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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觀棋不語》作者: 蘇特【完結】

  沒有什麼是絕對安全的,在你完全看得到未來之前。

  有人勇往直前,有人害怕退縮。

  你不知道你會選擇哪樣。

  ***

  謝棋兩天後就回了學校,隨便掰了個理由。

  或許他們真的就這麼完了。只是當初趙菁以同樣的理由離開他時,他遠沒有這麼痛。

  秦炎回學校,還是很平靜,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

  夏小川即將畢業,也開始忙著交畢業論文,找工作。他好像沒有打算考研,每天早出晚歸,迫不及待的等著畢業。

  然後,意外就這麼來了。

  那天秦炎回到寢室,看到夏小川站在陽台上和往常一樣伏在欄杆上吸煙,也沒怎麼在意,等他再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夏小川突然不見了。

  不是不見了,而是摔下去了。

  從三樓摔下去了。

  秦炎嚇壞了,這才看到陽台上的欄杆上擺著一堆的啤酒罐。樓下圍滿了人,紛紛猜測夏小川是失足掉下來還是自殺。校方連忙叫來救護車,秦炎跟著爬上車,有人要他趕緊通知夏小川的家人,秦炎更加茫然,他壓根就不知道該通知誰,夏小川從沒在他面前提起過自己的家人,他好像沒有家人一樣。

  最後進了醫院,趕來的是個男人,還是那家醫院的醫生。秦炎坐在醫院的長凳上,看著他替夏小川交了住院費,前前後後的打理。不久,他從手術室急急的衝出來,對著外面坐著的人狂吼:「誰是AB負型血?」

  秦炎呆呆的說:「我是A型血。」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有人說:「我是AB型,可以嗎?」

  那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眉眼間全是掙扎。

  然後,他走到一邊打手機去了。

  大約二十分鐘後,有人氣喘吁吁的趕過來了,直接衝到那男人面前:「夏小川怎麼了?」

  「他不小心從樓上掉下去了,失血過多。他是AB負型血,我們醫院根本沒有那種血型。」那男人低聲說,「你應該和他血型一樣吧?」

  趕過來的男人歎了口氣,跟著那男人進了手術室。

  秦炎盯著他的背影,回憶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是了,開學時遇到過的,夏小川桌子上擺著的照片上那個,他是夏小川的哥哥!

  ***

  也不知道是不是夏小川命大,從三樓摔下去正好掉在了樓下的花壇裡,除了骨折了流了大灘的血,竟然沒什麼大礙。

  秦炎買了水果去看他,那個醫院的醫生陪在他身邊,而他的哥哥反而不在。

  夏小川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看到秦炎,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撞了邪了,好好的怎麼掉下去了。」

  秦炎說:「你喝多了呢。」

  那個醫生見夏小川的同學了來了,就先出去了。秦炎左右看了看,問:「你哥哥沒來看你麼?」

  夏小川面色大變:「我哥哥?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哥哥?」

  秦炎說:「我開學的時候碰到過一個男人,他說有個弟弟在這裡讀書,後來我在你桌子上看到了他的照片,才知道的。」

  夏小川呆了半晌,淡笑:「原來是這樣……他已經不在這個城市了。」

  秦炎吃驚的說:「怎麼會呢?我明明看到他跑來給你輸血,那個醫生說你是AB負型血,這家醫院根本沒有那種血型。」

  夏小川像個雕塑一樣呆住了。

  秦炎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突然看到夏小川發狂一樣的叫起來:「你看到了?真的是他?」

  秦炎嚇得後退一步:「是……那個醫生打電話叫他過來的……」

  夏小川面色瞬間慘敗,下一瞬間,歇斯底里的狂笑起來:「喬晉微……你騙我!你***騙我!」

  秦炎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是死了嗎?你不是走了嗎?譚鑒……你他媽騙我!」

  他一會兒說這個騙他,一會兒又說那個騙他……秦炎完全不知道夏小川怎麼會這樣……他嚇得一步步後退,深怕夏小川會突然發狂。

  夏小川回過頭來,看著秦炎,突然平靜下來,笑起來:「你以為那個人是我哥哥對不對?」

  秦炎下意識的點頭。

  「不是,實際上我以為那人已經死了。我曾經很愛他,可他留下一份病驗單就那麼走了,三年來沒一點音訊。可是你居然說你看到他了,你確定不是鬼?」

  秦炎不敢回答。

  夏小川閉著眼睛笑:「明明就在這個城市,為什麼這麼狠得下心?我寧願你死了……譚鑒,我寧願你已經死了!」

  秦炎好像明白了什麼。

  那個人,就是夏小川說過的很喜歡,卻是一直單戀的對象吧。

  夏小川說那個人不愛他,很多年,一直不愛。

  就算身在咫尺,恍若天涯。

  秦炎忽然之間就崩潰了,謝棋那個晚上,黑夜中那雙刀一般,彷彿絕望到底,再無退路的雙眸,就這麼看了過來。

  錯過了,就沒有回頭路。

  秦炎恍惚的轉過頭,看到夏小川臉上的兩道淚痕。

  他猛然衝出去,頭也不回,跌跌撞撞的奔出了病房。

  ***

  從市立醫院衝出來,秦炎茫然的在馬路上疾奔,遇到十字路口就往前面直衝,沒有目的,沒有方向。他想起謝棋對他說過的,都是男人又怎麼了?我見過了,沒什麼了不起。

  他不知道夏小川也是,那個和他做了三年的室友,喜歡抽煙玩電腦,一直沒交女朋友,笑容三分明朗七分淡倦的男孩子。他以為夏小川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求之不得的人,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是個男人。

  秦炎漫無目的,一直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一個大大的水庫前面。一路闖進去,收門票的老大爺攔住他,說十元錢一張門票。秦炎摸了摸口袋,錢包裡的零錢給夏小川買了水果,只剩下幾枚一塊錢的硬幣和一張銀行卡。

  秦炎說:「怎麼要收門票了?我記得以前都是免費進來的啊。」

  老大爺說:「以前那是水庫,現在改成遊樂園了,當然要收門票。」

  秦炎仰起頭,果然看到大門口掛上了「XX水世界」的大牌子。這年頭沒什麼是免費享受的了,水庫裡面放幾隻橡皮艇,就變成要收費的遊樂園。

  秦炎於是只好轉身往回走。空蕩蕩的馬路,是正午時分,太陽火辣辣的照下來,路上也沒幾個行人。

  他跑得太遠了,已經接近市郊。

  好像已經不會走路了,兩條腿生下來就是用來跑的一樣。秦炎像在練馬拉松,沿著馬路胡亂的跑。空氣裡灼浪逼人,他身上的襯衣早就濕透了。瘋勁過去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是要跑到哪裡去?跑到謝棋的城市去嗎?跑去告訴他我今天也看到了,一個同性戀,跟我住了三年的哥們,暗戀人家好多年,什麼也沒得到嗎?

  看吧,這就是同性戀的結果。

  秦炎想我會不會也那樣?就算見不到面也還是會痛苦,還是會思念,都沒有辦法騙自己放棄?

  他突然想知道夏小川喜歡的那個男人是幹什麼的,有什麼好,又有什麼錯,會讓夏小川這麼歇斯底里的咒他寧願他死了。

  那天直到天黑,秦炎才像個遊魂一樣的回了學校。一路上他對公車站視而不見,口袋裡捏著的幾枚硬幣,全用來貢獻給了路邊的公用電話。他不斷的撥著同一個號碼,打通後又不說話,聽到對方「喂」一聲後,就急忙掛斷,然後繼續往前跑,每看到一個公用電話,就打一次。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神經病。

  打了四五個後,秦炎就打不通了,對方的號碼顯示占線。同時他身上的手機開始不停的響起來,也是同一個號碼。

  秦炎在自己手機悠揚的鈴聲中,一路跑回了學校。剛進寢室門,還沒來得及歇下來喝口水,牆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了。

  秦炎走過去接了電話。

  「喂……」

  「你回寢室了?操!一直給我打電話的是不是你?你他媽說話呀!」謝棋暴怒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打給我又不說話,你發什麼神經?我下午都沒去上課,就一直打你的手機和你寢室的電話,你怎麼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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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炎等他吼完了,才慢慢的說:「我從醫院回來。」

  「什麼?」謝棋大驚,「你出什麼事了?!」

  「不是我,是我同宿舍的人,從三樓掉下去了。」

  謝棋鬆了口氣,罵道:「講話講清楚!一開始我還說哪個神經病騷擾我,打我電話又不說話。後來看區號才嚇一跳,猜肯定是你!你怎麼了?那人摔死沒?嚇到你了嗎?」

  秦炎握著聽筒的手在微微發抖:「那人……是個同性戀。」

  「……」

  「我今天才知道……他喜歡一個男人,很多年了……」秦炎努力的不讓自己的聲音跟著發抖,「他……好像很恨那個男人……」

  「他為了那個男人跳樓麼?」

  「不是……」秦炎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謝棋講這些,「他以為……那個人早已經死了……」

  「就這樣嗎?」謝棋的聲音冷冷的響起,「你給我打電話,因為刺激受大了?看到活生生的同性戀,舉止都失常了?你怕你走了我會去跳樓,還是你自己會去跳樓?」

  秦炎萬沒想到謝棋會給他來這麼一句,氣得渾身發顫,然而謝棋緊接著說:「我知道你在怕什麼躲什麼。我之前比你還怕,比你還想躲開。可我躲不開,我已經陷進去了。秦炎,我扯著你往河裡跳的時候,真想就那麼掐死你算了。承認你也喜歡我就這麼難?只要你一句話,大不了我跟你一起考出國!你說你從來都信不過我,可你連一句話都不給我,你要我怎麼讓你來信?為什麼不在能把握住的時候好好珍惜,非要去想以後能不能在一起?」

  秦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好像又要往下流。

  謝棋說:「我準備寒假報班,給你也報名,放假就過來。」

  秦炎慢慢的說:「報什麼班?」

  謝棋說:「你不是要考雅思嗎?我替你報班,就在我們學校附近。對於我說的話,要怎麼決定,等你來了再說。」

  秦炎說:「等一下……」可是謝棋已經放下電話了。

  秦眼茫然的看著手裡的聽筒,謝棋總是這麼自作主張,不喜歡在電話裡浪費時間,堅持一切見面再說。

  大不了一起出國嗎?

  秦炎笑起來,閉著眼睛,笑得力不從心。

  關於未來,謝棋比他想得簡單的多,只要單純的在一起,似乎真的不用再擔心什麼。

  ***

  秦炎過了幾天,在謝棋的催促下,把自己的身份證號用短消息發了過去。他也跟家裡說了,寒假要報班,謝棋幫他報的。他父母很支持,還說有謝棋在那邊,吃住都放心。

  夏小川出院後,就不太來學校了,除非過來考試,否則極少能見到他人。有次秦炎回宿舍,推開門就看到夏小川在電話裡激烈的和人吵架。

  「你告訴我他在哪裡……你他媽騙了我三年還不夠?」

  「……」

  「你不知道?笑話!那你告訴我他的手機號!」

  「……」

  「他不讓你說?……喬晉微,我***!」

  秦炎急忙關上門,悄悄的退出去了,彷彿害怕被夏小川發現他聽到了,彷彿多留一秒鐘都是在見證夏小川的痛苦。

  不能回寢室,下午又沒課,秦炎晃出學校,準備找地方去打發時間。

  或者一個人去看場電影也不錯。

  坐了公車,在以前常去的一家電影院附近下車,秦炎走了幾步,眼光驀地凝在了一家冷飲店的櫥窗外。

  他看到夏小川的那個哥哥在裡面買冰淇淋。

  沒有看錯,那個男人穿著淺灰色的襯衣,正掏出錢包付錢。秦炎還在想他一個大男人買什麼冰淇淋,過了一會,就看到那男人彎下腰,把冰淇淋遞給了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小男孩。

  那是……他的兒子?

  秦炎呆呆的看著那個男人走出來,牽著那個小孩子的手。然後秦炎就毫無緣由的跟在了這個男人身後,直看到那個男人也進了電影院。

  秦炎買了票,坐在那男人身後的位置。

  電影開始後,秦炎才發覺是個動畫片。整個電影院沒什麼人,不是週末,又是下午場,再加上放的是動畫片,自然沒什麼觀眾。

  前排的那個小孩子看得很興奮,不停的發出「唧唧呱呱」的笑聲。秦炎手裡抱著一瓶礦泉水,一直木然的看著那男人的背影。

  而那男人在開場不到十分鐘,就打起了瞌睡。

  直到電影放完,電影院燈火通明,那男人才驚醒過來,牽起身邊小孩子的手,順著前面的人慢慢的往出口處走。

  秦炎仍舊跟在他身後。

  走了一路,那男人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秦炎來不及閃避,和他打了個照面。

  「你……」那男人瞇起眼睛,「也許是我想錯,你跟著我嗎?」

  秦炎臉漲得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是偵探社的嗎?」那男人冷冷的問,「是有人委託你這麼做?如果是,叫那人死心吧,我既然搬了幾次家了,就是不想再見他,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秦炎嚇一跳,慌忙說:「我不是……我……我是夏小川的室友……」

  那人也吃了一驚,又仔細的看了看秦炎,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認出你了,那天在醫院見到過……不好意思。」

  秦炎尷尬的說:「我不是故意跟著你……我是正好也來看電影……夏小川出院了呢。」

  那男人說:「我知道。」

  然後秦炎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站在那男人身邊的小孩子扯扯他的褲腿:「走啊!」

  秦炎愣愣的看著那小孩子,冒出一句:「這個……你兒子?」

  男人笑了起來,很溫柔:「算是吧。」

  「啊?」秦炎呆了一下,算是吧是什麼意思?

  「我要回去了,再見。」男人牽起小孩子的手準備離開。

  「等一下……」秦炎喊住他,結結巴巴的開口,「那個,我知道很冒昧……可是能告訴我你在哪裡工作嗎?」

  他知道這是對方的隱私,這麼問也不禮貌。可他真的很好奇這個男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就當是……就當是幫夏小川問的吧。

  男人驚異的看了他一眼,露出個微笑,淡淡的說:「抱歉,我不想告訴你。」然後徑直往前走了。

  秦炎不死心的在他後面說:「可是夏小川一直很想找到你啊!」

  男人的腳步頓了頓,過了一會,秦炎聽他說:「你要是真的為夏小川好,就不要告訴他見過我。」他回頭,給了秦炎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我不住這個城市,這次他出事是命大,我正好回來看我父母,順便去醫院複查。夏小川應該知道,我不過是活一天算一天。」

  男人說完後,朝他揮了揮手,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秦炎呆呆的站在原地。

  我不過是活一天算一天……

  那個男人以無比平靜的神色說著這句話,甚至連臉上的笑容都沒變。

  太可怕了……

  秦炎覺得全身都是冰涼一片,如果換了謝棋對他說出這句話來……如果謝棋哪天告訴他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為什麼不在能把握住的時候好好珍惜?

  秦炎終於明白,他不能也和夏小川一樣,什麼也抓不住。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還好遇上的是謝棋,生命力那麼旺盛的傢伙,什麼天災人禍都跟他沾不上邊。

  那句歌唱的對。

  就算會彷徨,也還要去闖。

  ***

  夏小川簽了一家外企,已經著手準備畢業了。他從出院後就再沒提過他哥哥的事,秦炎也就當作不知道。秦炎是這個學校唯一瞭解夏小川那段感情的人。他覺得夏小川比他想像中要堅強得多,他希望夏小川以後能遇上喜歡他珍惜他的人,同時也自私的期望,自己不要和他一樣,陷入那麼痛苦的愛情裡。

  男人喜歡上男人原本就很難,再牽扯到倫理道德,就更加棘手。他想夏小川的哥哥就算能愛上一個男人,但如果對方是自己的弟弟,事情就不是那麼簡單——怪不得他要那麼殘忍的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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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還是心疼夏小川的吧,秦炎想,事情哪可能那麼湊巧,夏小川出事的時候他就那麼正巧的回來。說不定他就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居住,只是為了斷了夏小川的念頭,所以才騙秦炎說自己生活在另一個城市。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感情是殘忍而乾淨利落的。

  不是當局者,就沒有資格多做評價。
第九章
  七月,秦炎再一次上了火車,去了謝棋的城市。

  一下火車,秦炎就看到謝棋等在出站口。他黑了些,頭髮剪得很短,不過看起來更男人味了。秦炎不知怎的臉有些紅,心情類似於和久別重逢的情人見面——然後就自己罵自己犯抽。

  謝棋幫秦炎報的班離他們學校不遠。他在校外租了一間房子,就是為了這個暑假特意租的。秦炎罵他浪費,謝棋說:「得了得了,住我們寢室多不方便?我好幾個哥們放假沒回家呢!」

  秦炎大為尷尬,他當然知道謝棋說的不方便是什麼意思。吃過飯後兩人象徵性的在這個城市裡走了走,然後就回了謝棋租的房子。洗完澡,秦炎咬著牙刷對著鏡子發呆,鏡子裡映著謝棋的身影,坐在房間的床上,目光灼灼的看著他,面前擺著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啤酒,還冒著涼氣。

  好像應該喝點酒才更符合氣氛。秦炎慢吞吞的從浴室裡出來,走到床前,被謝棋一拉,跌坐在了床上。

  電視機在離床不遠的地方開著,誰也沒去在乎放的是哪個頻道,什麼節目。秦炎注意到床頭櫃上的避孕套,瞬間變了臉色。

  但他沒說什麼,只是拿起一罐啤酒,打開了,慢慢的放到嘴邊喝。

  謝棋臉上掛著在秦炎看來超級欠扁的笑容:「洗完了?」邊說邊湊上去,伸手在秦炎還沒干的頭髮上摸來摸去。

  秦炎不耐煩的甩開,冷笑著說:「你倒是準備的充分——這麼多避孕套是幹什麼用的?」

  謝棋愣了一下,邪笑著說:「幹什麼用的?你還要問我?」

  秦炎隨手拿起一個,笑起來:「還草莓味的?你還挺有情趣的——」指著那一堆形形色色,各種牌子的避孕套,「別說是為了我來特意準備的……你他媽有病呢?每個牌子來一個?恐怕不是一次買的吧?操!這麼多個……你帶多少女人在這裡過過夜?」

  謝棋大笑起來:「吃味兒了?對嘛,我就喜歡看你這樣子。」收起笑容,慢慢的伸手把秦炎的臉扳過來,「這房子我才剛租下來,哪個女人有那個福氣進來?這些都是我寢室的哥們兒贊助的——我說我老婆要過來呢……」

  秦炎一把掀開他的手,臉上火燒火燎的熱得厲害:「誰他媽是你老婆!」

  謝棋嘻嘻的笑,撲過去壓住他:「不是我老婆,那是我什麼?恩?」一邊說,一邊不懷好意的把手伸進秦炎的衣服底下,「這兒除了我,誰還能碰?還有這兒,這兒……」

  手漸漸的向下,卻被秦炎死死的擋住了:「你他媽別想再來!就你那破技術……還是讓我來吧!」翻身就想把謝棋壓在下面,謝棋哪能讓他得手,手疾眼快的按住他,嘴角噙著一抹壞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為了今晚上作了多少準備啊……讓你來?好,等以後你技術練出來了再說!」頭一低,雙唇準確無誤的壓下來,堵住了秦炎的嘴唇。

  ***

  秦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渾身就跟散了架似的疼。他還以為謝棋說話那麼大的口氣,想必是真有兩下子,結果那傢伙除了知道事先帶上個套子,動作放慢一點,根本沒個屁長進——而且他的耐心也只有在準備進去的時候維持了一會,等到秦炎稍微放鬆一點,立刻就迫不及待的衝進去了。一邊動一邊還無恥的說:「疼嘛,是難免的,總不能因為疼就不做了吧?技術是練出來的,老是怕疼不讓我做,我還不活活憋死?我們應該每晚上都多做練習,保證這次你上完學習班,你那個的技術也跟著上來了……」

  秦炎在劇痛中抬起手劈頭蓋臉就給了謝棋一下子,破口大罵:「我他媽下次一定讓你也試試!」不過他的狠勁也就吼完這句後沒了,謝棋被他打了一掌,變本加厲的開始折騰他。秦炎悲哀的想,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實在是不錯的,狠話應該留著等下次干謝棋的時候再說……為啥自己每次大老遠的跑來都是送床上給謝棋上?!

  早晨秦炎迷迷糊糊睜開眼,一下子看到謝棋的臉就貼在自己的上方,嚇一跳。然後看到謝棋半邊臉頰上烏青一片,反應過來是自己昨晚上給打的,不由大樂。

  謝棋動了一下,醒過來,秦炎沒搭理他,自己搖搖晃晃的爬起來進衛生間洗淑。謝棋打著呵欠跟著進來,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愣了一下,轉過頭對著秦炎叫起來:「你他媽下手也太狠了,我還能出去見人嗎?」。

  秦炎幸災樂禍的說:「疼嘛,難免的,忍忍就過去了不是?」

  謝棋恨恨的看著他,半晌,笑起來:「反正是床上叫老婆給打的,不丟人,人家知道了還羨慕是情趣呢!」

  秦炎的笑瞬間僵在了臉上,氣得舉起手裡的牙缸就要砸過去,謝棋大笑著逃開,躲到廚房燒開水去了。

  休息了兩天,秦炎問什麼時候去上課。謝棋突然支吾起來,半天才說:「我沒給你報雅思……給你報的考研班。」

  秦炎愣住了。

  謝棋說:「我不想讓你出國。跟我一起考研吧,咱們考到一個學校去,不好嗎?」

  秦炎起碼有三分鐘說不出話來,氣得渾身發顫,謝棋有些畏縮的看著他。秦炎強忍著怒氣向他勾勾手指,謝棋慢騰騰的挪過去,秦炎一腳踢了過去,大罵:「你怎麼不跟我商量?自作主張給我報什麼考研班?你他媽知不知道什麼叫尊重我?」

  謝棋忍住痛,態度也很強硬:「我只知道你現在再不準備,考研就來不及了!就算我逼你也好,故意害你也好,總之我要你跟我一起考研!你媽讓你出國不也是怕你將來不好找工作嗎?考上研了不就好了?你也知道我那個破英語,跟你一起出國那是不可能的!那你就只能留下來!」

  秦炎大吼道:「你想要我考研,明說不就好?使這麼多花招幹什麼?你他媽騙我幹什麼?!」

  秦炎心裡其實也有想過考研,留在國內。可是謝棋這麼做太讓他生氣了,這不擺明是騙他過來嗎?跟他說實話難道他就不會過來了?犯得著撒謊嗎?這麼不信他,使出這種手段來強迫他答應,太可恨了!

  因為這事,秦炎氣得整整一個星期沒搭理謝棋。但是班都報了,不能因為賭氣就不上,謝棋也知道自己理虧,每天跟著秦炎上下課,低眉順眼的,態度非常好。漸漸的秦炎也氣消了,開始犯愁怎麼跟媽媽說不出國,想考研的事。

  謝棋安慰他說:「阿姨又不是不講道理,考研也是好事,你說你不想出國,捨不得他們,不就好了?我媽就不肯讓我出去,說就我一個兒子,走了捨不得。我看你媽真要讓你走了,肯定會想死你。」

  秦炎皺著眉頭說:「你懂什麼!我兩個叔叔早都出去了,一直想把我們全家也弄出去。我要是出國了,過個幾年等我爸媽退休了,就把他們辦移民都接出去。」

  謝棋變了臉色:「移民?還不回來了?操!沒門兒!我不准!」

  秦炎冷笑起來:「你不准?你是代替我媽呢還是代替我爸說這話?」

  謝棋說不出話來,臉色鐵青的瞪著他。

  秦炎放軟了語氣,歎氣說:「好了,我就考研試試吧,要是沒上那就沒辦法了,真只能走了。好在我爸也不是特別想出國,他應該會支持我。」

  謝棋把他拖進懷裡,蠻橫的說:「萬一你非走不可,我就想辦法也出去!你把你家辦出去,大不了我也以後把我家裡辦出去!反正事在人為,你是我老婆,去哪裡我追到哪裡!」

  秦炎閉上眼睛,有些想笑。謝棋說的倒簡單,哪有那麼一帆風順的事?可是他喜歡他說的事在人為那句話,他喜歡謝棋這種為了和他在一起不顧一切的狠勁兒。

  很多年,他一直走在謝棋的後面,被動而怯弱,小心翼翼,自以為清醒,不付出太多,就不會受傷害。可是現在才知道,也許退縮才真是傷害彼此。

  他曾經想要置身事外,也想要一走了之。他的座右銘是人生就應觀棋不語,可那是笑話,已經擺脫不了了,已經陷進去出不來,那也只能認了。

  謝棋從背後緊緊的抱著他,他們的呼吸相應著彼此的節拍,默契而自然。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

  暑假過後秦炎一回家,就跟家裡說了不想出國的事,說要留下來考研。他爸爸沒說什麼,只說你自己決定。本來秦炎以為他媽媽會大力反對的,結果出乎意料的是,他媽媽聽了後,只是歎著氣說了一句:「你不想出國那也好,打算考哪個學校?」

  秦炎呆呆的回答:「還沒想好。」

  他媽媽說:「真想考研,就考你本校吧。」

  秦炎愣住了,考本校?他那個學校的外語系本來就弱,每年繼續留下來讀研的,基本上都是畢業後準備留校任教以擴充他們學校的外語師資力量的。秦炎當然是想和謝棋考到一塊去,可謝棋怎麼也不可能考到他這個學校來吧?秦炎只好說:「我不太想考我們學校,專業只有文學研究和翻譯兩個,讀完後也只能留校,沒什麼發展前途啊。」

  他媽媽說:「做大學老師很好啊,又穩定又體面,留在這個城市隔家裡還近——你自己去好好考慮吧,先吃飯。」

  秦炎還想說幾句,他爸爸向他使了個眼色,叫他不要再說了。秦炎心裡納悶,只得閉了嘴拿起筷子吃飯。吃完飯後,趁他媽媽進廚房收拾的時候,秦炎的爸爸對他說:「進你房間,我有話跟你說。」

  進了房間,秦炎的爸爸坐在床邊,點了一支煙,慢慢的抽。秦炎坐在桌子前,也不知道他爸爸想和他說什麼。過了好久,他爸爸終於開口說:「知道你媽為什麼要你考你們學校麼?」

  秦炎搖頭。

  「你媽前些日子上醫院做檢查,查出來胃裡面長了東西,可能要做手術。」他爸爸吐了一口煙圈,語氣低沉,「你媽媽的身體向來不好,小病小災的從來沒斷過,要真得了什麼大病,住院化療什麼的還不知道怎麼折騰她。你知道她一直想要你出國的,自從檢查出來後,就不想讓你走了。好在你自己也不想走,你媽當然想讓你留在這城市,你要真想考研,就考本校,先不管他前途不前途的,至少多陪陪你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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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炎彷彿一個青天霹靂當頭劈下,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什麼時候的事?他媽什麼時候上醫院查出來的,為什麼他不知道?

  「媽她……什麼時候上醫院檢查的?」秦炎抖著嘴唇問。

  「你暑假去學習的時候。」

  「結果沒出來麼?到底是長的什麼東西……良性還是惡性,醫院沒給診斷結果嗎?」

  秦炎的爸爸歎了口氣:「你這孩子……要是良性你媽會讓你考在這個城市嗎?當然是你能考多好的學校就讓你去哪兒了!」

  只這一句話,秦炎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你媽的意思是不想讓你知道,」他爸爸低聲說,「真是的,住了院不就瞞不住了嗎?你以後多順著她點兒,這種病……難說啊。」

  一瞬間,秦炎忽然覺得父親好像蒼老了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爸爸連白頭髮都出來了。他想起爸爸曾經對他媽媽說,將來等我們小炎出息了,再不用我們操心了,我就帶你去內蒙古大草原吃烤全羊去!還有西藏,新疆……你沒去過的地方,等我們退休後我都帶你去!他媽媽笑得不行,說,你別當著孩子的面瞎說,都一把年紀了誰經得起那折騰!

  那時候秦炎笑嘻嘻的看著他爸他媽,覺得幸福是從骨子裡往外滋滋的冒。可是言猶在耳,幸福似乎已經搖搖欲墜。

  「那我不考研了。」他轉頭對他爸說,「媽要是真住院了,得花不少錢吧?我畢業就找工作,留下來。」

  他爸勉強笑笑,說:「家裡不缺你讀書那幾個錢。」

  「可我不想念了。」秦炎低低的說,「我想找個好工作,讓我媽看著我穩定下來,再不為我操心。她要好了,我再考不遲。」

  他爸不說話了,默默的抽完煙,最後說:「你這樣想,也好。」

  ***

  大四開學不久,謝棋給秦炎打電話,問他想考哪個學校。

  秦炎說:「你考吧,我不念研究生了。」

  謝棋愣住了:「不考了?開什麼玩笑?你家裡還是一定要你出國嗎?」

  秦炎說:「我不出國,也不準備考研。畢業後就找工作,留在本市。」

  謝棋簡直以為秦炎在和他開玩笑,可是聽他語氣又不像,只好問:「怎麼好好的你做了這麼個決定?怕考不上嗎……總不是你家裡沒錢供你吧?」

  秦炎說:「我媽身體不行了。」

  謝棋大吃一驚:「阿姨怎麼了?」

  「……可能是胃癌。」

  謝棋沒了聲音。

  「我不能跟你一起考研了,你自己決定要考哪裡吧。」秦炎勉強的笑,「如果想讓我幫你參考,當然也可以……」

  「我本來想告訴你,我很有可能爭取到我們學校的保送名額,想問你願意考哪個學校。」謝棋的聲音好久才傳過來,「你是真的決定不考研了?」

  「不考了。」

  「可是你們那個學校……根本就沒有我要念的專業啊!」謝棋的聲音急躁起來,「你只能留在本市,你要我怎麼辦……我跨專業考你們學校?或者我也不考研?」

  秦炎深吸一口氣,謝棋不應該說這種話。他可以不出國,可以不考研,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因為他只希望能多留在他媽媽身邊。可是謝棋憑什麼跟著不考研,拿自己的前途當玩笑?

  愛是個什麼東西?值得謝棋為他這樣?若是一時衝動,以後怎麼辦?他可以把自己的未來丟到一邊,但是謝棋不可以。

  不值得。

  「我說了要你考到我們學校來嗎?我說了要你也留到本市嗎?」秦炎冷下聲音,「你也不想想,即使你真回了這裡,我們能在一起嗎?在你爸媽和我爸媽眼皮子底下,能嗎?!」

  謝棋一時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總能先瞞著吧……」

  「瞞,瞞得了多久?」秦炎冷笑,「我現在沒心思想我們那些破事了。謝棋,我媽身體都這樣了,她要說一句想看我早點結婚生小孩,我保證二話不說,畢業就討個老婆給她看!」

  「你他媽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聽得很明白!」秦炎一把掛了電話,靠著牆,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話說得狠,可他不這麼說,難道真讓謝棋發神經,為了他,學校保送資格不要,跑來他們學校念個不喜歡的專業,或者乾脆連研都不考了?

  事關前途,不能讓謝棋憑性子胡來。現實已經如此,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

  ***

  秦炎的媽媽到醫院複查了兩次,確診下來是胃癌,還好發現得早,及時住院治療應該有希望。幾天後他媽就住進了醫院,秦炎也開始了每天醫院學校兩頭跑的生活。好在大四功課已經不多了,他爸要上班,白天就靠他來照顧他媽。

  他媽還是挺樂觀的,吃藥做化療,頭髮開始一根根的掉光,就要秦炎給她買了個假髮來戴著,還開玩笑的說,本來有了白頭髮的,這麼看起來反而年輕了。

  秦炎心裡難受,臉上也只能陪著他媽笑,每天只要有時間就在醫院陪他媽。那天他像往常一樣買了水果去醫院,卻沒在病房見到人,趕緊抓了護士詢問,護士說可能在花園裡散步。

  秦炎三步並兩步的跑到醫院花園,好不容易才看到他媽坐在石凳子上,微微笑著,陪著一個小孩子玩。

  秦炎輕輕走過去,他媽看到他,笑笑:「你來了?」

  秦炎在她身邊坐下,那個小孩子怕生,見他過來了就飛快的跑走了,躲到一邊自己去玩沙子,於是隨口問:「這小孩子是誰?」

  他媽媽說:「住隔壁病房的,怪可憐的,聽說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他爹媽把他扔到這醫院門口就一走沒個信兒了。護士說他在這醫院都躺了大半年了,政府養著,也沒人管他……再等好點兒就給送到福利院去吧。」

  秦炎有些吃驚,看到那個小孩子自己玩的開心,長得可愛又漂亮,一點兒也不像是癡呆。想起這世界上還有那麼殘忍的父母,親生骨肉,竟然捨得說扔就扔。

  他媽媽拿出秦炎買來的水果,剝了一個香蕉,招呼那小孩子過來吃。小孩子遠遠的看著,遲疑了好久,慢吞吞的走過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給我吃的嗎?」

  秦炎的媽媽慈祥的笑著:「是啊,很甜的,吃吧。」

  「是冰淇淋嗎?」

  「不是,是香蕉。」

  「不是冰淇淋,會甜嗎?」那小孩子呆呆的問,「可是爸爸帶我吃的冰淇淋才甜……香蕉是什麼東西?」

  秦炎和他媽媽都愣了一下:「你爸爸來看過你?」

  「爸爸跟我住一起。」小孩子乖乖的回答,「爸爸說冰淇淋最甜了,小朋友都喜歡吃冰淇淋。」

  「你爸爸……跟你住一起?」

  「對啊,爸爸跟我穿一樣的衣服,跟我一起打針,不用躺在床上的時候就帶我出去玩,看電影。」小孩子露出一個幸福的笑容,「可是最近爸爸都沒什麼時間陪我玩,護士阿姨說他要做個大檢查……啊,爸爸過來了!」

  秦炎抬起頭,看到小孩子歡天喜地的朝不遠處一個人影奔過去,嘴裡還叫著「爸爸,爸爸!」

  那人彎下腰,把小孩子抱了起來,秦炎站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看清楚了來人。

  是……夏小川的哥哥……

  他,原來一直住在這家醫院的麼?

  那個人抱著小孩子走開了,秦炎的媽媽在一旁說:「原來是那個人啊。」

  秦炎轉頭:「媽……你認識他?」

  「住隔壁的,年紀輕輕的,聽說得了尿毒症,要換腎。」秦炎的媽媽歎氣,「好像大半年前就住進醫院來了吧?我聽護士說起過,他那病難治,換腎也不定能好,而且沒個幾十萬還下不來。好在他自己也不太往心裡去,說那就不用換腎了,聽天由命吧。可惜了,還沒結婚的呢……」

  秦炎愣愣的站著,想起那個人跟他說自己不住這個城市,夏小川出事正好能遇上他是他命大……那麼多句話中,全是騙他的,只有那句「我不過是活一天算一天的」才是句實話。

  夏小川不知道吧?他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進了一家大企業,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他不知道他愛到極點恨到極點的那個人,原本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寂寞的活著。

  每天計算著剩餘的日子,寂寞的活著。

  ***

  秦炎的媽媽做完手術後,沒出現太大的不良反應,效果似乎不錯。秦炎暗自鬆了口氣,回學校後,他們輔導員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畢業後留校。他們系有個留校名額,秦炎四年的成績都不錯,爭取一下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而且他問過秦炎,知道他因為家裡的事不準備考研,心裡替他可惜,就勸他說,那不如留校做個助教,過兩年再考研的話,專業也沒丟,把握還大。

  秦炎求之不得,他本來就想留在本市,而且輔導員的話說到他心坎裡面去了,要是他媽媽能挺過去,以後好起來,他這兩年也沒生疏自己的專業,邊任教邊複習,考研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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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加上他家裡在這個學校本來就有關係的,秦炎想把這個名額弄到手,問題不大。

  然後一晃就是十一,謝棋給他打電話,說在那邊找了一家公司,實習了兩個月還不錯,那個公司準備在他們家這邊開分公司,謝棋準備下學期就跟他們簽約,畢業後進那家公司,回到本市來。

  這段時間謝棋每次給他打電話,都只問他媽媽身體怎麼樣,也不多說別的事,秦炎以為他和謝棋已經都默認了現在這種局面,雖然心裡面有些傷感,但也無可奈何。萬萬沒想到謝棋一聲不響的就決定放棄考研直接簽約公司了,秦炎握著電話,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不說話?」謝棋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來,「我十一要回來,我未來的老闆跟我老鄉呢,說要回來探親,說真的,多虧認識了他,不然像這種好機會我哪那麼容易找著啊?」

  秦炎說:「什麼好機會?」

  謝棋說:「你知道這家公司多難進麼?根本就不招本科生的——還好那老闆是我打工的時候認識的,靠他面子我才進去了,嘖嘖,真他媽運氣好!」

  秦炎顫著聲音問:「你不是要被保送?」

  「那個啊?」謝棋的聲音頓了一下,過了一會才說,「我放棄名額了……沒事兒,反正讀了一二十年的書了,早讀膩歪了,不念了。」

  「你家裡……你家裡不罵你發神經?」

  「我還沒跟他們說呢。」謝棋的聲音低了下去,「十一回來等著受刑來了……我媽非殺了我不可,她和我爸連學校都替我選好了的,操!還真不知道怎麼說好。」

  秦炎想罵謝棋你他媽白癡嗎?人家要都要不來的東西,這麼難得的報送機會,你竟然就這麼甩手不要!做出這種不經大腦的事,你家裡不被你氣死才怪!他想罵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就又擅自作主呢?他想罵謝棋你知不知道尊重我,聽我一次話啊?他想罵你以為你真跑回來了,我就會和你好了?

  可是他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其實你也很高興吧?

  秦炎最後只能低聲的罵出一句:「白癡……幾號到?要不要給你那位未來的老闆訂房?」

  「不用不用,他會找自己朋友的。」謝棋笑嘻嘻的說,「別的話到時候再說,等我回來!」

  ***

  謝棋說了十一要回來,秦炎可以做的事情也只剩下等待了。他媽媽做過手術後情況不錯,只要住院再觀察一段時間,等化療結束後就可以回家慢慢調養了。

  放下心來後,這才發覺自己的前途已經定下來了。同班的同學們幾乎都在積極準備著考研出國或者找工作,反觀自己,好像已經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想了。秦炎買了一束鮮花慢慢的朝醫院的方向走,後面有急促的腳步聲趕上來,倪雁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秦炎,等我一下!」

  狐疑的停住腳步,秦炎回過頭,看到倪雁奔上來,站住腳步,氣喘未定的對他說:「你要去看望伯母嗎?我也去。」

  秦炎瞪大了眼睛。

  「我前兩天才知道你媽媽得病的事,正好我也要去醫院開藥,順便去看看伯母吧。」 倪雁微笑著說,「怎麼,不歡迎?」

  「不是……」秦炎猶豫了一下,「我媽的病情其實已經穩定下來了……」

  「所以我已經沒有必要去看了嗎?」倪雁忽然換上了認真的神色,「還是說你不想讓我去探望伯母,怕引起誤會?你怕你媽媽罵你不認真學習,談戀愛交女朋友,畢業時帶了去見家長?」

  秦炎大為尷尬,連連搖頭解釋:「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你別生氣……」

  「哈哈哈……」倪雁突然大笑起來,「秦炎,有時候我真覺得你白癡得可以,我板起臉就是生氣嗎?你最近有沒有認真看過鏡子?你已經連玩笑都不會開了,每天都跟個木頭一樣面無表情——究竟有多少煩惱事折磨著你?」

  秦炎皺了一下眉頭,沒有說話。

  「有時候想想,畢業就真見不到面了。我難得和一個男孩子成至交,秦炎,若我說我其實捨不得你,」倪雁放低聲音看著他,「會不會已經太晚?」

  秦炎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這個時候竟然來和他說這種話……倪雁應該知道已經不是晚不晚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沒有可能了。

  「的確太晚。」秦炎輕聲說,「也沒有意義。」

  兩個人站在馬路邊上,太陽熱辣辣的照下來,盛夏的蟬在柳樹枝上哇哇的叫。

  「原來你真的從不曾喜歡過我。」倪雁的唇邊勾起一絲自嘲的笑,還有些許寂寞,「很多時候我以為我們中間只是隔著一層紙,或許是我錯覺,以為我們之間只需要一個人先開口——我甚至都想過畢業後陪你留下來,蠢吧?」

  秦炎捧著鮮花的手開始微微抖動起來,倪雁怎麼會一直抱著這種心思?他一直以為這個聰明的女孩子是最理解他的。早說好了他們之間碰撞不出愛情,要有,早有了,何必等到現在。

  他這四年,不過是耗費在了一個叫謝棋的人手裡,筋疲力盡,實在拿不出多餘的力氣再去愛上別人。

  儘管倪雁可以說從任何意義上來看,都是十全十美。

  最後倪雁還是買了幾斤水果,陪著秦炎去醫院看了他媽媽。秦炎的媽媽對這個漂亮大方的女孩子很喜歡,趁著倪雁去衛生間,背地裡偷偷問是不是秦炎的女朋友。秦炎苦笑:「說怎麼可能,當然不是。」頓了頓,又說,「媽,你不是早早教育我最好不要在大學談戀愛嗎?什麼時候關心起這種事來了。」

  他媽說:「有女朋友又不是什麼壞事,如果對方條件好,對你也好,那是求也求不來的。讀書的時候不讓你談戀愛,那是怕影響你學習,又怕你要出國,耽誤了人家。可你現在不是定下來了?」

  秦炎默默的削著個蘋果,他媽媽看看倪雁去衛生間還沒回來,又說:「她要真是和你大學裡好上的,我是不反對的——聽說謝棋從高中起就交過好幾個女朋友了?你就是這點從來不如他。」

  秦炎失笑:「您從哪裡聽來這種小道消息,我怎麼不知道?」

  秦炎的媽媽無奈的歎氣:「以前覺得你乖,聽話,還挺放心的。現在看你跟個木頭一樣,長這麼大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我家兒子就這麼沒市場?」

  秦炎只能沉默。

  現在他還不過大學沒畢業,他媽媽就開始操心起他將來的事了,難道真被他當時那句氣話說中——謝棋,我媽身體都這樣了,她要說一句想看我早點結婚生小孩,我保證二話不說,畢業就討個老婆給她看!

  想到這裡,秦炎握在手裡的水果刀都抖了起來,只好放下了蘋果。

  倪雁說的沒錯,究竟有多少煩惱事折磨著他?
第十章
  十一的時候,秦炎知道了謝棋回來的日期和時間。他站在客廳的窗戶後面,看見謝棋提著單薄的行李跟在他父母的身後走進他的視線。依舊是英挺的臉龐,眉眼卻顯得更加倔強。秦炎看著謝棋和他媽媽輕輕的擁抱了一下,他媽媽不知道說了什麼,謝棋低著頭,不說話。

  秦炎拉上窗簾,手心裡冒著汗。

  他好像比謝棋更加緊張。

  謝棋回家後稍微收拾了一下,他媽就進來了,跟他說秦炎的媽媽住院了,他既然回來了,明天就去醫院看看人家吧。

  謝棋「嗯」了一聲。

  然後他媽就坐在了他的床頭,細細的看著自己的兒子,越看越歡喜。這小子越長越是個男人了,以前毛毛躁躁的,現在看起來就沉穩了很多。想起兒子前途無限,還被學校保送考研,謝棋他媽就更加高興起來,於是問:「上回你說你們學校要保送你的事,你自己什麼想法?考慮好哪所學校了嗎?」

  謝棋低著頭,好半天才回答:「那個事兒……黃了。」

  「啊?」他媽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黃了?名額被人給搶了?」

  「我跟一家公司簽約了,畢業就過去,」謝棋說的有些小心翼翼,「媽,我打算回來工作,不讀研了。」

  他媽媽木然的看著他。

  「那家公司待遇挺好的,就算我將來讀研出來了,還不一定能找到這麼好的地方呢。而且我回來工作,不是離你們也近嗎?」

  謝棋的媽媽過了半天才說:「你是已經放棄學校保送名額了?」

  謝棋不敢說話。

  「考研的事不是你老早就準備著了麼?我和你爸都以為你要繼續讀下去的,選哪幾個學校都替你參考好了——你說不考就不考了?如果是考不上也就算了,你們學校都保送你了,你居然不要這個保送資格?你是懶筋動了不想讀書了還是腦子壞了?啊?!」

  謝棋沉默以對。

  他媽媽見他這樣子,更加的憤怒起來:「秦炎不想考研,要留在本市,那是他媽媽身體不好,你呢?我和你爸要你來養嗎?你留在本市做什麼?現在這社會,誰不知道文憑越好越吃香?你有本事出國我們也送,可你有嗎?國內數一數二的好大學研究生那麼難考,你有機會不用考就進去,你居然還不要?我們是沒錢供你還是怎麼著?要你急急忙忙去找什麼工作?別跟我死著張臉,你給我說出個理來!」

  謝棋他爸爸在客廳聽到裡面吵得厲害,急忙進來看究竟。問清楚原委後,謝棋的爸爸臉色也沉下來了。

  「什麼原因?」謝棋的爸爸開了口,「我向來不過問你的事,也沒有干涉過你的決定,可你這次不是太荒唐了嗎?什麼了不得的工作要你連保送資格都不要了?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你不肯念是另一回事!你以為讀個大學出來你就萬事皆順了?簡直是胡鬧!簽約也不准去,選個大學去讀研!」

  「要不要讀研是我自己的事吧?」一直沉默著挨罵的謝棋終於也倔起來了,「我不想讀,念了這麼多年的書我膩了!將來有前途也好沒前途也好,都是我自己的決定,不見得少了那個文憑我就會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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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他爸爸氣得手都揚起來了,謝棋臉上帶著堅決的意味,不動不閃,等著那巴掌落下來。

  秦炎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睜著眼睛看著窗外,隱隱的聽到樓下的爭吵聲。他輕輕的爬起來,光著腳下了床,走到陽台,聽到謝棋父母的聲音。

  嚴厲的斥責聲,夾雜著謝棋的辯解聲,突然傳出一聲清脆的擊打聲,秦炎的心裡顫了一下。

  然後就是「光」的一聲門響,秦炎條件反射一般奔回房間,抓了衣服穿上,開了門跟著往樓下走。

  謝棋在黑漆漆的樓道口站著,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跟出來。」他對著他笑,臉上還有五道鮮紅的指印,「每次你都會跟出來,高考前那次,上回暑假,還有這次。」

  「白癡……」秦炎的聲音有些抖,「就不會好好和你家裡說?」

  「他們聽得進去嗎?」謝棋無所謂的笑,在身上摸煙,「操!忘記帶煙了。」

  秦炎在自己褲子口袋裡摸了一把,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扔給了他。

  謝棋點了煙,打火機丟還給秦炎,掉頭就往外面走。秦炎慌忙的跟在他身後,問:「你去哪裡?」

  「還能去哪裡?」謝棋咧嘴一笑,「我老爸要我滾出去,我當然是找地方去打發一晚上。」

  秦炎猶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後。

  謝棋驀的回頭:「你不回去睡覺?」

  秦炎說:「你沒帶錢吧?我身上的錢也不多,不夠去賓館,但是兩張午夜場的電影票還是買的起的——去電影院吧。」

  謝棋愣了一下,老實說他沒想要去看午夜場,也沒想去賓館,隨便去哪個同學家借宿一晚上不就得了。不過他沒說什麼,月黑風高,他們一前一後在沉默中前行。

  ***

  午夜場的電影,極少會放新片,大都是些老片子來回反覆的放。秦炎和謝棋買了票進去,裡面沒幾個人,稀稀拉拉的散落在電影院四周的角落,多半是情侶。秦炎走在謝棋身後,渾身不自在,趕緊扯了他走進黑暗的空間裡,盡量避開情侶的位置坐下了。

  謝棋的心思自然不在電影上,開場不到十分鐘就要了秦炎的打火機繼續抽煙,整個人歪歪的靠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盯著屏幕還是呆滯的就那麼看著前方,只有抽煙的動作一直沒有停。

  秦炎是從他媽媽生病住院起就把煙戒掉了,今晚上身上帶著一包也是為謝棋預備的。電影放的是「傷逝」,的確是高深有品位的片子,但實在不適合他們兩來看——他們都沒有那個藝術細胞。

  而且半天也看不懂,謝棋微瞇著眼抽煙,秦炎低著頭看自己腳上穿的拖鞋——出來得太匆忙,記得拿煙記得拿錢包,居然忘了換鞋。

  看到一半,秦炎的手機響起來,他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去接。

  竟然是謝棋的媽媽。

  手機裡的聲音很急很驚慌,說謝棋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手機也沒帶在身上,問了他以前幾個玩得好的朋友,也說不知道,想問秦炎還有沒有謝棋其他朋友的電話。

  秦炎立刻愧疚起來,說:「謝棋跟我在一起呢,我陪他在外面走走,沒事的,阿姨您不用擔心。」

  那邊謝棋的媽媽馬上鬆了口氣:「原來跟你在一起,那就好。這死崽子都跟你說了吧?其實我們不是想逼著他讀研,可他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什麼事情都不跟我們商量就自作主張!他現在懂什麼?只知道讀書太辛苦,不想再讀了,怎麼就不為以後想想?他有什麼道理?還跟我們強……」

  秦炎默然的握著手機。

  「……從小到大這孩子都很上進啊,雖然皮了點,但學習上的事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他要能拿出個道理來,我們也不逼他,你說他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跟發神經了一樣鐵了心的不肯讀研?上個月還打電話回來說準備好了被保送的啊!」謝棋的媽媽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你說天下哪對父母不是為了子女好?讓他讀書是害他嗎?讀書是辛苦,可將來不是就輕鬆了嗎?我們一心一意的送他唸書,不就是想讓他前途更好嗎?怎麼被他當仇人一樣?」

  秦炎背著光站在電影院門口,他不知道謝棋在和他父母爭吵的時候說出了什麼讓他們傷心的話,他只覺得好像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罪魁禍首都是自己。

  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安慰謝棋媽媽的話,秦炎直到按斷電話,人還是恍恍惚惚的,回了電影院,看到謝棋已經閉著眼睡過去了。

  他的眉頭糾結在一起,他在睡夢中並不快樂。

  秦炎知道謝棋一直是個目標明確的人,讀完大學後考研是他早已制訂好了的人生規劃。當初不顧他的意見就給他報了考研班,還有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要被保送的時候,都還是堅定的要讀研,結果為了自己的決定,竟然就死活追過來了。

  值得嗎?會後悔嗎?被保送就像得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現在是不肯想以後,那麼將來呢?

  秦炎慢慢的合上眼,自己為什麼要默許謝棋這麼做?為什麼還會在聽到他那麼說的時候可恥的高興?謝棋就真的想清楚了麼?

  他什麼都沒想清楚,他不過是衝著兩個人要在一起,義無反顧。

  冗長而沉悶的電影還在繼續,放完後穿插廣告和流行歌曲MTV,半小時後便重頭再放。秦炎默默的坐在謝棋身邊,他看到那對男女年紀輕輕辛辛苦苦走到一起,他看到雞毛蒜皮中兩個人的愛情終於被消磨殆盡,他看到所謂牢固不破的愛情在日復一日的爭吵和絕望中傷痕纍纍,兩敗俱傷,他看到最後終於走到絕路的女子,消失得乾脆利落。

  他看得渾身發抖。

  一方為另一方付出太多,這種犧牲便成了愛情中的累贅。如果以後現實與理想差距太大,可以預見,他和謝棋之間的埋怨和爭吵一定是不可避免的。那麼現在的艱辛,都會成為以後彼此攻擊時最銳利的刀劍。

  秦炎轉過頭看謝棋,他仍舊熟睡。

  如果只是為了愛情,或者說只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不如好好珍惜自己的前途,不要讓他負疚,更不要讓自己將來後悔。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謝棋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電影居然還在放。他的頭枕在秦炎的肩上,鼻息間是淡淡洗髮水的香味。

  秦炎一直睜著眼,目不轉睛的盯著螢幕。謝棋懶得動,問了一句:「幾點了?」

  「快四點了。」

  謝棋打了個呵欠,順著秦炎的目光看到大螢幕上,說:「這片子真難看,怎麼還沒放完?」

  秦炎說:「都已經放第二遍了。」

  「你看懂了麼?講的什麼?」

  「不好看,沒什麼好講的。」

  謝棋抓著頭髮,說:「天亮了我們去哪裡?」

  「你不回去嗎?」

  「回去也是挨罵,這幾天都躲開點吧。」謝棋又開始抽煙,「再過些日子,他們自然就想通了。」

  「他們想通了,你想得通嗎?」

  謝棋猛然回頭,看著秦炎。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蠢。」

  「什麼意思?」

  「謝棋,你知道我將來的打算嗎?過個一兩年,我媽要是好了,我要麼出國,要麼考研,我不會一輩子就這麼拿個本科文憑算事的。」

  「所以呢?」

  「所以說,既然我有自己的打算,你要是為了我不考研,留在本市,實在沒有意義。」

  謝棋瞪大了眼睛,從螢幕上反射過來的慘白的光印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像是毫無血色一樣的駭人。

  「我十一跑回來……就是聽你這幾句狗屁話?」謝棋的臉似笑非笑,彷彿從牙縫中擠出來般一字一句的說,「這麼說,你倒是為我著想了?」

  「總好過你將來說我騙你。」

  這下連謝棋臉上那扭曲的笑容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了。他瘋狂的抓住秦炎的衣領,吼起來:「我可以為你不考研,為什麼你還要想著出國什麼的?!我還要怎麼對你?我還要怎麼對你?!」

  電影院裡已經人數寥寥了,本來已經睡著了幾個的也被嚇醒來,看到謝棋抓著秦炎一副要揍人的樣子,想看熱鬧的趕緊坐起來,怕被殃及池魚的就偷偷摸摸溜出去了。

  然而秦炎沒有回答,兩個人在靜默中對峙良久,最後謝棋頹然的鬆開了秦炎的衣領。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話,還是因為不相信我嗎?」謝棋看著秦炎,「四年都過來了,每次我以為我們可以在一起了,每次你都告訴我不可能——秦炎,你老實告訴我,你是真的覺得能不能和我在一起都無所謂,還是他媽發慈悲,怕耽誤了我那個該死的保送名額?」

  秦炎說:「我只是覺得你不值得。」

  謝棋盯著秦炎的臉,最後,終於笑了起來:「值不值得,我自己心裡有數。秦炎,是不是一直以來都是我太一廂情願了?還是無論我們怎麼做,都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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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的站起來,背對著秦炎:「我先走了。」

  說完後,他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電影院。

  秦炎的口袋裡揣著那兩張電影票,一動不動的坐在電影院內。

  謝棋的媽媽在電話裡說,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啊,我和他爸對他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你替我勸勸他,別這麼死強了,回學校再爭取一下,把那個名額拿回來吧,現在離畢業還早,還來得及。

  秦炎說,阿姨我會的。

  他和謝棋從小一起長大,他看著他從一個男孩子成長為一個男人。他喜歡上他,因此就不忍心看他失去那麼好的機會——秦炎其實知道自己是不會出國的,考研也不過是遙遙無期的事,工作安定的話說不定就懶得考研了。可是謝棋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

  秦炎閉上眼,操,怎麼像拍電視劇?越是蠢的一方,越以為自己很偉大,卻也最讓人討厭讓人恨。他明知道這一放雙手,未來也許就會不可捉摸。憑著謝棋的性子,放下身段來遷就他,卻被他三兩句趕走,只怕就不會再回頭了。

  而自己,不見得也能在這裡等下去,等他回來。

  電影再次結束,中間穿插歌曲的MTV。男歌手抱著吉他神情寂寞的唱,那麼愛你為什麼。

  ……

  有太多男女就像你就像我

  年紀輕輕開始拍拖

  純純的愛或者天雷地火

  眼看卿卿我我眼看情海生波

  最終日子還得往下過

  你可以說我冷漠或是怪我刻薄

  我倒想等著看你沒我能不能活

  ……

  那麼愛你為什麼

  秦炎笑起來,一直笑,笑了很久,最後直到眼淚出來。

  或許謝棋已經不相信他是真的愛他,比謝棋想像中更加愛他。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不知道星期幾的凌晨幾點的夏末秋初的夜晚,他一個人坐在電影院,看著不知道什麼年代的片子,聽著不知道哪段場景的對白,最後在突如其來的歌聲中,瘋狂的流眼淚。

  ***

  隔了一天,謝棋在他父母的帶領下,去了秦炎媽媽的病房探病。他沉默的走在他爸媽背後,面對秦炎的時候,眼神很平靜。

  秦炎退到病房的一角,拿了幾個一次性紙倒開水杯泡茶。他知道他現在和謝棋已經無話可說,或許他也可以改變這種狀態,對謝棋說你去讀研吧,你要將來不想回來了,我去找你。

  他真的想這麼說,可是在現實面前,輕飄飄一句承諾多麼蒼白。

  其實他可以歡天喜地幫著謝棋說服他家人讓他不要考研,他也可以拚死拚活和謝棋一條心的要在一起,最好是他和謝棋兩個人一起瘋,愛情到手了,生活怎麼著也能繼續。

  那麼然後呢?

  然後就是跟雙方家長攤牌,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看著兩家的父母被他們活活氣死?還是要各退一步,表面上互不相干,背地裡偷摸著來往?

  他和謝棋曾經處於那種狀態,結果是兩個人都無法忍受,最後差點決裂。他們都是不肯受委屈的人,可是這份感情又來不得光明正大。

  不仔細考慮未來,當然怎麼著都能繼續。

  可是仔細考慮了未來,才發覺不是有了這份愛,生活就能有情飲水飽。

  謝棋的父母買來了很多的水果補品,堆滿了桌子。他們坐在秦炎媽媽的床邊,笑著說她的氣色好多了,以後要少想些煩惱事,把身體調養好。

  秦炎的媽媽也笑著說,退休了,沒什麼煩惱事了。孩子將來的去向也定下來了,什麼時候看到他成家立業了就好了。

  秦炎尷尬的笑,他看到謝棋默不作聲的坐在一邊,一直到謝棋的父母起身告辭,他也不過說了一句「秦阿姨再見。」,然後就跟著走了。

  秦炎跟在他身後,送他和他爸媽出去,一直走到樓下,謝棋在他的面前鑽進車門。門關上的瞬間,帶起一陣風從秦炎的臉上吹過去。黑色的擋風玻璃搖上去了,他只看到謝棋淡漠的側臉漸漸的被遮住,最後終於看不見。

  車子開動起來,噴出一股煙,倒出車位,駛向前方。

  秦炎靜靜的站在原地。他知道,那個驕傲卻被他傷害了的背影,也許再也無法被他抓住了。

  慢慢的往回走,秦炎在經過醫院樓道時,習慣性的向他媽媽隔壁的病房掃了一眼。夏小川的哥哥就住在裡面,雖然對於秦炎來說,他也不過是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但一想到這個人被夏小川喜歡了那麼多年,便彷彿和自己也有了一層瓜葛一般,不由自主的要去注意。

  大概是人類天生的好奇。

  秦炎從來沒有和他搭過話,只是每次經過他病房的時候,都會順帶著看一眼。多半時間他並不在病房,在的話就是靜靜的躺在床上,手上掛著吊瓶。那個叫他爸爸的小孩子很粘他,真的把他當爸爸了,總是唧唧呱呱的笑著,說話很白癡,還講個不停的圍著他轉。那個人也不厭煩,臉上帶著笑,秦炎每次看到就會想,明明笑得這麼溫柔,明明這麼有耐心,為什麼對夏小川偏偏那麼殘忍。

  然而不關他的事,他也不過看一眼,自己走開。

  秦炎隨便的一眼,卻看到病房裡原本屬於他的床位竟然已經換成了別的病人。難道他已經出院了?

  回了他媽媽的病房,秦炎動手把謝棋父母帶來的禮物收拾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隔壁那個人,得尿毒症的,出院了嗎?」

  他媽媽正躺在床上看雜誌,聽秦炎這麼問,答道:「那個年輕人?昨天晚上就沒看到他了,也許是出院了吧。」

  秦炎吃了一驚:「不是說他還要換腎?怎麼就出院了?」

  「誰知道呢?」他媽媽說,「或者是他家裡籌到了錢,送他轉到更好的醫院去了?再不然就是知道沒救了,不想拖著浪費醫藥費,所以走了?我也是昨晚上吃完飯散步回來後正好看到護士在打掃他退掉的床位,今早上就住進去新病人了。」

  「沒有誰來接他或者找他嗎?」

  「不知道——你這麼關心他幹什麼?」

  秦炎一時啞然。是啊,他這麼關心那個人幹什麼?他是出院了也好死了也好,跟他有什麼關係?

  也不過是個只有過兩面之緣的陌生人而已。

  ***

  十一即將結束的前一天晚上,秦炎在自己的房間上網。他趴在QQ上,隱身,看著自己好友名單上一個個亮閃閃的頭像。他沒有聊天的慾望,百無聊賴的跟電腦打拖拉機,總是沒有好牌,於是關閉此局從頭再來。電腦是不會生氣也沒有原則的東西,任由他不斷的悔牌,然後再開新局。

  沒多久,他看到謝棋的QQ號在他好朋友的名單中亮了起來。

  秦炎盯著那個頭像看了很久,開了自己另一個Q號,登陸上線。他給謝棋發消息,他想網絡真是個好東西,當你知道對方是誰而對方不知道你是誰的時候,你可以天南地北胡說八道,你可以挖空心思打探對方的隱私,你知道對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什麼話都敢說。

  秦炎說,你怎麼這麼晚上線了?

  謝棋沒有回復,秦炎就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發過去,最後謝棋終於說,你是誰?

  秦炎說,**!你竟然問我是誰?!然後打了個憤怒的臉過去。

  隔了半天,謝棋回話,你改名字了?是同學嗎?

  秦炎順水推舟的說,是,以前坐你後面的那個。你回家了嗎?

  謝棋說,對,在家裡。

  秦炎猜謝棋肯定不知道這個自稱以前坐他後面的是誰,只是不好意思問,大概也是稀里糊塗的回著消息。他不動聲色的問,準備考研了吧?複習得怎麼樣了?打算考哪個學校?

  謝棋很久沒有回消息,秦炎也不催,耐心的等。

  又開始和電腦進行新一輪打牌,謝棋的消息終於傳過來,考研的學校還沒選好,本來簽了一家公司準備畢業就工作的,可是兩天前老闆突然說要結束國內的公司出國,所以就這麼黃了。

  秦炎呆住了。對著那條消息發呆良久,機械的打出幾個字,怎麼會這樣?

  謝棋說,大概是上天注定吧,不肯讓我留下來。

  謝棋說,那個,不好意思的說,我還沒想起來你是誰,兄弟告訴我名字吧。

  謝棋說,你怎麼不說話?

  謝棋說,你到底是誰?

  秦炎「啪」的一聲關了QQ號,落荒而逃。

  電腦上進行到一半被強行關閉的遊戲閃亮亮的提示,是否開始新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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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炎突然覺得很可笑,如果生活也像這種程序早已設定好的電腦遊戲一樣,可以玩到一半突然反悔,按個「退出」鍵就能乾脆的再開新局,該有多好?

  現在的每個決定,如果將來後悔,便有重新來過的機會,該有多好?

  他「刷」的站起來,衝到了陽台上。

  仰起頭,樓頂上一片寂靜,謝棋當然不可能和他心有靈犀,恰在此刻也出現。

  秦炎沿著欄杆慢慢的滑下,坐在了地上。

  他想只能這樣了,現在就算謝棋想留下也留不下來了。不過也好,省去了他的掙扎,也省去了自己的掙扎,現在他們都可以對自己說,我們只是拼不過現實。

  他想到自己還是懵懂年少時預想的愛情,不過是找到喜歡的人然後就在一起。他不知道原來放到現實中,這麼難。

  頭頂上是空洞洞的天花板,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樓下驀然響起幾聲尖銳的口哨聲,有小孩子的嬉笑打鬧聲掠過耳邊,瞬間恢復安靜。

  這個城市的夜晚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房間裡電腦的音響,還在不知疲倦的哼唱。

  沒有什麼過不去。

  只是再也回不去。
終曲
  十一過後,謝棋就回了學校,沒有和秦炎道別。

  之後的日子還是照舊,沒什麼起伏,有時候想想,誰不是這麼走過來,熱鬧的開始,潦草的收尾——或者說,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渴望改變,可又不知道怎麼改變,所以還是隨波逐流。

  大四下半學期的時候,謝棋收到了研究生入學的通知書,他握著那張簡單的紙片,彷彿握著一塊滾熱的碳。同寢室的室友鬧著要他請客,於是他一把將那張通知書丟在了髒亂的書桌上,摸起錢包隨著眾人出了門。

  請客請客,大家叫嚷著擠進學校附近的小飯館,拍桌子叫上啤酒,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好像拿到通知書的不是謝棋,而是他們。

  而最應該興奮的人,卻從一開始就只是沉默的喝著酒。

  有人指著滿桌子的酒菜罵:***怎麼還不上菜?

  另外的人哈哈的笑著說,上齊了已經上齊了,謝棋,再乾一杯啊!你可真行,不用考試就上了那麼好的學校——你怎麼不說話?幹嗎板著張臉?哥們兒幾個運氣最好的就是你了,還不多喝幾杯?

  謝棋來者不拒,一杯杯喝光敬到他手邊的酒。酒精隨著汗意蒸發,怎麼喝都醉不了。明明是早春,只有他已經汗透了後背,手裡緊緊的握著手機。

  他在渴望一個電話,他在渴望一個聲音,他對自己說,如果那個人肯打電話來,哪怕不說話,只要看到那個號碼,他就把那張通知書丟到垃圾桶裡去。

  手機突然響起來,謝棋跳起來,看清楚是個陌生的號碼,興奮消失了,起身走到一旁去接電話。

  原來是他當初大學畢業準備簽約的那家公司老闆的電話,說很抱歉那時候放了謝棋的鴿子,自己的公司雖然結束了,但是之前合作過的好幾個不錯的客戶公司正在招兵買馬,如果謝棋有興趣的話,可以幫他推薦的。

  謝棋有些想笑,這個電話來得已經沒有意義,他並不是多麼想找工作,他只是當時想留在那個城市。但他還是道了謝,然後忍不住問:「陳哥,怎麼好端端的就突然結束國內的公司了?」

  那邊的聲音沉默了一下,說:「因為臨時有急事要湊錢,一時間拿不出來,只好賣了公司。」

  謝棋說:「那你在國外還好嗎?」

  「還好,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一個人吧?找到了,就和他出國了。」

  「真的?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那邊的聲音笑了一下,然後說:「恭喜我?我千辛萬苦找到他,他告訴我其實我沒必要堵這口氣——因為他已經沒有時間愛我。我帶走他,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他還是來不及愛上我,他就會再次從我面前消失,而我連第二次找到他的可能都沒有了。」

  謝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完全呆掉了。

  「謝棋,你說過你有喜歡的人,那時候你就說畢業後就要跟他在一起。其實我真羨慕你,你們有一輩子的時間相愛,」低低的聲音從聽筒對面傳來,「而我浪費了三年光陰,我不知道原來過去一天少一天。」

  謝棋靠在門邊,外面是一條黑漆漆的小巷子,他抓著手機蹦起來,想要避開酒店內嘈雜的人群。他想著那句「我不知道原來過去一天少一天」,他要跑到一個安靜的地方,給那個人打電話。

  他想說,如果我們不管怎麼做都是錯,大不了一錯到底。

  只要你肯陪我。

  號碼撥不通,顯示沒有信號。謝棋在黑暗的巷子裡飛奔,不停的撥著那個號碼,衝到巷子盡頭時,謝棋撞到了一輛摩托車上。

  手機飛出去老遠,謝棋飛向相反的方向,在地上滾了幾下,不動了。

  再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房裡。床邊的護士說:「你醒了,有沒有覺得頭部不舒服?」

  謝棋無聲的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那你算運氣好,擦破了點皮,撞暈了而已。下午去拍個片子,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謝棋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後,出院了。胳膊上腿上留下了幾道傷疤,手機被摔得粉身碎骨,那個電話始終沒打出去。

  他已經失去了那個晚上的勇氣,他換了新手機新號碼,只有他一個人在用力掙扎太辛苦了,一廂情願太辛苦了。

  不如聽天由命。

  ***

  秦炎在忙著跑關係,系裡院裡學校裡,事四處奔波。留校名額只有一個,雖然輔導員偏向他,但爭的人還是不在少數。秦炎向來是個懶骨頭,可是在這種節骨眼上也不得不要利用父母的人脈,請人吃飯,陪人笑臉,不露痕跡的將對手一一擊倒,最後終於確定得知自己爭取到了留校名額。

  他像打了一場長長的戰役,累得精疲力盡。恍惚中察覺,大學四年,就像是打包青春最後一次性甩賣,再不久,他就要被清倉處理出去了。

  離開大學,就像是刑滿出獄,自由是最好的,你期待著從一個牢籠飛奔到廣闊的天地,你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個更大的牢籠。

  麻木在床上躺了半天,秦炎像只蟲子一樣的爬起來,從褲兜裡翻出手機。

  沒有未接電話,再看短消息,也都是些無關緊要或者可回可不回的。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一個號碼。

  他想聽到一個人的消息,哪怕只是片言隻字也好。

  手機裡傳出一個柔美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秦炎呆住了,顫抖著又撥了一次,還是空號。他想謝棋換手機號了嗎?終於不死心的打到了他家裡,謝棋的媽媽說,是啊,他手機摔壞了,換了號碼,你等等我去找他的新號碼——對了,他上研了你知道麼?

  秦炎機械的聽謝棋的媽媽報了一串數字過來,手機在手心合上,最後被遠遠的扔開。

  他沒有記下那串號碼。

  沒有了,機會沒有了,連開口問候一聲也不用了。

  他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

  秦炎畢業前,他們全系聚餐,抬了不知道多少箱啤酒上來,每個人輪番的敬酒,就連平日裡最矜持的女生也一個個喝得滿臉通紅。

  有喝醉了的男生開始耍瘋,奔到所有人都知道他一直喜歡著,卻死活不敢開口的女生面前,醺醺的說:「你能跟我喝一杯嗎?」

  那個女生站起來,二話沒說的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男生赤紅著雙眼,盯了那女生良久,兩滴眼淚擠了出來,也一仰頭,把杯中的啤酒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就一頭栽在了桌子上,號啕大哭,沒有一點形象。

  沒有人上去勸他,大家紅著眼,都在拚命的喝。那個女生手裡握著空酒杯,隔著幾桌子的人群,望住秦炎。

  是倪雁。

  秦炎在人山人海的背後,向她微微舉了舉杯子。倪雁端起酒瓶,往自己的杯中加滿了酒,泡沫全流了出來,順著她細細的手腕滑下去。

  她用唇型向秦炎說了句「goodbye」,低頭喝光了杯中的啤酒。秦炎知道她預備七月末就去沿海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就職,就像電視劇裡面演的那樣,從此後過上所謂白領麗人的生活。

  他和她,終究還是擦肩而過。

  於是只能一杯見底。

  ***

  畢業後,秦炎順利成章的留校,做助教,教非專業系學生的英語。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備課講課出考卷改考卷,並且開始存錢,漫無目的,為以後不可預測的生活。

  辦公室裡熱心的大姐開始積極的為他介紹女朋友,高矮胖瘦,各類職業。秦炎推辭不得,只好一次次赴約。每次見面前都想,如果這個還可以,不如就乾脆的談一場戀愛。可是每次見了面都覺得不是這個,或者臉型不喜歡,或者聲音不喜歡,實在挑不出什麼毛病,也統歸一句話,沒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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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媽媽就罵他:「實在沒交過一個女朋友的,怎麼還這麼挑剔?你以前那個大學女同學樣樣都好,你也沒看上,挑肥揀瘦的,小心將來一個都沒有!」

  秦炎不回嘴。

  他媽媽又說:「是不是心裡其實有喜歡的,所以哪個都看不上?如果人家已經不在了,就早點死心!當追的時候不追,這時候開始癡心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就你這麼個挑法,耗得起幾年?」

  秦炎說:「我沒有……」

  他媽一把打斷他:「你大學四年就沒一個喜歡的?時常看你一個人偷偷摸摸的講電話,跟誰呢?」

  秦炎低著頭從他媽媽身邊走開,進了房間,關了房間的門。

  跟誰呢?跟誰呢?

  他無法回答。

  ***

  謝棋從大學畢業後,就一直沒有回家。秦炎時常在謝棋的父母過來他家串門子時聽到他們抱怨說,怎麼可能就那麼忙?連著幾個假期都不回來——今年過年再不回家,他就死在外面得了!

  秦炎的父母說,恐怕是他交了女朋友?

  謝棋的媽媽歎氣說,誰知道呢?這小子又從來不和我們說,八成是沒有吧?眼光那麼高,想找個什麼樣的啊!

  秦炎的媽媽附和,是啊,秦炎也是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唉。

  秦炎沉默的坐在一邊。他想也許謝棋是真忙,也許不是,但是不管是不是,他都不願意回這個城市。

  幾年渾渾噩噩的過來,秦炎談了兩次戀愛,從助教升到講師,沒買房子,沒買車子,沒有結婚的打算。

  謝棋畢了業,進了一家全國有名的電器公司,然後被送到柏林進修了半年,回國後買了車,終於在過年的時候衣錦還鄉。

  大年初三的時候,兩家找了一天聚在一起吃飯,桌面上擺著豐盛的飯菜,還有一瓶紅酒。他們的父母回憶起過去,開玩笑的說,當年謝棋和秦炎差不多是同時懷上的,還說生下來是一男一女的話,就結娃娃親,誰知道是兩個帶把兒的男孩,哈哈哈。

  秦炎站起來說,是不是還缺一個酒杯?我去拿。

  他走進廚房,沒有拿酒杯,打開了水龍頭沖臉。他知道再多呆兩秒鐘,只怕眼淚就會流出來。

  水嘩嘩的淋在臉上,有些東西卻是沖不掉的。就像這許多年來,他一直說服自己忘記,一直沒有忘記的,潛藏在心底的暗暗的痛。

  謝棋無聲息的走進了廚房,在他身後說:「找不到酒杯?」

  秦炎慌忙抹了一下臉,關了水龍頭,彎腰拿出一個酒杯,低了頭要出去。

  謝棋堵在他面前。

  抬起頭,是對方再熟悉不過,看了二十幾年的臉。

  謝棋粗聲說:「你哭什麼?不是你要我不要放棄名額?不是你不肯騙我,怕我耽誤大好前程?你現在不應該恭喜我嗎?」

  秦炎低聲說:「恭喜你,呆會再敬你一杯。」

  謝棋還是不肯讓開,直視著秦炎:「再過兩年,我們會變成怎樣?」

  秦炎頭一暈,再過兩年?再過兩年自己也只是個循規蹈矩的大學助教,謝棋會是怎樣的生活,他哪裡知道?再沒有交集的人生,如同不可捉摸的河流支流,我知道我們發源於哪裡,可我看不到我們各自奔走的方向。

  隔了很久,秦炎終於低低的說:「我只知道,再過兩年,你一定過得比我好。」

  「為什麼是我過得比你好?在公司升到更高的職位?賺更多的錢?買到比你大的房子?娶到比你好的老婆?」謝棋冷笑,「你從來不對我說實話,你知道我一直等你那句話。」

  秦炎突然想到這些年來經歷過的一切,他被他堵在樓道間狠狠的打,他跟著他從堤岸上跳下去,他被他寒夜中一句話徹底傷到麻木的走了一夜,他在電影院一個人垂著頭哭泣,他在謝棋離開後通過各種渠道來得到他的消息,但他從來沒有主動聯繫過他。

  他一直不肯說實話。

  「我只是以為,你應該知道我要說的那句話。」

  謝棋在他身後顫抖起來,過了很久,才聽到他說:「可是你死也沒說。」

  他從背後伸出雙手,猶豫了一下,用力的抱緊了秦炎。

  「研究生我念完了,工作也已經穩定了,你媽媽的身體也挺過來了,秦炎,給我一句話,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如果要,我們就明瞭跟家裡攤牌,省得以後偷雞摸狗似的。你要是不敢說,我去說,行不行?」

  秦炎拚命忍住的眼淚,如同坡堤而出的淚水,洶湧而下,他用最後的力氣點了點頭。

  ***

  吃了飯,雙方父母擺好桌子準備打撲克。秦炎到廚房洗碗,謝棋拼著被打死的決心,開了口:「我有話要和你們說。」

  他爸媽都吃了一驚,還是他媽先開口:「什麼話?回去再說。」

  謝棋說:「不是只和你們說,還有秦阿姨和秦叔叔。」

  秦炎的爸媽也吃了一驚,問是什麼話。

  謝棋閉起眼睛:「我想和秦炎在一起。」

  半天沒有回應,他媽媽顫抖著說:「你喝多了吧?說什麼胡話?和秦炎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謝棋說:「我喜歡他,我們從大學起就好上了,只是不敢跟你們說。我……」

  他話還沒說完,他爸爸隨手就把手裡的茶缸狠狠的砸過來,謝棋不敢躲,緊接著一記耳光摔下來,他爸爸狂吼起來:「你再說一遍?!」

  秦炎從廚房裡奔出來,刷的跪在了謝棋身邊,含著淚說:「是真的,我們決定要在一起。」

  謝棋跟著他跪下了,兩家父母在極度的震驚中失去了應有的反應。

  良久的沉默,最後是一聲狂吼:「滾出去!」

  被趕出來的兩人,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狼狽的站在樓道口。

  謝棋說:「冷不冷?」

  秦炎搖搖頭,靠在謝棋的肩上。

  終於走出了這一步,不能後悔,也不想後悔。

  「你爸快被你氣瘋了吧?」秦炎看著謝棋臉上鮮紅的手指印,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打得可真狠。」

  謝棋說:「算輕的了,要不是你衝出來,整張桌子都會被他舉起來往我身上砸!」

  秦炎憂心忡忡的說:「那明天怎麼辦?」

  謝棋歎口氣,說:「還能怎麼辦?反正都說了,我後天走,你辭職後就過來吧。咱們不在他們眼皮底下,還能好點兒吧?天高皇帝遠的,他們也管不到。」

  秦炎說:「這不以後還是要偷偷摸摸的?」

  謝棋苦笑:「你還能指望咱們熱熱鬧鬧的辦個婚禮?總之能做的都做了,好在你爸媽一直也還疼我,我爸媽向來也疼你,都只有一個兒子,我覺著他們最後也只有認命了。」

  「我聽你這話,好像咱們絕了姓謝的和姓秦的兩家的種?」

  「你可想得真遠——大不了以後咱們領養兩個麼。不過他們應該沒那麼封建吧?都什麼年代了還要繼承香火?」

  門突然被「嘩」的一聲打開了,秦炎的媽媽鐵青著臉:「都給我滾進來!在樓道裡坐著,你們要不要臉?」

  謝棋和秦炎互相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悄悄的鬆了口氣。肯讓他們進屋了,也許就有希望了。

  那個晚上秦炎家裡客廳的燈亮了一整夜,雙方父母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最後只能默默的看著低著頭,橫豎只有我們要在一起這麼一句話的兩個人,絕望的流淚。

  他們知道他們是沒有辦法了,這兩個小崽子鐵了心,打死也要在一起了。

  ***

  謝棋頂著滿頭滿臉的傷,一天後要回公司。他爸媽都沒送他,秦炎和他一樣灰頭土臉的站在機場,他是在家裡裝做不知道的沉默中跑出來的。

  他決定開學後就向學校辭職,然後去謝棋的城市,找份工作,一起生活。

  謝棋說:「我走後你動作得快點兒,趕緊辭職了就過來,免得夜長夢多。」

  秦炎排隊在替他買保險,不耐煩的說:「夜長夢多啥?難道我還有臉繼續在家裡呆著?」

  謝棋說:「那我不也是怕你爸媽說多了,你丫又動搖了嗎?」

  秦炎沒好氣的從隊伍裡擠出來,順手把保險丟在他箱子上:「得了我知道了,報告都已經打好了,開學就遞上去——你也給我留心點找工作的事兒,別讓我過去後成一無業遊民!」

  謝棋笑嘻嘻的說:「就算你是一無業遊民,不還有我養著嗎?」

  秦炎瞪他一眼,轉身就往辦票櫃檯走。他只好訕訕的收起笑,跟在他身後。

  票辦好了,秦炎不可能送謝棋登機,只能看著他通過安檢門後就回去。

  謝棋拿著機票向他揮手,誇張的比了個「I Love U」的手勢。

  秦炎又氣又好笑,怕別人看見,胡亂的向他揮了幾下手,催促他快走。

  謝棋終於順著人流走遠,消失在了秦炎的視線範圍內。秦炎怏怏的出了機場,攔了個的士回家,一路上都在惴惴的想回家是不是又要等著一頓痛罵。

  手機「叮」的一聲響了,是謝棋告訴他他已經登機了。

  未來彷彿近在眼前,熬過今天,明天就是個新開始。

  秦炎握住手機,淡淡的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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