足夠深厚的內力,否則必會因為勉強修煉而經脈錯亂。」

  「若非找到這處坍塌的石室,只怕這門掌法不知多少年才得重見天日,又是短劍又是掌法,你運氣可太好啦。」小姑娘講起這段江湖秘史來簡直如數家珍,隨手將玉璧遞給連少主,竟是半點都不打算看一眼。

  連少主不解道:「此處是你找到的,為何東西都歸我?短劍可削金斷玉,便知不凡,再者這掌法就算你現在不能修習,往後內力深厚了自然可以。」

  小姑娘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不使短劍,自然不要,至於那掌法……我內力陰寒,卻恰好能拔取體內的寒氣練功,事半功倍,至於其他的內力,威力再大也是不能練的。這叫有得必有失。」

  連少主須臾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他往日雖不愛說話,該說的卻也都會說,只是此時,他並不想說些安慰的話,因為對方並不需要。

  不過十五歲的年紀,卻心思剔透,該懂的全然是明白的,所以難得有這般豁達。

  他沉默片刻,「將他二人安葬了罷。」

  他一手將小姑娘摜在背後,不曾將搭在她背後的掌心分開,卻也行動自如,畢竟一個少女的重量對他確實沒什麼影響。他另一手抽出短劍,靜默著給二人立了一道墳墓,墓碑上卻不著一字。

  或許武林中最大的幸事,便是死後得以安靜的長眠,他雖斷定出一人身份,卻還是不要寫明為好。

  花天珠原先以為客棧中的迷煙,大致是從醫者所制的十金才得一兩的精貴產物,但她發現自己還是想的少了,這大概是百金一兩都難得的秘藥。

  即使她只吸了半口,醒來良久卻頂多恢復了兩分的內力,更不必說一直以內力不斷溫養她身體、且迷煙吸得更多的連少主,即使內力深厚恢復的要快一些,但想要完全恢復,起碼還要等到第二天。

  連少主抱著個小姑娘,提前適應了一段單手作戰的時期,體驗過一番斷臂之人的艱辛,總算將兩人傍晚的食物準備好,看著小姑娘細心地將去了皮毛內臟、又塞了山上找到的生薑肉桂等作料制好的肉塊搭在火架上,只覺得小姑娘做這些時候,委實特別認真。

  「大宋可是國號?」連少主望著嗶啵作響的火木,忽然問道。

  花天珠張了下嘴,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之前在石室中自己提到宋朝時,連少主的洗耳恭聽,似乎不是簡單地沒聽說過,而是大有深意。

  「這裡並沒有宋朝這個年代。」連少主看向她,「江湖上也從未聽聞逍遙派、縹緲峰,我看了天山六陽掌,發現這門掌法的行功路線和此處大多數武林世家的傳承功法,十分不同,甚至有些地方可以說截然相反,仿佛大謬,卻偏偏只是一種另闢蹊徑。」

  「石室中的女子顯然來歷成迷,你卻能將她的武功如數家珍。」連少主不打算過多解釋自己的發現,只奇異的問道,「你和她——我是說,你和石室中天山六陽掌的主人,你們來歷相似,究竟如何到這裡的?」

  這話說的十分模糊,花天珠卻能理解的一清二楚。她默默的歎了口氣,連少主果然還是早就發現了,只是現在才問出來,想必也是那女子時她的表現,使他斷定了這一點。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知道怎麼來的,或許我就能以同樣的方式回去了。」花天珠搖了搖頭。

  連少主點點頭。他也猜到了,尤其是剛從密林中走出的時候,對方必定是想要回家的,後來卻發現家沒了,可想而知她如今有多困擾。

  「事出必有因,既然只有你們兩人來此,說明你們之間定然會有共通之處。」

  「石室中的另一個男人……」花天珠想了想,確實有這個道理,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跑到另一個世界,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江湖都要亂了。

  連少主道:「我手中這柄短劍名為碧血照丹青,曾經的最後一個主人姓江,另一個屍骨既是碧血照丹青的主人,身上又有佩戴江姓玉飾,只怕和數百年前的江姓前輩有些關係,他和你們不同。」[1]

  花天珠想到那片密林,想到走散的師父,想到石室中的女人,想到她娘親,和舅舅曾不經意說過的話……不斷的有記憶裡的片段聯繫在一起,小姑娘怔忪了片刻。

  啊。

  她、她好像知道了。

  [1]處:碧血照丹青是上古神劍,百度可見煉製過程,在《絕代雙驕》裡是邀月交給花無缺,讓他用來殺小魚兒那柄短劍。
  姓江的石室男:可以看做江小魚的某個後代。不重要。提他是為了給連少主開個金手指,得到這柄短劍。
  石室女:可以看作<<天龍八部>>里三號男主虛竹和西夏公主的後代,也可看作逍遙派飄渺峰的某一位傳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6

第十章

  肚花羽黑的鷹隼在暗夜中撲棱棱滑入山洞中時,帶來了褚七等人避入附近亂石山的消息。

  花天珠對亂石山所知不深,只在路上聽梅九提起過,此山是關中有名的強盜山,喜歡做些暗地裡的勾當,倒也懂些趨利避害的手段,有不少心黑手黑的難纏角色。

  不過好在亂石山和世家大族不同,這些山上的黑道中人結構鬆散、不易管束,山中倘若真要藏幾個人,只怕也難被發現。

  連少主手中的十八近衛都是近些年提拔上來的,顯然不僅武功出眾,才智機警方面更是甩其他護衛一整條街。

  若非這一次過了將近兩個月安穩日子,又因成日趕路身心疲憊,眾人也不至於會在客棧裡中招,否則但凡有一兩個人留守在客棧門廊,黑衣人的手段也絕不會奏效。

  花天珠心中愧疚,雖然是她第一個發現了迷煙,卻也更是因為她,連少主等人才來到關中此地。

  所以在石室中發現的短劍和掌法,花天珠毫不猶豫的交到連少主手中。她口中說的理由或有幾分是真的,但更多的還是對無垢山莊的一種感激和補償。

  連少主觀摩著壁玉,下意識開始運轉內力的時候,天色已經漸亮,冬天的清晨總要更冷上幾分,山洞裡也滿是濕冷刺骨的寒氣,呼吸之間都是淺薄的白息。

  感覺到後背的手掌忽然更加溫熱起來的時候,花天珠半睡半醒的開眼睛,才發現昨晚自己心念雜亂,竟然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倒是難得在寒症發作的時候一夜安眠。

  以前在家中,服食湯藥的效果,比以內力催動要對克制寒症更好些,眼下的條件沒有湯藥,只能夠依靠連少主這樣簡陋的緩解之法,但她卻覺得十分安心。

  連少主是個好人呢。

  她其實也不止一次發出過這種感慨,尤其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一切都全然陌生的時候,連少主基本等同於救命稻草,或許那時候只源於她對人的第一印象。

  但現在是熟悉了之後,她便更這樣覺得了。

  等到不久後回到花家,她一定要跟爹爹講一講這位連少主,是跟爹爹一樣的君子,若非身處兩個世界,連少主和爹爹說不定能成為朋友。

  是的,不久後。

  她昨晚對著火光下回想了片刻,發現以前舅舅似乎說過,她娘親還在繈褓的時候,曾憑空消失過十多年,後來又突兀的出現時才得以兄妹相認。但娘親武功自成一體,再加上她曾說過祖師婆婆喜歡過的一個全真教道士王重陽,曾經是華山論劍第一,算是天下武林中的扛鼎人物,然而這些人她從未在江湖上聽說過。

  所以娘親極有可能和她有一樣的經歷,只不過娘親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還小,她卻是十五歲後才開始的。

  更何況正如連少主所言,她和石室女,甚至還有娘親,能夠輾轉到另一個世界,自然要有一個共通之處。這個共通之處或許是不小心踏入了某處地點所引發。這一點花天珠不能確定。但在她心裡更願意去肯定另一點,就是三個人都有一個相似的媒介——

  比如兩塊可以合併的玉璧。

  或者表面有雕龍的玉璧。

  她身上就有這樣一塊壁玉,兩塊扣合在一起,龍形栩栩如生。據說她娘親小時候繈褓裡便攜著這麼一塊,而後來娘親和舅舅將兩塊證明身份的壁玉合在一起交到她手裡,此刻正在她身上掛著呢。

  她打算有機會便試一試這玉璧,既然娘親可以來來回回,沒道理擁有同一塊玉璧的她不能夠,所以認真琢磨一番大概總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感謝天山六陽掌主人。

  感謝連少主。

  這兩人一人給了她思路,一人給了她啟發,若非如此,她恐怕再過兩三年也想不到其中真意,到時候她難以回到花家,爹娘他們還不知要多難過。

  想通了這一點,花天珠果然輕鬆了不少,也因此竟發著呆睡著了,第二天若不是連少主無意識跟著天山六陽掌的行功路線練功,她大約還不會醒那麼早。

  對於縹緲峰靈鷲宮上這一套天山六陽傳承掌法,花天珠所知不深,大多都靠江湖雜談中的資訊拼湊得來,有傳聞說靈鷲宮這一脈的武功不是正經武功,許多人看過就會被吸引著不自覺按照行功路線開始運轉內力,最終內力淺薄的人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花天珠猜測,或許是靈鷲宮的武功將道理講的十分深入,武者看過去就已認同其觀點,所以才會下意識引導內力運轉,這個過程十分細微,沉浸在其中的人雖然基本不會發現,但神智卻是很清楚的。

  她瞧了瞧連少主,發現他眼中思索著什麼,也陷入了這種狀態,不過好在他內力深厚,花天珠並不擔心。

  她默默的守了片刻,也不好奇連少主的進展,這不重要了,對方掌心比昨日還要高幾層溫度的內力顯然已經證實了,連少主的資質,比她想像中還要好得多。

  至少她還從沒聽說過,有誰得到一門武功,第二天就能小有所成的,那種情況要麼是瞎貓碰見死耗子,要麼是見慣了功法的老前輩,只幾眼便完全領悟了其中奧義。

  連少主做事嚴謹,顯然也十分年輕,自然不會是這兩種。

  或許這就是天賦?

  無垢山莊的護衛在世家眼中分量極重,每一個拿到江湖上也能達到或超過三流好手的程度,而同無垢山莊莊主一般也總神龍不見首尾的十八近衛,更是本事極大,在護衛眼中能上天入地的人物。

  這一次到關中,連少主並未吝嗇人手,關中之地勢力零碎而雜,屬於無垢山莊的產業雖有卻不算多,所以不知褚七梅九和樊十一這三人隨行,連一向隱在暗處的影一和周十三周十四兄弟倆也在其列,六人總算都是千錘百煉的近衛,不曾有所傷亡。

  第二日恢復內力後,便取了馬匹,等在由鷹隼送來的信件中告知的地點。

  不過一個時辰,便聽得一聲用作聯絡的細微輕哨,幾人翻身上馬不過百步便瞧見視野中現出一道人影,待靠近看清些才不禁微覺訝然。

  他們還從未見過,少主何時懷裡抱個姑娘,這畫面實在有些奇妙。

  倒是褚七眉頭一皺,他心思靈敏,想的要比旁人更多一些,幾乎是一下子就猜到了,能讓少主這般不再顧及禮數,定然因為是花姑娘的寒疾犯了。

  想來也是,他們近衛幾人藏在亂石山中時,即使有內力護體,也還覺得十分寒冷,更不必說本身便是來尋飛大夫求醫問藥的花姑娘了。

  後知後覺的幾人也開始想到了這一點。

  「少主,我來。」梅九策馬上前,她和天珠姑娘本身關係不錯,這時候自然義不容辭,想也知道從昨晚到現在,少主一直用內力溫著小姑娘的身體,能堅持到現在已非常人所及。

  連少主道:「越過山路需幾個時辰?」

  「三個時辰。」影一確定道。

  「足夠了。」

  連少主內力深厚,卻也消耗不少,自然不會不覺得累,只是他手下這六個近衛中,大多修習的是一門影子功法,沒有一個內力屬陽性者。

  若是在抵達關中客棧前,連少主不至於這般不遺餘力的救治花天珠,但如今他必須要盡力保證對方得到更好的治療。

  不管是無垢山莊歷代莊主都曾心動覬覦過、卻在江湖上全無消息的上古神劍碧血照丹青,還是陰陽交互生生不息的天山六陽掌都有這個價值。

  事實上直到真正修煉過天山六陽掌後,連少主才驚覺此掌法的神異之處,只怕並非小姑娘口中簡簡單單隨意一個傳承已近盡的隱世門派那麼簡單。

  也難怪見到石室女身上壁玉的同時,她的反應是如此震驚。

  連少主目光微垂,這樣也好,她如今送來一場造化,若能助他逃脫那種命運,將來他定會發動勢力歸還她一場造化,或是將她體內寒症根治……或是日後尋到方法助她回家,又有何不可。


第十一章

  三個時辰的路程已過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好走,江南地區廣修官路四通八達,關東之地地域雖廣卻少有人走,一眼望去便是大片黃沙土地,委實難看了些。

  花天珠來之前,以為關中這個地方,據說總出些兇悍賊盜之輩,身家想來足夠豐厚,不至於如此蕭條,但顯然並非如此。

  未至午時,她總算瞧見前方一道人影,就近了看是個不大的童子。對方樣貌不是正常長相,五官更是說不出的古怪,正守在一處用石塊砌成的墳墓外。待兄弟倆中的周十三上前詢問時,他率先問一句:「公孫先生可在?」

  公孫正是飛大夫的姓氏。

  那童子不答,只自顧自發呆,周十三以為這孩子不止長相古怪且天生耳背的很,面上也不由帶了幾分憐憫,便更大聲的問他一遍。

  童子這一次倒是有反應了,雙眼冷冷看了他一眼,十分有脾性的不置一詞轉身就走進了墳墓,一副你這人好煩、我就不告訴你、你奈我何的死樣子,直把周十三氣得指著他後背哆哆嗦嗦說不出話,合著並非是聽不見?而是不想搭理他!

  不過那童子走進去一會兒,再出來時身後倒是跟了個枯瘦的老人,身穿大步青袍,精神倒是不錯,一雙眼睛掃過無垢山莊等人時,在連少主抱著的妙齡姑娘身上停頓片刻,又專注的盯著連少主本人。

  公孫玲長住墳墓中,除非外出看病,本身是不常出門的,但有些江湖上的消息,尤其是從幾年前便流傳甚廣的世家俊傑,譬如武林六君子之名,他也時常聽聞。

  他有位地位不低的友人曾歎言,這武林六君子中,若有只一人和其他公子站在面前,便可立時辨認出來,若六個人同時站在一處,那麼你只能認出一個。

  公孫玲還不太明白,任是這六君子如何雅致,與旁人也可一眼區分開,但倘若六個人站在一處,怎麼可能只認得出一個?自然是要麼全認得出,要麼全認不出。

  畢竟各人有各人的風采,沒道理一個人在場,就能讓人忽視掉另外五個,這太誇張了。

  但公孫玲此時沉默了一下,忽然就有些理解了友人當日的心態,這一行八人,穿著都不似世家之人,也沒有身份標識,他粗粗一眼掃過去,卻直接把目光放在那最邊上一人身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人顯然有過一夜奔波,甚至可能在山中過了一夜,那一覺上的露水幹透後留下的水痕還在。顯然今日來的匆忙,衣飾也未來得及更換,打扮並不算精細考究,但即便如此,他沉穩的站在一側,便已與旁人不同,既有高不可攀的清貴,又仿佛文雅溫和中藏有滔滔暗流,不可小覷。

  公孫玲見過的人不知凡幾,這般矛盾的人還是頭一次遇到,不過他雖武功不錯年輕時候也曾闖蕩江湖,但卻更愛行醫,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他已準備安安靜靜治病救人然後老死在墳墓中。

  所以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和他關係不大。

  再者,這等身份高貴之人,願意從大老遠趕到關中墳墓裡來找他,自然是有求於他,所以他也不必想太多。

  公孫玲伸手一拱,「這位可是無垢山莊,連莊主?」

  「正是我家少主。」周十三這時道。

  「要為這姑娘求醫?」

  公孫玲皺眉覷了一眼連莊主懷中的姑娘,按理說這二者的表現,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十分恩愛的夫妻。

  但公孫玲西醫多年又會觀察,倒是看得出,這兩人不一定有什麼。那連莊主只一手按在小姑娘的後背,想來是這姑娘發了什麼病,一路上就是靠著這樣的方式維持下來的。

  連少主點點頭,「公孫先生可有時間?」

  「進來再說。」公孫玲當先走進墳墓,幾人也陸續進入其內,發現墳墓裡的空間還算大,除了有一副巨大的棺材十分礙眼,其他擺置倒都像是專研醫術的。

  花天珠望瞭望那口大棺材,只覺得這地方新奇的很,也不知娘親以往生活的古墓中,是否和這裡有相似之處。不過接著想想,古墓中有不少機關,外人不得進,這裡卻沒有,並且簡簡單單一目了然。

  若有比較貴重的東西,公孫大夫外出行醫,回來時也不怕丟了?

  花天珠想了許多,那公孫大夫已經替她把了脈。青布衣袍的老人目光投在一旁,但神色內斂,顯然專注點在指下的脈象上,只沉吟不久,眉頭便皺了皺。

  病成這樣,還真不是小病,更何況要靠內力維持,他一早就猜到了。

  不過他這等學醫者向來喜好疑難雜症,不怕醫不好,就怕太簡單,所以往常那些中了刀傷劍傷發燒感冒的,他看也不願看一眼,直接叫童子在門外說自己不在。

  他心中有數,目光在小姑娘蒼白的面上溜了一圈,面上表情未變,卻不禁開始嘆服起無垢山莊來,無怪被稱為武林第一世家,只看這莊主一人的內力,便已該服氣。

  只因他方才一眼就看出,小姑娘的發病時間,恐怕不是今早,就是昨晚,這位連莊主真可算是有心人。

  只是公孫玲雖這麼想,摸完了脈,嘴上卻冷笑一聲,「你們怎不等她死了再送來。」

  細看這脈象,分明是昨天傍晚就發了病,結果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送來,要是什麼要命的病症,這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怎麼世上還有這種烏鴉嘴?周十三一聽當即又要發火,周十四猛扯了他一把,成功地讓他住嘴。

  周十三在十八近衛裡脾氣最大,一點就著,要不是還有個雙胞胎弟弟總在一邊看著,還不知要犯了多少二。

  花天珠自小到大看過不知多少名醫,知道公孫大夫這是在唬人了,也笑眯眯說:「最多就是難過些,死不了人的。」

  「哦?你自己也清楚?」公孫玲看了看她,「不錯,你運氣倒好,剛出生時便有高人為你悉心調理過,每隔一段時間也輔以湯藥治療,不過想必那位高人也明白,這種先天的寒症,是無法靠外力根治的。」

  花天珠心下一驚,覺得這人醫術當真不凡,不過一把脈的功夫,不僅看出了自己的病根,還把前十五年來的調養手段都猜了出來。

  「先生說的不錯。」她點點頭。

  「先別忙著誇我,我說的准,卻不一定治得好,這種事關老天爺的病,很麻煩。」他擺擺手。也不再說話,摸著青袍一角思索良久,「先喝幾碗湯藥再說。」

  花天珠面色恬淡,她心中早有準備,對自己無法根治的寒症接受的理所當然。

  若是真那麼好治療,在原先的世界,她早就治好了,哪裡還等她拖到十五歲?

  墳墓附近倒有幾間房子,大概是原先來求醫之人所住的地方,收拾出來空間倒也足夠住人。湯藥飲盡後,沒多久寒症就暫時壓了下去。

  「先生也無一分把握?」連少主內力已恢復大半,此時與公孫玲對面相坐,他先前並未見過這位輕功和醫術都名聲在外的飛大夫,但他也聽說過江湖中人對其的評價,可以說是第一名醫也不為過。

  如果他也沒有辦法,那麼實在不會有第二個比他醫術更好的大夫。

  「藥石之效無法彌補先天之症,這是每個大夫都知道的,要說把握,我半分也無。」公孫玲心情並不好,疑難雜症他喜歡,越有挑戰越好,但先天不足之症他是根本沒辦法,正如他先前所說,這是老天爺搞的鬼,他也沒有神仙的本事,除非……

  公孫玲淡淡的掃了一眼連少主,目光在他臉上經過,片刻後又下意識返還回來,突然驚疑不定的多望了幾眼,直到對方視線已經起了變化,才奇道:「不知莊主所修習的武功……可是有至陽內勁?」

  連少主神色未動,沉吟良久,卻緩緩說:「看來公孫先生不止有一身好醫術,眼力也非常人能比。」

  這算是間接承認了。

  事實上隱瞞也是沒有意義的,畢竟公孫玲肯這般詳細地問出來,顯然全都看得出來。

  這樣平白無故問別人的武功,自然會引起對方的驚覺,不過公孫玲心中有事,神思恍惚之下,卻難免忽視了這一點,只說道:「行醫之人自然要比旁人觀察得細緻些,莊主不必詫異,我只是想問,莊主體內可是有至陽至陰兩種內勁,且各司經脈不起衝突?」

  連少主不知是否所有大夫都能從面相看得出別人修習的內勁,還是只有公孫大夫一人有這種本事,大約後者更確切些。

  這已不是單純的眼力高低,看來公孫大夫在內勁方面的造詣也不低,難怪在用勁施為的輕功方面,十分高絕。若非習練的功法太差,只怕這人武功要更高幾分。

  他淡淡說:「不錯。」

  「那花姓的小姑娘可曾有所婚配,或定下婚約?」公孫玲又問,見連少主閉口不言,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打探的意圖太過明顯,他擺擺手哭笑不得,「並非有旁的意思,只是問過後才有定論,此事與她體內寒症有關。」

  「據我所知,不曾,卻也不排除父母之命,已有婚約。」連少主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對此話只信了三分,所以說起來也模棱兩可。

  公孫玲思索過不久,卻忽然望著他一笑,「嘿,這可真有趣了……」


第十二章

  公孫玲長居關中,又往往獨身一人行走江湖,這時說話間也毫不避諱,只隨意起身,仿佛開了個玩笑一般挑眉說道:「好辦得很,你若娶了她,這病便自然好個七成,比甚麼湯藥都管用。」

  他未曾解釋話中之意,但實際說的很是明白,起碼如果聽到的是個男人,總是想得到的緣由的。

  公孫玲開的方子十分管用,不到半日寒症便消退下去,花天珠裹著雪白披風從窗中向外看,就見一位白衫公子從公孫大夫那座石頭墳墓中走出,只瞧著背影便知是連少主了。他已換了身成衣,似乎神色間略有遲疑,只站在墳墓旁的風口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風將他衣袍吹得獵獵作響,長髮也依從飛舞,看得出連少主似乎並沒有在周身動用內力,只是這樣一來,是很容易生病的。

  花天珠多看了幾眼,探出窗外揮了揮手,「莊主。」

  那人頓了一下,轉身往這邊看,顯然是瞧見了窗口的女孩。他一言不發的又停了一會兒,接著竟也順從地朝這邊走來。

  屋子裡燒著炭盆,尤其是花天珠的這一間,比旁的空間更要暖和的多,各處都熱烘烘的,連少主走進來,身上的寒意頓時一消。

  他沒有用內力抗寒,所以從屋外進入,兩個地方的溫度差異,使他感受也頗為深刻。

  「公孫大夫已經開好了方子,回去也是一樣按照劑量服藥,咱們不必在此處久待,明日便可啟程。」

  花天珠的寒症,吃過藥後便好了不少,既然公孫大夫言明無法根治,也不必太過強求。

  況且,她在無垢山莊待過些日子,自然知道莊內事務繁多,甚至莊中各人但凡有些職位的都忙得腳不沾地,更何況是連少主以及六名近衛?

  小姑娘沮喪的想,為了她一人,不僅鬧得大家露宿山頭,還在此地耽擱太久,實在不妥當。

  連少主注意到她稍好一些的臉色,心知她身體確實好了不少。這樣也好,乘著馬車上路,放慢些速度調養,總比夜裡宿在這嗆人的炭爐旁好得多。

  再者公孫大夫既然再沒有第二種法子治好她,留在這裡便無甚用處。

  連少主這時候實在難以將心思集中,他看了眼對面的小姑娘,忽神色淡然般冷靜道:「若有一良方,數成把握助你根治,卻須嫁給一特定之人為婦,你可願意?」

  身處一室之內,連聲音也清晰了好多,花天珠初時以為自己聽岔了,仔細回想一番卻有幾分哭笑不得,難道這便是那位公孫大夫思慮良久後,找到的方法?

  「自然不願。」花天珠想也未想,或許這特定之人手中有何藥物,想要得到須以婚姻換取,又或許其他。

  但且不說那人是高是矮,是圓是扁,這些雖不重要,卻也說明她對其必定是不夠熟悉的,再者她也不曾接觸過對方,更不知其品性如何,怎可能為了治病而讓自己留下遺憾呢。

  「但凡女子,大都願意追求個兩情相悅,若非喜歡的,心裡自然不會快活。這個世上我認得的人不多,顯然莊主口中的特定之人我不曾見過,自然談不上什麼婚嫁之意……」她說過這一句,又忽然笑道:「何況我若是因為治病而嫁人,自然是對那人存著一番利用之人,這對他並不公平。」

  人總是很奇怪的,有時候一句話平淡無奇,甚至對很多人都無足輕重,但有的人只聽了一遍,便頃刻感同身受,如擂鼓在胸。

  連少主注視著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聲,覺得他不該問的,或者在詢問之前,他早已該知道答案的。

  是了,她也不知是什麼人家的姑娘,身體弱得很,卻難得花了大力氣練得一身不錯的武功,明明有捷徑可走,卻正直的很,不願委屈自己和旁人,更不願利用人一分一毫。

  「你說得對。」他又溫和平靜下來。他心裡也平靜安詳下來。好像他剛才的一瞬間根本沒能想到更多更黑暗的東西。

  他發覺他在漸漸地改善。

  這樣很好。大約是出現了花天珠這樣的變數,讓他覺得,未來並非無法改變,他自然不會落得那種下場。

  無垢山莊的人馬打算啟程的時候,公孫玲正在研究一味藥引,他雖然十分好奇傳說中江湖第一世家的人是什麼樣子,但見了面一天以後,也沒什麼可好奇的了。

  除了近衛武功高的不行,莊主超凡脫俗了些,人員素質和設備精良了些,和他關係不大。

  熱情好客的態度也只持續了半天之久,公孫大夫就不再管他們了,反正方子他也出了,報酬他也得了,能否根治的方法他也試想一二提了出來,算是盡到了大夫的責任。

  不過花小姑娘臨走前特意走過來跟他說過幾句話後,那善意的提醒話音一落,公孫大夫就有點不太好了。

  他家的墳墓確實沒有機關。

  他是打算將來老死在墳墓裡的,大限之日直接往棺材一躺,他要什麼機關啊。

  但小姑娘說的不無道理啊,他的墓太顯眼了點,往後若有要發死人財的一盯上這裡,連工具都不必帶,直接大刺刺闖進來把他墳給掏了。

  這還倒罷了,他的武功卻是全記在了棺材上,他平生連個傳人都不想找,若是身後叫個賊子偷學了去,還不嘔死他。

  他雖然會造墳,卻對機關不怎麼瞭解,武功的事還得再想想,不能叫人得了便宜去。要說公孫大夫醫術精湛,也心地不錯,時常還出門義診,給窮人們看看病,但他心眼其實也挺小的。

  尤其是對身上的武功這一點,藏得十分嚴密,就算死了之後也不想讓人知道。

  機關讓別人造他不放心,沒機關讓人偷了他心塞,公孫大夫圍著棺材轉了兩圈,還是伸手將棺材上雕刻的文字給盡數抹了去。

  抹沒了又有些不甘心了。

  畢竟他在這世間幾十載,武功雖算不上絕頂,卻能以一指之力力挽奔馬,指力在江湖上已是少有,更何況他還有獨到的「燕子三抄水」輕功,冠絕天下,不記錄一番,怎麼能在後人面前彰顯他的成就?

  本來沒想那麼多的時候,還不會考慮太多,但稍微想到一點,就一發不可收拾,到最後做法和用意竟自相矛盾。

  公孫玲坐在墳墓前的土坡的竹椅上,枯瘦的臉上也是愁容滿面,他這時忽然記起了自己當時將武學文字一點一點刻在棺材上的時候,那種十分滿足的神態,他為何要將精要以及武學常識都刻得那般詳細呢?

  他最終還是想給人看到的!在他以往的判斷裡,能看到棺材蓋的,除了給他收屍的人,只怕也沒有第二人了。

  而他無親人在世,唯有一個童子守著,許多年後他真正沒了,也該是這童子給他收屍的。

  公孫玲恍然大悟,原來竟是這般簡單,他不甘心武功被人學去,卻希望這童子來傳承自己衣缽……想通了這一點,公孫玲也不愁了,將那童子喚至近前,冷冷地斜眼看他。

  也不是什麼奇才的苗子嘛,他撇撇嘴,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卷書扔進對方懷裡,「拿著快滾,背完就燒了,還有,最近別讓我見到你,見到就煩。」

  那童子原本也面無表情,直到撈起書本看了眼名字,手才有些發抖。

  他不知道公孫玲為何改主意將本事傳給他,但他也看得到,無垢山莊那一行人走後,公孫玲才開始不正常起來。

  童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原來他也有遇到貴人的一天。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7

第十三章

  沈家莊廣邀世家公子的請帖在江湖中如一道訊風吹過,雖然沈家莊不曾向外透過消息,但事實上不到三個半月,這個消息就在大江南北傳遍了。

  沈老太君年紀大,又使得一手好金針,在武林中地位不低,雖然沈家傳人中間斷了層,正在逐步陷入低靡狀態,但不少接受世家教育的公子小姐甚至一些長輩還是願意給老太君幾分尊重,所以沈老太君面子不小,收到帖子的人自然十分重視。

  尤其是近些年來,年歲早已及冠,卻不曾有過婚約的青年俠客,更是在接到帖子之後,喜不自禁。誰不知沈老太君有個養在閨中的孫女,如今怕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紀。

  說不定這帖子上的宴會,就是沈老太君挑選女婿用的筏子呢。

  其中不乏有較多思量的,這濟南沈家雖然沒落了不少,卻也是世家底子,往後娶了老太君的孫女,將來的沈家可不就拿到手了?

  當然不慕名利的也有不少,來濟南城就當做散心了。再說沈家小姐江湖第一美人的名聲早已耳聞,能就近了看一看,也算滿足了好奇心。

  沉靜的濟南城,尤其是大明湖畔,在這一年初春的時節,充滿了人氣。

  無垢山莊是第一個收到請帖的,甚至比其他世家門派都要早一個月,沈老太君原本是希望連少主能比旁人更早些趕到濟南城,宴會之後,她也好更理由將孫女沈璧君交給他,畢竟作為收到請帖後第一個迫不及待趕來濟南城的年輕人,在外人看來定是十分傾慕沈家小姐的。

  可惜她想法不錯,事情卻並非按照原先設想的發展,他們沈家派往江南的人回來說,連莊主收到請帖便一早就動身了,只是或許有突然要事要辦,路上先拐了個彎去了別處。

  忙於公事的青年俊傑顯然更容易令年長者心生好感,沈老太君對連莊主自然沒什麼不滿意的,只能歎息恰好帖子和緊急公事撞在一起了,時機不對。

  只是隨著宴會的日子越發臨近,六君子中有五位都到了大明湖畔,可偏無垢山莊竟連個人影都無,著實讓人嘀咕了好一陣。

  不少賭坊都開始偷偷擺盤,猜測無垢山莊在第幾日會到。

  以往還有傳言沈老太君有意將孫女許配給無垢山莊莊主,只怕也是謠傳罷,若換了任意一位公子也是沒關係的,但哪裡有未婚夫婿還這般姍姍來遲的?所以傳聞多半不是真的。

  坊間的人將各種小道消息傳的有鼻子有眼時,濟南城中終於緩緩駛進一輛精緻的雕花壁厚綢窗的馬車後,隨後便有人提及,在沈家宴會前的最後一天裡,無垢山莊的人到了。

  沈家莊門房上,今日值守的是兩個小廝,一個稍大些的有十七八歲,另一個十三四歲的年紀,卻為人機靈,小的那個隔著老遠便瞧見一頂氣派的馬車駛來,且遠觀那車上的鏤空雕花,和昂貴的木料,便已知非同一般,這時他耳邊便聽那十七八歲的同伴說道:「你看那那毛髮如霜紈的一匹,其上便是無垢山莊莊主。」

  十三四歲的啊了一聲,他原先只注意那馬車,卻不知原來那馬上的才是大頭,不過既然莊主都策馬而行……他頗為好奇道:「馬上的既然是連莊主,那你可知馬車中又是何人?」

  那十七八歲的一噎,他想了想,也遇到和前者一般的難題,沉思片刻道:「或許沒人罷。」

  兩人迎上前,正要吩咐莊內的下人將無垢山莊的馬車牽下去,卻不料旁邊一匹馬上的姑娘卻輕巧的躍上馬車,敲了敲車壁,而後伸手一探將簾子掀了一角,似乎與車中人說了句什麼。

  十三四歲的小廝瞧的納罕,原先還道車裡真沒個人,卻不料都猜的錯了。

  這時沈家莊中的管家也到了門外,他聽下人說無垢山莊來人了,便連忙趕了過來,不說老太君有意將孫小姐如何安排,便說這無垢山莊本身,若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又都是女眷,只怕此時迎出來的合該是沈家當家人才是。

  沈管家一眼望去,便瞧見那馬車中已有一手掀開車簾上縫製厚重的錦緞,認出是女子之手,他心中一驚,首先便想了一番連莊主可有什麼姐妹,後發現沒有,便定睛往車上看去,接著便瞧見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姑娘,甚至連莊主還帶著溫和的笑意,在旁伸手扶了一把。

  沈管家見到這個陣勢,實在和想像中大為不同,他皺眉看了半晌,扯過門房一問,對方支支吾吾說不清,大抵也不清楚這姑娘來歷。

  不過畢竟沈家莊和無垢山莊自上一代便是世交,沈管家帶著幾分親熱勁上前搭了幾句話,接著看向連莊主身後的小姑娘,目打量對方是卻忍不住心中一驚,這位姑娘雖臉色無有血色,卻是生的花容月貌,竟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尤其是對方眉眼間的神韻,簡直……

  沈管家原本打算忽視掉的心態又變化了一番,不由話音一轉道,「這位是……」

  連少主注意到沈管家的神色,平和的微微一笑:「這是花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莊中之人。」

  「見過花姑娘。」沈管家拱了拱手,他人老成精,況且深諳待客之道,便是心中閃過數十個念頭,也自然不會將情緒表露出來,反而言辭十分和煦熱情。

  「管家太客氣了。」小姑娘見過的這等場面不知凡幾,禮節更是做得十分標準,眼看著就好像比以往所見的武林世家小姐,更多了點什麼。

  沈管家看的氣息一促,心中又慎重了幾分,勉強笑了笑,連忙轉身安排一番,將無垢山莊幾人帶進客房的院中。

  沈家門外的人都散開後,大明湖畔瞧熱鬧的江湖人便已討論起來,雖然早已從唔夠山莊姍姍來遲中發覺連莊主可能並非屬意沈小姐,但親眼看見這傳聞中的沈家莊女婿……雲淡風輕的帶了個姑娘來沈家宴會,可夠有意思的。

  何況這姑娘長得也好看,不知與第一美女的沈家小姐相比如何,卻已絕對是難得的美人,一舉一動都跟畫上的人物似的。

  「我在姑蘇城外的如風客棧見過那位姑娘,當時連莊主便已憐香惜玉將馬車讓出,我等旁觀者還以為是沈家小姐,原來並非如此!」

  「如今六君子齊聚濟南城,江湖俠客聞風而來,這大明湖畔又要熱鬧一陣了!當浮一大白!」酒樓上有人連番對飲。

  「不知那沈家小姐何種模樣,聽聞總以面紗遮臉,只是連莊主身邊這位生的也是人間少有,怎麼不見她遮了臉?」

  「哈哈,曹兄你這不比較還好,一比較我卻也看出味兒來了,說來也是,長的什麼樣不還是一張臉,就如連莊主身邊這位才是真性情,若當真不太在意皮相之人,何必去特意遮掩……」

  白雲客棧中走出一人,同樣身穿白衣,行走之間盡是瀟灑,唯有些許遺憾的便是這人樣貌實在普通。他身後還帶著幾個人,抬眼望著沈家莊的大門,竟是同那看門的小廝耳語幾句,等了不過片刻,便得以走了進去。

  他面上一派淡然,暗地裡卻磨著牙,以僅容自己聽到的聲音恨道:「分明數月前便已動身,騙我來白雲客棧等到今日,莫要讓我知道,你中途又拐去了什麼地方。」

  濟南城畢竟還屬於北方,初春的宅院裡雖空氣宜人,能觀賞的花鳥卻少了六成。不過即便如此,沈家的院子也是北方城中難得的好景,不少原來的公子坐在一處談笑,風雅之極,卻是更添一景。

  沈管家一面同前院裡交談的公子們打著招呼,一面急匆匆的向著老太君的院子走去,他方才同連莊主交談過幾句,倒是十分順利地探聽到了,連莊主收到沈家的請帖後,見時間尚早,便因要事提前去了一趟關中之地。

  然而這所謂的要事……沈管家也不知這時該拿出何種表情了,那可當真是個要事,卻于沈家老小來說半點不算好事。他是寧肯自己沒問過。


第十四章

  花園中撮角亭子的石桌旁,一位藍衣公子正斜著身子朝饒亭湖中喂著魚食,只覺一陣心眼清明,再一轉眼,便瞧見連管家面帶焦急匆匆而去。

  他思忖一番,想到了什麼,便灑下些魚食,笑朝著亭中另兩位品茗的公子道:「說來我舅父月前還曾親口贊過沈管家,歎他雖已上了年歲,卻行事果決,更有聽聞其且但凡有事必躬親處理,未想今日便見沈管家這般勞心勞力,顯然傳言不虛。」

  「沈管家數十年來緊隨老太君之後,兩人撐起諾大一個沈家,令人嘆服。」一黃衣人捉著茶杯淺笑著,緩緩回應道:「不過,我在此多待了幾日,時常見沈管家理事有條不紊,行事穩重並不急躁,大概今日有何急事罷。」

  「朱兄觀察驚人。我方才路過時,聽前院的護衛提了一嘴,大抵是連莊主到了。」對桌那人顯然消息靈通,這時也猜到而三分。

  「他可總算到了。」那朱姓黃衣公子微微一訝,聽到這個消息面色越發松緩不少,顯然與眾人口中的連莊主交情極好。

  他也並非沒料到連莊主回來,他只是不知這位朋友是何想法,竟在這晚宴前的最後一天才到?不過到了總比不到的好。無垢山莊和沈家是世交,世交之子終於到場,也難怪今日沈管家的表現如此焦急,更何況……他了然的笑了笑,「原是如此。」

  眾人笑語片刻,又將話題引到詩詞之道,卻說那沈管家已神色猶疑地踏入老太君院中的書房,低聲將今日這般細說一番,老太君閉目思索,神態卻依然平和,似乎並未將沈管家口中的姑娘放在心上,她也知道幾個花姓的家族,其中倒有發展好些的,但對比沈家還是差了許多。

  那姓花的小姑娘,不論是出自哪一個花家,也定然比不過老牌世家沈家的地位,更何況是無垢山莊了。

  沈太君也並非出於何種壞心思,她心中是十分中意連莊主的,且不說無垢山莊中的財富以及地位,便是連莊主本人,也是難得的少年英才,在六君子中雖年齡不大,卻是名聲最顯的一個。

  男人的名聲和女人可不同,都是或歷經血戰或為人處事以實力拼出來的。

  沈太君一向與無垢山莊交好,孫女沈璧君出生後,甚至還與其戲言過將兩個孩子指成婚約,那時沈家正是盛時,沈太君並未將這點打趣放在心上,但隨著沈家壯年一代的斷層,家中只剩一根獨苗卻還是個女流之輩的沈家,急切需要一個強力的盟友支撐。

  顯然無垢山莊最為合適,但單憑些許香火情還不夠,尤其是近幾年無垢山莊對沈家的態度不似以往明朗,除去結為姻親,別無他法。

  「你何必憂心了,鳥雀雖多,安敢與越鳥爭豔,我沈家養出來的女兒,誰不道聲好?」沈太君中氣十足擺一擺手,對自家孫女極有底氣,在她印象中,還沒哪個世家女子能比得過沈璧君的。

  這一時間又心道若讓連莊主瞧見了璧君,也沒有旁的女子什麼事了,想想那花姓小姑娘此刻出盡了風頭,沈太君不由冷笑。她見多了攀附富貴之事,只當男人到底年少時容易眯了眼,分不清甚麼好壞,待他瞧見更好的,轉頭就該將差的那個丟了。

  沈管家苦笑一聲,正要多說幾句,他並不像老太君一樣樂觀,若是老太君親眼見一見花姑娘的容貌氣度,恐怕也不會說出前面這番話了。

  沈太君卻不打算聽下去,「行了,門戶不當的,終究成不了氣候!你下去罷!」

  自發帖以來,眾俠士苦等數月之久的沈家莊宴會,在富麗堂皇的正廳中擺開,花天珠跟隨連莊主入場的時候,沈老太君正笑眯眯的拐彎罵著幾個小輩,雖然這幾個小輩都面紅耳赤,卻也十分激動,畢竟老太太願意罵你,說明跟你親近,若是沒什麼關係的,恐怕連話都不能說上一句。

  無垢山莊的位置在左首,雖然連少主屬於來得最晚的一批人,主人家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今日的宴會仍然歡歡喜喜的迎他入座。

  桌上已擺了小菜和點心,樣式精巧細緻,連少主端坐下,自然地抬手勾住身旁小姑娘的衣袖,眼中柔和的看過來,細心地讓她坐於身側。

  小姑娘原本打算同其他近衛一般侍立於身後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接著也不知連少主低聲說了句什麼,小姑娘便俐落的隨著他的力氣坐了下來,

  那小姑娘似乎極為怕冷,走過前院時一身稍厚些的垂綢白衣緊緊裹著,到廳中香爐已旺,才解開披風,露出先前遮了大半的臉。這一下眉目顯露,在蒼白的小臉上如娟畫中的雪地墨梅,清豔已極。

  連少主一路走來廳中便已安靜,這時幾乎所有人都見到這一幕,沈管家臉色一沉,連忙看向沈老太君,發現老太太神色不曾有變化,混濁的目光卻已轉到那花姓小姑娘的臉上,似乎要從其上看出朵花兒來。

  連莊主的一番舉動,也夠引人注目的,昨日那朱姓黃衣公子的身旁,一人已看得十分嫉妒,嘴上不忿道:「連莊主身邊何時竟有了如此佳人,真是令人羨哉。」

  他恨恨地盯著無垢山莊的席位看,忽然又哀婉的歎道,「不提連莊主身側佳人,便是那站在身後的近衛姑娘,也是萬中挑一,莫非只是無垢山莊多產美人?還是美人都被搜羅近了無垢山莊?」他搖搖頭,又失落的扭頭道:「連莊主也是這般,徐將軍更是如此,我說白水兄,你們六君子是否隨意走在路上,也總能帶回一兩個姑娘?」

  「沒有這回事。」黃衣公子朱泉哭笑不得,「徐將軍出身將門,又是滿門富貴,自然有許多長輩安排些姿容秀麗的婢女……連莊主向來不如何親近女色,你又並非不知?他身側的女子,舉止高雅,儀態也十分講究,興許不是林少主的近衛,只怕也是位高門大戶的小姐。」

  那人眼中一訝,轉頭看過片刻,也心覺那位姑娘確實如朱泉所言,姿態比家中姐妹更勝不知多少,想來確實是嬌養著長大的。

  廳中人已多起來,花天珠望著滿堂的青年公子,當真是沒一個眼熟的,她心中頗覺奇妙,原先只覺得十五歲前生活的那一個世界已包攬眾生,人間酸甜苦辣盡皆在其中,未想這次觸發了娘親的玉佩,卻瞧見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能認得出原來江湖中的青年俊傑,卻一個也說不出此地中人的名字,更不知對方身上有何種本事。

  以往身處無垢山莊時,感觸還未有這樣深刻,但此刻彙聚了各地鐘靈毓秀的人物,花天珠才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也非常大,甚至對於她來說,這裡的人和事,甚至之間的聯繫,都是無比神秘的。她像是明明深入其中,卻仍然游離於世外的一個過客。

  此處人來往去如此熱鬧,她卻有些想家了。

  小姑娘望著桌上濟南城中特有的小點心發了會兒呆,手指無意識撫摸著腰間的兩塊雕龍合壁,忍不住低頭多看了幾眼,她好像……離家也已有半年了。

  連少主轉頭看向她時,只瞧見小姑娘頭頂梳理整齊的髮髻,他目光向下移動,落在對方手中十分眼熟的兩塊玉璧上一頓,說來不止在這場宴會上,抵達濟南之前,他便已見她不下數次翻動這兩塊玉璧……尤其是,今日仔細一看,玉璧上的花紋和兩塊玉璧這種形態,實在不難令他聯想到身上的某物。

  連少主眼中微微一動,難怪她山洞裡的那晚竟總有些魂不守舍,原來是終於想到了回去的方式。花姑娘對他相助良多,若能進一步尋到離開的方法,他自然是為她高興的。

  只是有些可惜了。

  若她並非如此思鄉心切,多養一人在山莊也無不可,起碼對方心思靈巧武功不差,關鍵時候該是十分得用之人。


第十五章

  連少主手中轉著酒杯淡淡一笑,他雖這樣想著,卻對花天珠存不起半點利用之心,他也細細地想過,大約是對方在關中時的那番話令他頗為震動?

  這世上沒有人能讓他覺得,不願去考慮對方的價值幾何,用於何處,只如常人般相處,便覺得十分舒服。

  他不希望這樣的人出現,卻又萬分貪戀這份隨意,她將來離開了也好,離開就再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連少主只飲了幾杯酒水,並不覺得醉意,反而冰涼的水流咽下,頭腦更為清醒,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有一日,會如此矛盾?

  沈太君不住打量無垢山莊這一邊,又特意關注連少主,似乎對他得體的舉止十分滿意,卻又因為他的寡言而頗覺無奈,但總體還是誇讚之意。

  花天珠對宴會上的注視習以為常,倒是身後總有一人長時間瞧著她的背後,她只覺奇怪,忍不住看了一眼,發現是昨晚才到沈家的無垢山莊一個小護衛,對方臉嫩的很,看著也不過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不像是發呆的時候恰好對著她後背的樣子,因為此時他正雙眼有神的望著她。

  尤其是見她轉過身來,嚴重的神采更濃了幾分,按理說偷窺被抓包是該十分害羞的,這位卻反其道行之,反而越發激動的模樣。

  花天珠總覺得對方大概有什麼渴求,所以才這般表現,但又覺得有猜錯的可能,她想了想,只能善意的笑了笑。

  未想這少年一見到笑容,就如得到准許般打蛇上棍,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花姐姐,她們說你做的點心比唐酥齋的還好吃,我能不能嘗一嘗?」

  自己的點心受歡迎當然很開心,花天珠看他一眼,接著了然一笑。只覺得對方還是個孩子,恐怕並非是想吃她做的點心,而是桌案上的。她小聲道:「你突然提到點心,是不是現在就餓了?」

  少年終於臉紅了一下,「有、有點,昨天晚上就沒有吃東西了。」

  然後他眼看著花姑娘給他端了盤荷花酥過來,眼中閃了閃,結果荷花酥便一塊一塊吃起來,似乎是特別想表達感謝,少年甜笑著不斷和花姑娘搭話,沒多久就混熟了。

  少年啃著點心已經開始探問到「花姐姐家裡人都這樣好嗎」這種問題,誰也沒瞧見他眼中充滿著異樣的好奇之色,仿佛對眼前這個人格外感興趣。不是因為連少主,而是因為她本人。

  連少主耳中聽著兩人的對話,似乎不經意側過臉,一雙淡淡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眼神卻瞬間如刀鋒一般冰涼,立即讓對方噤了聲。

  少年乾巴巴的咽下嘴裡的點心,差點沒嗆到,若不是要保持低調,他兩條眉毛這時候已經要氣的豎起來!也是根本不能忍了,這位連莊主,每回看他都像殺父仇人一樣,他雖然坑蒙拐騙無一不精,可遵循著合作關係,他可從沒敢害過連莊主啊。

  也太瞧得起他了,那種防備的姿態,好像他是什麼了不得的瘟疫。少年不由一陣憤憤。

  不過……這位姓花的姑娘,來歷成謎,得知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人物,主人逍遙侯讓他調查的時候,他竟絲毫查不出蛛絲馬跡,真是不一般。少年心下有趣,更何況現在看來,這位花姑娘似乎不僅僅是連莊主對沈家的擋箭牌。

  沈太君的這場宴會,在夢中是沒有的,連少主只是猜測沈太君會借此提起沈家和無垢山莊的婚約,然而宴會進行到一半,老太君果然在點過幾位年輕人的成就後,漸漸地提到了自己的孫女。

  沈碧君已該到了成婚的年紀,卻不曾與人訂婚,也難怪沈太君將江湖上有名望的少年都邀來沈家莊。

  「……城璧。」沈太君嘴上說著就喊到連少主的名字,似乎開玩笑般,說道還記得連少主小時候,她與無垢山莊的莊主夫人曾打算結為親家。

  這時廳中一片寂靜,不少人都聽出沈太君話裡的意思,突然再這樣的場合提到一句戲言,恐怕戲言也該成真了,若換了一般人,此刻便該順著老太君的話上前應下,這婚約一事,就在今日定下了。

  只是卻也有不少人心覺老太君這話十分不妥,幾個與同伴對飲的公子舉著的酒杯停在半空中,頓了片刻才安靜的落下,席上身份高貴如世襲杭州將軍的徐青藤也詫異的看過去,而同樣身為六君子之一的朱泉卻皺了皺眉,就連他遠遠坐著都看得出,連莊主無意與沈家結親,否則怎會帶了個姑娘來此,且眼看著待她十分細心的模樣?

  沈太君莫非真看不出?

  雖席間各人心思不在一處,卻也沒人在這時說話。

  連少主原本望著酒杯中平靜的水面,這時也移開目光望向老太君處,他臉上十分溫和,似乎因為提及年少時候,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未想太君竟還記得城璧小時候的事,那時父母的戲言城璧還當真了,後來才知不過是長輩隨意說說,想著沈姑娘名聲極好未能成真十分可惜……」

  不等沈太君接過話去,連少主便已越發柔和的說道:「好在最近城璧有了心上人,不僅彌補了這一份缺漏,更得一份欣喜。」

  他這樣說時,眼睛已經向著身側追隨著看去,任誰都看得出那雙眼睛裡盡是真誠,熱切而濃烈,像火焰一樣燃燒著,那濃烈的感情,只是因為在望著自己最為心愛的姑娘。

  他心中更是燃滿了火焰,他當然不會順應沈太君的心思,他當然不會娶沈璧君。

  六年來的每一次夢境,都令他在不斷煎熬中記憶猶新,他不知那算不算他的前世,或者更可能是一種預言,是他本該發生的未來。

  夢裡的他就便是娶了沈璧君,這樣一個世交之女的妻子,他也曾真心有過欣喜,然而身為他妻子的這個女人,在不久後終於忍受不住誘惑,開始飛蛾撲火般愛上一個叫蕭十一郎的大盜。一邊對他說著對不起,一邊一而再再而三的為蕭十一郎辯解,相信他,親吻他,甚至可以用身體溫暖蕭十一郎,可以為他不惜獻出生命。

  他竟完全覺不出多麼偉大,他只有如此可憐那個身為丈夫的男人,可憐自己,可憐那個夢裡被逼到這般境地的無垢山莊莊主,可憐那個生命只有月余卻因母親幫助情郎而失去的孩子。

  正是蕭十一郎,將他的所有的自尊,將他生與死中拼殺來的驕傲和榮耀踩在腳下。沒有關係,讓他們去真愛吧,夢已經醒了,他不會和沈家有任何婚約。

  連少主眼中的火焰漸漸散去,只余一抹開心的亮色和無盡的溫柔了。

  花天珠雖早已得他提醒,知道他需要自己配合,卻也沒料到對方眼中竟是充滿了幾乎要將人融化掉的火光,直到這時微微才松了口氣。

  她不知道連少主方才想到了什麼,但一定不會多麼令他高興的,因為在那熾熱的火焰後,她已見到過這人最為真誠的笑,這種笑容總會不經意感染人,也要更為好看。

  不過席中坐過的這一段時間,她已看得出,連少主心中有許多事,但推掉了和沈家的婚約卻讓他仿佛減重了一半。小姑娘默默想了一陣,也難怪當初進連少主書房說出自己不是沈姑娘後,對方臉上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看來連少主對沈家小姐,感官很不好呢。

  廳中又安靜了片刻,不知是被連少主未完的拒婚震住了,還是被向來不近女色的連少主,突如其來的一陣深情給嚇到了。總之大家沉默了好一陣。

  「哈哈哈哈看來無垢山莊中要多出一位連夫人了,連兄弟,恭喜恭喜。」終於有人打破僵局,其實說來連莊主這件事,如果不是突然轉折這麼快的話,的確是喜事一樁。

  連少主遙遙一敬:「宋兄客氣。」

  「這下可好,剛喝完唐兄長子的滿月酒,又要有無垢山莊的喜酒喝了,最近江湖上的喜事越發多了。」

  「徐將軍,你看連兄家中都要有位嬌妻了,你怎還單著一人,有那麼多丫鬟何用,娶個知冷知熱的回家才是……」

  「是極是極,我方才也給連兄嚇了一跳。娶妻自然是要的,不過連兄能尋到如此佳人,我卻沒這等福分了,還是再挑兩年等等罷,哈哈。」

  沈太君雖對外頗有脾性,卻歷練已久,早已養成不動如山的性子,但即便如此,在連少主話音落下後,她也忍不住面色有幾分鐵青。

  無垢山莊中已沒有對方的長輩,他既已擺明瞭有心儀之人,沈太君也不可能逼著對方娶別人,只好將氣吞進肚子裡,暗自咽下將要脫口而出的話。

  那姓花的小姑娘,倒是好有本事,連莊主最後那一笑,她這個年紀大的可真算看出來了,若非已是歡喜之極,哪會有那樣的眼神。

  沈太君心中不滿,隨意說了幾句,便不再關注無垢山莊這一處,轉頭又笑眯眯地同徐青藤、楊開泰等其他六君子中人笑言起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7

第十六章

  見沈太君狀似轉移了目標,連少主臉上帶著一抹笑意,低頭對著花天珠道謝,又接著道了聲歉。他的難關是度過了,卻也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有今日這樣一出,花姑娘幾乎便是打下了莊主夫人的標籤,若是往後再想嫁給旁人,可就難了。

  「不過是舉手之勞,莊主不必客氣。」花天珠微微搖頭,連少主道歉的言外之意,她又豈非不知,只是她不可能在這裡嫁人,因為她總有一天是要走的。

  或許這個月,或許下個月,既然已經找到回去的媒介,那麼下一步也不難了。因此在沈家晚宴上幫連少主一個小忙,對她沒甚麼損害。

  想來連少主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叫來了她,而非阿九姐或別的女子,總之事情一過,誰也不會真正有損失。

  只是,可惜了好好地一段姻緣,聽說沈家的小姐德容俱佳,與連少主正是相配,也不知後者處於何種原因,竟寧可拿她這個不相干的人作擋,也要推掉這門婚事。

  宴後才是真正的大戲,只是花天珠和梅九等女子不便跟隨,便逕自被沈家下人送去後院的花園裡,客房和男人都在前院,這後院本事沈家女眷居住,建造的確實更為精緻,花也比前院中多出好多,裝滿了一整個小圓子。

  花天珠被人引到花園中時,已有不少女子在此處遊玩,這些女子極大一部分出身武林世家,自小習武之人身上內力十分豐盈,在這初春季節裡穿的不多,雖不至於薄薄一層,卻也不會傻傻的捂上好幾層。

  類似花天珠這般恨不得把棉襖都穿上的,實是少見,花園中幾乎瞧見她的人,都覺得她定然不會武功,還真是稀奇了……這邊是連莊主喜歡的女子?

  「她連武功都不曾練過?」

  「連莊主是如何喜歡她的?我瞧著也沒甚麼好的,只除了……」

  「你們也莫要說些酸話了,咱們這些人雖說也是少有的美人,跟這位一比,明顯的就淡下來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單憑這一點,我也十分理解連莊主。」

  這些姑娘或是隨著家人來的,或是跟著朋友來湊熱鬧的,自然聽到過連莊主在席上的一番話。說實話,這年頭敢入連莊主一般,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喜歡的姑娘表明心跡的,簡直少之又少。

  更何況連莊主年少成名,勢力、財富至今更是屬於頂尖,誰也算不清,江湖上究竟多少姑娘夢想著嫁入無垢山莊。

  如果今日是沈家莊的那位江湖第一美人與連莊主定下婚約,那還倒罷了,許多姑娘即使心裡不開心,卻也覺得門當戶對,沒什麼可說的。

  早就猜到了不是嗎?

  可偏偏峰迴路轉,跳出來個不知是個何種身份的少女,甚至連莊主還為了她推掉了和沈家的婚約,這帶給姑娘們是怎一個震撼了得?

  既然不必追求門當戶對,任意一個身份都可以做連莊主的妻子,為何偏偏是別人而不是自己呢?這種嫉妒又遺憾的、撓心撓肺的感覺真心不太好。

  就算長得好看些……可紅顏易逝,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大家不還是一樣?

  「不過是個好些的皮相罷了,瞧著柔柔弱弱的,怕是還病怏怏的。連莊主江湖六君子之人,怎會如此著象?枉我先前還將他當做偶像,實在太令我失望了。」

  女孩子聲音不大,大都是低聲細語,卻依然能被花天珠聽在耳中,她天生耳朵便好,更何況身懷內力,即便這些人跑到百米外竊竊私語,她都能聽的一清二楚,更別說裡的這樣近。

  只是她卻也不覺得生氣,如果她是花園中的這些小姑娘,得知連少主這樣武功高強身份高貴的好人,若是最終喜歡上了一個甚麼都不會的花瓶美人,雖說旁人的事不要管,也不好妄下定論,心裡確實會有些為他不值的。

  不過在知道對方連傳聞中江湖第一美人的沈姑娘都不屑一顧後,她覺得這些姑娘委實多慮了。

  連少主只怕並非看中皮相之人。待她動用玉璧離開後,過個不久,連少主的夫人之位自然地空置下來,這些人到時候就該明白了。

  「聽說連莊主潔身自好,向來不親近女色,想來不甚看中外貌。我觀這姑娘眼神清澈,該是個好人呢。」一個紮雙髻的藍衣小姑娘認真的瞧了花天珠一眼,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徐姑娘說的不錯,再說你們看她在外都裹得十分嚴實,想必不僅不曾習武,恐怕身子也不好,多可憐呢,我們可不要說她的不好了。」另一個有些害羞的綠衣小姑娘也隨著說了一聲。

  她膽子極小,但也不知為何,向來喜歡長得漂亮的人,只要有一副好相貌,她就覺得那人做什麼都是對的,連莊主帶來的這位姑娘……她覺得真是長得美極了。

  她姐姐在一旁忍不住翻了翻眼,「你可真是……是否又瞧著人家長得好了?」

  綠衣姑娘臉漲紅了一下,她這個毛病是改不了啦,「我我、我這麼些年來,還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

  先前的徐姑娘撲哧一笑,聽著姐妹倆的談話覺得極為有趣,倒也開始仔細的觀察一番那裹在白披風中的小姑娘,一對上那雙眼睛,只覺得入淙淙流水般清淨通透,她只看了一眼,忽然便心下一慌,立即要移開視線了。

  她家中與其他人不同,向來姐妹乃至姨娘日日爭鬥不休,從小就極會看人,這姑娘雖還未相處過,但從眼神中多少能判斷出……要麼單純要麼聰慧,但必然是個沒甚麼壞心思的,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她心中想了片刻,那邊綠衣姑娘已經害羞的移了過去,將花天珠接納過來,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口中雖沒說什麼,但似乎驚歎連連,眼中十分的亮,想是特別喜歡這位花姑娘的。

  「我還以為這世上只有男人才愛美人,沒想到……蘇姑娘,你妹妹可是叫我大開眼界。」綠衣姑娘的表現看在其他人眼中,一時間只覺得太過好笑,忍不住要打趣她姐姐一番。

  那蘇姐姐只恨不得鑽進地板裡,只願從沒帶妹妹來過,委實丟人了些。

  「我看我們先前錯怪連莊主這位君子了,真正愛重皮相之人的表現,可比連莊主要強烈多了……」也有人幽幽的說了這麼一句,旁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突然又覺得花姑娘沒那麼討厭了。

  其實沒有花姑娘,大家也都沒機會的,倘若沒有花姑娘,連莊主也就沒了心上人,不一定會去拒絕沈老太君,那麼自然還有沈姑娘,和其他人依然沒有關係。

  只是不甘心罷了。

  這樣想想,幾個姑娘相視一笑,倒是也真心接納了花姑娘。

  畢竟都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本來就沒多大仇,多聊幾句就消除了隔閡,豈料這一閒聊中,雖然花姑娘說話不多,不少人卻也聽出她談吐不凡,猜測對方出身不低。

  只是問及家世時,花姑娘只說在江南一小戶人家,說的並不細緻。只是小戶人家?做些小生意?有人是不信的,起碼徐姑娘是不信的。

  未過多久,就有小婢端了一盤羽箭,和兩隻兩耳寬肚細頸壺來,放在十米和二十米之外,用作投壺玩樂,接著遠遠的就瞧著主人家的小姐白衣嫋娜的走過來。

  「可是沈姑娘來了?」蘇姐姐率先問那小婢。

  小婢答道:「正是我家小姐。」

  蘇姐姐問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聽完卻是一怔,馬上記起方才宴會上的所見,她能想到的大家也都想到了,一時間紛紛面色有些古怪。

  沈家姑娘剛被退了婚,這時候又恰好瞧見花姑娘,還不知要發生何事?

  又一想,聽說沈家小姐養在深閨裡,尋常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抵這些前廳裡的事不會傳到她耳中?

  那白衣少女越發的近,說來這位江湖第一美人,除了沈家中人,外人不論男女,倒從未見過,這次可算是能見到一面了。

  只是當沈姑娘安嫻的走過來之後,卻沒有幾人有太過驚豔的感覺了。

  不是沈姑娘不美,她氣質賢淑溫柔,看你一眼都能讓你覺出那種關懷和體貼,走起路來也十分飄渺,顯得身姿好看,尤其是身上外披一層輕紗,真是仿佛天上來的。

  如果單獨她一人在眾人中,必然是顯眼極了,也令人讚歎極了。

  可有時候人的心理很難把握,沈姑娘周身不配掛飾,不抹脂米分,卻也在普普通通中無一不精細,無一不考究,同那個裹在一身白披風中、冷的只露一張蒼白小臉的花姑娘簡直無可比性。

  或者兩個美人相比,無關衣飾或其他,無關溫柔或體貼與否,有時候只憑五官生的如何精緻,或只憑感覺的……

  感覺上誰差了一籌,誰便要暗了下來。

  比如方才還待在花姑娘身邊作害羞狀的綠衣姑娘——那位蘇家妹妹就近掃了沈璧君一眼,只頓了頓,就接著扭頭回來,不打算再看了。

  而旁邊一直很熱情的徐姑娘這時候碰了碰花天珠的衣袖,忽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一會兒她們定是要投壺,你若也沒興趣,咱們去尋個僻靜地方,我泡茶給你喝可好?」


第十七章

  出身武林世家的小姐們學得一身武藝,卻不一定多厲害,所以投壺這種遊戲,將細頸壺放置的遠些,對它們還頗有一番挑戰性。

  花天珠本身善遠攻,金玲鎖本身隔著十丈也能施展,便是小巧如玉蜂針,也是準頭極好,拿羽箭投壺根本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她只打算到時候遠遠瞧著便好,沒想到徐姑娘想要邀她去別處,花天珠考慮一番,與梅九說了一聲,便同意了徐姑娘的提議。

  這位徐姑娘,是徐青藤的遠房表妹,也是一位南方的官家小姐,既然是徐青藤親自把人帶來的,按理說身份上絕無問題,但花天珠總是覺得,對方的表現有些奇怪。

  就好像現在,要給她泡杯茶,她答應後,徐姑娘竟如松了口氣般,好像完成了什麼大事。花天珠心覺有異,卻也想知道這位徐姑娘打算做什麼,自然順著她的話來了。

  沈璧君入場後,投壺便開始了,她是金針沈家的人,受傷的功夫自然不弱,因此作為裁判,世家少女紛紛摩拳擦掌,鼓了勁兒要投中二十米外的那個細頸壺。

  趁著綠衣的蘇家妹妹看向投壺的時候,花天珠悄然脫身,與徐姑娘走在一處,二人前行不過片刻,便瞧見不遠處一座涼亭。

  「便在此處罷。」徐姑娘喚來隨身丫鬟,原來早已備齊茶壺茶碗,見花天珠看向那茶具,徐姑娘笑了笑,解釋道:「我平生偏愛這茶道,所以時常都要捎帶著,不然也不會想到要請花姑娘來品茶了。」

  花天珠狀似恍然的點點頭,那邊徐姑娘已經開始上手泡茶,過了一陣便以鑷子夾著一小碗茶遞過來。花天珠自小便受爹爹薰陶,對茶藝也頗為精神,發現徐姑娘的手藝的確不錯,只除了……

  花天珠有些可惜了,「若是這茶中少加些汙物,定會十分清口。」

  她不僅天生耳朵比別人好使,鼻子和舌頭也比別人靈敏,現在鼻子中已經嗅到不同的味道,進了口中一嘗,只怕再好的茶也混有雜味了。

  只是花天珠話音一落,徐姑娘便勃然變色,她暗壓下心驚,稍微平復一番道:「姑娘何出此言?」

  「這千金散……可是千金散?我也不知你這邊叫什麼,總之這種十分厲害的迷藥,我記得在水中加一兩,便可無聲無息藥暈一頭猛虎,若像這樣只加了一指甲,興許飲完這杯茶,我便要睡上三個日夜,可惜我嗅覺向來不差,無色無味的藥放在茶中我也聞得出來,便不打算喝了。」裹在披風中的小姑娘平靜地對著這碗茶,好像不是在看一碗迷藥,而是在遺憾被破壞掉的作品。

  「你……」徐姑娘覺得驚駭莫名,是她小看了這位,還是對方隱藏的太好?徐姑娘這時才想到,連莊主身邊的人,她怎會以為會有普通人……她臉色忽青忽白,又手指按著石桌,仿佛十分震驚道:「你說這茶中……有人加了迷藥?想要謀害你我?」

  她已把目光轉向方才端來茶具的丫鬟。

  見她還在裝傻,花天珠看她一眼,有些好笑,「這倒也不是,我眼見你將小指中的藥米分加入水中,便是要謀害,只怕也害不到你。」

  徐姑娘只以為她是天生鼻子好,這樣的人並非沒有過,不足為奇。但她沒料到對方眼神也見這般好使。頓時那一臉偽裝的震驚,也掛不下去了。

  「徐姑娘,我只有些好奇,你可願為我解惑?你我無冤無仇,連莊主在江南更是與你表哥徐將軍同為六君子,私下關係十分不錯,你為何想要我將這碗加了藥的茶水喝下呢?讓我猜一猜……你想要將我綁走?或者拿我去威脅逼迫什麼人?我身份不明,唯一有關係的是連莊主,那麼你想逼迫連莊主做甚麼事?」

  花天珠注意著徐姑娘的表情,說出最有可能的猜測,她想了想,「我不明白這對你有何好處,或者……做這件事並非你本意,其實只是徐將軍的意思……」

  她話音未落,徐姑娘的身體已經動了,她是官家小姐,卻也是徐青藤的遠房表妹,和將軍府關係不錯,她因此學得一手好武藝。

  「未想不過一碗迷藥你竟能猜測至此,看來今日必要將你留下了……不過你且放心,我受人所托要抓你,卻不會害你性命。」

  在她的印象裡,就算花姑娘嗅覺靈敏,聞得出茶碗中的不妥,也必然不會半點武功。只因誰都長了眼睛,看得出即使裹著一層白披風,對方也是有些冷的。

  這從那有些蒼白的面色上足以下定論。

  一個極為怕冷的人,怎麼會有充足的內功呢?一旦有了內功,那麼顯然不會怕冷。所以花姑娘會武功,這完全與常識相悖。

  徐姑娘打算以劍虛晃一招,再點了對方穴道,卻不料那如虹長劍剛刺到一半,一雙白皙的手便抬了起來,兩根手指輕輕夾住劍尖處,徐姑娘卻再不能有寸進。

  徐姑娘心中一驚,「你會武功?」

  「我自然是會的。」花天珠奇怪地看向她,這人哪來的主觀定論,莫非她比別人穿得厚一些,便是不會武功嗎?

  徐姑娘臉上一白,初一交手她便試出來了,對方不僅會武功,還內力十分精神,更不必說那兩指定劍的招數,真是神乎其神。

  她這時心思已亂,心道若是打不過,只有去同表哥商議,只是花姑娘倘若在連莊主面前提上一句,事情便要暴露了。

  「既然如此,便再接我一招……」

  此刻也顧不上許多,徐姑娘發出話來便抽回長劍。她後退兩步,眼中寒光一閃,似乎要再度使用何種手段……卻不料她只比了個招式,卻腳下使力一舉躍上半空。

  已經雙腳極快地踏著亭上的一角磚瓦,如身後著了火般向前院掠去,逃命的本事倒是比手上的功夫高上三分。

  她若不跑,花天珠還不覺有什麼,她這一跑,花天珠便下意識追了上去。

  前者雖已竄出去好遠,在屋簷上發揮著自身輕功的極致,到處跑跑跳跳。

  後者單手一抬,袖中已抽出十丈多的金玲鎖,白綢入蟒蛇般靈巧,金玲鎖頂端的小球轉動著瞬間掠過前院的上空,正纏在徐姑娘的腰間。

  那亭前端茶具的丫鬟嚇得不能動,眼珠一滾只看著白衣的小姑娘腳尖一點,踏著那白綢就如飛天般滑至半空,披風和長髮已在風中向後肆意舞動,人卻往前院掠去。

  說來前院還要更熱鬧些,畢竟都是些男人,更是青年俊傑,同女人只能投壺的玩法不同,這些人若要比拼本事,或者磨練技藝,直接是真刀真槍的上臺打上一場。

  更多的則十分閒適的和朋友待在一處,徐青藤家在杭州,同江南的世家公子都十分熟識,此時正頗有興致的聽幾人三言兩語便談成一筆生意,餘光便瞧見一道熟悉的藍色人影竄上對面的屋簷,緊接著這人影不過出現片刻,便被一條白綢裹住,一層又一層幾乎動彈不得。

  徐青藤心覺不對,這身法實在熟悉,他轉頭仔細看去,竟不禁一呆,那人影正是自己宴上帶來的遠房表妹。

  徐青藤取了劍輕功上前,他師從武當,拳劍雙絕,輕功更是全無煙火氣,不過他身份高貴,關注他的人並不算少,底下人也有人跟著他動作看去,見他手中長劍已將要斬斷那白綢,用的招式更是精妙不凡,心中大贊。

  白綢的另一頭卻飄渺的現出一女子,足尖踏入其上,左手一揮又是一條白綢擊打于徐青藤的長劍之上,只聽精鋼所造的長劍大聲的「錚」了一下,餘勁傳導在徐青藤手上重重一擊,叫他大吃一驚!

  他何時見過這等奇詭的招式?

  江湖中何時又有了能以綢緞便能制人的手段?

  那女子已收了纏在表妹身上的白綢,立在對面的屋簷上,遠遠的瞧過來。徐青藤武功被稱作拳劍雙絕,自然不會是等閒之輩,但他更知道,這一交手下,是自己其實吃了個暗虧,那綢緞上的勁力,是他不曾想到的。

  「姑娘為何要追我表妹?」徐青藤說時還未去注意對方的長相,直到這句說完後,看向對面的人,才意識到這正是那位連莊主身邊的姑娘,不禁回頭看了眼表妹,得到對方忐忑的眼神後,面色不由沉了一下。

  花天珠瞧著這二人的動作,輕身躍至連少主身側,伸手裹緊了被風吹起的雪白披風,這時笑了笑,「徐將軍,你真要我說?」

  「想來是場誤會。」徐青藤也帶著徐姑娘過來,走近兩人身側,拱了拱手勉強一笑:「小妹向來家中嬌養,行事不夠禮數,若是哪裡得罪了姑娘,還請見諒。」

  「見諒倒還不必,她便是有那般心思,卻還不曾得罪到我。」花天珠溫和一笑,看上去並不在意,只在一旁小聲對連少主不知說了什麼。

  徐青藤連連苦笑,本以為表妹那邊得手要簡單得多,卻不料這位花姑娘一身武功竟是深藏不漏,令事情橫生枝節。

  他歎了口氣,認命道:「連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第十八章

  徐青藤將表妹揮退,讓她自行回去後院,伸手示意了個少人且隱蔽的方向,率先往那處走去,他面上已不似方才宴上的意氣風發,似乎有些頹然。

  連少主與花天珠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神色各有不同,卻大抵都不明白徐家此番所為,究竟是何意圖?

  徐家表妹針對花天珠,便是針對連少主,這點不必多想便可猜到。

  但正如花天珠先前所知,無垢山莊與世襲的杭州將軍徐家,早已有上百年的交情,若非關係著天大的利害,徐家不可能會無故對無垢山莊出手。前者隸屬朝廷在杭州範圍內勢力龐大,後者在江湖中卻是極有威望,更不必說無垢山莊數百年經營的勢力,或許並非徐家可比。

  想來徐家雖摸不清無垢山莊底蘊,卻也知不容小覷。以卵擊石的做法,徐青藤不會想不到。

  既然徐青藤不蠢,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叫他不得不去犯蠢。

  前院中人望著三人的背影默顧無言,他們雖不知發生何事,卻還記得數刻前徐青藤同白衣女子的一記交手,兩人分明各自立在對面的屋簷,可只那精鋼長劍擊打中「錚」的一聲作響,聽在耳中卻已叫人頃刻間熱血沸騰。

  徐姑娘站在原地沉默一歎,她也不知表哥因何尋她來做這種事,但一念及事成之後將軍府便會做她後盾,甚至往後出嫁之時可自行做主,她便生不起一絲反對之心。

  只是那花姑娘眼中十分清澈,人卻非同尋常,武功心思均是上上之姿,她這次看人不准,將玉石當做軟柿子捏,委實敗得不冤。

  徐姑娘搖了搖頭,畢竟站在此處十分失禮,她也不敢再多留,轉身往後院走去。

  沈家莊位於大明湖畔,占地面積極廣,亭臺樓閣樣樣皆全,若要尋個隱秘之所十分容易。徐青藤停在一處只爬著藤蔓的空曠之地,轉過身來,抬眼一見花天珠也立在身後,不禁皺了皺眉,詫異的看向連少主,「這位姑娘……」

  他原以為自己表現的足夠謹慎,連莊主該是明白他的意思,但未想……非是他歧視女子,他方才與其交手都能吃一記暗虧,可見這女子何等厲害。

  只是事關重大,若是流傳出去,不可不防。

  連少主雙眉修長嵌於眼上,本該是如劍一般淩厲的長相,但他此刻身上氣息溫和,一雙眼睛更柔和如深泓湖水,徐青藤看過一眼覺得十分亮澈,第二眼卻又覺幽深,望不見穀底,這時他回過神來,只聽連少主已微笑著緩緩道:「若這世上我只信一人,便是她了。你我何事,不必在她面前隱瞞。」

  原來竟是信任至此嗎……也難怪今日在宴上,他竟不顧無垢山莊與沈家的世交之情,斷然推拒婚約,反而立於群豪之中對身側這女子表明心跡,如此鐵骨柔心。

  他當時聽了只覺震驚,過後便恢復常態,本以為自己對此無甚想法,但此刻突然記起來,竟莫名開始覺得十分羡慕。

  或許現下已得知,這女子並非空有美貌,身有病珂,卻更有一身極強的武藝,他說不出那時與她對招時的心理,究竟有幾分佩服,也究竟心有幾分羞愧,和惱怒。

  身為江湖六君子之一,武功屈居連莊主之下,他雖不願,卻也知追趕不及,但現在,一個女子也能與他爭個旗鼓相當,莫非他當真如坊中傳聞那般,太過安于富貴,以致失了向上之心?

  徐青藤對著花天珠歉意的拱拱手,既然連莊主已表明信任,他自然不會去枉做小人。他開始盯著不遠處的池塘,目光落在平靜的水面上,眼中的神采卻不曾流於其上,似乎在追憶一番。

  片刻後,他只歎息道:「那我便直說了。」

  「連莊主也知,徐某承襲了徐家現今的爵位,便要接手杭州的職責,這卻不難。往年都是與官府協同共治,在杭州這一方行事自有方圓,從未有變,北方也從未管過這邊。只是去年末月至今年年初,我卻接連收到上面兩道密令,令我十分苦惱。」

  徐青藤說完眼中已灼灼看向對面二人。

  他從來心氣極高,以杭州將軍之身半隻腳踏入江湖,遇事再難也不覺得費力,甚至見到江湖中的前輩雖面上謙和卻並不覺身低一等。便是因為這世襲的爵位。以朝廷為背景,他自然有傲氣的底氣和資格。但倘若遇上與朝廷有關的難事,特別是和北方下達的密令有關,他才真是覺得麻煩極了。

  「莫非朝廷的密令與我有關?」連少主不甚在意的笑道。

  徐青藤的神色卻已變得認真,「連莊主可敢與我說句實話,無垢山莊這數百年中,可曾與朝中有所牽連?」

  「不曾。」連少主否認。

  他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在朝廷中安插過暗樁,但這暗樁不過為接收消息作保成所為,從未因策謀動用過,算不得與朝中的牽連。

  朝廷和江湖向來涇渭分明,除去徐青藤這等官宦子弟拜入門派學藝之人,算是一半朝堂一半江湖,其餘大都互不相關,互不影響,既非同一體系,他又何必去關心朝堂之事。

  「這正是我所想不通的。去年月末,監察司中人傳來密令,要我秘密處理無垢山莊中人,尤其是連莊主,我初接密令幾乎要以為監察司處寫錯了名字,也是朝廷把江湖人看得太低了。我整個徐家便是借杭州之力,只怕也壓不下一個無垢山莊。」

  徐青藤眉頭已微微擰了起來,「這密令頗為難辦,我一拖便過了兩個月。說來也怪,便是兩個月後,上面第二條密令卻發來了,不過這次並非出自監察司,而是郎中令。」

  「連莊主也知郎中令都是什麼人,掌管禁宮,天子近衛,若說並非九重之上那位的意思,我自己都不信。可這第二道密令,卻是叫我調查連莊主生平,除去這一點,其餘卻與監察司的完全相反,那密令中說若到必要時候,可舉杭州之力只保全你一人便可。」

  連少主凝視著他,開口說道:「監察司那人官職極高,大約現在還留在杭州,不容違抗。郎中令之人官職雖低,身後卻代表著九重之上的決策,不容馬虎。所以你左思右想,只能設法將我困在一處,明面上算是給監察司一個交代,卻也暗中完成了郎中令的囑託,認為總算這一番設計能保全我性命?」

  「你果然已猜到了。」徐青藤無奈點頭,站在他的角度,這種並不難想到,尤其是他所承受的壓力極大,認為兩者皆不能違背,便苦思冥想出一條好算計。

  只是算計雖好,卻不好實施。

  究其原因,還是連莊主武功太高,心思靈敏,也不是蠢人,哪裡會輪得到徐青藤來作妖。

  「你無法對我下手,只能將目標轉移,對準我去年自姑蘇城中露面起便已十分在意的花姑娘,並在前來沈家之時,帶上了一位遠房表妹。我在姑蘇時,便已察覺徐家不少變動,直覺與我有關,卻判斷不出到底有何關係。只坐等你自行跳出。你的意圖藏的極好,差一點就要成功了。」連少主平靜道。

  徐青藤聽著有些不對,「你這般一說,總感覺我若是成功了,好像是做了什麼天大的壞事?」

  「我前來赴宴,卻被你這般算計,莫非還是好事?」連少主忽的說道:「幸好你第一步便敗陣而歸,並心懷疑慮,對我說清前因後果。」

  這樣全然超出他掌控的事情,已令他十分不喜,若今日徐青藤做下便跑,或將實情全部隱瞞,他已能猜到自己要做什麼。

  徐青藤聞言一驚,不知他是何意,只是望過去的時候,對方還是那一雙如秋泓的眼睛,半點未變。徐青藤深深看他一眼,「我已將事實告之,這件事,我會就此罷手,當做從未收到任何命令。」

  「多謝。」

  徐青藤轉身便走,連少主心中已將兩次野外襲殺與監察司聯繫起來。

  他在想自己為何會夢到未來之事,更在像逍遙侯為何也能和他有相同的際遇,也許是花天珠的玉璧給了他幾分靈感,他想,他和逍遙侯之間必有一個相通之處。

  血脈?不。

  地點?時間?不。逍遙侯總比他要死的早些。

  武功?

  再無其他。

  他夢中一身武功皆為連家所傳,莫非逍遙侯也會連家的武功?也對,他生來畸形,莊主夫人不能違抗莊主的命令,卻難免憐惜他,極有可能送他一冊連家內功。逍遙侯渴望本該屬於他的地位,也更恨連家入骨,只怕即便拿不到那口口相傳的袖中劍決,也將連家的內功練得熟了。

  像這樣猜測,有未來記憶的,只有他和逍遙侯二人,不會再有其他。

  他再一次確定下來。

  那麼朝廷的人,夢中既然不曾出現過,必定是逍遙侯引來的,看來這六年來不止是他在隱藏身份的同時暗中使力,逍遙侯雖不知他的情況,卻也摸到了一條新路,並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這樣的禍害,早該消失了,看來有對方存在一天,他便不能安眠。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8

第十九章

  徐青藤似乎全然放下了心事,離開的背影格外輕鬆,想來也對,他這位杭州將軍向來只掌管杭州兵馬,連政務也不曾打理過,不論監察司還是郎中令,于他來說都是惹不起的大|麻煩。

  無緣無故招惹來,本身就夠煩了,更何況前者還要他在無垢山莊頭上動土,這數月來愁得他頭髮都掉了好幾根。

  現在倒不用擔心了,一番算計皆被猜了出來,他唯有破罐子破摔,將實情盡數告之,往後就是無垢山莊和皇城二者之間的事,與他可無甚關係了。

  日頭已微微西斜,徐青藤走後,此處便安靜下來。

  花天珠對這個世界的皇室全無瞭解,但在原先的花家,她對皇室並不陌生,總的來說這個名為紫禁的地方,內中爭鬥不休,但大都是在於爭權,官權、兵權甚至皇權,和江湖關係不大。

  郎中令直屬天子,監察司明裡由禦史掌管,背後卻不知是何人,但與天子作對,總逃不過是皇權之爭。

  若說要皇室中有人要針對對江湖上某個勢力下手,這種可行性不大。除非這個江湖勢力是另一政敵的附庸,必須動手剪除,否則皇宮裡長大的都是人精,即使招攬不到,也不會隨意惹禍給自己招惹麻煩,尤其對方是舔刀口掙命的江湖人。

  她本不必考慮這許多,她總是要走的,離開了或許不會再回來。只是事情一旦關聯到身邊比較熟悉的人,她又開始忍不住為對方打算。

  萬一是無垢山莊不小心牽扯到儲位之爭呢?

  這樣一想,她忽然問道:「莊主,當今天子有幾個兒子?」

  連少主見她一副思索的模樣十分認真,便逕自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見她這樣問了一句,也大致猜測到她的想法,不禁一笑,「他沒有兒子。」

  「……」

  「他去年登位,今年也不過二十歲,不曾選過妃,連後位都還空置著,更不必談有子嗣了。」連少主解釋道。

  皇室子弟一般都成婚早,但也有例外。如今在位的這個,自幼身子不好,所以成婚還要再晚些。

  這也是他想不通的,在位的天子比他年紀還小,即使監察司有人要對付無垢山莊,兩人既不曾見過,為何天子偏要下達另一條密令?

  「這便怪了。」花天珠到底也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即便再聰慧,也不可能以僅從別人嘴裡聽到的一點資訊,分析出時局來。

  不過她使勁裹著一身厚披風,既是思慮又是憂心的樣子,連少主看過一眼,卻已不免生出幾分暖意。這種感覺實在太過陌生,陌生到叫他又出奇的冷靜下來。

  他心中發熱,頭腦卻越發清明。

  這個人,從開始的疏離防備,到現在一心為他思考,好像已將他當做十分親近的人。

  明明她已找到回去的方式,倘若無垢山莊真的倒了,她大可一走了之,何必這樣為他打算太多?她這般作為,更好像是自知即便要離開,卻也希望無垢山莊能再無後顧之憂一般。

  莫非她是覺得,他身邊謎團一個比一個亂,或許將來的不久便要面臨大危機,她卻很快就要走了,因此難免心中有些愧疚?這才忍不住想多為他考慮幾番,不過是為離開的自己尋求一個安慰罷了。

  這樣。

  她倒是不必愧疚。

  連少主眼中冷意漸生,他不覺得生氣,只認為這樣好得很。

  他也不該生氣,畢竟對方離開前,還不忘為他著想,即使是為了尋求心理安慰,也實在比任何一人待他都好。

  但他不覺得開心。

  且認為這樣的好意不要也罷!

  連少主心中想道,足以兩相抵消了,他卻也並非甚麼好人,在密林中帶了她回到無垢山莊,不過因為她是一個變數,叫他心有觸動,後來更是承她一個偌大的情分,本就要助她儘早離開。

  無垢山莊的事,他既已猜到是逍遙王作梗,自然會儘快除掉對方,且見了逍遙侯,他自然也能摸清監察司背後的主子,這一切和花天珠毫不相干,他本也不欲牽連她。

  或許再過幾日,她便要說走了?或者既然隱瞞下壁玉的事,便也可能不告而別?

  他也收起笑容冷了下來,大約意識到這一點,他只側身對著花天珠,讓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淡淡道:「不必多慮,我已得到幾條線索,總能查到幕後主使,無垢山莊不會有事。」

  花天珠點點頭,她心思靈敏,已發覺連少主的語氣比先前冷厲許多。

  但她以為這語氣是對監察司的行為不滿,心想若她是連少主,遭受無妄之災,只怕這時候也是會心有怒氣。

  確實半點不曾想過會與自己有關。

  花天珠走回後院時,投壺已至結尾,獲勝的是中途回歸有些魂不守舍的徐姑娘,二十米遠的細頸瓶,三次投壺便中了三次,這等結果不出意料已奪得魁首。

  第二的是柳色青的師妹,柳色青劍法堪稱高絕,他師妹雖然劍法不知如何,擲壺的功夫卻十分厲害,三次投中了兩次,還有一個擦邊,倘若運氣再好些,倒能跟徐姑娘再爭個高下。

  第三個是兩個雙胞胎姐妹,長相甜美可愛,家中是開鏢局的,武功並不多精妙,只學了幾手飛鏢,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徐姑娘已被圍起來稱讚。

  大家都認為在場的除去金針沈家這種在投壺方面開了掛的,也就徐姑娘最為厲害,再說她表哥徐青藤又是武當的高徒,同樣是不少人心中的良配。

  「不過是個玩意兒,論真功夫,我可不如你們。」徐姑娘不敢狂妄,她這次也是運氣了,本來心中有事,來的時候恍恍惚惚,竟被人拉去投了壺,心不在焉的投了三回,竟還都巧合地中了,叫她哭笑不得。

  莫非這正是何處失意,另一處得意?

  更何況,說什麼投壺第一,什麼場中除去沈姑娘便是她手上功夫最厲害,若是她先前還沒見識過花姑娘的武功,只怕也覺得沈姑娘該是最為厲害的。

  可她這會兒眼見這群姑娘時不時的對沈姑娘恭維,卻已提不起任何興趣。能單純以內力操控白綢、隔著數丈將她攔下,甚至還能緊接著同表哥徐青藤互拼一記,交手後似乎不曾吃虧。

  這樣的女子,她真是聞所未聞,更不必說親眼所見時,對她有多大震撼。

  「倒是有一人不曾參加投壺,笑壞我了,那小嫻姑娘緊巴巴的跟著那人,眼睛都差點沒黏到那件披風上,沒想一轉眼人卻不見了,一整場都不大開心。」這人忍不住一笑。

  小嫻姑娘真是張氏姐妹中的妹妹,也是那最愛看美人的綠衣姑娘。

  那不曾參加投壺的人,即使說話不多,大家卻印象更深,只消一眼便不能忘。

  「她來了也沒用,莫非還能投中那二十米的細頸?你我都瞧見了,那副病弱的模樣,只怕十米的都要夠嗆。」一人搖搖頭,顯然知道前者所言是何人。

  「我也沒投中十米呢,就不笑話別人了。」

  「花姑娘人不錯的,性子安嫻估計不喜動武,投壺這種遊戲,咱們習武之人跟不通武功之人,不存在可比性。」

  「確實如此。」

  話雖這麼說,又有人在哀歎病美人實在不適合連莊主,倒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為連莊主高絕的武功感歎。往後遇到危險,既要禦敵又要保護妻子,多累啊。

  聽說連莊主半半年前就曾遇見不下一波挑釁之人,這次從無垢山莊到沈家莊,路上也不太平。

  人紅是非多。

  無垢山莊意味著名譽和地位。

  不知多少人想叫連莊主敗於手下。

  「還真是可惜了。」

  可惜甚麼?徐姑娘心中冷笑,根本不打算去附和。真是不知為福,若是你們也跑到屋頂上隔著大老遠叫那白綢纏上一纏,體驗一番綢中困獸的滋味,不知這話還能否說的出口。

  她這般想著,餘光卻已瞧見那熟悉的白色披風,她抬眼過去看清來人的臉,立刻臉色蒼白了一分。

  只是那人隨意看她一眼,卻只安靜坐在對面,顯然並不打算與她算帳。


第二十章

  沈璧君是知道花天珠的,準確的說,自無垢山莊的人踏入沈家莊,她身邊的人便已鄭重留意過這位姑娘。

  她身處後院,自小連家門都不曾出過幾次,祖母叮囑過,她這樣未婚的女子倘若出門,還需細細妝點,以輕紗遮面,久而久之她也不愛出去了。

  身邊的丫頭倒是活潑,常常去外院打探消息,回來講給她聽,關於無垢山莊之事卻也不少。

  無垢山莊她是知道的,祖母近幾年總向她提起連莊主,又道二人曾訂過婚約,她聽得多了,自然覺得連莊主少年英傑又處事沉穩,多少女子趨之若鶩。她雖處於深閨,心中也十分喜歡,並不反對嫁給這樣的君子。

  更為重要的是,她爹娘都不在,只有一祖母撐著沈家,聽說這些年很多地方都除了亂子,金錢都難以彌補,若是無垢山莊能施以援手,是再好不過。

  這是祖母曾經告訴她的。

  也讓她更堅定了嫁給連少主的念頭。

  如果她爹娘還在,想來她的婚姻不會太過被動,但世上沒有這種如果。何況連莊主已經是最好的,對任何女子來說,都是如此。

  直到這一日宴會後,也不知誰在前院得了消息,一人接一人的,將連莊主的話傳到她耳中,畢竟是祖母被人甩了臉面,她又好像已被人嫌棄,她心中不禁有些氣悶。只這一陣過去,也沒甚麼了。她並不曾見過連莊主,連莊主亦是如此,對方有了愛慕之人,實在正常的很。

  她又聽聞女眷都來了後院,又對那宴中的花姑娘大為好奇,催促丫頭拿了羽箭和細頸瓶,決意去花園中瞧一瞧,她只著一身白衣,對方也似乎偏愛白衣,雪色的披風裹在身上,只餘一頭烏髮和精緻的臉,卻仿佛晉大夫下筆寥寥便已描出神韻的美人圖。

  未免失禮,她只看了一眼,心中已十分震撼,只可惜往後卻不見她蹤跡,那投壺結束後,才又見她現身在僻靜一角,神色平和,臉色依然蒼白。

  方才聽說這位花姑娘身子不好,極為怕寒,想是從未習武。

  只是若真是普通人倒也罷了。

  沈璧君此刻以餘光仔細盯著花天珠看,花天珠又怎會不知,但凡習武之人,只要內力小有成就者,便可對人的目光心生感應,更何況她家學淵源,習得一身上好內功,雖功力不深,卻頗有奇效。

  她微微一笑,竟是大方的回視過去,也認真打量一番。

  這位沈姑娘,她半年前便聽說過了。

  那時她還當他們二人長得極為相像,鬧了一場笑話。

  花天珠多看了幾眼,不得不說,這位沈姑娘正是少有的美人,比之她師傅在江湖中的幾位紅顏知己也絲毫不差,也不知連少主為何對這門親事如此抵觸?

  莫非也是不願被人掌控婚事?

  她以前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許多富家年輕男子最不喜長輩指派的妻子,不能反抗的,便離家出走以示抗議,不被抓回則誓不甘休。不過那都是少年人的想法,連少主……連少主從年歲來看,似乎也還是個少年。

  只是平日做事,別人總認為他比青年人還要成熟穩重,這樣的話,偶爾有少年的逆反心理,也說得通。

  她心中已轉過數個念頭,眼睛卻還盯著沈姑娘,忘了移開。

  那沈璧君原本只打算偷偷瞧著花天珠,卻未想對方徑直看了過來,目光中還帶著幾分了然和通透,她錯愕一下,只以為偷窺被抓包,面上紅了紅,仔細沉吟輾轉一番,還是咬了咬唇移步過去,「可是花姑娘?」

  花天珠心想剛才是否念多了連少主,遭了報應,他被推的未婚妻便要找上門了,「是我。」

  以她二人這尷尬的關係,走在一處說話,在旁邊看著的人都要覺得極為古怪,她更是古怪。看看歸看看,談話就不一樣了。

  何況她非常心虛。

  「你和連莊主,真是如他所言那樣的關係?」沈璧君聲音並不大,只他們兩人能聽到,且眼神中沒有怒火,看起來倒是好奇居多。

  只是她說話十分直接,像是很少與人交流,不太懂談話的技巧。

  花天珠心中一歎。她和連少主當然不是那種關係,只是眼下的情況,她不可能拆連少主的台,萬一連少主再被逼成婚,造成一對怨偶,她罪過就大了。

  雖然她覺得沈姑娘這樣如同閨秀一般的妻子也沒甚麼不好的。

  花天珠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助連少主做完這一票,再往後她走了就不幹她什麼事了,於是坦然的點點頭。

  「他能在眾人面前說出那番話,想必是喜歡極了你。」沈璧君輕聲說,也不知是有些羡慕還是別的,不過後來花天珠總算知道她為何突然走過來問了這麼一番話,只因沈姑娘後來欲言又止,接著解釋說:「對不起,我方才偷偷瞧你,只是十分好奇,並無他意。」

  「……沒關係。」

  第二日連少主無意多留,老太君自覺被小輩駁了面子,也拉不下臉來挽留,總之無垢山莊的車隊先其他人一步自沈家莊緩緩駛出,花天珠站在門外,身後卻有人喚了一聲。

  聲音十分熟悉。

  那人快步走來,臉色微微發紅,又似乎有些驚懼幾分發白,正是同表哥一起趕來相送的徐姑娘,她望了眼無垢山莊的馬車,忽然低下頭問道:「我昨夜思來想去,總覺得你兩指夾劍的那招十分玄妙,不知花姑娘可否告知,那一招如何稱呼?」

  「自然可以,那是我師父的獨門絕技,叫做靈犀一指。可惜我使得還不夠火候,你若見了我師父出手,便知為何這般稱呼了。」花天珠倒是十分好笑,她師傅若是知道有人如此誇讚他的招式,尤其還是個美人,只怕真要開心極了。

  「靈犀一指……」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好美的名字。

  徐姑娘不敢看她,只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心想也不必看你師父了,只你一人使過這一招,我便已覺得這名字十分貼切。

  徐青藤看著表妹這般模樣,笑道:「這靈犀一指我卻沒見過,不過那使白綢的手段可是了不得,第一次遇見,連我也要吃個大虧的。」

  「確實不凡。」朱泉微笑著附和一聲,語氣中難免幾分讚賞之意。

  許多女眷不知其意,見身邊有人大點其頭,頗覺古怪,詢問過後才將花姑娘的形象與之對照一二,頓覺一陣頭皮發麻。

  不過,師父?

  不只徐青藤等人在琢磨這個詞,連少主也在心中默念了一番,心中更冷了幾分,她時刻不忘家中親友,更是將師父掛在嘴邊,只怕是歸期將近,已忍耐不住了罷。

  也罷。

  他便給她這個機會。

  連少主一路上再不多說話,雖然他總是這般寡言少語,直到抵達江南邊界時候,連少主神色淡淡,褚七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少主,咱們路不對。」這一日周十三策馬近前,擰著眉頭望瞭望前面的路,心想少主不是回無垢山莊?怎麼繞了遠路拐到杭州來了?

  「去杭州。」連少主不欲多言,他此時雖不帶笑意,卻已恢復平靜。

  他心想大抵是逍遙侯的一番佈置叫他心中火起,才遷怒了花天珠,並不該如此。他調整好狀態趕路,這時倒也不覺得對方有何錯處。

  已經很好了。

  即便是走前仍對他表達最後一次善意,連少主這般想著,雖然他並不需要。

  周十三不解其意,正要多問幾句,叫周十四趕過來拉了一把,這才耷拉著腦袋往一邊去。

  杭州城外是一整片密林,野外的客棧倒有幾處,無垢山莊的車隊停在距離密林最近的一家客棧。

  傍晚花天珠親手做了糕點和精緻的小菜,小姑娘似乎也看出連少主近幾日情緒不高,心想這人大概是受了監察司的影響心中憂慮,便在杭州城外這一晚特地取材做了十分美味的飯菜。不可能讓一個心情不好的人,再來食用荒郊野店中的寒食,這豈非讓人更難有好心情?

  只是這番好意註定要被辜負了。連少主坐在客房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修長的手指觸碰了下碗沿,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他淡淡的掃了一眼,即使馨香撲鼻,卻也不肯嘗過一口,反而遠遠將託盤推開。

  良久,他拉開窗。

  寒風透入房間,將台燭吹得四處搖晃,突然噗地一聲滅掉,將他的人影倒影在黑暗中。

  連少主若有所思的望著對面的窗戶。

  她今晚該是要走的。


第二十一章

  天還未大亮的時候,花天珠就已醒來了,她身上蓋著一件厚披風,烏黑亮澤的長髮如瀑散下,整個人卻如懸浮在空中般橫在房間正中央。

  仔細看時,才發現連結兩根橫木的是一條如鞭一般纖細的繩子,小姑娘閒適的躺在其上,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既可以鍛煉平衡、又能夠加深內力的睡眠姿勢。

  她翻了個身,眼睛正朝著緊閉的窗戶,忽然腳跟抵了一下細繩上,上半身逕自飄然而起,下一刻已端坐在半空的細繩上。緊接著,她長袖一甩,後單手吸回,窗戶便哢的一聲向兩邊打開,尤帶著幾分涼意的空氣探入屋內,卻也吹散了一夜的悶氣。

  小姑娘眼睛半閉輕吸了口氣,餘光瞥到薄霧後的一道人影,她扭頭看去,冷不丁便對上一雙漆黑的雙眼,似乎已看了她許久,但那神色中沒什麼情緒,十分平淡。

  小姑娘驚得有些不穩,身下的細繩也跟著動作晃了晃,待看清對面之人後,小姑娘才笑著揮手,「莊主也這麼早?」

  她昨晚睡得早,今天便起得早,一睜眼房間裡都還是暗著的。若是往常,她一定還要再躺一會兒,不過想到快要回到無垢山莊,她心情極好,就開了窗透氣。

  未想連少主竟要更早些。她也不覺得奇怪,連管家早先說過,連少主有晨起練劍的習慣,只是冬天太冷,她那時走敢走出房門已是中午,從未見過罷了。

  連少主原本如深潭般靜止的眼神似乎微微一動,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好長時間才淡淡的回應了一聲。他垂下眼,接著伸出一直負在身後的手臂,沉穩地合上窗戶,只是分明這般簡單的動作,若是細察之下,必然會發現對方做來,竟微有幾分僵硬。

  燭臺和食盤早已十分冰冷,幾乎和窗外是一樣的溫度,連少主發冠束起的烏髮冰冷的貼在身上,衣服也微微潮濕,顯然不止在視窗了一兩個時辰,至於今日是否晨起練劍,更是無稽之談。

  他從昨夜等到今晨,若有異動,定然不會逃脫他的視線,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對方從始至終都不曾離開過。

  小姑娘十分聰慧,該是能想到從杭州城外這片密林入手,身佩玉璧再穿過小片密林,回家的可能起碼有七分,她倘若真想走,必定不會放棄昨晚這個機會。

  畢竟再過幾日就要回無垢山莊,姑蘇距離杭州城外,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她不是一直想家的嗎?

  路就在眼前,為何連試一試也不曾?她明知無垢山莊眼下似乎已被朝廷中人盯梢,頗多外患,不儘快離開極可能被捲入麻煩中,或許這一次回去,麻煩便已開始,捲入了,再想脫身才更難了。

  她為何還不走?

  連少主心中思索許久,平靜的走回桌旁,冷眼瞧了瞧那託盤——除去定了型的糕點,昨晚的熱湯和小菜已不復初時模樣,僵硬的擺在盤中,卻仍可見搭配精美,想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他依桌而坐,手指自然地執起碗筷,悠然的品用過一番,並不在意那已失了七八分的口感。

  世家子弟大都自小嬌養長大,不至於注重口腹之欲,卻從不曾吃過隔夜飯,連少主心中不以為意。他在酒席中舉止優雅平日裡似乎也華服美食,但倘若在野外,只食幹肉糠菜也面不改色,輕易咽得下。

  或者再往前十年,莊主和莊主夫人還在時,他若哪裡做的不好,餓肚子也時常有之,連少主淡漠想道。

  何況他覺得,人在進食的心態不同,口味自然也不同。這涼掉的清湯小菜,比沈家宴上的山珍海味也要好得多。

  仿佛作息顛倒過來,以往練劍後沐浴更衣再下樓用飯的少主,今日沐浴後卻不曾下樓,只叫小二將昨晚空了的託盤碗筷端下,便在房中打坐調息,待眾人吃飽喝足做好準備,就要上路。

  周十三牽出馬匹,他的性格跟誰處一段都親,對這匹從四歲就跟著他的馬尤其愛護,親昵地伸手蹭了蹭它頸上的棕毛,周十三忽然抬頭看了眼二樓,納悶道:「老七,你說今日少主這是不準備吃早飯了嗎?」

  「應該是了,少主大概還不餓。」褚七看他一眼。

  「少主一般都這個時間用飯,能不餓?我看是花姑娘將少主口味改了,吃不下客棧的早點,你看昨晚的託盤上都是空的。」周十三擠擠眼。

  褚七停了一下,認真的看向他,皺了下眉,「你想說什麼?」

  周十三也收起表情,歎口氣,「花姑娘本事極大,各處皆好,雖留在山莊中,卻不愛不參合事務。反而更像是借住一段時日。我雖不如你們想得多,但總有感覺,她是有離意的。我是覺得,少主以往從未顯露出什麼喜好,如今卻總對花姑娘表現的十分特殊,萬一有一日……人走了。」

  褚七望著他愁了一臉,含笑說:「你想的不錯。」他遲疑了一下,「我也看出花姑娘有離去之意,只是你我都看到的,你認為少主就看不到嗎?」

  人是少主帶回來的,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少主該比誰都清楚,或者說,那小姑娘有離開之心,少主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更早,從六年前選中少主親衛後,他就覺得少主多智如妖,不論自己人還是對手,都可料定先機,有這樣的主人是幸運也是不幸,因為根本用不到手下多費口舌。

  周十三:「……」

  褚七搖了搖頭,「不打緊,你能想到已算不錯了。」

  周十三似乎完全沒有被安慰到。

  褚七搬了兩個小馬紮在馬車邊,和周十三兩個一左一右坐上去。還是一大早,杭州城外人馬不多,住宿的也沒幾個,無垢山莊一行人走後,密林外就幽靜下來。

  馬車晃動著行在路上,來一趟又走一趟,一人未少。監察司的人似乎消失了,經過兩次失敗的刺殺,大約終於明白過來無垢山莊代表的力量,開始換了策略,長期蟄伏起來。

  花天珠回到莊中安靜的待了一陣,又釀起了百花酒,姑蘇城中也有不少酒巷的,小姑娘不好喝酒,卻好釀酒,因為她父親偶爾會飲幾杯,當然更嗜酒如命的還是她師父。

  只是此時能有空閒嘗一嘗新釀成的酒水的朋友,也只有連少主了。當然。連管家自然不會告訴小姑娘,若非他特意提起,整日不見人影的連少主,原本也是沒有空閒的。

  年輕的莊主好像永遠也忙個不停,也是該和女孩子說說話,放鬆一下。連管家笑眯眯望瞭望抱著酒罈子踏進庭院的小姑娘,安心地退了出去。

  春日裡還泛著幾分涼意,似乎剛沐浴過的連少主還散著長髮,發上的水珠落入白色單衣微微泛著濕意,只外披一件閒適的廣袖長袍。

  「坐。」連少主唇間含笑,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錯,他隨手將一隻玉杯擺在少女跟前,看著她將壇中酒水倒入酒壺中,又用酒壺為自己斟滿一白玉杯,杯中酒液確實與坊間買的不同,輕輕一嗅便有種釀制的花香味。

  雖不知釀就過程,但也知十分不凡。

  他看了一眼,便一口飲盡,只覺十分溫和清冽,又滿喉清香,卻是從未品過的一種酒,他贊了一句,忽的問道:「為何請我喝酒?」

  「聽聞少主手下有幾處酒坊?但只釀的烈酒,價錢不高,大都供應遠胡地區?」花天珠想了想。

  「確是如此。」

  「這其中的利潤也十分不錯。我想說的並不與其衝突,百花釀活血養氣,暖胃辟寒,屬藥酒一類,更難得氣味芬芳。若從這幾處酒坊中,辟出一處來釀酒這種百花釀,不知莊主以為可能送往瓊都?若是以此來聯絡瓊都貴人,更能起奇貨可居之效。」

  「貴人?」

  「那人助你一次,卻不知能否助你兩次,監察司雖是朝中禦史掌管,但若論能夠壓制監察司的人,瓊都還是有不少的。」論交官場結合的交際水準,倒是沒有比花家更有經驗的了。小姑娘徐徐的道,這時發現連少主認真的注視,終於還是實話實說的歎道,「我近日發現莊外有些奇怪的人,想是沒什麼好意,生怕又是那些黑衣人,想必莊主也早已發現了罷。」

  連少主笑了一聲,給她斟滿一杯百花釀,「所以你這兩日,思前想後,便有了這樣的法子。」

  「這世上就有那般好酒之人,你若給他市面上沒有的,千金也難換的酒,他必會念你一個好,倒時也會幫你一把。」她推了推酒杯,「我一杯便醉,還是不喝了。」

  連少主失笑,「你自己釀制後都不曾嘗過?」

  「以前嘗過的……」小姑娘遲疑。

  連少主眼中一深,「為何不再嘗一嘗?在這裡釀酒,應是你第一次。」

  「味道莫非會有變?」小姑娘好奇的看了看酒盅,輕嗅了嗅。

  她並非第一次釀酒,這一次手感還是不錯的,想了想,她還是嘗了一下,冰涼的百花釀順著舌尖溫溫和和的流入喉中,十分甘醇,只是這酒後勁不小,只覺得那口酒味道更濃了。

  對面的人看著她喝過一杯,竟也跟著對飲起來,過了許久,他才輕輕地,仿佛在夢裡說話般,問道:「你既已為無垢山莊考慮了周全,準備何時回去?」

  小姑娘酒量太淺,已有幾分醉意,她蹙了下眉,想了好久才似乎明白對方問的什麼,「回去?莊主也已猜到那玉璧可帶我回去?」

  她說完點點頭,反應並不大,甚至認為對方能猜到才正常,於是很快說道:「本想快一些的,但你如今這般處境,我自然要留下幫你的。待監察司的事情一了,我便走啦。」

  連少主看了看她,只覺得喝醉的人,頭腦總不會這般清晰,他沉默一下,「你……可是醉了?」

  「還不曾。」小姑娘搖搖頭,肯定道:「我體質偏寒,雖然喝一杯酒要醉,但醉得十分慢……我若真的醉了便是睡著了,不必問,自然能看得出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連少主緩緩說道,他手指按在桌上輕點一下,又接著淡淡道:「只是你與此事沒有半點牽連,不必留下。」

  「莊主。」小姑娘站起身。

  「你我清算一下,你將我從林中帶出,你借我一件披風,若沒有莊主,饑寒交迫我便能僥倖活下來,也要去了半條命。」她點著手指清算,「另外半條命在關中的那一晚本該沒了,我是如何恢復過來,莊主莫非不知?」

  連少主不發一言,只覺得有趣,這世上記得清恩情的向來只有施恩人,到她這裡卻反了過來。那洞中的武功和短劍,她都忘了乾淨?

  「倘若你我不過點頭之交,我必然不會多管,但並不是的。無垢山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更何況莊主更對我有恩,」她眼中含笑,「此事一日不過,我便陪你一日,你叫我走,我也不肯走的。」

  「你要陪我?」連少主說出這句話,心中分明有些感到可笑,有些不知從哪裡來的片刻悲涼,也有一些更為陌生的情緒……他神色莫名地望著杯盞。

  只是再無人回話。

  他低下頭,見白衣小姑娘已抱著石凳軟在一旁,一隻手還下意識搭在額頭上,仿佛暈得很,當真應了那句醉了便睡著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8

第二十二章

  這一晚並不平靜,也許是酒勁太大,也許是不小心飲了太多,也許只是甚麼也沒想,連少主身影穿梭在院子裡,猶如鬼魅一般,手中劍光在月色的映照下卻十分顯眼,綿延不斷。那醉酒的小姑娘被他叫人送走後,他望著愈發深邃的黑夜,似乎也是醉了。

  然後他一刻不停的練劍,最終伸手撐住院中那一顆大樹,對著樹根泛嘔,好像要把身體都空出來。他眼中的神采卻是比清幽的月光還要明亮。

  他差一點要信了。

  如果不是這感覺太過溫暖,讓他這樣喜歡,他也不會突然警醒,差一點就要重蹈覆轍。人可以在一個地方失敗,卻不能失敗第二次。他不會的。

  他的心漸漸冷硬起來,再也不會有一分動搖。

  即使是親密如夫妻關係的兩個人,也一樣會有經受不住誘惑,更不必說,他對於她,只是一個朋友。

  這樣單純的年紀,總會做些衝動的事,只因得到的太順利,擁有的太多,便不再多麼重要。往後遇到了另一種誘惑,走的會更決然。

  百花釀並未儘快投入生產,這種採取上百種花瓣和藥材製成的酒,本身無法量產,又因為不曾放在酒坊中生產,至今也只釀三壇。

  這三壇酒至今存放於無垢山莊的酒窖中,無人知其地點。

  與此同時,曾在某日暗中夜會過連莊主、數月後又隨同無垢山莊隊伍一同出行沈家莊的白衣少年,也換了身女人的裝束進了一間漆黑的屋子。

  柔軟的衣料穿在身上,好像緊貼著皮膚會呼吸一般,隨著她的腰肢擺動,更顯柔美。

  如果可以,她並不想踏入此處,她雖在逍遙侯手下被人稱為小公子,但每當走進這裡都會心中膽寒。因為那張舒服而巨大的床上,躺的就是那個叫逍遙侯的男人。

  她輕輕靠近,乖巧地將所遇所聞皆彙報出來,並無半分隱瞞,因為她心知在她之前,定有人先一步稟報過了。

  「姓花……」逍遙侯念著這個姓氏,大約心中無法將這個突然現身的美人對號入座,有些驚疑不定,實際上早在數月前,他便已有這種不安。

  這樣武功高強、又聞名于江湖的美人兒,若是當真出現過,他做的夢裡,早該知道了。

  是的,逍遙侯也做過那樣一場夢,最開始他以為不過是日有所思夢中巧合,後來才漸漸認為,夢中一定是他的前世,並且這一世他是攜著怒火重生而來,就是為了報復所有丟棄他的、欺騙他的、讓他生不如死的仇敵,這其中有他親生父母、無垢山莊前莊主和夫人,有他的養母,和他在夢裡就已果決殺死的養母之女。

  好在這些人都叫他殺了,從他意識到重生的那一刻,他開始設計將已害過他,和將來要害他的人,都埋進了土裡。

  如今只剩蕭十一郎,和連……城璧。

  他對這二人都有十分複雜的恨意,但這兩人經歷本就十分悲苦,叫他歡喜,所以他不欲過多插手。

  他只需要置身事外看一場戲,看連家那個繼承人的妻子,如何身懷有孕紅杏出牆,愛上一個江湖浪子大盜,看蕭十一郎和連|城璧,如何為一個女人如何水火不容,如何刀劍相向,如何你死我活。

  看著這三人如何日日活著都感到痛苦,他該多快活?然後,再由他親手終結這一切。

  可眼下計畫進行到一半,卻被另一個女人破壞掉了……那個姓花的美人兒,竟能讓連|城璧為她推掉與沈家的婚約,究竟是哪裡來的變數?

  逍遙侯細細思索。他膽子極小,卻因武功和重生對一切盡在掌控,頗為自負,他這時也漸漸想到花天珠第一次出現的時機——那一日,他重生後才聯合起來的盟友,突然在杭州城外對連|城璧出手,促使連|城璧在密林中停留,這才有了後來,他帶著那花姑娘一起出現。

  可以說,若非因為他聯合了上輩子不曾出現的盟友,這姓花的女人本不該出現……下屬前來稟報時,曾言道,在沈家宴會中這花美人兒看似大病未愈,且此前也曾去尋關中飛大夫求醫。

  想來上輩子裡,沒有盟友一方的一系列刺殺手段,連|城璧未能在密林停留,那花姑娘後來就算走出了密林,總歸沒能遇到連|城璧,也找不到飛大夫,因而該是病死在何處了。

  可惜了……上輩子就這樣默默無聞的死掉了,聽說是個與沈璧君不逞多讓的美人兒呢,他還沒試過是何等滋味,逍遙侯這時露出一個說不出什麼味道的笑容。

  「你說,這天下間最好玩的事情,會不會再發生第二次?」逍遙侯笑容更深了,既要護送人去關中,又寧肯得罪世交沈家也要娶的女人,總歸是放在心上的,這位連家繼承人,比上輩子可要不理智得多了。

  倘若真正陷了進去,才是好玩了。

  想想看,若是江湖第一美人從沈璧君變成這位無垢山莊的花姑娘,蕭十一郎又夜探無垢山莊中瞧見這位大美人兒,會不會將上一世重演呢?

  逍遙侯眼中越發的亮了,只覺得別人越不痛快他就越興奮,此刻身體更忍不住激動的動彈幾下。

  只是他仍然還是躺著的,他的身體依然裹在錦被中,仿佛這樣就可以遮掩他畸形的身體。片刻後,逍遙侯凝視著小公子的眼睛,露出滿意和讚賞之意,「你做的不錯,去休息吧。」

  「是。」

  對小公子,逍遙侯還是利用居多的,上輩子這女人被他控制在手裡,無論嘴上說的有多忠心和愛慕,說實話,他都不太相信。不過,在夢境的記憶裡,她似乎真的不曾背叛過自己。也因此,看在她十分知趣的份上,他重生以來,也難得對她放任幾分。

  逍遙侯舒心的笑著,不過,也只有這幾分了。

  「少主人。」

  小公子心中戰戰兢兢移步而出,在門外便遇上緩步而來的一個長相甜美的少女,見她在此微微一驚,連忙恭敬喊道。

  「你怎在此?可是主人有事找你?」

  那少女低首道:「是。」

  「那便去吧,你許記住,為主人好好做事,主人不會虧待于你。」

  她揮揮手,眼中冷光瞧著這人對她再次行禮,心知是逍遙侯另有要事吩咐,也不知那人方才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十分瘋狂,之前嘴上又曾提到過花姑娘和無垢山莊,仿佛已有不少決斷。

  可惜此事是吩咐旁人來做,若是交給她動手,起碼還能分析逍遙忽的意圖,要知無垢山莊現今可是和她在同一條船上,沒有了連莊主一起對抗逍遙侯,她不可能獨自一人逃脫這裡的掌控。

  逍遙侯要對付無垢山莊,若後者失敗,基本等同於一個巨浪將她解脫的可能盡數沖毀。

  她心中略有些急躁,只能將今日和逍遙侯一番古裡古怪的話傳遞出去,寄希望於向來頗為神秘的連莊主,能憑藉隻言片語看出逍遙侯下一步的做法。

  雖然她也知道,這種可能性不大,不過在她想來,即使看不出,無垢山莊也能提前做好防禦。

  小公子在江湖上行事狠辣,卻也只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女,比不上逍遙侯老謀深算,連少主也曾考慮過這一點,所以兩人合作多年,自有足夠保密的消息傳遞方式……只是當紙條傳至連少主手中時,他唯獨盯著其中一行字,默念了一遍後,冷冷一笑,手中一道巧勁便將紙條震成碎末,隨手一揚。

  碎末撒了滿地。

  他心中念著:這天下間最好玩的事情,會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幾乎在看到這句話後,連少主便已全然探知到逍遙侯的想法,原本該順其自然發生的事被莫名破壞掉了,便還想著再創造一次悲劇嗎?

  只是這一次會發生又如何,不會發生又如何?

  自然與他沒甚麼干係。

  未過多久,沈家宴會之事在濟南城中悄悄傳播,不過一個月內,便已傳遍了坊間,江湖第一美人的名頭再次搖擺,去過沈家的女子中,有人說:沈姑娘確實極美,瞧著就不似凡間的,倘若沒有連莊主身邊那位,別人說她是第一我也是同意的。只是兩個人站在一處,誰更美一些,大家還是分得清的。

  這話傳的越發廣,幾乎某一夜之間,江湖上大街小巷都已知道,無垢山莊中連少主的未婚妻姓花,乃是天下少有的美人。直至後來無垢山莊有一護衛喝醉了酒,在外吐言說,莊中埋有三壇萬金不換的美酒,以數百種配料和藥材所釀,功效非凡。

  據說那三壇酒,每一壇都極為珍貴。且這世上從未有人喝過那般美酒。

  逍遙侯的勢力極大,類似的消息不知傳出幾條,除去無垢山莊中有美人美酒,還曾有人看到海上運來一匹皮色華貴的胭脂馬,直達姑蘇。

  姑蘇城中風雲湧動,連少主仿佛對這消息充耳不聞,他雖對逍遙侯的謀劃十分反感,卻也不知為何,並不曾放手去管。


第二十三章

  無垢山莊的名頭本身極為響亮,這一次更是沖出江南,在關中之地也流傳開來,這一次流傳的不是無垢山莊做了多少善事,而是莊中的美人、從未有人嘗過的美酒以及難得一見的寶馬。

  關中向來多大盜,黑道上更有十三幫強盜,刀口舔命的人雖然也會惜命,但更多人從來不在意明天如何過,那美人美酒和寶馬,叫他們心中難免升起一股火焰。

  只是基本上聽過無垢山莊名字的,都知其莊主武功了得,本身便是頂尖的一流高手,真要闖進姑蘇城中偷竊或強搶,真是不知死字怎麼寫,興許第二日就要被刺個洞穿,尤其是姑蘇太遠,這也打消了大部分人的心思。

  但同樣也有那麼幾個人,一路從關中出發,不計日夜策馬兼程,估計再過不久便能抵達姑蘇,連莊主的名聲雖盛,但關中太遠,聽到的都跟說書一樣,這種道聼塗説來的東西,往往不會太有震懾力。

  花天珠這幾日外出時,總感覺盯梢山莊的人越發的多了,只山莊附近的便有不少,更不必說整個姑蘇城中,這讓她十分憂慮,總認為這是監察司要出手的徵兆,只是百花釀還未投入生產,山莊與瓊都的貴人也無一聯繫,這個時候若是監察司再來,只能靠硬拼。

  她心中寄希望於那穿過一道旨意的天子,盼著連少主在其眼中十分有特殊性,能願再次抬一抬手,壓住監察司的動靜。

  畢竟江湖勢力再大,也是不可能同國家相比的,真正硬拼,或者連少主等人會無性命之憂,但無垢山莊整個勢力卻要損失慘重。

  她還從沒有這樣愁過。

  小姑娘坐在房中的繩索上晃了晃,望瞭望桌上瑩瑩的燈檯,一時間竟有些與連少主感同身受,她不過來了數月,便已覺得此處江湖太過複雜,甚至有些事情打的你措手不及,可連少主自小沒有長輩守護,生活在這種環境,竟早已習以為常。

  尤其是,這兩日一到夜裡,頭頂上時不時響過一串輕巧的腳步聲,有的重些被抓了,有的……或許確實步伐輕巧了,比貓兒還要小心翼翼,卻也不知運氣是否一向這樣不好,偏偏犯到她頭頂上來,叫她這種天生耳目聰慧之人,想不發現都難。

  小姑娘深深歎了口氣,這一聲歎息並沒有被她刻意壓制,十分平常,因而但凡有些內力的人,也容易聽得到。

  那屋頂上的人頓時腳步一停,大約十分小心謹慎,這一停頓之下,似乎微微躬下身子,在隔著房瓦附耳傾聽,整個人如幽夜中的精靈一般靈敏的遁在夜色中,只聽到一陣風吹嫩葉的莎莎聲。

  花天珠從半空中的繩上躍下,一雙手已輕輕推開雕著精緻花紋的房門,她身上是一件淡青色的衣裙,又身姿苗條,走在夜風中格外好看。

  山莊中裁衣服的婆婆總覺得年輕小姑娘穿白色太過素淨,喜歡給她做些亮色的衣服,婆婆待她特別好,她心中看的清楚,雖偶爾也會習慣性的穿著白色,卻也將鵝黃、淡青的顏色換著穿了,也叫婆婆開心些。

  只是她不推門還好,一走出來,那屋頂上的人身體一僵、更如頭上貼了刀般橫著趴在瓦片上,似乎很少遇到這種情況,屋頂上的人明顯動作有些慌亂,不過好在輕功不錯,沒有弄出聲響來,那人像是頗為自得,松了口氣,又靈巧的微微移動了兩步。

  聽在花天珠耳中便是瓦片和衣服的摩擦聲一陣響,她走出四五步,只覺得這般繼續裝作聽不見,只怕有些像耍人了,她只能轉過身來望著那黑影道:「姑娘。」

  體態輕盈,身材纖細,動作更是像極了女子,此刻雖借著夜色趴伏在屋頂上,在花天珠眼中卻十分清晰,還能看得清那雙保養得宜的女子的手。不是姑娘又是什麼。

  那人仿佛僵住了,更是一動不動,大約還猜測花天珠叫的是不是自己?

  「不必看了,此處只有你我兩人,那房頂雖黑了些,我卻並非看不到的。」花天珠心中是十分好奇的,這兩日來夜訪山莊的,基本都是男子,今日卻能叫她遇上一位姑娘,尤其是從這姑娘露出的雙手可見,對方家境並不貧困,怎會跑來無垢山莊做賊?

  只是她話音一落,那房頂上便倏地躍起一道黑影,霎時間夜空中便有三點銀光飛刺而來,兩人無甚麼深仇大院,這銀針並非沖著死穴而來,卻也十分厲害,若是被制住,沒有三四個時辰不得解。然而或許那黑衣女子也想不到,自己這成名已久的「暗青子」,此時竟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都已對付不了。

  那淡青色一群的小姑娘眉心一蹙,神色微微凝重了些,只將右手衣袖朝上一卷,便已將三根銀針卷落地面——銀針發出十分細小的清脆響聲。

  這一招似乎也惹怒了對方,小姑娘足尖踏在門前的石板,旋身一躍平地而起。她動作已經夠快,手中更是揚起一截青色的綢緞,那頂端滴溜溜旋轉的小球鏗地一聲擊打在黑衣女子肩下半寸,正好打在一處穴位邊上,麻得黑衣人眼前一白,幾乎要腳下一軟滾下地面。

  花天珠習慣性的以青綢將人包裹成一團,望著面罩已掉落的黑衣女子,發現對方其實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這就讓她越發想不通了。

  「你銀針使得極好,武功也不差,想來並不缺衣少食,來山莊所為何事?」

  「小妹子是何人?」黑衣女子並不答她的話,只問了一句,興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反抗不得,聲音更放柔了許多,「你這身武功可真不得了。」

  她這般問道,忽然面色一變,又幽幽道:「莫非妹子便是連莊主那未婚妻了?是了,我在坊中便聽聞,連莊主那未婚妻,喜穿一件白衣,身披白色披風,沈家宴會上顯露的武功更是善以白綢制人,我只當綢緞是白的,未想也有青的……」

  花天珠不好回應,好像自沈家回來,全江湖的人都已將自己預定成連少主的未婚妻,她心想幸好自己是要走的,若換了旁人,日後真是要有嘴都說不清了,連少主讓她做這個人選,果然是深思熟慮過的。她自覺連莊主的好人度又上了一個檔次,見黑衣女子也不肯說出目的,便緩緩說:「你夜探山莊,總不會是什麼好意,我會將你交給管家。」

  黑衣女子本在仔細打量她,一個十分美豔的女人,再見到另外一個優秀的美人時,總會忍不住比對一番,只是她自覺自己十分魅力,卻不免在心中感歎,這小姑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竟是容貌氣質無一不精美,已然清麗到這種地步,也難怪江湖中總傳言連莊主如何心中喜愛這位未婚妻了。

  這時見她這般說,看來是要將自己當做小賊處理了,不由扭頭看著院外某一處,仿佛那裡本該有個人一般,黑衣女子氣道:「我知道你必會跟著,怎還不來救我?」

  她裹在青綢中,臉上有些羞紅,叫一個十五歲的姑娘逼到這種地步十分難為情。她活了將近三十歲,竟難得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你不叫還好,一叫我也暴露出來,這下救不了你可怎麼好?」男聲響在院中,不過片刻,牆頭上便站了另一個黑衣人,只是沒帶面罩。看身形男人十分挺拔,氣息也格外悍勇,他眉眼很濃,臉上也留著濃密的鬍子,只一雙眼睛微微笑意,看起來十分灑脫野性。

  「這倒不會,你原先坐在第三個屋頂上捧著葫蘆喝酒,我出門便瞧見了,只是見你一動不動只會喝酒,不像來做壞事的,便不再管你。」花天珠將黑衣女子點了穴放在身後,「只是你要帶走她,卻不行啦。」

  黑衣男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明亮,他以為像這樣小的世家姑娘,遇到黑衣人會高聲喊了人來,沒想到這一位行事倒有些江湖人的感覺,確實十分有趣,他低聲笑了笑,這時候自然不敢放開聲音說話,畢竟無垢山莊的高手太多了,「我若打不過你,自然救不走她了,只是你這樣身手厲害女孩子,還真是少見。」

  兩人一人站在牆上,一人立在院中,隔著一段空氣對峙的樣子,竟可成畫,只因那黑衣男子野性氣息太重,太過濃烈,而院中女孩微微稚嫩,卻清麗雅致,如此衝突的風格,畫面卻意外的和諧……並讓觀看之人心覺十分刺目!

  連少主不知何時早已站在客房的院外,他身後空無一人,眼中冷漠地望向牆頭的黑衣人,接著越過他,輕輕地看了眼院中的小姑娘。

  逍遙侯想看一看,還會不會發生前世的事,他……大概也是想看一看的,至於希望,他放任消息引來風四娘和蕭十一郎的時候,也不知希望自己最終看到什麼。

  但是還不等事情發生,知道蕭十一郎已進了山莊,他竟不知作何想法,靜靜來到這院中,靜靜望著眼前這一幕。

  他心中並不如便面上這樣平靜,而是微微翻湧著,越湧越瘋狂。

  這時他突然想立即殺了牆上那一人!

  也許一切,不該發生的,都將結束。

  從未如此之想。


第二十四章

  蕭十一郎抵達姑蘇之前,便已聽說過無垢山莊中這位姑娘,他眼中雖有笑意,心中卻十二分的認真,作為一個能從馬車夫的兒子,混到如今可以將關中黑道十三幫的總瓢把子花平都敗於刀下的人,他總不會無知到連危險都判斷不出。

  眼前的青衣女子,使得手段聞所未聞,身手更是不在花平之下,甚至天賦異凜到能隔著三個屋頂,在茫茫夜色中看清他的蹤跡,若為敵人,則必為勁敵。

  按理說,這人抓了風四娘,說是敵人也不錯,不過蕭十一郎卻也能從對方眼中看出,她並未有傷人之心。但他依然有種危險的直覺。

  這種恐怖的直覺曾救過他許多條命,每一次當他險之又險的避過必殺之局時,他便告訴自己,不可小瞧這份直覺,於是這一次的直覺,同樣叫他遲疑了。他拔起身體高高站在牆頭,夜風吹動他的黑衣,叫他愈發肯定起那股危險的氣息……不是錯覺!

  所以他一動未動,並不打算率先出手,只遙遙的隔著院落與被裹成一團青繭的風四娘對視一眼,隨後若有所思的看向花天珠。

  只是他越這樣做,那危機仿佛越發來臨,猶如一把尖刀已逼近後背,蕭十一郎喉嚨震動一下,濃密的鬍子底下忽然苦笑一聲。

  他有些後悔自己為何沒能在無垢山莊外,便將風四娘攔住。這個武林第一世家究竟有何種底蘊,他們都沒能摸清,卻也敢連夜來此在人家地盤上動土……還真是在關中待的時間太長了,養出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

  「姑娘,你將她交給我,我們便即刻離去,絕不再踏入此地。」蕭十一郎刀柄已入手防範著暗處的危機,眼下對著花天珠,最終還是沒有動手搶奪。

  花天珠聽後思索過一番,有幾分意動,卻在片刻後皺了下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她搖了搖頭道:「她偷入山莊,到處踩點,顯然別有目的。我先叫管家問她幾句話,再放她走。」

  「沒甚麼好問的,全天下都知你那連莊主手中的好東西!如今的姑蘇城,想要連夜摸進山莊的人沒有一百也總有五十,沒闖進來只是還在觀望罷了!」裹在青繭中的風四娘語氣中十分不屑,她說的都是實話,並且實際上在外觀望的人,不在少數。有些甚至摸索了半個月還不敢闖進山莊一步,簡直膽小如鼠!

  莫非這無垢山莊還是什麼龍潭虎穴不成?若非她今日踏錯了屋頂,胭脂寶馬雖是難說,但傳言中的三壇美酒,必定早早到了她手中。

  這般想著,風四娘稍微失落了一下,越發覺得是今日運氣不怎麼好,撞上了硬茬子,誰能想到這麼一個小姑娘,出手如此乾淨俐落,若她當時是在一旁看著,怕也要在心中狠狠地道生好。

  只可惜她是被抓的那個,心情就格外一般了。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風四娘這人,她若非另有目的,大多數氣急的時候,說話都十分直接,一句「你那連莊主」,成功的將花天珠的思緒尷尬的卡在此地,一時不知該如何辯解,甚至都忘了問她和姑蘇城外的那些人,到底覬覦莊主的何物。

  蕭十一郎也沉默的看著院中兩人,他手中微微一動,打算將握在手中的刀柄抽出,說的越多越有可能驚動山莊內的高手,他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將青綢割斷,帶著風四娘逃之夭夭,否則再拖延下去更走不了。只是他手中剛用了些力氣,一股冷極刺骨的寒意從背心處襲來,將他駭的寒毛直豎!

  無數次救他脫離險境的直覺再次挽救了他一命!

  他耳中尚未聽到絲毫聲響,手腕便已飛快一個轉動,長刀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回護在身後,只聽得「叮」的一聲脆響,在這寂靜的夜空中確實放大了無數倍!

  蕭十一郎這時腰背猛地一弓,腳下使力整個身體在長刀的守護下如陀螺般轉了一圈,他做這個動作之時乃是千鈞一髮之際,幾乎要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不過短短一瞬的時間,他身上已起了一層冷汗。他這才看清身後的那一柄踏月而來的長劍,和那一個雙眼睛冷漠的望著他、其中仿佛包含著世間最為複雜的情緒,又仿佛只淩厲如實質殺意的……執劍之人。

  「你是此地主人……連莊主?」他喉中十分乾燥,簡直要發不出聲,蕭十一郎聽過無垢山莊,聽過江湖六君子的連莊主,卻不曾見過對方的畫像,但正如飛大夫那友人所言,有一種人,你見他第一眼,就足以認得出來。

  「你方才刀雖未出,意已先動,我不可能容你出手。」連少主半張臉氤氳在月色中,眼中驀然黑了下來,他自然認得蕭十一郎,化成灰也認得,這六年來,每當從夢中醒來時,他就在曾想過。

  若說夢中層有人十分對不起他,蕭十一郎一人便占了七成,好像本該是他的、屬於他的人或者東西,最終都會被這個男人搶走。

  每一次都是。

  他這次本不該出現,但他下意識走到這裡時,突然意識到他如今正在坐以待斃,為何要放任蕭十一郎來挖他的牆角?既然花天珠如今在全天下人眼中就是他的未婚妻子,那麼便是假的,這間院子,也決不能容許蕭十一郎踏入一分一毫!

  「我無意傷人,只想救人。」蕭十一郎心中無奈,他真的沒料到連莊主對這院中的女子這般在意,只是稍微感應到他出刀的心意,便已無法容忍的出手。

  只是他也十分冤枉,出刀的時候便沒想過要和那女子動手,只是想砍斷綢緞罷了,可惜刀已被攔住,出刀的軌跡更無從說起,真正的解釋有嘴也說不清。

  連少主不為所動,他武功本就十分高強,又修習了天山六陽掌,內力深厚,用起劍招來更是神鬼莫測。

  蕭十一郎平生見多了人,也打多了架,卻從沒遇到這樣無理的感覺,他手中刀勢不緩,心頭也一口氣支撐著氣勢不凡,卻仿佛招式都落在了空處,仿佛那是一座大山,而他無法撼動。

  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越發強烈,兩人從牆頭躍至樹梢,定格在當前一招之下,連少主不疾不徐的將劍尖指在蕭十一郎胸口,隨意點了他的穴道,便叫了莊內的護衛來將他和風四娘帶走。

  「我看那女子說的不像假話。」花天珠見他接手,便放下心來,「只是如今大批江湖人士總想來無垢山莊一探究竟,此時太過怪異,莫非是有人故意作亂?」

  連少主心中想,想要作亂是真的,逍遙侯自然不會希望他好過,不過倘若要深究,他在其中也是出了一份力,畢竟胭脂馬能進莊,也是他受意的。

  「無妨。他們是想來搶你的酒,我會保護好它。」連少主微微一笑。

  小姑娘愣了下,不明白到底什麼酒需要這樣興師動眾,引得山莊總有人來光顧,但從連少主的話中,卻也不難猜出……「百花釀?」

  不過很快她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莊主已決定要實行計畫了?」先將三壇百花釀的價值抬高,再送往瓊都聯絡貴人,確實比方才酒窖中生產要好得多。

  連少主又笑了笑,似乎是在預設,忽然轉了話題道:「方才那持刀大漢,你覺得如何?」

  「我見他雖滿面鬍鬚,聲音卻最多是青年之人,有這一身武功十分不凡。」花天珠想了想,十分認真地替連少主考慮,「這人雖夜探山莊,卻在此不曾偷盜,也肯為救人挺身而出,想必性情已定,再壞也壞不到哪去,往後或許還能和莊主做個朋友。」

  朋友?這個詞連少主幾乎想也未想過,他能忍住不殺了此人都算好的,連少主搖了搖頭道:「他名為蕭十一郎,前些日子戰敗了花平,是如今關中黑道十三幫的總瓢把子,此前也是十分有名的大盜。此人十分招女子喜歡,想來是個風流浪子……你莫要和他太過接近。」

  他說的也都是真的,在關中誰不知風四娘對蕭十一郎的情誼?況且他更是知道,日後除了風四娘,將還有不少女子,對蕭十一郎十分喜歡。

  見到小姑娘正懵懂的點點頭,連少主瞧著心中便十分舒暢,眼中多了幾分笑意,「明日可否和我去附近走一走?」

  花天珠從他表情中看出幾分意味,認為這份邀請十分不同尋常,她抬起頭,同他認真地對視一眼,也放鬆的笑了笑,「自然可以。」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8

第二十五章

  無垢山莊外便是諾大的姑蘇城,花天珠在山莊已久,對連少主的話大約有幾分判斷。顯然不可能認為這一句去附近走一走,只是去逛一逛姑蘇城,一定還有其他用意。當她琢磨出這番意思,與連少主相視一笑時,準確看出對方眼中的欣賞。

  仿佛從這一刻目的達成一致,兩人各自分開,院子裡再次恢復平靜。

  花天珠重新躺在繩索上閉目養神,從最近日子的突發事件,和連少主今晚言中有意的表現來看,她越覺得這山莊中風雨欲來,某種緊迫感從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她也十分佩服,即使已知招惹了不可力敵的大勢力,連少主也一直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掌手中。

  想到管家先前含淚說著少主小時候失了雙親,自小便十分孤獨,也不知他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到底是如何磨練出這份心智的……

  管家將身穿夜行衣的一男一女拴在一顆木樁上,這木樁根部連著地面,並不算寬,相反兩掌足以合抱,生前也只是一顆小樹,在莊中護衛想來,用此木樁來綁住兩個人,已經足夠了。

  但管家心中並不這樣認為,若非少主特意交代他如此,顯然要故意放他們走,此刻這兩個夜行人必定已進了暗房審訊。他以往隨著少主見過太多江湖人士,知道許多人頗有手段,想要從木樁脫困,簡直不比吃飯喝水要難,有時候連當街賣把戲的都能做到。

  蕭十一郎和風四娘背靠背熬過了一夜,天還未亮的時候,看守的護衛總算走出了房間,神色中似乎有些昏昏欲睡,大抵是要換班去。

  蕭十一郎這時禁閉的雙眼立式睜開,肩膀撞了撞風四娘,讓她清醒片刻,接著便挪了幾下身子,露出一雙被綁在身後的手掌。

  他昨晚那樣快的輸在連莊主手中,甚至毫無還手之力,不排除連莊主的武功確實出眾,名不虛傳,但同樣的,他實際也只拿出了一部分本事。畢竟他真正厲害的不是用刀,而是身上的這一雙鐵掌。那連莊主出劍不凡,劍尖幾乎要刺在胸口的時候,蕭十一郎確實有過幾分茫然了,他習武多年,更是生死險地不知經歷過多少,從沒遇到過這樣不容對抗的感覺。

  好像對方站在極高極遠的地方,在淡漠的俯視他,翻手便可掌控他的命運,這感覺一部分來自于對方的身手,一部分來自對方的眼神。

  不過經過一夜的思考,蕭十一郎總算沒能被打滅掉自信,他突然想起寒暑苦練武功的時候,他更相信自己在這雙掌上的功夫,對方必定勝不過他。

  「他走了,我們也該走了。」蕭十一郎小聲說道,他的雙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叫風四娘都看的怔住,一時覺得這人簡直像家和大山一樣,讓她一旦回頭就可以依靠,她此前便想著,這一次若是走不了,能和這小子在一塊,也是沒甚麼的……這時她微微收起思緒,輕聲說:「都聽你的。」

  「你說怎麼走?」她問。

  「就是這樣……」蕭十一郎心中低吼一聲,捆綁在一起的雙掌重重拍向木樁,他從指縫和虎口處砰地向外爆出一片木屑,緊接著,木樁發出「哢」的一道響聲,竟這樣被劈做了兩斷,無法支撐的倒下,咕嚕嚕滾在地面,那綁在二人身上的繩子也跟著松垮的掉了下來。

  「走!」

  蕭十一郎低吼一聲,猛地扯開身上的繩子,抓緊同樣解脫出的風四娘的手臂,輕功一起便破窗而出,竟遙遙的往山莊外疾馳而去。這時候,遠遠地,他突然心有所動,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地平線雖有些微光天色卻還昏暗著,那後院中的某一處,仿佛正有人看著他逃逸的動作,看著他馬上就要越過山莊的牆頭。

  「他……」蕭十一郎看清那道人影,自然也認得出這人是什麼身份,可正是如此,他才微微皺起眉,濃密的鬍鬚下依然是一張冷靜沉思的臉。

  「他昨晚的劍勢極為淩厲,更像對我起了殺機,為何今日又要放我們走?」他想做什麼?或者真如坊間所言,這位無垢山莊的連莊主總做好事,且心中良善,見了闖入家中的盜賊,也只是想單純的關他一夜作為教訓?

  那昨晚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的,某種極為危險的殺意,莫非是錯覺?

  蕭十一郎越想身上越冷,他突然覺得世人對連少主的分析太過淺顯,這種人實際十分可怕,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他要做什麼,你就仿佛,永遠在他掌控之中。

  連少主立在院中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手中用勁一揮,長劍劃過一道冷光刺破空氣,瞬間插入屋內的劍鞘中,發出一陣精鐵摩擦的聲音。

  「少主。」僕人遞上一條布巾。

  他接過布巾,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對蕭十一郎的離開並不在意,若非他示意,對方絕無可能這麼快脫身。

  他是曾想殺了他,卻又覺得,不如留著他。因為他倒要瞧一瞧,沒有無垢山莊的阻礙,他和沈璧君還能否有那樣不得了的感情,雖然這兩人將會如何於他來說並不重要。

  這時他已不在意蕭十一郎,昨晚一戰他就發現了,缺了後來割鹿刀地神兵利器之鋒芒,蕭十一郎就算練得一手鐵掌和鐵身,也猶如拔了牙的老虎。況且,即使就算對方以後得了沈家的割鹿刀,他也不會敗於其手下。

  他已有了更好的。

  「割鹿……刀嗎?」連少主微微一笑,他眼中露出奇異的神色,此時他袖中的手已觸到那緊緊貼在皮膚上的冰涼短劍,同上古傳承下來的這柄碧血照丹青相比,割鹿刀於他來說,也不算什麼了。

  這一天,姑蘇城中誰都能看見,往日連人影都見不到的連少主,竟陪同未婚妻走在無垢山莊外的大街上,人行如織,花天珠不是頭一次走過這條大街,卻發現依然有以往不曾察覺的妙處,比如東頭那處狹窄巷子裡、連個門牌都沒有的人家,居然是一家豌豆黃店,並且每日只做三十份。

  顯然這家只在小範圍傳揚的店已頗有口碑,來預定的人更都是姑蘇城中頗有身份之人的僕從。豌豆黃口味十分獨特,比之花天珠的手藝也無不及之處,她隱隱嗅得出這豌豆黃十分駁雜的用料,分析之下竟發現對方一連用了三十種食材,一時有些躍躍,十分想知道店家如何融合進去的。

  這次回去,定要鑽研一番,小姑娘心中想,說到遺憾,除了現在還無法回家,倒也還有一樁,她和師父那一日本打算去吃苦瓜大師的素齋,可惜還沒能到地方,她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只怕這次就算回去,也趕不上苦瓜大師的素齋了。

  小姑娘神色有些失落,連少主看出她興致落了下來,便不再帶著她亂跑,反而到了一間茶舍。

  兩人就近而坐,茶舍內便走出一少年,煮好了差,分別倒進差碗裡,花天珠道了聲謝伸手接過,剛放在唇邊,鼻間便嗅到一股十分淡的異味。

  小姑娘心中一愣,茶碗停在嘴邊,眼睛已不由自主的看向連少主,並對他微微示意,連少主點了點頭,隨後便面色淡然的飲下一口。

  「我已知道。」連少主笑了笑。

  「喝吧。」那煮茶的少年也笑了笑,眼中並無惡意,反而花天珠看過去的時候,覺得這少年的眼神,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她也嘗了一口茶水,將異味壓在喉中咽了下去,她猜得出連少主今日提出外出,必會有所動作,莫非正在是這茶舍中?只是這樣想了幾個年頭,她便昏迷過去。

  她一直都記得,當日在沈家莊時,連少主對徐青藤說,他這世上最為相信的,也就是她了,那麼此刻,她也同樣不曾有一份懷疑。

  她心中十分相信連莊主,這個人,總歸不會害了她的。

  茶社中只有兩個人還清醒著。

  那煮茶少年望著暈倒的姑娘,眼中驚異連連,「她就這麼喝了?問也不問就喝了?」

  連少主也望著花天珠,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脈搏,眼中再一次出現複雜的神色,「是。」

  「她竟這樣信你?」少年心中震驚,口中嘖了一聲,眼中帶著幾分奇異的神色,不可思議說:「我沒想到你這樣的人……我是說,我沒想到,你們莫非真是那樣的關係?所以她才毫不猶豫?」

  自然關係是假的,可她的不曾猶豫也是真。他原本並沒想過要在此試驗她會如何,準確的說,他們這時候是朋友,再往後就不會再有交集,他既沒有付出多少,也不可能讓別人為他不顧安危做甚麼。

  他開始是這樣想的。

  結果卻有些出乎意料。

  連少主沉默片刻,未發現原本十分緊凝的眉宇,此時已變得十分柔和起來。他眼中依然看向少年,忽然淡淡道:「關你何事。」

  少年掃過他比前一刻還要愉悅的面色,心中十分不忿,驀地冷笑一聲——不說又如何?到底是不是,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第二十六章

  少年和連少主之間,雖是合作關係,卻基本上相看兩相厭,畢竟都是善於謀略和偽裝,且不拘手段之人,實質上心狠的程度差不多。真的沒什麼可互相欣賞的。

  這少年正是逍遙侯的手下小公子,此刻他能到無垢山莊,也正是為了完成逍遙侯的任務而來。小公子和連少主兩邊一合計,決意假裝中計,便定這茶舍中部署一番。甚至為防計策實施太過審理,引起逍遙侯的懷疑,連少主又拖延過幾日才來,總算至今都未出過意外。

  一輛馬車停在茶舍後院的門外,小公子將花天珠抱上馬車,接著又肩扛著在外人看來似乎已失了力氣的連莊主,準備將他扶進馬車。

  「你為何不在她茶中放入解藥?」即將後門時,連少主開口這樣問道。他雖在數年前便已找到小公子,兩人卻各有懷疑,並不肯盡信於人,磕磕絆絆兩三年後才算勉強合作過一回,但直至現在,連少主也不會給他太多信任。

  所以那茶中的解藥,他早已要來一份驗證過後,才提前服下。今日他只以為茶中就算有異,也應放入瞭解藥,畢竟茶水對他已無用,所以接到花天珠提醒時並未多想,並十分放心的讓小姑娘喝下。

  但方才給對方把脈時,他才發現,那茶中是沒有解藥的。

  這也是小公子說到「她竟如此信你」後,連少主心中微微一滯的原因。

  「忘了。」小公子神色桀驁,似乎半點不覺得這樣任性的做法有何不對。她只是想看一看,這位連莊主的未婚妻會如何選擇,尤其是,那裡面加的不是簡單的迷藥,而算是一種慢性毒|藥。不過雖然是慢性,但喝第一次的時候也會全身麻痹,虛弱,乃至昏迷過去。

  她知道對方嗅覺靈敏,在沈家時,便能聞到徐姑娘下的千金散,換了異味更重的,自然更容易聞得出。

  「給她服下,毒自然可解。」自己充作苦力駕著馬車,小公子嘴角一撇,隱秘地將一瓶解藥扔進車廂。她下了毒,卻並無害人之心,尤其是連莊主的人。她行事無法無天,卻還沒那個膽子。

  何況她覺得,花姑娘比連莊主順眼多了。小公子心中冷哼,那連莊主和他一般無二,顯然也並非好人,說不定朋友都能利用個夠,這女人莫非是傻的嗎?

  喜歡……這種人?

  馬車在外瞧著其貌不揚,內部卻十分精緻,鑲有珠寶掛飾,身下還鋪著一層昂貴的皮毛墊,隨意一輛馬車也是這般情況,可見逍遙侯暗中積聚的財富,半點不下於江湖世家。

  連少主手中接過解藥,將藥丸給小姑娘服下,對方十分疲憊的躺在軟墊之上,眉心也微微皺起。想來喝了那碗茶後,睡得並不舒服。

  他拇指抵著她下頜,促使她微微張開嘴,隨後將藥丸喂入進去。幸好那藥丸入口即化,倒省了喂水的功夫。只是他手指離開時,對方柔軟的唇蹭在他掌心,這一刻好像格外脆弱。

  他收回手。

  不再留意這份心軟,窗外車簾撩動,連少主也不再繼續端坐,如花天珠一般躺倒馬車中,只是這馬車在路上顛了一下,叫他又瞧見小姑娘的手指在馬車壁上磕了一下,再一望去,那一段指骨的皮膚已經微微泛紅了。

  連少主沉默盯視她好一會兒,也不知多久,那小姑娘又被磕了一下,他雙唇微抿,伸出手臂將對方扯了來,困在身旁,柔軟的衣料相互交纏,隨著馬車震顫。連少主睜眼看著車頂,才漸漸閉上眼。

  他靜靜聽著,窗外是呼呼作響的風聲,遊人如織,隨後又下了點雨,軲轆滾動在土地,發出草葉被壓斷的聲音。

  「是帶來了嗎。」有人說。

  接著是小公子的聲音,「當然。」

  「我也來看看。」那人似乎有些懷疑,揚起車簾,望了一眼馬車中的男女,似乎多看了一眼連少主的樣子,確認之後,接著轉向一車廂內的另一人,「莫非那一位,便是他恩愛非常的未婚妻了?」

  花天珠醒來時,發現正睡在一張懸掛流蘇錦賬的柔軟大床,身上的衣服也換做了精緻的絲袍,只是涼森森的質地讓她覺得有些發冷。

  她目光掃過金絲縷的流速,快速經過同樣有所裝飾的房頂,以及價值千金的明珠、寶石裝點的燈檯,這些物件或許真的價值昂貴,看來花天珠眼中卻並不驚奇,連眼神都沒變過。只是當她目光停在桌前那道熟悉的背影時,頓了頓,終於放鬆下來,甚至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

  那人仿佛也感覺到她的呼吸已變,轉過身來,目光不曾向下,只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你醒了?」

  小姑娘點點頭,向下望了一眼,卻發現沒有鞋子,她遲疑了一下,似乎在心底進行了一場激烈的鬥爭,最終還是赤足踩在厚而軟的波斯氈上,好在絲袍長長的遮住了雪色的腳踝,剩下的皮膚沒入大氈之中,藏了起來。

  「莊主,這是何處?」

  連少主神色溫和,對她笑了笑,「我正在等,有人來告訴我。」

  他的話音未落,那門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或許這腳步聲真的十分輕巧,但不論對於花天珠,還是連少主,都聽得十分清楚。

  來人一身純白絲袍,面無妝點,顯得格外脫俗,但從長相來看,也令人覺得十分柔媚,這人自稱素素,稱她主人為天公子。並仿佛不曾考慮過兩人的智商,提及兩人為何在此時,竟說是自一輛馬車中救出。

  不說花天珠本身便知道茶舍中的問題,就算她不知道,此時也不會太相信對方的說辭,這種質疑在對方沏好兩杯茶後,達到了極點。

  茶中有藥。

  她也覺得神奇,好像她這幾次但凡被下藥,都是在茶水裡,沒有一次例外,只是這一次顯然不必再喝下,連少主手中一抖,他手中那碗茶水便成線狀沖入素素口中,似乎沒能料到這一點,素素愣了一下,還未有所反應,接著被花天珠拍在脖頸處,一掌拍在穴道暈了過去。

  「那天公子,可是莊主要找的人?」花天珠這時問道。

  「不錯。」連少主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兩人一路穿過九曲回廊,連少主停在一處牆壁打出一記掌力,那牆壁轟然崩塌,露出另一處設計十分精妙的莊園。他仿佛曾來過此地一般,又走過幾條路,終於推開一間暗室的門。

  逍遙侯身材畸形行動不便,卻十分會藏,若不能確定他在何處,根本找不到對方,連少主雖有記憶,卻也怕逍遙侯能逃脫,只得以身為餌,將他吸引過來。

  這間暗室裡果然有道人影,花天珠看得清這人的長相,也發現其身高格外的矮,好像整個身體都縮小了一倍。隨著門外的光線落在他身上,連少主也看清了對方的臉,徐徐道:「天公子?還是逍遙侯?聽說你要請我來做客?」

  「你是誰?你是連……城璧!」逍遙侯自然見過連少主的畫像,但他此刻大為震驚,他不知對方如何在短時間內找到這裡,還知道他另外的名字。

  「是我。」連少主微微一笑,「你好像對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很早之前就想找到你問一問,可你藏起來人就沒了,若非這一次你自己跳出來,我可能還是找不到。」

  逍遙侯渾身在發抖,他武功不弱,但這時候卻覺得四處都冷極了,眼前這個人一臉微笑說的這些事,都是他以非常隱晦的手段去做的,怎麼會被人發現?

  「你是怎麼知道的?」逍遙侯眼中充滿了奇異之色,他口中詢問著,心中已開始懷疑起身邊的背叛者。

  「因為我知道你是誰,你再不甘心,也無法改變被拋棄的命運。」連少主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戳中對方痛處。

  「你……」逍遙侯大驚失色,已經有些神色不穩,他原本是連家的兒子,就因為天生畸形,被親生父母拋棄。這是他的一塊心病,他以為知道此事的只有自己,只有死去的老莊主和夫人,和當年的老人,沒想到連|城璧也知道。

  連少主道:「你還特意聯絡了朝廷的勢力,可惜你不知,如果天子下令要保全一個人,可比一個天公子的命令,有用得多。」

  「不可能!」逍遙侯尖叫一聲,「天子怎麼會保全你……你們明明……莫非那傳言是真的?天子真的活不長了?所以他只能接受……」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十分輕,幾乎沒有半點聲音,說完他愣怔了一下,仿佛發現自己經營了許多年都在做無用功。

  情緒低沉過後,他突然注意到連少主話裡的意思,逍遙侯猛地反應過來,大聲一笑:「你在激我?是了!若非偶然我也不會知道,你會是什麼人!我不會告訴你!」

  連少主笑意消失了,「既然如此,你也沒有用處了。」


第二十七章

  逍遙侯突然尖聲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是逍遙侯,也是江湖中的隱藏勢力天宗之主,他都要忘了,多少年自己沒被人這樣威脅過了,因為他們都死了,逍遙侯臉色驀地沉下來,「你能找到這間屋子,是有幾分本事,可惜你太過自大,最終還是要死的。」

  他笑聲減緩,輕柔的說:「你既已知我的身份,那麼恐怕不曾猜到你們連家的武功,我學過,也見過,你怎麼能和我比較,不過——」這時他話音一轉,目光已落到花天珠身上,他眼神十分放肆,讓人瞧著非常難受,連少主將她擋在身後,逍遙侯又突然笑起來,「不錯,我身邊的美人多得很,卻難有及的上你的。」

  小姑娘已蹙起眉。

  「我聽說,你是他未婚妻子?這也好辦,我一向知道許多年輕夫婦會將對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所以在我這裡,我也只要別人最珍視的東西:你若為他犧牲,我便將他放了,他若肯為你犧牲,你也能得自由。」逍遙侯不疾不徐的道,接著他講了一個在同樣的地點,發生的同樣的故事,然後女人死了,男人得到自由。

  「你是不是瘋了?」花天珠心中好笑。

  「你不願為他放棄生命?」逍遙侯越發得意。

  「我只是覺得,我們要離開,不必經過你同意。」小姑娘微笑說:「若你當真十分厲害,大不了我二人拼死一戰,我心中也不會遺憾。」

  「倒也不必拼死一戰。」連少主緩緩說道,突然傾身而起,隔著半空對逍遙侯拍去一掌!如果換做一年前,他對上逍遙侯還無完全把握,畢竟他有未來的記憶,知道逍遙侯的武功路數,但逍遙侯同樣有記憶。他多出的幾年經歷,並不能給他多少優勢。

  不過一年後的今天已有所不同,他新得了一門至陽至剛的掌法,正好克制逍遙侯陰邪的功夫。逍遙侯或許以為他身上沒了劍便無法發揮實力,可事實並非如此。

  逍遙侯也仿佛發現了這一點,驚急之下對上的一掌,掌心仿佛被沸水燙到了一般,讓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實力雖高,膽子卻小的很,發現積分不脫後就要尋找逃跑路線,只是連少主的掌力十分密集,叫他抵擋的苦不堪言。他本不該如此不堪一擊,或許他練習的陰邪功夫致使內力格外深厚,可對於這類陽剛的掌法,基本是能避則避,並不願去正面對上。

  就好比陰濕之地的爬蟲,一見到陽光便開始驚慌,逍遙侯同樣是這種心態,他見連|城璧的武功與所得情報中嚴重不符,心裡就更亂了幾分,轉而朝著花天珠的方向拍出一道邪異的內力,打算從她這邊突破。

  只是他剛下決定出手,眼前便是一條絲質衣袖滑落,一抹綠光從其中閃現,好像連破空聲都沒能聽到,胸口外已多了一截劍柄,而另外半截短劍插在心臟,泛著令人驚恐的涼意。逍遙侯還保持著震驚的表情,暗室的門外傳來一點細微的腳步聲,正有一少年舉步而來。

  「主人!」

  花天珠看了看他,發現正是當時茶舍中的第三人,少年似乎才發現屋內的情況,悲痛欲絕的呼喊了句主人,臉色煞白起來,已握緊腰間瞬間出鞘的長劍,雙目赤紅的沖了過來。

  「好徒兒……快將他……」逍遙侯眼中又迸發出一股希望,正竭力要說出將眼前這姓連的殺掉,誰知劇情急轉而下!

  轉眼這希望就破滅了,因為少年的長劍不是向著連少主,而是抹在了他的脖頸上,從他喉骨處滑下了一道細痕,逍遙侯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死死地盯著少年,不甘心的就此沒了呼吸。

  「呼……」少年指尖顫抖著扔下長劍,身體慢慢滑落在地上,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大約也是嚇得狠了,也太過激動,心臟一直跳個不停,過了好一陣才從地上爬起來。他卻不敢離逍遙侯太近,那雙不肯閉目的眼睛給他衝擊太大,只神色複雜的向著連少主問:「他、他是死了麼?」

  連少主短劍已收回袖中,淡聲道:「死了。」

  「好得很,是我將他殺了?」少年揭了把鼻涕,又哭又笑,他眼裡不停流著淚,旁人卻看得出他有多開心,開心的仿佛要瘋掉。

  連少主以往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頓覺有趣,觀摩片刻才含笑點頭,「不錯,你自由了。」

  花天珠走出好遠還聽得到身後的喊聲,她回頭望一眼,那棟漆黑不透光的屋子安靜的立在原地,她歎息說:「那少年可是逍遙侯的徒弟?我看他那樣的表情,很是可憐,他怎麼啦?」

  「被欺壓得狠了,報了仇生怕以為還在做夢。」連少主心中想到,不僅是得償所願,對方也是做出一個順服的姿態。想必小公子也想不到,他的武功竟比逍遙侯更加厲害。所以最後送逍遙侯歸西的人,變成了小公子,以此來對他表示不會接手逍遙侯所掌控的天宗勢力。

  這樣很好。

  有了天宗的勢力,他對江湖的掌控會越發得心應手。這些都是在記憶裡,他不曾做到過的,尤其是這一次他會將蕭十一郎排除在外,對方不可能跳出來阻礙。

  他曾仔細想過,蕭十一郎每一次在險境中的逢凶化吉,仿佛帶著一種天生的氣運,這種氣運是他以及許多人都沒有的。在記憶裡,他,和逍遙侯,都曾被這種運氣波及過,所以猝不及防下,一敗塗地。

  連少主已將計畫妥善安排,一步接著一步,到現在為止沒有出現任何意外,他幾乎已經想到,無垢山莊日後真正掌控了江湖的情景。

  這時,他向身側看了一眼,小姑娘正默不作聲的思索著,那神色十分專注,就好像每一次對他說話一樣的認真,她自語道:「看來逍遙侯真的不是甚麼好人。」

  只這一句話,連少主便已覺心情極好,他繼續聽著,小姑娘卻不再說話。

  連少主看了看小姑娘的發頂,又遙望遠方。山莊外還是那輛馬車,小公子隨後走來,人|皮面具沒換,倒還是方才的少年模樣。他隨手遞給連少主一疊信件,「主人死了之後,這些信件也容易到手,你要找的都在這裡了。」

  「你都看過了?」連少主接過後也不翻閱。

  小公子被說中了行為,立即沒好氣道:「莫非還有什麼機密不成,不過是點老掉牙的身世秘密,換了平日倒貼銀子給我看我都不要!」

  「說說罷。」

  小公子今日對他的武功認識加深,生怕因為得知了秘密,被他一怒之下拍死自己,哪裡肯說,「我不好說,你還是自己看的好,不過對你來說不是壞事。」

  也並非好事。

  總的來說,還是數十年前皇位之爭有所殘餘,逍遙侯偶然尋到蛛絲馬跡,便將消息傳到了朝廷,如今天子身體病弱,生怕一下駕鶴西去,便對唯一的堂兄拂照幾分,總歸都是皇室血脈,再大仇怨天下也不可能讓外人得了去。

  可惜天子的想法是不錯,但底下的人知道了,有動了心思的,就忍不住要先除掉這位皇室血脈了。

  或者,天子也並非是重視這位堂兄,只是想先豎一個靶子引蛇出洞,將有不臣之心的人勾出來一網打盡。連少主心知,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他不必動手,只天子一人便足以解決。

  看來身體流著同源的血,連骨子裡都是差不多的。連少主心中冷笑,他或許願意利用別人,卻絕不喜歡被人利用,對方最好到此為止。

  果然不過短短半月時間,監察司在杭州的官員被召回,聽說許多人落馬,許多人升遷,就連武林中都在談論此事,連少主卻漠不關心。

  他只是突然想到,如是此時解決,有人恐怕要放心的走了,他昨晚望著院中埋入百花釀的樹根,思慮良久,特意對管家吩咐了幾句,第二日在外便傳出他離開山莊的消息。

  沒過多久,廚房裡的幫工宋家嬸子也跟花天珠提了一句,讓她這幾日不必再費心為莊主做點心了,小姑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正好,莊主不在,我也有事要去附近佛寺一趟。」

  她撈起袖中的兩塊玉璧,心想這幾日查了許多書,卻極少有關於這方面的,若是連佛寺中也沒有記載,只好去杭州城外試一試了。

  「說的對,是要常去拜拜。」宋家嬸子十分信佛,時常挎著籃子去佛寺燒香,這時見花天珠也要去拜佛,格外高興,便把自己準備的香送她一捆。

  小姑娘忙想拒絕:「我……」

  「收著吧,若有所求,就多燒幾柱香!」宋家嬸子一把塞進她手裡,笑眯眯說,「佛爺會聽到的。」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8

第二十八章

  姑蘇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清林寺,算是遠近比較出名的寺廟,城中人時常在此處燒香,花天珠時常聽宋家嬸子提起此地,真正爬上山來,卻還是第一回。

  她心中惦記著玉璧之事,卻沒忘記在寺外的香鼎上,插了幾柱香,接著又往大廳中認真的拜了拜。她身上發生的事本就奇詭,想到宋家嬸子說得心誠則靈,也不由更誠心了幾分。

  她確實是有些想家了,出來的時間太久,家人必定會十分擔憂。再者,小姑娘默默的想著,師父將她帶出來弄丟了,也不知現在如何了,她祖母若是知道消息,只怕師父日子不會好過。

  想到師父每回見到祖母的表情,她這時雖有些憂心,卻忍不住笑了一聲。

  大殿的一處偏廳中,連少主長身立在一處角落,靜靜凝視著上香的姑娘。他當日在逍遙侯的天外妝時,白袍女素素曾以賢伉儷稱呼他二人,那時他心中即使惦記著找到逍遙侯,卻在聽到的第一刻,仍不免有所意動。

  他六年前做過那場夢後,便不希望山莊中再次出現連夫人這個稱呼,但他現在,似乎又有一些希望,眼前之人會留在山莊,即使以連夫人的身份。

  但如今見到她安靜的跪在佛堂,十分虔誠的模樣,和這一道明媚的笑意,他大約也明白了小姑娘歸家心切的意思。

  連少主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心道他也不過是一時迷惑,或許某一天她的語氣太過真誠,或許哪一日她的眼睛太過明亮,或許也是因為馬車中空氣太暖,讓他突然心有衝動。但那實際也不過是一個衝動,再多一些便沒有了。他人雖在少年,可心已並非少年,他比誰都清楚,沒有人是不能錯過的。

  即使是曾經屬於你的。

  連少主又看了一會兒,似乎已經想通了關節,這才轉身離去。這世上唯一不能放開的,便是無垢山莊對江湖的野心,其他的,都不會太過重要。

  殿中的小姑娘已插好香,向著寺裡的師父走去,說了幾句話,便被引至一間經方。

  清林寺占地不大,經書卻藏有不少,花天珠不打算翻看經書,反而在藏書中尋找些雜記和秘聞,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或許玉璧的功用太過神異,古籍中半不曾提到。

  這樣也無妨,她去一趟杭州城外,親自嘗試一番,若是回家未果,再繼續查看典籍,小姑娘帶著滿腦子佛家雜記下了山,便瞧見遠處背影神似莊主的人在與朋友攀談。

  她站在原地的時候,那朋友已決意轉身離去,只側身時餘光遠遠地看到她一眼,頓時微微一愣,隨後對方溫潤的神色變為若有所思,略帶著幾分笑意的雙眼看向連少主,似乎已明白為何會在此地相遇。

  「連兄,不再多言,峨眉山上再會。」他抱了抱拳,微笑著轉身走遠。

  「莊主。」

  小姑娘臉上帶著笑意,「你一上午便回來啦?」

  連少主臉色未變,點了點頭,若非他路上遇到朱兄停下,叫她看到行跡,只怕還要失蹤個三五天,不過這樣也好,他微微一笑:「你平日不上香,這一次到寺廟中來,想必是借古籍查探你那玉璧,可是找到了?」

  「那寺廟雜記古籍雖多,靈異見聞也有不少,卻偏沒一篇提起過這玉璧之事。不說我手中這兩塊,就是莊主手中的,也從無記載。」花天珠對莊主的料事如神十分佩服,她歎道:「如今只能去一趟杭州了。」

  連少主看她一眼,道:「打算何時出發?」

  「這兩日罷。」小姑娘遲疑說。

  「也好,我正要去找徐將軍,可送你一路。」連少主微微一笑,語氣十分平常,仿佛確有其事。

  但管家聽說此事後,有些驚異的想了想,最近徐家和山莊似乎並無消息通傳,不過他只是想了一下,隨後這驚疑就被打消了,畢竟是少主所言,自然不會有假。

  花天珠這兩日思前想後,還是沒能當面告別,只給山莊的人留了封信,走的那一天回頭看到無垢山莊在視線中越來越小,心裡也不由失落了幾分。

  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有些捨不得了。

  她是該走了,若是再待久一點,恐怕真的走不成了。

  再一次見到姑蘇城外的那片密林,林中只遙遙刮來幾道微風,她跳下馬車,向前走了幾步,回頭望瞭望策馬而來的連少主,「我要走啦。」

  他點點頭。

  「我走後,叫阿九姐先不要生氣,我要說的都寫在信裡了,還有,莊主你也要好好的。」小姑娘大概還想說點什麼,但張了張嘴,沒能開口,只笑了笑,「這次我若是沒能回來,便是真的走啦,然後,謝謝你。」

  連少主道:「保重。」

  小姑娘揮了揮手,轉身穿進樹叢裡,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越發的變小,直到消失在眼睛看不清的地方,連少主的馬在地上尋著嫩葉玩耍,他立在原地,忽然又想到,他是否該在對方走前問一問,若有一良方,數成把握助她寒症根治,卻須嫁給一特定之人為婦……如果那特定之人是他呢?

  連少主沉思著。

  周十三牽著馬走過來,聲音打斷了連少主的思緒,「少主,怎麼不見花姑娘?」

  「她走了。」連少主調轉馬頭,「再等一陣,若她一直未歸,傍晚即走。」他眉目清冷著這樣說,隨後又道:「算了,你同我去林中看一看。」

  周十三虎頭虎腦的應下,半天沒弄明白少主的意思,不過他這人也有個優點,就是十分聽少主的話,所以兩個人下了馬在杭州城外走了小半個密林,天亮時,徐青藤才知連莊主近日曾來過杭州,只是那時無垢山莊的人已經離開。

  天地一片肅清,花天珠踏在草葉上行走,林子裡霧氣漸生,她又走了幾步,才發現腳下的土地已變作霜凍,遠遠望去,本該在春季的樹木,如今全然落了葉,十分光禿。

  她手中緊緊攥著玉璧,雖覺得有些冷意,眼中卻愈發明亮,今日外出前她特意穿了件厚些的衣服,果然派上了用場,這樣想著,她臉上已有了些笑意,加快腳步往有人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九章

  天宗三十六分堂亂作一團,這個本屬於天公子掌控的組織,在出現過一段群龍無首的時間後,逐漸被另一股龐大的勢力接手。聽說這個勢力數代以來積累了億萬的財富,甚至擁有一個智計謀略比之天公子還要恐怖的首腦。

  誰也不知天公子去了哪裡,卻聽說過江湖中一向名聲不錯的逍遙侯死在了劍傷之下,當然,除去天宗中極少數人,外界無人會將天公子與逍遙侯聯繫在一起,只因這本該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有趣。」坊間有人這樣說,正如朝堂之變太過高遠,如今的江湖之變大抵只關乎幾個武林世家的興落,並不曾影響到太多人,所以坊間有所傳聞後,酒樓中已有人灑脫一笑:「江湖再變,還是那個江湖,我還是我。」

  尤其是,相比于天宗的消息來說,無垢山莊突然送至沈家莊的三壇美酒,才真是重中之重。

  無垢山莊的防護出了名的嚴密,雖然風四娘和蕭十一郎夜探莊內被捕一事無人知曉,卻也有不少親身嘗試過的,無一不是空手而歸,未能達成目的。

  這一次,無垢山莊將美酒送至沈家莊,卻又給了大家幾分希望。習武之人好酒,已非什麼奇事,有許多高手嗜酒如命,更是喜歡那難得一見的好酒,越是難得,便越是想嘗一嘗。

  只可惜無垢山莊的三壇藏酒從來不買,名聲雖大,卻沒人真的嘗過。

  「前一次沈家宴會後,本以為無垢山莊和沈家算是鬧了點小摩擦,不會太快和好,沒想到沈太君被削了臉面,卻並不在意。」有人古怪的說。

  「這是自然,無垢山莊畢竟是江湖第一世家,況且感情之事不能強求,連莊主已有心儀之人,沈太君總不能硬把孫女塞給人家吧?毀人姻緣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實際上,到了連莊主這個地位,已經不需要和其他世家聯姻了,有了心愛之人,娶了便是,用不著看誰的臉色。」說話之人心中也在歎息,他的感情十分複雜,即使羡慕又是感慨。

  連莊主出身世家,自小天才,習得一身高強武藝,他手中的劍究竟有多厲害,沒人說的出來,如今只知道前去刺殺的人都死了,而特意去無垢山莊挑戰之人,也都敗了。

  當然,這些人雖敗猶榮,因為誰也不敢說,這些人不是高手。就算敗在連莊主手下,看上去十分淒慘,但在江湖上隨便來幾下子,也比一般人厲害得多。

  「可惜沈太君一時犯了糊塗,大壽時歡喜的將無垢山莊送的禮放在正堂,叫前來祝壽的各路人士看了個全……」此時濟南城中,也偶不少人議論紛紛。

  一位出身南方門派的弟子知道不少內情,聽了便道:「也不怪她這般,只因沈家最近也大亂了一番,實力越發不如前,手中管理的一部分產業都急劇縮水,她這是向天下人昭示,沈家和無垢山莊,還有老一輩的交情!讓作亂的人,睜大眼看看清楚,若沈家有事,興許這些人會面臨無垢山莊的怒火。」

  「此言有理!」

  「我猜她先前定然不知那壽禮為何,這會兒一定十分痛恨將之展示出來,想來就這一兩日,怕有不少大盜偷潛進了莊子,打算出手,只我知道消息的,就有不下於三個。」

  有人篤定道:「沈家莊高手不多,不至於像無垢山莊那樣難闖,這酒多半保不住。」

  「沈太君也不一定在意那酒,只是明明被當做壽禮送給自己,沒幾日便叫人偷了,實在掛不住臉。」

  「聽說那酒,名為百花釀,頗為娘氣,也不知適合味道,若非我自小愚笨,實在愧對恩師,以至於武功不濟,我也定要去飽飲一番!」

  此刻二樓的一間木窗突然關閉,那關窗的是雙女人的手,十分秀氣肌膚柔和,幾乎從這雙手上看不出主人的年紀,那主人謹慎的又開啟客房的門看了一圈,才施施然關閉,長呼出一口氣,「聽到了嗎?那酒名為百花釀,莫非是以白花來釀制的酒水?不知釀制過程是否和梅子酒一般?或者工序更為複雜,也更加香醇,不論如何,在哪裡失敗便在哪裡爬起來,這酒我是要定了!」

  「你不是只喝最烈的酒?」端坐在桌邊的人苦笑一聲,按了按額頭,實在有些頭痛。

  「你沒有嘗過,怎知它不是烈酒?」女子轉過身,她一張臉十分美豔,唇色飽滿而紅潤,皮膚柔軟滑嫩,好像水做的姑娘,如果此地有無垢山莊當日夜間值守的人在,只怕會認出她的容貌,正是偷盜不成、被關在偏方中一整晚的風四娘,她眼中格外明亮,「我喜歡烈酒,可我也喜歡最好的、最珍貴的東西。」

  那百花釀千金也買不到一壇,讓多少酒蟲望之興歎,卻毫無辦法,如果她能盡數偷走,就算不是烈酒,也不虛此行了!

  「你莫非已忘記,數月前因何被人綁了一夜?」那桌前的男人有些無奈,觀其面貌,正是下關中消失已久的蕭十一郎,原來這幾個月,他同風四娘在一處。

  「沈家可不是無垢山莊,我打聽清楚了,沈家除了沈太君和幾個老人,護院基本沒有高手,和無垢山莊可不同……」更何況沈家絕不會有那連莊主,和連莊主的未婚妻,這兩人,給風四娘留下的印象都十分深刻!

  「我總覺得,這一次不同尋常。」無垢山莊的三壇美酒雖遭人惦記,至今卻無一人能偷走,足可見無垢山莊的強大之處,顯然並不在意這些覬覦。

  而連莊主隨意將這三壇美酒送給沈太君祝壽,聽起來也並無不妥。可蕭十一郎總覺得,不會這樣簡單。或許是曾被無垢山莊綁了一夜,又或許是逃脫後回頭往的那一眼,叫他覺得這位連莊主,有些深不可測的恐怖。

  他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已落入什麼算計之中,但他又想不出這算計從何而來,莫非連莊主將酒送給沈太君,就為了引他出現嗎?

  只是他一個四海漂泊的浪子,他有的別人都有,他沒有的別人也有,實在沒什麼可被連莊主算計的,他雖武功不錯,卻還不曾自大到這種程度。

  連莊主若想殺了他,那一日在無垢山莊中,早該將他殺了,可對方沒有。

  「只要不曾遇上連莊主,和他那未婚妻,別的人,打不過還跑不掉嗎?一句話,去不去!」風四娘已換好裝備,又是那件將臉也捂上半塊的夜行衣。

  這夜剛過一半,客棧二樓的燈火忽的一下熄滅,窗邊傳來悉索響動,緊接著兩道黑影趁夜色潛入對面沈家莊中,不遠處的一間客房中,那窗戶正大開著,有人站在視窗看向這兩道身影,眼中依然是熟悉的淡漠之色,仿佛黑夜空巨獸,冷靜的在天空注視。

  小公子依靠在床對面的樹上,雙手置於腦後,十分閒適,她今日不曾易容,用的是本身那張看起來天真可愛的女子的臉,「我有些不懂,你以三壇酒做引,將他算計進沈家,為何又將酒暗中取出?在我看來,這酒雖然名聲大,但都是逍遙侯一手製造,實際上價值並不大。」

  連少主緩緩道:「這酒,確實有些誇大,卻也不能留給別人。」

  「莫非對你有何意義?」小公子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三壇酒,總有些不真實,連莊主這樣的大抵算梟雄,自古有之,極少看重感情,他也能有何種東西,對他頗有意義?

  連少主笑了笑,「故人所留,自該珍重。」

  「原是如此。」小公子不再多問,那窗戶已合上,客房外十分靜謐,其內也格外安靜。

  連少主拍開一道酒封,那酒香十分溫和,他靜靜將其灌入酒壺,自酌自飲。忽然想到,也不知哪個劍客所說,一劍方休,孤獨有酒,人已自醉。

  但他不會醉。

  他很少喝酒,並沒有劍客那樣濃烈的情懷,唯一讓他心中好像有把火在燃燒的,好像自己在活著的時候,是他終於實現的野心。

  他也會想要算計和報復,但當他看到蕭十一郎在他的設計下,順利進入沈家莊時,心中只覺得十分平靜,好像並沒有太過快意。

  因為此時,連少主突然想到,今日之後,或許還要再過幾日,蕭十一郎將會有一個死心塌地對他的人,即使這兩人最終或許受到沈家阻礙,或許會大鬧一番會加速沈家衰亡,大概十分可笑。

  但自己剩下的,能夠珍重的東西,也不過只是三壇酒而已。

  他默默看著酒杯出神。

  「這世上就有那般好酒之人,你若給他市面上沒有的,千金也難換的酒,他必會念你一個好,倒時也會幫你一把。」

  「此事一日不過,我便陪你一日,你叫我走,我也不肯走的。」

  連少主皺起眉。


第三十章

  最近幾晚,沈家莊值夜的護衛和家丁多了不少,但偌大的府邸,巡夜之人再多也該有疏漏,風四娘壓低身子耐心等待,待聽到腳步聲漸遠,便膽子一起,熟門熟路越過高牆。

  她並非特意要打沈太君的臉面,她只是要酒,當然即使目的不一致,但後者的結果,與前者是差不多的,所以她需萬般小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的沈家看著除去老太君外,其他都不太起眼,但在幾十年前,沈家也是個十分龐大的家族。

  那時候整個濟南城中只知有沈家,不只有其他,甚至江湖上也多是讚頌。

  風四娘集中精神,將手中的銀針「暗青子」刺入後院中一家丁的穴道,身法靈活的在假山中穿行,她身後也跟著一道人影,腳步比她還要輕巧,二人落在後院中一處小樓旁,風四娘認真看了一眼小樓外的擺設,心知就在此地了。

  她膽子雖大,要做什麼事之前也肯認真準備,前來沈家之前便已用了兩日收集消息,那三壇美酒不曾被送入老太君的院子,而是藏在這沈家孫女的小樓裡,只因沈太君十分寵愛這孫女,小樓的防備力量是沈家最強的,所以那酒水也自然也被藏在此處。

  「我先走一步,你在後望風。」風四娘小聲說道,十分機智的分配任務,便要起身往小樓的方向移動。

  蕭十一郎猛地扯過她一把,「等等。」

  「那小樓對面就是大明湖,錯不了。」風四娘黑斤捂上了臉,看著又一隊巡夜家丁走過,生怕錯失了機會,可夜行衣在對方手裡捏著,竟一時拉扯不開,不由怒瞪回一眼,「你做甚麼!」

  蕭十一郎臉上鬍子太濃,幾乎看不清表情,但那眼神卻十分古怪,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他歎口氣:「你看對面。」

  兩人一同望著對面的小樓,風四娘來時大致踩過一次點,不覺得有何變化,但她再一眼看去,那小樓的頂部,仿佛正有個紅色旗幟迎風飄揚,因夜色太濃,具體是何物看不清晰,那紅色卻在這注視下越發顯眼。

  「是個人。」蕭十一郎倒吸一口涼氣,風四娘也哆嗦了下,她這時突然想起,若非蕭十一郎提醒,她連那一抹十分顯眼的紅色都無法發現。

  紅色旗幟在樓頂來回走了兩趟,動作就是一頓,似乎在沉思著,隨後這人在巡夜家丁走過後,如羽毛般飄然落地,分明是從極高的地方落下,卻發不出半分聲響。

  高手!

  「可是沈家的人?」風四娘越發覺得運氣太差,在無垢山莊受阻也便罷了,怎麼連沈家也有這樣的高手,半夜不睡跑到大姑娘樓頂走來走去?

  「不像。」蕭十一郎雙眼一直是明亮的,這一刻卻因對方的身手越發的亮了起來,像發了光一樣,或許倘若風四娘也能有足夠的內力看透樓頂之人的行跡,只怕這時候也震驚到說不出話。蕭十一郎沉默片刻後,見那人的動作,又一時覺得太過啼笑皆非,忍了忍,說道:「他應是來偷酒的。」

  「我就說一定是好酒,想不到連這種人都引來了。」風四娘喃喃道,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只是來的太晚了些,恰巧遇上個身手更強的同道中人。

  只是那紅色旗幟繞著小樓前後轉了一圈,又在旁邊一顆樹下停頓片刻,才猶豫著在此躍上樓頂,似乎是坐下了,整個人縮成遠遠一個小包。

  風四娘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這人要做什麼,便不再管他,心癢之下開始徐徐往小樓逼近,沈家亭臺樓閣花木叢生,樣樣都美,可偏這小樓才最是精緻,風四娘雖無心欣賞,走來卻不禁感歎幾番,她耐心的等過家丁護衛,潛入小樓的院中後,已出了一頭的汗。

  恰在此刻,那小樓的大門,已被人從內打開了,沈璧君只著一身單衣,眉心帶著一股憂愁緩步而出,與風四娘四目相對。

  後者還順著大樹滑坐在地上微微喘氣,前者震驚之下已在下一刻眼中已恢復了清明,似要採取下一步行動。那對面的一叢陰暗處忽然射出一道身影,極快闖入小院中,一把摸住沈璧君脖頸的脈門,這是一隻男人的手,並不如女子一般纖細滑嫩反而十分寬大粗糙,身後如鐵一般剛硬,更是充滿著一股陌生又濃烈的味道。

  三個人靜止在這一刻,誰也不曾動過,誰也不曾說話,只若有所覺的妄想半空中,那小樓的頂部,原本裹成一團的紅色旗幟,悠悠的飄了下來。

  原來是一件大紅披風。

  裹在一個男人身上的大紅披風。

  這人大約歲在中年,長得劍眉星目,眉很濃,睫毛也很長。他臉上留著兩撇小鬍子,但這並不有損於他的魅力,因為他身上的氣質十分獨特,眼神也十分引人注意。

  他的目光停在沈璧君臉上片刻,又落在蕭十一郎摸在她脈門的手上。

  蕭十一郎心中突然有種感覺,即使他真有傷人之意,即使他此刻已經掌控了先機,這個男人若真要從他手中救人,並不難。

  更何況,他並不打算害這位姑娘性命,只是以此為挾罷了。他沉默良久,卻還是鬆開了手,退至一旁,這時候他和風四娘二人若有危機,也不在於小樓中這位姑娘了。

  「像你這般美人,實在少見,莫非你便是沈姑娘?」紅披風又看向沈璧君,畢竟除去容貌十分靚麗的特點,從那小樓中走出的,也只有她一人了,再說聽說沈璧君是個難得的美人,那麼也該是眼前這個樣子。

  「是我。」沈璧君道:「多謝相助,不知前輩如何稱呼?沈府必有答謝。」

  「我的名字,你該是不曾聽過,說來無用。當然答謝也不必了,我見這位小兄弟雖制住你,卻並無傷你之意。」紅披風略微沉吟一番,「我來隻想問你一事,那先前送你祖母百花釀的連莊主,此時在何處?」

  沈璧君微微怔住,不由看向原本站在身後以性命相脅之人,只是這人的臉實在看不清,唯獨對他一雙明亮的眼睛,和那濃密的鬍子,令沈璧君頗有印象。

  接著她聽到前輩後一句的問話,神色又複雜了幾分,收回思緒答道:「連莊主一日前便已離開。」

  紅披風點了點頭,心中道了聲怪,他從姑蘇來,路上卻未見那無垢山莊的車隊走過,來到濟南城,這沈家姑娘又說那人走了。仿佛每一次都恰好找到,卻又恰好人已不在。

  紅披風聲音多了幾分無奈,伸手摸了摸他面上的兩撇鬍子,沉吟說:「我再問你,你可是曾與那連莊主有過婚約?」

  沈璧君這次猶豫的時間久了些,歎道:「祖母曾提過幾次,不過連莊主也說過,都是口頭玩笑之言,當不得真的。何況連莊主已有未婚妻,此話便不可再傳了。」

  「莫非傳言都是真的?」紅披風深吸一口氣,有點發懵,他皺起眉又問:「你同我說說,那連莊主的未婚妻……叫甚麼名字?」

  「據說是姓花。」沈璧君已察覺出這位紅披風前輩,若非是和連莊主有關係,便是和其未婚妻花姑娘有關,且提到連莊主時,這人語氣並不算熟稔,想來只該是認得花姑娘。

  「多謝。」紅披風看了沈璧君一眼,深深歎口氣,一時間似乎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又好像十分苦惱,總之那一眼格外複雜,隨即轉身便走,那紅披風如火焰一般被他一撩,人已倏忽間消失。

  「百花釀已被人挖走,不必找了。」

  空氣中傳來此人淡淡的聲音。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9

第三十一章

  自始至終,沈家夜裡的輪班護衛,都不曾發覺小樓中這位來如如風的前輩,即使對方一身顯眼的大紅披風,並在別人家的屋頂堂而皇之的站立良久。

  想來那百花釀確實已不在了。

  風四娘和蕭十一郎心中已經確定,從對方的氣質、眼神、氣勢、以及輕功來看,這位前輩的武功已達某種難以言說的地步,沒必要欺騙他們這些小輩。

  只是不知那酒是被何人盜走了……後又一想,即便並非被人盜走,兩人也今日也難以得手。只因這位前輩,恐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沖著這酒來的,結局無什麼兩樣。

  沈璧君更是大吃一驚,她自然知道祖母將三壇美酒藏在她院中的樹下,但能叫人神鬼不知的盜揍,除去今晚這位前輩,莫非還有旁人?

  她走過幾步,來到院中那粗壯筆直的樹幹下,繡鞋向著某一處泥地微微一踏,那一塊地面便暫態凹陷下去,那泥土陷入的空間,恰好夠藏三壇美酒,沈璧君心中一歎,千防萬防,卻仍是難以防禦這江湖的奇人,此刻是誰盜走的百花釀對沈家來說並不重要,重點是,如何能保證這消息不會走漏出去?

  沈家先前被無垢山莊拒過婚,這不過是小事,但身為一個武林世家,已投入全部護衛的力量去守護三壇酒,卻依然被人悄無聲息地摸走,這必定會十分影響沈家聲望。

  她心中幾番念頭,目光已轉至院中另外兩人,這二人身手不凡,不可力敵,若是喊了人來驚動了他們,最終卻無法抓捕,恐怕不妥。

  若是換一種方式交流,那黑衣女子眼中透著一股野性不羈,想來不好談判,不過這兩人顯然是以其中的男人為主——那腮上長滿鬍鬚的男人倒是雙眼十分明亮,且方才似乎無傷人之心,倒是可以少做考慮。她這樣想著,便決意將這二人留下商議一番。

  她很少會自己做甚麼決定,從來都是祖母說什麼,她便怎樣做。但連日來沈家行事連連受阻,也讓她這個深閨中的小姐,意識到了積分變化,她也是想為家中,獻一份力的。

  沈家之外的大明湖上,陸小鳳紅色身影悠然渡過湖泊,走向對面已閉燈的客棧,他來到濟南城已近半夜,這時候找個住宿的地方,卻是難了。

  何況他對此處並不熟悉,他去過多次濟南,但他那時去的濟南城,和此地的分佈卻截然不同。這裡,真是個神異的地方。陸小鳳搖了搖頭,他已不是第一次這樣感慨,可是每當去過一個地方,他依然都要帶著幾分驚歎的目光,看向當地的建築和不同的人。

  太過意外了。

  若非數月前才回到家的小徒弟,所言太過真實,他也不會興致一起便來到此地,著實開了眼界。

  陸小鳳緩緩行走著穿過沈家莊對面的一小片建築,這邊多是酒館和客棧,遠處微微有點燈火,他的目標便是那裡,或者前方亮燈處會是一家客棧?若非必要,他是不會特意擾人清夢的。

  只是當他再走過幾步後,腳下卻猛地一頓,男人身上的酒蟲頓時被勾了起來,他喝過的好久不知凡幾,對凡酒卻也十分喜愛,總的來說只要是酒,他都不怎麼挑,這時他鼻子忍不住嗅了嗅,喃喃道:「半夜竟還有酒香味……」莫非也是同道中人?

  「不過,為何這酒味頗有些熟悉的感覺……」陸小鳳揉揉鼻子,下意識往香味傳來的地方走去,越是在黑暗中,不論氣味、氣息還是聲音,都會放大許多,因為周圍太過寧靜,人最容易集中精力發揮五官中除眼睛外、其他四官的用處。那酒味也許不算濃郁,卻因為氣味十分熟悉,這才招惹了陸小鳳一路走來。

  他仰頭望向某一家客棧的窗戶。這一處的窗戶不是正沖著大明湖畔,反而有些偏僻,往常行人就算一邊散步,也不會走進窗戶外的巷子裡,但男人不僅走了進來,眼中還驀地一亮,他總算知道這酒味為何十分熟悉了!

  客房中本也安靜,無絲毫雜音,接著那坐在桌前的人只聽得窗戶忽的被人推開,他心下一動,手中便立時摸到劍柄,拇指一按掌心撈住,輕功如電般閃在一側。他冷眼看著月色下闖入房中、那身上系著紅披風生怕旁人看不見的中年男人,只見這人雙眼明亮,身法也十分不凡。

  陸小鳳目光急掃那一桌酒罈,和慢慢的白玉酒壺,心道果然如此。他手指已十分悠然的摸過嘴上的兩撇小鬍子,冷哼一聲:「原是你這個捷足先登的傢伙……」

  「你偷了酒,若不叫我看見,也便罷了。不過說來,那沈家我雖不怎麼認得,身邊卻有人與那無垢山莊關係頗大,見著了就忍不住要管一管,這酒我今日便取走了。」

  陸小鳳伸手便捉住一壇,打算抱進懷裡,那原先桌前之人這才持劍從暗處走出,陸小鳳看了一眼,這時也忍不住在心中道了聲贊,只見眼前男子眉目清俊,姿態怡然,在年輕人中,此人算是陸小鳳見過的第一等。想來必定身世不凡,否則也難養出這樣的氣質。

  這年輕人聽過陸小鳳的話,眼中若有所思,緩緩道:「閣下是否有何誤會,這酒本就是我的,何來偷之一說?」他點了燈,客房中總算明亮起來。年輕人隨意將長劍收回,微側過臉,正是先前在房中自飲的連少主。

  兩人互相打量一眼,發現對方和想像略有不同,一個明顯並不像偷酒小賊,另一個也絕不像特意來鬧事的武林人士,頓時心中各有思索之意。

  陸小鳳見他面色未變,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倒真不像是在說假話,不禁狐疑道:「你這酒,可也是名為百花釀?」

  「不錯。」連少主點點頭。

  「這百花釀自有其秘方所釀,據我所知,天下只無垢山莊有三壇,已盡數送予沈家做壽禮,怎會在你手中出現?況且我在沈家藏酒之處,發現本來的三壇酒,已被人盜走。」陸小鳳不太相信,世上有這般巧合,「你也不必說,你手中的酒,不是百花釀,只聞一聞這空中彌散的酒香,我便已知這是百花釀無疑。」

  連少主已認真注視著對方,突然說:「你仿佛對百花釀很是熟悉?」

  「我知你或許不信,那懂得秘方之人,確與我有舊,所以根據酒香聞得出來,也不過因為以往喝過不少。」陸小鳳理所當然道。

  連少主沉默一下,心中卻並不平靜,在他胸口輕輕躍動著,好像本該壓制在心底的積分奇異的情緒,隨著此人的一句話,悄然迸發出來。

  連少主靜靜站在燈火旁,盈盈的火光將他臉頰全然勾勒,他微微笑道:「前輩可是認得花姑娘?」

  花姑娘?陸小鳳突然也奇異的看向連少主。他在姑蘇時便已聽說過百花釀的名聲,大多數人只知百花釀是無垢山莊得來的美酒,半點不知釀造之人為誰。但此人僅憑他一兩句話,便猜得出他和花天珠有關,想來對方不僅非是他所認為的偷酒賊,身份恐怕並不尋常。

  他終於問道:「你是誰?」

  「我姓連。」連少主笑了笑。

  陸小鳳的眼神更為奇異,他在此處已有不少時日,不再是江湖小白,自然聽說過無垢山莊的莊主,更何況想一想,也唯有這位連莊主,才知道花天珠和酒方的聯繫,「你就是連莊主?」

  「是我。」連少主目光掃過桌上那三壇酒,解釋道:「這裡的三壇酒中,雖也是百花釀,其中有一壇,卻是前輩口中的那位友人親手所釀,對連某十分重要,自然不會用作送人。」事實上,連少主沒有說的是,那酒方他已自己留著,並不準備再釀更多,三壇已經足夠。如果這因為他的某些目的三壇酒被送了人,他只需搶回來便是。

  陸小鳳這裡卻沒有半點猶豫,立刻就信了,這位連少主和沈家的丟失的酒,沒有任何關係。

  對方沒必要騙他。

  也沒有必要偷酒。

  這酒雖有獨門秘方,工序複雜了些,卻達不到江湖傳言中那樣千金難求的價值,這一點陸小鳳十分清楚,他摸了摸鼻子,這時候也有些尷尬了。

  「前輩莫非也是從那一處來的?」連少主見到他的表情,已經會意的轉移過話題,好在初見面時不曾交過手,否則這一刻的氣氛已不是單純的尷尬能形容的了。

  陸小鳳咳了兩聲,複雜的往他一眼,「原來你也知此事。」

  他心中覺得,此處江湖上的傳聞,也不一定是假,連身處兩個不同世界這種秘密都可告之,這連莊主和他小徒弟,恐怕並非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第三十二章

  突然得知陸小鳳的存在,連少主對此超出掌控之事,並無不悅,反而臉上的笑容更真實了些。即使談話間一如既往的冷靜,他心中卻並不平靜。

  正如陸小鳳已頃刻間敏銳的對連少主作出結論,連少主也第一時間發覺出,此人與花姑娘之間絕不簡單。以花姑娘的聰慧,身有能夠穿越兩個世界的壁玉,她不可能隨意告訴、或交給陌生人,惹下禍端,那麼此人只能是與她關係親近的長輩,至於是到底是親人還是師長……

  這人言語間有意隱瞞,許是從姑蘇到濟南城一路行來,發覺了什麼?這樣的姿態,相比本應更為強勢些的,花姑娘的親人,此人更偏向後者。

  那麼,是師長?

  也就是花姑娘口中,那獨門絕技為靈犀一指的師父?也難怪方才這人開窗前,他耳中半點不曾聽到對方的腳步聲,若僅僅說是因為喝酒麻醉了聽覺,實在太過牽強,對方的輕功卓絕,只怕也是其中一大因素。

  想來除去那據說神乎其神的靈犀一指,此人的輕功也不可小覷,連少主不過片刻間已推敲出許多,想了想,眉宇柔和了幾分,「壁玉之事,我略知一二,前輩既能前來,說明她已平安回家,我……莊中那幾個近衛也該放心了。」

  陸小鳳本想再一問對方坊間瘋傳的未婚妻之事,但見連少主說道花天珠平安,神色已是這般模樣,語氣中又故意做出幾分不在意的態度,實際誰也看得出那話中的意思。

  陸小鳳那堵在喉嚨裡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了,心中想,只怕不是幾個下屬放心,放心的是他自己罷。

  這麼說來,那傳聞就算太過誇大,就算另有隱情,這連莊主對他小徒弟的心思卻顯而易見,不似作假,陸小鳳人已中年,自然分辨得出,那一瞬間的神情,是假不出來的。

  世人都說男人無情,但陸小鳳本身是個頗為重情之人,所以即使此前對連少主不夠熟悉多了些謹慎,但這一刻卻有些感同身受。

  陸小鳳心中一歎,畢竟身處兩個世界,有緣無分太過殘忍,眼睜睜看著人離開所屬的世界,心裡是什麼想法,陸小鳳不知道,卻也猜得出,不是那麼好過。

  但他也不可能有意給連少主抱走乖徒弟的機會,問題也還在於一個,此處世界十分陌生,小姑娘過來,他不放心。不止是他,那花家一大家子,只怕也放不下心,尤其是小姑娘的祖母。想到這位長輩,陸小鳳的頭就要疼了。

  當初弄丟了乖徒弟,就已是噩夢連連,若是如今再多個隔壁世界女婿,花老太太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不能夠。

  堅決不能夠。

  同情不能當皮穿,陸小鳳在心中對連少主道了聲歉,這年輕人,及冠不過幾年便已頗負盛名,甚至如今已成長到獨當一面,十分不凡。這份能力,雖有家世的原因,也確是他平生僅見,年輕一輩靠著祖上的餘蔭不成器的多了,能有大作為的,大都心有目標、堅守本心。

  若非不可抗拒的外因,他足以配的上自家乖徒弟。

  只是當陸小鳳和連少主一同趕回姑蘇後,得知小姑娘在自己臨走前硬塞過來,要送給連莊主的禮物裡,竟然是一隻會飛的木鳥後,陸小鳳又沉默了。

  這只木鳥,叫翠翠,他自然認得,這是從小跟在他乖徒弟身邊的玩伴。小姑娘可喜歡她啦,從小用胖乎乎的小手抱著小木鳥,誰要也不給,如今竟然也肯捨得送人了?

  但他來不及考慮,便在山莊中發現一到熟悉的人影。他此前已知道,這一處世界的江湖,近些日子並不平靜,以他的直覺看來,實際仿佛暗中有一隻大手在推動,以至於由南至北連續七個世家,已紛紛敗落,且家中英傑無一人存活。

  這本也與他無關,但從姑蘇到濟南城的一段路上,他曾意外的經過南方世家陸府,並目睹過行兇之人的作案,且與那人交過一次手。

  那人的□□十分精巧,但陸小鳳有一位至交好友,同樣有易容的手藝,他大約看得出對方的身形,並已記住對方的背影。

  但在山莊有一日,他卻同樣見到了相似身形、背影重合的一位白衣少年,夜間匆匆而來,片刻後又連夜離去,他尾隨而去,見對方果然行蹤詭異。

  他並非十分在意這白衣公子是何身份,因為這或許意味著天大的麻煩,能夠令七個世家同時快速敗落,需要的勢力,已足以將江湖掀個底朝天,但他不可能無視此人與無垢山莊的關係,那樣有恃無恐的走近無垢山莊,只怕不是前來搞鬼,而是本就出自……陸小鳳神色微沉。

  他並不覺得,能在提及小姑娘時,能有那樣柔和眼神的連莊主,會與這白衣少年有關,或者說,會與江湖上這波暗湧有關。

  但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便是人心,陸小鳳對此深有體會,他見多了江湖上表面風光霽月的朋友,突然有一日變作惡貫滿盈的混蛋,早已習慣。

  對方若真如他想的一般,他也不必再猶豫,即刻回去!就算乖徒弟對這位連莊主尚藏有幾分無從發覺的心意,也該儘早斬斷,兩人不再有所聯繫,才是最好的結果。

  陸小鳳此時才真覺得棘手,遙遙墜在那白衣少年身後,他武功十五年前便少有人可比,如今跟蹤一個娃娃,倒不會太難。

  只是這少年看似行為灑脫,風格多變,卻心思細膩,正是逍遙侯的徒弟小公子。她來回被跟蹤過兩次後,發覺窗上夾的毛髮再看時已消失,便逐漸心存疑慮,最終埋頭往無垢山莊趕去。

  如果身後有高人,連少主必定能夠發現,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倘若連莊主也勝不過對方,那她也不必躲了。

  無垢山莊燈火通明。

  連少主在看那只木鳥。

  翠翠是一隻足夠漂亮精緻的木鳥,她的羽毛和喙雖為雕刻而成,卻因其上塗有色彩,顯得栩栩如生。使人一眼看過去,便已知其製作者,必定是位手藝足夠精湛的能工巧匠。

  連少主修長的指撫摸著她細膩的羽毛,仿佛那雕刻出的羽毛,已變為真,在他心中沉靜落下,忽然覺得十分安寧。

  他前所未有的仔細體會一番這樣安寧的心態,事實上他最近的日子,隨著導致數個世家迅速落敗,進一步實現無垢山莊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的野心後,他已很少有這樣恬淡的時候,仿佛喧囂遠去,他漫無目的行走在白茫茫的空間,腳下或許有一條筆直的路,好像那路的盡頭……

  連少主掩下神色。

  「你說要走的。」

  「我便當做你已消失。」

  「當日未脫口的話,便不再提及。」

  「可如今,你卻又來惹我。」

  「莫非你也想到,在山莊的日子,十分懷念,或者將來也會忍不住,再現身此地?」

  他心中想,目光已含笑盯著那木鳥兒出神,微有心馳之意。她竟不怕,下一次,再也走不了嗎。

  或許,也不必這樣麻煩,待手中事務一了,他大可將她帶回來。黑髮白裳的年輕人手中一隻木鳥,在書房中,眼中格外明亮,他心中大約十分高興,心臟也比往日更快的跳動起來。

  這是一種十分陌生的情緒。

  他在雀躍。

  比得知江湖計畫已有成效時的歡愉,更為真實。

  他並不討厭。

  這時他不由想到記憶中,十分喜愛風四娘的楊開泰。此人斂財是一把能手,家財務數卻也十分小氣,這樣的性格也肯為風四娘破例,或許可以說深情。雖然他以往一向覺得,此人作為雖可理解,卻太過無趣,風四娘對蕭十一郎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何必一頭紮入自尋煩惱。

  但他此時大約體會到幾分楊開泰的心思,那樣本已放手,她偏要出現在眼前,總要饒人心思的無奈。不過,若換做是他,遇到阻礙,也……搶回來便是了。

  他六年前還不懂這個道理,只覺得該回來的自己便會回來,但做了六年的夢,他也該有所覺悟,該回來的,若不曾回來,他又十分舍不下,自然按著心意來。

  他將翠翠放下,轉頭看向窗外,書房重地,山莊中絕無敢在他面前高來高去的手下,除了助他收攏逍遙侯勢力的小公子,其他不做他想。

  他將木鳥放飛在屋內,推開門,小公子的身形已頃刻間疾馳而來,朝著他打了個手勢,那身後之人見此便苦笑著現了行跡,一身奪目的紅披風,一如濟南城中那一晚鮮亮。

  「看來我猜得不錯,那陸家,和其他六個世家陷落的幕後之人,真的是你?」陸小鳳緩緩歎道。

  他眼中掃過踏在樹梢中身形已定、正冷冷注視他的小公子,搖了搖頭:「你身前這位白衣公子,我月前見過他一面,那時他雖易了容,我有一套十分特殊的方法,因此時隔一月卻還認得出他。如今且又跟了他數日,他心機敏銳,很快發覺我的存在,只是我也未想過,他竟恰好助我,終於找到了……你。」


第三十三章

  陸小鳳顯然已不再給對方辯駁的機會,將自己找到的證據逐一說出,他不得不認為,原本十分欣賞的這個年輕人,和以往江湖上或為聚斂錢財或為求權……以致殘害人命的野心家,並無不同。

  只是他說完這番話,連少主卻微微一笑,雖然沒有開口承認,但仿佛已經默認了陸小鳳的說法,他笑道:「前輩是在為其鳴冤,覺得若非連某的促使,這七個世家一定不會如風中殘草般衰敗下去?若非我等下手,最近江湖上不會有這般動亂,更不會每日都死太多人?」

  陸小鳳點了點頭,「我不覺得有何必須的理由,因為私心,要害人性命。」

  「前輩曾言月前見到我這下屬,莫非那時她正在陸家?」連少主溫聲說:「也好,便以這陸家為例,這一個家族於百年前興起,後得到江湖中一股勢力支持,逐漸吞併周邊地域,殺奪人命不知凡幾,才有了陸家偌大的地盤和生意,前輩若為陸家鳴冤,那百年間被吞併的十數個小家族,是否更加可憐呢?」

  陸小鳳皺起眉。

  連少主對江湖勢力心中有數,說起來也如數家珍,「陸家雖在世家中勢力不顯,卻也在當地十分有名,前輩隨意打探一番,便可知曉,我所言真假。」

  「與陸家相比,其他六個世家,也是被這一股勢力掌控,擴張時又哪一個有沒用過手段?如今這股勢力換了主人,七個世家各自有了野心,但他們脫離勢力,毫無背景可言,自然逃不過被人吞併的下場。」連少主淡淡道。

  陸小鳳歎道:「或許你所言為真,但你這樣做,和陸家又有何異?」

  「我說這些,並非在為自己辯解,而是陳述江湖勢力更迭的事實。犯了錯誤就要承擔後果,除非擁有對立的力量,倘若真的擁有這份能力,停滯不前也終究逃不過本來的下場。」連少主道。

  「我大約明白你話中之意,但你我立場不同,我不會認同你的方式。」陸小鳳語氣一頓,目光已直直向著他看去,話音陡然一轉,「只是你明知我的來歷,卻要與我解釋這些,莫非心中實際另有目的?」

  連少主笑了笑,眼中神色柔和,也十分明亮,「確有幾分所圖,前輩這樣問,心中大概已十分清楚。」

  他神色溫和,墨發白裳,若非知曉此人性格,陸小鳳當真覺得,這天下的佳公子,除去花滿樓,在此地也有一個了,只是二者終究是不同的。

  「此事不可能!」陸小鳳斷然回絕,若是今日之前他還要猶豫一番,可今日之後,他已決意立即回程,就算不為了自己那層皮,只為了乖徒弟,也不能招惹這人去花家。

  連少主點了點頭,他也沒料到小姑娘的師父在查探方面十分有手段,才來過山莊不久,便能通過蛛絲馬跡順著陸家找到他,此事無可奈何,只能說運氣不佳。

  畢竟恰好經過陸家,又恰好在山莊看穿小公子易容,接著還能悄無聲息尾隨其後的高手,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唯一的一個,卻偏偏是花姑娘的師父。

  「前輩內力、輕功我已見識,想來武功更是精妙,只是連某心有所求,不容退縮,今日還想領教一二。」

  陸小鳳雖十分不喜連少主的作風,此時卻難免也有幾分複雜之意,他初見這年輕人時,便已對其風度和武功忍不住十分欣賞,如今又覺得他語氣不溫不火,功敗卻不失落,氣度非常人能比,真正有幾分愛才之心。可惜人各有志,對方自有一套生存準則,他也有,難免產生碰撞。

  小公子自知大約惹了麻煩,不敢吭聲,在樹上看著兩人一言一句打啞謎,接著動起手來,才微睜大眼睛。

  只見那二人一白一紅在院中出手,片刻奔至半空,繞著樹間穿梭,已交手十數招,連少主手中劍法精妙十足,對敵經驗也十分老道,卻依然避不開紅披風男人的兩根手指——那手指瞧著並不堅硬,卻可夾住劍尖而唯有傷口,委實神異。

  這便是靈犀一指?

  連少主長劍回鞘,左手異兵突起,已如大山壓頂劈手一掌拍來,陸小鳳卷過披風展身如飛舞的鳳、輕功靈巧的躲開了對方如噴了火般的掌法,心中微有驚疑,他本以為對這年輕人的評價已足夠高,卻不料,對方身上還有不少深藏的本事。

  這門掌法或許還稍顯稚嫩,但往後練熟,內力再深厚幾分,已不見得比他差多少,陸小鳳心中想著,忍不住歎息一聲:後生可畏。

  只是畢竟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無論劍法有多精深、掌法如何玄妙,終究還是欠缺了點火候……或許這年輕人對他乖徒弟是真心,可在陸小鳳心中,野心勃勃的人,向來是少有好下場。

  就如霍休,他曾經的老朋友,也為金錢將自己覆滅。

  就如對方口中那陸家。

  便到此為止吧。

  這樣想道,陸小鳳指尖已點在連少主脖頸,感受到對方平靜的收手,他十分認真地凝視對方,「你很好,我見過許多年輕人,有名門世家,也有門派弟子,他們的差距並不算大,但你有些不同。你這樣的年紀,不僅完全掌握了許多們劍法,還習得一門絕學掌法,甚至對敵經驗不輸於我,你這樣的條件,若是專研武學,往後會有更大的進步。」

  兩人穩穩站在屋脊,在這裡看姑蘇的天色,真的很美,遠處更是姑蘇的夜景,百十座小樓也都亮著燈光盈盈,只是此刻誰也無心欣賞美景和月色。

  陸小鳳遲疑一下,鬆開手,說道:「至於其他的事,忘了吧。」

  「多謝前輩指教,只是,其他的事,連某不敢忘。」連少主神色依然溫和,他臉上笑意未除,完全看不出剛經歷過一次落敗。

  陸小鳳皺眉:「這世上女子有千萬。」

  「是。」連少主笑了笑,世上女子自然多的很,他也見過不少,甚至做了六年的夢裡,還曾娶過一個,結果呢?

  女子有千萬,卻只有一個,是他真正想要搶來的,他眼中的神色並不萎靡,反而十分明亮,好像有把火在燒。

  連少主靜靜感受。

  他很少有這樣的衝動。

  除非真正在意。

  陸小鳳看過他幾眼,突然想起坊間也有對這連家年輕人的傳言,如何潔身自好,待那未婚妻如何如珠如寶,想起來就頗為頭疼。

  他搖了搖頭,已不再多言。手臂隨意一撩披風,人已飛速下墜,隨後倏地一下自半空中轉著,朝著山莊外疾馳而去,他的輕功,已登峰造極,他不信連家這年輕人能。

  「他走了?」小公子心有餘悸得躍下樹梢,她以往只覺得逍遙侯武功非人能及,連莊主將他殺了,她本以為連莊主已登峰造極,卻再一次跑出個紅披風。

  然而此刻她見了連少主,卻覺得這人雖含著笑意,卻不一定多麼高興,畢竟方才那番話,她也聽到一些,至於紅披風到底要連少主忘掉什麼?她心中猜測,唯一和少主有關的女子,大概是花姑娘。

  這種感情之事,據說最不好控制,但願連少主不要爆發,讓她默默滾走。

  她真是無辜的很。

  「此時非你之過,卻也是因你而起,自去領罰吧。」連少主淡淡一聲,小公子已快速應下,身影一閃便出了庭院。

  連少主站在書房門外,皺眉思索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截紅繩,其下正墜著兩塊合璧,那正是古洞中記載天山六陽掌發的兩塊合璧。

  他今日仍有保命一招未曾使出,碧血照丹青亦不曾動用,不過是想要探知一番,對方的實力到底高出多少,並非一定通過那人去對方的世界。他手中,已有另外的方法。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09

第三十四章

  杭州的冬季,並不比北方好多少,風透著濕冷的氣息,仿佛吹進骨子裡。

  周十三深吸一口氣,仰頭望了眼太陽,只覺見了鬼了,他手中扯著一條纏著手腕系緊的繩子,跟隨近衛幾人順著繩子成列策馬路過樹林。

  周十三人雖蠢,卻也知道,眼下情況不太對。但看大家一臉平靜的模樣,好像沒甚麼可稀奇的,若自己發問,只怕又要鬧笑話。

  周十三戳了一把身邊的十四,沉思說:「弟,天怎突然變冷了?莫非我正在夢中?也對,我昨晚脫衣入睡,半夜該是踹了衣被,雖是夏季,夜裡不免有些涼意。」

  他弟不可思議地多看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氣,「你咋不上天呢?可還記得少主前幾日吩咐你我所做之事?不再顧慮細節,儘快把江湖勢力收攏,明顯另有要事……今日的情景我自然十分驚奇,卻也知道,絕不會是做夢。或許和少主前些日子去峨眉見的朱公子有關。」

  周十四口中的朱公子,正是與連少主私交不錯的朱泉,這人近來看破紅塵,打算出家。大約少主正是在這人身邊遇上了高人,才有了今天這一出心血來潮。他不知再次走出這密林會看到什麼,但他有預感,密林之外,絕不會簡單!

  密林外依然是杭州城,這一日大雪環繞的杭州城,城門的守衛已遠遠瞧見幾人策馬而來,置後些的都是武者打扮,看著似乎不算起眼,畢竟江湖上的武者,委實不少,只是這幾人那衣飾和武器,都乾淨俐落到恰到好處,幾人同穿一色衣,分明更像是來自某個家族,或某個勢力。

  為首一人更是身著白裳,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收在刀鞘中,那樣貌說是個少年,卻也不像真正的少年,只因對方氣質太過特殊,仿佛貴不可言。這守衛值守城門多年,過客見過不知凡幾,可有這般氣勢的一行人,當真少見。

  事實上也不只他一人有這般想法,冬季人雖不愛出門,但雪後的杭州城中依然十分熱鬧,此刻這一行人路過,不少人都眼中一亮,感歎實為少見。

  「此人不像無名之輩,又是一身白衣,莫非是那白雲城中的少主?」旁邊的守衛心下稀奇,忍不住說道。

  這一句立馬引起旁人的議論,紛紛各表己見,「白裳使劍的便是白雲城了?這天下武林世家多了,你怎不說是萬梅山莊中人?」

  「呔!誰不知萬梅山莊的莊主數年前便已悟劍,幾乎要娶了那柄劍,根本不近女色,哪裡會有甚麼少主?倒是白雲城,確有可能,不過據說那白雲城少主,如今還不過十五歲,該不是此人。」

  「他怎就非得是少主?要我說,或許是哪個門派行走江湖的大弟子,出來行俠仗義……」

  眾人紛紛看向發話之人,有幾人忍不住輕笑一聲,「這絕無可能。」

  城門邊一位搬了馬紮,坐在河岸處垂釣的老者沉吟良久,聽聞點了點頭,緩緩道:「世家少主,和門派弟子,可大為不同。」

  這幾人談話聲音不大,但高手的耳力總不能以常人度之,已聽了個全。

  連少主對此處並不瞭解,花姑娘的師父,那位靈犀一指的主人,不知在這個世界中,是否也算世所僅見的頂尖高手?若非如此,他行事需更加謹慎。

  此處的杭州城,顯然要比徐青藤掌控下的杭州繁華不少,即使天已寒冷,街上卻早早掛了花燈,有些更已點燃。看樣子,距離花燈節已經不遠……這個世界,已到四月?

  連少主心中猜測,與身後幾人已進了家客棧。氣場這種東西,看得見摸不著,仿佛是天生天養出來的,不管在哪個世界,都頗為顯眼,那客棧第一層原本也十分喧嘩,但在幾人走近後,竟詭異的安靜片刻,良久才逐漸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畢竟連少主太過眼生,雖第一眼已覺得不可小覷,但細思之下,並不能馬上得知他的身份,好奇心有之,敬畏之心卻少了幾分。於是間或有人重新提起方才的話題,客棧中再次熱鬧起來。

  周十三取了銀兩換來天字房的幾塊木牌,連少主已轉身踏上二樓的第一個臺階,但他第二步卻久久沒有踏出,因為他方才好像聽到有人提到……花家?

  「又要到花燈節了……也不知這一次花老爺子的大壽,如何大辦?」其中一人說。

  另一人是個青衣大漢,這時道:「白雲城主這幾日必定是要到杭州的,據說他親妹子嫁入花家,與這邊也算是親家……朝堂上也會來人,花家數十年前便與皇室合夥開辦銀莊,關係好到蜜裡調油,已非秘事。」

  「我要說,這一年花老爺子大壽,去的年輕人必有不少,就算和花家沾不著親的,只怕當日也要巴巴湊上去,倒也不是覬覦花家財富,能去拜夀的年輕人,家世肯定不差,人家那是沖著花家這一代的女孩來的。」

  「聽說那花家小姐去年便已及笄,況且……」青衣大漢興致已起,倒是還想說點甚麼,但剛開嘴,耳中便聽聞客棧中的聲音漸漸安靜下去,他狐疑地閉口不言,忍不住往四處望了一圈,這才發現那本該早早走上二樓的白衣公子,此刻腳步依然在第一層的臺階,目光淡淡,正望向他所在之處。

  青衣大漢打了個機靈,也不敢多說一句,埋頭喝了杯酒,連少主皺了下眉,對褚七淡淡使了個眼色,隨即,他停頓原地的腳步踏階而上,片刻已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花家?

  這青衣大漢口中所提及的,可是他認為的花家?

  只是未免太過巧合,抵達杭州城不過一日,便輕而易舉得到對方的消息?

  第一層樓中再次響起嗡嗡聲,這一次倒不少人開始對連少主的身份有些興趣,那人聲色未動,只在原地停留片刻,便一人便震住滿場,絕不普通。

  褚七一人留在第一層中,他在青衣大漢附近的桌上一座,要了份牛肉和酒水,自飲自酌起來,只是那青衣大漢似乎當真嚇了一跳,已埋頭苦吃,偶爾和同伴小飲一杯,不再多言。

  待青衣大漢酒後熏熏然,褚七拍了下他的肩膀,已將酒壺置在他桌上,「兄弟,小弟剛到杭州,聽你說起這花家,也不禁心生澎湃,你方才所言可是真?那花家小姐到底是何名姓?長得又是何種模樣?」

  青衣大漢喝的半糊塗,這時也看不清眼前何人,只揮一揮手,「你若不信,出門稍一打聽便知,自然是真!只是除了必定姓花,人家姑娘叫甚麼我哪裡知道?長得……據說很是他奶奶的好看。」他打了個酒嗝,「究竟怎麼個好看,我說不出,那樣的人物,我是沒見過的。」

  「大兄弟,我勸你不要太過妄想,花家的小姐,往後總會要嫁個門當戶對的。就連許多門派弟子都不夠身份,更不必說咱們這些走江湖的,領著人家姑娘刀口上走,換了誰家長輩都不樂意。」青衣大漢歎口氣。

  褚七點點頭,看來他未曾會錯少主的意思,只怕少主這一次……是來找花姑娘的。

  他之前還曾想,為何花姑娘踏入密後,林少主便道她已回家?那杭州城外的密林,也並非無人走過,就連他以往出任務時,也曾橫穿而過,其中絕無人煙。

  直至今日,少主不知用了甚麼方法,將他幾人帶入這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杭州城,他才終於明白,花姑娘的家在何處。

  甚是奇妙。

  就算曆事頗多,心思敏捷的褚七,在踏入城中後,也被震撼到了。

  他心裡念頭交雜,卻仍不忘記問那青衣大漢,「我心中有數,只想瞧一眼這花家小姐到底甚麼模樣?我以往沒來過杭州,你同我說一說,這花家在哪?」

  「花家?這杭州各處可見花家……不過我尤記得,花老爺子每逢大壽,總會選在花家一處別莊,名為毓秀山莊,不過大兄弟,你手中無一份請柬,難以進入,想看到花家小姐……」青衣大漢將褚七的那壺酒也喝空,才晃著起身,伸手一擺,「不大可能。酒足已飯飽,隔,我先走一步。」

  褚七拱拱手,隨後將自己那桌結了賬,轉身匆匆上了二樓。

  不知那花家小姐是否為他和少主所猜測的那般,但若對方真在這個花家,聽上去,竟有些不太樂觀。


第三十五章 【又加了點】

  花老爺子過壽,這件事說小,也就是富商家的老祖宗辦個壽誕,兒孫親友奉禮聚會,可當這壽星本人、且兒孫親友都不算普通時,這場壽誕也非同尋常起來。消息七拼八湊,大約猜得出,花家到底地位,在江湖上與另幾大勢力持平,甚至能以一介商家的身份,輕而易舉入駐武林,竟絲毫不會叫人覺得突兀。

  這或許說明花家人緣太好,畢竟世代經商,人緣必然不錯。但更為重要的是,花家的兒郎,必定身懷武藝,且及閘派弟子相比,也該毫不遜色。

  連少主已大體勾勒出花家的勢力,比想像中棘手的多,當然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花家小姐並非花天珠,但這種可能性其實不大。因為小姑娘家鄉在杭州,且家世不凡,這一點他確定無疑,再者,聽到花家時,他心中已仿佛有冥冥中指引。

  茶突突滾著熱氣,連少主不以為杵,指腹漫不經心地貼在滾燙的杯壁,那熱度換做旁人幾乎已灼傷皮膚,他卻絲毫無損。

  若是以往,明知不可為,他必定稍作等待,時機來臨便一發而擊。

  然而如今他等不了太久,他自然不會忘記,那青衣大漢先前所言,這次壽誕會有不少年輕人蜂擁而至,雖是為花老爺子祝壽,目的卻更是為在花家長輩面前露臉,若得花家小姐有意,更算此行圓滿。

  這些年輕人能借此接近花家小姐,他卻不能,不是來自內因,他無垢山莊底蘊十足,便是搬來一部分稍作經營,也足以令他進入花家宴會,但他有一個旁人沒有的,天大的阻力。

  那使靈犀一指的中年人,若真是花家小姐的師父,此次他不必說娶到花家小姐,是否能成功見到花家長輩,都算艱難。

  此人太過聰明,雖上不同世界之人,在探知他行事後不便伸手去管,卻顯然已記在心上,換了其他人求娶徒弟,此人態度未知。但如果是他,對方不反對才是奇怪。

  他終於覺得十分頭痛,可笑的是,這件事與他對江湖的野心並不相干,他卻從未覺得有何不妥。連少主深思熟慮一番,第二日杭州街頭便多出一位女俠,她腰纏長鞭,身後背一柄長劍,打扮十分幹練。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消息販子,連少主從不懷疑這一點,也是因此,在杭州城的第一天,他便找到了杭州的消息販子,這人手下不少,打探的消息雖不敢說一定準確,但至少有個七八分,這七八分已足夠了。

  花家小姐不常現身人前,但她的父親,卻是個十分出名的人物,對方心存善意,對許多人都有過恩惠,和妻子時常住在百花樓,瘦西湖邊的百花樓。

  梅九武功還好,卻並不算頂尖,腳步聲不夠輕巧,此刻倒是十分沉穩有力,她繞著這座小樓走過一圈,又繞過一圈,待要繞過第三圈時,二樓中的一間窗子被人推開,是個眉毛很濃的中年人,正狐疑地望著她,這一眼過去,便覺得十分面生了,中年人摸著自己的小鬍子,沉吟半晌,看著她又繞過第四圈,來到相同的位置,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來找我的?」

  不怪他會這樣想,百花樓與世無爭,不會熱太大的麻煩,所以來此地的陌生人,大多都是來找他的,尤其是女人。

  豈料梅九冷冷道:「你是誰?」這女人五官類似西域之人,格外深邃,可以說十分漂亮,此刻她神色冰冷,更是極容易抓住旁人視線。

  「我是陸小鳳。」中年人道。

  梅九看他一眼,「不認識。」

  「你來找花滿樓?」中年人挑了下眉,神色頗有幾分古怪。

  梅九冷然說:「不是。」

  「莫非是來踩點?」百花樓的東西,可不好偷啊。

  陸小鳳手指一撮鬍子,看著對方開始繞第五圈,不由搖了搖頭,若是這女娃早生十多年,見過一個叫做上官飛燕的女人,恐怕就該知道,強闖百花樓是甚麼結果,被玉蜂蟄地滿臉包,對女人來說,實在有些慘,他感同身受的想。

  兩人談話聲並不算小,二樓中另一處窗戶也悄然開啟,梅九繞過這一處心有所覺,猛然抬頭,恰好與那扇窗中一雙眼睛對上,兩人俱是一驚,怔在原地,不過片刻,那窗內人便迅速合上窗,又過片刻百花樓外已出現一人,小姑娘裹在毛絨絨的披風裡,眼中十分驚喜。

  聽到熟悉的聲音,不是沒有過猜測的,但玉佩在百花樓,熟悉的物件又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開窗時,也不過只看一看,沒想到真是故人。

  「你跟我來。」梅九走過來小聲道,說罷轉身往附近巷子裡走去,小姑娘連忙跟上,她心中充滿了疑問,阿九姐怎麼來的?或者,只有阿九姐一人前來?

  兩人匆匆遠離百花樓,陸小鳳蹲守在窗內等了半晌,終於決定提醒一番,令對方不要跨越雷池,可那踩點的小女娃腳步越發遠去,如今已不知所蹤。

  「踩完點走了?」陸小鳳無奈。

  「她的確是來找人的。」身後傳來好友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既然已經找到,自然會走。」

  樓中只有四人,他二人不在此列,龍姑娘更不可能,若有人來找龍姑娘,必定會有花滿樓,然而最後一位,因為身體原因冬天極少出門,朋友中也從未見過有這樣一個女子,陸小鳳沉思一番,忽然想到無垢山莊那位連莊主,若是無垢山莊之人,他除去有限的幾個,其他都是沒見過的。

  陸小鳳又心覺不可能。

  大概他對連莊主心計過於忌憚,所以才突然想到,然而玉璧如今在百花樓好生安放,對方心計過人又如何,莫非還能憑空造來一塊玉璧?

  陸小鳳放下心來。

  只是他放心的有些早,梅九從巷中左轉右拐,路過一座莊園時才停下腳步,她這時看向其後跟來的花天珠,淺淺的笑了笑,「你平安就好,進去看看吧。」

  花天珠心中一動,「阿九姐,你怎麼來的?這院中會是何人?」

  梅九搖搖頭,轉身即走,花天珠望著她背影,其實大約已猜到幾分,此時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感動,高興於竟能見到許多朋友,感動于,莫非她猜測的那人,也放得下無垢山莊,前來看望她嗎?

  她還是記得的,那人在無垢山莊時,也常常忙得不見人影,人人都羡慕武林第一世家的地位,卻不知同名譽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繁忙的事務。

  她推開門,這家莊園她是知道的,建造的十分精緻,以前是一家姓陳的住戶,後來隨著生意衰敗,莊園也難以維持,此時大約已賣出去了。

  小姑娘走進來,沿著那條石子小路走過一段路,便看到火紅的亭下,身穿青色衣袍的人正立在原地,隔著一段長廊,遠遠地看向她。

  「莊主。」她裹緊披風,快步走過去,停在那人面前時,才終於忍不住彎眉一笑:「你怎麼來啦?」

  「阿九姐也是莊主帶來的罷?」

  「我來時便已想過,莊主手中倒也有一對合璧,雖然和我的有些不同,卻也十分神異,莫非莊主也已摸到它的用法?」

  她一句接著一句,最終眉目舒展,笑著輕聲說:「你們來了,我實在有些高興,我以為……」

  她頓了下,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後,這時只見對面的連少主目光已落在她臉上,淡淡說:「你送我一隻木鳥,我見它時,便覺得十分歡喜,但後來我再見它又覺得有些難過,我也以為日後不會再見,但我發覺,我似乎弄丟了一點東西。」


第三十六章

  他緩緩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始終雙眉緊鎖,神色也微微有些奇異。

  不妥?

  小姑娘思量一番,她那木鳥製作技藝巧奪天工,十分可愛,她最為喜歡,在她想來,連少主自小父母雙亡,又沒有玩伴,若有木鳥陪伴,不至於太過孤獨,也是很好的。

  他的不妥,自然不會出在木鳥本身,小姑娘本來就不傻,且身邊的人都是經歷豐富,她聽完連少主的這句話,就覺得對方意有別指。

  這不妥之處,應是那句丟了點東西,但對方丟了什麼,要從她這裡找來?

  她疑問道:「莊主丟了什麼?」

  連少主見她問及此事,緊縮的眉頭松緩下來,沉吟片刻,突然道:「你走前是否跟剪三娘說過,要在我生辰時,為我做一副護甲?我本已忘記此事,但你師父……那可是你師父?你師父送來木鳥後,我每每覺得有些不妥,後來一想,我至今還未收到你的護甲。」

  剪三娘是無垢山莊的裁縫娘子,她本身也有一身好武藝,不過並不喜愛行走江湖,便偏居一隅成了遠近聞名的裁縫,後來被請進無垢山莊製作護甲。花天珠曾和她接觸過幾次,也想她請教過些針線活,但那句生辰送護甲之事……

  小姑娘一呆,沉默片刻,這件事,她是有些印象的。

  當時剪三娘教她縫製護甲時,曾十分氣憤的提到連少主似乎不怎麼喜歡她的手藝,很少用到她縫製的護甲,她發誓定要做出讓連少主滿意的護甲,證明她在裁縫界的實力。並且剪三娘視小姑娘為衣缽弟子,想過片刻便叫對方一起發誓,要做出讓連少主心動的護甲,並且千金不賣。

  只是小姑娘野心不大,這時說道,莊主若是真的喜歡,生辰時我便當做禮物送給他了。

  「是我師父……」小姑娘呐呐。

  兩人同時沉默一會兒,小姑娘頓覺空茫的表情實在有些耐人尋味,連少主認真看她,眼中有些柔和,原先她是他最為放心的一人,不過因為她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無半分利益糾纏。但現在他到了另外的世界,竟也同樣對她不設心防。

  這樣的人,於他來說,十分難得,或許往後再找不見一個,他自然不會為自己的決斷後悔,連少主掩下神色。

  他笑了笑,柔聲寬解道:「我雖仍記得那護甲,卻並非特意為它而來,你不必為難,若是沒有,我也不會十分難過。」

  他說得十分平靜,且都是實話,但在花天珠聽來,不過是莊主有意緩解她的壓力,給她找個臺階罷了,對方一定是想到那句護甲,便心興一起連趕了幾天事務,抽出空蕩來了趟杭州,卻不料,她已將這件事忘記。

  小姑娘心中愧疚不已,連忙開口:「是我忘記了,但說出的話必定要做到,不然豈非空讓人遺憾?那護甲我已學得幾分,但或許做的不夠好……」

  「無妨。」連少主臉上笑意越發加深,這神色讓小姑娘更為斷定了,少主必定是為這副期待已久的護甲而來,她心下一歎,一定是剪三娘子對莊主提及過此事,他才這樣記在心上,後來一日又過一日,幾乎都已形成執念,他都不曾見到那護甲。直到現在才肯來詢問她,恐怕是受了那木鳥的刺激。

  連木鳥都送了,護甲胡不來?

  莊主平日十分持重,但現在看來,卻有些可愛。

  小姑娘哭笑不得,點點頭,「只是我手藝確實比不得剪三娘子,少主收到我那護甲,壓箱底就好,若當真要披帶護甲,還是要用剪三娘子親手所出。」

  「不會。」連莊主含笑道:「剪三娘是手藝人,本身做工細緻,往往一年出手百十張護甲,莊中每人皆有一套,每一件都分毫不差,她投入的心血,也全然相同。我雖知道出自剪三娘的護甲在外可價比黃金,但也只價比黃金。」

  「不同於……你做得第一副護甲,要像禮物一樣送給我,或許不夠精美,卻十分耗費心力,我才覺得特別珍貴。」

  他漸漸皺起眉:「這樣的感覺,似乎很好。」

  青袍少年立在風中微笑,目光十分溫和,但從表情看來,他大抵也有幾分不解。

  花天珠想到老管家說過,少主自幼父母雙亡,但她如今也已知道,這連少主本身不是前莊主的兒子,而是那一世界皇帝的堂兄。前莊主能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肯拋棄,更不可能能對收養的兒子抱有多少善意。

  連少主或許身在高位,或許財產豐厚,她忽然感覺到,這副對方記掛了許久的護甲,真的有些重要了。

  小姑娘頭痛的想,她最好早一點縫製出來,在亭中待過片刻,小姑娘便瞧見褚七幾人在莊園中進出,天色將晚,她也該離開,身後之人沉默望著她背影消失,看的周十三等人心酸不已。

  他人最蠢,所以膽子大,這時甕聲甕氣道:「少主若是喜歡誰,咱們搶回去娶了便是,這樣我也瞧著心裡難受。」

  「少主,我猜花姑娘必定也是喜歡你的,你是沒瞧見,踏進這莊園時,她表情或許只十分高興,但瞧見回廊外的少主時,那樣子可是驚喜了。」

  驚喜?

  連少主想了半晌,若是前一陣子,他將那玉璧銷毀,也不至於到如今的地步,可惜那時候他不曾意識到,悔之晚矣,如今時機不對,那玉璧是再不能毀掉了,只能謀求另一種方法。

  她那師父,十分阻礙,難纏的很,解決不掉只能繞過。他其實不願和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也不敢打草驚蛇,否則因為對方下一步要怎麼走,他幾乎都想得到,卻也無法制止。

  花天珠回到百花樓時,她那師父正對著窗戶飲酒,見她身上抱了一堆材料,風塵僕僕往回走,不由往下多看了幾眼,又道:「喊你出去的那人是誰?」

  小姑娘想了想,若是說出阿九姐的身份,必然會暴露連少主,那她懷裡抱得這些衣料,師父去過無垢山莊,自然見過連少主。稍一推測便可猜到她是給誰做得了。他師父在這方面的本事,她已領教過多次。

  即使她做的只是十分平常的護甲,卻也不免令人多想,只得隱秘道:「一位心地很好的朋友。」

  豈止她話音剛落,陸小鳳便更加懷疑了,對他還不能提及,一定有些秘密,況且小徒弟手中抱得……若他沒有看錯,該是青色布料,家中自有裁縫,她抱這些回來做甚麼?

  莫非要繡些荷包?

  陸小鳳直覺雖強,卻並未深究,除非是遇上連莊主,小徒弟的事他很少插手,便隨意將事情放在一邊,但隨後不知是他,連小姑娘的父親,也有一日突然發現了半成品的護甲。若換了十幾年前,他還是無法視物的,但休息過先天功後,時隔多年他已看得清眼前的事物。他冷靜地停在原地沉默片刻,走上前端看一番。

  護甲做工不算精美,卻看得出製作者十分細心,將各處細節都已考慮到,有幾處還有重新修改的痕跡。

  最為重要的是,看這護甲的寬窄……身形應是個男人。

  花父心中有些感動,他雖用不到護甲,但若女兒親手所做,他自然會好好珍惜,想罷,他將護甲小心翼翼放回原地,儘量在女兒送給自己時,再假裝第一次見到。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0

第三十七章

  如今杭州城的狀況,連少主在無垢山莊時,已猜得七八分,小姑娘出身不凡,他下過定論,卻沒想到,對方的來歷,仍比他想像中要大很多。

  只在酒樓中聽到花家的消息,合併起來,寥寥數語便已勾勒出一個家財萬貫姻親遍佈的更與皇室有所交集的龐大家族,半分不輸於已接收過天宗勢力的無垢山莊。

  況且但凡是世家小姐,都不會太好接近的,即使他是江湖第一世家,即使他擁有眾多武林人士稍一提及便已心中生羨的無垢山莊,暗中更掌握不少勢力,但那畢竟是在另一個世界,和這邊的江湖,是不怎麼掛鉤的。

  江湖是一個講名聲的地方,名聲好或不好只在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名聲可否響亮,這樣別人才聽說過你,便是一個毫無背景的浪子,若能力十足,二十多歲也能混個不錯的稱號,提起來大家都知道。

  但連少主沒有,此前二十多年江湖上從無他的痕跡,不必說接觸花家,就算和任意一個世家打交道,也非常吃虧。

  所以在本地的杭州,連少主只是一個或許身份有些神秘的普通人,並且他也不可能很快在杭州將勢力發展起來,他的手下雖多,多年來發展的心腹卻只有身邊幾人。

  他身上一對可以通行兩個世界的合璧,本身便是一件奇物,若隱藏不好就是一份禍患,難保洩露出去不會引起一場腥風血雨。

  這個道理花天珠十分清楚,連少主更是心知肚明。所以兩人都下意識保密,花天珠只告之父母和師父,連少主卻未向任何人提及過,所以如今,即使身邊的親衛,也都認為連少主能夠來此,是得了高人指點。

  不過若要發展勢力,也不必苦惱於無法將無垢山莊的而一部分武力搬運來,只要有足夠的財物,想要做到簡直輕而易舉。財帛動人心,對高手來說也不例外,買來的或許不夠忠心,發展起來卻足以形成震懾。

  連少主近日連續收購宅園地產,收攏閒散勢力,身邊是幾個近衛跟隨他歷練多年,十分得用,因而在這另一個江湖中,已全然派上用場。

  連少主天生會吃這口飯,組建勢力於他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若非花老爺子壽誕在即,青年才俊在宴會即將露臉,他就算要建第二個無垢山莊,也只是時間問題。

  於是整個杭州在逐漸逼近花燈節的喜悅時刻,驟然被攪動,嗅覺靈敏之人,或多或少感受到幾分不妥,意識到杭州正有一股勢力如和風細雨般,悄無聲息地進駐。大批金錢的麻痹令武林中人忽視了對方本身強大的武力,待到稍有察覺時,卻發現對方規模已不小。

  「我聽日前曾聽城衛提過一句,有位公子帶著幾名家僕從城外而來,這難免叫我聯想起,最近的這股勢力。」

  「應是無甚關聯。」

  「花老爺子壽誕在即,大約是來祝壽的世家小輩。」

  「但不管是何身份,此人不可小覷!」大多數人還在觀望。

  「這人來歷神秘,家產卻十分豐厚,必定大有背景,尤其眼下這手段……著實不凡。」杭州城一戶姓馬的人家緊閉大門,馬老爺坐于屋中語氣唏噓,他年輕時行走江湖見過不少人物,後來繼承他老子家業,便踏實做了富家翁,但他對江湖的嗅覺卻還在。

  尤其是,他家對面那棟莊園,便是那年輕人買下的,裝作不知都不可能,好在對方至今已做過不少善事,大概心思不壞,馬老爺擺擺手,「不可招惹。」

  「杭州畢竟是花家所在,莫非這人行事,還未能觸及花家利益,達到令花家出手的地步?」他兒子不解道。

  馬老爺搖搖頭。

  花家?雖然花家半隻腳踏入江湖,卻也只是半隻腳,大部分在從商一行,賺錢才是人家本職,哪裡會管杭州的新興勢力,若是對門那人犯了案子,或許還能招來陸小鳳,引得花七公子旁觀,其他便算了。

  只是馬老爺也不知,他對面那位,確實引來了花七公子關注,只是這關注中,充滿了十分複雜的意味。

  事情還要從護甲說起,花滿樓偶然得見女兒偷偷為自己縫製的護甲,心中難免激動,雖已打算不在女兒面前提起,卻忍不住和妻子分享一嘴,只是小龍女看他一眼,認為那護甲他是用不到的,雖然這樣想,但她見他一直在笑,心裡也十分高興。

  慈父之心畢竟還要懂行的來體驗,花七公子心情格外愉悅,有一日老宅遇到二哥時,二人對月小酌就扯到了女兒的護甲,他二哥老大不小就三個大胖兒子,實在有點羡慕,迫切要瞧一瞧。

  只是還未等花滿樓得到那護甲,便聽說小姑娘把護甲送人了,抱著整齊一個包裹連走過好幾條巷子,進了一家莊園,那莊園的主人原先姓徐,不久前破產,宅子被變賣,現在不知道了誰手中。

  兩人見到這莊園時,天色尚早,晨露還未散去,花二哥望了眼莊園對面馬府的牌子,又轉頭打量番這邊的地界,沉吟片刻。

  「我倒是有所耳聞。」花二哥比年輕時候沉穩許多,思慮再三,這時才道:「這一戶主姓連,來歷不知,據說武功極高,且身有鉅資,我猜測他背景必定不差,可惜找不出哪個世家來對號入座。」

  花二哥語音一頓,笑道:「不過七童,這連公子年紀輕輕,行事頗為雷厲,你若知道他這僅僅幾日做了哪些事,只怕也要十分吃驚。說起來,小侄女這位朋友,倒比削尖了腦袋往父親壽宴上露面那些年輕人,有意思多了。」

  花二哥實際是有些欣賞這位小輩的,若換了他,即使出身富貴,從不缺金銀,卻也不可能初來一地便發展出偌大的勢力,並且做得得心應手,在他的認知中,心思細膩,有頭腦,便已超出大多數人,若再儀錶堂堂、品性經得住考驗,江湖上有一個就是一個,很難遇到,也不會再多了。

  說實話,正如他話中之意,若小侄女真正喜歡此人,他並不反對。

  花滿樓卻有些笑不出,他並不十分好奇這人做過何事,他只在想,對方如此神秘,花天珠怎會認得他?何況女兒親手縫製護甲,這關係,未免有些太好了。

  他不由想到女兒先前失蹤數月,莫非這人來自另一個世界?花滿樓也如陸小鳳一般,立即想到這個可能,但玉璧已在百花樓,對方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自行來此。

  花滿樓未曾去過無垢山莊,也不知連少主其人,從莊園戶主一個姓氏上,是猜不出有何問題的。

  陸小鳳倒是奔波過一趟,還同連少主打過一場,只是他從未提過這個名字,主要還是為了消弭掉乖徒弟對連少主的印象,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說不見就真能見不到。日後慢慢淡忘最好。

  連公子遠遠立在兩人身後的一處屋簷,這份氣定神閑的功夫,實在叫褚七嘆服,若他沒猜錯,從出現在杭州城內起,少主便已做好了算計,得知那花家小姐極有可能是天珠姑娘後,便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低調將她引出,後以另外的法子,引來花家長輩的關注。

  這中間,少主恰好把握住時機,數日便悄然掌握部分杭州城武者,不曾有過爭鬥挑釁,反而廣行善事,能力和心性顯而易見。

  每一步都仿佛精心策劃好,至於少主為何不便露面,這裡面或許有褚七也不清楚的內涵,但看少主如今的樣子,顯然已經成功了大半。

  「這二人都是什麼身份?」

  「這二人十分有名,藍衣的是花二公子,白衣的那位是花七公子,也是天珠姑娘的父親。」褚七忙道,他已看到少主眼中微微明亮,目光落在那白衣人身上,像是仔細打量一番。

  連少主心中雖覺得有些不妥,卻只能任其發展,他當初對小姑娘提起護甲時,目的並不單純,只有這樣他才得以進入花家長輩的視線,但他也明白,最初得知此事的,最有可能是花姑娘的父母。

  然而聽說花姑娘的父親,和對方的師父陸小鳳是至交好友,他相信陸小鳳不會特意在這個世界提起他的名字,但他也不敢保證,花七公子會否把今日一事告之陸小鳳。

  這樣一來,他的存在依然會被陸小鳳抵制,等於最近做的準備完全作廢,十分麻煩。


第三十八章

  默望著兩人背影,連少主心中靜靜想,卻仍未有半分急躁。

  他是在賭,但賭也有幾分勝算,他實際認為,陸小鳳得知此事的可能性不大。花家畢竟世代富豪,而非普通武林世家,家中若有女兒,必定極為重視閨譽,不會在外言談。

  花燈節前夕,莊園的守衛果然收到花家請帖,這帖子來得十分奔波,幾乎陸續驚動花家幾個長輩,後經花二公子客觀分析一番,花七公子也沉默不語後,花老爺子便拍板將請帖發出。花家會議十分隱秘,就連在花家,知道的人也不多。

  但不得不說,連少主的確先眾位青年俊傑一步,在花家長輩面前,刷足了存在感。從上至下的男性長輩,基本都對連這個姓氏頗有印象,且除去花二公子,其中也有幾人,十分嘆服他的手段,好感頓生。

  褚七接到花家請帖時,心中對少主的敬畏已突破天際,若非這花姑娘家世實在太好,換了一般女子,遇到少主這等心智,早已如困甕中,只等嫁人。可惜不是。

  不過並無關係。他原先只覺得少主在這邊開趿,一定舉步維艱,後來慢慢天開一線,直到如今勢力已固的地步,都在少主預料之中,這本已非他能想像,他或許也足夠聰明,卻自覺比不得少主的策算無遺,只需緊跟步伐,日後自能成事。

  花燈已掛了滿街,甚至河中都陸續停泊著船隻,往下放著蓮花燈。

  未至花燈節,這些花燈並未點燃,然而人若走在街上體會這喜慶之意,已覺得深受感染。

  毓秀山莊外圍觀者甚眾,那街頭至對正門的一條路上,卻只有馬車和馬隊通行,其中花家姻親世族遞上請帖,由門房唱名,往日不可得見的人物,今天倒能見了個全,這叫杭州城中百姓十分激動,有些人一輩子未出過杭州,實在想見一見江湖中的成名人物。

  「原來方才進去的便是峨眉這一代大弟子蘇若英,聽說去年便劍敗十三盜匪,未想還是個少年人啊……」

  「畢竟還是少年,日後成長起來,也十分恐怖,我看這常家鏢局少主也是不凡,得他父親真傳,比之蘇若英也無不及,只是年歲大了些,論資質是不行的……」

  「我遠遠瞧見許多白裳之人趕到。」

  圍觀百姓心中一震,已扭頭往路頭看去,果然見許多白裳之人策馬而來,其中一輛馬車,只看車外裝飾便已知價值千金,更不必提車內是何等奢靡,穿白衣的絕世劍客,世所承認的只有兩個,一個在萬梅山莊,一個在白雲城,而能有一群人穿白裳且十分有風度的,也只有在後者。

  「莫非是白雲城中人?」

  「可是白雲城少主葉檀?那白雲城的海島十分遙遠,不知趕路用過多長時間,實在心意十足!」

  那馬車行至毓秀山莊正門,其中以女子遞上請帖,車中便有一人緩步而下,氣質高貴,面容也實在說不出的俊秀,他腰間有一柄劍,收於劍鞘中,仿佛和他的人一般內斂,但倘若不經意看到他烏黑的眼睛,那淩然的氣息便已隔空攝來,好像萬年不破的堅冰。

  他走出後,這條人馬絡繹不絕的路上,已無人關注再肯其他,這是人們心中的白雲城少主,已被許多人揣摩千萬遍,但真正見到時,才發現,竟是這樣的。

  就連剛才下馬幾乎要走進正門的蘇若英也停下腳步,向著身後看來,他眼中十分明亮,那其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顯然戰意十足。仿佛若非此處是花家主人大壽,他已決意要上前領教。他是峨眉的傳人,也是峨眉劍道的傳人,或許白雲城的劍法已似鬼若仙,他也渴求酣暢淋漓比試一場。

  一時寂靜。

  此時一隊人馬不疾不徐踏踏而來,聽來只有十幾人,比白雲城侍衛半數還不如,但這隊馬蹄聲卻十分清晰,杭州城百姓北京繞的一部分轉眼看去,漸漸許多人也轉眼看去。

  那馬蹄聲越發逼近,白雲城少主平靜的向後轉身,蘇若英也立在原地望向路頭,他眼中已出現一隊玄衣勁裝武者策馬而來,這幾人顯然不足以引起注目,但那為首一人,蘇若英看到時已驀地一驚,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樣平靜的神態,仿佛已見多了世面,沉穩持重,此人是誰?

  峨眉是江湖大派,或許在掌門獨孤一鶴和數個親傳弟子相繼離世後,曾一蹶不振,但大派畢竟有其底蘊,不過十數年的時間,便再次興起。即便比不過往昔,也不容人忽視。

  蘇若英作為這一代親傳弟子,對江湖勢力了若指掌,他卻發現,從未見過眼前之人的畫像。

  是新近出現之人?還是峨眉情報不夠完全?

  同一時間,各門各派扔留在門外的弟子,也將目光轉向這一處,心中與蘇若英一般,同樣十分奇異。

  那青衣公子滿身儒雅,目光溫和,仿佛更像個讀書人,可誰也不敢將他當做讀書人,只因他那十數個氣息淩厲的手下策馬跟隨其後,卻全然掩不住他的存在,甚至已被他比對到黯然失色,便已看出此人,絕非尋常。

  這一隊人馬路過白雲城的馬車時,也紛紛下馬,那青衣公子甫一踏地,葉檀的目光便緊隨而來,落在他手中那柄長劍之上,眼神逐漸柔和,卻驀地爆發出一股比蘇若英上要強烈的戰意,他比蘇若英更能判斷得出,這是高手,不在於對方未曾展現過的武功,只在於對方的眼神。

  一個普通人,或許王公貴胃能有那樣高貴的眼神,但絕不會有溫和中潛藏著孤傲的神態,這樣的神態他太過熟悉,這讓他身體也沸騰起來。

  「你也使劍?」葉檀上前一步。

  手下還未遞出請帖,想不到一有人找過來,青衣公子看他一眼,對方標識性太強,十個人也能大抵判斷出他的身份。青衣公子點頭。

  「可敢與我一戰?」葉檀道。

  這一次,青衣公子目光雖平靜,卻愈發認真看他一眼,發現對方也只是個十五歲少年,十五歲的年紀,他以往也見過不少,確實有不少總在衝動。他沉默片刻,含笑道:「不願。」

  葉檀道:「為何?」

  「我來此,並非為比劍。」他微微一笑,何況他心知,這白雲城少主,正是花姑娘外家的兒子,若有損傷,於他不利。

  葉檀皺起眉,見他已走向毓秀山莊,這才想到今日來此是為祝壽,確實並非比劍的好時機。

  褚七已將請帖送還,那毓秀山莊的管家看過一眼,眼中有些驚異,他曾見過這張請帖的,花老爺子猶豫再三才將其發出,未想眼前這人便是……這連公子,和他花家七公子,竟有幾分相似之處,管家恍惚片刻,才含笑道:「原來是連公子,請帖無誤,酒席已備好,快請進!」

  管家大聲報了姓氏,這連姓在江湖中,實在沒那麼起眼,花家廳中眾人聽過一遍,心中毫無印象,並不在意。

  但花二公子等人手中動作一頓,下意識往廳外望,心中思索這連公子,可正是那請帖中的連公子?或者,請帖雖已送到,但這次前來的,可正是那莊園戶主連公子?

  花滿樓卻不曾轉頭,而是十分鎮靜地看向坐在身側的花天珠,發覺對方在聽到這一道聲音後,神色微微怔了怔,仿佛有些遲疑此事真假,但很快便扭過頭去,眼中已十分期待地看向廳外。

  花滿樓無奈的一笑,心下暗歎,他果然並非杞人憂天,這小傢伙的反應,已說明了問題。

  他這邊心中委實複雜,旁邊的妻子卻好奇道:「你今日總盯著她瞧,這時又歎氣,可有甚麼不對?」

  「我先前對你猜測,小傢伙或許心有所屬,今日那人已來了。」他這般說道,兩人一齊抬頭,便瞧見廳外確實由僕從引進一人,那人雖逆著光,卻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眉眼溫和。


第三十九章

  花家壽宴只正廳便已人數逾百,其中小輩所占其三,也有二三十人,個頂個的武林俊傑,有些甚至早已闖出名頭。

  但真正一出場就吸引過花家長輩目光的,可以說從頭至尾,也只有連少主一人,刷過臉和沒刷過,本質截然不同。一見之下,衝突十分大,在花家長輩眼中,這一個頗有手段的年輕人,必定或如葉檀那般看過一眼只覺得滿身鋒利,到處棱角,但對面的人不同,他氣質溫和,面上幾分淺笑,眼睛黝黑深如幽潭,讓人一見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雖然稍顯年輕了些,卻絕非普通年輕人,若非有一定閱歷,絕不會這樣平和。

  然而花家之人也紛紛苦笑一聲。

  連大爺們兒都有這種感覺。

  也難怪會得小姑娘喜歡。

  他們今日才算是知道緣由了,與同齡人相比,對方的確勝出一大籌。

  花二公子長笑一聲,當先而起,他已是壯年之人,再不復年輕時候,舉足之間卻依然七分風華,另外三分在於風骨和貴氣,許多人看著他一陣恍惚,或許花家之人一向低調,卻絕不會平庸,想是天生的定律,花二公子走近打量一番,拱手歎道:「早就聽聞杭州城中,出了連公子這等少年英才,短短數日便做出一番成就,花某自歎弗如。」

  連少主回禮道:「不敢當。江湖朋友給份薄面,不值一提。」

  花二公子對他印象極好,可以說,自從查到對方的資料,他已大約揣摩出,此人行事縝密,若是從商,必定十分恐怖,他年紀越大,越發惜才,才怎麼看對方都覺得好。不過,花家三代只一個女孩,只他一人覺得好,卻無甚大用。

  「連少主,可否到偏廳一敘。」花二公子笑道,他本是不清楚這連公子的來歷,當然他如今也不甚清楚,但曾又路過的乞丐聽到,那連公子的手下,曾稱其少主,這稱呼並不令他如何震驚,只因他早已知道,對方背景絕對不小。但叫他吃驚的是,在他掌握的消息中,並無一世家的少主姓連,或容貌和連公子相似。

  他今日吐出這一句,實際也是試探,並且或許有幾分想要看一看,對方暴露後略顯無措的表情,可惜沒有成功。

  連少主並無詫異之色,反而平靜一笑,點點頭,「客隨主便。」

  大廳中依然有人陸續進入,連少主之後,那白雲城少主也隨後而至,頓時引去不少目光,只他對外不理不睬,反倒一隻乾淨整齊的手搭在隨身長劍,只在花家長輩前來時,才露出幾分微笑,顯出少年心性。

  這邊雖已少有人注目,但依然有數道目光看過來,花二公子轉身走向偏廳,連少主在廳中掃視一周,與席間少女對視一眼,原本的笑意加深,神色也柔和下來。

  小姑娘眼中十分明亮,若非此處人多,她定要忍不住揮一揮手,她本以為連少主得了護甲後,了卻一段執念,便已回去,未想他經還在,這叫她心中難免愉悅,卻也不知這份愉悅來自何處,大約……有朋自遠方來,便是這樣一種快樂。

  只是,二叔為何對連少主這般親熱,莫非連少主留在此地,已做起生意?恰好與二叔見面,發現對方才華驚人,頓覺惺惺相惜?花天珠收回思緒,盯著桌上的菜肴,一時心思已不在此處,只隱隱聽到她娘小聲說:「不管那人如何,她喜歡便好啦。」

  她懵懂的轉過臉,見爹娘已不再談話,少了一位連公子的壽宴與原先並無差別,誰也不會去特意關注,直到花老爺子笑眯眯地入場後,氣氛愈發熱鬧起來,只是如今時辰不到,祝壽仍需延後些,武林中人三兩聚在一處,花老爺子也和好友互作打趣,看得出老人家年歲不少,身體卻還硬朗。

  自從十六年前鐵鞋大盜秘密揭穿,眾人才知一向為花老爺子調理身體的藥俠宋問草是另一個鐵鞋大盜,好在對方當日便被擊殺,花老爺子經過多年調養,也恢復過來,才有今日盛景。

  管家認真和門房在一處鑒定請帖,送進一批又一批武林人士,杭州城圍觀百姓已漸漸散去,那延後而來之人也越發的少,收下眼前最後一人的帖子,管家身上已出了汗,他拿袖抹過額頭,餘光卻瞧見對面立著一道人影,也不知那人站了多久,並不顯眼,仿佛十分沉默,許多正在忙碌之人,幾乎一眼掃去也極少發現。

  只是管家再次一看,卻倒吸一口涼氣,那人的臉……

  「原是故人之處。」那人手中不知何時拿過一份請帖,對著那請帖中的人名語氣有些奇異,似乎有所追憶,語氣飄忽:「那白衣女娃,當年不情不願心有所屬,到如今還欠我一兒媳。今日她家中齊聚,倒正好瞧一瞧,她可還有一女作為償還?」

  管家幾乎聽不清這人的聲音,他眼中一花,對面已空無一人,涼風掃卷枯枝上的花燈,瞬間搖曳而起。若換做一般人,大約會覺得看晃了眼,但這毓秀山莊的管家時常接待武林人士,或許功夫不高,眼界卻不低,稍作思量便知事必有妖,連忙派人通知花家幾位公子。

  只是那小廝趕至半路,廳中已喧嘩而起,他不知發生何事,硬著頭皮往正廳處跑,未至門外便已瞧見有三人於半空中相鬥,打得難捨難分。

  其中兩人正是花七公子和七夫人,二人擊劍相合,出手淩厲,招式十分精妙,似乎全無破綻,早知花七公子和七夫人有一身好武藝,可真正見過他二人使出全力的,沒有幾人。

  而那另一人卻不疾不徐,仿佛有一門奇功,和正經武功並非一個體系,卻十分厲害。這人通身墨金衣袍,身材與異域之人一般挺拔,面上卻全然看不清容貌,只仿佛隔在一層雲霧裡,長髮也灰黑交雜,看不出年紀,卻也有這般恐怖武功,知只怕歲數不小。

  他單手托著一昏厥過去的小姑娘,應對夫妻二人聯手,也遊刃有餘,在場眾人誰也不知他到了何種地步,好在這人並無傷人之意,且顯然與花七公子及其夫人熟識。

  片刻後只聽那花七夫人冷聲道:「玉羅刹,你我有何仇怨,自行解決便是,何必要禍及後人,今日你若搶我女兒,我必殺你魔教弟子。」

  「我路過此地,有些熟悉,便突然記起你當年逃脫,卻還欠我一個兒媳,今日我將她擄走,卻不會傷她性命。」那墨金衣袍之人並非因對方的威脅動容,只緩緩道,仿佛說的極有道理。

  花滿樓凝神道:「前輩莫要說笑,我幼女不過十六之齡,與你那兒子只怕相差深遠,況且,我是她父親,她若不喜歡甚麼人,誰也不可強求。」

  玉羅刹看他一眼,點了點頭,忽然一笑:「你二人倒是不曾變過。且若是聯手使那合計劍法,也十分厲害,不愧是那兩人的徒弟……只是那兩人已出海不知去往何處,這一次卻難對你等相助。只這小姑娘和龍姑娘那時不同,她並無心儀之人,我將她擄走,她往後卻未嘗不願做我兒媳。」

  花二公子踏出偏廳後,便瞧見眼前這一幕,一時怔住,自他身旁卻走出一人,「前輩,你來得晚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0

第四十章

  玉羅刹有些奇異的看向他,大約有些不信,天下沒有這樣巧合的事,他方一提到這小姑娘無心儀之人,對方的未婚夫便自行蹦出來,換了誰和他換位相處,這時只怕也不會信,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莫非你覺得,我會這樣好騙?」

  連少主微微一笑:「我或許有騙你的動機,畢竟花小姐值得我這樣的年輕人費盡心思求娶,但這件事我說了不算,我是花小姐的未婚夫,或不是,花二公子心知肚明,他至今可有一言半語的反駁?」

  花二公子:「……」

  「或許你這時又說,我與他串通一氣,只為解救花小姐,但我聽你口音偏向西域人,顯然你並非中原人,或極少身處中原,所以不知中原未出閣的女子閨譽實為重要,我這時說的若是謊話,豈非害了人家?就算我要以此與花二公子串通,他也不會同意。」連少主又道。

  「此言有理。」不少人紛紛點頭,似乎十分認可連少主這一番話。

  花二公子神色微僵,他發覺眼下自己是洗不乾淨了,但他心中又不得不承認,這年輕人十分睿智。

  先前一番話若能救下小侄女,花家也不一定將小侄女許給他,但對方往後一席話出口,基本已坐實花家孫女婿的身份,且這一身份迅速得到武林人士認可。

  「你好像很聰明。」玉羅刹盯視他好一會兒,接著說:「你試圖在努力說服我,但你終究只活了二十多年,而我是你的數倍,人老成精,可不僅是一句俚語。你也非常有勇氣……你應該知道我是甚麼人,就算不知,方才也該見過我的武功,但你依然肯站出來,已超出許多年輕人不知一籌。」

  此言一出,他口中的許多年輕人,已有人沉默,已有人低頭,或僅有幾人盯視連少主,認為名聲為他所害。

  連少主淡淡道:「不敢當。前輩手中之人,確是在下未婚妻子,自然不幹他人何事。」

  玉羅刹輕歎:「我的確分辨不出你所言真假,我心中覺得不妥,但你仿佛與我手中這丫頭十分相熟,或她對你十分重要,否則這場中,也不會只你一人率先出言。不過,就算你是她未婚夫婿,若只是你一腔熱血,她對你並無感情,我依然要將她搶來做兒媳,我非常欣賞你,但也僅限於此。」

  連少主:「哦?」

  「我打算將你二人一併帶走,待她清醒後,我便看得出,你是否真的是她未婚夫婿。只是你或許武功不錯,卻全然及不上我,若我哪一日突然見你不順眼,你只怕性命不保。」玉羅刹話中的殺意清晰可見,叫不少武功不濟的年輕人都有些驚恐,他忍不住笑道,「這樣你還敢隨我去嗎?」

  「有何不敢?」連少主十分平靜,他想了想,又似乎別有意味的笑道:「不過連某的性命,倒是不牢前輩操心,若論還有幾年好活,我自然不敢與前輩的年歲相比。」

  玉羅刹被他反聲擠兌人易衰老命不久矣,卻連聲大笑起來,「好有意思!」他這樣說道,人已振衣出手,反臂抓住連少主,帶著兩人速度不減,從花家陣勢中脫困而出。

  或者這樣的陣勢,本身對他來說威脅不大,或許唯有花滿樓和小龍女的合擊劍術才可對他有所阻礙,但也僅是阻礙。

  花天珠清醒時,發現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糟糕,幾乎在她睜眼前,她便已嗅到一種……十分熟悉的味道。

  托她嗅覺靈敏的福,她仍然記得,曾經有那麼一日,接連一天一夜嗅著這一股清淡的味道入睡,仿佛那時的以天為被,也不再寒冷。如今她不必思索,片刻便已意識到,自己十分安全。

  她縮在這人懷裡,身下是一輛疾馳的馬車,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是,她並非第一次和這人乘坐馬車,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男人胸口柔軟的衣料蹭在她臉頰,本該如精美雕刻一般置於劍柄的雙手,一隻還過她脖頸落在她右臂,另一隻虛搭在她腰間,那一根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分明只是平常溫度,隔著一層衣料觸在她身上,卻叫她頓時覺得,此刻如置身火爐一般。

  小姑娘裝睡片刻,心中思索一番,大約猜出幾分隱秘,她緩緩睜眼,目光落在對方細心打理過的下頷,接著看到連少主閉目養神的臉。

  果然是連少主。

  但連少主素來是君子,她今日也不曾發寒症,對方這樣自然的抱著她,一定有這樣做的道理,所以她醒來第一時間,只在思索,並非立即保持距離。

  不過她身體一動,抱她之人自然也感受得到,連少主也從入定中醒來,低頭看她一眼,柔聲道:「你覺得如何?可好些了?」

  對方語氣太過親昵,小姑娘眨了下眼,嗓子有些沙啞,便扭頭咳了一聲。

  再回過頭來,張開嘴還未說出一句話,連少主便已護著她的腰背壓下來。

  他黝黑的眼睛只瞧過她一眼便已閉緊,單薄的嘴唇在她唇舌輕允片刻,叫她心中咚然大跳,也並非只有驚嚇,還帶著幾分她也分不清的緊張情緒,恨不得立即跳出喉嚨。

  這仿佛做夢一樣的空間,和仿佛做夢一樣的人,以及動作,都叫她十分懷疑自己是否還未清醒,但現實又將她拉回原地。她眼前確實是連少主,如假包換。

  她還未反應的及,那馬車外便傳來一道清晰地冷哼。

  車內聲音不大,但在外若有高手,自然能聽得見車中發生過何事,這冷哼之人,氣息沉底,必定不會多麼開心。

  她心中一凜,大約已明白連少主因何反常,她仍是記得的,在花家宴會之上,有人當面將她擊暈,那人武功神鬼莫測,幾乎已不在武學之流,更類似異域之術。

  若此人心懷惡意,他二人只怕都活不過明日,說起來,那人的目標該是她一人,不知為何累及連少主,叫她心中愧疚。

  她雖不知如何配合連少主,只能在對方親吻過後,小心翼翼恢復好原先的坐姿,任由對方親昵相擁。

  她心中雖強自鎮定,臉頰卻不由泛紅,扣在他衣襟的手指,也有些僵硬緊縮。

  她畢竟年紀不大,且從未被人親吻過,這樣的接觸,仿佛是燒透她的一把火,要將她灼燒殆盡。

  連少主抱穩她,實際他早已有過抱住小姑娘的經驗,這時在昏暗的馬車中,他眼中十分明亮,對她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豎在唇間,示意她不要出聲。

  「有人非要追究你我是何關係,我便叫他瞧一瞧,你我,到底是何關係。」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那馬車外再次傳來一記冷笑,這一次有人掀起車簾,入目是個臉頰遮在雲霧中的男人,他通身墨金衣袍,長發黑灰交雜,花天珠一眼便認得出,這人正是宴會中對自己出手之人,也不知對方是何企圖。

  玉羅刹再是不信,此刻也有些懷疑自己先前的猜測了,他感覺得出這年輕人一定認得花家這丫頭,卻不料二人真仿佛是即將要結親的關係。

  他若非路過花家,也想不到十幾年前的一樁往日,因此他不過是心中念頭移動,也並非一定要這花家丫頭做自己兒媳,他在花家院中便已想過,且不說這小丫頭是否願意,他那兒子,只怕是不願的。

  他只是覺得,這年輕人十分有趣,莫非真能為個女人,連性命都不顧?他近來閑得很,真想瞧一瞧,對方到底能做到何種地步。

  卻不料,且不論兩人是否未婚夫妻,這年輕人確實魄力十足,直接在馬車中演了這麼一出,叫他心覺被挑釁,卻也感到十分可笑。

  他若真要將那小姑娘做兒媳,莫非還外帶另一個男人?十幾年前的錯誤他豈會再犯第二次?當他傻了嗎。


第四十一章

  可惜這年輕人的先發制人,叫玉羅刹戲未看夠。

  大約那花家小姑娘也從他動作中覺出幾分不對,二人表現得,比未婚妻夫還要親密,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玉羅刹的考驗已全然被破。

  車內兩人也各有想法,花天珠在家宴中只見過玉羅刹一面,後已被突襲昏厥,也因此那短短一瞬間,猜不出對方的身份,但此刻這人一手掀起車簾,車外光線十足,卻看不行這人的面目,叫小姑娘驀地想起武林中一位成名已久的前輩。

  只是這人卻並非德高望重,而是以武功奇詭、深不可測而聞名,小姑娘皺起眉,細心看他片刻,轉頭小聲對連少主道:「若我不曾料錯,這人便是西方魔教玉教主。」

  「我聽人叫他玉羅刹。」連少主點點頭,他來杭州的日子不多,就算打探到不少江湖消息,也不如花天珠所知全面,兩人這一次倒是完全顛倒過來。

  「那便是了,西方魔教教徒甚眾,勢力龐大,但最為可怕的便是這位玉教主,此人成名已久,大約我師父也有所不如。我所知一切也只是聽說,未想今日便見到此人。」小姑娘語氣頗為無奈,這樣傳說中的人物竟也找上門來,她該去廟中多燒柱香了。

  兩人交談雖已壓低聲音,但也僅是如此。是因他二人心中也清楚,即便傳音入密,也難保不會被為玉羅刹所知,不如放開些,反而更為輕鬆。

  連少主看向玉羅刹,「眼見為實,前輩如今已見到,連某與未婚妻子感情甚篤,不知前輩可否放我二人離去?」

  「不錯。」玉羅刹點點頭,「但我也說過,若我哪一日瞧你不順眼,你只怕性命不保。我眼下瞧你十分不順眼,這便將你殺了,再放這女娃娃離開。」

  這一句話出,連少主還未有反應,他懷中的小姑娘已心中一震,心道連少主不知這玉羅刹代表著什麼,她卻是明白的,若對這人認真起來,這世上有多少人能逃脫其手下?

  只是連少主似乎感受到小姑娘的激動,緊扣她腰肢,這時說道:「玉教主,你可敢與我打個賭?你武功精深,內力更是比我這樣的年輕人不知如何深厚,殺我一人於你而言十分簡單,但你先搶我未婚妻子,後要和我動手,這未免有些不公平,也實在無趣。」

  玉羅刹道:「哦?」

  他起了興致:「是有些無趣,你有甚麼說法?」

  「我武功不如你,行走山林的本事卻比你強些,你將我二人放在杭州城外的密林中,半刻鐘後你若追得上我二人便隨你處置,若追不上,你便收手離開。」連少主笑了笑,「你意下如何?」

  玉羅刹沉吟,花天珠心中也十分期待,認為連少主此法甚好,若他身上有那一對合璧,往杭州城外的密林中一躲,玉羅刹必定再也尋不到人。

  「尚可。」不過玉羅刹卻道馬車已離開杭州,沒必要為一點小事返航,再者,他見這年輕人口中指定了地點,認為其中必定有詐,他雖不怕,卻不喜別人對他用手段。

  小姑娘心下一沉。

  「無妨。那便就近選一處。」連少主看似不以為意,他將小姑娘放在車內,起身越過車簾,冷眼朝著四處看去,目光在遠處的一座山上定住,目光驟然淩厲:「這一座山如何?」

  玉羅刹李立在他身側,遙望那座山上的建築,眼中神色略有變化,只是他面目遮在雲霧中,旁人是瞧不見的,他淡淡說:「就在此山。」

  兩人仿佛達成一致,一人回歸車內,一人在外靜立,馬車卻疾馳向著那座山下前行。那山十分朦朧,看起來在視線的盡頭,卻十分遙遠。

  漸漸地,不知走過幾日,山腳下也能見到一兩戶人家,後來越來越多人口中提起萬梅山莊,直到馬車停在山路後,連少主才知,原來此處便是一大江湖世家,萬梅山莊。

  聽聞劍神西門吹雪便在莊中,只是這與他無甚關係,玉羅刹或許認為,他當日提及杭州城外的密林中會有幾分算計,但卻不知,他選來這座山,也是別有目的。

  花天珠緊跟在連少主身側,望向山上的建築,以為連少主選中此山,是來尋求萬梅山莊相助的,她眼中恢復幾分神采,輕聲道:「我總算知你為何選這一座山了,有萬梅山莊坐鎮,那玉教主也該是不敢亂來的。也不知西門叔叔,可打得過這玉教主。」

  「你認得西門莊主?」連少主側頭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只是我並非來找此人。」他已十分習慣地牽起小姑娘的手,兩人在玉羅刹眼前扮起親近來格外順利,只因和對方並非陌生人,相反已十分熟悉。

  「怎麼說?」花天珠好奇道,她本以為連少主是從二叔那裡得知花家與西門山莊的交情,才選的萬梅山莊附近與玉教主打賭,但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

  「西門莊主出手,畢竟是外力,就算對方幫過一次,勉強助你我得勝,玉教主也不會承認。」連少主看得出這玉羅刹的性情。

  「是這個道理。」小姑娘點點頭。

  「所以今日只好拿出真本事,你我二人也好趁此機會逃出生天。」連少主淡淡道,語氣十分平靜,好像已將玉教主踩在腳下。

  小姑娘忍不住笑出聲來。

  山上仍有積雪,三人路過萬梅山莊時,遠遠依稀看到幾點紅梅,只是除去玉教主,另外兩人都無欣賞的興致,只朝著山后的林中走去。越過整座山莊,玉教主停在原地,「我在此等候一刻鐘。」

  「恭候。」連少主抱拳回禮,牽著小姑娘的手不緊不慢走進林間。

  花天珠來過萬梅山莊,且不止一次,卻不曾來過這後山,一踏入只覺陷入迷宮中般,四處瞧著分明沒有正規道路可走,「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我們可要立即下山?」

  「不必。」連少主道。

  「你可信我?」

  「當然。」

  連少主笑了笑,眼中十分明亮,「我對此地,十分熟悉,且這一出山峰,和杭州城的密林,於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往這邊走。」他未等小姑娘理解這句話,已帶著人轉了個方向。

  他似乎直覺極准,認清一個位置不停疾走,不過片刻眼前便出現一層薄霧。

  遠處有人在林中練劍,那劍招看不出起手,劍勢也格外恐怖。

  再向後看,墨金衣袍的玉教主已輕功騰躍而來,連少主淡淡看他一眼,又掃過那林中練劍之人,伸手將小姑娘抱在懷中,也振衣而起,忽的便消失不見。

  薄霧逐漸消散開,眼前林地空無一人,再往前是一處懸崖,若是普通人因霧氣踏空墜入懸崖,也並非不可能,但換做習武之人,只怕不會煩這樣的錯誤。

  玉羅刹神色驚疑立在原地,他見到那兩人站在這處薄霧裡,不可能憑空消失,若非是障眼法,只有一種可能,是二人藏身懸崖之下。

  那年輕人心智可不簡單,玉羅刹從不認為對方隨手選的這一座山,便當真是十分隨意的選擇,他必定在選中那一刻,便已有了逃脫的辦法,只是能否真正脫身,還要憑他本事。

  男人皺起眉,驀地抬頭看了眼遠處已即將收劍的白衣人影,隨後帶著滿心疑慮,倏地騰身而起,他身影急劇墜落,如鷹鵬展翅般墜入懸崖。

  墨金衣袍獵獵飛起,他不斷踏在崖壁突出的石塊,這樣巡視片刻,卻始終無法發現一道身影。

  十分古怪。

  崖上霧氣已消,恢復山崖原本的面貌,白衣持劍人路過此地,他面色平靜,眼神淡漠掃視一眼,似乎並不十分關注有外人進入此地,只是他方才見那片薄霧中,莫名有道人影……叫他覺得有些熟悉。

  白衣人凝神駐足片刻,隨後轉身向山莊走去。


第四十二章

  萬梅山莊所在的這座山,玉羅刹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他對此地了若指掌,連少主當初選擇此地時,或許心中自有思量,玉羅刹猜到積分,卻不會放心上。

  只因不論對方有何手段,想必都不會料到,他身為西方魔教的教主,卻對萬梅山莊附近的山峰如此熟悉。

  玉羅刹數十年前便是同輩之中佼佼者,能達到人上之人的地位,需要的心智絕對不低,再往前推幾十年,他武功還不曾有這樣的境界,那時說他是狡詐如狐也不為過。

  玉教主顯然不會是過於自大之人。先前能夠認同連少主自主選擇的地點,更多是因為有十分把握,對方不會逃出他手心。

  可他失算了。

  徹底失算了。

  並且失算的沒頭沒腦。

  那姓連的年輕人帶著他未婚妻子,兩人不疾不徐走過一段路,就在懸崖邊上消失不見。

  要玉羅刹相信這兩人是心知走投無路最終決定跳崖損命,簡直是將他當做傻子看。自從在花家宴會上和那連少主打過一次照面,玉羅刹便知此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同一類人。

  為達目的,手段盡出。就算絕無生機,也不會自行了斷。這一點,從連少主提議前往杭州城密林,或看似隨意一指來到萬梅山莊外的山峰,便已顯露得出。

  何況崖下並無屍身。

  玉羅刹心中嘖嘖稱奇,他小瞧了天下年輕人,武功第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驚才絕豔的年輕人、能夠將高自己數個階段的前輩,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也不生氣,在崖下借力跳上崖頂,發出一道別有意味的笑聲。自然是非常有意思的,那年輕人究竟用了甚麼手段,從崖上消失?

  怪力亂神不可信。那薄霧來的也古怪,玉羅刹瞧著不像是障眼法,但世界之大,若非真有某種障眼法,叫他瞧不出虛實?

  玉羅刹足下踏著一層薄雪,往開滿梅花之地走去,他路過萬梅山莊時,那正走近大門的白衣人停下腳步,轉向身後看過一眼,玉羅刹平靜於他對視一眼。

  白衣人默不作聲,目光在對方看不清面目的臉上停頓片刻,身上卻忽的騰起一道戰意。

  花家宴會時,杭州人曾見到在毓秀山莊外見過蘇若英的戰意,但若與後來葉檀的戰意相比,前者顯然弱多了,但倘若那時圍觀之眾這一刻身處萬梅山莊,必定會發覺,單輪澎湃的戰意,前兩者或許能叫人心中一凜,卻絕沒有眼下這樣,叫人頭皮發麻,毫毛直豎,幾乎武功略有不濟之人已該震驚到起滿了雞皮疙瘩。

  這才是劍神的魅力所在。

  二者白衣人顯然就是萬梅山莊的劍神,傳說中已打算與那柄烏鞘長劍相守一生的西門吹雪,這人十多年前還像個人,但如今更像一塊冰。

  沒有人知道眼下他的劍道達到何種地步。

  玉羅刹有些沉默,落在雲霧後的神色委實有些複雜,他沉吟半晌,不曾接受白衣人的挑戰,反而身形如鬼魅般飄忽,一步邁出好遠。那連姓年輕人,選的也算是好地方,若那二人往萬梅山莊中一躲,將西門吹雪推出來,他難說還會否再次出手。

  只是這顯然是在作弊,他將來或許仍會找那二人的麻煩,那年輕人似乎也已想到,竟換了種法子逃脫,叫他心服口服地賭輸了。

  當真是狡詐。

  此刻在心中想到連少主狡詐之人,不僅是玉教主,前來杭州城為花老爺子祝壽的陸小鳳也如腦子被人錘了一拳,這時有些發懵。

  他剛剛結束江湖上一個大案,來時稍晚了些,便聽說西方魔教玉教主,莫名其妙來到中原,還在花家宴會大鬧一場。

  但他方才可有聽錯?小徒弟被玉羅刹抓去做兒媳不算,忽然又有一連姓年輕人站出,說道小徒弟是她未婚妻,如此爭辯一二,兩人都跟著玉羅刹消失了。

  莫非那年輕人會是連少主?

  陸小鳳實在不願多想,但事情太過巧合,叫他忍不住覺得,那年輕人便是無垢山莊的連少主。他的直覺出奇敏銳,儘管知道太過離譜,但有時候巧合太多,便就是真相。

  「你同我說一說,那連姓年輕人,長得什麼模樣?」陸小鳳神色凝重起來,見大廳中人仍未四處打探的消息,十分苦惱,便悄聲對花滿樓問道。

  花滿樓對連少主關注許久,自然說得出對方是何長相,隨後歎道:「我見他行為端方、舉止不凡,是個君子。」女兒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至少除去護甲一事實在叫他心中複雜,後來一見,他對此人感官並不算壞。

  「老二,這連少主到底是何人?你既十分贊成他做我花家孫女婿,可曾對他身份有所探知?」花家大公子如今也年過半百,養氣功夫一流,但此時也顧不上淡然。

  「說起來,二哥你怎自作主張,將侄女許配給那連少主?他第一次上門,兩個考驗也不曾受過,往後未免不夠珍惜。」花三公子對二哥顯然有些不滿。

  花二公子歎口氣,他何時贊成過?不過是當時情況緊急,不得不預設罷了。他痛苦地咽下心裡話,擺擺手:「別的先不提,如今你我找不到玉羅刹,只能依靠此人,卻不知他可有帶小侄女逃脫的運氣?」

  「運氣倒不儘然,倘若這連姓年輕人,是我認得的那一位,或許真有可能帶著小徒弟,從玉教主手中脫身而出。」陸小鳳這時已聽過花滿樓的描述,基本確定連少主再無第二人,想到一夜被滅的陸家,他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涼意,但也正因如此,擁有這樣的手段,此人帶走花天珠的機率不小。

  花老爺子坐在一邊生悶氣,此時見陸小鳳出言,不有精神一震,他心知陸小鳳雖也喜歡開玩笑,但這種時候一開口必定所言不虛。

  花老爺子道:「怎麼說?」

  「這人的來歷關係一段隱秘,我知道,卻不好說。你們也不要認為他像個君子,便格外古板。實則但我親眼見過,此人的聰明程度,可以說策算無遺,若非機緣巧合,我也很難發現此人的恐怖之處,那玉教主或許武功絕世,但倘若不能再心計上與之持平,他二人早晚能夠回來。」

  此言一出,花老爺子率先放心了,陸小鳳的直覺向來很准,這種直覺,他的朋友都知道,花老爺子也曾聽說過。

  但是,如果連少主能將玉羅刹也算於鼓掌之間,顯然更是可怕,陸小鳳皺起眉,默默思索,並不如大廳中人一樣樂觀。他們這樣高興,是沒見過另一個世界的陸家,如何在一夜間十不存七,而後逐漸被無垢山莊蠶食。

  花滿樓敏銳看他一眼,待眾人散開,花滿樓走出花家大廳,路過一處清幽的花園中,才停下腳步,望向陸小鳳道:「方才人多,你話未說全,我看你表情十分煩悶,莫非這連少主有何不對?」

  「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麼。」陸小鳳歎道:「你或許不知這連少主是何人,小傢伙失蹤過半年多,你可還記得她去的那一處世界?她未詳說,我卻是親自去過一趟,那一處世界中有個江湖第一世家無垢山莊,你們口中的連少主,準確的說,不應稱其為少主,而是連莊主。無垢山莊的連莊主。」

  花滿樓已開始沉默。

  「你現在可知我為何忌憚他了?那玉璧就在百花樓,他究竟如何來的,我竟完全想不到。」陸小鳳語氣平靜下來,「這也算並無不妥,但倘若你只知他是君子,卻沒看到此人行事毒辣,若非親眼見到,我也是不信的。」

  陸小鳳將無垢山莊的狀況一說,就見花滿樓臉上的笑意果然變淺許多,他淡淡道:「他所言絕非不對,或許這也是無垢山莊的生存方式,只是我同你一樣,不喜他行事,變不準備給他機會,獨自一人回程,只是我沒料到,他有法子不必通過我,直接前來此地。」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方才那般篤定他一定能帶小傢伙脫身而出,究竟有何根據。」花滿樓平靜道,他聽聞那陸家一事,即使知道就如連少主所言,此為江湖勢力更迭,十分正常。心中也如陸小鳳一般,十分不適。

  小龍女靜靜聽著,見兩人相對沉默,便有些奇道:「只是我瞧他雖然心智可怕,手段也狠毒了些,卻並非甚麼壞人。七童,他能不顧自己,寧願與珠兒一起被那玉羅刹帶走,待他回來,我可要感謝他啦。」

  花滿樓一怔,隨後微微一笑,「你說的不錯。我們總是該感謝他的。」

  陸小鳳也愣住,這事大家親眼所見,誰都看得到,卻沒有細想過,尤其是陸小鳳對連少主不說十分瞭解,卻也掌握了其三分性情,能在玉羅刹眼下挺身而出,實在不像對方的風格。

  可他偏這樣做了。

  陸小鳳苦笑聲,「或許是這樣的道理。如今我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壞。」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0

第四十三章

  玲村附近有一座雪山名叫古花山,如今那山上沒有雪,開滿了鮮花。

  蓬草是村中蓬來藥館館主的老來女,在家中最是嬌寵,只是她最近有一點心事,便接了山中采藥的活計,整日裡翻上翻下。她有一雙健壯的手臂,和修長的腿,臉色微黑,紅撲撲的臉蛋看起來十分健康。

  館主並非阻止她,畢竟夏天比冬天采藥時,要安全的多。蓬草正在賣力從山路向上走,她越發有了心事,就在不久前,她曾見過一個神仙般的人,在此地停駐良久,她以為是做夢,待那人走後,回家總在想,第二日她爬上山,又瞧見了那人。

  這時她也發覺,對方並非是神仙,而是大城池中的公子。她一向聽人提起蘇杭、洛陽以及北地的城池中,出了些什麼樣的人物,卻從未有親眼所見這般直面的認知。那人,長得可真好。

  蓬草心中念著,忍不住向古花山的山峰望了一眼,今日光線太足,明耀耀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只是當她再一眨眼,卻發現那山巔驀地多出兩個人影,蓬草不由一呆。

  這兩道人影,隨著霧氣消散顯露出來,她遠遠瞧著十分清晰,分明是一男一女,如今那女人被男人攔腰抱著,只瞧見一個窈窕的背影,可那男人,蓬草認真瞧了一眼,才發現,正是不久前在此地出現過兩次的公子,然而此刻她可不敢有甚麼妄想了,這樣憑空出現,可絕非是凡人。

  「神仙……」蓬草喃喃道。

  兩人並肩行走,自山巔走下,路過蓬草時男人聽到她的聲音,見她像是長守在此地,他腳步一頓,似乎在考量者何事。但那女人拉他一下,轉頭對蓬草笑了笑:「我們並非神仙,你方才瞧見我們突然出現,只是輕功罷了。你可聽過輕功?江湖上很多人會高明些的輕功的。」

  蓬草遲疑一下,點點頭,她是聽過的。

  隨後她瞧著那兩人的背影,忍不住又看了眼太陽,她聽過那些高來高去的武林人士,原來他們的輕功練到深處,便是這樣的情景。

  花天珠此前便已猜到連少主胸有成竹,卻沒想到,兩人踏在那山崖上,不過一個轉眼,景色便換了個模樣,她身上還穿著厚一些的衣服,頭頂的陽光已成了燙的。

  小姑娘走下山巔後,回顧四周發現景色並不熟悉,莫非他們不是回到無垢山莊的世界,而是又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見連少主神色平靜,才放下心來,不論眼下身在是何處,連少主這樣表現,說明總有回去的方法,或許連少主曾來過此地……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何處?」

  「古花山。」連少主道,「萬梅山莊的位置,恰好就是這一世界中古花山所在,我們去不成杭州密林,卻可以通過那座山回來。」

  「這古花山為何也有奇異之處?」小姑娘奇怪道。

  「你可還記得洞穴主人留下的合璧?其上記載天山六陽掌,但顯然這合璧另有功用,與你先前持有的合璧十分相似,我前往峨眉收存古籍,恰好瞧見一則百年前的野史,其上記載,曾有一來歷不明的李幽的女子,善使烈陽掌法,那掌法形容十分熟悉,我猜應是天山六陽掌。」連少主武學天資不必說,自然是頂尖的,他向來對這天山六陽掌勤練不輟,如今已深有感悟,自然認得出外人對這門掌法的形容。

  花天珠點點頭,這世上至陰和至陽的武功,能創造而出還成功流傳下的,少之又少,每一門都威力極大,這李幽的烈陽掌法,極有可能是天山六陽掌,或者,這李幽,本身就是石洞中的那具女屍。

  連少主接著道:「後李幽不知所蹤。她生前有一婢,那婢女提到薛幽失蹤前,曾對她叮囑若有一日看到薛幽屍體,便帶回古花山,安葬於此地。因此我十分懷疑,李幽若是石洞女,又是你所言那樣的來歷,怎會願意在死後將屍骨安葬在一座普通的山峰之上?我猜這座山,必定不同尋常,甚至極有可能,李幽就是通過這座山來此世界,她後來命小婢盡可能將屍骨安葬在此,大約有一番思量。」連少主說到此處,語氣未有波動,他看向花天珠,「就像你當初一樣,來到不同的世界,總會希望有一日回家。若恰巧那玉璧能帶她回去,她也算重回家鄉,就算不能,她也算葬在離家鄉最近的地方。」

  「不錯。落葉望歸根,是人之常情。」花天珠認同道。

  「於是我來往過一二回,果然叫我在山巔發現些不同。你可還記得,?杭州密林外第一次見面時,你曾向我提到,這密林中下起好大一場霧,你從霧中走出,已迷失了方向。那時我分明也在密林,卻根本看不到霧氣,也就證明了,霧氣本身範圍極小。分明是同一片密林,為何你那裡有,我這裡卻沒有,我心中有些奇怪。」連少主分析道。

  花天珠已十分震驚,她沒想到這樣就遠的話,連少主也能清晰地記住,甚至還認真推敲過一番,找出認為有些奇怪的一點。

  連少主接著道:「後來,在這座古花山的山巔,我再一次看到霧氣,稀奇的是,也只有山巔這一區域會有霧氣,再向外走去,那霧氣便漸漸散了。我猜想這兩者之間的霧氣必定有所相關,於是我做下準備,走上山巔,直到在那崖頂踏空一步,果然到了萬梅山莊附近。」

  小姑娘如今只能點頭,她已說不出話來,為了一個猜想,便這般試驗,也幸虧連少主的武功足夠他兵行險招,不然萬一猜想錯誤,只這一次,性命就該丟了。

  「我以為你對玉教主說起杭州密林,是因你的玉璧也可以在那個地點發揮作用,但現在看來,你或許猜到玉教主不會特意回程去杭州,才提到杭州密林,為的便是放鬆他的警惕,叫他認為你已無招可用,最後一搏只能破罐子破摔。」小姑娘感歎道。

  「不,密林中也可以,我並非你們當地人,掌握的資料不足以確定玉羅刹的性格,所以兩個地點,我都有勝算。」連少主笑道:「你當日走後,我隨周十三一併策馬入林,若是你走不成,便接你回來,那路上我也曾遇到一片霧氣。我那時並未想太多,直到在這古花山上想清緣由,才判斷出,我也可從杭州密林中,進入你的世界。事後稍作試驗,便已證實。」

  花天珠多看他一眼,突然發現玉教主也十分可憐,堂堂西方魔教教主,這是何等的人物,卻被連少主算計的必輸無疑。或者從玉羅刹答應連少主的提議開始,他便已中招。

  小姑娘歎息道:「早該知道的,跟隨莊主行事,遇到任何問題,也根本不必太過擔憂。」

  連少主聽聞此言,對她一笑,這時他眼中凝視著小姑娘,忽然溫聲道:「你就不問我,為何非要下這樣大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嘗試,總算找到你的世界?」

  小姑娘想了想,這點她早便想過了,以前總覺得連少主的執念十分可愛,現在聽到他如此費力琢磨進入另一個世界,這執念未免有些太深了,這樣不太好。

  連少主話音已落,便聽小姑娘說道:「為了那件護甲?」

  連少主凝視她一眼,似乎在思考她是如何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最終深歎了口氣,輕聲道:「你親手縫製的護甲,我確是十分喜歡,只是你不感到奇怪?我若只是為了護甲,那麼收到你送來的護甲後,為何仍願意留在杭州?」

  小姑娘心中一跳,也抬頭和他對視,是啊,為什麼呢,她在花家宴會上見到連少主,也覺得十分驚喜,這人不是早該走了嗎?莫非少主也是十分想念她的?後來更是想要離開前,再最後見她一面?

  這個想法在她心中一閃即逝,卻叫她砰地一下定在原地。

  只為護甲而來,或有一部分也為她而來,兩者都好,她都會感到十分快樂。當然如果只是後者,顯然更能叫她覺得開心。

  「莊主到花家宴會,莫非也只為見一見我?」小姑娘眼中並未掩飾情緒,十分快活。

  連少主忽然轉開臉看向一側,臉頰雖無表情,或許有些僵硬,但他喉骨上下滾動過後,像是忽然放鬆,又仿佛高高提起,他柔聲道:「原來你已知道……你既已知道,我心中大約十分喜歡你,你……可有甚麼說法?」

  小姑娘初時只覺得聽錯了,忍不住再心中重複過一遍,一下怔在原地。


第四十四章

  花天珠沒料到是這樣一句話,她想到連少主或許會有千百種可能的說法,可真正聽到對方的話,她已全然愣住了。

  這種愣怔,大約是有些懵了,還深懷幾分驚奇和不可置信,甚至還有許多懵懵懂懂的情緒,只是她已無法清楚的分辨。

  連少主不像她師父陸小鳳,兩人性格截然不同,前者絕不是會說笑玩鬧的人,他的身份和地位,已決定他每一句話重若千金、所以他在外人面前極少開口。即使對自己人,也只以事論事,不會開甚麼玩笑。花天珠堅信這一點。

  可也正因如此,小姑娘才莫名有些做夢的感覺,她耳中不斷轟鳴,腳下也仿佛踩在棉花裡,身體都輕起來。某種不真實感,越發劇烈。

  連少主斟酌著,本以為小姑娘話中之意,是他心意已被對方得知。便雷厲風行將話說個完全。可接下來,卻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久等人不語,認為小姑娘只是十分害羞,但他轉眼瞧向對方震驚又迷茫的神情時,立即否定這一猜測。

  受到驚嚇的表情,和對方相比,也沒甚麼兩樣了。倘若站在此地的是個稚嫩年輕人,恐怕玻璃心已碎作一地,但顯然連少主並不稚嫩,也不算普通,起碼他大起大伏曆事頗多,心境已穩,眼下只是情略微凝固。兩人立在半山腰沉默,這時候仿佛就算有千言萬語,也尷尬的開不了口。

  又過許久,連少主道:「起風了。」

  這聲音並不算大,卻驟然將小姑娘驚醒,她感受一下,發現這一時太陽已被烏雲蓋住,風也是清涼的,她道:「是起風了,要下雨了。」

  連少主略微頷首,小姑娘注視著他側臉,發現他十分認真地向山下看去,眼中依然黝黑,看不出情緒,甚至在這一刻,仿佛更像深不見底的幽潭。他靜靜說道:「我們還須儘快下山。」

  他正要落寞轉身,花天珠突然伸手拉住他衣袖,似乎有些苦惱於先前的反應,這時張了張嘴,竟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我並非……」

  「我已知道。」連少主面對著山下的路,背對著小姑娘微微一笑,已伸手握住她觸及自己衣袖的左手,「你並非覺得我不好,但也不知,是否要接受我的心意。你只是覺得,你我二人,尚未達到這樣可以喜歡的地步,我說的可對?」

  小姑娘已顧不上兩人再次牽起的手,認為連少主將她所想,猜的半分未錯,連忙點點頭,「我正是這樣想的。」

  「你是否覺得,先前是我客人,後來是我朋友,如今再近一步,十分不適應,仿佛一切都脫離掌控,太不真切?」連少主道。

  「是。」小姑娘歎道。

  「是我的錯。」連少主將她的手握的更緊,他這時轉身,一雙眼睛盯視著小姑娘,聲音十分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澀意的笑容道:「我若是早一點發覺,我心中這樣喜歡你,一定對你很好很好。也不至於,如今在你眼中仿佛飄忽不定,半分真實感也沒有。」

  「只是,我性情已定,大約從來太過冷靜,很少會特別信任什麼人,也很少會衝動做什麼。在確定心悅你這一點前,我再三推敲,再三|反復,總以為不過是貪慕你的性格,認為你並非獨有,這世上總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和你一樣的人。只是當我時隔半年仍在想費盡心思去見你一面,我才明白,你出現之後,便有些太過重要。」

  小姑娘搖搖頭:「你已經對我很好。」

  「我那時即便來歷成迷,你也肯真心待我。說起來,我心中更是知道,恐怕再也不會遇到,像莊主一樣的人了。」

  連少主靜靜看著她,「這樣已足夠了。」

  「你先前突然提及,我實在太過驚愕,並非在有意拒絕。我雖然不知甚麼是和你一樣的喜歡,但若無意外,我會認真試一試。」小姑娘笑了笑,她雖面色蒼白,但實在長得好看,這時笑起來更是十分明媚。

  連少主心中大概十分愉悅,以致于,下山時幾乎忘記將小姑娘的手放開,好在今天上天實在給他面子,總要給他留些機會——

  夏季總是多雨的,或許正因為這一季節太過炎熱,水分散失的快,每逢雨季才格外大起來。天上烏雲越發發密集,天光已仿佛這了一層膜,暗了下來,肉眼難見的電光雷閃在雲層穿梭,不過片刻傾盆大雨變嘩一聲落下。

  兩人若非身懷絕技,這時只怕也是落湯雞的形象。只是這雨水雖然涼的很,落在花天珠身上時她卻半分覺不到了。連少主手心不像她一樣冰寒,反而十分溫暖,將熱氣蒸在她身上游走一周,雨水便幹了。

  只是從古花山中下了山路,路過附近村莊時,那雨簾中的村民見他二人目中雖驚奇,他們山下人哪裡見過這樣華美的衣服?不說衣服,就是兩人的容貌,也絕不該是古花山附近能養出來的!不過村民好奇心不小,倒也只是在驚奇。

  唯有那村長,神色若有所思中,目光奇異。

  或許是見大夏天她穿著棉衣披風,太過厚重?所以村長的目光才這樣奇怪?花天珠並未太過在意。

  古花山下的村民十分淳樸,一對面容和善的楊姓夫妻將二人迎入家中接待,暖茶熱飲不過片刻,身上也逐漸升溫。窗外雨聲漸大,馬蹄踏在泥土的動靜卻也不小,隨後還有車軲轆壓在泥水中的劈啪聲。

  連少主內力頗為得用,一邊顧著小姑娘,身上也十分乾爽,他擱下茶盅,走到窗邊向外望著,良久問道:「楊先生,村中可有馬車?」

  「村中尚小,平常莫說馬車,連馬都不見一匹,不過若是每到收藥材的日子,到時會有城裡來的驢車,將村裡上山挖來的藥材運送出去。」楊姓男人是村中的教書先生,說話還算有條理。

  他話音一落,他妻子也點點頭,認同他的說法,只是這樣一來,屋裡的另外兩人卻十分疑惑了,小姑娘抬起頭,見連少主站在窗邊的背影,顯然對方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也是聽到了馬蹄聲。

  連少主點點頭,「這便奇怪了。」

  小姑娘站起身,也在旁邊仔細聽過半晌,道:「不僅是馬蹄聲,馬車聲,還有鐵甲摩擦碰撞的聲音,我猜是軍中之人。」

  楊姓夫妻都頗為詫異,他們也豎起耳朵聽,卻只能聽清瓢潑大雨的聲音,實在沒什麼馬蹄聲馬車聲,夫妻倆心想,這種數年見不到一次的東西,哪會出現在村子裡?這外來的客人,莫不是聽錯了。

  「古花山下的這座村莊,只有通往村外的一條路,若非戰事興起,行伍之人輕易不會出營,更遑論還有一輛馬車……」連少主聲音越發低下來,花天珠也沉默著抬起頭,兩人已經看到窗外出現的黑甲騎兵車隊,和尾隨其後的村長。

  「這就是楊家。」村長趕到門外敲了一敲,楊先生並不知情,啟門一看就見門外兩列黑甲軍士,心中就是一跳,恭敬行禮道:「官爺有何要事?」

  「你家中今日可來了兩位客人?」一個軍士冷冷道。

  楊先生看不清對方的意圖,沉吟道:「確是如此。」他話音未落,身後便已走出兩人,其中一人便是方才站在窗前的連公子,年輕人一身青色衣袍,神色平靜,注視著黑甲軍士,「你們要找我?」

  「可是連莊主?」軍士心知此人背景,不敢托大,抱拳一禮,「我家主人請莊主過府一敘,至於我家主人是誰,等莊主見到,自會明白。」

  連少主點點頭,淡淡道:「這倒不必,能使喚動你們,我已猜到是何人。」

  軍士訕然一笑:「我原本還心有疑惑,畢竟莊主日前消失的方向,可並非古花山,但方才莊主這樣一說,我就知道,你必定是主人我要請的那位連莊主。」

  車隊再一次掉頭離開,楊先生眯著眼睛望那背影,說馬蹄聲就有馬蹄聲,何況這官爺的態度,又仿佛略有恭維,這山上下來的年輕男女,果然並不普通,那官爺的主人,恐怕也不是常人。

  不止楊先生想到這一點,花天珠知道的更多一些,很快從連少主與軍士的對話中,猜出那主人的身份。只是叫她奇怪的是,馬車並非往北方走,而是沿著一條捷徑小路,直往姑蘇而去。


第四十五章

  無垢山莊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了。

  尤其進來江湖風波漸起,那陸家陳家等數個世家接連被滅,叫許多世家之中人心惶惶,趕來無垢山莊拜訪的少年英傑都變少了。

  連管家這幾日頗覺惆悵,一是少主不知去了何處,莊主顯得格外清冷,二是家中來了位舉足輕重的客人,叫他莫名驚愕,又滿心疑惑,不明白這樣的人物,突然跑來無垢山莊,到底會有何事?

  畢竟江湖勢力,總歸只是在江湖,武林中人,也只在這個武林圈子裡活動,和朝堂中人,並不掛鉤。連管家雖不知前來無垢山莊的這位,在朝堂上到底是何身份,但觀對方的護衛,每一位太陽穴都高高鼓起,顯然是內力不凡,便已經知道,這人絕不簡單。

  況且,他總覺得,這人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在何處見過……連管家吩咐侍女將茶水端上桌,目光在那背對著眾人、正閒適地觀賞一副花鳥畫的錦衣人身上停頓片刻,便已經覺得對方的近身護衛,冷生生將刀子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連管家心中冷哼,這般小心謹慎,莫非還有何見不得人的,他這樣想,口中卻不會說出來,腳步也已經走出門外,只是還未等他徹底離開正廳,那守門的侍衛已匆忙趕來,說道門外行來一列車隊,全是黑甲軍士,身後跟著一輛馬車,大約其中並非普通人。

  侍衛說到此處,就見那背手觀畫的客人已經轉身,目光和緩的看向他,慢慢道:「黑甲軍士是我的人,不過馬車中,大概會是你們莊主。」

  連管家和侍衛皆是一怔,不明白為何莊主會和這名客人的手下一併回莊,莫名有種詭異之感,只是顯然並非客人太過自大,而是胸有成竹。

  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遠遠地果然有兩人向正廳走來,連管家甚至不必特意去看,只聽那一路僕從欣喜的問安,便知道是少主回來了,他揮退侍衛,迎上前去,驀然發現少主身邊之人,竟是消失已久的花姑娘,況且兩人關係似乎十分親密,起碼他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少主何時牽過哪位姑娘的手。

  長大了,真是長大啦。

  連管家熱淚盈眶,那廳中客人卻面帶笑意,饒有興味的看著緩步而來的兩人,他目光在花天珠身上停頓片刻,才頗為意味的對上連少主的雙眼。

  「你總算回來了。」那人挑起眉,像是頗為桀驁,卻絕並不會令人感到不滿,仿佛這人本該身在高位,天生就應有這樣的神色。

  連少主沉默一下,看他一眼,目光閃過一道異色,這時也淡聲道:「這是過府一敘?」

  那人朗聲大笑,「是我過你府,但總算一見,也是不錯。」他身形看似瘦弱,面色也有些蒼白,只是笑聲卻極為獷野。本該是極不相稱,卻也並不覺得矛盾。

  花天珠打量這人,難免產生了一股,和連管家相似的想法,這人實在有些熟悉感,她注意到對方的眉眼,轉頭看一看連少主,此時才發現,兩人生的確實有幾分相像。想來這時就算告訴她那信件是偽造的,她也全然不信了,若非有親緣關係,不會出現這樣的巧合。

  連少主和對方似乎都隱約注意到面容的相似,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連少主吩咐管家,將身側小姑娘帶去後院休息,那錦衣人才若有所思的與連少主一併坐於廳中,隨後問道:「方才那位姑娘,是你何人?」

  他問這問題是在突兀,可若聯想到兩人的關係,竟也並不算冒昧,反而有如家常一般。

  「你不知?」連少主所答非問,他仿佛書生一般恬靜的微微一笑:「你連我兩次去過古花山都查得到,甚至命人通知那附近的村長,見到外來之人便向上傳遞訊息。怎會連江湖上流傳已廣的消息都不知?」

  「我以為那只是傳言。」錦衣人淡淡說:「畢竟據我所知,你十分不喜與沈家那樁婚約,若隨意找個女子,推掉婚約,並非不可能。可惜我似乎猜錯了。」

  「這麼說,她是你未婚妻?」錦衣人問。

  連少主道:「不錯。」就算如今還不是,日後也定然會是,連少主無意向外人說的太過清楚,即使這人或許和他血脈相近,只是,也僅僅是有這樣一層關係,與陌生人無甚麼兩樣。

  「我勸你還是推掉為好。」錦衣人揮揮手,似乎並不在意這樣一件小事。

  只是這句話雖然霸氣,卻也管的他款,連少主看他一眼,冷冷道:「敢問閣下是以哪一個身份?」

  錦衣人不以為意,笑道:「何必將氣氛搞得這樣僵持。如今我一身常服,來你家中做客,自然是以親人的身份。」

  「可惜連某父母亡故,二十年來與閣下這位堂弟並無干係,恐怕婚姻大事,不容閣下做主。」連少主淡淡道。

  錦衣人神色未動,只是原本依靠在軟墊之上,突然直起腰板,似乎覺得這樣的談話十分有意思,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以另一個身份逼迫你呢?」

  連少主沉默片刻,緩緩道:「無垢山莊雖在姑蘇,卻也並非不能轉移到西域,皇上,你說呢?況且無垢山莊向來與朝堂無關,去年您已將我利用過一次,如今依然打算插手我私事,我雖不願離開姑蘇,卻也不至於和朝廷硬撞,只得退居西域,只是西域各國得了無垢山莊的支持,會發展成什麼規模,連某卻猜不到的。」

  他話音未落,那錦衣人的護衛便已刀出半鞘,露出的刀面冰涼,流著冷寂的光,連少主卻看也未看。他很少和人交手,尤其是近些年來,已沒有幾人能叫他親自出手。

  皇帝的護衛或許武功高強,但那只是在大內。若放在江湖,只怕也只能算在一流高手的層面,和六君子這樣的天才無從比較,更遑論是無垢山莊莊主。

  錦衣人揮退左右,目光露出奇異的神色:「你果然猜到了,並且你半分不會畏懼我,這樣很好……我初見你便知道,你是我堂兄無疑了,你我確有幾分相似,後來你這樣一說,我便知道,即使長在不同的環境,你與我是一樣的人,這或許源於你我骨子裡那同樣的血脈,這樣很好。」

  他兩說了兩個這樣很好,隨後蒼白的面色更為米分白,他從袖中抽出一段絲綢,忍不住掩唇低聲咳了幾下,卻仿佛沒有止住,反而更大聲的咳了起來,這樣許久,他才沉緩下來,眼中佈滿血絲。

  「我先前的確利用過你,不過那時我也已做足準備,此事一結,不會牽連到你,結果確實如我所想。我並未有坑害你之心。眼下我來找你,也非你所想,只為插手你私事,你也看到我如今的身體,若我十分康健,自然萬事大吉。但不是,我自小多體弱,如今病痛更是變本加厲,我怕撐不過幾年。」

  錦衣人咳過之後,也不復先前的霸氣,語音中氣息也微有不足,「我趙家的江山,最終不能壞在我手中,所謂左思右想,我打算讓位於你,當然這是有條件的,靠山王鎮守西北,可惜此人是領兵,卻仿佛不夠忠心,你在位後,必須娶他女兒文鳶郡主為妻,靠山王最是寶貝此女,只要你好好待她,西北會永保平安。」

  連少主自他說話起,便一直盯視著他,那雙眼中十分平靜,這時見他終於說完,連少主才淡聲道:「何必呢?」

  錦衣人:「什麼?」

  「你許以皇位,仿佛令我十分心動,坐擁千萬江山,似乎更比一個江湖要好。可惜連某志不在此,只怕難以肩負重任。」連少主拱拱手,隨後笑了笑,「皇上也十分有趣,喜歡文鳶郡主,又何必編造一番謊話來騙我,若是我此刻野心勃勃,願意接過你手中皇位,又娶過你心上之人,我十分想請教你那一刻的心情,只怕該格外精彩。」

  錦衣人不動如山的姿態終於瓦解,他臉色忽紫忽白,大約也想到後來的場面,仿佛調色盤一般,又仿佛松了口氣,只是他苦笑一聲:「可……」

  「連某想要的,已得到了,未能得到的,也仍在盡力,我並不希望這位文鳶郡主會成為阻力。」連少主起身道。

  他初時也在想,皇位實在令人心動,權勢絕非江湖勢力可比,但他發覺,自己並非太過熱衷,或者說,此時他的心中是十分平靜的。

  按理說,他既有掌控江湖的野心,顯然對權勢極為熱衷,聽聞皇位就在面前,心情理應足夠火熱,然而正相反。這種一種十分難以理解的狀態。

  就比如這半年來,他徹底將江湖掌控,大半勢力收歸羽下,卻顯然已失了幾分興致,甚至寧肯拋下山莊事務,轉身帶著屬下去另一個世界。

  或者他原本也是對江湖沒有野心的,只是大抵自小被教導著灌輸了這樣的念頭,明白全是是一種如何美好的東西,才拼命去搶奪它。

  然而現在他已經足夠了。

  他不需要更多麻煩。

  只因他武功太強,無垢山莊勢力足夠,因此誰也不肯得罪。即便在天子面前,他也足以自保。

  連少主心中一清,離開前轉身笑道:「天子出行理應慎重,儘快回宮為好。無垢山莊在姑蘇顯然會好一點,而非西域,您說呢?」

  他那堂弟又咳了兩聲,默默望著連少主的背影,心說他皇家倒是出了異類,拱手相讓的皇位也不要,隨後又一想,他倒也是個異類,莫要說旁人了,錦衣人深深歎道:「可惜我話已出口,甚至和太傅幾人相商,萬一有何傳言……我也不管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1

第四十六章

  一場話畢,錦衣人端坐於正廳,望著掌下茶水,久久不語,那茶水中透出他的影子,與方才談判時精神不同,此刻他眼底略有青黑,比之前更為十分蒼白無力。帶刀護衛已盡職歸來,緊跟在對方身側。

  連少主輾轉至內院,他方才心中所想是真,他確實對天子的皇位毫無興趣,且對方心思詭譎,行事和他一般套路,不可小覷。或許今日當真是誠意十足,或許也只是來有意試探一番,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若是前者,他的回復並無不妥,天子身患重病,似乎為真,所以這第一種可能,最為接近真相。但若是後者,他的回復或許會叫天子松一口氣,卻更會會叫對方謹慎對待。畢竟誰也不會喜歡威脅,尤其是身在高位善於發號施令的帝王。所以如今他仍需做好萬全準備。好在狡兔三窟之法正適用於他,他在另一個世界中發展的勢力,到時也可派上用場。

  日頭已經西斜時,天子總算離開,連少主回歸內院洗去一身風塵,在水霧中平靜下來,換上一身廣袖寬袍,說起來,即使他父母雙亡,後被莊主夫婦教養,開始算是比較艱難,後面逍遙侯算計死了莊主夫婦,他在這其中,更像個旁觀者,置身事外。

  什麼東西,放在明處,總是招眼,譬如逍遙侯那隱在暗處的天宗,勢力如此龐大,卻無人可知,在那夢中若非逍遙侯死亡,他也不會知還有這樣的勢力。

  無垢山莊本應再度發展起來,但既然有朝廷關注,那麼便到此為止。如今無垢山莊聲勢已足,往後會將積蓄的力量慢慢轉至幕後。

  他也可做些別的事。

  連少主想到以前的事,又難免再想一想,以後的事。

  說起這以後,他原本也曾有過計畫,如今卻多了許多變化。連少主沉默片刻,出門便瞧見對面的院子已擺上燈,這間院子,原先是沒有人的,如今自然也剛有人入住。

  他負手而立,眼中對著一盞還未點亮的燈籠,怔忪片刻,神色靜靜地柔和下來。

  忽地,他心有所動,轉頭一瞧,那院中臥房處的窗戶正敞開著,小姑娘似乎對他的動作十分好奇,探頭望一望,眼睛十分明亮,也立在原地許久。

  連少主走過去,將光背在身後,頓時那身邊便是一道影子,壓得小姑娘的視線也暗了下來。連少主還未說話,就見小姑娘擔憂道:「莊主,那人可是說了甚麼?你好像有心事?」

  連少主笑了笑,「那人說了不少,卻不足以成我心事。」

  小姑娘點點頭:「那人便是天子?我見他眼神清明,不像有惡意之人。只是他面色蒼白,大病初愈的模樣,這時他不在北方養病,卻跑來山莊,委實奇怪了些,莫非只是看一看你這位堂兄?不管怎樣,我聽說能登上九重那樣的位置,總不會太過普通,莊主還需小心。」

  連少主又是一笑,對於這位天子,他先前便已摸得清對方行事,如今更是對其性格有些瞭解,這樣工於心計之人,實在不該是純善之人,那眼神清明,不過是種偽裝罷了。

  小姑娘看人雖不太准,但心思靈敏,猜的確是不錯。

  「你看的不錯,不過我猜他並非大病初愈,而是身患重病,久病難醫。」說這話時,連少主神色淡漠,顯然語氣中已拉開和這位血親的交集。

  天子確實得罪過他。

  不說此前的一次利用,便是這一次回莊的交談,連少主心中便十分不滿。

  他前往峨眉等大派中取得古籍,耗費大力才趕往另一世界找到花天珠的消息。這位好不容易找來的連夫人,那人不過動動嘴,如此隨意地叫他另娶她人,莫非是天子,便能在他頭上做主?

  「那人也並非好人,他來此是有一件急事,卻十分強人所難,只是我推拒了,他也拿我全無辦法。這不過是小事,我心中在意的是,你為何總叫我莊主?」他突然隔著窗扣住小姑娘的手,以防她下一句話後回身躲避,「你既已決定試一試,我更希望,聽到你叫我名字。」

  他大約感覺得出對方心中跳得很快,從那稍有急促的脈搏中完全可知,這更讓連少主十分歡悅。豈料小姑娘雖是一驚,卻並無避開之意,反而十分認真地想了想,像是有些贊同連少主的話:「你說的對,我說過要試一試,自然更努力一點。往後我叫你城璧,好不好?」

  她自然知道連少主的名字,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只是明明只是換了稱呼,這樣喊出來,不免叫她心中一怔,她這樣喊她堂兄、表弟的時候,卻沒有類似的心情。

  她或許是有些喜歡連少主的。

  其實這一點,她在古花山上便已有所猜測,在對方表明心意時,她雖然太過驚訝,可心中並無一絲反感,這仿佛已經證明了點什麼。

  只是她以往並不知,究竟如何去喜歡一個人,或者她根本不懂感情,糊塗的接受連少主的心意,就十分對不起他了。

  連少主反應良久,才下意識輕咳一聲,他目光不曾落在她臉上,過了片刻,才轉頭盯視她,道:「你再喊一聲。」

  小姑娘暗自納罕,她心中想,這樣的連少主,和平日裡不太一樣,只是面對這樣像火一樣燃燒的灼灼的眼神,小姑娘也心中一動,臉上一抹笑意:「城璧。」

  真的。

  是真的不一樣。

  沈璧君這樣叫他,可如今的感覺,和在夢中截然不同,他只覺得某種慶倖鼓蕩在胸口,仿佛再加一點微微充盈,便可怦然爆發,叫他整個人都想燃燒了一樣。

  他很是喜歡。

  這樣很好。

  往後有這樣一人陪伴,也是很好的。

  他夢中的遺憾,全都親手彌補,該丟的都扔掉,不小心闖入的,便是上天對他的補償、是屬於他的意外,他也不會鬆開手。

  連管家猜測今日少主心情一定有些不好,不然向來很少飲酒的少主,為何將那封存的半壇百花釀取出,再次自飲自酌?況且莊中先前還接待過一位元不知是何目的的大人物,少主情緒不高,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後來管家觀測半晌,覺得或許並非如此。那種愉悅的笑意,眼中幾乎可透體而出的柔和,實在不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反倒好像是太過興奮,夜裡難以入睡。少主這樣的狀態,與前幾個月從古花山回來時,有些相似,不過今日更為變本加厲罷了。

  花天珠清晨早起,便對面院中,瞧見練過劍後,一身熱氣的連少主,小姑娘這時才發現,兩個院子這樣近的距離,還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尤其是清晨打開方面,便可第一眼見到連少主,難免會有幾分驚喜,小姑娘心中十分高興。

  只是這高興持續到午時,受益於江湖動盪,近來頗為清靜的無垢山莊門外,再次迎來一列軍隊,這隊伍中緩緩駛來一輛紫紅馬車,眼見那馬車材質雕工,便知一定是大人物。

  車隊停在門外,那門外的守衛下意識看過去,見兩個小丫頭從馬車中走出,隨後掀開車簾,其中一位腳蹬金絲繡鞋的藍衣女子下得車來,她面上遮一張輕紗,看得出出身富貴,卻不知是何身份。

  守衛向山莊內通報,連管家心中納罕不已,看清門外的軍士時,更是皺了皺眉,莫非最近山莊惹上官司了?怎麼總有朝廷之人,到訪無垢山莊?

  前一個剛走不久,後一個接踵而來,還是個十分陌生的女子,太過古怪。

  連管家心中不滿,卻也不忘上前詢問,那女子聲音倒是十分悅耳,她看了眼山莊牌匾,沉吟片刻,緩緩道:「我的身份暫且不辭,此次前來,是因我日後……大抵會與你家莊主有些關係。我須先來瞧一瞧,這位江湖頗負盛名的連莊主,到底是何人物?」

  日後與少主……會有什麼關係?連管家有幾分猜測,卻也心中格外詫異:「有些關係?姑娘此言何意?」

  那女子看他一眼,點了點頭,仿佛輕聲一笑:「正是你心中所想。」


第四十七章

  今天日頭不算大,連管家卻有些發暈,最近來山莊的人都一套一套的,前一個倒還罷了,這位後來的姑娘,其話中之意,莫非是將來會嫁入無垢山莊?

  若他猜錯了也罷,若他猜得對了,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他家少主昨日剛將花姑娘迎進內院,今日莊外便跑來個攪局的。他已想像不到,少主得知後心情該如何。

  連管家懷揣幾分希望,但願這姑娘所來,另有他意,他想了想道:「我心中並無想法,姑娘還請說的清楚些。」

  那女子不以為惱,只搖搖頭,似乎已看出連管家的心思,不疾不徐道:「這樣說吧,這世上最高不過天子,今上決定如何指婚,即便是你家莊主,也不容反抗。當然,我也是。」

  連管家這次是聽懂了,臉色微有變化,隨即派人通知少主。他心中是有些憋悶的,他是真不知,這朝廷的手竟敢伸的這樣長,連江湖世家家主的婚姻也要管。他此時的念頭,和昨日連少主的心思相差不遠。便是天子又如何?管的未免太寬了些!

  原本江湖和朝堂,兩者互不干擾,各自為序,早已算是默認。莫非本朝的皇帝已不甘寂寞,打算對江湖世家下手,便率先從無垢山莊開始?

  不怪連管家如此多想,實在是隨著最近不少世家連番落馬,無垢山莊的地位越發突顯出來。

  天子要整頓江湖,自然拿大頭開刀。

  明知少主已有未婚妻,卻依然插手少主婚事,再讓這位御賜的夫人攪亂整個無垢山莊,兵不血刃解決一大勢力,難說不是令人髮指的好手段,連管家深吸一口氣,慶倖閑來無事多看了些話本,不然也想像不到對方竟這樣歹毒。

  人心大抵都是偏的,若連管家先前不曾見過花天珠,這時也不會有太多想法,但他顯然已將花天珠當做少夫人看待,後來的這位,自然十分不得他心意。

  連管家和莊外女子說話時,守門的護衛便已趕到內院,路過莊主院子時,護衛不由腳步一亂,他幾日前才來過此處稟報,但今日卻發現莊主院內不知何時竟擺了一架吊椅,那椅上的少女他是見過的,正是少主的未婚妻子花姑娘。

  護衛不敢多看,向莊主走去,見一向勤勉的莊主也十分怡然,手中執筆,已寥寥勾勒出椅上少女的身形,十分動人。

  只是這畫不過剛開了頭,卻容不得人打斷,連少主良久住筆,目光在那畫上停駐片刻,又抬頭往院中高樹下的小姑娘看去,在畫下提了字,神色間才笑意漸收,看向護衛,淡聲道:「何事?」

  「莊外有客求見。」

  連少主道:「何人?」

  「客人未說,不過聽其話中之意,與莊主有御賜的婚約。」護衛將女子與管家的對話複述一遍,連少主心知這女子,必定是文鳶郡主。不知天子是何意圖,他昨日分明已推拒,今日此女前來,又是為何?

  連少主這樣想道,忽然再次看向坐在吊椅的小姑娘,發現對方也正靜靜看過來,眼中透著幾分疑惑,隨後與他對視一眼,又扭開頭去。

  連少主心中因訪客身份而生出的不悅之感,頓時淡去,只覺得小姑娘這模樣,看來是十分在意他的。

  這叫他臉上再次多出一抹笑意。

  連少主將畫攏好,打算塞入盛放畫卷的寬頸瓶中,那其中原本畫作不多,也不過一二幅,他看了看,隨手將那孤零零的兩幅丟去一側,鄭重將手中的新作放入,才轉身向吊椅走去。

  花天珠原本不再看他,只是這人有意不用內力,腳步聲太過清晰,叫她想不知道也難。只得略顯無奈的抬起頭,盯視他走過來。

  「你不要多想。」連少主失笑,一手扶住吊椅,俯身微微靠近她:「你也知昨日那人的身份,他向我提及此事,我當即便推拒,未想今日仍然有麻煩上門。」

  「原來那人不在北方養病,反而來此,是為這樣一樁事。只是那位姑娘所言,這世上最高不過天子,卻也是不錯的,你得罪他,他若發怒,只怕不好。」小姑娘語氣飄忽,輕聲道。

  連少主凝視她道:「我若因他是天子,便不肯得罪他,應了他的要求,你又要如何?」

  小姑娘看向草地,旁人也看不清她神色,只聽她輕聲道:「你覺得開心,我便也十分高興了,到時你我一同回去,你將阿九姐他們接來,我……便要回家啦。」

  連少主不在說話,小姑娘也不再吭聲,她知道自己或許是說錯了,惹得連少主生氣了,實際在她說這一番話時,她已知道對方大抵會生氣,但這正是她心中所想,

  兩人各自沉默一會兒。

  「那草地有何好處,叫你這般看來看去?」連少主望著她烏黑如雲的發頂,伸手扶住她一邊肩膀,靜靜道,「你看一看我。」

  小姑娘抬起頭。

  「我是否有些強人所難。」連少主卻並沒有看向她,垂下眼睛,微微閉目道:「如今你寧肯為一個莫須有的天子之怒,便將我推給別人。我猜測當日我表明心意時,實際令你十分為難,你只是不願傷我心意,卻並不喜歡我。」

  「你或許願意為此努力,但我此刻猜到真相,卻不想這樣叫你強迫自己。」他垂下手臂,不再扶住小姑娘的肩膀,打算轉身離開,「是我思慮不周。」

  小姑娘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攥住他衣袖,一時只覺得心中一陣揉搓擠壓,簡直叫她沒辦法呼吸,她抿了抿唇,他說的不對,她並非是這樣想的,只是話未開頭,眼淚便流出來。

  她被自己震在當場,連少主不免也轉身,看到她這樣一句未語沉默流淚,他心中微有些發麻,使他全身僵在原地。

  連少主並非沒見過女人哭泣,只是對面之人,他卻真是頭一次見,況且對方也並非普通人,反而是他心中極為在意之人,耳邊只聽她邊極力克制邊出聲道:「你說的不對。」

  連少主揮開衣袖,將小姑娘撈進懷裡,心中已砰然變得十分柔軟,他輕聲道:「是,我說的不對。」

  小姑娘卻越來越傷心,仿佛要把十幾年積存的眼淚全流出來,已浸濕了連少主大片衣襟,她依然執著要說,「我聽聞莊外那女子,是天子為你賜婚之人,那時我心中有些難過,我該是喜歡你的。所以你說的不對。你並非強人所難。我也從未覺得為難。我先前雖不知,但後來也知道,我心中一定十分喜歡你……」

  「是。」連少主道,他低下頭,緩緩親吻小姑娘蒼白柔軟的臉頰,直到停在她唇邊吸允,他忍不住笑了笑,輕聲說:「我也是這樣。」

  小姑娘靜立片刻,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她默默伸手回抱過他:「對不起,我方才也說得不對,你聽從天子的旨意,若覺得開心了,我雖為你感到開心,卻也會難過。只是你違反他旨意,他要害你,你不要硬扛下來,總歸我們還有玉璧,回到花家便沒有人害你啦,換我來養你,也是一樣的。」

  連少主一時被她震住,隨即笑道:「不會到這樣的田地。」

  兩人分開後,連少主叫過那退至院外的護衛,隨意囑咐一番,說起來,既然已經得罪了天子,自然也不怕得罪郡主,何況無垢山莊,全是刀槍磨練而出,並無怕事之人。

  那護衛愣怔片刻,連忙趕回山莊之外,管家內心琢磨著還在與那女子周璿,便聽護衛說道最近山莊閉門謝客,且莊主已有未婚妻子,不認得天子,也並不認得這位姑娘,還請原路返回。


第四十八章 【又加了點】

  這世上最怕猜測,倘若兩個關係親密之人,什麼事說開了,便不算大事。連少主正是深諳此道,才會在護衛言及外客身份時,第一時間對花天珠說明。

  只是他也未想到,小姑娘竟開口將他推到那郡主身邊,他雖不至於因此便要生對方的氣,明知先前對方定然不曾喜歡自己,也不至於多麼難過,但心中總是不算舒服的。

  他那時轉身要走,其實並非作假。他實際早知道自己在強迫小姑娘去接受,畢竟他對認准之事向來不論手段,至今還沒甚麼做不到的。

  但真正見到她的為難後,連少主心中仍然難免有些失望。

  當然,他失望離開,自然不會打算出莊見客,他既已拒絕過天子,便和文鳶郡主毫無關係。何況無垢山莊本身在江湖舉足輕重,與靠山王的勢力相比,也不會差,自然不必給一個郡主面子。只是沒想到這一番舉動下來……接下來所發生之事,實在有些出乎他預料,叫他這一整日都心情極好。

  尤其是想到哭了他滿身的小姑娘,不得不說,她那樣口是心非,也十分可愛。

  陰雨連綿。

  不過幾日,遠在另一世界的花家,總算得知了些玉羅刹的消息。這消息來自萬梅山莊,這是花家和陸小鳳所未能想到的,畢竟據他們所知,西門吹雪最近一直宅在萬梅山莊,並未出過遠門,完全不可能見過玉羅刹。

  可偏偏這一位卻親自見到了,還是在萬梅山莊的後山之上。

  「那時只有西門一人?」陸小鳳看過信後,十分不解道:「玉羅刹前去玉梅山莊的後山?所為何事?這倒怪了,從杭州到萬梅山莊,日夜兼程也不過和他一般速度,他行蹤向來不定,又是孤身一人路過杭州,身邊應當沒有西方魔教的手下,自然遇事親力親為。所以我猜測,在中途,他應當沒有將人轉移到別處的時間。」

  花老爺子也發愁道:「不錯。」

  「那麼小珠兒和連公子,又在何處?」陸小鳳很快見時間線理順,只是他對玉羅刹所知甚少,或者說整個江湖都沒幾人清楚這位魔教教主之事,甚至連其長相也看不清,更何談其他。

  「陸兄,你可還記得,小侄女被擄走當日,你進廳來後聽說過前因後果,隨即便對那連公子十分推崇,認為有此人在,他和小侄女便有極大可能逃出玉羅刹之手?」花二公子說起來雙眼開始明亮。

  陸小鳳神色微黑,他對連莊主此人,可並無甚麼好感,原先一番話也不過是照實說明,哪裡有半分推崇之意。陸小鳳吸一口氣,擺擺手道:「他做不做得到,我是不知的,算不得是推崇。不過我對此人有所瞭解,這人能力膽識極為厲害,……也確實十分聰慧。」

  花二公子點點頭,這時道:「若是在登上萬梅山莊後山之前,連公子便已帶小侄女脫身,西門莊主自然有可能看到孤身一人的玉羅刹。」

  會這樣嗎?

  這仿佛是最好的解釋,然而玉羅刹成名數十年,江湖經驗決不能小覷,連公子再是厲害,他自己倒還罷了,如何能在短短幾日內,便帶著另外一人逃脫?這好像做夢一樣的猜測,顯然並不具備說服力。

  陸小鳳將眾人議論靜靜聽在耳中,隨後商議完畢,花家眾人繼續各自搜索消息,臨近傍晚時,陸小鳳來到毓秀山莊的一處別院,推開書房便瞧見花滿樓夫妻二人,正在辨別一塊玉璧。

  陸小鳳眼中一動,臉上已露出幾分笑意,「我原本想到了一些事情,特意來通知你們,不過現在看來……你們也有一樣的猜測?」

  「我先前和龍兒說,你一定會來,你果然就來了。」花滿樓臉上的笑意顯然比前一段時間閒適的多,他和陸小鳳想到的差不多,與花家眾人不同,知道更多隱秘兩人,在二哥提出那一猜測時,已不約而同意識到這位連公子的不同之處。

  陸小鳳道:「不錯。我原先以為,他來此是用了那一世界中神奇的手段,或者力量。但後來我左思右想,既然百花樓的玉璧可以令人穿梭不同的世界,那麼這位連莊主,手中是否也有一塊玉璧呢?若是他有另一地點可以穿梭,那麼我已經知道,他是如何在攜帶一人的情況下,脫離玉羅刹了。」

  花滿樓點頭:「結合傳來的消息,這一可能,至少占七八分。」

  「只是他們可以這樣簡單的離開,為何過了許久,都不曾回來呢?珠兒失蹤半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卻又要消失一段時間,我和七童又有些想她了。」小龍女道。

  「壞了!」陸小鳳聽過這話,不免心中一驚,他睜大眼睛,那眼中神色不只是幾分佩服還是無奈,突然歎息一聲:「我可有告訴你們,小珠兒在那一世界的江湖,也頗有名氣,只不過這名氣並非她本身所有,而是作為那無垢山莊連莊主的未婚妻子,才為人所知?」

  他沉吟道:「我在無垢山莊住過一段時間,那一會兒便可以看得出,這位連莊主,對珠兒十分有意。我想空穴來風,是必有因,那傳言不一定全是假的。」

  「何況從我所言中,你們大抵也知道些連莊主的手段,若他真要定一件東西,是不可能容許對方逃出他掌控的,如今距離西門見到玉羅刹時,已有不短的日子,這麼多天,也不知……但願只是我想得太多,畢竟他是世家出身,自然該知道禮數,不會太過冒進,況且婚嫁之事,總該雙方有長輩在場。」

  花滿樓也難免想的多了些,搖搖頭道:「不,你忘記了。他可並非只在另一世界,是珠兒的未婚夫,在花家,他也親口說過此話,且那時無人提出反駁,已算作名正言順。」

  小龍女不懂兩人為何擔憂,相反她認為此時極好解決,開口道:「這也十分簡單,若是珠兒喜歡,她要如何便隨她去,若是她不喜歡,我們便將她帶回來。」

  「這樣也好。說起來,我在此愁眉苦臉,確實無甚麼用處。」陸小鳳想罷也是一笑,若真如小龍女所言,珠兒喜歡那連莊主,他確實無法阻止,說不得便要時常見到此人,實在心塞。

  他心中一歎,撩起披風,已瞬間離開書房,朝遠處躍去。

  花滿樓向窗外凝視一眼,轉頭看向妻子,「我開始仍有些困擾,生怕連莊主不是長情之人,生怕他如陸小鳳口中一般,深諳江湖之爭,把權勢看得太重,不夠在意感情。但我後來想到,這或許並不是連莊主一人的緣故,而是我作為一個父親,不論此刻遇到什麼樣的少年,是連莊主還是旁人,我總會十分擔憂的。」

  小龍女眼中十分明亮,伸手牽住他右手,又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撫平他眉心,「珠兒若是覺得不開心了,我便去幫她將壞人趕走,你這時不開心,我卻沒有辦法了。」

  花滿樓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笑。

  只是花七公子這一晚十分擔憂,未想到第二日未至中午,那城外密林中便多出兩人,兩人不曾遮面,十分自如的進入城中,正是被花二公子預料到,脫離玉羅刹的連公子和花天珠。

  花家立即得到了消息,花二公子大冬日裡,在書房中走來走去,忍不住刷拉一下打開掛在身側的摺扇,扇了一扇,冷風中笑容滿面。當日沒幾人信他的猜測,如今又如何?可不是全都打臉了?自從被那連公子坑過一次,他已知道這人不可小覷。

  萬萬不可小覷。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1

第四十九章

  花家所在的杭州,實際已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但畢竟仍在冬季。人一旦從冬季驀然轉到夏季,接著又從夏季很快進入冬季,換做普通人,恐怕早已經受不住,習武之人倒還好,不適應也只那一會兒,不至於生一場大病。

  但在連少主想來,花天珠的身體又有些不同,她自小就有寒症,在世界之間來回往返,總會有影響。更何況,小姑娘回到花家,他見上一面都難。再想如在無垢山莊一般,碰一碰她,或牽一牽手,已如同天塹。

  所以他想方設法,在無垢山莊多休整了幾日,才不緊不慢將小姑娘送回。

  遠遠地,那杭州城內已多出許多黑點,兩人策馬而來,速度極快,隨後就近一瞧,發現城內外烏壓壓站的全是人。其中大部分是花家之人,但若認真觀察,便可見連少主滯留在杭州的幾個近衛也都在,其餘便是些看熱鬧的,和不少當日前來宴會、如今還未離開的花家客人。

  這些客人大約是看到宴會上發生這麼一出,想留下多少盡一份力,直到如今得知花家小姐回來了,才算松了口氣。

  事實上,原本花天珠被人擄走的消息,是該封鎖的,即使小姑娘終於脫險回歸,花家卻也不該這樣大張旗鼓,于小姑娘名聲有礙。但想法不錯,卻難實施,宴會中的事是瞞不住的,人來人往三言兩語的,早已被人火速傳播出去。

  外面的小道消息稍一打聽,誰都知道花家的小孫女叫玉羅刹擄走了,這還不算,更為詳細的版本是,半途跳出個姓連的花家孫女婿,倆人一起跟著玉羅刹走了,說的有鼻子有眼,和親眼所見一般無二。

  接著眾人開始感歎花家的眼光,不得不說整個杭州,乃至中原的世家門派中,出彩的年輕人絕對不少。那最近連番舉動、才稍有些名氣的連姓少年,或許真的來歷神秘武功高強,但比之盛名已久的江湖公子,始終稍遜一籌,畢竟不是江湖從小看著長大的,印象分肯定要少一點。

  可花家偏偏選中此人做孫女婿,然而事後即便是最為嚴苛的人,也不得不說,花家這孫女婿,選對人了。

  「聽說此二人,是從玉羅刹手中逃脫的,似乎這玉羅刹,傳聞中何等凶煞,實際也不過如此?」花家留在杭州的幾個客人聚在一處,其中一位藍衣公子說道,他是武當這一代的傳人賀通,來此雖是為給花老爺子賀壽,卻未嘗對花小姐沒有幾分意思,可惜如今被人捷足先登。

  他倒也並非不甘,世家子弟站在上頭,還忙著獻殷勤,想也知,他成為花家孫女婿,希望不大。

  跟在蘇若英身後的峨眉一小輩道:「賀兄此言差矣!玉羅刹是何等人物?咱們小一輩或許只聽過此人傳說,但再往上一輩,據我叔父的說法,便是對此人十分恐懼了,當初西方魔教幾大長老和門人因一塊羅刹牌進入中原,對方教內實力十分深不可測,以此推斷,玉羅刹自然更為可怕。這位連公子,他能不懼玉羅刹,寧願親身上前,救得花家小姐,重情重義,我已敬他是條漢子。」

  「這麼說來,這連公子,也只是名聲不顯,本事卻極大,能從玉羅刹手中逃脫,武功再高顯然也算不得夠用,只能依靠對策。我這等粗人,可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我也十分佩服。」此刻紛紛有人說道。

  須臾間,遠處的二人已接近城門,馬兒雙雙嘶鳴一聲,小姑娘便輕巧躍下,向著花家一處走去,連少主向前掃視一眼,對人群中的褚七稍一點頭,隨後緊跟上前。

  花二公子被連少主坑了一道,心情卻還不錯,幾日前大家還看他不大順眼,如今他終於揚眉吐氣,這位連公子成為花家孫女婿,姑且能算他慧眼識英才。

  實際上這一次歸來,不止化二公子,花家內部其與長輩對連公子的看法,也明顯高了一層。總而言之,對方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又英俊不凡的好少年,難得還行事沉穩、注重感情,基本上打著燈籠也難找一個。此次這人在外界已占了花家孫女婿的名頭,又立了大功,將花天珠帶回來,實際上待遇和孫女婿也相差不遠。

  如果此時提及婚事,起碼其他幾位公子表示,不會反對,這點阻礙算是沒了。剩下的,關鍵還是看花老爺子態度,或者還有花滿樓夫妻的想法。

  不過一二次城外會面,出城之人和進城之人卻各有心思,暗流湧動,連少主不經意接到花大公子傳來的眼神,看得出那其中的讚賞和承認,心中已有領悟,面上也松緩許多。身邊的小姑娘倒不曾發覺連少主神色的轉變,只是在娘親牽住自己的手時,忍不住轉身看他,「城……恩,莊主,娘親叫我回家,你呢?」

  兩人在山莊中好好地,回到花家卻仿佛又要分開好久,小姑娘心中,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連少主的,她先前急著要回來,卻忘記了,這對連少主來說,並非什麼好事。

  此處沒有無垢山莊,他是因她而來杭州的,卻又要這樣一個人離開,那種畫面,想一想就非常難過了。她有些想叫他一同回花家,但

  連少主微微一笑,只是還未說話,那邊花大公子便已走來,說道:「自然是同去。」他轉頭望向連少主,道:「莊主對我花家有恩,還請過府一敘,容我等表達謝意。那日宴會未能見到莊主這樣的英才,老爺子一直十分遺憾。」

  聽到花大公子一聲莊主,連少主心中一動,已知那善使靈犀一指的陸小鳳,必定將他一部分消息告之花家。這樣的推測非常簡單,只因上一次,花家眾人只以公子對他相稱,無人知他是莊主。

  連少主道:「不敢。分內之事。不過,我一向也十分仰慕花老爺子,自然希望見一見的。」

  花大公子聽他將花天珠分內之事,不由心下一笑,這年輕人反應倒是極快。花大公子倒沒覺得有何不妥,對方成為花家孫女婿,如今已基本杭州皆知,事情算是成了七八分,若繼續無人反對,成為親家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說是分內之事,不為過,花大公子伸手引路:「請!」

  連少主順著他一道走,路過小姑娘時,發現她眉眼愉悅,臉上也透著幾分笑意,顯然很是高興,他神色未變,卻不免多看了幾眼,才收回視線。

  據他觀察,在花家中,能夠再一次牽一牽她的手,也很快了。

  杭州城內外人群盡皆散去,連少主被引至廳殿,此處不像宴會時的地方那樣大,相反只有一桌五椅,但迎客時,拿出這樣的房間,卻也顯然將連少主當做了自己人,果然未至片刻,花老爺子花如令從偏出拐進,他身邊跟著一人,此人連少主也認得,正是小姑娘的父親,花七公子。

  花如令與連少主客套一番,隨後說道:「我聽陸小鳳提及莊主時,語氣十分熟稔,莫非莊主也是陸小鳳的朋友?恕我直言,我曾得知莊主不少消息,卻極少提及莊主來歷。我確實很想知道,莊主來此何處?」

  「我本是花姑娘的朋友,陸小鳳是花姑娘的師父,我二人接觸過一兩月的時日,算是十分熟識。」連少主笑了笑,他看向花滿樓,這位花七公子,一定是知道更多的,因為從方才起,此人便沉默在一側,不斷觀察他,連少主向對方微一拱手:「至於我的來歷,想必花七公子已經知曉。」

  「父親,連莊主說的不錯,我是知道的。」花滿樓失笑,對著花如令點點頭,隨後看向連少主,眼中已十分平靜,「連莊主,我心中有一疑問。」

  連少主笑道:「請說。」

  「若玉羅刹真以不順眼為由,對莊主出手,莊主當日可有把握脫身?或者,莊主究竟有幾成把握活下來?」花滿樓道,他神色有些認真,仿佛這個十分奇怪的問題,非常重要。

  連少主沉默片刻,神色也頗為鄭重,他語氣略有奇異,仿佛在說一些生平感悟,歎道:「有時候,運氣也十分重要,未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結果。不過七公子若問我那時的把握,說實話,我心中一成也沒有。但我一向覺得,倘若真正遇到那樣的情況,我必定會想法子,讓對方不至於立即對我下手,或者直接打消他的念頭。」

  花滿樓點點頭,聽過他的答案,眼中漸漸多出些溫和:「我知道了。」


第五十章

  花滿樓與連少主,這兩人因為一件護甲,梁子結下的有些早。基本還未見面時,被迫出現的那點交鋒,便已叫花滿樓對連少主印象深刻。

  這種印象,談不上好,當然也不至於差到什麼地步,總之感官十分複雜。

  但今日花滿樓卻有些釋然。

  先前這句話是他在深思熟慮下問出的,倘若連少主回答只說毫無把握,不提其他,絕對不會起到眼下的效果。

  但連少主開頭先是提及運氣,頗有些感慨,而後說道無一成把握,這時他神色依然十分平靜,只因他雖不會依靠運氣,也無在玉羅刹手中逃脫的武功,但他更為相信,以自己的能力,絕不會到那樣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花滿樓看來,此人不論其他,只從對方的想法來講,也已十分可靠。

  花如令眯著眼睛,顯然也聽懂了花滿樓話中之意。父子兩人此時的想法雖不太相似,卻同樣對連少主的說法十分認同,花如令心中想的是,只從這一句話來看,眼前這位連莊主日後成就絕非一般,除此之外,他心中盤算著,決定過一會兒問一問七童,這連莊主,到底是何處的莊主?

  若是連孫女婿家在何方都不知,才是笑掉大牙了。當然,花如令還沒來得及問清楚,連少主便道:「花老前輩,七公子,晚輩此次前來,唯有一事相求。」

  這位連少主,與人相交時,性情仿佛十分溫和,格外雅致,但若是有人對他琢磨一番,可看得出,此人或許常年身處高位,向來以連某自稱,很少用到晚輩或在下這樣的低姿態,此刻,倒是頭一回。

  花如令與自家七子對視一眼,忍不住揉了把鬍鬚。他大約已猜到對方會說什麼。

  其實今日也是最好的機會,過了今日,或者再過一段日子,壽宴之上的風波淡下來,這年輕人再想舊事重提就難了。這連莊主,雖然年輕,卻果然足夠聰明,行事時機恰到好處。花如令心知肚明,笑了笑道:「莊主不必客氣,請講。」

  連少主斂衣而起,一鞠到底,「花老前輩,晚輩正是慕艾的年紀,心有所屬便難以忘懷,還望前輩應允晚輩求娶花小姐,晚輩日後必定萬分珍待。」

  「此事並無不可,但太過突然,仍需從長計議。容我花家先想一想。」

  花如令自然不可能立即答應,雖然這樣的少年英傑,鼓足勇氣站在自家說出求娶的一番話,實在令人刮目相看,也讓人心中感動,但花如令必須知道,對方到底是何來歷,只有對方不再保持神秘,將面目展現出來,他才有可能真的考慮,讓其成為花家的孫女婿。

  所以話語間拖延過後,花如令和七子走進書房,打算聽兒子講一講這位連莊主,可憐花老爺子一大把年紀,聽過片刻,卻有些發懵了。

  連少主的來歷說沒問題,自然是沒有問題的,江湖第一的無垢山莊,名聲強盛又頗有俠名,這樣的少年英才本就是十分難求的郎君,可這無垢山莊,卻在另一個世界……

  鬧得未免太大。

  並且花老爺子,也是頭一次知道,自家七兒媳經歷也十分離奇,本身也是在另一世界長到十五歲,才又回到這一世界。緣分這種東西,真的是攔也攔不住,老人家忍不住有些感慨,原本他大約有些不樂意,孫女嫁得遠一些他都不願,更何況是另一世界?

  但得知七兒媳的來歷後,花如令又有了別的想法,既然父母是這樣,兒女或許也有一樣的境遇?看連莊主和小珠兒兩人,這來來去去的,或許真是緣分呢?

  花老爺子思前想後,便叫比較穩妥的大兒子前來,讓他跟著七童一併往陸小鳳口中的另一世界看一看。

  花家是行商出身,自有一套分析手段,從得來的消息中,大約也能看出無垢山莊到底如何。

  至於玉璧之事,仍需保密。

  即使是對花家的其他兄弟,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可開口,或者即使開口,也最好不要提及玉璧。

  自家人當然能夠信任,但花老爺子擔心,尤其是像自家老二這樣的幾個兒子,時常被人請去宴席灌酒喝,萬一說漏了嘴,絕不可能會簡單收場,到時引起旁人注意,對花家只是禍事。

  因此人越少知道,才越好。

  連少主不知花如令在書房一時片刻已換了好幾個念頭,他此時走在毓秀山莊的花園中,心中還算愉悅,他方才能非常明白地感覺到,對方雖說要考慮,但話中並無反對之意。不反對,說明對他的求親已經有所意動,便是向同意更近了一步。

  只是當他看清花園中那道人影,心中一動,不禁想到自己或許忘記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立在原地,輕咳一聲。

  這一聲本不大,尤其對面那座小亭,與此處隔著小湖,但也正是因為這一聲輕咳,那亭中的少女便一怔之下,立即轉身望了過來。

  兩人對望一眼,少女對身邊之人低聲說了句話,並未使用白綾渡水,直接踏著欄杆稍一借力,自湖面淩波而來。這湖泊顯然比十多丈的懸崖好過的多,半點也不費力。

  少女腳步一踩在實處,連少主便從乾枯的樹旁走處,勾住對方腰肢,將她抱個滿懷。擁抱也並非第一次,但喜歡的少女,他怎樣看都十分順眼,且對方身體委實柔軟了些,叫他只想牽一牽她手的動作,改牽為抱,轉變的十分自然。

  男人將女人抱在懷中,閃身轉向樹幹的另一側,這棵樹雖無葉,軀幹卻十分巨大,遮擋不成問題。

  那亭另外一人正關注此地,望見這一幕登時驚呆,似乎有些震驚,立即站起身,雙手搭在欄杆上眺望,似乎打算也輕身過來,卻礙於什麼不容他這樣做,只得遠遠望著,皺了下眉,大約是想到了連少主的身份,卻也同時對連少主這般行為,略有不滿。

  「那人可是你表弟?」連少主遠遠瞧見那白衣人,便已有印象,他先前在壽宴那日見過此人,據說是白雲城少主。

  而這白雲城少主的父親,正是花天珠娘親的哥哥,這樣的關係,稍微叫連少主心中多了些警惕,好在出生之日不能改變,若那白雲城少主並非是少女的表弟。而是表兄,才真是個麻煩。

  「是我表弟。」小姑娘笑了笑:「他小時候十分可愛,越長大越發的冷了,全身都散著寒氣,我冬日裡都不願與他待在一處。」

  連少主面色淡淡,卻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我見他劍氣寒冷,你身體太弱,每次見了他便快些避開。若是激發了你體內的寒症,可絕非小事。」

  小姑娘懵了一下,不明白表弟的劍氣,為何就能激發到她的寒症,但見連少主半分不像在說笑的模樣……確實有些像在說笑話一樣,小姑娘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笑起來。

  「我方才與你父親,和花老前輩敘話,後來我提過一個請求,但離開後,我才想到這個請求,應該先對你說一說,再來問別人。」連少主手指已觸及她身後的長髮,神色柔和。

  小姑娘有些好奇,又笑道:「莫非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有甚麼事你說罷,我一定幫你。」

  「我不過一個人,自然也有做不到的。」連少主看著她,眼中透出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朝氣,他緩緩道:「不過你既然提前答應,我便放心了。我方才抱著十分的誠意,問了問你家長輩,能否娶你為妻。」

  斜面亭中抱劍的白衣表弟,身影已和佈景板一樣模糊,樹下的莊主語氣低緩,徐徐而言,神色更有幾分溫和笑意,小姑娘吃驚地啊了一聲,心下一怔,竟不知如何回應。

  她難免認真看一看他,這時也不知該想些什麼,或者總覺得他今日,好像格外……格外與往日不同。


第五十一章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小姑娘臉色終於不再那麼蒼白,反而稍稍多了些緋色,她小聲說道:「我既然已經知道,我非常喜歡你,自然是答應的。」

  這句話傳入連少主耳中,叫他身心舒暢,便手下再度用力,將她塞入懷裡,從樹另一邊看,已全然瞧不見少女的人影,只剩一截男人的衣袖。

  那衣袖是極好的,連少主在杭州示人,一向十分溫文爾雅。身上是一如既往的青袍,其上大片雲紋看一眼便知十分金貴。

  若沒見過先前那一幕,對別人說樹後是位賞景的風雅公子,也有人信,但不巧的是,亭中那一人直接從開頭看到結尾,眼見著表姐整個人都挪入樹後,還不知是何情況。少年面上雖然不顯,心中卻略有急躁。

  「那人,我若不曾記錯,他姓連。連公子這樣的年紀,武功有如此之高,實乃平生僅見。」葉檀手掌搭在欄杆,任風浮動白衣,看似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但實際並非如此,他心中想道:「壽宴那日我雖被他激起戰意,但後來想一想,我以往從未聽說過此人名號,實在有些古怪。」

  「此人壽宴中由自稱表姐未婚夫,如今見表姐這樣表現,怕對方該是表姐的朋友。至於什麼未婚夫,我是不信的。此前從未傳出這樣的風聲,我猜出,他那日說起和表姐的婚約,不過是詐一詐玉羅刹。」葉檀飛快想出前因後果。

  他壽宴那日本欲出手,卻被花家一位長輩攔下,認為他雖年少英才,武功卻一定不如玉羅刹,不要徒增傷亡。可偏巧這時候,連公子站出來,三言兩語叫玉羅刹無從反駁,只得帶他離去,隨後他將表姐救出,才有今日相見。

  「此人對花家恩情是有,大可以別的來償還,莫非他不要金銀,只是看中表姐本人?表姐可是知道?他將表姐拖入樹後,要做些什麼?」葉檀認為十分不妥。想到方才應下之事,他眉心皺了皺,畢竟事情和他所想有所出入,事急從權,此時也不必太遵守。

  少年還是將劍柄提在掌心,倏忽間踏著欄杆輕巧躍過小湖,踏著地面疾馳向樹後。

  只是他還未能成功進入樹後,身前便迎來一道劍光,不得不說,這劍光委實巧妙得厲害。

  若換做普通人來看,必定認為劍光十分普通,習劍者,萬人中恐有上千人使得出這樣的劍法,但若換了高手來看,才更能覺得十分鄭重。

  葉檀眼中驀地一亮,他見獵心喜,再也忍不住出手相迎。他的劍為海外寒鐵所鑄,方一出鞘,便自有一股寒氣沖出劍鋒,與對面的劍光悖在一處,發出極為細小的爆空聲。仿佛兩股氣體相沖對戰,又紛紛噗地一聲散去。

  「好!」葉檀長嘯一聲,他好久不曾見到、這樣厲害的對手,仿佛與他勢均力敵,不,仿佛比他要高過數籌。

  與同輩年輕人對戰時,葉檀從未有過這樣暢快的時候。

  他心中大快,只覺得這樣酣暢一戰,已是他渴求已久。他目光一淩,頃刻手腕巧妙的一個翻轉,騰躍間竟是比對方率先出招!

  兩柄劍叮地擊在一起,對方手中、那另一柄看著或許精貴、卻半分比不過海外寒鐵之劍的精鋼長劍,如靈蛇一般纏繞於寒鐵劍之上,幾個轉折便要刺在葉檀手掌的虎口處!

  只是這劍勢把握太過巧妙,若再進半分,葉檀的虎口處必定出血。但它只這般停在原處,默默地停在原處,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在看夕陽,夕陽西下,老人仍在原地,這樣默默地。隨後緩緩收回勁力,長劍便如無根之果,向下墜去。

  「你有何事?」連少主牽著小姑娘從樹後走出,他目色淡淡,長劍已經歸鞘。

  葉檀心頭血剛沖至胸腔,此時又如潮水般退去,叫有種他說不出的懊惱和憋悶,那股對戰的意氣本也積蓄到極致,短短一瞬間卻全然消散,已不是簡單的遺憾能形容的了,葉檀歎道:「你的劍這樣厲害,方才為何不再繼續?」

  他心中鬱悶,這時見對面的表姐也歎口氣,對自己說道:「他和你以往遇到的人不同。再比下去,你便要受欺負啦。不過,我方才叫你不必過來,你怎又自己跑來了?」

  「你方才只說,要見一位朋友,我見你這位『朋友』,行為太過不妥!心想若你要教訓他,我便來助你一臂之力,誰知你竟從頭至尾為他說話,叫我心中有些難過。」葉檀皺皺眉道,這表現看得出,他大約心中十分委屈。

  花天珠卻不吃他這一套:「你不要扯來許多理由,我方才可看見啦,你分明是見到難得的對手,便顧不得別的,非要人家和你打過一場。你莫非要我再帶你去萬梅山莊走一趟,繼續和西門叔叔同住一段時間?你上一次去一趟,劍法便近了一階,那時西門叔叔見你幼小,不會太過欺負你,但你此時再去……我想日後舅舅也該十分滿意。」

  葉檀睫毛動了一下,頓時不敢接話,直接閉口不言。

  隨後這小少年想了想,以往的記憶不曾忘記,他實在對萬梅山莊略有恐懼,此時已有退卻之意。

  他認真抱拳道:「我只顧擔憂,卻忘記表姐一向聰慧,是吃不了虧的。我突然記起還有要事,表姐,連公子,咱們改日再比過。」

  葉檀走後,連少主看他背影道:「我在花老爺子壽宴時,於門外見過你這表弟,和如今有些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人總是這樣,往往和外人是一般模樣,在家又是另一個樣子、你見他在外成熟冷靜,家中也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這也十分平常。」花天珠笑道。

  這樣熟悉?連少主道:「哦?」

  花天珠見他這般模樣,猜測他經歷與旁人不同,恐怕自小接觸的親人,都更像外人,是體會不到那樣的感覺的。

  她想了想,安慰道:「其實也不必看別人,你也是這樣的。我在外總聽人說,你說話極少,雖然溫和有禮卻也仿佛不好接近。但你想一想,我認識你這樣久,從最開始你我一天說不過一兩句話,後來卻越發自在,我至今還記得,你先前已可以面不改色對我說好長一段話……」她說到這好長一段話,就想到對方先前的那段話,實在不易她此時脫口而出。

  「哪一段話?」連少主目光含笑,「我那時是面不改色?我分明是誠心誠意,接著失望透頂,隨後卻又覺峰迴路轉……你這樣說來,我想了想,我確實和你那表弟一樣的。對外人是一個模樣,對你又是另一種模樣。或許,外人看我是一個模樣,你看我又是另一模樣。」

  他目色清亮,眼睛與小姑娘不過一拳之距,「我難免有些好奇,你可為我解惑?」

  小姑娘幾乎不敢呼吸,向後退開一步才道:「什麼?」

  連少主笑了笑,「你看我是什麼模樣?」

  「我似乎忘了件事。」原本走去好遠的小表弟又退回來,看見這一幕頓了頓,見兩人目光已被吸引過來,片刻道:「我先前出行時,父親已許久沒見過我,要我這一次將你帶去白雲城住一段日子。」

  「住多久?」連少主問。

  葉檀瞥他一眼,「往常都是一年,最短一次則大半年。」

  「恐怕不能了。」連少主接他的話道。

  葉檀道:「為何?」

  連少主淡淡道:「她有要事。」

  「……」葉檀身上略有寒氣,他微微皺眉,看向花天珠,「表姐不必聽他的,他說有要事,便真的有要事?」

  小姑娘被連少主牽著手,擺在身後。抬頭只見到對方背影,和小表弟的半張臉。

  「自然真的有要事。」連少主溫和一笑:「你還小,年紀不足,便不必考慮太多。但她不同,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

  葉檀心中念著這句話,最終意識停留對方在那一句你還小……仿佛會心一擊,令他久久無法回神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1

第五十二章

  連少主認為「她有要事」已成定局,但殊不知,在另一世界中,花大公子和七公子一路趕到姑蘇,沿街打聽連少主,未想扯出的事當真不少。

  據說連少主曾有一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公子莫要聽他胡說,我有一堂兄在濟南,當日之事他也聽說了,那宴上連莊主已經說過,那指腹為婚不過是長輩開的玩笑,哪能當真?沈老太君倒有那般意思,卻不料連莊主一有心儀之人,才不了了之。」當然也有人意見相反,「況且也幸好連莊主不曾承認這門婚事,沈家姑娘雖是江湖第一美人,如今卻跟個浪子跑了,我是不知沈老太君什麼心情,大抵十分氣悶吧,連莊主運氣太好,早早有了心儀之人,不必站在這風波上。」

  「哦?」花大公子驚異道:「那連少主的心儀之人,又是何人?」

  「說是心儀之人,實際誰人不知?那本就是他未婚妻了,至於是何人,我這樣的人物是不知的,聽說姓花,長得十分漂亮,比沈家小姐還要出彩,也不知真假。不過,再多一些消息卻沒有了。」

  隨後來到姑蘇,便又聽人說道,幾日前有官家的馬車停在無垢山莊門外,據傳言說,對方正是靠山王之女,文鳶郡主,當然這份消息,不信者居多。靠山王和江湖世家,這關係早已遠到了天邊,如何能聯繫在一處?

  花大公子確認為,不可全信,卻也不能不信,便與花滿樓分頭打探,果然找到些蛛絲馬跡,另有消息說,文鳶郡主已被天子指婚給連莊主,但據花滿樓所得,這文鳶郡主當日,是被拒於門外的。

  且如今文鳶郡主回程後,據說被靠山王許給朝中一位將領,那將領雖手握重兵,妻子卻接連死了三任,大約這郡主是不願嫁的。

  當日文鳶郡主來無垢山莊,大約是得知她父親心意,正好借著天子之意,往無垢山莊求助來了。

  可惜無垢山莊,顯然並不缺一位女主人。

  「我想過了,那幾日珠兒必定和連莊主在一起,大約也在無垢山莊,這文鳶郡主既然被連莊主拒於門外,想來那天子的旨意,不一定為真。或者,就算是真的,連莊主手中也有些力量,即使抗旨,也不至於有何危險。」花滿樓道,他對此事並不意外。

  就連花家,能做到和皇室財富相當,必定有些旁人摸不清的底牌和手段。

  「只你我兩人前來也是失算了,你我來不要緊,總該帶陸小鳳一起,有他在,起碼會省一半的心力。」花大公子歎道:「不過我現在倒是有些佩服這位連莊主,好像全江湖提起他都只一個好字,也不知他究竟如何做到,真是厲害。」

  花大公子問:「你怎麼想?」

  花滿樓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如今並非我怎樣想。」

  花大公子哈哈一笑,「你說的不錯。如今可並非你怎樣想,也非我怎樣想。這樣也好,」他目光看向姑蘇城,「若有一日,真正遇到不可抗拒之力,我花家,也可得尚存。」

  兩人將消息待回,雙方便遣了媒人商定,連莊主回程時,策馬在上遠遠瞧著花家的正門,仿佛要透過那漆門看向何處。

  若非他向來不近女色,只怕事情也不會這樣輕易,便能有結果。

  他先前幾年只將重心放在逍遙侯身上,隨後頗多注意蕭十一郎,毫無空閒。又因他身上秘密頗多,平日連貼身丫鬟也無一個,更不必提世家子弟自成人起便已有的通房,這顯然令花家十分滿意。或者說,若要做花家孫女婿,不管世家子弟,或是門派弟子,與他對比之下,或多或少都有瑕疵。

  只怕再也無人比他更為合適。他心知肚明。

  ……

  正如連少主所言,葉檀果然沒能將表姐帶回白雲城,甚至他也不曾回去,只遣了侍女回歸白雲城通稟,自己留在花家。事出突然,或許,再過一段時間,連他父親也會前來花家。

  未過幾日,無垢山莊的聘禮挪入百花樓。花天珠大約十分好奇,在二樓虛掩窗縫中向外看,只隱約瞧到那一身熟悉的白色衣衫。

  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對方談話間向這邊看來。

  這一眼不知可有透過窗縫看清人影,但那人影倒是在他看過來的瞬間,慌忙向內退去,連窗戶也忘記關閉。

  連少主目光緩緩掃過那道虛掩的窗,神色未動,話音卻漸漸停頓片刻。

  「少主?」周十四在身後輕聲道。

  連少主收回視線:「沒什麼。」

  確實沒什麼,他就算有些想法……如今也難以做到,他不曾忘記,小姑娘曾說過,她父親的耳力,比她更勝數籌。連少主掩下神色。

  他十分有耐心,卻只對敵人,連少主想,他是否要再提前些?好在不等他如何,花七公子夫婦已被陸小鳳一紙傳書叫走,連少主這一晚才得到機會,從那二樓小窗中進入房間。

  只是這一踏入,卻與往日略有不同,房中氤氳霧氣,他怔在原地,片刻後才知此地發生何事,那屏風後的人影綽綽,是在難令他心中安靜下來。尤其是如今,婚事臨近。

  只是他在原地未動,那開窗聲卻驚動了沐浴的少女,她先是一驚,已從水中起身,批過一件單衣,濕漉漉的長髮緊貼在單衣,濕掉一大片布料,她見屏風外之人毫無動作,似乎應當是她熟悉之人,她輕聲道:「是誰?」

  男人低咳一聲,大約也知來此的時候不對,回道:「是我。」

  小姑娘臉已微紅,原本臉頰便被熱氣熏熏,此時已連耳後也跟著紅起來,她道:「你先出去。」連少主立即轉身要離開,隨後又聽小姑娘低呼一聲,「等一等。」

  「什麼聲音?」連少主皺起眉,他耳中傳來一陣細小的破空聲,亦或也有振翅聲。

  「你看一看身邊可有玉蜂漿?盛在玉瓶中……罷了,這時也來不及了!」小姑娘大約也十分吃驚,也不顧身上單衣已濕透,直接從屏風內出現,一把握住男人的手,便往屏風之後拖拽,「你快躲進桶中去。」

  連少主依言躍入水中,這浴桶十分大,即便兩個人也足夠寬敞,更何況他一人。只是他坐在其中,卻見少女單衣貼在身上,手指已冷冰冰。他心中不悅,反手將她擁進懷裡,也埋入水中。

  屋內振翅聲越發加大,大約有十幾隻個頭奇大的白色蜜蜂湧入房間,小姑娘將連少主藏在身後,兩人一併沒入水中,那玉蜂到處遊蕩一周,見一無所獲,便十分自在的退了出去。

  小姑娘從水中冒出,暗鬆口氣,「這是娘親養的玉蜂,可惜我手中沒有玉峰漿做引,無法以手勢控制。」她解釋道,只是她如今的模樣半遮半露浮在水中,實在叫人難以注意到她口中的話。連少主想不到他二人會有這樣的境遇,但這溫水使他身體隱隱發燙,口中竟開始有些乾燥。

  「恩。」

  「你……」小姑娘也注意到浴桶中已濕透的少主,她大約明白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伸手裹緊了衣裳。只是這動作,不做還好,連少主只看一看她,身體溫熱,心中更是滾燙,便有些難以忍受。

  他伸出手,已握住小姑娘手腕。

  「玉蜂已走,你、你也該出去了。」小姑娘將視線轉向一側,卻不料這人變本加厲,只一瞬間便將另一隻手扣在她脖頸,從唇上吻下來,這一吻稍顯急促,男人喉骨滾動,微帶著幾分喘息,拼力去吸允她的嘴唇和舌,仿佛要將她親得腫了才肯甘休。

  「我今日見你,本是十分想你,卻不曾想……我本聽你所言該即刻出去,可你這樣,我如今……實在難以忍耐。」他口中含混不清。手掌已搭在小姑娘腰窩,這一處稍一用力,便已叫對方身體軟下來。

  接著他雙眼微閉,已從小姑娘的臉頰親吻至脖頸,這一處他以往也不曾觸碰過的地方,他流連其上,不知不覺已吻到她衣襟。那薄如蟬翼的單衣已緊貼在皮膚。

  他認真凝視片刻,實際眼中已並不清明,仿佛和那霧氣一樣朦朧。他只憑本能,便已十分風雅的用唇下一截牙尖啃咬過她鎖骨,隨後啟唇叼著那一段衣襟,緩緩向外扯動,這動作由男人做來,尤其連少主這般人,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連少主將那領口微微解開,露出細白的胸弧。

  他動作頓在原地,感覺到小姑娘身體已微微顫抖,他不再向下,只緩緩在這一處輕啄。接著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滾燙的胸口。

  這樣克制良久後,連少主眼中才漸漸恢復清明。

  「你不要怕,你總歸是我的妻子。」他道,另一手在她背後,穿過她濕潤的烏髮,在她背後撫慰,低聲道:「是我的錯。我該再等一等。」

  小姑娘本是蜷在他懷裡,這時也不再顫抖,微微睜開眼,她沉默片刻,小心的伸出手,抱一抱他:「你到處都這樣燙,是不是病了。你……你還覺得難受嗎?」

  連少主為這樣孩子氣的話搖搖頭,他本以為她該是知道的,畢竟據他所知,她那師父陸小鳳,江湖上桃花情緣甚多,本身也並非甚麼潔身自好之人,江湖中但凡有人提到他,便不得不提到這些事。

  但現在想一想,或許這其中的事,無人和她提過,「你在身邊,也就不難受了。」


第五十三章

  小姑娘十分無奈,她又不是藥,對方這樣的解釋委實牽強。況且他全身燙的像是發燒一樣,實在不合常理。小姑娘顰起眉,試探地摸一摸他額頭。

  連少主心下好笑,只見她雙手也全收入懷中,小姑娘十六歲的年紀,身量不高,骨骼更是纖細,抱她時半點重量也感覺不到,可惜連少主也心知,小姑娘的身體,若能補得回來,一定早已補回,如今還這般體弱,大約是因身有寒症。

  說到寒症。

  他猶記得一年前在關東時,公孫玲對他說道,他有一日若能將小姑娘娶為妻子,那寒症便有極大可能消散。

  連少主一念及此,不由低下頭,以溫熱的唇觸了下小姑娘濕漉漉的發頂,心中本已平復的衝動,悄然複起,呼吸更是略有發緊。公孫玲言下之意,是他想的那樣嗎?

  他自然知道古武林中,也曾有過陰陽雙修一說,大約是道家傳下的東西,後來雙修之說被前朝下達禁令,往後就再沒傳下來,公孫玲提及的,可是此法?

  他以往也曾在有暇時,稍稍猜測,但總不像最近這樣認真費心,他這樣仔細思索,已將公孫玲之意分析了透,並逐步排除其他可能。

  但隨即,連少主眉心一凝,將發散的思緒收回,頓時感覺到覺得浴桶中的水溫度有變,溫水叫兩人這樣折騰一番,熱氣已散了大半,也漸漸開始轉低。他將小姑娘裹在綢巾中抱起,放在屋內的大床。

  連少主食指纏著她一小截髮絲,以短劍隔斷,收入荷包,他傾身在她耳邊道:「珠兒。」

  「我在。」小姑娘看向他,她整個人裹進棉被中,正以雙手抱住綢巾包裹長髮,不至於發上的水濕透床鋪。

  但也大約不曾忘記方才浴桶中之事,她臉色依然紅潤,再不是那樣大病一場的蒼白模樣,顯得格外有活力。

  連少主以內力將衣裳烘乾,伸手觸一觸她臉頰。

  「今日我本是不能找你的。好在你父親被人叫走,我才連夜看你一眼,這機會實在少有。只怕下一次再見,便是我來娶你之時。」他神色溫和,目中含笑,江湖六君子中各處第一的名聲,絕無半分虛假,不說實力,只他如今眉眼淺淺一笑,也實在好看極了。

  小姑娘看了他幾眼,大約也覺得十分好看,又隱約幾分懊惱,另披一件衣袍下來往桌上和櫃中翻找片刻,取出一隻玉瓶遞來,「幸好你找對了屋子,也幸好桶中有水,不然你可要慘啦。隨身帶它離開,玉蜂便不會叮你。」

  「好。」連少主應道,已將玉峰漿貼身收藏。

  他其實並不懼怕玉蜂,以他劍法,即便多來幾百上千隻也不至於會叮到他,但他隻字不提,且不說那玉蜂必定是小姑娘娘親、他岳母的心愛之物,容不得他私自前來毀壞,便是他有足夠的實力應對,卻也不會照實說出來。

  否則哪裡有方才的境遇。

  連少主白衣勝雪,雖輕功極高,在這夜空中恍若幽靈,但若真有高手在旁,卻也一定見得到這一位的身影。

  陸小鳳抱個酒葫蘆喝的正歡,抬頭便瞧見夜色太美,而夜色下的百花樓中,倏忽飛出一道身影,遙遙遠去,他葫蘆貼在唇上,大約也看得出那人是誰,但正因看得出,他此時才有些說不出話。

  「我仿佛見到連莊主。」陸小鳳唏噓,轉頭看向花滿樓夫婦。他三人查案費去一整天,夜裡還未等回到百花樓,便瞧見有小賊施施然從中走出。

  花滿樓點頭道:「是他。」

  「眼見他大婚前來找珠兒,分明不守規矩,你莫非就這樣放他離開?」陸小鳳眉頭一陣跳。

  「若放在前些日子,我也不會這樣輕易放他離開。」花滿樓道。

  「怎麼說?」

  花滿樓此時神色溫和,「你也知道,我父親壽宴時,雖有許多年輕人前來,但實際不只是我,就連父親,也並不想送珠兒出嫁,甚至若有可能,我父親寧願尋個入贅花家的孫女婿。」

  陸小鳳若有所思道:「我大約猜到一點。是否與珠兒體內寒症有關?」

  「你我都無法辨別人心,不知那些年輕人是否只是一時喜歡,不能長久,更或許日後這年輕人礙于長輩壓迫,勢必要令珠兒失望。只因珠兒體內寒症雖許多年來為藥石鎮壓,但並不曾消退,大約很難有後代。所以尋到一位肯為珠兒入贅花家的青年俊傑,才是上上之策。」花滿樓道。

  「確是如此。」陸小鳳道。

  「但連莊主……是個意外。他出現的太巧,也過於優秀,甚至珠兒也十分喜歡他。花家雖同意他來定親,我卻一直覺得擔憂。」

  「前幾日他來送聘時,我將他請入室內,同他說到珠兒的寒症,恐怕有礙子嗣。他說他早已知道,模樣很是不在意……」

  說道這裡,花滿樓不禁想到室內那一幕,年輕人或許樣貌仍然有屬於少年的稚嫩,思想卻十分成熟。

  那時他話音未落,對方已輕笑出聲,「花伯父,此事我早已知道,她在無垢山莊那半年,正是秋冬交界,又淋過一場雨,寒症便開始復發了。這種沉珂很難根治,即便是那邊的神醫公孫玲,也無法根治,只能以湯藥鎮壓。」

  「只是我取得是妻子,若日後命中沒有子嗣,也就沒有罷。我所在意的,並非這些。不必強求。」年輕人微微一笑。

  「不過這寒症若能根治,她也不必受這份罪。據我所知,公孫玲雖無法根治寒症,卻似乎另有一策,若他不成,天下之大,總有法子治得好。」

  「實在不行,我也陪她。」年輕人認真說。

  「我大約明白,他那時的心情。我知你極不喜歡他的手段,他行事也確實無法令我認同,但聽完他這一句,我並不想如何阻攔他。不管他怎樣做,對珠兒總是真心的。」花滿樓笑了笑,他牽著妻子的手,走帶向百花樓的路上,即使夜涼如水,四處燈火已熄,也覺得十分溫暖。

  陸小鳳笑了笑,大約這句話也觸動了花滿樓,讓花滿樓覺得,自己和連少主有一方面,十分相似。

  這一點,即使今日花滿樓不曾說到,實際陸小鳳早就發現了。早在無垢山莊與連少主對話時,他便已發現了。那時他認為這樣不擇手段之人,總有暴露的一天,總會被人抓住馬腳,很少有好下場。

  但事實是,與連少主作對之人,如今還不知去了哪,而事情也兜兜轉轉,一切回到原處。到最後還是讓那人得了逞。

  陸小鳳歎口氣,他發現一向頗為走運的自己,在遇到連少主時,總會吃癟,並且他認為他的敗退無關實力和智慧,相反在於天意。

  他撩起披風踏上百花樓的屋頂,躺在屋脊。空氣中立即傳來嗡嗡之聲,他熟能生巧,只憑本能已經下意識拿出袖中的玉瓶,開口在空中晃了晃。幾隻胖乎乎的玉蜂在他附近嗡嗡一陣,才默默散去。

  「莫非真是佳偶天成?」陸小鳳飲了口酒,想了想,思緒詭異的拐了一個點,又有些不忿。他猛地起身,深更半夜冷嘿了一聲,要說這連莊主運氣或許真的太好。他第一回遇見玉蜂還被蟄得滿頭包,這小子倒找了個好媳婦,免了一頓皮肉之苦。太不公平。

  此時輕易不曾生病的連少主,回歸杭州莊園時打了噴嚏。眾人噤聲,但他神色卻十分柔和,面上掛著笑意,並不認為這時對他念念不忘的,並非已近熟睡的小姑娘。


第五十四章

  這一年的姑蘇城,經過短暫的沉寂期,愈發繁榮起來,無非是因為江湖世界無垢山莊,其莊主已隱隱有江湖第一人之稱,姑蘇城中人,大都以此為榮,許多外來俠客,也十分仰慕連莊主,有的更是打算長居此地。

  只因無垢山莊十分講江湖道義,其莊主為人正派,對宵小的壓制力極強,在姑蘇城中,就連關中的大盜,基本也是不敢輕易作案的。

  「客官,您的酒。」酒館夥計嗓音雀躍著遞過兩壇酒。

  對面是一男一女,粗布衣裳,瞧起來穿著十分普通,但身為酒館夥計,自忖看人方面還有一手,認為那男子身形壯碩,雙目明亮,說不定是習武之人。而那女子更是了不得,半張臉上雖捂著頭巾,卻顯然皮膚細膩,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

  這兩人,住在此處許久,卻都不該是普通人。

  至於酒館夥計是否默默在心中,匯出一部窮武者和富家千金的愛情故事,這便不可得知了。那男人領了酒,大約心情不錯,又在店中點了些吃食,和女子牽手坐在一處等候。

  若今日有沈家之人瞧見這男女二人,尤其是這女子遮掩的面目,一定立即就能認得出來,女子便是沈璧君。而男子自然就是蕭十一郎。

  卻說蕭十一郎與沈璧君接觸不久後,或許真是天意不可逆,不過短短一段時間便已定情,隨後兩人逃離沈家,便隱藏身份定居在姑蘇。

  為掩人耳目,沈璧君出門時便常常將頭巾遮在臉上,蕭十一郎也仔細刮掉滿面濃胡。說起來他年紀也還未至三十,往常打扮太過老氣,掛掉鬍鬚後便顯得格外年輕,尤其是雙眼明亮,看起來也略有幾分英俊,這一番改變成功脫離沈家實現,得以一路前往姑蘇。

  選擇姑蘇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是因姑蘇距離濟南太遠,遠到沈家之人也不一定能查到此地,再者,姑蘇城中有江湖第一世家無垢山莊,那連莊主坐鎮此地,沈家若有所行動,也不能大張旗鼓,反而會慢慢來,這樣若是沈家知道他二人行蹤,他們也有逃脫的時間。

  其二是,連莊主此前已決然推拒掉和沈家的婚約,自然不會對沈璧君有何想法,就算知道他二人私定終生逃到姑蘇,估計也不會伸手去管。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一句,即使連莊主有心幫沈家一把,最近幾日也恐怕沒有時間。只因無垢山莊已接連幾天高高掛起紅綢和燈籠,坊間也若有所覺,開始流傳起連莊主即將娶妻之事。

  「據說連莊主娶得,正是他傳聞中的那位未婚妻。」作為土生土長的姑蘇人,對於無垢山莊這樣的本土勢力,消息還是比較靈通的,酒館夥計見蕭十一郎問起,便自覺與有榮焉,滔滔不絕講到連莊主的未婚妻,「說起來,我有一日還曾見過,長得很是好看,都說連莊主未婚妻,比那沈家小姐容貌更勝一籌,我看絕非虛言。」

  「原來是連莊主要娶妻,難怪姑蘇這一段時日這般熱鬧。」另一處桌上有人笑道,「聽說江湖六君子有大半都趕往姑蘇,連看破紅塵、打算出家的朱泉公子也不日趕來,我等還以為有何盛事,特意來瞧一瞧,沒想到還真是不得了的盛事。也不知我們這些人,可討得一杯喜酒?」

  蕭十一郎這時想到以前隨風四娘夜探無垢山莊時,恰巧見到的那使綢女子,容貌在月色下看不清晰,即便如此也令人頗覺驚豔,當然更為引起他注意的,是對方的武功。那武功奇妙的很,也十分厲害。

  沈璧君聽聞花姑娘的消息,也難免默默一歎,當年大家還曾在祖母壽宴聚會,于沈家後院小花園中相見,各有風華。沒想不過兩年便已物是人非,她如今與蕭十一郎四處躲藏,而對方已與連莊主即將成百年之好。

  聽說早在一月前,無垢山莊便總有匠人出入,據說連莊主將內院中一處居所,全以暖玉鋪蓋。眾人皆認為連莊主財大氣粗,開始敗家,但或許別人不知此事緣由,沈璧君和其他幾位參加過沈太君壽宴的女子,是完全猜得到的。

  這居所,只怕是為花姑娘所建。

  花姑娘時常穿著極厚的衣衫,大約身體極弱,也十分怕冷。暖玉雖然昂貴,卻難得十分溫暖,在冬日裡更是溫度適宜,若是人穿的厚些,在這樣的屋子裡,只怕待久了還要出汗。

  連莊主真是費盡心力。看得出連莊主對這位妻子,十分用心。想必對方在祖母壽宴中的話全是真的。

  沈璧君這時也心覺有些羡慕,畢竟這樣疼愛妻子的男人,就算是普通人,也該令女子心中喜歡,更何況這人並不普通,還是少年英才,江湖第一世家的家主,這些光環之下,許多年來,早已令女子趨之若鶩。沈璧君倒也不嫉妒,她微微一笑,已將被蕭十一郎握住的手攥緊了一些,至少身邊也有人願意為她付出許多。

  她想這麼多,不過是有感而發。

  姑蘇城中人大都喜氣洋洋,然而對於這門婚事,也有許多人不喜。這酒館再往前一段便是無垢山莊,此時有一桌的女俠聽到眾人低聲討論此事,其中一人頓時小聲不滿道:「那女子有甚麼好的,也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竟能讓連莊主來娶她!」

  「師妹,噤聲!」她師姐皺眉,冷聲呵斥。此刻在姑蘇境地,莫非師妹還當是在師門一樣嗎?

  「師姐,我所言有何錯?那女子分明一無背景,二無身家,還不知是哪裡的小門小戶養出的,如何配得起連莊主?我不服氣!」她師妹原本只是發些牢騷,未想師姐這樣嚴辭訓斥,叫她有些掛不住臉,聲音越發大了起來。

  只是她話音未落,街上便有一隊人馬排街而過,清楚一大塊空地。

  無垢山莊的護衛跨坐著披帶紅綢花的馬匹,遠遠地從清空的街道,向著無垢山莊的方向緩緩而行。當先便是一位紅衣人,眾人瞧著他神色溫潤,貴氣逼人,眉眼更是說不出的俊朗。即使從沒見過連莊主之人,此刻也猜到這紅衣人的身份。

  從來只聽說,連莊主善穿白衣,太過完美,更像謫仙人。但如今對方成婚之日,眼見其唇角上揚、一身大紅錦緞衣衫,目色明亮。那樣墜入人間的歡愉情緒,竟也讓圍觀之人覺得格外合適。

  「連莊主!」有人呼喊一聲:「未想連莊主於今日成婚,宋某竟趕上這樣的喜事,恭喜了!」

  接著不少人接連道賀。

  連少主掃視一眼,目中含幾分笑意,抱拳道:「多謝!」又提到黃昏會在山莊之外擺宴,請大家喝杯喜酒,頓時又是一陣道賀聲。

  「他竟也有這種模樣?」蕭十一郎站起身,忍不住向外走去,望著連莊主策馬而過,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稍微停頓一下,但神色間沒有變化,似乎不曾見過刮掉鬍鬚的蕭十一郎。又或許是認得出,卻並不在意。

  蕭十一郎只覺得荒謬,在他眼中,對這位連莊主的印象,只停留在對方劍中的殺氣,和如幽潭一樣看不到底的眼神,仿佛對方心中頗多謀算,正醞釀著足夠的威脅。

  他也因此,十分忌憚連莊主,所以在姑蘇城中,也習慣性的掩飾身份,生怕被連莊主發現他的蹤跡。但就對方停留在他身上那一道目光看來,即使刮掉鬍鬚,做過一番偽裝,對方也是應該認出了他。但顯然他在對方眼中不過是個小角色,並不如何在意。

  「師妹,那位花姑娘,真是出身小門小戶?」此時酒館中,另一桌的師姐妹,也紛紛走出觀看,那師姐向後掃過一眼,隨後喃喃道:「我看恐怕不儘然吧。」

  「自然沒什麼身份,江湖世家從沒有一個姓花的,就算勢力再小一些的家族,也絕沒有花姓之人,可想而知。況且坊間傳言,那女子一直身處無垢山莊,說不定連個家人都沒有。」她師妹冷哼一聲,無意識望著這一片人馬。她眼前掠過送親而來的花轎。

  抬轎的是八個高矮胖瘦不同的轎夫,腳步輕巧,抬起轎來十分平穩。令人奇異的是,這八人或許並不簡單,沒一人太陽穴都高高鼓起,仿佛內力十分高深。

  但內裡高深之人,又怎會來做轎夫?這樣一想,眾人認為,或許是看花了眼,或者判斷有誤。

  再看一看轎子前大概是新婦家人的十多個俊逸不凡的少年,她師妹閉上嘴,不在說話。看來姓花的,還是有不少家人的。

  尤其是這些少年,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卻看起來氣質不凡,一舉一動頗為優雅,並不像小門小戶出身,十分奇怪。

  隨後這人馬之後,便是許多掛紅綢的漏窗馬車,這馬車每一輛都十分精緻,木料上好,其上花紋雅致古樸,刻著「花」字。馬車與馬車均系在一起,其中大約放著許多抬嫁妝。

  若是兩親家之間離得太遠,以馬車運送嫁妝也是可以的,這師妹不甚在意,但慢慢的,她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隨即大驚失色:「怎麼這樣多?」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2

第五十五章

  以往也並非沒見過成親的,嫁妝大約會控制在一個吉數之間,但這一輛又一輛馬車中,分明其中都放置七八抬嫁妝,而馬車早已超出二十輛,眼見著其後也望不見尾,師姐妹都看傻了眼。

  「其中大抵有連莊主的聘禮,也一起添在嫁妝了。」她師姐緩緩道,「但你們也不可再亂說,即使沒有連莊主的聘禮,這一家嫁妝也一定不少,只怕不像你說的那樣普通。」

  其他幾個師姐妹紛紛點頭,方才發話的師妹也早已沒了不屑,默默望著雕刻著花字的馬車一輛接一輛,這一刻說是十裡紅妝,半點不為過,並且顯然仍有所超出。畢竟來的是馬車,而非擔夫。

  迎親後,便是拜堂成親,坐在上首的是花家長輩,和一白衣中年男子,連少主其上本無長輩,今日卻有一人巴巴湊過來,拜堂時坐在首位,和花家長輩並排。

  在場眾人大都不認得此人,但連少主顯然認得,目光望過去時,神色略有冷意,卻並未管他,顯然算作默認。徐青藤在旁忍不住多看幾眼,總覺得連少主長輩座位的那一人……有些眼熟。

  或許只是眼熟?他默默想。

  花天珠耳中雖能聽的清眾人的言語,但心神都放在手中的紅綢之上,由那人領著向前,拜過天地長輩,複對拜一番,隨後被送入內院的暖閣中。

  這一處是新蓋的婚房,各處都十分精緻,小姑娘踏著軟軟的毯子,心中稍有幾分緊張,雖知道再見之時,便是成親之日,可真正來到這一日,她又有些彷徨。

  連少主似乎察覺到她的緊張,握一握她的手,兩人跟著做過流程,丫鬟便都退出去。連少主就著紅燭的光望向妻子的臉,說起來,初見時,他也沒能想過,密林中迷路的小姑娘,會是他日後的妻子。

  他眼中十分動容,撈起桌上的酒壺,飲一口酒,便附身吻上小姑娘的唇。莊中修整山莊的匠人和下人,都覺得日子太快,許多事情忙得照應不來,恨不得一人當做兩人用。但於他來說,想一想,距離送聘那一日,實在過了太久。

  冰涼的酒水順著連少主的唇舌,渡入小姑娘口中,她緩緩吞咽著,微微閉上眼。因為身體稍稍傾斜,無法使力,便伸手扶著連少主的腰。

  連少主親吻著她,將她擁在柔軟的被中,喉中低聲一歎。他實在有些忍不下了,從送聘那日差一點走火,他便已知道。尤其是今日,只要一想到這人是他的妻子,他就立即想要將她刻入體內。

  他隨手將她嫁衣的寬頻抽開,一眼望去那驟然鬆散的衣襟,其中裡衣因為動作拉扯,領口微有些低,露出的半個胸口……好像最為上品的羊脂美玉一樣細膩潔白,他動作一頓,指尖已輕輕觸上去。

  和在水中時的感覺,全然不同,卻一樣叫他心有衝動。

  「城璧?」小姑娘眼睛黑亮。

  「恩?」

  「我聽到有人來了。」小姑娘將他推一推,合上衣領,「好多人的腳步聲,可是來找你的?」

  連少主:「……」

  無垢山莊中,前來賀喜的江湖朋友也有些頭皮發麻,不是因女方這數不清的嫁妝,而是女方親友那幾桌的人,實在太過陌生。只這樣也倒罷了,這些和無垢山莊交情不淺的客人,大都不是勢力首領,便是勢力繼承人,向來高高在上,不認得普通百姓也是正常。

  但對方顯然不算普通,幾個穿黃衣的中年人,十分儒雅,想也知道年輕時一定各個兒生的俊逸不凡。且在場之人大都眼力非凡,哪裡看不出這些人武功都極為不錯,只是奇怪的是,從未在江湖上聽說過這樣一個家族。

  尤其是身側跟著幾個侍女的白衣中年人,方才這人一入場,不少習劍之人已忍不住站起身,待那白衣人目光一掃而過,這些人身上立時出了一層冷汗,若說這人也出身普通?打死他們都不信。

  「我從未聽說過,江湖上還有個這樣的花家……方才那花姑娘的父親,看起來十分溫潤,眉眼柔和,根本不像江湖上,可我在那白衣人入場事,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他卻長袖一卷,將那茶杯送回遠處,這一手精妙的很。真正精妙的很。老夫自歎弗如。」有一山羊胡老頭摸著鬍鬚道。

  另一人小聲說:「花姑娘的母親,恐也並非常人,我方才聽她,喊那白衣人為哥哥……嘶。」

  「這樣厲害的家族,怎麼數十年來籍籍無名呢?我不信!難道所謂的隱世家族,真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那是話本中的東西,我感覺今晚從這喜宴中回去,我一定睡不著了。」一個老者身後的晚輩輕聲道。

  「如果是隱世家族,哪來這樣龐大的財力?我猜花家雖然全族隱世,但族中必定有人在外經營罷,且十分善於經營,否則一代一代總會坐吃山空。」徐青藤道。

  身為江湖六君子之一,他的話條理分明,還是有不少人信服的,年長之人也微微點頭。

  「說起來,若非今日連莊主成婚,只怕還不知再過多久,我們才能得知這世上還有花家這樣的家族!不,花家起碼發展過三代以上,他們能隱蔽這樣久,自然能隱蔽更久。或許若非連莊主娶妻,你我永遠也不可得知花家,直到百年後,千年後,才可能有人發現。」

  朱泉坐在一席微笑,只是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只食用些單獨的青菜,似乎真的一副要出家的模樣。

  連少主本以為,好不容易娶來妻子,便多請些朋友,將婚事準備得大一些,但他現在已為此決定吃了悶虧,朋友請多了也是不錯,但一個一個非要拖著他在宴席之上,叫他心中略有幾分悔意,尤其是妻子的舅舅……那位大約是白雲城主的白衣男子,整場都在冷冷盯視他。

  他大約明白這人心情,許久未見的外甥女突然嫁了人,並且還是從未見過的一個年輕人,實在叫作為舅舅的人生不出什麼好感。

  連少主心知此人是陸小鳳一般的高手,並不多麼靠近,只一杯接一杯將敬酒之人勸回,說實話,他今晚真的喝了不少。陸小鳳看得十分歡喜,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前輩。」連少主見他這樣快樂,忍不住走上前。

  陸小鳳自然掩下笑意,已手中多出一杯酒水,揚手道:「還未向莊主賀喜。」

  「同喜。」連少主十分給面子的飲盡這一杯,接著走近一步,十分親昵一般將陸小鳳從席位之上請出,不等他反應,便朗聲道:「徒婿有些不勝酒力,聽聞陸前輩向來是酒中好手,千杯不醉,今日還請一定要為徒婿擋一擋這酒水,徒婿先走一步。」

  陸小鳳回過味來,手已一指點出,打算攔下他,卻不料連少主早有準備,打算離開時便已用到輕功,身體一滑便悄然遠去,融進暮色裡,氣得陸小鳳跳腳。

  連莊主在江湖風評極好,說的話幾乎從不會被人反駁,立即有人喊道「陸先生」,紛紛過來敬酒。畢竟陸小鳳方才出手的一招,如同神來一筆,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明顯是一門極為高明的功夫,武林中最是尊崇這樣有本事的人。

  連少主離開宴席,已順著小路向內院走去,他眼中向身側一瞥,腳不略微一頓。那陰暗處便接著閃出一道身影,這人抬頭,中間是個長相極為奇怪的少年,說是奇怪,是因他五官明明不缺一處,組合起來卻仿佛每一處都缺了一般,說不出的奇怪。

  但連少主認得這人,甚至倘若花天珠在此,也一定認得這人。

  「連莊主。」少年從懷中扔來一件東西,大約是本書冊,隨後盯視連少主一眼,這一眼看不出神色,但很顯然其中並無惡意,他冷冷道:「你要的東西。」

  「什麼?」

  「主人給的。不好說。」

  連少主接過書冊,往頁面一看,隨後伸手翻了翻,又忽然合上,收入袖中,神色認真地抱拳道:「我知道了。多謝。」

  「不必。」那少年頓了頓,又冷聲道:「你二人於我有恩,若有事,可去關東找我。還有,今日見你二人總算成婚,恭喜。」他長相怪異,聲音也極冷,此刻神色卻略有些柔和,顯然這聲恭喜是發自內心,他說完這一局,轉身便走,大約並不會進入宴席,而是這就離開無垢山莊。

  連少主望著他背影遠去,隨即往袖中一觸,心中放下一半。回到暖閣時,已經過去將近兩個時辰,嫁衣擱在一邊,屋子裡也微有水汽。

  連少主扣上房門,越過一重紗簾,向床鋪走去,那其上只著一件單衣的少女正擦拭微濕的長髮,連少主接過綢巾,細細為她擦拭,只覺得她長髮的清香,也引得他格外心動。

  他以內力一寸一寸令長髮微幹,從背後抱住她,探身過去舔咬她的耳垂,小姑娘身體一抖,已握住他打算解開衣帶的手,她轉頭看了看,眸色明亮,「你這樣早回來啦?」

  她以為還要等許久。

  起碼祖母叮囑她晚間之前要看的那本書冊,她還不曾拿出來翻看。她猜測,其中大約記錄著日後作為妻子,要怎樣照料丈夫的做法。

  她大約有點不知所措,又碰到他衣袖,不料其中一本書冊啪地掉落下來,小姑娘默默松了口氣,她仿佛終於找到可以轉移的話題,笑道:「這是什麼?」


第五十六章

  她撿起書冊,還未等看清頁面的字,鼻間已嗅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味兒,這味道並不香甜,但也絕非刺鼻,聞上一聞只會覺得令人十分舒服。

  小姑娘有些奇怪,據她所知,連少主極少生病,袖中的書冊怎會帶著藥香?

  只可惜她分得出這是藥香,卻不怎麼通醫理,分不出其中成分。小姑娘略有懊惱。

  直覺連少主或許受了傷,她下意識撈起連少主的衣袖聞一聞,果然仍有一道未散開的藥香,味道和書冊中一樣。擼起少主的長袖,見他手臂光潔,並無傷口。

  她微微一怔,鼻尖又向上湊近他唇邊。

  連少主眸色驀然一深,目光落在小姑娘專注的臉上,已很快低下頭,一手箍住她脖頸,去吻她眼睛。他順著那柔軟的睫毛,向下擦過鼻尖,又以舌尖挑起她的唇,稍一用力便從齒縫中鑽入,與她小舌糾纏在一處。

  在玉羅刹面前演戲時,連少主或許仍略有生澀,但他生來便是天才,從回成都絕不僅僅體現在劍術,即便是生澀的吻技,往後稍微練一練,便已足夠令小姑娘脫不開身去。

  他單手勾著妻子的腰,將她壓在榻上,眼睛定定瞧著她,一手從她背後探到衣帶處,明知故問的輕笑道:「那冊子裡有甚麼?」

  天氣並不冷,暖閣中也本也溫度適宜,絕不會冷一分更不會太過悶熱,但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兩人這樣糾纏在一處,隨意動作幾下,身上卻出了汗。

  小姑娘本是緊緊閉著眼,此刻聽他一問,臉上紅意散了不少,便立時想起方才之事,神色認真道:「我還未見到冊子中有甚麼,但我可聞到啦,那書冊之上總帶著一股藥香,你袖中也有,我分不清藥香是書冊自帶,還是從你身上沾染的,只是為防意外,我、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可是受傷了?」

  連少主面色不變,但望著驟然鬆開的衣帶,目光從小姑娘緊致的小腹停留片刻,聽到她的話,呼吸更是微微一緊。她這樣擔心他,叫他十分愉悅,連少主微微一笑:「那藥香是書冊自帶的。」

  他又歎道:「只是我雖未受傷,卻也相差不遠。你可要幫一幫我?」他手掌已探入單薄的衣衫,溫熱的掌心觸及小姑娘略帶涼意的皮膚,仿佛冰火兩隔。兩人都各自一怔。

  連少主眉心一皺,扯來一旁充作裝飾的錦被,蓋在二人身上,隨即將她抱在懷中,「我見你額上出汗,本以為……卻不料你身上仍這樣冷。」

  上一次是浸泡在溫水中,各處都十分溫暖,自然沒有體溫衝擊這樣極大的差異,尤其是如今天氣尚暖,又是身處暖閣中,連少主想不到她會冷。

  也對,她的寒症本事自內向外散發,外界的低溫不過是對寒症誘因罷了,只要體內不曾根治,便一直都是冷的。

  花天珠見他好像突然低落下去,心知他必定十分自責,她覺得有些難過。她天生如此,本也並非他的錯。小姑娘心中默默一歎,伸出手臂環住他脖頸,小心翼翼的親了親他唇角,又學他一樣,向他唇上吻一吻,笑一笑:「我沒關係的,我只是身上涼了一些,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冷的。」

  連少主沉默片刻,徹底任她施為,見她原本明亮的眼睛如今更是好看,他凝視她良久,微微垂下眼,從對方身側拿起帶有藥香味的那本書冊。

  他本以為今日可不必用到這本書冊,但顯然事情出乎他意料,那公孫玲命童子送來的東西,果真及時,若能讓她好一點,他必以重禮相謝。

  連少主掌心觸碰著她冰涼的腰腹,已翻開書冊第一頁,他面上稍有些不自然,畢竟他並非不知新婚之夜該如何做,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停下來翻看一本……如是叫旁人知道,必定十分沒有面子。好在眼下並無旁人。除他之外,另外一人,總算也懵懵懂懂,毫不知事。

  他向妻子望去,見小姑娘已好奇的探身過來,手臂從錦被中滑出,不經意摩擦過他腰腹,叫他手上一顫,差一點端不住手中之物,但也正是因這一動作,那書冊的第一頁,已叫小姑娘看了個全。

  頁面之上,作畫之人明顯善用筆墨,線條粗細掌控力十足,顯得畫面格外精緻,男女姿態十分清晰,甚至周圍做了注解,每一動作後都跟著一段有何功用的描述,甚至似乎還怕持有這書冊之人是個初哥,將陰陽之事又做一番闡述,才算了結。

  兩人一齊望著書冊發怔。

  但到底這份沉默來的格外尷尬。

  連少主低咳一聲,小姑娘隨著這一聲回過神來,下意識看一看他,「你……」

  她說過這一字,尾音一頓,隨後大約發覺他耳後也微微泛著紅意,小姑娘忍了忍,噗地一聲笑出來,仿佛再也受不住一般,向錦被中一鑽,整個身體埋進去,大約是覺得太過好笑,那錦被也在微微發顫。

  連少主跟著她看過去,神色總算不曾變化,他轉過頭,安靜的看完這一整本書冊,隨後將其合上,以內力送回桌上。他輕輕拍一拍錦被中的小姑娘,眉眼柔和的溫聲道:「笑便笑了,躲在裡面如何呼吸?快些出來。」

  小姑娘略有愧疚,心想不該這樣笑他,乖乖從錦被中探出身來,只是那衣帶卻不知何時又系好了。連少主眼中黑亮,臉上更是露出一抹笑意,他單手將紗幔解下。那紗幔便向外起伏一下,錦被中一件少女的裡衣暫態飛出,倏忽間仿佛化作飛煙一般悠然落在地面,服帖在毯上。

  隨即那紗幔中,傳出男人嘖吮過少女白皙細膩的皮膚後,略顯低啞的聲音,他歎道:「我早已知道。你竟這樣的甜。」

  連少主耳後帶著幾分紅意,脖頸也略有紅暈,只是這時誰也瞧不見他,即使小姑娘回頭,也只看得見他束起的長長的發,和齒尖啃咬著她肩胛的動作。

  他滾燙的胸膛貼伏在少女身後,手臂緊箍著她腰肢,他似乎十分用力,也十分忍耐,手臂微微鼓起。

  小姑娘已經稍微意識到,這樣的姿態格外熟悉,若是不曾記錯,便如那書冊第一頁中的畫作一般,她方才細細瞥過一眼,實際上大抵有幾分明悟,她眼見著那書冊上,寫道是治病的方子,並且剛剛看到,原來這樣的動作陰陽結合,是該夫妻之間,才能做的。

  難怪當日在關東時,連少主會提及,她若要治好寒症,須得和一特定之人成婚,原是如此。她那時並未答應。但今日見連少主看的那本書冊,初時覺得他看這樣的東西,十分好笑,但又一想,莫非這人,要為她做處什麼犧牲嗎?他看起來,仿佛並不好受。

  「城璧。」小姑娘臉頰上也滴著汗,她回過神來,使勁抱住他,突然道:「我不要了。」

  連少主身體猛地一僵,如墜冰窟。

  「我雖然也總盼著,治好身上的沉珂,但我不想要你這樣辛苦。」小姑娘替他擦一擦汗,但她身上寒冷,掌心卻也都是汗,有些無力,「我見你有些難受,我不要治病了,這樣已經很好啦。」

  「你……」連少主口中吸一口氣,汗珠已從他脖頸向下滾動,路過他胸膛,變得更為灼熱。

  他又忍不住在心中有些好笑,低下頭,鼻尖蹭一蹭她鼻尖,十分親昵。

  他眸色更深,手掌已握住她一條小腿,向腰上一提,他喉骨滾動一下,支撐著身體的手臂彎曲一下,仿佛這一刻使了極大的力氣,半晌他溫柔地扶一扶小姑娘額上的髮絲,抵著她的額頭輕聲道:「可已經停不下了。」

  他抿住唇,眉頭也微有皺起,雙手握住小姑娘冰涼的腰腹,一時感到幾分沁人心脾,叫他舒緩了許多。他身體各處都十分灼熱,呼吸也滾燙,好像一座隨時等待噴發的火山。

  小姑娘此刻說不出話來,只一手緊攥著身側的錦被,她顰著眉,發出細微的呼聲,不明白為何方才還稍顯平靜的連少主,突然氣息變得這樣濃烈。

  只是,她大約覺出幾分不同,大約猜測到,這時候,她和連少主,才尚且是真正的夫妻了。

  小姑娘將錦被埋在臉上,只覺得眼睛裡刺激的有些模糊不清,她眼下帶著水光,不知過了多久呼吸驟然一緊,後背略微緊繃起來,片刻後,那錦被已糾結得不成樣子,夜色中的斑駁月光,透過紗幔在屋內平靜下來。


第五十七章

  暖閣中一片平靜,小姑娘微微輕喘,額上細密的汗珠隨著她的放鬆總算不再快速滴落,而是緩緩順著她臉頰滑下。

  她方才只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息驀然出現在小腹之中,灼得她頭腦一空,說起來,她天生帶了寒症,體內無時無刻不是冰涼的,還是頭一次,受到這樣的刺激。

  但如今她頗為驚異的是,那股熱息之後,餘韻已減,她周身卻都暖洋洋的。

  連少主攬過她的腰,手掌撫在她腰腹,冰涼的體溫驟然變暖了一些,雖然變化不算大,但放在連少主這樣內息強盛的高手身上,仍敏銳地也覺出幾分不同。

  「莫非效果這樣好?」

  連少主想到他前往花家送聘後,回程便去尋找公孫玲時,對方曾詳細說過,這一治病的提議不過僅限於理論,並未有人真正成功過。

  畢竟世上寒症之人太少,只因天生寒症者大都早早發作去世,能活下來的十分稀少,這也倒罷了,可身懷至陰至陽內力於一體之人更是鳳毛麟角,據公孫玲所知,眼下唯有連少主一人。能將這樣體質的兩個人湊在一處,本身便是個巧合,所以此前從無例子,此後也只有連少主兩人慢慢發掘。

  連少主原先並不算抱有太大希望,但現在看來,效果似乎不錯。連少主唇邊泛起笑意,剛運動過一番的男人,健碩的胸膛扔緊貼柔軟的身體,他雖作戰一番,卻並未離開,也半分不覺得疲憊,身體仍埋在小姑娘體內。

  連少主伏在小姑娘耳邊道:「可有不適?」

  小姑娘驚醒,目光還含著水光,她隨即埋身在他懷中,她雖認為這治病的法子用處極大,卻太親密了些,親密到……她面頰飛紅、張口也難以啟齒的地步,小姑娘悶聲不吭搖了搖頭,不肯說出口。

  男人大約越發愉悅,輕笑出聲,那胸腔也在震動。半晌後,他微微一頓,又略微懊惱的想到前一次的時間,委實太短了些。他並非不曾見過行房之事,往常在莊中偶爾也聽些護衛稍有提及,若有一兩個時辰便可得其餘人仰慕,十分了不得。

  他身體強健,如今才剛過半個時辰,怎能如此忍耐不住草草了事?

  連少主神色不斷變化,他方才只顧念妻子的身體,卻不曾想到這個問題,此刻轉念及此,才叫他眼中驀然一沉,莫非他連那護衛也比不過?

  連少主皺起眉,向來鎮定的情緒也被感染,略有幾分發慌。

  這是一種比計畫失策還令他難以言喻的心慌,心臟原本砰砰跳動,這一瞬更仿佛漏了一拍。

  連少主閉了閉眼,沉默許久,再睜開時神色已格外堅定。他遲疑一下,目光轉而向下,探手握住小姑娘白皙綿軟的腰肢摩梭片刻,心中一動,身體便已有動情之意,他胸膛滾燙而起伏,俯身越發挺入,唇舌大力壓進小姑娘口中,擠掉她隨之而來的一聲驚呼,撩動片刻才算雄風重振。

  這一次如硯中研磨,果然過得兩個時辰,連少主心中滿意,大約第一次尚不夠順手,眼見著第二次便越過那護衛,多做一段時日,那護衛必定拍馬都及不上。

  第二日送花家眾人離開時,小姑娘溫溫笑著,精力卻大約有些不濟,被連少主手臂箍著貼在他身前,實際即使不必他使力,小姑娘也根本無半分力氣端坐於馬上,她四處都酸麻疲軟,仿佛曾被碾碎一樣,昨夜覺不出來,今日全都顯出,且若非她塗了藥膏,脖頸上吮的點點紅暈,只怕這時候仍難以消除。

  「此處離密林遠得很,這樣走下去,莫非還要一路送至杭州?你二人新婚,不必送了。」花四哥笑眯眯道,花家第三代中十幾個小子,只他嘴最甜,和他父親性子差不多。

  花五哥策馬行來,目光在小妹身上停駐一眼,隨即看向連少主,他人雖冷,眼神卻已將他暴露,見他這般模樣便知他大約有話要說。

  恰好此時路邊有一戶人家,那屋中跑出個皮膚黝黑、臉蛋紅撲撲的男孩,正啃著手指,好奇看向路面這一群人馬。

  這樣小的孩子。

  男人功成名就,或傳承血脈,總會需要一個孩子。

  花五哥定定看了男孩一眼,見連少主目光也隨之望去,他才轉頭凝視連少主,發現對方神色未變,眼中更令人看不出情緒,花五哥皺眉,他淡聲道:「連莊主,我早先便聽說過你,但不曾與你有過多少接觸,我有些不信。這句話我原本該在你二人成婚前詢問,可惜那時我人在西域,回程只趕上這場婚事……我問你,你果真不在意?日後可覺得遺憾?」

  連少主唇邊泛笑,似乎已明白他在問什麼,他搖搖頭。

  「希望你記得今日。」花五哥道。

  連少主不以為意,他若真正認為子嗣重要,也不會求娶他的妻子。現在顯然,他的妻子,比那莫須有的子嗣,重要得多。連少主點頭,認真道:「自然。」

  花家堂兄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連少主懷抱妻子打馬而歸,偶爾低頭嗅到她發中清香,心中一片寧靜,只是他似乎發覺,回到山莊後,小姑娘有些沉默。

  「你若想念花家,我便陪你回去。」連少主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歎道:「只是才離開一日,你便這樣想著他們,我有些苦惱,莫非我昨日做的不夠好?」

  小姑娘搖搖頭,眼中黑亮,抬眸看他,「我是在想,五哥話中之意,我以往未能意識到……但方才卻突然想起,我體內有寒症。」她嗓音底下去,「我不曾學過醫術,但也聽說過,有一些宮寒的婦人,是不能生育的。你二人的話,我反復想過,我可是也不能……」

  她不太瞭解,男人對孩子是什麼樣的心情,但她小時候便已知,家族傳承有多麼重要。想一想,若是此前她知道不能生育,一定不會去嫁人的,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尤其是連少主。

  「若是我早知道……」

  連少主一手觸及她臉頰,忽然扣住她下頷凝視她,驀然笑道:「若是你早知道,你便不肯嫁我?」他笑的時候真正說不出的好看,小姑娘不曾答話,但連少主已明白她的意思,他心下暗恨,又覺得她這樣,也只是為了他,實在恨不起來。連少主轉念,忽然又輕聲道:「誰說的?」

  「誰說你的寒症已到這樣的程度?」他冷聲道:「不說此事真假,就算寒症有所影響,又如何?那治病的良方你已見到,昨日……你也曾有些感覺,想來寒症治癒指日可待。不過耗費的時日長一些罷了,我等得起。」他心中更知道昨晚那一絲好轉,實在太過細微,說不定二三十年後,甚至更久,寒症也未能根除。但正如他對花五哥的回應。不過一個親生骨肉,他並不在意。

  小姑娘微微一怔,「真的?」

  「真的。」連少主緩緩道:「只是你為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理由,便打算將我捨棄,我心中實在有些氣悶。」

  他說完這一句,大約真的不怎麼高興,已將妻子打橫抱起,擲入床鋪的錦被之上。

  連少主面如冠玉,如今端正坐在床邊,指骨分明的手指不再握住刀柄,反而輕緩地抽開衣袍之外的玉帶。玉帶墜入地毯,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道:「你說一說,我該怎樣消氣?」

  小姑娘解了心事,又被他這樣一嚇,一時怔住,但見他這樣正經的接下腰帶,昨晚的境遇太過深刻,她下意識避開一些,卻不料那人衣袍鬆散,手臂搭在身側,只微微皺起眉,仿佛受了莫大的迫害,沉默的看她。

  小姑娘與他對視片刻,實在無力招架,抬手遮住他的眼,輕聲道:「城璧,你不要生氣,是我想的錯了。」她湊上前,像上一次一樣,學著他一般,親了親他收緊的下頷,小心翼翼探入他唇齒之中。

  連少主氣息不穩,手臂也扣緊妻子的腰,片刻後將她身體壓下,低聲道:「我是否該賣力些,叫你儘快有個孩子,才不必這樣胡思亂想?」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6-10 20:12

番外

  連少主口中雖說到孩子,卻也並不認為會有子嗣,只是拖延些時日罷了。

  理所當然,婚後過了兩年,無垢山莊也不曾多個小主人。

  當然,少主不急,連管家也不敢著急,他在少主已成家時便放寬了心,認為後代是早晚的事。連管家萬事不知,過得十分愉快,果然又過了不到一年後,連夫人便爆出有孕。

  得知這消息時,連少主今晨出門,剛趕回莊,已然愣住。

  他成婚後便極少出莊,其一是因江湖暗地的勢力在手,並無何事需要他親自出手,其二是因他已發覺自己的野心不過是前一代莊主的潛移默化,自然比不過妻子,因此將山莊的事務大半扔給近衛,不再如成婚前一般親力親為。

  這一次出門,實際是有一樁大事。

  當初花家有一部分人前往杭州密林,穿梭回去,令一小部分卻留在姑蘇,盤下不少店面,似乎打算發展商號。

  連少主派人提前向官府打好招呼,發展起來一路順遂,但這些年來,由於花家背後財力實在雄厚,以致從姑蘇城中向外拓展,不僅遍及南方,甚至向北方商界滲透,於是又有不少江湖勢力暗中來打主意。

  他們或許已忘記,或者有一些人其實並不知道,當日無垢山莊莊主大婚時,舉族前來的隱世花家。

  花家自衛的力量其實並不算小,傳承數代而無半分沒落的花家,絕不是普通商戶能比擬的。但以防意外,連少主得知此事,便決意出手相助,總算替花家提前解決掉麻煩。江湖之事,還是按照江湖的法子來解決,才算快捷。

  連少主離莊時一身白色衣裳,回莊時同樣是白衣,但那乾淨的顏色之外,卻隱隱充斥著血腥之氣,和已及時發洩而出的殘餘殺氣。

  帶著這樣一身氣勢,連少主和這個月滯留在姑蘇的花九哥回莊,連管家卻喜氣洋洋對他道……夫人已有身孕。

  這仿佛從屍海一下飄到雲端的情緒叫他幾乎來不及反應,對花九哥說到一半的話也驀然卡住,最終他腳步一頓。

  花九哥也有些發傻。

  「什麼?」連少主喉嚨一陣滾動,才沉聲道。

  連管家體會不出連少主的不可置信和震驚,只覺得少主成了婚,夫人有孕自然十分正常,但是分歡喜便是了,他道:「少主,不,現在該叫莊主了。恭喜莊主,夫人已有了身孕。」

  有些事,連管家不知,但花家的十幾位堂兄卻很是清楚,花九哥聽聞大吃一驚道:「這是真的?」

  只是他話音未落,連少主便已快速叮囑一番,向他道了聲失陪,轉身向內院走去。那一向雅致的白色身影雖大約依然氣息沉穩,卻免不了被人瞧出那有意加快的步伐。花九哥還未回神之前,那身影已在視線中消失不見。

  連少主踏入內院,望一望暖閣的主臥,剛想進入,隨即看了一眼身上的白衣,緩緩收回腳步。他轉頭往另一側的偏房走去。偏房中仍有一浴池,在其中梳洗片刻,才又換了一件衣裳。只是他心中知道,即使這樣,妻子也大約聞得到他身上的血味,只是這味道或許能減弱了一些。

  聽說……身上有妊的婦人,嗅到血腥,會十分不適。

  他在暖閣外沉默停駐片刻,最終仍是大步走進去。屋子裡比別處都暖一些,他撫開輕紗,便瞧見銅鏡中的妻子原本手執牛角梳,從發上梳下,後來聽到他腳步聲,轉過身來。小姑娘精緻的臉頰微有幾分蒼白,眉目間卻含著笑意,旁人一看便知,她今日定然十分開心。

  連少主凝視她,隨後微微一笑。他走近,一撫衣袖,袍服便飄然落在一側,他蹲在她身側,握住她手背吻一吻,另一手攬過她腰肢,將臉頰輕貼向她腹部。

  那微小的生命並不能給他回應,或許如今小傢伙也根本不曾產生意識,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夠感覺到,他的孩兒正在茁壯成長。

  他以為,他並不在意一個孩子,但真正來的時候,這種驚喜比他想像中,要大很多。

  或許,也並非因為這個孩子。

  畢竟,他做了六年的夢裡,可從沒見過那夢中的人,有自己如今這樣歡喜。那人臉上帶笑,心中卻清冷孤獨,半點不快活。

  連少主心中一動。

  畢竟是不同的,經歷轉變太多,他也變化太多。

  陪伴他的人不同。

  所以感覺也不再相同。

  他抬起頭,見小姑娘默默望向他,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蘊滿水光,他一怔,抬起手指,指腹擦過她臉頰,果然那顆淚便滾在他掌心,小姑娘環住他脖頸,沉默許久道:「我以為不會有了……」

  她原本是信了連少主一番說辭,但一年又一年,她也開始覺得,連少主先前說的寒症不會影響子嗣,不過是哄她罷了。她雖然難過,卻熄了心思。但現在,峰迴路轉,她也不知如今是何心情,總之,很是複雜,也更是開心。

  連少主撫一撫她長髮,輕聲道:「怎麼能不會?咱們這樣努力,總會有的。」

  「是我疏忽了,原本你的事,我該第一個有所發覺。」他歎道,把人摜在懷裡,抱向屋內,又似乎想到什麼,眉間一皺,溫聲道:「我前幾日……可有傷到你?」

  接著他被妻子輕輕錘了下胸膛,隨即低咳一聲閉口不言。但不開口,並不代表放棄。連少主將她置在踏上,握住她手腕,認真把過一番脈,才放下心來。

  他這時也不由感歎,公孫玲神醫之稱,果然名不虛傳。那寒症雖不曾根除,也不好根除,但長久以來,寒氣對身體的掣肘卻已消除大半。

  無垢山莊即將添個小主人之事,被花九哥嘴巴一大,傳了出去,他原本只告之了花家眾人,但花家是在太大,姑蘇城大本營中便有不少,更不必說遠在另一世界的花家,人一多,嘴便碎,不知怎麼就傳到江湖上,更不知碾碎了許多少女的心。

  畢竟連少主娶妻時還好,說不定日後感情不合,又納幾房妾室,大家便有了機會。然而想法雖好,此事卻從未有過。無垢山莊中夫妻兩個感情極為穩定。甚至據說因為成婚,向來忙得腳不沾地的連少主,如今整日留守在山莊中,幾乎一副般退隱的模樣。

  尤其是這一年中,兩人就快要有了孩子,顯然更加堅不可破。

  話分兩邊,花九哥傳訊給花家後,曾有幸參加過連少主婚宴之人,再一次見到隱世花家出動。直至白雲城侍女,甚至那原本是高手的花七公子極其夫人來到姑蘇時,恰巧對心懷不軌之人稍加整治,讓準備打花家注意的江湖勢力直接懵了。

  原本無垢山莊的插手便叫他們心中惶然,江湖第一世家從不是說出來的。但真正見到花家出動時,才發覺花家的底蘊,竟然這樣深厚。

  「江湖的水太深。」

  「老夫幹過虧心事太多,這幾日生怕有人找上門,有些害怕。過段日子老夫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罷。」

  「武林從未變過,只是我們,從未真正認識到武林。」

  「今日是隱世花家,明日又會是什麼樣的家族?我實在想不到……先前以為沈家割鹿刀已激起各路勢力的注意,但想一想,這割鹿刀,對於這些隱世家族,還不如一個外嫁妊娠的女兒。」

  連家的小少主,出生在一個飄雪的冬季,他有母親一樣清亮的眼睛,和父親一樣溫雅的輪廓。

  他撅著小屁股,賣力在絨絨的毯上挪動時,葉檀抱劍站在他身邊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伸手戳一戳,惹得他蹬一蹬腿撂倒,回頭一個瞪視。

  「臭小子。」怎麼偏和你爹長得一個樣。葉檀心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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