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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歷史)我在開封府坐牢》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第96章

  崔桃買下宅子後, 王四娘和萍兒都憂心忡忡起來。

  「不會是打算從開封府出來後,咱們就住在這裡吧?」萍兒惴惴不安地試探問。

  崔桃瞥她們二人一眼。

  「啊啊啊……這也太嚇人了,我們住不了鬼宅嗚嗚嗚……」萍兒立刻紅了眼, 抱住王四娘的胳膊, 委屈巴巴地哼唧起來,推搡王四娘去勸勸崔桃。

  崔桃正要張嘴說話, 王四娘馬上伸手示意崔桃, 請她千萬別說「你不住就滾」的話, 太傷她們姊妹的感情了。

  「我就是想跟崔娘子一起住,可這鬼宅真有點住不了,太嚇人了。雖說這鬼叫的問題被崔娘子破解了,但這鬼宅發生過挖眼案卻是實實在在的, 而且崔娘子還在這裡養過蛆,滿汴京的人都知道這裡是『蛆鬼宅』啊,說出去也不好聽。」

  既然王四娘不用她說話, 崔桃就不說了, 專注檢查這宅子的狀況, 用手敲了敲木梁,測試其結實的程度。

  「那……那再不濟, 咱們就把這宅子拆了重建,別留一點以往的痕跡也成。建的時候,我多搞些桃木、艾草之類的驅邪, 地上都撒滿黑狗血,香灰!」王四娘見崔桃不理自己,覺得她肯定是做定主意了,便主動退步,馬上提出一個新提議 。

  「用不著這麼麻煩。」

  王四娘和萍兒雙雙震驚地看著崔桃, 理解崔桃的意思是打算在就宅子原本的基礎上進行修葺和改建。崔娘子改建的能耐,她們倆絲毫不懷疑。之前她在開封府荒院建涼亭的時候,她們都已經見識過了。

  王四娘和萍兒倆人互相攙扶著,做了半天的思想掙扎之後,最後都不約而同地哭喪著臉,屈服於崔桃的決定。

  能怎麼辦,當然是聽老大的。老大非要住這裡,那她們就只能舍命陪姐妹了。

  「你們聽到什麼沒有?」崔桃問。

  王四娘和萍兒都閉嘴靜聽,只覺得四周安靜異常,什麼都聽不到,最多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偶爾有兩聲鳥叫。這大雨巷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叫人有些覺得害怕。

  崔桃卻對她們的回答很滿意,邊在宅子裡繼續轉悠邊笑。

  「要我說這宅子還不如另一座,」王四娘說的是同樣發生挖眼案的另一座鬼宅,「那座宅子好歹街上熱鬧,人來人往還能有點人氣,不那麼陰森。這大雨巷,真的是白天太安靜了,整條巷子都沒人影。咱們三個女人住在這,鄰居們還是一群做粗活的男人,真不大合適。對了,老大決定住這裡,可告訴韓推官了?他會放心?」

  「當時還不確定要住哪兒,只告訴他我要搬離開封府,在外面住比較方便。」

  崔桃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王四娘和萍兒興奮起來。倆人都躍躍欲試地想要把這事兒告訴韓琦,寄希望於韓琦能夠阻止她在鬼宅安家。

  崔桃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誰說我要在這裡安家了?這鬼宅我確實不怕,住得了。可我總要考慮其她住戶的感受,以及偶爾登門造訪的客人們的心情。」

  王四娘和萍兒齊刷刷地看著崔桃,當意識到她們就是崔桃嘴裡的『其她住戶』後,都高興地跳起來。

  「這麼說崔娘子不打算在這裡安家?」在得到崔桃的再度肯定之後,倆人更高興,卻又不解崔桃為何要把這間鬼宅買下來。

  「改建一下,再賣出去,賺些差價,然後我們再拿錢買一座更合適的宅院。」

  畢竟汴京的房價實在是太貴了,她們做生意賺的錢,大部分要留下來周轉生意用,余下的那點盈利用來買一間寬敞的宅院遠遠不夠。崔桃又不是伸手跟家裡要錢的性子,而且有崔茂的事在前,親爹有時候都靠不住 ,所以這房子還是靠自己賺來的錢,買來住著更踏實,以後誰都趕不走她。

  王四娘終於松口氣了,連連拍手贊嘆崔桃主意好。

  萍兒犯愁道:「可是這地方大家都忌諱,便是建成了瓊樓玉宇,怕是也不一定有人敢來住,如何能轉手賣高價?」

  王四娘立刻被打擊得笑不出來了,的確如此 ,這宅子如果有人需要的話,哪裡會讓她們十貫錢就買下來。要知道店宅務賣房子,都是公開競價,價高者得。這次底價十貫,卻只有她們肯買,都沒一個人跟他們搶。

  「那是還沒人發現這宅子的好處。」

  崔桃令王四娘雇工,先將這宅院的大門拆了,不要大門了。然後把那那幾棵漲勢陰森古怪的泡桐樹砍掉,種一些花花草草。再按照她畫的圖紙,在院中央挖一座兩層樓的地基,之後就不用動了,她自會想辦法將這宅子賣出去。

  「這這麼挖一下,砍一下,便能把宅子高價賣了?」

  王四娘詫異不已 ,她本以為這改建還會是需要一些時間,免不得要再花些錢進去,還真怕錢白花了又難以轉手。可聽崔桃的吩咐,倒是省事兒,花不了多少錢。

  「嗯。」崔桃干脆應承,就背著手走了。

  王四娘和萍兒求問崔桃的想法。崔桃偏偏不說,給她們留個懸念,讓她們聽她的吩咐好好去干就是。

  其實崔桃也不是故意賣關子,因見二人每次來鬼宅都害怕,讓她腦袋裡地惦記點東西,轉移一下注意力也好。

  「這事兒聽起來簡單,但做的時候卻一定要認真。別怪我沒提前警告你們啊,若不按照我的吩咐辦,這房子砸手裡了,咱們就只能自己住了 。」

  崔桃臨走前,還不忘提議她們雇工可以就近找。

  王四娘和萍兒連忙應承,讓崔桃放心,一切保證按照她的吩咐來。因白天的時候,巷子裡沒人 ,倆人本著急想早點把活兒干完了,好見識一下崔桃怎麼高價賣房子。

  她們就沒聽崔桃的建議,另去尋了雇工,那些人聽說在鬼宅做活兒都不願干,多給錢也猶猶豫豫。

  倆人隨後在黃昏的時候折返大雨巷,這會兒在巷子裡住的年輕人都下工回來了。一聽說能多掙錢,還就近干活,有不少膽子大的就同意了。畢竟他們住的地方離鬼宅比較近,以前經常聽到『鬼叫』,所以比其他地方的雇工膽子大些。而且如果這宅子真能恢復正常,賣出去,不再是鬼宅了,於他們而言也是好事兒了。

  崔桃回到開封府,就重新整理了錢氏姊妹的供詞,琢磨著紅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李遠重新追溯調查了張素素在十日之前的生活情況,竟真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線索。

  在十五日前,有人目擊到張素素在東角樓街的昌隆布店跟一名紅衣女子起了爭執。

  李遠立刻拿了紅衣的畫像給布店掌櫃認人,確定其所說的紅衣女子正是天機閣紅衣 。

  倆人當時都看中了布店裡的同一塊紅布料,奈何就剩下一匹。紅衣先決定要買下來,張素素也想要,便請紅衣把布料讓給她。紅衣卻不肯讓,張素素便哭著央求起來,說她買這塊布料卻不是給自己的,是給她年邁的母親過壽所用。她解釋說,她把好容易攢了幾年的私房錢拿出來,另還借了一些才勉強湊夠數,就為了買一匹這樣好的紅布料。

  紅衣絲毫不為之動容,還是不讓,張素素就伸手去輕輕揪了一下紅衣的衣襟哀求,哭得那叫一個慘,令在場所有人見之都不禁動容。紅衣嫌她煩,把她推搡到一邊,張素素便摔在了地上,哭得更凶。當時店裡的客人們都覺得紅衣有些過分,去攙扶勸慰張素素,還誇素素有孝心 。

  張素素在這時,馬上表示是她的錯,她不該給人添麻煩 ,又對為她抱不平的客人們道謝。客人們見張素素如此懂事,又惹人心疼,就更加希望紅衣女子能讓一下,這可憐一下這頗為懂孝道的姑娘 。

  大家紛紛指責紅衣不能體諒、禮讓一下別人,畢竟看起來她只是自己喜歡穿紅衣而已,又不是急著拿這布料去孝敬母親,何必那麼急著一定要現在把布料拿到手?大家勸紅衣做人善良點會有好報的,回頭等布店再進料子的時候來買就是。

  李遠將事發經過調查得很細致,甚至還原了當時圍觀客人們的說話內容,讓人聽起這些經過很有畫面感。

  「最後的結果呢?」崔桃問。

  「紅衣付了錢,當著張素素的面,掏出匕首把那匹紅布割了個稀巴爛 ,然後人就走了。張素素當時哭暈了過去,布店掌櫃瞧她可憐,就幫她從其它布店要一匹貨過來,終究讓張素素如願拿到了一匹同樣的紅布。客人們當時見那紅衣那陣仗都嚇著了,後來就一起罵她有病,做人太惡毒,竟然寧願把布料毀了都不肯讓給那麼善良的小娘子。」

  李遠講述完畢之後,感慨張素素的母親其實早就去世了,想不到她居然會為了一匹布這樣扯謊、裝可憐。

  「猜到她早晚會在這上頭吃虧,但沒想到她會碰上紅衣,直接把命耍沒了。」崔桃道。

  「是啊,怎麼會這麼巧?」李遠跟著嘆道。

  縱然張素素這耍小手段的做法陰損 ,不怎麼道德,但罪不至淪落到被割喉慘死的下場。

  「未必全然都是巧合,紅衣說不定正好在盯著她,不過倆人剛好看上同一塊布卻是碰巧了 。」崔桃揣度道。

  李遠:「總之這做人還是實在點好,別討嫌,能保命。」

  「若我沒猜錯的話,張素素買的這匹紅布是用來給王判官做喜服?」

  大婚時,女穿綠,男穿紅。張素素硬耍手段也要得到那匹紅布,應該是有急用。近來她正籌備大婚,那紅布自然是要用在王判官身上了。

  李遠連連點頭,佩服崔桃猜得准,「正是如此,張素素被害後當日,我曾帶人去搜查過張素素的房間,屋裡正有一件沒做完的紅喜服,看大小,正符合王判官的身材。」

  如果紅衣早就盯上了王判官和張素素,她必然了解張素素的情況,曉得她沒有母親 ,自然也能猜到她買紅布應該是想做喜服給王判官。

  「看來這位紅衣極為記仇 ,下手非常狠。」崔桃嘆道。

  本來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二人因買紅布有了瓜葛。紅衣記恨上了張素素,她不僅當面戳爛了那匹紅布表達不滿,還要張素素去死,且以她的血去染紅她未來夫君的衣衫。

  這就解釋了紅衣為何會特意要求錢氏姊妹,一定要當著王判官的面割喉殺死張素素。

  李遠聽了崔桃的推測之後,震驚不已,「就因為一匹紅布,不僅殺人害命,還故意以血染紅王判官的衣服,去諷刺瀕死的張素素?這……這好生歹毒!」

  李遠連連感慨,真有點怕這位叫紅衣的紅衣女子了,感覺她比蘇玉婉還可怕。

  崔桃隨後把這情況轉告給了韓琦。

  「李遠剛剛跟我感慨說,紅衣比蘇玉婉還可怕。但我覺得還是蘇玉婉更厲害些,真正厲害的人不會將想法表現在臉上。蘇玉婉活著的時候可驅使紅衣,這點也足以證明她確實更厲害。

  對了,那天現場留下的富貴馬糞,會不會就是蘇玉婉自己養的馬,紅衣逆反殺了蘇玉婉,然後騎著那匹馬跑了?」

  當時他們不知道紅衣的死活 ,不好作出判斷,但現在既得知紅衣活下來了,還成為了天機閣的護法,那麼就要進行各種可能性的推測了。

  韓琦點頭,「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另有『貴人』的可能也存在。」

  「紅衣的這次現身,直接以天機閣護法的身份出現,暴露得有些太明顯了。」

  崔桃總覺得能殺得了蘇玉婉的人,不應該是個簡單的人物,她更偏向認為後者可能性更大。但如果是後者,這個人為何要殺更聰明有才能的蘇玉婉,而留下了嘍啰紅衣?這其中的緣故太耐人琢磨了。

  說白了還是線索不夠,才叫人琢磨來琢磨去,要考慮各種可能性。

  韓琦大概跟崔桃一樣想法,所以沒有繼續就這問題深究下去,而是握住崔桃的手,問她房子買的怎麼樣了。

  「還在看。」崔桃道。

  韓琦聽聞此言,特意看了一眼崔桃,也沒再多問。

  崔桃從韓琦房間裡出來,見張昌也跟著出來了 ,好似跟她有話說。崔桃走了一段距離後就止步,等著張昌過來。

  「我告訴六郎了。」張昌表情略有些憂心。

  「什麼?」崔桃不解。

  「崔娘買了鬼宅的事兒,我早前已經告訴六郎了 ,但崔娘子剛才卻跟六郎撒了謊。要不趕緊回去解釋一下?六郎不大喜歡別人騙他。」張昌壓低聲音,悄悄跟崔桃解釋道。

  崔桃笑了一聲,「不用。」

  隨即她便干脆地跟張昌告辭了。

  張昌吃驚於崔桃的隨意,在原地干著急了會兒,卻也曉得自己急也沒用 ,還是給自家六郎備一份苦茶去火更實在。

  張昌將茶端進屋裡的時候,正見韓琦埋首忙於政務,容顏若玉,卻面無表情,倒叫人不知他到底有何情緒,是否計較了崔娘子之前撒的謊。張昌本來准備了幾句替崔桃辯解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了,只能乖乖退下。

  ……

  是夜,大家都熟睡的時候,開封府突然喧鬧起來。

  當值的衙役李才第一時間跑來喊崔桃,隔著院子就扯嗓子喊,說開封府遇襲了。

  崔桃迅速更衣跑出來,就見開封府的馬棚所在方向有火光,還聽到偶有馬的嘶鳴聲。

  火勢不算太大,等崔桃趕過去的時候,火已經被熄滅了,只余下幾點火星子在地上,轉瞬就沒了。

  馬棚的棚頂都是稻草鋪成,起火快,燒得也快,如今大半個棚頂都被燒沒了。

  「就是這東西引燃的。」

  李才指著地上一根幾乎已經燒黑的箭矢,箭頭是鐵的,很尖銳。

  「半炷香前,巡邏的人見有火光從天上劃過,就追了過來 ,發現一支火箭射在了馬棚上,引燃了馬棚上的稻草。府外圍已經在排查了,還沒找到可疑的人。」

  崔桃陪著李才他們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便各自散了。

  加強戒備之余,先睡覺再說。

  崔桃打著哈欠回房,一推門進屋,便抽了下鼻子,就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盡管天熱 ,她房間的窗戶都開著,比較通風,但崔桃還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味道。她配制的熏香裡,可絕對不會有這味兒。

  崔桃隨即看到了桌上多了一張紙,紙張有折疊過的痕跡。顯然是提前寫好之後,被折疊收著了,然後又拿出來展開,放在她的桌上。

  紙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字:有趣吧。

  字不大,只占據整張紙的左上角。這種寫法倒讓人覺得書寫者似乎在故意逗趣,恰如其所書的內容一樣,好似在問你又好似在感慨:有趣吧!?

  好囂張的挑釁和威脅。

  崔桃警惕地檢查屋子內外的情況,然後安撫王四娘和萍兒可以繼續去睡覺,讓她們不必擔憂。

  「我們怎麼能不擔心?這賊人居然把信送到了老大屋子裡頭,這太不安全了。不行,這地方不能住了!一旦我們一會兒睡著了,那人又來刺殺老大可怎麼辦?咱們得馬上把這情況報給韓推官!」王四娘擔憂地嘮叨起來。

  「這兒不安全哪兒安全?出去找客棧就安全了?才剛放火箭怕是為了聲東擊西,目的就是為了送這封信到我這。可見他們的能耐還是不行,若趁我們熟睡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送進來,那才叫厲害。」

  「我的天,要是那樣的話,咱們腦袋恐怕早就搬家了。」王四娘一點兒都沒有被崔桃的話安慰到,反而更覺得害怕。

  王四娘提議和萍兒輪流守夜保護崔桃,大家都在一個房間睡。

  萍兒馬上贊同,倆人就在崔桃屋內的羅漢榻上鋪好了被褥,然後一人負責守衛,另一人先在羅漢榻上睡,等一個時辰後再調換。

  崔桃告訴她們多此一舉,人肯定不會再來,但兩人卻還是堅持要這樣做。

  王四娘讓萍兒先睡,她先去守著,並且囑咐崔桃好生睡覺。

  崔桃瞧她們這樣,心中不禁有幾分感動。

  次日一早,崔桃醒來的時候,卻見榻上我已經換了王四娘躺著了。萍兒則在外間的桌上趴著睡著了,懷裡還維持著摟刀的姿態。

  崔桃便挽起袖子,去廚房給她們做了魚丸寬面。鮮活魚的魚肉錘成肉泥,打成丸子。先用魚骨熬湯,下面,再滑入魚丸,加點鮮嫩的菜苗,稍微燙下就起鍋。

  顏色綠油油燙軟的小菜苗中,飄著一個又一個圓溜溜的白色魚丸。熱氣騰騰地挑起一筷寬面,粘著魚骨湯的香,吃進嘴後就不禁貪鮮,迫不及待地捧起碗要好好喝它一口湯,再順便扒拉兩個丸子和綠油油的小菜苗進嘴,塞了滿口嚼著,賊美妙。

  崔桃還做了清蒸羊肉蘸蒜泥和椒鹽,雖然算是大肉菜,但清蒸並不會油膩,早上吃也沒問題。

  當然也是因為王四娘和萍兒都愛吃肉的緣故,既然想犒勞她們倆人,當然是按照她們的飲食習喜好來。

  崔桃見她們二人開心滿足地吃完了,就讓她們趕緊回房補覺,她會讓韓琦進一步加強開封府的守備。

  倆人這才算踏實地回去睡覺了。

  韓琦放下寫著『有趣吧』三字的紙,看向崔桃,問她怕不怕。

  崔桃彎著眼睛含笑,眼裡閃閃發亮,似有星辰。

  「不怕敵人挑釁,就怕他們孬,一直躲在暗處不出頭。」

  崔桃覺得這封挑釁信的出現,反而是一件好事。

  「從張素素的事情來看,紅衣很記仇。我讓人把她的畫像貼的滿城都是,叫她不敢隨便出門,她便氣不過了,也想恫嚇我,大概是嚇得我也不敢隨便出門?」

  崔桃笑著跟韓琦表示,那她一定要大張旗鼓地出門才行,肯定會氣死那個紅衣。

  韓琦非常支持崔桃的想法,不僅鼓勵崔桃出去,還派了個人在她後面敲鑼。吸引大家注意到崔桃的同時,告訴眾人,開封府以五百貫懸賞紅衣的項上人頭。

  崔桃聽到五百貫這個數的時候,驚訝程度不亞於那些百姓。開封府居然這麼有錢!?

  五百貫那可是巨額,都夠在汴京買宅子了,足以震撼所有普通百姓爭相去圍觀紅衣的畫像。其中不乏有一些江湖人也為錢而來,開始四處殷勤地打聽紅衣的下落。

  崔桃總覺得,韓琦這五百貫懸賞,是在報復紅衣昨晚送信威脅她的事。

  論起記仇、報復、挑釁,韓琦更勝一籌。

  因為汴京在不到一天時間內,就掀起了一場尋紅衣的熱潮,轟轟烈烈。

  大家每每早上起來,彼此一見面,就會問:「紅衣找到了麼?」

  以至於宮中的劉太後都聞得這消息,在見趙禎的時候也會問:「紅衣找到了麼?」

  紅衣沒找到,但天機閣區區一名護法,居然能把大名傳到宮裡來,必須剿滅。

  趙禎當即責令韓琦督辦此事。

  韓琦便問趙禎要了人,又要了錢。

  眼見著皇帝把人和錢都送到了位,張昌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

  自家六郎這路數,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呢?


第97章

  很快鬼宅的地基就被挖好了, 樹也砍了,原本圍擋在宅子周圍的暗蔭全都不見了,晴天的時候, 陽光全部灑進院中。

  前頭的圍牆被拆了干淨, 路人從宅前走過,乍瞧一眼宅子忽然覺得挺亮堂, 四處灑滿了陽光, 加之院子周圍還擺放了些花草,頹廢中莫名有幾分美好祥和感。

  雇工離開之後, 大雨巷再次恢復了安靜。

  崔桃問過無憂道長的意思, 他非常願意來給宅子再做一場法事。崔桃就把排面擺得大些, 讓大家都知全汴京最道行深的無憂道長給鬼宅驅邪除穢了。

  等無憂道長做完法事, 崔桃馬上致謝, 奉上酬金和她准備的一食盒炸酥果。

  無憂道長謝絕了酬金,對於炸酥果卻也猶疑,不知其用料是否為全素。

  「道長放心, 我做的這炸酥果不帶一點葷腥, 用的新鍋, 不沾一點其它東西,味兒香。」

  無憂道長聽崔桃這樣自誇,倒要嘗一嘗這炸酥果了。一塊有三寸長,大概兩指粗細,咬第一口就發出哢嚓酥脆聲, 面香味濃厚, 裡頭有酥層,夾著餡兒,分三種:芝麻糖的、杏仁糖的和核桃糖的。

  現在是嘗了之後才知道, 人家那話根本不算自誇,反倒算是謙遜了。這炸酥果何止是簡單一句『味兒香』,明明非常非常香,**般得香脆好吃。這對於他這種常年吃素齋的人來說,還真是滋味特別的食物。卻也有不好之處,過於美味,勾起了他的口腹之欲,這對於清修的人而言 ,卻未必是一樁好事情 。

  崔桃示意無憂道長暫且別說話,然後閉上眼睛讓無憂道長好生聽一聽。

  無憂道長依言聽了聽,太安靜了,沒聽到任何動靜,便不解問崔桃到底要聽什麼。

  「此鬧中取靜之處 ,在汴京可是十分難得。道長不考慮在這裡建一座三清觀分觀?道長德高望重,在汴京十分受歡迎了,時常因做法事忙得太晚,不及趕回三清觀。若住在別人府中或是客棧,總歸有不便之處,而且道長道骨仙風的,也不適合長時間在凡俗人的居所久留,這在汴京有一處落腳之地豈不方便?」

  「此處清幽,地方不大不小,做三清觀分觀正好。」崔桃讓無憂道長再好好感受一下這宅子的靜謐,然後就接著補充道,「這宅子出過挖眼案,別人或許會計較,但這對道長而言,便若不存在一般。而且那些外人瞧見了道長住在這樣的地方安然無恙,豈不是更崇拜道長法術高強,異於凡俗?」

  無憂道長哼了一聲之後,連續笑起來,特意看向崔桃一眼。小丫頭也不避諱,坦率地回看他,直接展示了自己的目的。她確實有想法把這宅子轉手賣給她。

  「崔娘子所言倒有幾分道理,不過貧道從沒想過要在汴京置辦道觀。『分觀』這個說法,貧道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說。」

  「凡事都有第一次,不著急,道長可以隨便想想。」崔桃恍然想起什麼,忙辯解道 ,「道長千萬別以為我今天特意請道長來,就是為了把這座宅子轉手給道長。我只是剛才忽然想起來這裡於道長而言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而我買此處地方,本也就是有轉手的意思。如果適合道長,我當然該告訴道長一聲,省得道長錯過一處這麼好的地方。」

  一間所有人不造的鬼宅,她居然說是好地方?無憂道長知道崔桃是有幾分破案的能耐,可有能耐也不帶這麼說瞎話,糊弄人的。

  無憂道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敷衍應和崔桃的話,心裡頭當然無法苟同崔桃所言。

  無憂道長正思慮時,忽然被崔桃打斷。

  「說了道長可能不信,這宅子可搶手了呢。」

  崔桃一臉自信的模樣,倒讓無憂道長恍惚間差點信了她的話。

  無憂道長愣了一下,就哈哈笑起來,點點頭,像哄孩子一樣附和崔桃。

  這宅子搶手?他真不信。這鬼宅在汴京的名聲眾所周知,好幾年都賣不出去的情況大家也眾所周知。

  小丫頭以低價購入高價忽悠人的意圖太過明顯,明顯到他都不好意思拆穿她。

  送走無憂道長,崔桃便去尋了楊二娘。

  楊二娘是誰?正是幻蝶案那個專門給書生們開客棧的老板娘。她的客棧裡,住著的全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價錢定位便宜 ,頗受書生們歡迎,甚至到提前一兩年定房都未必有的地步。

  楊二娘開這客棧本不是一味追求盈利,起初做這門生意,就是希望書生們讀書的氛圍能夠影響教化她的兒子。如今她兒子漸漸大了,她客棧的名聲又響亮,崔桃覺得她時候考慮轉型,擴張生意,多盈利為兒子多攢錢娶媳婦了。

  崔桃帶著楊二娘走了這鬼宅之後,跟她解釋:「剛無憂道長來這做法,驅邪除穢了。他的道行大家都清楚。」

  楊二娘特意聽了四周的動靜 ,確實如崔桃所言,這裡安靜得出奇。

  安靜,便宜,是不錯,但……

  楊二娘又聽崔桃說了她的想法。前面蓋二層樓,提供茶水飯食,專供文人雅士讀書切磋,後院建房分給書生們居住,定會絕佳清幽的讀書場所……

  「回頭我會替楊二娘求一副丁卯科榜眼的字掛在這,什麼『蟾宮折桂』之類的句子,多討喜。」

  丁卯科榜眼,自然是指得韓琦。趕考的書生們對於狀元、榜眼之類的人物,那都是十分崇拜的,特別是年輕的高中者,那是最最令他們佩服不過的人。那就跟蟾蜍、桂花一樣,仿佛是能給他們考試好運的吉祥物,他們寫的東西自然也受這些考生們的喜歡。

  崔桃順便在心裡默默道了個歉,她剛把韓琦比作了蟾蜍。不過他是蟾蜍也可,她就做天鵝肉唄。

  此時在開封府的韓琦,官袍加身,若修竹矗立,正准備見客的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崔桃還建議楊二娘可以在院子周圍多種點桂樹,開花的時候香氣宜人,寓意也好。

  「汴京最貴的就是地,二娘低價買了這處宅子,再蓋一座客棧,不僅能解決客棧房間緊缺的問題,可以容納更多趕考的書生,還能降低經營成本。而且這處地方,是真的清幽安靜,適合啊。」

  崔桃感慨自己就是沒有時間,如果有的話 ,她就把這裡改成一間書院,就按照自己之前所說的那樣安排。至於這宅子裡死過人的事兒,其實影響不了多少生意 ,因為京城真的很難找這樣便宜又適合讀書的安靜地方,而且那些書生都是外地來的,不大了解傳說多可怕,住進來了體會了好處 ,也不見鬧鬼,自然就更加沒什麼好怕的了。

  楊二娘本來對這地方不怎麼感興趣,便是無憂道長做過法事,她也覺得晦氣,但聽崔桃這安排,她就動了心思。而且如果這房子賣不出去,崔桃真做起考生的生意,只怕不會差,還能把她的生意搶了去。因聽說了那護發露的生意便是她的,做的可太好了。

  「楊二娘若買這宅子 ,我包售後,這宅子要是鬧鬼或出什麼怪事兒,找我,一准給你破了!保證沒鬼!這點咱們可以立字據!」崔桃知道楊二娘最忌諱什麼,拍拍胸脯保證道 。

  楊二娘曾是幻蝶案的證人 ,親眼見識過崔桃破案,也因關注開封府破案的情況,特別了解過崔桃,所以深知崔桃的厲害。若有她做保證,倒真叫人有點動心了,畢竟確實便宜又安靜。

  「細算一算,這什麼宅子沒死過人啊,往前數個幾十年,這汴京城內少說有萬數地方橫死過人。個個都鬼宅不住 ,哪還有地方住了?」

  崔桃繼續游說楊二娘,這種聽起來『凶』的宅子,就單住一家人,可能是有點讓人害怕,可住的人多了,大家互相壯膽,便也沒什麼可怕。

  楊二娘點點頭,覺得崔桃說的好像都在理。

  「不過我還真沒想過要再開一間客棧,容我回去想一想,再跟我家裡人商量商量。」

  「不著急,這買房子可是大事,二娘慢慢想兩日再說。」崔桃忙笑道。

  楊二娘回頭又打量一圈這宅子 ,陽光曬得這裡四處都有點晃眼,熱得很,確實感覺不到一點陰森和鬼氣。地上的符紙和香灰等物,也證明了無憂道長才剛來做過法事的痕跡。另還有崔娘子作保……

  確實值得認真考慮。

  楊二娘對崔桃笑著點了下頭,正預備告辭,又聽崔桃跟身邊的萍兒感慨,這處地方還是做客棧好,能造福不知多少趕考的書生 。

  「道觀也不錯的,無憂道長德高望重,這裡香火肯定不會差了。」萍兒馬上道。

  楊二娘愣了下,忙問崔桃:「無憂道長也看中了這地方?」

  「沒有沒有 ,他只是也覺得這地方清幽。」崔桃的否認,反倒讓楊二娘更信了。

  兩日後,楊二娘那邊傳消息來告訴崔桃,她們倒是可以約見一面,試著商量一下價錢。

  半個時辰後,無憂道長忽然上門來找崔桃,這次他還帶著兩名徒弟一起來。

  崔桃立刻帶他們重新去看宅子,順嘴還建議了一下如何安排格局,包括煉丹房、打坐房,小型藏經閣 ,以及小花園、涼亭、茶室,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無憂道長帶來的兩名的徒弟,一名負責管賬目,一名曾主理過三清觀的修葺和擴建,二人聽了崔桃的安排之後,都覺得非常合適。兩天前,他們的師父回去跟他們講了這分觀的想法,起初只覺得有幾分可以,但晚上睡覺的時候隨便想了想,卻是越想越覺得這在汴京建一座『分觀』有多方便。

  其實無憂道長的心態也跟他們一樣,也是事後越琢磨越覺得合適。道士白日打坐,最需要安靜。這汴京其他安靜的地方也有,可就沒這麼便宜了,人家還未必肯賣。在汴京,這種地方可遇不可求,很有可能找個三年五載都找不到。

  而且這鬼宅於無憂道長而言,確實像崔桃之前所說的那樣,沒什麼可怕,安置在這裡。還有助於他更加聲名遠播,被人稱贊法力高強。

  所以在次日,師徒三人再見面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覺得這主意極好。

  他們之所以拖到今日才來找崔桃,主要是考量置辦房產也是大事,要商議討論一番,也要自己去打聽調查一下那宅子是否真的合適。結果越查越發現,這宅子真清幽,地腳不近不偏,四周街巷剛好也沒其它道觀會分香火,再合適不過了。

  如今他們再聽崔桃的格局安排,倒是不禁暢想了一下按照崔桃所言建成的『分觀』,會如何清幽、舒適又便捷。

  無憂道長當然被崔桃的話說服了,但在面上他沒有特別表現出來。他隨即轉頭看向自己的兩名徒兒,和他們商量如何。

  倆徒弟也有話說。

  崔桃便笑著讓他們師徒三人先聊,她去門口等著。

  在門口站了沒多一會兒,楊二娘便匆匆來了,見崔桃果然在此,忙追問崔桃是不是帶著無憂道長來瞧房子了。

  「是,道長剛剛突然來找我,二娘怎生知道消息?」崔桃故作驚訝問。

  楊二娘沒回答崔桃的問題,只急著追問她:「無憂道長是不是也看好了這座宅子?」

  崔桃愣了下,「他們還在商議,似乎是有想買的意思。」

  「崔娘子可不能不厚道,是我先約崔娘子在先。」楊二娘本還打算跟崔桃還價看看,再猶豫考慮一下,如今打算立刻就定了,問崔桃這宅子她打算賣多少錢 。

  「這宅子寬敞夠大,正常按市價,可不便宜。這是鬼宅,名聲不大好,我買這宅子也確實沒花多少錢。不過我可是識得千裡馬的伯樂,眼光也值錢的,所以打算把這裡定價五百貫。這價位也絕對是物超所值了,滿京城絕對找不到第二間這樣的清幽又價低的宅子了。」

  楊二娘忽然覺得肉疼,恨自己當初怎麼沒早發現這地方,不然去店宅務買,那該多便宜。可時不待人,五百貫還算是低價,如果這會兒再不決定,想再拿五百貫賣了沒有了。

  楊二娘正要點頭——

  「這宅子我們要了!」無憂道長的大徒弟匆匆走了過來 ,高聲對崔桃道。

  他剛剛偷聽到了倆人對話,立刻就急著跑出來。

  楊二娘隨即加錢喊價。

  「五百五十貫!」

  「六百!」

  「六百三!」

  「七百!」

  ……

  「那最後多少錢把那間鬼宅轉手了?」韓琦聽崔桃描述她賣宅的經過,不禁笑起來。

  不論何時何地,永遠都不能小瞧了這位奇女子。

  「一千八百貫。」崔桃笑得眉眼開花,跟韓琦嘆道,「終究還是三清觀財大氣粗,喊到一千貫的時候 ,直接加了八百貫,外加一個條件是把我的布局想法畫個草圖給他們。」

  楊二娘是生意人,而且客棧利薄,她要考慮自己買房子的成本,自然是拼不過無憂道長,只能敗退了。

  「我看好了梅花巷的一座宅子,那宅子表面看起來不怎麼樣,但回頭好生修葺一下,還挺不錯的。」崔桃告訴韓琦,她打算買的那間房已經談好價錢了,八百貫就可以拿下。

  韓琦聽到崔桃說梅花巷,便不禁又笑起來。那梅花巷離他家隔了兩條街,看似挺遠,但有一條小路直通,走起來其實很近。

  「聰明,又會賺錢。」韓琦捏了一下崔桃的臉蛋,不吝誇獎道。隨即他把人抱在懷裡,感慨等回頭把崔桃娶進門後 ,他便可以什麼都不做,等著她養便是了。

  「行呀,太行了。」崔桃立刻轉身,改為坐在韓琦的腿上 ,和韓琦面對面,然後捧著他的臉就調戲道,「我就喜歡養六郎這般姿容的小美人兒,賞心悅目!來,美人兒快給本娘子笑一個!」

  韓琦嚴肅凝看崔桃一眼,正見崔桃挑眉一臉調戲她的姿態,揉著他的臉,韓琦不禁側頭躲過,撲哧輕笑了一聲 。

  崔桃在韓琦側首的時候 ,見到他耳後的肌膚呈現出淡淡粉色,知道他又害羞了。

  與此同時,店宅務的主簿得知了崔桃賣蛆鬼房的消息,邊端起茶杯,邊嗤笑數聲。

  「那間宅子哪兒有那麼好賣?低價八十貫給他們做庫房都沒人肯要。我曉得這崔七娘有幾分厲害,但她這房子的事兒可不是破案。還自以為耍了小聰明,撿便宜能掙錢?呵,多少年了,要是能賣出去,何必壓在咱們這,她也就只能留著自己住。」

  「主簿,人家賣出去了,還賣了一千八百貫。」

  主簿大驚:「你再說一遍?」

  「一千八百貫,無憂道長買下了。」

  主簿當即摔了手裡的茶碗,身體搖搖欲墜,暈了過去。

  ……

  王釗匆匆趕來找韓琦,見崔桃也在,忙道正好。

  「有人目擊紅衣在東角樓街現身,她倒是真膽大,明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找她,她竟還是一身紅衣的打扮。現在軍巡鋪的衙役們正在追捕她。」

  崔桃馬上問了地方,打算跟著王釗一起去圍捕紅衣。

  「不可冒進,小心有詐。」

  紅衣選擇在這種時候張揚現身,必然有問題,韓琦提醒崔桃要注意這點。

  崔桃應承,就飛快地跟著王釗跑了。

  一炷香後,紅衣逃至城隍廟。

  紅衣一逃進正殿,大門隨即緊閉,顯然殿內還有紅衣的同伙。

  王釗率人立刻將城隍廟團團包圍,安排弓箭手准備,只要有賊人敢從城隍廟逃出來,保證能將其打成篩子。

  再接下來,王釗就打算硬衝進去拿人。

  崔桃對這處城隍廟太熟悉了。玄衣女子也就是蘇玉婉身邊被稱為『燕子』的人 ,當初就約她在這裡見面。

  崔桃從發現紅衣逃到這地方,就不禁覺得有問題,先阻止了王釗的圍攻。

  「好心勸你們一句,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時,正殿內傳來女子的喊聲。

  吱呀一聲,殿門忽然開了,是被緩緩推開的,有人影就在門後。

  所有弓箭手都拉緊弓,對准殿門方向,稍微一松力,便可『萬箭齊發』,保證把隨後現身的人影打成蜂窩,死得透透的。

  「都別動手!」在門只開一個縫隙的時候 ,崔桃就聽聲音不對 ,提前提醒了大家。

  隨後,大家就見一名半人高的孩子,滿臉淚痕地從開了一尺寬的門縫裡擠出來。他很恐懼,很害怕 ,哭得也很厲害,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這孩子像是在聲音方面出了問題。

  崔桃還注意到這孩子的手裡拿著一封信。

  王釗帶著幾名衙役上前,將孩子抱起。

  「好好看看信上寫了什麼,否則你們一定會後悔!」這時正殿內又傳來女子囂張的聲音。

  紅衣在信上詳述了她的要求。開封府所有人馬必須退到三條街以外,崔桃一個人進城隍廟換人。倘若有誰不按照要求,冒然突襲,她的屬下會立刻殺了這些孩子。

  紅衣還信上特意道明,她因討厭孩子聒噪,毀了這些孩子的喉音。提醒開封府眾人,不要以為聽不到孩子哭聲,就沒有孩子了。信的末尾附著十個人名,都是被劫持的孩子名字。

  目前為止,開封府沒有接到孩子失蹤的上報。

  崔桃安撫了送信的孩子,便讓他以點頭和搖頭的方式回答自己的問題。被劫持不過一個時辰,他是在外玩耍時被抓,父母還沒察覺到他失蹤的情況。

  看來其他的孩子,應該也差不多跟他一樣的情況。

  王釗立刻派人去核實名單上孩子的身份。

  殿內這時再度傳來女聲:「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盡快撤離,否則——

  城隍廟後門,先送你們一份大禮!你們若不聽話,所有孩子都會是他的下場!」

  王釗隨即帶人去了城隍廟的後門,見到了一名男子的屍體。脖頸被扭斷,剛死沒多久,身體還是溫的,穿著粗布衣裳,手上還粘著面和油,看起來是正在做吃食的時候遇害。

  以十名孩子的性命要挾交易,是上次清福寺蘇玉婉搞出的路數,這一次紅衣顯然在重復用這個手段。不過這一次紅衣吸取了上次在清福寺的教訓,上次劫持孩子後時間拖太久,還提前告訴了崔桃何時交易,導致她有時間准備。這一次她是當天現劫持人,故意現身引崔桃等人過來後才告知,打得崔桃等人措手不及,來不及去准備和應對。

  紅衣仿佛在驗證「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這句話。

  「你若不應,你們就等著給這十名孩子收屍。若應,就痛快點,打發他們趕緊撤!」

  「准確的說,應該是九名,有一名你們已經放出來了。」崔桃一邊糾正一邊蹲在地上,用木棍寫了『牛屎菇』三個字。

  王釗恍然反應過來,馬上安排人去辦。

  「九名十名有什麼區別,總之你若不想讓剩下的孩子們死,就立刻按照我的要求做!」紅衣因聽到崔桃的反駁,聲音多了幾分暴躁,喊聲更高。

  韓琦和韓綜這時騎馬趕了過來 。

  崔桃一見他們,馬上請辭:「這活兒我干不了了,我一個人承受太多。憑什麼每次都拿十名孩子的命威脅,都要我去犧牲?我也是人,想活命的!我要請辭,我要做一名普通汴京百姓,也受開封府的保護,不必承擔這麼多責任。」

  韓綜聞言,馬上道:「確實不該讓你承受這些,罪不在你身上,殺孩子的明明不是你,是他們!」

  「韓判官明鑒,多謝韓判官體諒!」

  「在其位,謀其事,這是你的責任。」韓琦警告崔桃必須去,否則開封府在汴京百姓心中將毫無威信可言。

  「韓稚圭,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那些孩子的命無辜,七娘的命就不無辜?再說真正有錯的是紅衣那些惡匪,她們才該死!」

  「不准吵!你們還有半炷香時間,不按我的要求去做,孩子一個一個殺!」紅衣再度喊話。

  「崔七娘請辭了,不擔事了。由我來換孩子,如何?」韓琦看向正殿,語調毫無波瀾地詢問紅衣。

  「你不行!」紅衣立刻拒絕。

  一聽他聲音如此淡定,紅衣就莫名覺得韓琦這人不可控,早聽說他是個榜眼,聰明得很。

  王釗拍拍胸脯,丟了手裡的刀,大力凜然道:「那我來行不行?」

  「你也不行!」紅衣吼道。

  「我!我呢?」李才隨即站出來,表示他早就想有這樣的機會表現自己,轉頭還對韓琦表示,「如果屬下犧牲了,希望韓推官能夠照顧我的家人。」

  韓琦點了下頭。

  殿內突然傳來紅衣的尖叫聲:「你——們——都——給——我——閉——嘴!」


第98章

  「我去吧。」韓綜道, 「她應該需要一個有身份、對她威脅不大、好控制的人。」

  韓綜隨即喊話告訴紅衣他才是最合適的人選,「崔七娘鬼機靈,讓她進去很容易出岔子, 壞了你的好事。」

  崔桃訝異地打量韓綜:「倒是挺了解我的, 但你知道我為何不去麼?料她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所以我一進去,她必然會直接下死手殺了我。」

  紅衣此人報復心極強,這次重復清福寺的路數, 非要選她進去交易,顯然是為了要她的命。張素素不過跟她搶一匹紅布,她竟以割喉的殘忍方式報復殺人。

  清福寺一案死了那麼多人,其中少不了有她得用的屬下,令她損失慘重。再有,她現如今選擇在城隍廟這個地方,或許也有為死在這裡的燕子報仇的意思。紅衣和燕子當初都在蘇玉婉身邊跟隨伺候, 很可能結下一些姐妹情誼。

  總之,這紅衣對她的憎恨肯定要比張素素深得多, 怕是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誰都不行,必須是她!」殿內的紅衣聲音尖銳至極,顯然很不耐煩和暴躁, 她當即就威脅若不從, 她立刻就開始殺孩子。

  「損失九名孩童的性命, 殺了你這逆賊,徹底根除以後的危險, 倒也不是不可。若我堂堂開封府隨便就被你這種小賊要挾,隨意就範,反倒是給朝廷丟臉了!」

  韓綜聽了崔桃分析後, 更加不想讓崔桃冒險,直接對紅衣吼起來。無論如何,他已經錯了一次,他不會讓崔桃再陷入任何危險了。

  「真想不到蘇玉婉竟養了你這般的孬種,不會動腦,只會學她那點沒用的路數。」韓綜決定轉移紅衣的注意力,嘲諷紅衣沒用。

  紅衣便氣得罵韓綜才是沒良心的狗,居然能做出對自己親生母親捅刀的事情來。

  韓綜臉色微變,正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時候,崔桃跑來小聲跟他嘟囔了一句,韓綜便依言復述。

  「我母親只有一位,如今正在諫議府中。你說那廝是我母親便是麼?證據在哪兒?」

  「你個沒良心的狗畜生 ,蘇閣主怎麼會生下你這麼個狗東西,真真是倒了大血霉了!若不是因你不成器,整天只會念著這個賤女人,壞了大事,她也不會死!」紅衣瘋狂吼道。

  崔桃和韓琦互看了一眼,由此判斷出,紅衣應該不是殺害蘇玉婉的凶手。並且,紅衣似乎對於殺害蘇玉婉的凶手沒多大憎恨,更恨反而是其它人。

  「韓判官那一刀根本不致命,而殺蘇玉婉的明明另有其人,你不去怪真正的凶手,跑來報復責怪我們作甚?果然如韓判官之前所言那般,你就是個孬種,只挑好欺負的人報復。像你這種欺軟怕硬的人,都有一個共性,賤,而且到骨頭裡了,屁都不是。難怪混到現在只能給人做嘍啰。」

  崔桃發現譏諷紅衣挺有意思,便也跟著言語毒辣地譏諷一番。

  這話隨後就引來紅衣一番咒罵,一連串髒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崔桃到不計較這些,她這樣說話,還有之前跟韓琦那番對話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故意制造矛盾,吸引紅衣的注意,好拖延時間。只要目的達到了,她是不會管狗吠成什麼樣。

  崔桃仰頭看了看天,終究是覺得今天這事兒有點怪,請韓琦回開封府坐鎮,這邊的情況不需要他操心。

  韓琦蹙眉,凝眸看著崔桃,身體卻一動不動。他自然是不想走,他知道崔桃不可能任由紅衣傷害那九名孩子,這就意味著崔桃一會兒在應對紅衣的時候,很可能陷入危險中。在這種緊要的時候,他豈能回開封府坐等?

  崔桃特意給韓琦一個撒嬌的眼神,示意他快走。

  韓琦還是不動。

  崔桃看看左右,小聲對韓琦道:「保證不讓六郎做鰥夫。」

  韓琦感受到了崔桃的堅持,目光柔軟了幾分,囑咐崔桃一定要小心,便上馬離開,並且帶走了大部分人馬。

  韓綜見狀,不解地喊了一聲,奈何韓琦離開得太快,根本不及聽到他的聲音。

  「東邊的窗戶開了條縫,窗邊肯定有人在觀察我們的動向。」李才向崔桃回稟情況。

  崔桃先確認了東窗的位置,正對著城隍廟的一堵外牆,便命人去找個結實有彈性的竹竿來。附近的民宅有很多,有不少人家用竹竿晾衣,也會用竹竿做些別的事情,所以就近弄個合適的竹竿過來不算難。

  紅衣察覺到有一批人馬走了,立刻質問崔桃等人:「那些人去哪兒了?」

  「不是你剛剛說,讓他們撤退到三條街以外麼?」崔桃反問。

  紅衣暴躁喊道:「但你們剛剛說不交換,要犧牲九條孩子的命來抓我。」

  「你想得美,都說你不貴了,哪裡會值九條命。」崔桃聲音帶著幾分懶怠,「我不過是抱怨兩句罷了,我這麼善良可愛,怎麼會舍得讓孩子們去死呢。即便算救不了,起碼我也得讓大家看到我盡力了,誇我是女中豪傑,真英雄,不是孬種!」

  崔桃補一句『即便救不了……』,是為了讓紅衣覺得孩子的性命對她構不成最大的威脅。在這種談判的節骨眼上,過於暴露自己的弱點,只會讓孩子們更加危險。而最後一句『不是孬種』,則是再度諷刺了紅衣。

  紅衣被刺激得憤怒不已,攥著刀的手在微微發抖,恨得咬牙切齒,她發誓她一定要把崔七娘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方能消解她的心頭之恨!

  王釗這時悄悄將牛屎菇送來,並告訴崔桃,裡面還混了胡椒粉。他去取牛屎菇的時候,王四娘聽說情況後,特意多加了胡椒粉進去。

  「沒白一起住這麼久 ,懂我 。」崔桃將布包的系扣打開,用手捏著,另一手則拿著竹竿,去了正殿東窗對准的那堵牆後。

  這時殿內的紅衣警告他們,一炷香時間馬上就到了。若想交易,所有人都必須撤退。

  韓綜見狀擔憂不已,他猜到崔桃應該是有主意了,可是僅僅有一包有點味道的蘑菇和一個竹竿,能干什麼?卻還是分外擔憂,緊張地盯著崔桃。

  李才在牆邊溜了一圈之後回來,對王釗使了個眼色。

  王釗舉手示意,高聲大喊道:「所有人,都——撤——退!」

  哐當!

  話音還未落,一記響聲從正殿東側傳出,十分突然。東牆外,傳來竹竿落地的聲音。

  屋內傳來喊叫聲,接著就見紅衣和幾名屬下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屬下們跟在紅衣身後,速度慢了些,眼睛正流著淚,下腳也沒那麼利索,隨即幾根銀針飛出,打在這幾名屬下身上,倒地了。

  那些『受命』撤退,其實依舊伏在牆頭上圍堵的弓箭手們,立刻朝紅衣射箭,卻沒往她要害之處打,只是為了攔截住紅衣,阻止她逃跑。

  微風輕輕拂過,一股子臭味和胡椒粉味兒從正殿飄了出來。

  王釗率人眾人圍攻紅衣,紅衣縱然功夫不錯,但終究是難以以一敵眾。

  在王釗等人控制住紅衣之後 ,便見崔桃帶著九名既咳嗽又流淚的孩童從正殿內走了出來。

  孩子們雙手都有被綁縛過的紅腫痕跡,但好在身上其它地方沒有大傷。李才趕緊用打來的水給這些孩子們洗臉。

  崔桃打了兩下噴嚏後,用手袖子擦了下眼角的淚,深呼吸兩口氣,才算好些了。

  韓綜匆忙趕過來,關切打量崔桃的情況,問她有事沒有。

  王釗帶人跟著過來,踹了兩腳地上正掙扎的兩個人,嘆道:「咱們崔娘子乃女中豪傑,自然是不會有事,有事的只能是他們!」

  韓綜見崔桃點頭表示沒事,才松了口氣,這才想起來問崔桃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桃挑眉,示意他自己看。

  韓綜就用袖子掩住嘴,走進了正殿內,只見數個破掉的牛屎菇灑落正殿各處。這會兒已經通風片刻了,屋子裡還殘留著詭異的臭味和胡椒粉的味道。韓綜知道王釗帶回的那布包裡裝著牛屎菇,但他沒想到這牛屎菇能有這麼大的威力,能讓屋子裡所有的殺手都被猝不及防地被辣眼睛,嗆得不得不跑出來。

  「可是牛屎菇摔在地上,卻難有這樣的威力,你是怎麼做到的?」

  「在地上當然不行,要在空中爆開。我的時間不多,若讓他們反應過來,我必死無疑,所以必須一進屋就爆開它們。」

  崔桃洗了一把臉之後,進屋檢查一圈,指著東牆角一處活動的地磚。

  王釗立刻去查 ,掀開地磚後,果然發現地洞。

  「還真是清福寺的路數,沒山洞,就挖了地洞。幸虧崔娘子進攻迅速,沒給這些賊子反應和逃跑的機會,比起上次在清福寺還更快了!」王釗敬佩不已地誇贊道。

  這時候,紅衣被押送到了正殿門口,聽了這話後,氣得睜圓了眼,直勾勾憎恨地瞪著崔桃。她那雙眼因為被牛屎菇和胡椒粉嗆得流淚了,這會兒紅彤彤的,瞪人的時候真像噴火一般,有幾分嚇人。押解紅衣的衙役見狀,一腳就揣在她的後膝處,迫使她雙腿彎曲,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還真把自己當成個玩意兒了?竟敢用那般眼神兒瞪崔娘子?你配麼!你如今就是個遭萬人唾罵的階下囚了!」

  「以為就只有你會改進?這可是在汴京,我的地盤。」崔桃對紅衣挑了下眉毛。

  紅衣剛被抓時就罵聲不止,便被堵住了嘴。這會兒氣憤得無以復加地對崔桃使勁兒,眼睛跟殺人似得,似乎有很多狠話要放給崔桃聽,因為說不出來,只能焦急地發出嗚嗚聲。

  王釗馬上詢問地看向崔桃,想知道是否需要讓紅衣說話。

  「我可沒興趣聽『不貴』的人說話,人太孬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值人聽。」

  崔桃便跟韓綜細致解釋了,她如何利用牛屎菇逼走紅衣等人。

  先通過撐杆跳,躲過了監視者的視線,凌空迅速飛進東窗後,立刻飛撒出布包裡的牛屎菇和胡椒粉,以銀針打中這些牛屎菇,令牛屎菇在空中爆開,牛屎菇裡的『毒氣』跟嗆人的胡椒粉混雜在一起,威力更強悍,便更辣眼睛。

  眼睛流淚不能視物,外加咳嗽不止,呼吸困難,自然在反應方面就慢了。崔桃要做的就是保護好孩子,剩下的就簡單了,因為外面有王釗等人的支援。

  「即便蒙面上面紗可以遮擋一部分,可眼睛……你是怎麼做到沒像他們那樣流淚?」韓綜好奇不解。

  「進屋就先確定了孩子們的位置,在刺破牛屎菇的同時,我閉眼了,令孩子們都別亂動,便靠耳朵聽聲去飛針,和他們打架。」

  其實就算孩子們因受驚,存在亂跑的情況,崔桃也分得清 。才剛那個送信的孩子在推門的時候,崔桃就聽出來其腳步聲不像是大人。

  韓綜和王釗等人聽過崔桃的解釋後,都紛紛佩服不已地贊嘆崔桃厲害。今日這困局,恐怕也就只有她能解了,若換作別人,為了這些孩子們的性命,大概只能選擇依言聽從,不得不『慷慨』赴死。因為若不去的話,身為開封府的公職人員,居然不能為保護百姓特別是無辜弱小的孩童而犧牲,便是苟活了,也定會被全城的百姓唾罵死。

  崔桃查看了這些被破喉音的孩子們的情況,跟錢娘子兒子陶星辰的情況差不多 ,應該會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恢復。

  九名被救的孩子中有一名見到男死者,立刻衝過去趴在其身邊直哭。崔桃細問情況,方知這名男死者正是孩子的父親 。他父親是賣早飯的攤販,一早他父親支攤子的時候,他就跟著去玩了。紅衣的屬下劫持他的時候 ,其父親聞聲趕來阻止,便被殺了。

  孩子無辜被劫,受了巨大的驚嚇,又突然沒了父親,哭得十分傷心,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瞧著真真可憐,叫人心疼。

  王釗氣得一拳打在樹上,咒罵紅衣那幫人都是畜生。

  李才咬牙附和:「將他們生生活剮了都不解恨!」

  崔桃緩緩地吸一口氣 ,鼻子發酸。這種事不管經歷多少世,都讓人憎憤不已。她轉而瞟向韓綜,卻見韓綜半垂著眼眸,反應有幾分淡漠。

  在折返回開封府的路上,崔桃特意跟韓綜道:「剛瞧見你很擔心我,多謝。」

  韓綜苦笑,「又沒幫上什麼忙,倒不必客氣。」

  崔桃對韓綜禮貌地點頭笑了下,便不再多言。

  王釗這時候騎馬擠過來,好奇問崔桃剛才為何讓韓琦帶著大部分人離開了。

  韓綜也跟著好奇看向崔桃,這點他也非常不解 。

  「啊,這個……」崔桃撓了撓頭,「其實也沒什麼依據和理由,硬要說的話——」

  崔桃指了指天空。

  韓綜和王釗雙雙仰首望向天,只見如碧璽一般的藍天之上,偏在東邊掛著幾朵雲,形狀有幾分怪異。雲朵本來也並非形狀都十分規則,偶有樣式奇怪的時候。所以這應該也沒什麼特別吧?

  王釗抖了下眉毛 ,恍然大悟:「崔娘子不會是老毛病又犯了,覺得天像不好,預感不妙,所以才讓韓推官回開封府坐鎮?」

  崔桃撇了下嘴,不否認,也便是承認了。

  「韓推官可是不許崔娘子再搞這套算命的東西。」王釗好奇問 ,「那韓推官怎麼會聽了崔娘子的建議,真走了呢?」

  「我多聰明,自然是不能對他說這些。我跟他說我懷疑紅衣這樣做另有目的,指不定會出別的事兒 ,若開封府所有人馬都留在這邊,說不准就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崔桃解釋罷了,警告一嘴王釗,「你回去後可不許亂說!」

  王釗連連應承,表示萬萬不敢。不過倒是可憐了韓推官,居然就這樣被崔娘子給使喚走了。

  「這理由卻也不是胡謅,紅衣之事不像是單純地報復。」崔桃面色忽然嚴肅下來,隨即看一眼東邊的雲朵。她雖不精於此,但觀天確有異像。

  本來成功抓紅衣解救孩子的事,挺讓王釗喜悅的,但如果這背後有更大的陰謀,王釗當然笑不出來了。只盼著這件事簡單點為好,千萬別被崔娘子預測中了,若真有什麼別的陰謀,比什麼地臧閣、天機閣更麻煩的,那就太讓人頭疼了。

  一行人抵達開封府後,便立刻有衙役告知:「遼國使團出事了,韓推官剛率人去處理。」

  王釗瞪圓眼,用崇拜而畏懼的眼神望向崔桃 :「神了,還真被崔仙姑給言中了!」

  「出什麼事了?」韓綜問。

  衙役搖搖頭,「傳話來的人半字不肯透露,只說韓推官去了便知。」

  「那我們——」王釗馬上表示想去支援。

  「先審紅衣,以免拖延出現意外 。」崔桃道。

  驚堂木敲響之後 ,被迫跪在地中央的紅衣只發出冷笑聲,對於韓綜的連番審問不答一語。

  崔桃在旁側端詳紅衣的片刻,轉身出了公堂,去瞧王釗那邊審問的如何。

  紅衣的幾名屬下倒是在王釗的逼問之下很快招供了。他們都是江湖人,如今不過是拿錢受雇於天機閣。所以准確來說,他們並非是天機閣的人,是江湖亡命徒,拿錢辦事,暫且供紅衣驅使而已。

  雇佣他們的人以黑紗遮面,但聽聲音像是年輕的男子,身手矯捷,看起來武功高強。

  這些人都是在二林茶鋪被選中,然後聚集在一起。

  這二林茶鋪崔桃也去過,江湖人的聚集地,當初她和王四娘、萍兒就是在那裡找到了望月先生。

  崔桃將這些『屬下』的證供呈給韓綜,然後瞟一眼還是跪在地上不肯招供的紅衣,嗤笑兩聲。

  這兩聲笑當即惹來了紅衣憤恨的目光。

  「我還當你多厲害呢,什麼天機閣護法,多大的官呢,原來連個正經屬下都沒有,甚至連天機閣的嘍啰你都領不來,只是用錢暫時雇幾個江湖人充門面!」

  崔桃再度嘲諷紅衣不自量力,就她這樣的情況竟還敢在汴京裡瞎折騰。

  「莫不是想用你的臉皮建城牆?大可不必,沒人稀罕呢。」

  「你閉嘴!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天機閣在汴京的分舵被你搗毀了,人手不足都是因為你!再說雇這些人,用完就棄,方便利索,省得折損天機閣的人手。」

  「喲,沒能耐就沒能耐,干嘛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崔桃建議韓綜不必審問了,「就她這樣的天機閣小嘍啰,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麼緊要的秘密,直接處死便是。行刑的時候 ,千萬別忘了昭告天下,是天機閣最沒用的嘍啰紅衣。」

  「我不是嘍啰,我是護法,你少放屁!」紅衣氣憤地衝崔桃喊,當即就起身要朝她衝過去 ,自然是被衙役們攔住,踢打按伏在地上。

  崔桃不禁感慨,她第一次在清福寺見紅衣的時候,還以為她是個冷靜沉著的屬下,「怎麼離開蘇玉婉,你看起來又蠢又沒用?」

  紅衣不服氣地繼續瞪崔桃。

  「我仔細想過了,既然不是你殺的蘇玉婉 ,那為什麼蘇玉婉死了,你卻活著?而且蘇玉婉那天死得有點太快了,就算清福寺的事她犯了大錯,可事情剛發生她居然就立刻被懲處了。」崔桃忽然蹲下身來,正對紅衣的雙眸,「那個地位更高的人物 ,之所以肯留你的性命,是不是因為當時跟他告狀的人是你啊?只有你在蘇玉婉身邊貼身伺候,她的動向應該不是什麼人都知道。」

  紅衣一驚,很快低頭躲過崔桃的注視。

  韓綜聽到崔桃的這個猜測之後,目光直直地落在紅衣身上,厲聲質問紅衣殺害蘇玉婉的人是誰。

  紅衣一臉視死如歸,咬著牙,顯然不打算招供。

  「這個人是天機閣閣主?」崔桃試探問。

  見紅衣的嘴角有細微的弧度顯現,又見紅衣的眼中顯出幾分得意之色,崔桃不禁笑起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蠢人,倘若換成蘇玉婉受審,定然不會表露得這麼明顯。」崔桃隨即告訴韓綜,殺蘇玉婉的不是天機閣閣主,另有其人。

  韓綜應承點了點頭,再度質問紅衣是否要招供,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你至今不肯招,無非有兩個緣故:一是覺得有人會救你出去;二是出於忠心或畏懼的緣故,不敢招供。你這種人,跟在蘇玉婉身邊那麼多年都能背叛,會有什麼忠心可言?左右你也是死罪,我倒是想了個新鮮的辦法,便把崔七娘才剛揣測的結果宣揚出去,說都是你的招供。

  那個令你畏懼的人,若聽到你招供的消息,會不會對你下狠手?回頭他派人下手殺你,倒正是我們順藤摸瓜的好機會。至於你,最多是比起砍頭來,死前多遭點罪。你作惡多端,死前能有點用處,倒還是你造化了。」

  崔桃望一眼韓綜,不禁感慨他這招夠狠。紅衣立刻開始面露恐懼 ,顯然被韓綜的話嚇著了。看得出來,她很害怕。這也說明了答案,她不是出於忠心的緣故才不招供,而是因為畏懼,非常畏懼。

  崔桃欲再問紅衣,忽聽哢嚓一聲,飛濺而出的血從崔桃眼前飛過。

  血落在了地上,染紅了青色的石磚。

  崔桃轉眸看向紅衣,她脖頸處正插著一根折斷的靈簽,整個人像蔫掉的茄子倒在地上,身體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公堂的地面有韓綜之前丟下的行刑的令簽。紅衣就是折斷了這令簽,然後用尖銳的部分刺向自己的頸部。

  大量的血順著青石板向外蔓延。

  公堂內喧囂起來,王釗立刻命人處理屍體,及時清掃。

  韓綜忙問崔桃有沒有嚇到,連問了三聲,崔桃都沒回應。

  李遠匆匆從外面趕來,馬上拱手請崔桃和韓綜前往遼國使團居住的官邸。

  就在剛剛,不過一柱香的時間,遼使西平郡王也失蹤了!

  「出事之後,我們已經加強戒備,其住所外圍都有衙役把守,五步一崗,若有大活人出去,不管是走門走窗,都應該有所察覺才對,可是完全沒有察覺到。」李遠一臉見鬼了的表情,求救地看向崔桃。


第99章

  西平郡王蕭阿刺乃遼國國舅蕭孝穆長子, 自幼就被養在宮中,尤被遼主喜愛。這次出使大宋,蕭阿刺不過是來湊趣兒, 游覽大宋風情,故而只算作是使團中普通的一員,然而他的身份卻是使團裡最高貴的。

  遼國使團的正使為遼國已逝的南院大王的庶子, 小將軍耶律豆兒。一行百人,從官吏到僕從全數為男子。

  韓琦起初趕來處理遼國使團的問題, 便是因這耶律豆兒出事了。

  據目擊者稱,約在一個半時辰之前,有一隊自稱來自開封府的人馬來使團居住的官邸請走了耶律豆兒,隨耶律豆兒一同離開的還有副使和三名隨員。因快至用飯的時間,蕭阿刺沒等來耶律豆兒等人回來, 還琢磨著許是開封府設宴款待耶律豆兒。蕭阿刺便有些不高興, 這有大宋美食吃, 居然不來通知他?

  蕭阿刺正發火之際,官邸忽然收到一封威脅信,聲稱耶律豆兒如今在他們手上 , 只要開封府肯拿人交易,他們就會完好無損地交出耶律豆兒等人。

  送信之人是一名八歲的小女孩 , 不過是從陌生男子那裡得了十文錢, 乖乖跑來送信。蕭阿刺則懷疑這小女孩跟賊人是一伙的, 盛怒之下 ,直接把人扣下了。如今小女孩的父母聽聞消息,夫妻倆人就跪在官邸門前,祈求官府能把他們無辜的女兒放了。

  崔桃等騎馬抵達官邸的時候 ,正看見這對夫妻跪在官邸門前, 泣不成聲。妻子虛脫地依偎在丈夫身邊 ,眼瞧著似要暈了過去。

  夫妻二人注意到了崔桃的抵達,妻子愣了愣之後,打量崔桃一番,忽然反應過來什麼,忙拉住丈夫。

  「她應該就是開封府的崔娘子,破案神斷的崔娘子!」

  丈夫也反應過來了。

  夫妻倆連起身都來不及,就慌慌忙忙朝著崔桃所在的方向跪爬,懇請崔桃為幫幫他們,救救他們可憐的女兒。

  「桃子她只是個孩子啊,她什麼都不懂,是壞人誆了她!」

  韓綜剛下馬,聽到這婦人的哭訴,頓時一激靈,蹙眉質問:「你剛叫你女兒什麼?」

  「桃、桃子。」婦人愣了愣,「我女兒單名一個『桃』字,家裡人便都叫她桃子。」

  崔桃的閨名鮮少外傳,外人都以『崔娘子』或『崔七娘』稱呼她,所以婦人並不知情崔桃的閨名也有『桃』。

  韓綜不大喜歡這種會感覺,這顯然是一種警告和挑釁,有人在針對崔桃。

  「姓?」崔桃問。

  「姓李。」婦人發懵地回道,小心地詢問是不是她哪裡說錯話了。

  崔桃在心中嗤笑一聲。那可真遺憾了,沒找到同名同姓,能耐不過如此。便憑這個想震嚇她?嫩了點。

  崔桃令李才攙扶起夫妻二人,叫他們別跪了,也不必在門口等 。若將孩子救出,會叫人護送回家。「你們在這哭鬧,反而容易惹怒遼使,他們這會兒的脾氣可不大好,不宜火上澆油。」

  夫妻倆人思慮不到這些,聽崔桃這樣耐心地跟他們解釋緣故,忙點頭應承。雙雙含淚請求崔桃,懇請她一定要把他們女兒揪出來,他們夫妻倆孩子緣薄,只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將來還打算招婿上門,給他們養老。

  崔桃點了下頭,讓李才送她們回去。

  張昌特來接崔桃進府,跟她解釋了剛才蕭阿刺的經過。

  「六郎抵達這裡後,了解正使、副使等人失蹤的情況,便立刻派遣人馬進行相關調查。西平郡王發怒,不僅再三催逼,還遞了信進宮討說法,讓開封府和大宋朝廷必須給他一個交代。」

  「他只說了這些話?」崔桃插話問。

  張昌點頭,「原話更難聽些,語氣很衝,不過內容就是這樣。」

  沒催促一句讓開封府盡快找尋去找耶律豆兒,反而只是想要問責。看來這位西平郡王,真的很不在乎耶律豆兒等人的安危。

  「他撒完火之後,便回房趕走了所有隨從,把自己關在房中說要靜一靜。在房間裡摔摔打打一陣後就安靜下來,前前後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其隨從敲門詢問,沒人應了,擔心出事 ,便進去查看,發現屋子空空,沒人了。」

  張昌跟崔桃表示,屋外防守的確如李遠之前所言那般,是五步一崗。因就怕有賊人針對遼國使團,而蕭阿刺是使團裡身份最尊貴的人,如今大家都怕他出事,所以對他的保護極用心,守衛非常森嚴。

  張昌想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蕭阿刺是如何在段時間內突然憑空消失了。

  「屋內外上下左右我們都查過,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也不存在有密室、地道的情況。」

  「韓推官呢?」崔桃問。

  「瞧我這腦子,竟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回稟給崔娘子。西平郡王送了問責信進宮,六郎必須要進宮詳述此案的情況。」

  上面必然會質詢、施壓,方方面面都要應付,而且這次的事處理不好,只怕會兩國關系交惡,那將會引發非常大的麻煩。若先帝和遼國好容易結下的澶淵之盟,毀在了這樁案子上,甭管是誰,是否無辜,但凡有所牽涉,肯定都被會追責,被罵是罪人。

  開封府如果解決不了這樁案子,及時把人救出來,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這『無能不中用』的帽子也會被扣穩了,他們這些負責破案的人自然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當然這案件突發,情況又復雜,很可能換誰都解決不了這種情況、難以應對這樣的危機。但上面可不會在遇到大事的時候,研究這事兒對在位者是否公平,他們只要在位的人解決問題,解決不了那就必須追責,需要有人承擔責任去平息事件。若怪只能怪你倒霉,運氣不好,偏偏在這種時機不好的時候,人在此位,沾上這案子了。

  崔桃抵達西平郡王的居所,在屋內的轉了一圈之後,便見有幾名遼使隨員衝了進來。這些隨員因為品級一樣,都穿著一樣的衣服,戴著灰色毯帽。他們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契丹語,聽語調,瞧表情,能感覺出他們很氣憤,像是在問責。

  崔桃可聽不懂他們說話,充耳不聞,繼續在屋子裡轉悠,檢查窗台是否有被踩踏過的痕跡,地上摔碎的器具都有些什麼。崔桃發現地上有一個打翻的水粉盒,水粉灑了大半在地上,但這些水粉上面有被手抓過的痕跡。

  崔桃向張昌、李遠確認過了 ,事發之後,他們得知西平郡王失蹤後,有特別注意保護現場,盡量不破壞任何可能存有線索的地方。所以這水粉沒有別人碰過,抓痕只可能是西平郡王或者劫持他的人留下的。

  「我看這屋地上摔碎的東西可不少,那你們當時進屋查探的時候,要很注意腳下才行。」崔桃嘆道。

  李遠應承,「卻也是沒辦法的事 。」

  那幾名來問責的使團隨員,見崔桃等人居然不理會他們 ,氣得吱哇喊起來。其中有一人特意跑去召來譯長翻譯他們的話,質問崔桃、張昌等人案子查得如何,人找得如何。

  「我們的正使、副使已經失蹤了,你們半點線索沒查出,現在連我們的西平郡王居然能在你們的保護下失蹤。我看這就是你們大宋的陰謀,便就是想算計我們遼國使團,想要挑起戰爭。那我們必定如你所願,將此事稟告國主,請他派兵聲討,問大宋討個說法。」譯長楚明傑翻譯道。

  崔桃在聽的過程時,就被這幾名隨員以憤怒不屑的態度注視。聽完之後,在這些隨員期待的目光中,她撇了下嘴,挑了下眉,點了點頭,然後回頭繼續檢查檀木桌上的點心。

  四盤糕點,看起來擺放整齊 ,好像沒被動過,但從盤子的容量來看,數量應該都減少了。

  官邸的飯食都是由大宋提供,富裕的大宋怎可能在三盤點心上摳門?糕點不是滿滿當當地在盤子裡,偏偏空出一圈來?特別放著桂花糕的那盤,少得最多。

  「這點心何時送的?」崔桃問。

  負責伺候丫鬟忙被喚來回話,告知這屋內的點心是在西平郡王回房之前,就更換擺放在此。

  「數量對麼?」崔桃說話間,用指腹擦了一下桌子,便有幾粒白色的點心渣粘在了她的指腹上。

  丫鬟認真看了看幾盤點心,「好像少了些。」

  李遠等人見狀 ,有幾分著急。崔娘子愛吃,他們都知道,可這光景了,她還關心那遼國的西平郡王吃幾塊點心作甚?緊要關頭,破案找人要緊吶!

  李遠這廂剛這樣想,那廂遼國使團的隨員們就發出了跟一樣的質疑。譯長翻譯出來,代為『斥責』崔桃。

  崔桃還是沒理會他們說什麼,端起那盤桂花糕送到自己鼻子邊兒聞了下,直嘆這兒味好。

  「想不到你們官邸有這麼好的廚子!」崔桃對丫鬟感慨道。

  丫鬟早察覺這屋子裡的氛圍危險,尷尬地應承一聲,就縮緊脖子不敢吭聲。

  「你——」其中一名使團隨員名叫蕭沙鉤,突然衝到崔桃面前,指著崔桃的鼻尖,用不大流利的漢語罵道,「你竟敢無視鵝們,你大膽!」

  「『我』們。」崔桃糾正隨員的讀音。

  蕭沙鉤更生氣,「鵝要讓你後悔!」

  「讓我後悔什麼?後悔沒有低三下四求你們原諒?」崔桃問。

  蕭沙鉤看著崔桃,表情不那麼憤怒了,顯然他們覺得崔桃是該這樣做,求他們原諒。

  「那我求了,你們就能原諒我?」崔桃睜大清澈的雙眸,好奇地望向隨員。

  蕭沙鉤立刻表示絕不可能。

  「所以,那我有什麼後悔的?與其卑躬屈膝地哄你們不得原諒,我倒不如省點勁兒,活得體面點,再把時間花在查案上,解決問題。」

  崔桃解釋完,就問蕭沙鉤等隨員們還打算嘰裡呱啦到什麼時候。

  「我大宋是禮儀之邦,倒是寬容得下諸位的污言穢語,但你們我的擋路,誤我查案,我會認為是你們內訌,又或故意為了引戰,在內外配合做戲誣陷我們。」

  蕭沙鉤等人驚訝了一下 ,沒想到崔桃不懂契丹語,居然聽出來了他們在用契丹語罵他們。因為剛剛譯長只是翻譯了他們所說的不髒的話,那些髒話他並沒有翻譯。

  「你血紅的口在噴人,鵝們沒有!」蕭沙鉤辯解後,就用契丹語罵崔桃無恥,為了推卸責任居然怪到他們頭上 ,罵宋人雞賊可恥,都賤得很。

  「真的沒有?」崔桃嗤笑一聲。

  「當然沒有 ,你這話什麼意思?」蕭沙鉤眨了下眼睛,高聲質問崔桃,「你要為你說的話,以命謝罪!」

  蕭沙鉤建議張昌,應該將崔桃當成罪犯押送回開封府,按照宋朝最嚴厲的刑罰懲處。

  崔桃扯起嘴角笑一聲,彈掉指腹上黏著的點心渣,「鵝倒是真可以以命謝罪,燒鵝、烤鵝、脆皮鵝……隨你們挑。」

  蕭沙鉤略有點懵地琢磨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崔桃的『鵝』是真鵝,氣得他直跳腳。他差點想對崔桃動手,奈何開封府人多勢眾,那些衙役都虎視眈眈,用眼神威脅他。

  崔桃檢查了床鋪,倒是整齊干淨,沒發現什麼特別 。崔桃便又去查看衣櫃,在衣櫃裡看見了一件穿過有褶皺的衣袍。並且在一疊新衣中翻出了一套裹夾在其中的女裝,已顯舊色,隨即又在一件衣袍裡掏到了一個嶄新的紅抹胸。

  蕭沙鉤等人動不得手,就動口。這會兒更暴躁了,嘰裡哇啦喊話,罵張昌、李遠等人不作為,居然任由一名女子在此囂張,羞辱他們這些高貴的契丹人。

  李遠聽譯長翻譯說『高貴的契丹人』,不禁嗤笑一聲,這世上的傻子是不是都跑去遼國了?

  「去你娘的高貴!」李遠不禁罵了句,音量不算大。

  譯長愣了愣,自然是不能把這話翻譯過去。

  蕭沙鉤卻聽見了這句話 ,他雖然可以用漢語進行簡單地交流,可罵人的漢話還不在它掌握的範圍內,畢竟教他語言的先生是不會特意教他用漢語怎麼罵人。

  但此刻,蕭沙鉤覺得李遠這句話像在罵他們,就追問譯長李遠那句話的意思。

  譯長為難不已,他是大宋人,當然不可能給本國這邊的人添麻煩,但這幫遼國使團的人也不好得罪了。

  譯長便只能賠笑著向蕭沙鉤等人解釋,李遠在誇他們的母親也很高貴。

  「那話真是這意思?」

  蕭沙鉤見譯長肯定地點頭,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似乎在重復李遠剛才那句話。

  崔桃依舊不理會他們說話,此時踱步到門口,發現屋子的門朝內推,而在門後的地面上,有少許微量白色的粉末,隨即確認了是水粉。

  崔桃扭頭問李遠,「一開始是誰喊話說西平郡王失蹤了?」

  「他們,還有那幾名西平郡王的隨從。」李遠示意地看一眼蕭沙鉤等人的所在,繼續解釋道,「他們敲門進入,立刻喊話了,門口守衛的衙役就馬上通知我們來了。」

  「當時你帶著衙役進屋查看的時候 ,他們都站在門口?」崔桃再問。

  李遠應承,不解問崔桃有何問題。

  崔桃沒有回答李遠的話,反而問李遠官邸外圍的守備情況如何。

  「整個官邸外圍都被開封府的人馬包圍,也一樣是五步一崗,但凡有人出入都要過關檢驗。自西平郡王失蹤之後,府內任何人不許外出。」

  崔桃看向蕭沙鉤等人,問他們是否老實交代。

  蕭沙鉤理直氣壯,「交代什麼?都不知你在說什麼!」

  「搜。」崔桃道,「特別是他們這幾人的房間,搜到人立刻押過來,甭管是誰,穿什麼樣衣服。」

  李遠等還是有點不明白崔桃的意思,但他們見崔桃說話如此鏗鏘有力,便曉得西平郡王蕭阿刺失蹤的事,她肯定心裡有數了。李遠立刻帶人,就按照崔桃吩咐去辦。

  果然崔娘子的有底氣的事兒,那一定是有結果的事兒。

  李遠從蕭阿刺的房間裡突襲到了一個人,這人穿著使團隨員的衣裳,可是按照人數來說,隨員都剛剛都已經集齊在西平郡王的房間,不該多出這麼一個人來。

  此人也戴著灰色毯帽,卻深深地低著頭,叫人辨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

  李遠見他不回話,當即用刀鞘掀掉了這廝的毯帽。隨之露出的一張面容,讓在場的人都不禁覺得驚訝又在意料之中。

  之所以在『意料之中』,是因為剛剛崔娘子表現的態度讓他們有這種預感。但是親眼見了這人真是西平郡王蕭阿刺,他們還是十分驚訝不解,為何他人會在這,為何崔娘子又一次料事如神?

  蕭阿刺被識破身份之後,發出了『嗤』的一聲,撇起嘴,老不樂意的樣子。

  李遠帶著蕭阿刺來見崔桃的時候,崔桃正捧著一盤新上來的桂花糕,斯文地吃著。瞧見李遠帶著一劍眉高鼻梁年輕的『隨員』過來,崔桃立刻拍手起身,看起來像是在隆重迎接蕭阿刺。

  蕭沙鉤等隨員們本來因為蕭阿刺被找到 ,有幾分理虧,忽見崔桃這態度,他們立刻變得意起來。瞧瞧這些宋狗,終究還是因為犯大錯,心虛害怕得很,這就要巴結起他們西平郡王了。

  崔桃走到蕭阿刺跟前,盡管蕭阿刺身材高大 ,威猛見狀,高過崔桃一個半頭,卻一點不影響崔桃歪頭看他。

  「你多大啦?」崔桃一張口,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別看這句話字兒少,可語調真真太濃郁有味兒了。這分明就是逗小孩子的那種口氣 ,而且感覺逗弄的對像還不是八歲的,是三歲的。

  蕭阿刺高揚著頭,本無所畏懼被大宋官員問責。可乍見這負責的人居然是女子,還居然用這種逗小孩的語氣跟他說話,當眾這般被嘲諷,臉頰不禁窘迫地發熱起來。

  「躲貓貓,亂上添亂,從來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 。」崔桃面色嚴肅下來,冷冷瞥一眼蕭阿刺。

  在蕭阿刺沒做出更多反應之前,崔桃的目光就轉而掃向蕭沙鉤,嘲諷他之前所過的話。

  「真的沒有內外配合做戲?」

  蕭沙鉤心虛地躲避崔桃的目光,「鵝不知你在說什麼。」

  「他這身衣裳還穿著呢,需要我特意解釋麼?」

  門後面有微量水粉殘留,西平郡王在打翻水粉之後沾身了一些。他穿著隨員的衣服,躲在門後,在蕭沙鉤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讓蕭沙鉤配合他掩藏,令他變成隨員中的一員,在所有人都震驚西平郡王失蹤四處勘察尋找的時候,他趁機偷跑出房間,假裝自己失蹤了。

  「誰發怒的時候一邊摔東西一邊還有心情吃點心?所以對於使團出事,西平郡王應該沒有多憤怒傷心吧 ?」崔桃說罷,看向從進門後還一直沒有說話的蕭阿刺。

  蕭阿刺抽動嘴角,哈哈笑起來,隨即撩起袍子,爽快自在地坐下來,一條腿抬起搭在另一條腿上。

  「是有那麼點傷心,」蕭阿刺比量一下小拇指肚,「但就這麼點!他們沒能耐保護自己,是他們活該!不過呢,這遼國使團在你們大宋出事的事兒,該追責還是要追責,跟我是否傷心沒關心的。」

  蕭阿刺的漢語很流利,甚至還帶著點汴京口音,可見他絕不是個蠢人。

  「西平郡王自玩失蹤之舉,何意?」崔桃反問。

  「也沒什麼太大的意思,怕如果僅僅是耶律豆兒他們出事,你們不重視,再添一個我,你們自然更緊張。再說使團內那麼多人都出事了,我難免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如此安排,賊人會以為我也失蹤了,我豈不是能躲過一災?」蕭阿刺解釋道。

  「西平郡王好算計,處處利己,讓大宋背鍋。」

  蕭阿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憨憨的樣子,欣賞地打量一眼崔桃,「可惜沒小娘子聰明。」

  「西平郡王現在就去宮裡道歉,向官家表明使團失蹤案不會影響兩國邦交,也相信開封府會成功破案,給遼國一個交代。」崔桃道。

  蕭阿刺詫異:「剛誇你聰明 ,小娘子你怎麼就犯蠢了呢?我為什麼要幫你說這種話?」

  「郡王才剛對我錯誤的判斷,才是犯蠢了呢。」崔桃指了下地上的水粉,看向西平郡王,又用問小孩子一般的語氣問蕭阿刺多大了。

  蕭阿刺臉色驟變,目光冷冷地盯著崔桃。

  「去不去?」崔桃輕聲問。

  蕭阿刺在與崔桃四目相對的時候 ,臉色越發難看,他立刻起身,命人更衣,這就進宮。

  待閑雜人等散了之後,蕭沙鉤忙不解追問蕭阿刺為何要這樣做。不如靜觀其變,一旦耶律豆兒他們出事了,這確實是一個機會 。傳達給國主,讓國主自己做決定才對。

  「閉嘴,我的決定不容置疑。」蕭阿刺斥道。

  「可是郡王之前明明沒有——」蕭沙鉤忽然反應過來,「難道是因為那盒水粉?自古英雄愛美人,郡王年輕貪色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若僅僅是因貪女色,他豈會受威脅。

  蕭阿刺紅著臉罵:「閉嘴!滾!」


第100章

  垂拱殿內, 韓琦剛跟趙禎和宰相呂夷簡簡述了目前案件的情況 ,刑部林尚書便同三名御史一起請求覲見。

  林尚書對趙禎禮畢,便立刻側身, 問責起韓琦,斥其在案發後沒能及時照應到遼國使團,以至令使團內最有身份的西平郡王竟在開封府守衛們的眼皮子底下失蹤。軍巡鋪也有失職之處,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會有人穿著開封府差官的衣裳, 堂而皇之地到使團居住的官邸將人騙走。

  韓琦微微頷首 ,對於林尚書的指責並不辯駁 ,此系職責所在,便有正當理由可以解釋,立刻反駁卻也容易落人話柄。

  見平日裡看似溫和斯文實則孤芳冷傲的韓琦, 遇事兒就能言善辯將人駁斥得啞口無言的韓琦, 這回終於老實不說話了。林尚書越發恣意地對韓琦批判起來, 難得有他占上風的時候,自然是要一口氣把以前的積怨能發泄多少就發泄多少,徹底發泄干淨卻是不可能了, 沒有什麼能換得回他死去的三兒子。

  「怎麼,我說你這麼多, 你竟除了點頭, 連句認錯的話都不會說?」林尚書說到口干的時候, 忽然發現韓琦頷首認錯的態度竟有幾分泰然自若,才因發泄有幾分舒坦的他,頓時又不爽快了。

  「林尚書所言極是,分內之事,沒做好便當認錯。」韓琦溫聲應承道。

  林尚書得到應承了, 有幾分得意。他無聲撇嘴冷笑後,便馬上向趙禎建議,應盡快擇合適的人選權知開封府。

  「臣正有一合適的人舉薦。」林尚書說罷就將他舉薦的折子呈送上去,隨後斜睨一眼韓琦,「至於那些在其位而難盡其職的官員將,臣以為應當及早處置,以免再度釀成大禍。」

  「耶律正使等人剛失蹤不久,尚不知結果如何,林尚書便料定是大禍了,卻不知又是從何得來的消息?」

  韓琦這一句反問,乍聽好像沒什麼,細琢磨這話因多了『又是』兩個字,就耐人詢問了。顯然有暗諷,質疑不僅在『現在』,還在『之前』。

  在場的人自然明白,韓琦這所謂的『又是』,指的就是林尚書之前突然掌握了地臧閣總舵位置的事。

  說起來這地臧閣,跟泥鰍似得難抓。開封府查了那麼久,才令匪首斃命,卻都不知總舵在哪兒。林尚書卻突然一下子就得到了准確消息,而且向來愛居功的他,那次居然不邀功了,還把功勞明著讓給了開封府。

  明眼人都知道他這些年跟開封府有多不對付,特別是在他兒子林三郎出事之後,這林尚書對開封府更加不可能有什麼和善的感情了。所以,他這一招在當時招來不少大臣們的疑惑,但這消息的來源林尚書自有清楚的解釋,縱然情況讓你覺得突兀,但你若沒證據說人家不對,自然就不能亂說。

  如今時間久了,那會兒的事兒大家都忘了。如今經韓琦這麼一提醒,倒是都想起來了。

  一直立在旁側半眯著眼睛瞧熱鬧的呂夷簡 ,在這時候抬起眼皮,特意看了一眼林尚書。

  三名被林尚書帶來的御史,也在這時候瞅向林尚書。上次林尚書利用他們出頭的事兒他們還記著呢。所以這次林尚書叫上他們來,宋御史等人都留了心眼,他們可不會瞧見什麼毛病上來就挑剔攻擊,再多等一等,再多看看事態發展再說。

  林尚書發現屋裡人竟都因為韓琦那一句話,質疑地看自己,心裡頓時冒火。

  「韓推官這顯然是話裡有話,在質疑我什麼?上次地臧閣總舵的事兒,不甘心為何你查了沒那麼久查不到,偏偏到我這裡一個消息就成了?」林尚書停頓了下,冷笑兩聲,「想我在刑部呆了多少年,俸祿豈能白拿?刑部能覓得可探知重要消息的□□湖人,有什麼可被質疑的?我知道,還有人納悶我為何提供這消息不居功,那是因為我要為我的孽畜兒子贖罪!」

  「這些年臣跟開封府是有些不對付,那也都是就事論事,全為公,不為私。」林尚書突然向趙禎跪下,行拜禮道,「臣三子有罪,活該在開封府受死,臣對此毫無怨言。但臣卻不能因此一直避嫌,不再對開封府監管,任由他們屍位素餐,疏忽職守!」

  這話說得倒是慷慨為國,甚至聽起來句句肺腑,忠心赤誠。

  「林尚書懂何為屍位素餐?何為玩忽職守?」

  韓琦冷淡疏離地轉眸看向林尚書,絲毫沒有因林尚書的嚴厲指責而有情緒上的波動。

  這種反應彰顯了底氣,倒叫旁觀者瞧了之後立刻意識到不能偏信一方,韓琦這邊說不定有更好的解釋。

  「韓推官好差的記性 ,才剛是誰說分內職責,理應認錯?」

  林尚書立刻對上韓琦的眼睛,眼不眨地盯著他,也盡量讓自己泰然穩重些,再怎麼樣不能在這時候輸陣。而且論年紀,他可是比韓琦大了二十多歲,若在氣勢上輸給一個毛頭小子,豈不丟盡了臉面。

  「偌大汴京城,巡查守衛豈可能處處周全。便有府衙和律法約束,即可完全阻礙犯罪?出了事擔責是應當,卻並不能憑此就斷定居此位者的官員便是屍位素餐、玩忽職守。」

  韓琦的話立刻引來了林尚書的連連冷笑。

  「這根本是兩碼事,韓推官不要再為自己的失職找借口!」林尚書再度向趙禎拱手,請他好生瞧一瞧,如今這開封府的推官是如何在推卸責任 ,令朝廷和百姓為之寒心。

  「五年前,汝州私采銀礦案;三年前,滑州白馬縣縱火累及軍營糧草案;數年至今屢禁不止的兩浙販私鹽的問題……這些皆屬林尚書分內之事,比起下官所遇不過懸一日未決的遼國使團案,不知林尚書多年未決的這些,可算屍位素餐、玩忽職守?」

  韓琦音質清冷,一如既往保持著淡然陳述的語調。

  其所以內容,加之其說話的語氣,令林尚書頓時心中火冒三丈。

  他抬手就指向韓琦,「你——」

  林尚書隨即意識到自己要保持穩重,不能輸陣,絕不能被比下去……

  他立刻放下手,緩緩地吸一口氣,也語調沉著道:「這些案子跟你們現在這樁的可不一樣,你這次負責的事干系到兩國邦交——」

  「所以不干系到兩國邦交的案子,便不重要?上次地臧閣的案子在京鬧出謠言,林尚書卻也催得緊呢,怎生到了自己負責的案子就是不一樣、不重要了?」

  韓琦請林尚書賜教一下,到底在這破案上面,該如何分清主次,哪些案子不重要,可懸著不破也沒事,甚至還可以通過將這些未決的案子搬出來對比,來指責別人的案子重要、需要擔責,自己的則沒事不要緊。

  林尚書氣得鐵青了臉色,張了張嘴,話卡在嗓子眼暫時說不出來了。因為他要說的話他自己都覺得有破綻,所以說出來一定會被辯口利舌的韓琦抓到把柄反駁,進而更為難堪。

  韓琦跟趙禎再度行禮表示,該負的責任他一定會負責到底,但目前卻不是花費時間討論對錯追責的時候,先盡快把人找到,解決案子,並安撫遼國使團才最緊要。

  呂夷簡附議,「現在的確不是花費時間討論對錯的時候,林尚書的追責未免太心急了。」

  「我——」林尚書正要解釋,忽聽宋御史等人紛紛附議呂夷簡的話,倒叫他已經到了嘴邊的後半句話說不出來了。

  趙禎點頭應承,這案子突然發生,他也吃驚不已,頗為後續可能引發的麻煩而心憂。所以剛剛林尚書質疑韓琦的時候,趙禎因為頭疼心煩,沒顧上多言。其實他也想順便聽一聽,兩廂辯駁時各自都有什麼說辭,其他臣子又會有怎樣的表態,以便他可以全面的看待問題。

  這時,宮人得了西平郡王被尋到,並請求進宮覲見的消息,遂向趙禎稟告。

  林尚書聞言,臉色頓時不好了。

  呂夷簡、宋御史等人倒是松了口氣,趙禎的面容也緩和了許多。

  細問情況,得知這尋到蕭阿刺的事全靠崔桃,趙禎不禁笑了一聲。

  隨後召見西平郡王蕭阿刺,聽得蕭阿刺主動友好地表示相信大宋和開封府,倒是讓趙禎和在場的眾臣們都很吃驚。

  他們怎麼都沒想到蕭阿刺居然大改態度,明明之前他還有大鬧的意圖,鬧騰著誓要追責。若說他只是因為自己藏起來被找到而覺得丟臉,卻也不至於『理虧』到這種程度。

  待蕭阿刺走後,趙禎疑惑緣故,韓琦便表示這應該也是崔桃的功勞。

  趙禎便舒坦地靠在龍椅上,直嘆自己眼光好,當初特意下旨留下崔七娘在開封府,果然是明智之舉。

  呂夷簡半睜著眼睛,微微笑著不語。心中卻是無法苟同趙禎的說法,哪裡是他的功勞,論起來還是他的未來兒媳自己厲害,憑自己的本事爬了起來。不過這其中要細論功勞的話,倒也有韓琦的,若非他給她機會,慧眼識才,崔桃不可能有今日。

  林尚書這下更沒話可說了,甚至收到了宋御史等人『果然如此』的白眼。林尚書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馬上找借口告辭。

  呂夷簡語調悠悠地嘆道:「刑部這些年來積壓了不少的案子啊。」

  趙禎挑了下眉梢,當即呵斥住林尚書,令他別閑著沒事兒總管別人,先『回家』把那些舊案都盡快處置了,又責令宋御史等人監管此事。宋御史等三人立刻精神抖擻地應承,這就跟著林尚書走,督促他好生盡好本分之事,不可輕忽怠慢。

  韓琦繼續留了下來,單獨跟趙禎回稟:「賊人身著開封府衙差的衣裳,又拿了開封府的腰牌傳話,才會令遼國使團的人輕信。且不管這腰牌是否為真,便是仿制,也應當是比對過真品。臣懷疑開封府內有奸細。」

  趙禎吃驚,允許韓琦近前。二人低聲討論了片刻後,韓琦方告辭。

  西平郡王蕭阿刺從宮裡出來後,越想越不爽。他煩躁地撓了撓頭,轉身便想去瓦子瞧瞧雜耍熱鬧,再吃點夜市小吃,來紓解自己不愉快的心情 。誰知他剛抬腳走了兩步,就被幾名開封府衙役堵住了去路,聲稱要保護他,要他立刻回官邸,以避免在外出時遭遇更大的危險。

  「我堂堂遼國西平郡王,憑什麼要聽你們這些宋人的話?滾!」蕭阿刺長得人高馬大,眼睛一瞪,非常凶橫。這要是換做一般人,特別是他那些契丹屬下,肯定就被他給嚇跑了。

  李才不一樣,他是帶著崔桃的特別囑咐而來,這西平郡王的反應都在師父的預料內。

  李才再度對蕭阿刺不失禮節地行禮,字字清楚地告訴蕭阿刺,是崔桃令他來接他回去。

  「呵,一個女人罷了,我憑什麼要聽她的話。」蕭阿刺不耐煩地擺擺手,令李才滾。

  「崔娘子囑咐過,郡王若不及時回去,可是會出事的,她會管不住自己的嘴。」李才原樣傳話道。

  蕭阿刺立刻打個激靈,瞪圓了眼睛。他原地沉默了片刻,便背著手,恨恨地咬著牙,怒氣衝衝地跟著李才回了官邸。

  剛抵達,蕭阿刺就直衝崔桃所在之處,欲跟她談判,但不得不顧忌崔桃左右有人。

  「你不要以為我會受你的威脅!」蕭阿刺只能隱晦地表達。

  「不是已經受了?」崔桃輕輕一句反問,氣得蕭阿刺在原地暴怒了。

  「你——」蕭阿刺有很多要威脅崔桃的話想噴出口,還是因為要顧忌場合,他說不出口。被人抓住小尾巴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

  「郡王不必擔心,我來此只為查清案子,等案子調查結束,關於郡王的事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崔桃解釋道。

  蕭阿刺氣呼呼地狠瞪兩眼崔桃,無奈地甩手,轉身離開。

  回屋後,蕭阿刺打發走所有人,自己跑去衣櫃,把他之前藏的那些衣服都拾掇起來,卷在一起,得空就給燒了!但當他拿起他近來偷偷剛買的紅抹胸,蕭阿刺的手就不禁在上面摩挲了兩下,他還沒有穿過大宋女子的衣裳 ,想來一定漂亮……

  蕭阿刺失神片刻,聽到外面有腳步聲,立刻卷起所有女裝,往四周看看,最終把這些東西都塞進了大花瓶裡藏著。

  「郡王回來了?」屋外的蕭沙鉤問過在外守衛的遼國隨從後,就來敲門求見,追問蕭阿刺進宮覲見的情況。

  「說了不用你管,滾!」

  「屬下非常不解,郡王為何會聽從那名宋人女子的話?郡王明明是第一次見她,她也沒說什麼特別的話。屬下想不明白……莫非郡王對她一見鐘情?」蕭沙鉤刨根問底。

  「滾滾滾滾滾滾滾滾滾!」

  蕭阿刺暴躁地連續喊道。

  見蕭沙鉤居然原地委屈地看著自己,還是不走,他一腳就揣在蕭沙鉤的屁股上,連環踹,直至把他踹出門外,哐當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蕭沙鉤被踹出門外的時候,踉蹌一個摔倒,躺在了地上。他也沒著急起身,呆呆地望著天。門口其他遼國隨從見狀,也都不去管蕭沙鉤如何。負責守衛的開封府衙役們見了倒是有幾分好奇,不過他們謹記他們現在的職責就是保護西平郡王,別的事情不能管。

  蕭沙鉤頭枕著雙臂,望天嘆息了片刻,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崔桃才得閑喝了兩口茶,便見蕭沙鉤一溜小跑到她跟前來。

  「你老實交代,用什麼東西威脅了鵝家郡王?」蕭沙鉤用漢語質問崔桃,但這話說得還算順溜,應該是他這一路跑來一直在醞釀,早就迫不及待要問崔桃這話。

  「你不是在場麼?」崔桃反問。

  蕭沙鉤怔了怔,自己確實在場。可就是因為他在場,親眼見識了整個過程,才萬般不明白,這個開封府的女衙役是如何威脅住了,他們在躁動不安又放蕩不羈的郡王。

  「說起來你們使團的人還真是不怎麼關心耶律豆兒的去向,」崔桃坐在涼亭內的石桌旁,雙手托著下巴,打量蕭沙鉤,「你也是如此。」

  急忙忙地跑過來,卻只是關心詢問西平郡王。從不見他們詢問耶律豆兒是否有消息,調查進展如何。

  「回答鵝的話!」蕭沙鉤高聲催促道,對於崔桃的『發現』他都懶得解釋,只要崔桃解釋有關西平郡王的事兒。

  蕭沙鉤的口音令崔桃不禁吟詩一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崔桃隨即問蕭沙鉤可知道這首詩的出處。

  蕭沙鉤搖頭,目色嚴肅地盯著崔桃,以為這詩的出處有什麼深意。

  「唐初詩人駱賓王所作。」崔桃解釋道。

  蕭沙鉤皺眉半晌,沒等到崔桃的下話,便坦率地表示,他很想知道這首詩和他問的事情有什麼關聯。

  「沒關聯啊,只是你讓我想起這首詩而已。」崔桃無辜道。

  蕭沙鉤頓時氣憤:「你耍鵝?」

  「我在詠鵝,不是耍鵝。」崔桃糾正。

  「你——」蕭沙鉤氣得咬牙握拳,便要糾正掉自己的口音,奈何他就是說不出標准的『我』,總是喊『鵝』。

  「鵝鵝鵝……」蕭沙鉤試圖練習著。

  崔桃忍不住接下話:「曲項向天歌——」

  韓琦抵達時,正聽見二人一唱一和,在吟詩?

  「韓推官回來了!」崔桃開心地馬上去迎,小聲問他在宮裡有沒有被刁難。

  韓琦淡笑搖頭,也小聲回崔桃:「幸虧娘子救場。」

  崔桃怔了下,倒是沒適應過韓琦『娘子』的稱呼。

  其實這稱呼在宋朝沒什麼特別,普通男子在外遇到陌生女子,也可以稱呼其『娘子』。成婚的丈夫也是可以用『娘子』稱呼妻子。可以說,這是一個可親可疏的稱呼。韓琦此時此刻這樣措辭也沒有什麼錯,可這顯然不是他平時稱呼她的習慣,所以他這會兒這樣說,就是有那麼點別的味道了。

  這男人真是,便是想『調戲』你,用詞都在規矩範圍內,不出格。

  「你們剛才是?」韓琦看向蕭沙鉤。

  「啊,他閑得慌,找我詠鵝。」崔桃道。

  「鵝沒有!」蕭沙鉤立刻辯解。,他話一出口,當即就引來周圍人的笑聲。

  真的是抱歉了,在遼國使團出意外,人員莫名失蹤,這樣本該嚴肅的日子裡,他們居然可恥地在人家居住的官邸笑出聲了,真的是忍到極致,忍不住了。

  韓琦也微勾嘴角,輕輕笑了聲。不過 ,韓琦也好奇崔桃是如何『控住』了西平郡王,令其肯到皇宮那般友好表態。

  崔桃便小聲跟韓琦解釋:「他好女裝,被我發現了。」

  一個全員皆為男子的遼國使團,剛抵達汴京,蕭阿刺的房間裡就有女人的舊衣裳和水粉。女人衣裳的放置方式明顯有『隱藏不願見人』的意思。地上灑掉的水粉則有被抓過的痕跡。

  當時蕭阿刺一人在屋裡在胡亂摔東西,必然是他自己弄灑了水粉,想來他不是有意,所以用手去抓撒灑掉的水粉,試圖挽救。當然這灑在地上的水粉不能用了,但這種本能的行為,說明蕭阿刺應該很喜歡和珍惜水粉。

  由此就不難推敲出:蕭阿刺極可能好女裝。

  崔桃在威脅蕭阿刺的時候,自然是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質問他是什麼性別去威脅他。崔桃便還是問他多大了,但以眼神示意的方式,令蕭阿刺明白,她知道了他的癖好。

  蕭阿刺果然上道,領會了崔桃的意思。長得人高馬大,在眾人面前一向威風凜凜的他,當然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好女裝的癖好被宣揚出去,蕭阿刺便只能選擇順應崔桃的要求。

  蕭沙鉤發現崔桃和韓琦倆人在說悄悄話,覺得倆人可能正在說他比較好奇的事情。他就不禁伸長脖子,側耳朵去聽。因覺得距離太遠,他試圖湊更近。

  「你干什麼呢?」蕭阿刺踱步走過來的時候,遠遠就見蕭沙鉤混跡在這些宋人中間,十分不滿。

  蕭沙鉤連忙跑去給蕭阿刺行禮,解釋自己剛剛只是想探聽消息。

  「在這裡,唯有郡王是鵝最高貴的主。」蕭沙鉤再度行禮,表忠心,拍馬屁。他特意用漢語說這些話,目的就是為了讓周圍的宋人都能聽見,公開表明他的態度。

  蕭阿刺蹙眉,嫌棄地瞥一眼蕭沙鉤。

  蕭沙鉤意識到自己表現不夠,眼珠兒動了動,突然想到西平郡王對母親一向非常孝順,便馬上道:「去你娘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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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在蕭沙鉤話音落的時候, 蕭阿刺還是表情如常,隨後他才反應過來,眼睛漸漸地睜大,瞪向蕭沙鉤。

  蕭沙鉤看見郡王終於拿正眼看自己了, 嘿嘿笑了聲, 感慨自己幸虧會活學活用——

  「哎呦!」

  一條腿突然受襲, 跟斷了一般疼痛無比, 蕭沙鉤痛叫著抱腿, 緊接著屁股又被狠踢了一下, 整個人栽倒在地。

  「郡……郡王為何踢我?」蕭沙鉤震驚地看向施暴者——蕭阿刺, 才反應過來問。

  蕭阿刺根本不理會他,抬腳繼續狠踢。蕭沙鉤見他下死手,也不顧什麼形像了, 直接在地上翻了個身, 躲過了蕭阿刺的第三腳。

  蕭阿刺卻沒放過蕭沙鉤, 繼續第四腳、第五腳、第六腳……

  蕭沙鉤就跟個狗似得在地上來回打滾兒, 以躲避蕭阿刺的連續攻擊。

  他一邊躲一邊哭喊著冤枉,用契丹語跟蕭阿刺求饒, 不解自己為何惹怒了蕭阿刺。後來倆人折騰一大氣, 蕭沙鉤被打得鼻青臉腫了, 方明白過來自己說的那句漢語不是在贊美而是在罵人。

  蕭沙鉤氣得要找譯長算賬, 也要找崔桃他們算賬, 跟韓琦表達不滿。

  「你是官最大,這事兒你要懲罰他們!他們竟敢戲耍鵝!」

  韓琦扭頭疑惑地詢問崔桃等人:「你們戲耍了人家的鵝?」

  崔桃:「沒有, 沒有。韓推官還不了解屬下?真沒興趣戲耍鵝,只有興趣吃。」

  「不是鵝,是鵝——」蕭沙鉤氣急敗壞地想糾正自己的口音, 奈何還是無法正確發音,就用手指著自己。

  「沒用的東西!」蕭阿刺嫌丟人地吼一嗓子蕭沙鉤,罵他快滾,別再給大遼丟人。

  蕭沙鉤不服,很想追責到源頭,奈何他一個小人物,不能忤逆郡王的命令,只好滿肚子委屈灰溜溜地走了。

  蕭阿刺打夠了蕭沙鉤後,當然也知道他是被人耍了,對韓琦和崔桃的態度很不滿,警告他們不要得寸進尺。

  「這不過是語言上的誤會,他理解學錯了而已,誰也沒讓他學,也更加沒有料到他會像今天這樣說出來。西平郡王若不信,可以再找他仔細問清楚。」

  蕭阿刺抽搐了一下嘴角,他可沒那個閑心去找蕭沙鉤對質這種事情。這事兒確實不想有意安排,應該就是蕭沙鉤那個蠢貨自己在犯蠢。但這並不妨礙蕭阿刺目光殺氣騰騰地看向崔桃,崔桃拿秘密威脅他的事,仍然讓他很憤怒火大。

  蕭阿刺冷哼了一聲,轉身便要走,崔桃喊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蕭阿刺立刻對崔桃吼道。

  崔桃好脾氣地笑了笑,請蕭阿刺配合一下調查 ,「為何使團的人對耶律豆兒等人的失蹤不太關心?」

  「我們契丹人可不像你們宋人,不喜歡還要硬裝關系好。不過是些碌碌無能之輩,死了也就死了,我何必要為那些我不在乎的人的死傷心難過?但他們是契丹使臣,代表國主出使大宋,卻你們大宋的地盤上出事了。你們大宋就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蕭阿刺的解釋得非常坦率,倒叫人不必再多問他什麼了。但蕭阿刺臨走前,特意目光凝重地看向崔桃,警告她最好不要僅憑一件事就再三得寸進尺。

  「最多給你們三天時間查明真相,且必須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代。若不能,咱們就兩筆賬一起清算,別以為我會因這點事兒就被你拿住了!」蕭阿刺說罷就凶橫地甩著衣袖走了。

  崔桃根本不吃蕭阿刺這套威脅。他分明就是『因這點事兒被她拿住了』,否則他也不會依她之言進宮照辦。起來凶橫,實則沒那麼可怕。

  韓琦見王釗回來了,便問他再外調查的情況如何,有何線索。

  王釗:「這伙人從御街走過,路過州橋之後,就突然打探不到蹤跡了。」

  賊人雖然是假冒開封府的人馬過來迎接遼國使團,但一定是有些陣仗的,況且他們穿的都是開封府衙役的衣裳,也算惹眼。這麼多人車走在路上,且還是今日剛發生的事,免不了會有一些攤販或路人對他們留有印像。

  「我剛剛看過了官邸守衛的證供,說都相貌普通,不怎麼能讓人特別記住的長相。大多時候都是為首的倆人露臉,後頭的人都低著頭,更加不惹人特意去注意他們的長相了。」

  這些人有備而來,行徑狂妄,卻膽大心細。

  崔桃將自己剛剛繪制的兩名領頭男子的畫像,給了韓琦和王釗看。

  這兩名男子都是方圓臉,單眼皮,長得確實不一樣,但也確實普通。可以說普通地沒有任何特別的特點,很容易湮沒在大眾之中而不被察覺。

  「就這點線索,怎麼可能在三天內破案?」

  王釗喪氣地嘆口氣,感慨自己做軍巡使的日子應該是到頭了。被革職為庶民只怕都算是幸運的結果了,指不定還要被追責,跑去坐大牢。因為這些賊人喬裝衙役時所使用的腰牌,屬於他轄下的軍巡鋪,他作為負責長官難辭其咎。

  王釗話畢,看向崔桃和韓琦時,就馬上道歉自己不該發這樣的牢騷。

  韓琦拍了拍王釗的肩膀,權算是給他安慰,表示理解他的難處。

  王釗因此更愧疚,比起韓推官所承受的,他這點還真不算什麼。再去看崔娘子,才剛還被遼國的西平郡王發狠話給威脅了,此刻卻還是淡然如故,情緒一點都沒受影響,依舊專心地在查看地圖、分析案情。唯獨只有他一個人牢騷,實屬不應該。

  「使團出行有陣仗,走在路上挺顯眼的,卻在過了州橋之後沒了蹤影 。要麼他們藏匿之處在此區域,不過可能性不大,這樣太容易被官府追查到。要麼就是這些人在這區域分散了,重新喬裝打扮,再逃跑至別處。」崔桃道,「使團這麼多人都被控制住,然後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那他們暫時停留的地方肯定不算小。普通民宅裝不下使團的那些車馬,就算裝得下也比較擁擠扎眼。」

  崔桃覺得,要尋找這區域適合他們暫且停留卻又不那麼顯眼的地方。

  王釗馬上讓自己進入狀態,立刻帶人朝這方向調查。

  韓琦接手了最新得來的證供,默然翻閱著。

  韓綜在這時候趕了過來,隨從燭照跟著他,手裡提著一食盒。韓綜就讓燭照將水晶皂兒、生淹水木瓜、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梅子姜、香糖果子和滴酥鮑螺擺在了桌上。

  「這都到了用飯的時候了,我想你們大概都吃不得飯,便讓燭照准備了這些甜點。吃了解暑涼快,嘴裡又甜,說不定也能讓腦子放松一下,就想到了什麼重要線索。」

  「有道理!」崔桃還真覺得自己該放松一下,取來一碗水晶皂兒,也給韓琦拿了一碗,輕輕地放在他跟前 。

  韓琦正專注覽閱手上的證供,有所察覺之後,抬眸看一眼崔桃,便輕輕地崔桃笑了下,隨即就埋首繼續專注。

  韓綜見到這一幕,立刻轉移目光看向別處。等崔桃捧著水晶皂兒吃起來的時候,他的目光才收回來。

  這水晶皂兒就是糖浸皂莢子仁,皂莢豆又大又圓,半透明狀,瑩潔晶光,真有幾分似水晶一般,在糖水裡浸得蜜甜,口感粘糯又有點脆,有祛痰通竅之效。

  崔桃吃了一小碗甜甜糯糯的水晶皂兒之後,覺得自己果然有點通竅了,人比之前有精神。

  崔桃沒吃夠,原本余下的那些水晶皂兒都分出去了,李遠、李才他們都在吃著。崔桃的目光就落在了韓琦跟前沒動的那碗水晶皂兒,見韓琦還在專注看證供,絲毫沒有要吃的意思,她就悄悄地把手伸了過去——

  「末利香。」

  「啊?什麼末利香?」崔桃愣了下,隨後在跟韓琦對視的過程中,她突然打一激靈,從韓琦手裡接過證供。

  官邸內有一名負責照料馬匹的劉馬夫,在得令正使出門的消息後,就套了馬車,將馬車駕至官邸正門外。遼國的使團有自己車夫,接手馬車之後,劉馬夫就跳下車,自己徒步繞到後門進府。他在馬車往回走的時候,與那些來接遼國使團的衙役們擦肩而過,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馬夫常年在馬廄照料馬匹,縱然馬廄再干淨,難免還是會有些味道的。因他常年都要聞著不怎麼美好的臭味兒,所以一聞到香味兒會特別敏感並且記住。

  「小人當時聞到香味的時候,還不禁在心裡感慨:本以為開封府的衙役也會是滿身汗味的粗漢,沒想到這麼講究,身上還挺香。」

  馬夫老實交代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他當時還特意去瞅了一眼香味兒的來源,是一名身量瘦小的衙役,低著頭,看不清容貌,但可辨其皮膚白皙細膩。他當時還不禁又在心裡感慨,原來衙役中還有長相這麼干淨的小白臉。

  崔桃馬上提起之前開封府馬廄失火,有人趁機潛入她的房間,放下了一封內容為『有趣吧』的挑釁信。

  「那晚我回去一開門,就聞到了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也是正因為聞到這個味道,崔桃立刻警覺就到屋裡有外人來過,然後發現了桌上那封信。

  「果然紅衣和這樁案子有關聯。」韓琦微微眯起眼睛,隨即沉下眼眸,食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

  「其實上次在房間內,我聞到那股末利香,就莫名覺得有點熟悉,讓我不禁想起一人。」崔桃說話間,已經順手把韓琦跟前的那碗水晶皂兒捧到自己跟前了。

  「誰?」


第102章

  一炷香後, 王釗率人馬包圍瓦舍的雜趣樓,嚴禁任何人外出。

  接著, 雜趣樓老板於掌櫃被押到王釗面前。

  於掌櫃驚惶疑惑地喊冤,詢問緣故。王釗騎默然看著他,沒說話。片刻後,等衙役們搜遍雜趣樓,告訴他們並沒有尋到於掌櫃的妻子潘氏後,王釗出聲質問於掌櫃人去了哪裡。

  「她今早出門去了,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

  於掌櫃解釋完, 遭到王釗的目光質疑, 連忙磕磕巴巴地繼續補充解釋。

  「最近她常出門, 問她她也不說, 再問多了我們就會吵。王巡使也曉得,我這主要都是夜裡擺弄雜耍, 應酬接客, 早上的時候大家都忙活一夜了,十分困倦。我今早見她非要出去又不說緣故,實在沒精神去管她,再跟她吵了。」

  王釗記得在幻蝶案的時候, 崔娘子跟他講過, 於掌櫃當場捉奸潘氏,卻將事情忍下來不追究。如今其妻子行蹤神神秘秘, 這於掌櫃竟還是管不住。

  「你們夫妻間倒有意思。」王釗嗤笑一聲。

  於掌櫃尷尬地低頭,因覺得有幾分覺得丟人了, 便不好再多講什麼。

  王釗隨即帶著跟他同來的劉馬夫,去了於掌櫃和潘氏所住的房間。屋內的香爐雖然沒有點燃,但仍有濃郁的末利香味殘留。劉馬夫一聞到這味兒就馬上點頭, 表示他之前聞到的末利香就是這種。

  王釗又讓人拿來干末利花,令劉馬夫確認到底屬於哪一種。

  「屋裡的那種,小人聞到的不是這種純粹的末利香,但小人形容不出來所有的味道,當時就只能說是末利香。」劉馬夫語氣肯定道。

  王釗便命人仔細搜查房間,又問於掌櫃潘氏可清楚雜趣樓的賬目。

  於掌櫃搖頭,「她不管這些。」

  「那正好。」

  王釗令衙役對外宣稱於掌櫃隱瞞拖欠商稅,當眾押走了於掌櫃。再留幾名身手好的衙役在雜趣樓暗中蹲等,若潘氏返回,就立即將人緝拿。

  在潘氏和於掌櫃的房間內,除了發現一包銀針之外,再沒有發現其它特別的東西。

  崔桃看過王釗送來的黃皮子包裹裝著的銀針,就想起錢娘子來。

  「紅衣在劫持那些孩子的時候,破了那些孩子的喉音。錢娘子也對自己孩子使過這招,用的就是銀針。」

  紅衣劫持孩子時,其所帶的『屬下』都是花錢雇來的江湖人。這些江湖人不會用銀針破喉音。崔桃原本以為是紅衣自己會這技能,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另有人在做這事兒,比如潘氏。

  崔桃令人將錢娘子使用的銀針取來。因為銀針並非是張素素案的行凶相關罪證,且還是錢娘子自己主動交代而出,所以銀針此刻還在錢娘子家中,沒有取回。

  如今取來,兩廂一對比,倒是巧了,都用了類似的黃皮子裝著銀針,兩包銀針不論從粗細、大小和數量都一致。可以看得出,這兩包銀針應該出自於同一處,而錢娘子的銀針包確系出自天機閣。

  所以不難總結得出,潘氏也和錢娘子一樣出自天機閣。

  崔桃用筆在城隍廟處畫了個圈,然後又在距離城隍廟極遠的東南方向,使團官邸所在,畫了個圈。開封府則大概就在這兩處地方的中間位置,其間隔的幾條街上都有軍巡鋪。

  事發時,紅衣張揚現身,引人注意後便逃至城隍廟,劫持十名孩童與開封府對峙,整個過程吸引了開封府的大量人馬聚集在了城隍廟這邊。而恰好在這個時候,假冒開封府衙役的賊人們就上門使團官邸,以假腰牌騙走了耶律豆兒等人,大搖大擺地走過了兩條街。

  那些人畢竟是假衙役,一旦碰見了軍巡鋪的真衙役,很有可能被戳穿。紅衣這一招成功地把絕大多數軍巡鋪的人都調至城隍廟這邊,兩廂距離比較遠,就算及時得到消息折返過去也需要時間,

  「這一招聲東擊西,用得極妙。」

  「原來她殺張素素劫持王判官,搞出那麼大案子,就為了吸引開封府的注意。大家對她都非常憤怒,以至於現身之時,我們都忍不住會全力對她追捕。」李遠恨得咬牙切齒,感慨她僅僅就為了吸引人注意,就如此不把人命當回事,太狠辣殘忍。

  「這些江湖亡命徒一向視人命為草芥。」王釗冷笑一聲感慨,眼裡也充滿了憎恨嫌惡。

  紅衣這樣做的確鬧得夠大,能吸引開封府的注意,但如果僅因為這事,去殺張素素劫王判官……崔桃總覺得不可能這麼單純。

  「對峙的時候,我看她得意得很,怕是打定主意自己能逃走,結果卻沒料到還是沒能鬥過崔娘子。因自負而敗,淪落到用令簽自殺……」李遠又一次恨得咬牙,「卻還是便宜她了,那麼輕易就死了。」

  「人都已經死了,就不必再去多想她如何。如今要緊的是使團的案子,被劫持之後,他們是被留在了城內,還是已經出了城?如今是死還是活?」崔桃頓了頓,「還有,賊人最終目的是什麼?」

  「在汴京,皇城腳下,敢如此膽大包天地對外使下手,極大的可能是為了挑撥兩國的關系。」韓琦分析道,「但在使團中西平郡王更有地位,抓他的話,更容易刺激到遼主,也會更令大宋這邊恐慌。但他們卻沒有對西平郡王動手,只是抓了相對來說不太引契丹人看重的耶律豆兒等人。」

  崔桃:「此事他要是在第二日做,按照他的理由來解釋,倒也不由人多想。耶律豆兒等人剛出事,他就反應如此之快,立刻玩失蹤,顯然是嫌熱鬧不夠大。由此倒隱約可看得出來,他非常想引起大宋恐慌,也非常想挑起兩國交戰。」

  「都想大宋恐慌,都想挑起戰事……那西平郡王豈不是跟那些賊人的目的一致?」王釗頓悟,睜大眼道,「難道說西平郡王跟天機閣的人有勾結?」

  「不排除此種可能,且可能性很大。」韓琦應承道。

  「一個江湖流氓組織,居然玩這麼大,敢跟外族勾結。」李遠驚訝到張大嘴,不得不用手遮掩。

  崔桃提醒他們:「目前還沒證據,這話對外你們可不能亂說。」開封府如今處在敏感時期,就更加不能在這種時候做錯事說錯話。

  王釗和李遠等都應承下來。

  「於掌櫃和潘氏的夫妻關系太詭異了。於掌櫃會不會也是天機閣的人?」王釗再問。

  「詳審。」

  王釗應承,決定親自去審問於掌櫃,李遠也跟著去了。

  李才帶著那兩張領頭劫匪的畫像,在州橋附近四處詢問,最終找到了那處可以令他們安置車馬、喬裝易容的地方。在相國寺橋旁有一處大宅院正在修葺改建,工事正在進行,前後門都開著,以便於運送木料和石料。當時那些人就大搖大擺地從後門入內。

  有兩名木匠正目擊到了情況,被『假衙役』告知是開封府正在辦理要案,臨時征用這處地方,不僅要二人保密,還要他們照料好他們暫留下的車馬。倆名木匠見他們很有陣仗,而且都穿著開封府官差的衣裳,還拿著腰牌,自然是深信不疑,乖乖答應照辦。

  「他們目擊到那些人換了衣裳,從一輛豪華馬車裡扛了幾個鼓囊的麻袋出來,放到了另兩輛普通的馬車上,然後這些人就驅車走了,一共分了五六撥陸續離開,還有人從前門走。速度非常快,總共連半炷香的時間都沒用上。」

  如今李才已經找回了使團當時使用的馬車和馬匹,但是那幾撥人分散後的去向卻還沒有查清楚。

  沒有立刻殺使團的人,而是大費周章地這樣劫走。大概率這些使團的人如今還活著,很可能要拿他們的命做為交易談條件。倘若真談條件,一定會是非常刁難人的條件。因為大宋朝廷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去救遼國使團的人,以避免兩國的和平外交出現意外。

  崔桃一手托著臉頰,沉思了片刻之後,預感不妙地看向韓琦。

  韓琦也思慮到了,目色幽深地回看一眼崔桃,「辭退你如何?」

  王四娘和萍兒正趕過來問要不要幫忙,倆人走到門口忽聽韓琦這句話,皆驚訝不已。

  王四娘率先氣憤起來。

  韓推官怎麼能對她們老大說這樣趕人的話?誰不知她們的老大在開封府功勛赫赫?

  「韓推官這話什麼意思?便是他官品高,也不能這麼欺負我們老大,隨便趕她走!你們還訂親了呢,哪有男人這麼欺負自己女人的?案子能破的時候,就沾光領功勞,不能破便推她去擔責?」

  王四娘難以接受,若不是親耳聽到,她真不相信平常看起來溫潤如玉的韓推官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

  她擼起袖子就要衝進屋,找韓琦理論,卻被萍兒拽住了。

  崔桃現在滿眼都看著韓琦,「辭退我了,六郎會更難。」

  「無礙,」韓琦淡笑一聲,低聲對崔桃道,「你也給我個機會,吃點硬飯。」

  硬飯?王四娘撓撓頭,還要往屋裡衝。又被萍兒拽住,這次萍兒直接把她拉出三丈開外了。

  王四娘要罵萍兒礙事,卻突然發現萍兒紅了臉。

  「你這什麼情況?」

  「你聽不出來啊?人家小夫妻倆人在調情呢,你非亂摻和。」萍兒隨即就跟王四娘解釋了『硬飯』的對應詞是『軟飯』。

  王四娘恍然大悟,「原來韓推官辭退老大是要保護她?可老大留在開封府做事,是受過官家的御封了,豈是韓推官說辭退就辭退?」

  「這事確實不好辦,但崔娘子這次真的很危險。這些案子都跟天機閣有關,紅衣之前還那麼針對崔娘子。看起來好像是天機閣因清福寺和蘇玉婉的事,在報復開封府和崔娘子。使團被劫,牽涉到兩國邦交,若那些人以崔娘子為條件做交易,於朝廷而言,那就太容易抉擇了,肯定會選擇舍小保大、棄車保帥。」萍兒揣度道。

  王四娘頓時急壞了,「混賬混賬,那麼大的朝廷,怎麼能那麼不講理,居然要一個小女子的性命去保國!我他娘的——」

  王四娘還要罵更狠的話,被萍兒及時堵住了嘴。若不然被人聽見了,她只怕要被治對朝廷大不敬之罪了,搞不好對君王也會大不敬。

  沒人知道崔桃和韓琦在房間裡怎麼商議的,總之最終的結果是韓推官令崔桃搬離開封府,正式上奏請皇帝將其革職。

  黃昏前,崔桃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從開封府的荒院裡搬了出來。

  開封府上下對這個決定都挺憤慨的,太突然了,而且崔娘子這段日子在開封府做事,樁樁件件都在立功,哪裡有錯要被辭退?

  豈料,接下來韓推官給出的理由,卻讓大家都無法辯駁了。

  韓推官居然跟崔娘子訂親了!

  韓推官是以夫妻二人不宜在同處辦差為由,請旨允准崔桃離開府衙,以便於其准備出嫁事宜,相夫教子。

  消息讓大家震驚!官家也沒理由拒絕!


第103章

  男女雙方, 皆有才有貌,聰明絕頂。

  開封府內的眾人都一致地感慨:配,太配了!

  至於開封府外的人態度就不一了 , 只有少數人說合適, 更多的人覺得崔桃配不上才貌佳絕、榜眼出身的韓琦。

  如今走在街上聽那些人議論紛紛, 大多都在貶低崔桃驗屍出身, 雖然厲害, 但到底晦氣, 說她配普通人還使得, 但配汴京女兒們的夢中情郎,便還是不足夠。

  王四娘聽著生氣,怒氣衝衝地吼一聲, 就要衝過去跟那些人理論。在街邊議論的百姓中有人認出了王四娘 , 又看到站在王四娘身邊的崔桃,皆嚇了一跳,說人壞話被人當面抓到,難免會覺得有些尷尬。

  王四娘這時候掐腰上前, 表情凶悍至極。

  大家曉得王四娘會武,嚇得往後退,嚷嚷著王四娘若敢對他們動手他們就報官。

  「呦呵, 還敢威脅老娘, 老娘以前是干什麼的,你們怕是還不知道!」王四娘不受威脅,擼起袖子就要上, 嚇得眾人忙往後退,卻又引來過往不少路人聚上來圍觀,且人數越聚越多。

  崔桃拉住了王四娘, 勸她息怒,「嘴長在別人身上,你堵得過來麼?這會兒被你恫嚇不說,回頭還是要說的。」

  「但那些人說話太難聽了,什麼老大配不上!老大配神仙都使得,韓推官人是不錯,可到底是——」王四娘氣得想數落韓琦也有缺點,但隨即閉嘴了。這事兒韓推官也無辜,可惡的是這些亂嚼舌根子的人!

  「她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嘴巴若這麼好用,那我可要好好求求他們,大家一起說『天下惡人都死絕』。如此天下就再無惡人,也再無枉死之人,便不需我來驗屍查案,如此自然也就沒人再嘲笑我是個驗屍出身的,招人晦氣了。」

  崔桃聲音清脆,語調中沒有絲毫怨憤,卻有一絲無奈,不過其話語裡飽含更多的是明月入懷、心懷天下的氣度。末了,她便苦笑一聲,禮貌地對眾人行一禮道歉,便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走了。

  圍觀的眾人一時間安靜異常,望著崔桃離去的背影,竟莫名地心酸同情她。

  「你們可真喪良心!崔娘子為保護汴京安危,破了多少大案要案,給多少冤枉死的人伸冤!她怎麼就不配了?」

  「她那麼聰明,出身那麼好,會不知驗屍是大家嫌棄忌諱的活兒?人家肯做,不計較世俗的眼光,就是因為心懷大義啊!」

  「你們這些人得了好處,又罵人不配,可真沒良心!我看最不配的是你們!你們都不配為人!」

  「正是,正是!」

  「剛才是誰亂說話詆毀崔娘子?」

  「都找打!」

  ……

  抵達梅花巷的宅子後,新訂做的家具便送了過來。崔桃和王四娘擼起袖子就開干,打掃衛生,布置房間。因沒事發突然,料到要提前入住,宅子裡還有諸多地方沒有按照崔桃之前的設計修繕好。但也沒關系,住進來後自己動手慢慢擺弄,卻也是一種樂趣所在。

  天大黑的時候,何安拎著食盒笑嘻嘻地來送飯。

  何安將帶來的飯菜果點都布置好之後,打量這宅子一圈,感慨真的還有好多處地方需要布置。

  「要不要回頭我帶著幾個兄弟來幫幫忙?」

  「不用,你們廝波整天跑老跑去的已經夠辛苦了,我們仨如今正好閑著,自己折騰就行。」

  崔桃說罷,問起何安外頭傳言如何了。

  何安正要說這事兒,忙拜服地給崔桃行禮,「崔娘子好招法,不過安排三五個人帶頭說兩句,如今這局勢全都扭轉過來了,沒什麼人再說崔娘子不配了,都誇崔娘子好呢。說崔娘子是真為民忍辱的巾幗英雄,嘆好人自當有好報,得好姻緣!」

  萍兒正忙著擺碗筷,忽聽這話愣住了。

  「之前我差點被老大那番舍己為天下的話感動得掉眼淚,想著老大真大度,竟然一點不計較那些人嚼舌根子,忍辱負重……合著這不過是個『局』?」

  崔桃笑了笑,點頭承認。

  王四娘徹底明白過來,「我就說嘛,我的老大,最是頂天立地的女子!怎麼能甘願受那份兒氣!」

  何安見她們二人不知情,哈哈笑起來。

  崔桃起了筷子,夾一塊酥肉進嘴裡,「這為天下可以,但我個人可不能吃虧。再說那外頭的言論不好聽,不僅會影響我,還會耽誤我未來夫君的前程。」

  萍兒:「……」

  何安:「……」

  王四娘:「……」

  三人隨即不約而同地唏噓起來,可酸死了,讓他們不禁眼酸、心酸、嘴也酸,真要說點酸話才能發泄一下他們的羨慕嫉妒之心。

  「行了,這不是有好酒好菜?快堵你們的嘴!」崔桃招呼他們快吃,不然飯菜就涼了。

  飯後,崔桃洗好了皂莢豆,煮過之後,調以蜂蜜腌漬,然後用櫻桃醬調汁,再將皂莢豆從蜂蜜中撈出放入櫻桃汁內,用小罐子封好。如今剛搬進宅子,還沒功夫去買冰,崔桃就把小罐子送進深井水中冰鎮。夜裡的井水比白日更涼,只要放置久一些,口感也一樣涼涼得好吃。

  王四娘和萍兒干了一天活,這會兒已經睡下了。

  崔桃就取出一對鈴鐺,用繩子串好,把其中一頭拴著鈴鐺的掛在宅子後門處,另一頭拴在自己房內。

  崔桃將耳室布置成了自己的小書房,在東面的白牆上准備畫一副『桃花美玉』壁畫。

  在她正繪制樹枝上的桃花的時候,聽到了鈴鐺的響聲。五聲,頓一下,再兩聲,頓一下,再一聲,正是她之前說給韓琦的暗號。

  崔桃立刻放下筆,飛快地跑去開了後門,果然見身穿素青袍的韓琦挺拔地立在門外。在紅燈籠的映照下,一張臉清雋疏朗,若白玉雕鑄。

  崔桃立刻把人拉進來,探頭看看左右,確認外頭沒人之後,將門關嚴。

  「怎麼這麼晚?有新情況?」崔桃問韓琦。

  韓琦輕『嗯』了一聲,便打量這宅院,崔桃連忙舉手不許他看。現在院子裡亂得很,四處堆放著很多的破舊沒用的家具還沒歸攏,還有一些木匠未完活的木材,地上都是木屑。

  韓琦看著崔桃高舉的纖手,一把抓住,拉她往房間去。房舍只有一間亮著,不難猜出那就是她的房間。

  崔桃還顧著剛才院裡的情況,跟韓琦解釋:「搬家太突然才沒弄好,容我三日,保證就拾掇好看了。」

  「現在便很好看。」韓琦進屋之後,瞟見耳室的門開著,隨即就看見了東牆上沒做完的畫。

  「哪裡好看了,分明亂得很,六郎莫不是為了哄我,在睜眼說瞎話?」崔桃故意『刁難』發問。

  「卻不是,」韓琦在桌邊坐下來,抬眸看著崔桃光潔姣好的面容,「是心中美人在哪兒,哪裡便是美景。」

  崔桃噗嗤笑一聲,立刻坐在韓琦的腿上,雙手捧著韓琦的臉,「我家六郎可真會說話,聽得人心裡開了花。正好有獎勵給你,等等我!」

  崔桃隨即就撈起她在井裡放著的罐子,將罐子裡的水晶皂兒倒進漂亮的碗裡,端給韓琦。

  韓琦嘗了一口,點了點頭,贊美了崔桃的手藝,但隨即就話鋒一轉。

  「但這卻不算獎勵。」

  「怎麼,這還沒成親呢,六郎就看不上我親手做的東西了?覺得不珍貴了?」崔桃假意不滿地質問。

  「看是看得上,但這回的只能算『還』。」

  先前在使團官邸,韓綜買了水晶皂兒分給大家,崔桃把本屬於韓琦的那碗給吃了。當時她端過來自己吃的時候,韓琦正專注分析案情,眼睛都沒眨一下。崔桃以為他沒注意到,卻沒想到他一直記著呢。

  崔桃只得認了,這一碗水晶皂兒只能算是還給韓琦的。

  見韓琦一直看著自己,崔桃立刻有所領悟:「既然這個不算……那六郎想要什麼獎勵?」

  崔桃話音才落,便有黑影壓過來——

  一吻結束之後,崔桃把腦袋掛在韓琦的左肩上,啞著嗓子感慨她困了。

  想睡他。

  韓琦以為崔桃真的困倦疲乏,便把她抱起來,安置在床榻上,讓她早點休息。

  崔桃:「……」

  崔桃一把拽住要走的韓琦。

  「六郎還沒跟我說,新情況是什麼?」

  韓琦蹙眉。

  「不許蒙我,不許隱瞞,六郎知我聰明 。」崔桃瞧出來韓琦有點不想說這事兒,便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聰明人之間不需多說便清楚,故意蒙騙或隱瞞對方的代價是什麼。

  韓琦從沒有讓崔桃離開自己的打算,自然不會冒險去做可能會失去她的事情。他沒有主動地去告訴崔桃,卻也是一種本能地選擇,他希望崔桃能在離開開封府的這段時間徹底放松下來,過快樂日子,好生享受,無須煩心。

  「官邸收到了一封來信,信上要求拿你來換耶律豆兒。」

  這個情況跟他們之前的分析差不多,但真的發生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桃擔憂道:「那六郎打算怎麼處置?六郎辭退我的時機太明顯,定會遭人非議。」

  「無錯之舉,憑他們如何非議,卻也無可奈何。」

  若連這點小事都辯不過,他便枉讀那麼多年的書了。

  「我信六郎,不必擔心我。我會在這小院裡悠哉度日,等六郎需要我的時候我再出馬。」

  崔桃告訴韓琦,她會趁著這段時間好生布置她的小宅院,爭取在成親之前把這裡修葺體面了。

  韓琦笑著應承,拍拍崔桃的手背,哄她道:「不是困了?快早些休息。」

  「我說的困,跟你說的困可不一樣。」崔桃小聲嘟囔一句,但聲音根本沒有吐出來,表面聽起來只有幾聲哼哼。

  「嗯?」韓琦沒聽懂崔桃的表達。

  「我想說六郎也該早點回去,碰到這麼棘手的案子,處置起來肯定很麻煩,更要好生休息,養精蓄銳。」崔桃對韓琦嘿嘿一笑,擺擺手示意他快走,美人兒還是別留在她這誘惑人了。

  韓琦行至門口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對崔桃道,「耳室的畫,等我補全。」

  崔桃怔了下,笑應:「好。」

  次日,崔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洗漱之後,崔桃就寫了一整篇需要的藥材名,令萍兒按著上面所寫去抓藥。

  「這是什麼藥方?」萍兒見這上頭有幾十味藥,而且都是些有毒性的,又或是偏門不常用的藥。

  「保護我們安全的藥。」

  萍兒剛去了,王四娘就來了。

  「這一早就來了一位客人,等候老大多時了,還特意囑咐我不必叫醒老大,等老大方便的時候過去見他就行。」

  崔桃揚起眉梢,「這一大早的,誰這麼會辦事?」

  「店宅務的邵主簿。」

  崔桃仔細回憶了一下這個名字,的確沒有見過,沒有任何印像。她跟店宅務打交道,還是因為買大雨巷的鬼宅,不過那會兒只是簡單的競拍買房子,還輪不上去接觸到店宅務的主簿。

  邵主簿已經在正堂內等了近半個時辰,終於見到崔桃的身影,忙起身拱手,跟作揖崔桃見過。

  「不知邵主簿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崔桃也忙回禮,順便反思了下自己買賣房屋的行為,整個操作過程都合規合法。

  邵主簿搓搓手,熱情地笑著對崔桃道:「我已經聽說了,崔娘子剛被開封府辭退。像崔娘子這般才華橫溢之人,只呆在家豈不屈才?不知崔娘子可有意來我們店宅務做事?保證比開封府俸祿高,倘若能將我們積壓多年的宅子賣出去,還另有高額的獎賞。」


第104章

  「邵主簿高看我了, 此時我過去 ,只會給店宅務增添麻煩。」崔桃道。

  「哪能呢,以崔娘子的才華, 只會給我們那兒添光增彩。」

  邵主簿依舊客氣且熱情地力邀崔桃, 知道崔桃喜歡美食, 特意帶來了他覺得最美味的兩種食物禮送崔桃。

  紫魚螟晡絲和肉線條子。

  「這螟晡絲唯有明州產,名貴上品,一般人可吃不著。在京市面上的多為假貨, 便從熟悉的鋪子裡買也免不了會被坑騙。拙荊娘家就在明州, 有一親戚專門做這螟晡絲,這每年才會送兩三斤正宗的過來,味兒絕了!還有那肉線條子, 也是拙荊娘家的秘制,便是涼著吃也肥而不膩。回頭拿熱一下再用,味兒也絕了!」

  崔桃才剛起床, 本來沒多精神 ,但聽邵主簿這形容美食的話, 可比冰水在澆頭上更讓她提神。

  崔桃眼睛閃閃亮亮,本打算跟邵主簿多聊兩句,就聽到門口的方向隱隱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那就多謝邵主簿的贈禮,回頭我定要細細品嘗,才不枉辜負了美味。但今日我怕是還有事,改日再跟邵主簿細聊如何?」

  邵主簿應承, 命隨從將食盒交給了王四娘,便跟崔桃告辭,走了出去。

  萍兒匆匆跑進院兒來。

  不及萍兒多言,其後頭就跟來十幾個人。

  邵主簿見來人皆為契丹人的裝扮, 氣勢洶洶,意料情況到不妙。再聽這來人竟是遼國使團,個個手把著刀柄,似乎有動武的架勢,聲稱要帶崔桃離開。邵主簿慌張之際,收到了崔桃的目光示意,立刻帶著隨從匆匆離開,隨即就帶人去軍巡鋪找衙役們趕緊支援。

  「崔娘子,鵝們又見面了。」蕭沙鉤率先帶頭,面色嚴肅地走到崔桃面前。

  「擅闖民宅,在大宋可是違法的。」崔桃道。

  蕭沙鉤嗤笑,「你們宋人劫持了鵝們遼國正使,鵝們還沒找你們賠命呢,竟還有臉跟鵝提違法。」

  「有種誰抓的,你們就去殺誰。十幾個大男人跑來我這小女子的宅子裡耍威風,便是你們契丹人的能耐?」

  「你!」

  「我怎麼了?我就是我,我不是鵝。」

  崔桃此一言令蕭沙鉤更加憤怒,他立刻抄起刀對准崔桃。隨行的屬下們因不懂漢話,都隨著蕭沙鉤的動作,一起抄刀對向崔桃。

  「你——你們干什麼,還講不講理了!」萍兒轉身去屋裡拿劍,立刻跟他們對峙起來。

  王四娘也不甘落後,扛著她的大刀出來,瞪圓了眼睛,跟這些契丹人比劃。「說起來,老娘還真沒殺過契丹人呢,不知道你們身上的血跟是什麼色的?」

  蕭沙鉤憤怒:「你們大膽!用她的命來換鵝們正使的命,無足輕重!擋路的人,鵝們統統殺,不留情!」

  說罷,他就抬手,示意屬下上。

  「慢著!」

  李遠帶人匆匆趕來。

  蕭沙鉤等人只得暫停動手。

  王四娘和萍兒見到李遠,也都松了口氣,不約而同地放下了刀。

  崔桃則全程都在打量蕭沙鉤等人的行為,隨即默然沉思。

  李遠先急急忙忙查看崔桃是否有損傷,再隨後,他便跟蕭沙鉤交涉,令其返回官邸等候消息。

  「奉勸諸位不要貿然行事,這是在大宋的國土上,一切事宜開封府自會處置。」

  「她的命能換回耶律正使,你們為何拖拖拉拉不辦事,一直不肯換?你們在挑釁大遼,沒把鵝們大遼使臣的性命放在眼裡!」蕭沙鉤暴躁地吼道,堅決不回官邸,今天不把事情解決,他絕不會離開。

  韓琦隨後帶著一隊人馬來了,與他同行的還有西平郡王蕭阿刺。

  王四娘和萍兒一見韓琦都激動起來,想著這下總算有救了。倆人一人一邊抓著崔桃的胳膊,高興地安慰她。崔桃則看向韓琦,只見韓琦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下了馬,走到蕭沙鉤的身邊,對其附耳嘀咕了兩句。

  蕭沙鉤的態度當即由憤怒轉為得意開心,然後他就望向蕭阿刺,見蕭阿刺點了下頭,蕭沙鉤徹底得意了,笑得時候嘴巴還歪斜了一下,一副欠揍的模樣更惹人討厭。

  「韓推官,那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蕭阿刺招呼蕭沙鉤等人離開。

  韓琦上馬,冷臉命令李遠和王釗押送崔桃回開封府。

  許多衙役們都訝異不已。

  韓推官辭退崔娘子的目的,難道不正是為了防止崔娘子成為交易的棋子,深陷危險之中?可現在怎麼……

  李遠目光異常凝重,面色極為隱忍和難過地走到崔桃面前,請她隨他們去開封府。

  「哈哈哈!」蕭沙鉤還沒有走,特意騎著馬等在院外,見此狀大笑不止,挑眉對崔桃道,「舍你一個小女子的命換鵝大遼正使,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選擇!韓推官果然是個聰明人!哦,對了,聽說你們訂親了?那可真遺憾啊。不過沒關系,就算你死了,憑韓推官的才貌,再想找也不愁!」

  「你放屁!」王四娘怒吼,這就欲上前暴打蕭沙鉤,萍兒也要跟著王四娘一起。

  蕭沙鉤被喊聲嚇了一跳,立刻要罵回去。

  「離開。」韓琦冷冷地瞥向蕭沙鉤,「否則,我會告訴西平郡王,是你耽擱我們抓人,誤事。」

  「好,鵝不跟死人一般見識。」蕭沙鉤氣憤地瞪一眼崔桃、王四娘和萍兒,這才騎馬徹底離開。

  王四娘和萍兒皆不敢相信地望向韓琦。這還是往日她們見到的韓推官麼?雖說以往他人也沒熱情到哪裡去,但到底是個做事有原則的人,是個疏朗溫潤的君子。但現在他態度太過冰冷,讓人感覺無情至極。

  王四娘和萍兒雙雙望向崔桃,她曾經跟她們說過『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內情?

  很多時候,她說一句話就能力挽狂瀾了,這一次是不是也……豈料她們發現崔桃紅著眼,竟落淚了,隨後就冷笑了一聲,便跟著衙役們走了。

  王四娘和萍兒立刻跟上,去拉住崔桃。

  「這次情況嚴重,都別胡鬧,這宅子以後就留給你們。」崔桃說罷,就推開王四娘和萍兒。

  倆人都不干,偏要一人抱住崔桃一邊胳膊。

  王四娘:「要死一起死!」

  萍兒堅決點頭,「嗯!」

  「一並擒拿。」

  韓琦背對著她們冷聲吩咐,便騎馬先行,從始至終沒看她們三人一眼。

  「韓推官怎麼變這麼冷?之前明明——」

  「我知道了,是崔娘子和韓推官使什麼計謀,在騙別人吧?」萍兒忽然想到,小聲詢問崔桃。

  崔桃扯起一邊嘴角,冷笑了下。

  王四娘和萍兒見崔桃不回應,就忙去小聲召喚王釗,問他是不是如萍兒所說的那樣,在做什麼戲,嚇唬她們和崔娘子。

  王釗緊蹙眉,沉默著攥著挎刀,手微微發抖。

  隨王釗一起來的衙役有忍不住的,悄悄告訴王四娘和平而,又有一封綁匪的信送到使團官邸,對方要求要以崔娘子的屍身來換活人。

  「信上還特意強調說崔娘子狡詐,留她活著就有機會逃脫,故而只要她的屍體,不要活的,還說一個時辰後如果不按照要求交易,就會立即將耶律豆兒殺死。」

  王釗這時才緩緩開口:「我也本以為韓推官必能在朝堂上舌戰群臣,護崔娘子周全,可……大臣們眾口一詞齊聲威逼官家,皆不願因護一女子而令兩國交惡,面對如此危急情況,他再有道理又能如何?終究是一口難辯過眾人。做臣子的,自當是先國後家,他沒有別的選擇。」

  「呂相呢,就沒幫忙?他可是崔娘子的姨父呢。」萍兒追問。

  王釗搖了搖頭,「別提了,呂相自得知韓推官跟崔娘子訂親後,頗為惱怒,覺得韓推官和崔娘子有意隱瞞算計他,令他難看。所以這事兒壓根就不管,憑別人怎麼吵,他都一言不發。」

  這些消息,王釗等人都是最先從韓綜口中得知。

  「韓判官如今也幫不上忙了,韓諫議現已將他關在家中,為他告了病假,就怕韓判官在崔娘子的事兒上衝動犯傻。」李遠感慨韓判官為崔桃的事兒可沒少忙活,可結果也是一樣,胳膊扭不過大腿。

  「怎麼這麼樣。」

  王四娘和萍兒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前她們還覺得有做戲的成份在。現在看來是真的局勢嚴峻,無路可走,似乎注定要選擇犧牲性命了。

  二人再度焦急地看向崔桃。

  「老大不是一向擅長絕地求生麼,快想想辦法!咱們不能這麼放棄,對不對?」

  她一直默默地垂眸走路,整個人安靜得可怕,對於二人所言充耳不聞。

  王四娘和萍兒隨即明白過來,聰明如她,應該早從韓推官的態度上猜到了,她這樣應該也是沒辦法了。

  「我還是不信,韓推官往日對崔娘子那麼好,肯定不會做出出賣崔娘子,讓崔娘子傷心的事兒來。」萍兒瞧著崔桃心疼,忙搖頭解釋這不可能。

  「這不是出賣,這是臣子為國不得不做出的取舍,很多人都會做出和他一樣的選擇。」崔桃終於出聲道。

  「到現在了,崔娘子還要為他說話?」

  「不是為他說話,是感慨我眼瞎,識人不清。有時候,倆人之所以好,全因還沒有真正傷及到對方的利益,一旦波及需要取舍的時候,人性就暴露出來了。聰明人尤擅隱藏,不到關鍵時候,誰都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崔桃嘆了口氣,仰頭望著天,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諷刺,縱然你經歷過生死磨難,縱然你覺得自己經歷豐富,已經像是活了幾輩子的人了,可以看穿很多事,可以把日子過好了,但最終卻還是發現,自己白活了一場。或許我這一生,注定就是失敗的,不管如何掙扎,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王四娘和萍兒聽了崔桃這話都哭起來,紛紛搖頭說不是這樣。

  「這麼大的一個國家,竟要靠一個女人的命——」

  「閉嘴!」崔桃呵斥王四娘,要她別亂說話,「丟我一條命就罷了,不許做沒必要的犧牲,否則我便是死了也不會認你做姊妹。」

  王四娘只好閉上嘴,抽泣著點點頭。二人隨即答應了崔桃的囑咐,不亂言,好生活下去,回頭負責給她收屍。

  「嗚嗚啊……」

  王四娘和萍兒這一路都哭聲不止,一直哭到了開封府也沒停下來。

  本來押送的陣仗就大,王四娘和萍兒倆人在汴京也算有點名氣了,這一路哭啼過來 ,可謂是引來了不少路邊百姓的側目。

  到了開封府,三人就被安置在東側堂。

  「交易定在一個時辰後,城外東十裡柳樹坡。」

  張昌進門後,便將一把匕首放在了崔桃面前。


第105章

  王釗、李遠等衙役們在押送崔桃三人回開封府之後, 便都在東側堂之外的牆邊立著。

  起初,大家都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們真恨不得做點什麼,但礙於自己的身份, 上面的命令, 考慮做了之後要付出的代價,他們只能選擇忍著。那種從心底裡壓抑的憤怒, 卻又無可奈何的無力感,讓他們咬得牙酸, 手臂發抖。活了這麼久, 他們從沒有覺得這麼憋屈, 這麼窩囊。

  「我們就這麼眼睜睜瞧著崔娘子送死?」李才紅著雙眼睛, 怒道,「這算怎麼回事?拿女人的命去擋事?」

  李才說完,見眾人都低頭嘆氣,沒一個人吭聲, 更怒極了。

  「你們捫心自問,我師父平日裡對你們如何?當初給你們做的肉腸,個個喊著香, 都喂狗了?這麼多案子, 要是沒她, 咱們當初說不定折了多少人,死的人中可能就有你我!」

  「我們怎麼不急!可大家都人微言輕, 我們再抱不平, 上面的人不聽啊, 這是朝廷的決定!韓推官和韓判官那麼大的官都沒辦法,我們這些小嘍啰能怎麼辦?」

  衙役見李才快要發瘋了,都勸他冷靜些, 沒有人不盼著崔娘子的結果好一些。

  李才也知道是這個道理,氣得連番在樹上亂打一通。

  大家見他把手出血了,硬揪住了他。

  王釗靠在牆邊,攥著手裡的刀,一直默然不吭聲。他的這條命,當初全仰仗崔桃的解救。

  「要不我們再去找韓推官,求一求?」

  「沒用的,已經找了三次了,韓推官連見都不見我們。」

  「你們覺不覺得韓推官有些反常?就算是讓崔娘子犧牲,卻也不必突然態度如此冷漠。指不定這裡頭有事兒,瞞著我們?」李遠不希望崔桃有事,期望這是一個局,所以就這上頭琢磨,越琢磨著越覺得這裡頭蹊蹺。

  大家一想也確實如此,韓推官的態度轉變得有點太快了些,根本不像他平時的為人。

  張昌走了過來,跟眾衙役道:「我知道大家心裡頭怎麼想的,誰都不好受。如今事出緊急,只能權宜處置,不然此事辦砸了,整個開封府,我們所有人,甚至家人,還有更多的邊境百姓都會死。崔娘子是個心懷大義,是為國捐軀的巾幗豪傑,她已經應了。卻別杵在這說風涼話了,干點力所能及的事,趕緊准備行動。」

  所有人都低頭默然,不作聲。

  「一會兒行動,乖乖聽命,若將賊人悉數剿滅,也不算枉費了崔娘子的犧牲。」張昌說罷,便再度掃視眾人一圈,讓王釗快些安排,別耽擱了大事兒。不然到時候,事情更無法收拾,犧牲的就不只是一條命了。

  待張昌一走,所有人都氣得跟李才一樣,捶打樹干。

  王釗嘆了口氣,隨即厲聲斥責他們都停下,一切從命行事。所有衙役心中都憤怒難受不已,卻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只能憋著這股勁兒去對付那些賊匪,他們非要把這群人剁成肉醬才能泄憤!

  一個時辰後,城東十裡柳樹坡。

  韓琦騎馬,帶著張昌和王釗抵達。韓琦負責駕著無廂馬車,張昌和王釗皆為騎馬。馬車上鋪著錦緞被子,上面有白色絹緞包裹著一個人,當然從身形判斷這是一個人。

  王釗騎馬在前,整個過程中都不敢回頭看,眼睛紅通通的,噴著火。他是靠咬破了唇,才堅持到這裡。

  交易地點站著三個人,悉數男裝蒙面,但領頭在前的身材玲瓏,明顯是女子。微風輕輕一吹,一股子特殊的末利香就飄了過來。

  韓琦打量這名女子,僅露眉眼,淡看得出跟雜趣樓的老板娘潘氏眉眼一致。

  「潘氏?」韓琦問,「你也如錢娘子那般,在京潛伏多年,為天機閣賣命?」

  女子眉梢挑起,眼含笑意,聲音裡帶著幾分慵懶,「想不到韓推官對奴家這般有印像呢,便是蒙著面,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奴家!是,我也跟錢娘子差不多,不過呢我可比她忠心多了。就是陪姓於的狗東西那麼多年,讓我倒胃口,早知道韓推官這般美貌的郎君也中意我,奴家肯定上門找你去了。」

  「賤婦,閉上你的髒嘴!」張昌叱罵道。

  潘氏哼笑一聲,對於張昌辱罵不以為意,而是將目光轉而投放在車上,臉色才嚴肅下來:「你們是按照要求來交易的麼?」

  韓琦示意張昌。

  韓琦便去馬車旁,將上面所覆的白絹的掀開,露出了身著翠碧裙裳的崔桃。此時人正閉著眼,臉色慘白,沒有一絲活氣,因風吹拂的緣故,也因這一路顛簸的緣故,兩鬢的發絲有幾分凌亂。

  潘氏湊上前幾步,要細致查看崔桃的屍身,被王釗擋住了去路。

  「人按照你的要求帶來了,若想檢查,也得先讓我們看看耶律正使的情況。」張昌道。

  潘氏嗤笑,完全是一副談判的口吻,「你們當我傻啊,我若帶了人來,你們開封府的人隨即在暗中伏擊,那我們還有什麼命可活?不過呢,我倒是可以先放使團裡的兩個嘍啰給你們瞧瞧。之前不是在信裡頭提醒你們,讓你們跟城裡的人提前約定好放信號麼?」

  潘氏隨即就示意兩名屬下。

  二人立刻點燃箭矢,冒著藍色煙霧,朝天空射了兩下。

  再然後就看到遠處,距離汴京更近的地方,也有同樣的煙霧箭矢放出,接著更遠處又有兩個,可見從這裡到汴京的路上,潘氏安排了不少屬下用於消息傳遞。

  隨後不久,汴京那邊有了回信,以信號告知韓琦他們收到了兩名使團成員,活的。

  「現在我可以檢查了麼?」

  潘氏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打量了車上的崔桃,人確系她沒錯,但是否真的死了,卻不好說。聽說這丫頭鬼機靈至極,十分狡詐。再有韓琦今日早些時候的表現,潘氏也聽說了,他緝拿崔桃回開封府的整個過程,都表現冷漠,看起來很反常,怕就怕這其中有詐,必須要防著些。

  韓琦仍舊阻止潘氏檢查。

  這一阻止,令潘氏更加懷疑有問題了。

  她看一眼躺在車上一動不動的崔桃,哼笑一聲,「此等聰明惹人憐愛的美人,韓判官怕是不舍得讓她死吧?」

  韓琦微微側眸,冷冷斜睨一眼潘氏。

  潘氏見韓琦不會答,嗤笑道:「信上可寫的清清楚楚,交易不守承諾——」

  「人躺在車上,確實死透了,你是否懷疑不在我考慮之列。我未過門妻子的身體豈能隨你們這些賊人的髒手觸碰。」

  潘氏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剛才韓琦親自駕車,也是他親自掀開了絹布。

  「喲,都這般光景了,韓推官莫不是還想裝模作樣,偽裝自己用情至深?」潘氏用手掩嘴竊笑起來。

  「她為國犧牲,為保天下百姓的命而亡,我敬她理所應當,與深情與否無關,換個女子依舊如此。」韓琦坦率而言,不卑不亢的態度絲毫不被潘氏的嘲笑所撼動。

  潘氏打量韓琦一番,看不出他有什麼破綻,便琢磨著車上的人,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論車上這女子的身形模樣,確定是崔桃無疑,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這麼快找到這麼完美替代的人選。人是崔桃,沒有太大問題。

  「我可以下令放了使團所有人,但你們必須要讓我確認崔七娘真的死透了。」

  潘氏說罷,就抄出一把匕首,當即就引起王釗等人的警惕。

  潘氏笑了,「我放人,你們則要在崔七娘身上插一刀。」

  潘氏說罷,就將手中的匕首丟在了地上,要求必須用她這把刀。隨後她就命人放了信號,將使團余下的人都放了,當然唯獨差了一個人。

  潘氏示意屬下,其兩名屬下都手拿著大刀,刀尖對著腳下踩踏的草地。

  倆人受了潘氏的示意之後,方後退兩步,扒開腳下的草皮,掀開一個縫隙粗大的木板,將藏在地下昏迷的耶律豆兒揪扯出來。

  用水壺往耶律豆兒的臉上一潑,人就清醒了過來。耶律豆兒茫然無措地看著眼前的情況,隨即他就認出韓琦等人是開封府的人,他嗚嗚叫著,焦急地示意他們快來救自己。

  「放了這麼多人,韓推官想來也知道我們的誠意了,該你們了。」潘氏笑看向韓琦。

  韓琦默了片刻,方看向張昌。

  張昌便撿起地上剛剛被潘氏丟棄的匕首,用帕子擦干淨之後,遞給了韓琦。

  王釗見狀大驚,「韓推官,崔娘子已經去了,怎麼能——」

  王釗話沒說完,韓琦已經下手,將匕首插入了崔桃的胸口,一刀到底,隨即便有血暈染了衣衫。

  王釗瞪圓了眼睛,震驚地張大嘴,然後噗通跪在了地上。

  之前雖然憤怒崔桃的身亡,但他其實心底裡一直抱有一絲絲期望。韓推官和崔娘子可是兩個聰明人,她們可一起謀劃什麼外人看不出辦法,來騙賊人。可現在,他心裡頭那一點點的希望都沒有了。那是真刀,真插在了崔娘子的身上。任憑什麼戲法,也無法做成這樣的欺騙。

  潘氏非常滿意地笑了,命屬下放了耶律豆兒。

  「韓推官果然是個狠人,前途不可限量。」

  潘氏說罷,就帶著屬下上了馬,朝東去。但身影消失沒多久,就傳來打鬥的聲音,接著就有慘叫聲。再之後不久,便有身上掛著土和草葉的衙役飛奔過來回稟,他們已將人成功攔截,一共四人全都死了。有倆人被殺,潘氏和另一個是服毒自盡。

  「他們早備好了毒藥。」

  「敢跟開封府做交易,惹怒朝廷,必然早做好了讓一批人赴死的准備。」張昌嘆道。

  韓琦面無表情地走到車邊,手落在了崔桃的臉頰上,然後輕輕地理好了她鬢角的發絲,用絹布將她蓋好。

  王釗見到這一幕,卻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現在心情,又恨又怒又無可奈何。他甚至覺得韓推官根本不配碰她,可是這種情景,上面的人施壓下來,如果換做是他的話,他也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

  王釗偏過頭去,用袖子擦拭自己臉上難止住的淚水。隨後便有一輛舒適的馬車駛來,韓琦抱著崔桃的屍體進了馬車內。

  陸續有趕過來的衙役通報,他們已經將整個路上報信號的賊匪都處置干淨了,活捉了三名,但這三名好像知情不多,問不出什麼來。

  李遠隨後趕過來,沒有看到崔桃的屍體,問王釗細節,王釗也不說,但從王釗表情多少能猜到當時的情況不怎麼好。

  「他們什麼目的?」李遠急了。

  「崔娘子帶頭剿滅了天機閣汴京分舵,又將地臧閣徹底傾覆。天機閣閣主很可能認定了這一切都是崔娘子所害,故他們要用同樣的方法逼死崔娘子,又因不信,逼韓推官對她的屍體插了一刀。」

  王釗說到後來嗓子啞了,用袖子擦一下臉上殘留的淚水。

  「我欠崔娘子的這條命,這輩子都還不上了。」

  李遠不敢相信地看著王釗:「人真的死了?不是——」做戲?

  王釗搖了搖頭。

  李遠身子打晃兒,此時他的感受跟王釗之前的一樣。他本來半信半疑,還存有一絲希望,現在方知原來真是自己想多了。事發緊急,再聰明的人也回天乏術。

  「崔娘子之前說的不錯,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諷刺。她當初該死的時候 ,絕地求生,好容易活了下來,甚至拜托了一切困境 ,越發風光了。可誰想到,在她最不該死的時候 ,卻必須去死。」王釗哽噎了一聲,泛紅的眼圈又蓄滿了淚水。

  李遠難過地點頭,終究無可奈何,跟著王釗騎馬,一同回了開封府。

  王釗下馬就匆匆去找韓琦,他要請辭,這開封府他呆不下去了。李遠見狀,也要跟王釗一起。隨後李才等衙役紛紛響應,一同在列隊,全部都要跟韓琦請辭。

  半晌之後,張昌從房間內出來,看著眾人:「韓推官不在這,你們若請辭也輪不著找他了,他也要請辭了。」

  眾人一聽,驚訝之余,也沒有別的辦法,便都散了。

  王四娘和萍兒備了棺材,大哭著從開封府運棺離開,沒多久,就在梅花巷的宅子裡掛上了喪幡。崔茂攜小馬氏等人在次日趕來,要將崔桃的屍身運回安平,為其舉辦喪事。

  滿汴京城的人都知道,崔茂在這一日憤怒地上門找了韓琦,然後在其家中呆了沒多久,就怒氣衝衝離開。皇帝倒是下旨賞賜了不少東西給崔家 ,贊其育女有功,這次遼國使團的危機能夠得以解除,全要仰仗崔桃做出犧牲。

  崔茂領旨的時候心裡卻不是滋味,曾經他是混賬地想過不讓崔桃活,可如今女兒真的去了,他心裡跟刀絞一般難受。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只恨自己還沒能好生補償女兒,她便就那麼去了。

  小馬氏本建議崔茂還是在汴京擇一處風水好的地方,安葬崔桃。按照規矩,便是將屍身運回去了,未嫁女也葬不了祖墳,那又何必讓這孩子在路上折騰一遭。

  「她是為國捐軀,是我崔家的英雄,如何葬不得?誰要敢說不能葬,我便跟誰拼命!」崔茂厲害道。

  小馬氏點點頭,這麼多年她終於發現自己的丈夫像一回男人。

  小馬氏對崔茂哭著道:「咱們今日就啟程回去,我不想讓桃子在這裡多呆一刻。這裡是吃人的地方,何苦久留。」

  「好。」崔茂立刻吩咐兒子崔沅張羅馬車,他們這就將棺材運回安平。

  王釗和李遠等開封府眾衙役都列隊相送,也有不少京內百姓見到這一幕,都很懵,詢問怎麼回事。

  所有開封府的衙役都被警告不准說出當日經過,此事列為機密事件,任何情況都不能透露。所以當百姓們問起的時候,他們最多只能搖頭無力地苦笑。

  百姓們中有曉得崔娘子家掛起喪幡的,又見崔家人運著棺材,就猜測到崔娘子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害了,不禁傷心起來,念著崔娘子的種種好,落淚跟著一同相送。

  待崔家的隊伍離開汴京之後,汴京的百姓們少不得又是一番猜測議論,但隨著夜幕的降臨,不管是什麼議論都漸漸平息,終歸於安寧。

  三日後,有關於崔桃的議論便沒那麼多了,城中有更多新鮮的事惹人去注意。偶爾提及崔娘子的事,大家最多唏噓感慨一句可惜了。

  韓琦這期間一直沒有露面,其請辭的消息也有了批復,朝廷不准,但准了他休假半月,並額外給了很多賞賜安撫。

  開封府眾衙役聽到這消息,卻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怪韓推官不作為?他們卻也無作為。怪朝廷窩囊?將一名女子推出去犧牲?可冷靜下來想想,當時那光景可有更好的辦法?若遼國使團在汴京出事,真死在宋人的手裡。便是打仗,人家出師有名,更得正道,他們大宋底氣不足,加之本就兵馬不強,定然會因戰亂死去更多人。

  整件事如鯁在喉,讓人想了難受,提了更難受。

  私下裡大家倒是各自出了崔桃生前喜歡的美食祭奠她,給她燒了很多紙錢,希望在九泉之下,她不至於因為饞某一樣東西而沒錢買。

  王四娘和萍兒關了鋪子,關了院門,整日在家渾渾噩噩,舉杯飲醉,一直沒有走出來,也不願見人。又過了五日,倆人才沒精打采地開了鋪子,表情哀戚戚地守著店鋪,敷衍做生意。全因她們要聽崔娘子的囑咐,好好活下去。

  王釗隨後就來了店裡,問她們:「那日你們隨崔娘子回開封府後,在東側堂到底發生了什麼?崔娘子是怎麼死的?」

  「服毒自盡。」王四娘補充,「本來張昌拿了一把匕首送過來,崔娘子笑說她怕疼,等她死了之後,再插匕首也不遲。」

  王釗怔住,深吸一口氣,喃喃道:「原來都料到了,那匕首定會插在她身上。」

  「你們都不必為崔娘子請辭。她死前特意囑咐我們,她選擇死為了就是讓大家過太平日子,像以前一樣好好度日。若我們辜負了她的犧牲,讓她白死了,她在九泉之下一定會生氣,她不想看到這些。」萍兒目光呆呆地陳述道。

  「那韓推官呢?」王釗語調變了些。

  「韓推官也盡力了,他急忙辭退崔娘子,本也就是為了保她。能想過的辦法都試過了,奈何不行。我們也相同了,韓推官先前之所以冷漠,怕是無法面對吧,連直視她的眼睛都做不到了。」萍兒含淚對王釗道,「崔娘子在服毒之前,特意囑咐我們,不要為難他,這事也怪不了他。」

  王釗點了點頭,終究說不得什麼了。

  ……

  瓦舍,廣賢樓。

  一方圓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臨窗而坐,手裡剝著瓜子,然後將瓜子仁一粒一粒往嘴裡送。其旁側有一名身形矯健的年輕男子,恭敬地跟他說話。

  「這韓推官在那日的表現著實奇怪了些,怎生突然對自己即將赴死未婚妻那般冷漠?正常的話,便是無可奈何,不應該依依不舍麼?會不會這崔七娘的死有蹊蹺?」

  中年男子沒說話,依舊剝著瓜子吃。隨後另有一名隨從匆匆進門,對中年男子耳語了幾句,告訴他開封府那些人如今的狀況都很正常。

  中年男子揮手把人打發了。

  「表現出怪,反而才正常。人在遇到危難的時候,都會有些反常反應。特別是韓稚圭這樣的自詡聰明不凡、骨子裡孤傲的人,徹底打擊到他,讓他無力反抗只能屈從,他必然不能正常了。若他的反應太過符合常理,叫人挑不出錯來,反倒更讓我懷疑。」

  中年男子又將一粒瓜子仁塞進嘴裡,嚼了嚼,笑起來跟彌勒佛一樣。

  「讓春麗捎話給莫先生,告訴他這次的事謀劃得很好,我也算為婉兒和她的女兒報仇了。今後有事隨他吩咐,天機閣欠他一個人情。」

  「是!」隨從應承。

  中年男子用帕子擦了擦手,吩咐立即啟程回隨州。

  「這汴京的熱鬧,蘇某可受不住喲。近期都暗中蟄伏不要再惹事,咱們不接活兒了。」

  隨從繼續應是,攙扶中年男子男子下樓,他們的馬車早已停在了廣賢樓門口。

  上了踏腳之後,中年男子正邁著他胖乎乎的腿踩上去,忽悠一群開封府衙役圍上了他們。

  廣賢樓二樓的窗戶突然被推開,只見韓琦著一身紅官袍站在窗邊,一張臉冰冷至極,漠然睥睨著窗下忽然慌張的中年男子。

  「諸位這是在做什麼?我們員外只是來京做生意會友罷了,從沒干過犯法的事!」隨從忙喊道。

  「對,對啊!」中年男子嗑巴道,看起來的樣子很老實憨厚。

  「蘇員外過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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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蘇春喜眯起眼睛, 打量立在二樓的俊美男子,瞧其這身官袍的級別,再加上其無雙的容貌, 便是沒有見過他本人, 也不難猜出他是誰。

  開封府推官,韓稚圭。

  蘇春喜隨和地眯眯著眼, 對韓琦行一禮,禮貌地詢問緣故。

  韓琦理都沒理會蘇春喜,轉身走了。

  王釗等人當即就押著蘇春喜朝開封府去。

  廣賢樓三樓的東窗被推開, 趙宗清靠在窗邊, 瞧著外頭的光景,眼中波瀾不驚。

  一身白衣的莫追雨隨即現身在窗邊, 蹙眉驚訝嘆:「想不到他這麼快就追查到了蘇春喜身上。」

  「一步錯, 步步錯。」

  趙宗清垂眸輕咳了一聲, 用錦帕輕擦拭了下嘴角,便將帕子丟在地上。莫追雨見狀,忙將帕子撿起,收在自己的袖中。

  趙宗清在桌邊坐了下來, 給莫追雨倒了一杯茶後,才給自己倒上一杯,輕啜了一口。

  莫追雨謝恩後,便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杯茶不舍得喝。

  「如今可知道了,我當初為何不留她?再聰明的人, 若自作聰明,反倒不如一顆呆瓜更順手得用。」

  莫追雨怔了下,覺得公子這話仿佛也在說自己,心虛地點頭應承, 倒要將這話謹記在心,不然他將來的下場怕是比蘇玉婉更慘。

  「公子下一步打算怎麼走?」莫追雨沒看透趙宗清到底要做什麼,他曾問過大哥莫追風。大哥給他的回答是,說他這樣的笨腦袋永遠琢磨不透,乖乖聽命行事便是。

  趙宗清看眼莫追雨,笑了笑,飲了第二口茶。

  莫追雨曉得自己多嘴了,連忙要跪下跟趙宗清請罪,卻被趙宗清一把拉住。

  「地上髒。」

  莫追雨心頭一震,再之後,從伺候趙宗清到送走他,滿眼滿心都是崇拜之情。

  目送馬車消失許久之後,莫追雨才跑去找莫追風炫耀。

  「公子特意為我著想,知我愛干淨,不舍我下跪弄髒了衣袍。對了,我今兒還得了公子的手帕,還有一杯茶,我沒舍得喝!」

  莫追雨隨即從袖子裡掏出帶著荷花刺繡的手帕,給莫追風看。

  莫追風瞥他一眼,完全是在看三歲小孩子胡鬧的眼神,懶得理他,將手頭的書信悉數投入銅盆之中焚燒。

  「天機閣要完了,韓稚圭在廣賢樓抓走了蘇員外。」說到正事兒,莫追雨的臉色轉為嚴肅。

  「料到了。」

  莫追風用匕首撥弄通盆裡燃燒的信紙,以確定所有的紙張都被完全焚燒干淨,連一個角都不會留。

  「那這次的損失可夠大了,蘇玉婉一人牽連了江湖兩大殺手閣,這還真是厲害!」莫追雨把荷花繡帕珍惜地疊好,重新放回袖中。

  「厲害的是崔七娘。」莫追風糾正道。

  莫追雨愣了下,隨即靠在椅子上想了片刻,點頭應承:「也是。」

  ……

  開封府,刑審房。

  韓琦坐在牆角,冷眼看著王釗等人用盡各類刑具逼供蘇春喜,蘇春喜仍舊是喊冤不招,語氣悲戚戚地反問開封府有何證據這樣對他嚴刑逼供。

  「我冤枉!我要求換人查我的案子,我請求別勘異審!」蘇春喜大喊道。

  王釗攥著手裡的鞭子,冷笑嘆:「你還挺懂朝廷的律法,怎麼,曉得自己犯了大罪,所以提前琢磨過?」

  「冤枉,我這才不是犯了罪去琢磨,而是要曉得什麼事兒不能做才去了解。你們可不能這麼對我,欲加之罪啊!」

  蘇春喜哭了一陣,哽咽兩下,突然想到了什麼,慌忙補充解釋,

  「韓推官和王巡使大可以派人去隨州問一問,我蘇春喜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凡逢什麼災年荒年,我都會出大半年的收入幫忙賑濟百姓。誰家有什麼難處,求到我這了,我從沒有冷心腸地不管過。」

  「我做人但求問心無愧,相信好人多做善事必有福報。這些年得了不少隨州百姓的敬重,這都是我做善事的回報。可我怎麼都沒想到啊,我來汴京不過是做點小生意,見一見老朋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竟突然遭此大難,有了牢獄之災!」

  蘇春喜委屈地哭起來,一邊喊冤,一邊唏噓他好事白做了。

  「都這種時候了,你竟還有心情繼續偽裝,耍嘴皮子。可是真夠厲害的,倒叫我不禁有點佩服你了。」

  王釗還從沒見過這麼難拷問的犯人,為了打他,他拿鞭子的手都磨起泡了。蘇春喜現在滿身幾乎沒留下一塊好皮肉,他居然還能保持剛被抓時的狀態,來這般應對他們喊冤。

  王釗看向韓琦,想知道他的意思。

  蘇春喜繼續哭哭啼啼,抱怨自己是好人卻沒得好報。

  韓琦端坐在角落裡,低眸認真瞧著手上的冊子,看完一頁之後翻下一頁,神情非常專注。他好似不是呆在吵吵鬧鬧泛著濃烈血腥味的刑審房內,而是像是在環境清幽的書房之中靜思讀書。

  王釗見韓琦沒表態度,便揮舞手中的鞭子繼續。

  蘇春喜被打得嗷嗷痛叫,喊冤依舊,「太疼了,我受不了了,你們干脆殺死我吧,我願意以死證明我的清白!」

  蘇春喜說到後一句話的時候 ,喊聲超大,以表明他的決心,當然也是想極力證明自己無辜。

  「三泰胭脂鋪,曾大量供貨給汴京地臧閣的十二家胭脂鋪。」

  男聲清清冷冷,音量不高,但尤為凸顯。

  「什麼地臧閣的十二家胭脂鋪?」蘇春喜不解地問。

  張昌便拿著賬冊展示給蘇春喜看,上面所有相關的賬目有關往來,都已經被朱砂筆劃紅線標注過了。

  蘇春喜怔了怔,「這賬本是——」

  「這是你們三泰胭脂鋪的賬本,蘇員外不會這麼健忘吧?」張昌反問。

  「我開三泰胭脂鋪,全因我三個女兒都愛胭脂水粉,才叫人張羅這些東西,寵女兒罷了,卻沒想到生意做大了,有人上門要貨。那有送錢上門的生意還能不做麼?

  我名下有很多產業,這不胭脂鋪過是其中之一,我又不坐店,也不會面面俱到去查,這些小事都只是交代下頭的人去處理。這下面的人報上來問行不行,我一聽錢給的可以,就應了,哪裡知道從我這進貨的人跟什麼地臧閣有關。若知道是這樣,哎呦,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惹這種事兒啊。」

  蘇春喜解釋得十分誠心誠意,乍聽倒叫人聽不出什麼錯來。

  蘇春喜等了半晌,見他們都不說話了,猜測他們也沒什麼要緊的證據。而且他這次帶來的隨從,都是鐵嘴鋼牙,不可能出賣他。

  「這解釋也解釋了,真是誤會。小人瞧韓推官一表人才,絕非愚鈍之人,判出了冤假錯案,也耽誤韓推官將來的前程不是?只求韓推官現在就放過小人,別讓小人再繼續白白遭罪了就行。小人今日在此所受過的刑,小人誰都不怪,小人只說是自己嘴欠冒犯了諸位官人,才活該受打。」

  蘇春喜忙識趣地解釋道,還說諸位衙役都辛苦,回頭他會送上他珍藏二十年竹葉青孝敬大家。今後誰要去隨州,都可以找他,包吃包住,酒肉隨便用。

  王釗聽蘇春喜這般招呼他們,恍然覺得蘇春喜真像個寬容仁愛世人的彌勒佛,都被打成這樣,居然一點怨恨都沒有,還說不計較打算以後招待大家。

  不得不說,這蘇春喜看著胖胖的,笑起來挺憨厚,跟普通的中年男子好像沒太大差別。

  但這一番審問下來,卻叫人意識到了人不可貌相 ,憨厚、寬容不過是他奸猾的偽裝。

  蘇春喜這人,深著呢。

  「蘇春喜——」

  「在,小人在!」蘇春喜馬上殷勤地接話,臉上賠著笑,希冀地望向突然喊他名字的韓琦。

  韓琦冷冷道:「你唆使潘氏與開封府交易,策劃使團案的罪名,已定。」

  蘇春喜愣住,慌張解釋道:「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莫不是小人的屬下被刑訊逼供,受不得這份兒罪了,才不得已指證小人?」

  王釗聽蘇春喜這措辭,忍不住嗤笑一聲。

  別的不說,但韓推官如果要定一個人的罪名,必然是鐵證如山,絕無冤枉人的可能。

  「蘇員外莫不是以為我們因潘氏的事才注意到你?倒也不怕跟你說實話,你那屬下比你還能受刑耐疼,他們至今也只是不斷地重復一句話『我什麼都不知道』。」張昌道。

  蘇春喜聽了這話,眼中反而閃爍出一絲驚恐。

  衙門審訊一般都是拿話詐人,假稱呼一方招供,去嚇唬另一方來尋找破綻。如今他們卻實話實說,反而說明他們很可能另有掌握的證據在手裡。

  蘇春喜略有些慌張地看向韓琦,見韓琦此刻卻不再是姿儀無可挑剔地端直坐著了,而是略顯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著下巴,唇微勾起,似瞧熱鬧一般冷眼看著他這邊。

  那眼神看人的時候明明沒有多使勁兒,但不禁令他心裡發怵,頭皮發麻。

  「早在月前,我們開封府查封地臧閣胭脂鋪的時候,便已發現三泰胭脂鋪的問題。這段時間,韓推官暗中派了諸多人馬前往隨州,除了暗中徹查三泰胭脂鋪的生意往來,還有監視蘇員外你,以及你的三名女兒。」

  張昌說到這裡頓了頓,臉上浮現一絲嘲諷。

  「多嘴問一句蘇員外,三名女兒應該不是親生的吧?不可太……」

  蘇春喜猛地瞪大眼,隨即低下頭去。

  「據目擊過蘇玉婉的衙役形容,蘇員外的三個女兒都有幾分神似蘇玉婉。若不是在年紀上推算,她們不可能是蘇玉婉的女兒,我真懷疑這三孩子是你跟蘇玉婉所生。」

  張昌質問蘇春喜,這事兒他認不認,打算怎麼認。

  其實不管認不認,蘇春喜干的這檔子事兒,已經理由足夠地讓他受刑了。甚至弄丟了他的命,開封府都可解釋,不必擔責。

  這不認,那就是親父女之間通奸,要知道他的三名女兒都出嫁了,其中兩名還嫁給了官員,何等大罪,不需言說。

  這認了,蘇春喜就是有意挑選三名貌似蘇玉婉的『女兒』養在膝下,使團案又是明顯有人為蘇玉婉在報復開封府,加之其名下的三泰胭脂鋪與地臧閣的胭脂鋪有過往來。蘇春喜認識蘇玉婉,勾結地臧閣的罪名必然撇不清了。且不止這一點,蘇春喜與天機閣也必然有干系,因為潘氏、錢娘子和紅衣等人都來自天機閣,皆受他驅使。

  這無異於是證據確鑿了!

  蘇春喜臉上原本掛著的喊冤偽裝頓時崩裂,面目猙獰起來,目光立刻轉為陰狠,瞪著韓琦、王釗等人。

  「你們既然已經查清楚了,為何不早說?」害他裝了半天憨厚,像個被戲耍的猴子一般!

  「不那般,何以用刑。」韓琦突然開口。

  這句話換個直白點的說法來解釋就是:把證據都早亮出來了,鐵證如山,你立刻認了,那就沒辦法對你用刑折磨你了。所以要假裝好像證據不足的樣子,讓你掙扎不認,我們好折磨你!

  蘇春喜聽了韓琦這話,氣得幾乎要瘋。他臉漲得通紅,漸而發青,脖頸的青筋脹得好像要爆炸一般,眼睛瞪得溜圓,牙齒咬著咯咯作響。

  「看什麼看?休得對我們韓推官大不敬!」

  憋屈傷心這麼多日,王釗終於覺得解氣一回,一鞭子打在蘇春喜的臉上,當即就在他胖乎乎的臉蛋子上留下一道血印。蘇春喜也因為本能想躲避鞭子,側過頭去,沒法子再去瞪韓琦。

  韓琦在這時站起了身,踱步到蘇春喜跟前,「蘇員外對付開封府的手段確實狠辣,居然想到了利用遼國使團來威逼。那真正動手殺死蘇玉婉的那個人,你可解決了?」

  蘇春喜愣住,「這話何意,不就是你們殺死了玉婉?」

  「偏聽一人之言,不查實?」韓琦輕笑,「你比我想得更蠢。」

  「那是誰殺了玉婉?」蘇春喜急切地追問。

  韓琦不答反問:「蘇員外跟天機閣有何關系?」

  蘇春喜怔住,動了下眼珠,隨後對視上韓琦的眼睛,「我就是天機閣閣主,蘇玉婉是我此生最心悅的女人,故而她便是離我而去,帶走了天機閣一批人馬,自創了地臧閣,我也容了她,沒有跟她計較。」

  「既然蘇員外如此疼愛她,她當初為何要離你而去?」

  「她起初挺乖巧,但在天機閣逐漸學著掌權後,便善妒了,不許我身邊有其她女人。可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我還是天機閣閣主。她便因此吃味,負氣而走。」蘇春喜解釋道。

  「知你不是天機閣閣主,不過這理由倒像是真閣主與蘇玉婉分崩的緣故。」韓琦道

  蘇春喜得知自己沒騙過韓琦,更加氣急敗壞。他渾身憤怒地抖著 ,因見韓琦淡定,十分氣不過,抖得更劇烈。

  蘇春喜故意上下打量一番韓琦,噗嗤笑了一聲,接著哈哈連續大笑起來。

  「韓稚圭,你還好意思說我蠢?你就不蠢了麼?是誰被我戲耍地團團轉,親手害死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

  韓琦冷睨一眼蘇春喜。

  蘇春喜笑得更得意 ,「便不是你們親手殺了玉婉,崔七娘逼玉婉母女至那地步,也該死 !你們開封府都應當給她陪葬!你以為你們抓了我,事情就完了麼?好戲好在後頭。」

  「可是指你命人在開封府井裡下蠱之事?」韓琦立刻問。

  蘇春喜的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震驚地望著韓琦。

  韓琦懶得再理蘇春喜,拂袖而去。

  蘇春喜望著韓琦的背影,瘋上加瘋。

  「你怎麼會——

  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努力想吃點硬飯的男人。」


第107章

  次日, 王釗洗把臉,換了身干淨的衣裳,就匆匆將審訊結果回稟了韓琦。

  蘇春喜認罪了, 交代了他是天機閣的左護法,主管天機閣財權, 但凡閣內所有花費,都會從他這裡供給, 故他在天機閣是內除閣主之外最有地位的人。天機閣閣主如今年紀大了,對閣內事務力不從心, 並且自從蘇玉婉從天機閣出走之後, 閣主對他更加依仗和信任, 所以如今的他已然掌握了天機閣的實權。

  他一直愛慕蘇玉婉, 曾跟蘇玉婉表明過心跡,奈何她當時已經是閣主之妻了, 並不能接受他。是蘇玉婉選了三名和她樣貌相似的女子給了他, 出主意讓他認作女兒,為他所用, 以聯姻的手段令他斂財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蘇春喜心裡一直都有蘇玉婉,所以他從紅衣那裡得知是崔桃害死蘇玉婉後,發誓要為蘇玉婉報仇, 而且要讓崔桃死得更痛苦,讓她曾經效忠的朝廷和官府去逼死她,讓她覺得後悔和諷刺!

  「他說閣主現在不大管事了,專注養護身體, 多數時候都由他處置,只有大事才需要去回稟他。」

  「據他交代,天機閣閣主是一位年過六旬, 蓄著山羊胡,胡子頭發都斑白的老者,原本人看起來很精神抖擻,滿面紅光。近兩年因為身子骨不大行了,便沒有以前精神。」

  王釗隨即還呈上畫師根據蘇春喜的描述繪制出的畫像。

  畫像上的老者手拄著拐杖,發髻上插著一根木簪,大腦門,山羊胡,樣貌並不凶惡。

  韓琦看到了這副畫像之後,瞥向王釗。

  王釗愣了下,低頭再看一眼自己舉著的畫像,「這人瞧起來是有幾分慈祥,看著不像壞人,不過那蘇春喜笑起來也跟彌勒佛似得,瞧著憨厚。看來這天機閣裡的人,還都挺能裝善的。」

  「不覺得他眼熟?」韓琦問。

  王釗再愣一下,仔細地看著畫像上的人,一時沒領悟出來。他見韓琦在批復什麼奏報,又不好意思再問,便向韓琦身邊的張昌求教。

  張昌也覺得熟悉,但突然具體去說卻又說不來了,「對了,是壽星!」

  「壽星?」

  大家常拜的長壽神仙?再度去瞧這畫像上的人,還真是像!

  王釗氣得直接把畫像丟在地上,「好啊,這廝居然敢耍我們!我這就找他算賬去!」

  韓琦喚住王釗,「用刑至這種地步,還不肯說實話,再審無用。便是問出證供,多半也跟這幅畫一樣,假的。」

  「那該怎麼辦?」王釗忙問。

  「按律處置,不必再審。」韓琦道。

  王釗:「那他說自己是天機閣護法那些話,還有他跟蘇玉婉的關系,也都是假的?」

  「許真假參半,想糊弄我們。」韓琦道。

  「不過說起來這畫像不特意去琢磨,想不到。會不會天機閣閣主真的長這樣」王釗感慨道。

  「僅憑畫像,倒難判斷。是先有懷疑,才會從畫像上尋得蹤跡。」

  韓琦告訴王釗,他之所以懷疑蘇春喜沒有說真話,是因為他一開始招供的時候,聲稱自己就是天機閣閣主,很顯然他有意要護著天機閣閣主,為其頂罪,那又怎麼會那麼老實地交代出天機閣閣主的樣貌。

  「原來如此。」王釗忙表示受教了。

  從韓琦那裡出來之後,王釗禁不住嘆息搖頭。這光景正好被李遠瞧著了,便問他何故。

  王釗便講了剛剛的經過,蹙眉嘆:「韓推官還是那個韓推官,明察秋毫,英武不凡,可——」

  李遠立刻領悟到王釗要說的是崔娘子那件事,跟著嘆了口氣。

  「王四娘說了,崔娘子希望我們都能像以前一樣好生活著,否則她在九泉之下會傷心的,你也就別多想了。」

  王釗點頭,示意李遠去辦事。他靠在牆邊緩了緩,便吩咐屬下去把蘇春喜收監。

  牢房那邊昨晚出事兒了,有個犯人於昨天夜裡越獄,如今孫牢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四處抓人,還曾求到軍巡鋪這邊,請王釗出一批人。

  現在人還沒找到,孫牢頭惶惶不安,見王釗來了,趕緊跑來央求 ,問能不能再出些人去找。

  「可畫像通緝沒有,可通知城門把守。」

  孫牢頭點點頭,惴惴不安道:「王判官都給通知到了,可我擔心這人還是會抓不著。怪我們發現情況的時候,人已經跑了半個時辰了。哎呦,我可真是……當初要是聽了崔娘子的囑咐,對他加強戒備,多上幾把鎖把那廝看管住,便也不會有今日了。」

  王釗不解:「這跟崔娘子有什麼干系,那個逃跑的犯人叫範恩吧?崔娘子也認識?」

  「倒也不算認識。」孫牢頭跟王釗解釋,「王巡使可還記得十具焦屍案?」

  「林三郎那案子?當然記得。」那麼大的案子,王釗怎麼可能會忘。

  「那案子相關的證人朱二牛,被抓進大牢之後,受同牢人欺負,崔娘子給他送飯時幫他教訓了同牢犯人。當時有一名長著絡腮胡子的犯人,惹了崔娘子的注意,那廝就正是如今越獄的範恩。」

  王釗令孫牢頭再細說說。

  「崔娘子當時跟我問起他是因犯了什麼事兒坐牢。我解釋了之後,崔娘子就囑咐我要特別注意看管那廝,說他有點怪,可能不安分。

  我當時也應了,卻沒怎麼上心。這開封府的大牢看管多嚴密啊,裡三層外三層的守衛,還能真逃了去?卻沒想到這幾個月過後,他還真逃了。」

  孫牢頭氣得打自己腦袋一下,懊悔不已。

  因出了遼國使團案,崔娘子人不在了,牢房這邊的人都跟崔桃比較熟悉,孫牢頭等人都挺傷心的。所以跟使團案有關的犯人被押進大牢的時候,孫牢頭就特別上心,生怕出意外耽誤事兒,讓大家眼睛不眨地看管好這些犯人。

  至於大牢內其他犯人的看管,派去的人手相對就不多了。那範恩就是瞅著這空當,不知怎麼撬開了牢房的鎖頭,打暈了看管的獄卒,換裝成獄卒的模樣,大搖大擺地從牢房正門逃走了。

  王釗之前得知越獄的事情後,看過在逃囚犯的卷宗,是個賊匪,不算什麼大身份。

  越獄確實是大事,但跟開封府接手的其它大案比起來,又不算大了,只管按照規矩問責緝捕就是。王釗手頭上也因有更重的案子要負責,所以這案子他顧不上。

  但既然崔娘子關注過範恩,王釗覺得有必要去跟韓推官回稟一聲,一旦是什麼大案,也好早日籌謀應對。

  韓琦的反應跟王釗一樣,得知崔桃關注過範恩,就拿來卷宗特意看了兩眼。

  王釗看見韓琦這般,心情極度復雜。

  當初他隨韓推官跟潘氏等人在城外交易的時候,韓推官用匕首扎在崔娘子身上的那一刀,一直令他耿耿於懷,甚至發了噩夢。

  那時的韓推官,不像是平日裡他認識的人,雖然知道韓推官承受很多,韓推官可能也不想這樣,一切是為了大局……可他還是忍不住計較,很難受,想責怪他。甚至覺得,韓推官根本就不曾對崔娘子真心過,不然他怎會表現的那般冷漠,下手那般決絕。

  但事情過去後,看到韓推官會時常摩挲著崔娘子送他的玉佩,對著牆上的桃花畫作出神,他才明白過來韓推官其實心裡一直有崔娘子,只是不表現出來罷了。

  加之有王四娘轉達崔娘子生前的話,王釗因此才沒有再度請辭,而是選擇留在了開封府,繼續效力。

  「這範恩原是攔路打劫的賊匪,常帶著幾名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沒。他們打一處就換個地方,十分難抓。幾個月前,他卻單槍匹馬跑到王員外家打劫,作案時間偏選擇在白天晌午之後 。王員外家護院不在少數,這種做法他注定會被抓。」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崔桃笑容明媚的臉,韓琦停頓了下,緩緩吸一口氣。

  「擺明了張揚行事,只為被抓坐牢。她所言不錯,的確怪。」

  王釗馬上表示,他會徹查這件事。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此案交給李才。」韓琦說罷,便用朱砂筆在賬簿上畫圈。

  王釗跟著看過來,發現被韓琦圈住的賬目往來都跟泉州有關。

  「三泰胭脂鋪的大額進貨源都在泉州,先前也有孫鴇母的供述,說天機閣總舵在泉州附近。」

  王釗恍然想起來了,那孫鴇母說過,她去總舵的時候,會停留在泉州的客棧,等人來接她。那些人不光蒙著面,還會塞住她的鼻子和耳朵,讓她只能用嘴呼吸,然後把她安置有三寸厚木箱內用毛驢車運送,走上大概一天的路才能送至總舵。

  韓琦將一封信交給王釗,告知他信上寫的幾家泉州的鋪子,可能隸屬於天機閣,令他先行去泉州暗中查探這些事,但務必小心,不可暴露。

  「泉州那邊早有我安排過的人,你去了那裡後可與他們接應。」具體事宜,韓琦會讓張昌囑咐他。

  終於可以把天機閣徹底根除,王釗很興奮,忙問韓琦他可以帶多少人去泉州。

  「你今日晚間便喝酒罵我,明日會有人跟我告狀,你便負氣請辭後離京,去投奔外地朋友。」韓琦道。

  王釗怔住,隨即反應過來,自己這次的行動非常機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居然在汴京這邊都要小心翼翼,人自然是不能隨便帶了。

  「莫不是開封府有奸細?」

  「噓!」張昌湊到王釗身邊,邊拍他的肩膀邊小聲道,「以前沒有,但現在確實有了。」

  王釗打一激靈,「我早就懷疑了!騙走遼國使團的那些人,穿著軍巡鋪的衣裳,還有腰牌,肯定跟衙門內部的人有瓜葛!」

  待王釗離開後,張昌有些擔心地對韓琦道:「王巡使這些日子的情緒波動很大,泉州那邊若交給他查會不會辦砸了?」

  「不會。」韓琦毫不猶豫道。

  張昌准備將所有具體事宜交代給王釗,但他才轉身走了沒幾步,便被韓琦叫住了。

  「還沒有她的信?」

  張昌愣了愣,從今早到現在,同樣的問題他家六郎已經問過他三遍了。

  張昌緊抿住嘴角,以免自己笑出來。

  他恭敬地給韓琦行禮,耐心地跟韓琦解釋道:「若來信,小人必定第一時間飛奔過來,把信交給六郎。」

  韓琦不說話了,埋首繼續做事。

  快到晌午時,有晏居厚派來的家僕來問韓琦,可否願意去八仙樓一起吃午飯。

  韓琦與晏居厚是好友,他喊他一塊吃飯倒不算新鮮事。不過在這種敏感的時候,不管是誰叫他,韓琦都要多想。

  「可還有別人?」韓琦似隨口一問。

  家僕也不避諱,老實地告知韓琦,他家郎君如今正跟趙宗清在下棋,估摸著晌午的時候可能會一起。

  韓琦:「極好,人多熱鬧。」

  至晌午,韓琦便如約來到八仙樓。卻未在約定的房間內見到晏居厚的身影,只瞧見趙宗清站在窗邊。

  「他家裡臨時遇事,人剛走,來不及知會你。我可是餓了,要留下吃飯,不知韓推官可否賞臉一起?」趙宗清笑問。

  韓琦應承,「榮幸之至。」

  使團案看起來並非只是天機閣在復仇那麼簡單,韓琦總覺得這背後還有人,還有更深一層的目的。但他卻摸不透,故而只能耐心等待狐狸自己露出尾巴。

  這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什麼異常都沒有。

  韓琦不禁好奇,今日眼前之人,是否為那只狐狸?若是,他會有什麼目的?


第108章

  滿桌菜肴備齊後, 趙宗清便親自為韓琦斟一杯酒。

  韓琦謙和道謝。

  「炙雞、紅燒鹿筋、蓮花肉餅……聽說八仙樓的這些菜,都是經了崔七娘的指點後,味道才更上一層。」

  這時候, 在旁伺候的廝波何安,連忙應承正是如此。

  趙宗清再度掃視桌上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輕嘆一聲。

  趙宗清的隨從立刻掏出一袋錢給了何安, 便帶著他下去了。

  房門關閉, 屋子裡便瞬間陷入死一般的靜默。

  趙宗清看一眼韓琦,發現他正垂著眼眸, 望著眼前的酒杯呆怔,失神的眼睛裡幾乎看不見生機,這是人在經歷悲傷和絕望後常會有的神色。

  他性子內斂,把情緒藏得很深, 若不特意去提, 只怕還看不到。

  趙宗清起了筷子,嘗了一口菜,便點點頭,贊嘆美味, 感慨這些菜不愧是經過崔桃的指點。

  「唉,只可惜稚圭與崔七娘本是一對璧人,奈何——」

  韓琦沒等趙宗清說完那句話, 就飲盡了趙宗清剛剛所斟的那杯酒。

  趙宗清忙為韓琦再斟一杯,韓琦又飲盡了。

  趙宗清繼續為韓琦斟第三杯, 見韓琦又要飲下, 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逝者已矣,節哀。」趙宗清收手後見韓琦不喝了,才舉杯對著韓琦道, 「但我當敬稚圭和崔七娘一杯,本為鶼鰈,因國而陰陽相隔,是朝廷對不起你們,大宋虧欠你們。」

  韓琦看向趙宗清,見趙宗清將酒倒在地上之後,又斟了一杯,才自飲而盡。

  「至今仍不敢相信,她已不在人世。世間難有這等奇女子,聰明,周全萬事,盡忠職守。」

  趙宗清話到這裡,無奈地搖頭嘆可惜了。

  對比之下的感慨,聽起來尤為顯得諷刺。那麼盡忠職守的一個人,卻沒得好報,落得慘死的下場。

  「其實這件事你心裡是最不好受的,也最受委屈。外頭那些人卻完全不懂,甚至還罵你,話很難聽。」

  趙宗清伸手拍了拍韓琦的肩膀,勸他不要介懷外面的那些風言風語。

  偏巧趙宗清話音落了沒多久,雅間外頭就有人路過,說的正是遼國使團的案子,譏諷韓琦是『殺妻得榮』、『不是男人』。

  趙宗清立刻喊了一聲。

  守在門外的隨從馬上驅人,將那些人都打發走了。

  趙宗清看向韓琦:「別計較,那些愚民不明事理。」

  韓琦輕笑一聲,「他們說的倒也沒錯。一個男人,若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

  「人不是你殺的,她選擇赴死卻也不是你逼的。愚民自是愚鈍,就怪錯了地方,稚圭卻是聰明人,豈能也把事錯怪在自己身上?」趙宗清勸解道。

  韓琦默默然垂眸,不作聲。

  「罷了,事情都過去了,能忘就忘了吧,便當她不存在,事情沒發生過,是一場夢。今日咱們就好生吃飯!」趙宗清再度為韓琦斟酒。

  韓琦看著眼前滿桌子的菜,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崔桃,「發生過的事便是發生了,豈會不存在。愚人倒是可以自欺欺人,我卻不能。」

  韓琦將酒飲盡。

  「你啊,吃虧在嘴上了,對外多解釋幾句,許就能好些。偏偏心裡傷得很,卻不讓人知道。」趙宗清嘆道。

  韓琦瞧了趙宗清一眼,琢磨著他怕是早得知了他這幾日的表現,才會有此論斷。

  「別光喝酒,吃點菜,不然對胃不好。我便是胃有毛病,吃了不少苦頭。」趙宗清給韓琦夾了一塊炙做雞肉。

  這道菜是崔桃來八仙樓最常點的一道菜,不止韓琦知道,整個八仙樓的廝波都清楚。

  趙宗清特意夾了這道菜給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韓琦看著碟中的雞肉,神色凝重,沒有動筷子。

  趙宗清瞧了韓琦一眼,不解問韓琦怎麼不吃,然後才放下筷子,感慨韓琦如果心裡過不去這關,那他們就一起分析這件事最終的問題出在哪兒。

  韓琦看向趙宗清,倒是有些好奇他分析出的結論是什麼。

  趙宗清:「弱,因弱而受制於人,因弱而受制於他國。」

  「丁點威脅便要臣之妻去舍命,從古至今只怕是獨一份兒了,若說出去定然會被天下人所恥笑。不過他們卻是知道這種事兒說出去丟人,所以保密令倒是下得干脆又利落。」

  韓琦緩緩閉上眼睛,默了片刻之後,他自己給自己斟酒,連喝了數杯。很快他就面頰微紅,顯然有了醉意。

  「稚圭年輕有為,才思出眾。當初寒窗苦讀,科考一舉高中,想來心裡必有一番抱負。遇到了事,惡醉強酒豈是解決之法?就此枉負了滿腹才華?」趙宗清質問。

  韓琦在趙宗清說話的時候,連續再喝了三杯酒,聽完趙宗清的話後,他譏笑一聲。因醉酒的緣故,情緒比之前放得開了些,都表現在臉上。

  「天意如此,我能如何?我倒想一力擔下所有,以命替她,可是不行!」韓琦連連自嘲,嗤笑數聲。

  趙宗清沒說話,將自己的空酒盅送到韓琦跟前,示意他給自己滿上。

  韓琦依言斟滿,專注看著趙宗清。

  「我的遭遇其實與稚圭差不多,但我不想認命,什麼命由天不由人的話,我從來不信。這不過是弱者給自己找的借口罷了,真正的強者何須憂慮這些?至少做到可以保住自己最心悅的女人的命!」

  趙宗清說罷,在韓琦的注視下,他起筷夾了一塊雞腿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從古至今,弱肉強食是亙古不變的法則。人強,故可食這些畜生肉。你強,故可踩在別人的頭頂作威作福。別讓他人決定你 ,你來決定他人,自然一切順心如意,能保住一切自己想要的人和物。」

  在與趙宗清對視片刻之後,韓琦移開目光,看著眼前。

  半晌之後,他舉起酒盅要往嘴邊送,再度被趙宗清攔下。

  「別喝了,你已經醉了。酒該用來助興,卻不該被用來解愁。它解不了愁。酒醒了,你只會更頭疼,愁上加愁。」

  韓琦依言將酒盅放下。

  「今日能與稚圭暢談,實乃我的幸事。」趙宗清見時候不早了,便與韓琦道別,讓他別耽誤了回開封府當值。

  門外的隨從早已經備好了醒酒湯,特意端來給韓琦飲用。

  韓琦喝完後,用帕子擦了下嘴角,踱步到門口,忽想起趙宗清之前的話。他突然轉身,目光直直地落在趙宗清身上。

  「剛剛說……跟我的遭遇差不多?」

  「最怕兩情相悅難成雙,早已物是人非了,今若提她反倒是害了她,」趙宗清苦笑一聲,「不提也罷。」

  這一番話倒是容易引人遐思。

  韓琦跟趙宗清拱手道別時,態度倒是不同於之前剛見趙宗清那般生疏了。大概彼此分享了秘密,便自然而然更近親一步的緣故。

  此後半月,趙宗清每日不是晌午便是傍晚,與韓琦約見,要麼一同用飯,要麼同游一處,或談天或說地,想法總是容易想在一處,進而都能引發『弱肉強食』的感悟。趙宗清也總會看似偶然地提及崔桃,感慨她的死令人惋惜,有多麼不值。

  時間越久,韓琦為之憤憤然想要變強的渴望便越強烈,以至於後來每次趙宗清提及崔桃的時候,他便會有一種怒恨從心中起,這種強烈的情緒令他心生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決絕之意。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有反心是遲早的事,因為是朝廷害得崔桃落得身死的結果,順理成章生成的東西自然就是『反朝廷』。

  妙就妙在趙宗清一個『反』字都沒跟你提,你會自然地生出了這種想法,並為之態度決絕。

  韓琦早有防備之心,卻還是會或多或少受到影響,在與趙宗清長久接觸下來之後,情緒方面的自控顯然不如從前。雖說他的憤怒之源並不足以構成他有反心,但在趙宗清的引導下,他還是會或多或少心生出一點怨念。比如朝廷的確讓人覺得無能,若中用一些,何至於令他如今與心悅之人分離如此之久,如此想來,更覺得特別無能。

  當然,讓韓琦最『怨念』的還不是這些,是某些人舒服地躺在棺材裡回了老家,不知日子過得太舒坦,還是家裡的飯食太美味,居然足足半個月過去了,只給他寫一封信。

  這戲他不想演了。

  在皇帝下令派命張堯佐權知開封府後不久,韓琦便收到了泉州來信。

  隨後不久,整個開封府的人都知道,韓琦在看過家信之後,臉色十分不好,便跟新任權知告假,欲回鄉探親。

  在李遠等開封府眾人的目送下,韓琦騎馬輕裝出行。眾人見他如此焦急,便更加確定韓琦家中確實有緊急情況了。

  從南薰門離開後,韓琦帶著張昌等人騎行至荒無人煙處,便命家丁換上自己的衣裳,以紗帽遮面,繼續往泉州方向去。他則改道前往深州,當夜便抵達了安平。

  崔桃晚飯的時候喝了點青梅酒,吃了三樣美味的下酒菜:花炊鵪子、三脆羹和羊舌簽,飯後還用了香藥葡萄和白纏桃條。

  吃得肚圓了,喝得微醺,揉著肚子便覺得發困,想睡,又覺得這麼睡了,只怕肥肉都長在肚子上。她一邊喝茶解膩,一邊跟伺候自己的丫鬟美玉感慨,自己這樣不行,該走走,實際上身體卻沒有動。

  「七娘身材最玲瓏不過,只這一頓偷懶倒不礙什麼。」美玉慫恿崔桃想睡便睡。

  「卻不能這麼想啊,每次都這麼想,就懶了,懶了就成習慣了,便就胖起來了,改不回來了。」崔桃嘆氣,「這一天沒事兒干,只能憋在家裡吃,是既幸福又痛苦,我真的太不容易了。」

  「七娘太辛苦了。」美玉連忙應和。

  「我還是走走吧。」崔桃終於起身動起來,她蒙上面紗,就去屋後面走幾步。

  崔桃如今是假冒著崔家四房所養的外室,住在崔家別苑。崔桃的混賬四叔是個出了名的偽君子,外表道貌岸然,實則暗地裡風流好色至極,一直養著不少外室。不了解內情的人不清楚,但稍微了解內情的人都曉得崔四郎什麼德行。所以這般安排,反倒不扎眼,不容易引起人懷疑。

  小院不大,四周高牆,內裡只有美玉一名丫鬟,也是怕知情人多嘴雜,保守不住秘密。崔桃在這裡住了月余,一直安穩無事。每天想吃什麼也都有人滿足,隨她點菜,日子過得跟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還不用愁自己肥了會被宰,當然會愁自己胖了不好看,但總體來說日子簡單幸福極了。

  崔桃在後牆附近走了沒兩步,忽然聽到鈴鐺聲,五聲連續響過之後,便停下了。

  隨後兩聲,又來一聲,崔桃揚起眉毛,仰頭尋找鈴聲方位。

  「剛才好像聽到有鈴聲?」美玉正在屋裡收拾碗筷,聞聲湊到窗邊,警惕問道。

  「沒有,該是我拿木棍打牆的聲音,你快收拾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不到一個時辰別回來。」崔桃擺擺手,焦急趕人道。

  「這怎麼行,夫人吩咐我一定要——」

  「聽我的!」崔桃立刻拉下臉來,瞪向美玉。

  美玉馬上乖乖應承,這就端著碗筷離開小院。比起老爺夫人,她還是更怕七娘,不知道為何,莫名覺得還是她更厲害些。

  崔桃開心地在小院裡徘徊了幾圈,還是不見韓琦現身,就有點著急了,她正琢磨著要不要上房頂,站得高望得遠,忽聽身後有人敲窗。

  回頭便見韓琦著一身青袍,人站在窗內,正凝眸淺笑看著窗外的她。

  月余未見,仍還是人俊美如玉,卓絕無雙。

  崔桃開心地翻過窗台,對著韓琦清雋的面容,正打算伸手摸一把,去占便宜的時候,韓琦忽然附身湊了過來。

  他好似要親她臉頰?崔桃本能地縮了下脖子,卻聽韓琦忽然對她耳邊道了一聲。

  「胖了。」


第109章

  崔桃伸出去的手, 隨即就變成了拳頭,豎起一根手指,指向門口方向。

  「現在出門左拐, 你還能活命。」

  「你早就要了我的命了。」

  韓琦不僅沒走,還抱起了崔桃,令她坐在了窗台上,人則依舊留在了他的懷裡。

  「別以為說句情話就能原諒你, 最不該說的就是女孩子胖。」

  「胖怎麼了?潤若珍珠,豐澤姣麗, 自有其美。七娘什麼樣子, 我都喜歡。

  倘若我只心悅七娘一成不變的外表,才該滾了。」

  不止胖瘦, 生老病死,人有百態, 確實不該只喜歡一個人一成不變的模樣。比如女人懷孕就難免變胖, 更不該因此就不喜歡。

  話說得漂亮,有道理。

  然而,一點不感動。

  崔桃喪著臉問韓琦:「所以我真的胖了?」

  她現在只關心她是不是真胖, 她每天都有去鍛煉啊。

  難道是美玉那丫頭總誇她各種漂亮,鼓勵她多吃多睡,她警惕性不夠, 不知不覺被拉下水了?胖而不自知?

  韓琦「嗯」一聲應承,見崔桃越發不開心, 笑著輕捏一下她的臉蛋, 「外表倒是沒變,說你心胖了,竟不掛記你的未婚夫, 半月才來一封信。」

  「你討厭!」崔桃瞪一眼韓琦,又打了他一下。它一定是故意的,害她想了那麼多,

  「這才剛見面,先是讓我走,又是討厭我,還打我。我的美人果然是變心了?」

  崔桃抿嘴笑,她知道韓琦應該是發現她介意胖不胖的問題,才特意誇稱呼她美人兒。

  「六郎這般的溫潤公子,不適合說這種話,聽起來好像是個紈绔。」

  「我從沒限過自己一定要是溫潤公子。」反而倒是更想盡快有一日對你做盡紈绔事。

  「六郎趕了一天的路吧?餓不餓?我去給你弄點好吃的來。」崔桃說著就要跳下窗台,卻被韓琦一直抱著,動不得。

  「憋了我這麼多天,這就想跑?想得美。」

  「啊——癢癢癢!別弄我!」崔桃怎麼都沒想到韓琦居然出其不意,突然撓她癢癢。

  他是什麼時候發現她特別怕癢?崔桃靈活地要從韓琦臂下鑽出逃離,卻被韓琦轉手擒住,再度被圈在了懷裡。加之她真的怕癢,被弄得咯咯直笑,抵抗能力直線下降,便徹底逃不出去了。

  「六郎聽我解釋!我天天都想著六郎的,做夢都是六郎,恨不得天天寫十封信給六郎,不頻繁送信是因為怕暴露呀。

  我們可是好不容易設了這個局,就是要看看這件事的幕後之人到底還有誰,有什麼更深的目的。」

  崔桃隨即問韓琦如今既然來找她,是不是都已經查清楚了。

  「毫無痕跡。」

  「什麼?那個幕後之人居然還沒現身?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崔桃驚訝問,難道幕後那廝是成神了不成?

  「說你轉移話題的能耐,毫無痕跡。」韓琦低眸,審視著崔桃。

  這眼神兒崔桃熟悉,當初他堂審她,聽見她喊冤時,就是用這種眼神看她。

  「六郎——」崔桃拽著韓琦的衣袖,撒嬌了。

  韓琦對她伸手,似在要什麼東西。

  「干嘛?」崔桃不解。

  「不是說一天想寫十封信給我麼,信呢?」

  這狗男人還真能咬文嚼字,追根究底,斤斤計較,跟她細算賬!

  「看信有什麼用,如今都見面了,不該是我們好好相聚麼。」

  崔桃嘿嘿笑,主動抱住韓琦的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好家伙,臉色依舊冷峻,崔桃就再親了他唇一下……

  事實證明,他跟韓琦之間的矛盾,沒有什麼是親親解決不了的,如果一下不行,就兩下,兩下不行,就親到嘴腫,終歸會行。

  「你看看,你看看,都腫了。」崔桃稍微抿一下唇,就會覺得嘴很緊繃,肯定腫了。

  「我看看。」

  崔桃馬上揚起下巴,示意韓琦好好看看,她『傷』得有多深。

  沒想到陰影突然壓下來,又親了她一口。

  「你再這樣,我哭了!」崔桃鄭重威脅道。

  「別哭,」韓琦輕撫住崔桃的臉頰,笑嘆,「哭了更忍不住。」

  崔桃:「……」

  她知道了,這男人是真憋壞了!

  倆人膩歪了一會兒,崔桃總算把韓琦大部分的小情緒給平復了。剩下那一點小情緒就簡單了,用蝦魚湯齏來平復即可。

  別瞧她如今住的院子小,廚房必然少不了。

  剛好廚房有昨天做剩下的筍干,都泡發好了,切片直接用即可。廚房裡還有崔桃養了兩日的桂魚和河蝦,這些都是昨天做飯剩下的,今天她偷懶沒下廚,點了外面酒樓的特色下酒菜吃。

  「本以為你們至少能活到明天呢,如今卻不成了,為取悅我未來的夫君,只能選擇犧牲你們這些鮮美的小家伙了。」

  崔桃撈魚蝦之前,手搭在缸邊先說一番話,逗得那廂韓琦笑起來。

  崔桃這話很就不是對蝦魚說的,哄男人的,果然有用。

  熱鍋下油,煎魚下筍,輔以佐料後,添湯清燉。小院裡頓時飄香,惹人胃口大開。等魚湯變白了,加上鮮河蝦和些許青菜,便成就了一大碗香噴噴的蝦魚湯齏。

  這會兒不及發面了,崔桃就給韓琦做的蔥油餅,燙面的,剛烙好的餅皮色澤金黃,略有脆感。一疊餅子吃到下面的時候外皮不脆了,卻也不怕,燙面餅子口感松軟,如此嚼著也不會費勁,若沾一下蝦魚湯齏的湯水再吃,更是另有一番風味。

  「六郎來得突然,我也沒准備什麼,這些可夠?不然我找個理由,讓美玉去外頭張羅些菜來。」崔桃說著,就要出門去 ,被韓琦一把拉住。

  「足夠,再說有你做的菜在,便是山珍海味送來,也沒滋味。」

  而且,難得有跟崔桃單獨相處的時候,韓琦豈會讓崔桃再去招呼個人過來礙事。

  「美玉這丫鬟,是我娘查了她祖宗十八代,精心挑而出,性子憨了些,卻忠心,保證可靠。」崔桃解釋道。

  「那就更不能讓她來了,若你娘知道我們私下這樣見面——」

  「必會把我們兩個罵得狗血噴頭!對,不能叫她,那丫鬟對我娘更忠心。」崔桃馬上附和道,然後笑著坐在韓琦對面,手托著雙頰,看著韓琦用飯。

  韓琦咬一口蔥油餅,嘴斯文地動了兩下之後,抬眸看向崔桃,嘴巴不動了。

  崔桃忙問:「怎麼了?哪樣不好吃?」按道理來說,她手很穩,不應該會有放多調料的問題。

  韓琦把嘴裡東西咽了下去,輕咳一聲後,才問崔桃能不能不看他。

  崔桃反應過來了,韓琦這是又恢復常態了,她看他吃個飯而已,他卻害羞了。

  「某人才剛來的時候,不是挺凶猛的?」崔桃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還有一點點腫呢。

  「所以你喜歡我一直那般 ?」韓琦反問。

  崔桃馬上起身道:「你先吃,我去收拾廚房。」

  「去裡屋歇著吧。」

  崔桃愣了下,本想說什麼,決定還是依韓琦所言去裡屋歇著,囑咐韓琦吃完飯叫她。

  崔桃琢磨著韓琦吃飯斯文,應該要等一會兒,就拿了幾根紅繩打起絡子。這東西做起來容易上癮,一旦開始便想直接打出一個完整的來再結束。等她把一個桃花絡子弄好了,去聽外間的動靜,很安靜,她便探頭去瞧,桌子上已經干干淨淨了,哪裡還有什麼飯菜,韓琦人也不在。

  崔桃忙跑了出來,以為韓琦不告而別,正想惱他,忽聽廚房那邊有聲響。

  崔桃跑到廚房門口時候,韓琦正在用帕子擦手。再看廚房各處,都歸攏得整整齊齊,擦的得干淨光亮,碗筷也都洗完放好了。

  「六郎怎麼能干這種活。」崔桃立刻去拉住韓琦,心疼道,「多漂亮修長的一雙手,只用來讀書寫字就夠了。」

  韓琦忍不住笑,「怎麼,許你干得,我就干不得了,你這更是一雙嬌嫩漂亮的手。」

  「卻不一樣,我喜歡做飯,這些是我自己願意做的事。六郎則因喜歡我,才會做這種事。我們平常就做各自喜歡的,只在必要的時候再為對方犧牲即可,不必在生活中處處去遷就對方。我心悅六郎,就想看六郎更開心、舒服、自在,而不是委屈自己干活。」

  「收拾廚房而已,你倒講了一堆道理。」韓琦道不委屈。

  「這就嫌我嘮叨了?」

  「嫌你太招人喜歡,太善解人意,更加舍不得離開你。」韓琦在崔桃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便嘆時候不早了,該跟她道別。

  「再多留一會兒唄。」剛見面就要分離,崔桃舍不得,立刻抱住韓琦。

  韓琦就更舍不得崔桃了,也回抱住她,哄她明日他還會再來看她。

  「那就在這住下吧,別走了。」崔桃順嘴說道。

  「不行。」韓琦立刻拒絕。

  細聽就會發現他的嗓音有些啞,且說完話之後,喉結滾動了數下。

  崔桃靠在韓琦懷裡,自然看不到這些。她隨後問了韓琦的下一步安排,便聽韓琦說他終究還是要去泉州一趟。

  「那我跟你一塊去!我肯定能幫上忙,不過呢,韓推官若是非要把飯吃得夠硬,那我保證不插手,只在旁邊看熱鬧。這也是難得了解六郎的機會,以前都不知六郎會木雕,還能把人雕琢得那般像。」

  上次遇到跟潘氏等人交易的情況,崔桃還以為這事兒無解了,顯然對方非常想把她逼至死地。卻不曾想韓琦突然搬出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木雕人出來,完全按照真人比例制作而出,而且表面打磨得非常精細。不過木雕的人跟活體的人差別還是很大,但穿上衣裳,用上她特調的顏料將木頭人的膚色侵染均勻,再沾上假睫毛、眉毛、假發,細致化個妝,遠遠瞧著,倒跟真人似得,差別不大。當然破綻還是有的,千萬不能讓對方摸到身體,也不能讓對方靠太近,盯太久。

  正因為不能靠近的緣故,料到對方會懷疑,所以他們提前在木人身上開好了口子,並在衣服下面藏了血包。

  一旦對方提出質疑 ,韓琦便會周旋,在保證對方不會靠近的前提下,要麼他主動插刀,要麼就在假意跟對方過招的時候,假裝失手飛刀到相應的位置,總之就是為了達到讓木人兒被插一刀的目的,讓潘氏等人相信『崔七娘』肯定死透了。

  崔桃還記得她當時看到那木雕人的時候有多驚訝。那木雕人兒韓琦本是打算在她生辰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結果因為案子提前拿出來了。

  韓琦思慮了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應了崔桃。顯然他是經過慎重考慮和分析整個行程的危險程度,才開口答應了崔桃的要求。

  「六郎快老實交代,是不是還藏了很多能耐大家都不知道?然後等到關鍵時候亮出一招,再令我們震驚一下?」

  當初事出緊急,不好多問,如今有時間了,崔桃自要好好追問一下韓琦。

  「比起你來,我哪有什麼能耐。」

  韓琦便幫崔桃回憶了一下,當初崔桃那一句又一句的『大人,我會……』才是震驚了很多人。

  崔桃禁不住笑起來,歪頭靠著韓琦的肩膀,「我那會兒可是很努力地在求生,一丁點都沒有覬覦韓推官美色的意思。」

  「此地無銀三百兩。」韓琦失笑道。

  崔桃立刻從韓琦懷裡出來,「關於木雕,我其實一直有一個疑問。」

  韓琦專注看著崔桃,等待她的下文。

  「我記得六郎說過,那東西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才雕刻完成。」崔桃話鋒一轉,面帶肅穆,審視起韓琦來,「可我們那會兒好像還沒成雙成對呢?六郎就已經那麼了解我的身體了?」


第110章

  「三月前才開始, 卻不是三月前就雕完了。先知的先雕,後知的後雕。」

  不愧是韓六郎,這種問題都擋得住。但崔桃也不是孬的,還有更厲害的問題可問。

  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韓琦:「那六郎最後雕的哪裡?」

  韓琦側身輕咳了一聲, 立刻拱手跟崔桃告辭。他出了院子便蒙上面, 從腰間拿出一頭帶著鐵爪鉤的繩子, 翻牆去了。

  跑得比兔子還快, 喊他都來不及,當然喊了他也肯定不會留下來。他側頭咳嗽的時候,崔桃看到他耳朵變粉了,定然是特別害羞了, 所以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韓琦逃跑的背影還是非常鮮少見的, 她賺到了。

  美玉按照崔桃的要求, 等了一個時辰後才回來, 見崔桃竟還沒睡,正坐在油燈旁做針線活。

  「這衣裳就差兩個袖子了, 也不著急。天兒這麼晚,崔娘子喝了酒早睡更好, 怎生突然折騰起這個了?」

  「早點做完早安心。」崔桃縫好袖子之後, 檢查一番, 便讓美玉將衣裳疊整齊了,跟上一套放在一起。

  次日,小馬氏得了崔桃送來的兩身衣裳,她便留下自己那身,把另一套給崔老太太送過去。

  崔老太太撫著繡著富貴牡丹花團的藏青色褙子,笑得合不攏嘴。

  「這丫頭受委屈,天天悶著, 也不知多難受。反倒是讓咱們享福了,時不時給咱們送來好吃的、好喝的,如今這還有好穿的。

  瞧這刺繡的手藝,卻不是我這老嫗偏心誇自己孫女,在整個深州都找不見第二個!」

  「那是呢。」

  提起女兒,小馬氏不禁滿臉得意。

  小馬氏提議讓家裡的女眷都來看看,正好崔桃的事兒都瞞著她們還不知道,只讓她們評判這手藝如何。

  等崔老太太穿好了這套花團錦簇服,立刻贏得了在場所有女眷的贊美。

  深青色顯穩重,牡丹花顯富貴,衣料光澤極好,穿著它走動的時候,似有流光在衣服上游走。加之刺繡精湛,剪裁合體,尤為彰顯出崔老太太富貴雍容的氣派來。

  眾女眷紛紛贊嘆,都不禁問崔老太太衣裳出自誰手,問是哪一家的繡娘?她們也想找她來做一件。崔老太太得意不已,跟這些人顯擺一通,偏又不告訴是誰,眾人笑嘆崔老太太小氣,崔老太太卻還是笑得合不攏嘴。

  等大家散盡了,小馬氏才面色沉重地告訴崔老太太,崔桃准備離開安平。她憂心崔老太太會因崔桃突然道別而傷心不悅,不想崔老太太面色絲毫未變。

  崔老太太摩挲著袖上的衣料,對小馬氏道:「早料到了,這沒過年節的,她人也不便現身來這,衣裳卻突然送來。」

  小馬氏愧疚地應是,她故意耍了點『小心思』,想先讓老太太穿衣服單純地高興一陣,再告訴她老人家崔桃離開的事。不想這點路數早都被老太太看穿了,卻沒說破。

  「她是做大事的人,我早說過,咱們不能拘了她,不拖她的後腿。」崔老太太囑咐罷了,便將讓大丫鬟取一小錦盒來,遞給小馬氏,令小馬氏將東西送給崔桃。

  「這是我前兩個月為她求的護身符,可保她平安。」

  大丫鬟忙告訴小馬氏,這護身符求得很有講究,老太太親自為其誦經七七四十九天。

  小馬氏連忙代崔桃跟老太太道謝,「這禮物可太貴重了,媳婦定會囑咐那孩子好生珍惜。」

  次日晌午。

  韓琦剛從外頭回客棧,手提著一食盒,進屋後便見一小廝打扮的人正鬼鬼祟祟地翻他的衣櫃。

  韓琦當即丟下食盒,抓住此人的肩膀,邊質問他是何人,邊利落的將人摔在了地上。此人十分貌醜,黑直濃眉,臉色黃黑,鼻頭肥大,嘴唇有幾分偏紫,左邊的額頭至太陽穴的部分,有一大塊淡黑色的胎記,右嘴角上方還有一顆綠逗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面還長著一根較長的汗毛。

  看他年紀不過十幾歲,身上有股子藥味兒,挺濃郁的,並不算好聞,但其一雙眼十分清澈,細分辨是杏目,很好看,有幾分熟悉感。

  韓琦扣住這人的手臂,問他到底是什麼人。

  「小人叫醜童,是這酒樓裡的廝波,剛不過是在給郎君打掃房間,整理衣裳罷了!」

  聲音低沉粗啞,鄧老師聽不出破綻。

  韓琦還是沒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

  醜童吃痛地冷吸口氣,求饒叫著讓韓琦快松手,這因真著急而發出的聲音卻是能聽出幾分來,

  韓琦笑一聲,這才松開了手,轉而將丟在地上食盒拎起,踱步到桌邊,將食盒內的麻腐雞皮、香炸肥鲊等菜端了出來,香味兒瞬間飄滿整間屋子。

  醜童終於爬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被韓琦按疼的肩膀,便因香味湊到桌邊來,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桌上的飯菜。好像這些菜是他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它們相認。

  韓琦已經落座,起筷子准備用飯。醜童還是眼睛不眨地盯著菜看特別是那道香炸肥鲊,色澤金黃,必然酥脆,其所散發著的陣陣誘人鮮香最勾人流口水。

  所謂『肥鲊』,說白了就是大而厚實的鹹魚。這鹹魚雖不如活魚新鮮,但也有其獨特味美之處。可要把鹹魚做出絕等好味兒,那就是一種功夫活兒了。安平成內李九娘家的香炸肥鲊特別有名。她家的肥鲊比活魚都好吃,味兒不腥,有嚼頭,略有些鹹,但就著燒餅吃,喝著略帶甜味的南瓜粥正好。

  韓琦買的必然就是這李九娘家的鲊脯。

  想不到他在安平沒呆過多長時間,卻對安平城內的美食如此了解了,一來就選極品的吃。

  韓琦睨一眼醜童,便夾了一塊炸肥鲊品嘗,隨即發出一聲哢嚓的脆響,聽得人更饞了。

  韓琦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醜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時不時地瞄著著桌上的炸肥鲊。

  韓琦夾起一塊最大的肥鲊,在醜童艷羨的目光下,送到醜童的嘴邊。

  醜童驚訝地看著韓琦,用受寵若驚的眼神看著韓琦,語氣磕磕巴巴地問:「客官這是——」

  「見你想吃,便喂你。」韓琦目光溫柔,語氣更溫柔,示意她快張嘴。

  「嗐,被發現了。」

  崔桃遺憾地嘆一聲,隨即就毫不猶豫地把韓琦的『投喂』吃進嘴。

  這塊肥鲊比較大,崔桃不顧形像地一口吞,填滿了嘴,崔桃就鼓著右腮咀嚼著。

  「起初挺像,幾乎沒有破綻。」韓琦誇贊道。

  崔桃便拿了一個燒餅塞嘴裡一口,畢竟是鹹魚,必須要就著主食吃,不然容易齁著。

  「那六郎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

  如果是在她盯著香炸肥鲊的時候被發現,倒在意料之中。

  「初見你就有所懷疑。」韓琦道。

  崔桃愣了下,用手摸了摸自己精心偽裝過的臉,多數地方靠化妝,鼻頭那裡她特意加了粘皮給貼大了,導致整張臉的比例失調,醜得頗有特色。

  「哪裡有破綻?」

  「眼睛,清澈機敏,你獨有。」

  崔桃總結經驗道,「那我回頭盡量眯著眼。」

  敵人狡猾,還難保何時會有內鬼,秉承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精神,崔桃才會這樣突然來找韓琦,就是為了測試自己的偽裝水平。如果能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蒙騙過了的話,自然是可以逃過敵人的眼睛,便是敵人聰明了也不怕。

  「回頭我給自己安排個身份,咱們半路假裝奇遇,六郎再收留我,然後帶著我一起去泉州。」

  崔桃跟韓琦商議了具體細節之後,就跟他告辭。她現在趕快回去准備,明天就可以啟程了。

  「倒也不必太急,即便這樁事的幕後之人真是趙宗清,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太大的動作。時機還不成熟,否則他不會這般大費周章地想要麻痹拉攏我。」韓琦揣度道。

  「這種事情說不好,趙宗清的性子最是個琢磨不透的。他在汴京時,瞧著倒像是斯文人。可當初在安平這邊的道觀,我第一次見他那日,他可不是那副樣子,很有痞氣。如果不是因為臉一樣,感覺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我為此曾派人暗中去安平這邊的道觀問詢了情況,道觀裡有一名道士透露,雙福道長以前在觀內就是出了名的脾氣古怪,有人見過他學住持走路說話,像極了,只看背影根本分不清。」

  聽完崔桃的解釋,韓琦蹙眉道:「卻不知他本性如此,還是故意如此?若是前者,倒還好對付一些;若是後者,便有些可怕了。」

  「那我們盡快去泉州把天機閣那邊的麻煩解決掉,最好是能找到關鍵證據指證他。如今我們一點證據都沒有,最多只能說是嫌疑人,有太多不確定。」

  韓琦眯起眼睛,嗤笑一聲,「不僅大費周折犧牲紅衣、潘氏那麼多人,還要算計了你的命來激發我的憤怒。這些日子他頻繁找我,令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世道不公,必要為你報仇!」

  「六郎才華非凡,又位居開封府推官,被他看中不奇怪,緊要的是他要利用六郎做什麼事。以前他一直藏在暗處,我們比較被動,如今我們趁機出招,由明轉暗,但願能盡快勘破。」

  崔桃走後,韓琦在衣櫃裡發現了一套嶄新做好的衣裳,翠竹紋樣,玉渦色,太過襯他的臉了,只穿給她看比較好。

  次日,二人便分別啟程前往泉州。

  三日後,崔桃便以『醜童』的身份現身,在半路偶遇韓琦,順勢就留在了韓琦身邊。

  月余,二人便抵達了泉州。

  韓琦回到泉州的第一件事,自然該登門自己的長兄家,探望親生母親胡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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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崔桃沒有立刻同韓琦一道去他的長兄家。

  當初崔桃同萍兒一道回無梅山莊的時候, 衛無源曾經說過,他有一位老朋友認識嬌姑,還曾想從嬌姑手裡挑選女子給他。崔桃當時便請衛無源聯系這位朋友,探知嬌姑的情況。但因他這位朋友喜歡四處游走, 說不准人在哪裡, 所以聯系起來便有些麻煩。最近衛無源終於找到了他這位朋友, 便立刻派人捎了消息給崔家。

  衛無源的這位好友叫古鋮, 與嬌姑是老鄉,二人多年後偶然相遇便有了一番暢談。嬌姑系泉州晉江丙洲村人,古鋮則是泉州清溪縣人,他外祖父家在丙洲村, 他十歲時去了丙洲村住過三個月, 也就在那時認識了嬌姑。

  許因自小相識的緣故, 嬌姑初見古鋮就告知他自己是做著『教養美人』的生意, 見古鋮在江湖上混得不錯,還請古鋮得空就照顧她的生意。古鋮倒還真記下了, 跟他曾結交的一些貴友介們紹嬌姑那裡的美人。衛無源是古鋮摯交好友之一,還是個最愛鮮嫩美人的人, 古鋮當然不會落下他。

  因蘇玉婉與嬌姑行事謹慎的緣故, 崔桃至今都不清楚二人出身的底細。如今倒是由這條線得知嬌姑的老家在哪兒了。

  嬌姑年輕的時候就跟在蘇玉婉身邊, 對蘇玉婉那麼死心塌地,很可能倆人早就相識,情誼深厚。再由此推敲,大膽設想,蘇玉婉很可能也出身泉州,甚至就住在丙洲村附近。

  此番來泉州,崔桃第一時間要做的事就是去丙洲村確認這件事。

  嬌姑是丙洲村人, 尋起來很容易。蘇玉婉則是憑著畫像詢問而出,因她保養得當,畫像上的中年蘇玉婉與她少女時的樣子幾乎沒有太多差別,又因她出落得美貌,所以村子裡的老婦人但凡見過她都會有些印像。

  蘇玉婉住在距離丙洲村不遠的古井村,那裡原本沒有村子,只有一口荒廢的古井,後來災荒來了一批流民,便在那裡安家了,漸漸就扎根了十幾戶人家,由此得名古井村。

  丙洲村靠海,景色宜人,少時的蘇玉婉時常會偷跑來丙洲村玩兒,就此結識了嬌姑。蘇玉婉知自己的樣貌容易會招惹是非,每次都會遮面出門。丙洲村真正見過蘇玉婉樣貌的人並不多,只有幾名婦人在與嬌姑母親來往的時候,偶然瞧過她兩回。但蘇玉婉那樣的美人,只要見第一眼就會讓人覺得驚艷,過目難忘。

  沒多久,古井村有一位美貌少女會時常來丙洲村的消息就傳了出去。蘇玉婉再去丙洲村的時候,偶爾就會有同齡男子暗地裡對她吹口哨,甚至有大膽地跑過去搭訕。嬌姑每次都會拿著棍棒,把那些混賬打走。

  嬌姑父親去得早,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帶著她再嫁,繼父這邊有兩個兒子都比她年長,但對她很照顧。本來一家五口過得還算不錯,結果在一次出海打漁的時候,繼父和兩個兒子遇了意外。嬌姑母親因再度守寡,傷心過度,便一病不起。蘇玉婉就幫襯著嬌姑一起照顧母親,替她去城裡抓藥。但突然有一日,蘇玉婉不再來了。嬌姑托鄰居嬸娘幫忙照顧她母親,跑去找了蘇玉婉,結果人哭著回來。

  後來嬌姑便自己照料著母親,受著村子裡眾人接濟,但她母親的病卻一直難好,終還是撒手人寰了。嬌姑母親出殯這日,蘇玉婉來看她。村裡的婦人這才發現,蘇玉婉人消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大好,似乎是大病了一場剛痊愈。

  蘇玉婉這次來除了給嬌姑母親送葬,也有一樁重要的事情跟嬌姑講。她遇到了一位貴人,可以帶她脫離泥沼,這個地方她不打算再回來了。如果嬌姑願意跟她,她已經跟貴人商量好了,會帶著嬌姑一起走。如果不願意,那這次來就是跟她道別,應該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嬌姑至親之人都不在了,雖說村子裡還有別的親戚願意照料到她,但嬌姑當時立刻就決定要跟蘇玉婉走。當時嬌姑的叔嬸不放心,還勸阻了她。因他們不知道蘇玉婉去的人家什麼樣,也不想自家兄弟剩下的獨苗苗跑到外頭伺候人。但嬌姑當時決定得很決絕,說她欠蘇玉婉太多,便是蘇玉婉騙了她,推她進刀山火海,她也心甘情願。

  如果嬌姑只是因為蘇玉婉幫她跑腿買藥,便結下了為她甘願刀山火海的恩情,邏輯上有些說不通。蘇玉婉在買藥途中突然不出現了,且再出現時人不僅消瘦還精神頹靡,昭示著她那段時間遇到過什麼重大變故或刺激。加之嬌姑曾經在找她後,哭著跑回來,不由地讓人揣測,蘇玉婉很可能是在給嬌姑母親買藥的路上出了事。嬌姑因此而內疚,覺得太過虧欠蘇玉婉,甚至願意以命回報她。

  崔桃隨後便打算去古井村,打聽蘇玉婉的具體情況,卻被人告知,古井村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整個村子突然一夜之間不見蹤影了,路過的人發現這情況的時候,村裡一些人家桌上的飯菜都發霉長白毛了,少說有四五天被撂下不管了。

  這事當時在晉江地界很轟動,至今提起來,還覺得後脊梁發冷,十分瘆人。

  因為古井村住著的都是流民,與本地人沒有親戚關系,所以崔桃現在只能從幾名跟古井村人有過密切來往的人身上探消息。

  原來古井村的那些流民都出自同一家,系二十多年前被貶黜降罪的參政知事蘇蔔左的族人。

  選走蘇玉婉的貴人,有汴京口音,給了蘇玉婉父母一大筆錢,卻不曾道明身份。蘇玉婉的父母接了錢後,見對方不肯多說就沒多問,大概是因為覺得錢夠多,對方應該不會輕怠了他們的女兒,加之蘇玉婉自己也沒有抗拒的意思,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蘇玉婉父母不像其他父母那般,會或多或少感慨女兒走得太遠。據知情人描述,他們當時反倒像是松了口氣。在蘇玉婉離開之後,蘇家家裡的境況自此變好了很多,蘇玉婉的長兄娶妻進門的時候還擺了很大的排場。

  崔桃在調查完這些情況之後,趕回泉州與韓琦彙合,卻想不到她剛到韓府就被『醜拒』了。盡管她走韓府後門,說清楚了來意,但還是被開門的家僕嫌太醜而拒絕令她入內。

  這家僕看起來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態度倒是挺強橫。

  「我是被六郎派去辦重要事情的醜童,你們這麼攔著我,不准我入內。若耽誤六郎的辦大事,可們別怪我。」崔桃雙手掐腰,擺足氣勢。

  「你說你是六郎君的隨從,可有證據?」

  「這還用證據麼,你們通傳一聲,六郎肯定會立刻喊我進去。」

  「六郎是什麼人物,豈能被隨便打擾。你又是什麼人物,說通傳一聲,我們就要通傳?」

  家僕一臉嫌棄地打量一番崔桃,抽搐地撇起一邊嘴角。

  「真是太醜了,六郎怎可能留你這種人在他身邊?他身邊的人不是張昌那般清秀的,也得是差不多順眼的才行。人在汴京做官,要的就是體面,怎可能留你這種醜人在身邊。」

  「你不是他,自然不知他有多仁善。他是半路偶遇我,見我難,才收留我。」崔桃解釋道。

  「哪來的騙子,痛快滾!不然我可報官了!」家僕立刻叱罵,譏笑崔桃道,「你說這話我就更不信了,六郎從來都是一心只讀書,眼中無他物,從不愛多管閑事。有次我隨他上街,有一女子長得比你好看多了,衣衫破破爛爛,慘兮兮地趴在地上請求他幫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走了。整個泉州,誰不知我們六郎面冷心冷,親近不得?」

  「有這種事兒?」崔桃訝異問。

  「自然了,諸如此類的事多著呢。」家僕雙手抱在胸前,睨一眼崔桃,質問她怎麼還不走,再不走他就真要拿木杖打人報官了。

  「可我真的是韓六郎半路收留的醜童,我想可能是他遇到麻煩的時候,我提醒了他一嘴,他又見我可憐,才決定收留我的吧。」崔桃補充解釋道。

  家僕嗤笑一聲,挑眉上下打量崔桃:「那這一句,你可貼身伺候過我們家六郎?」

  「當然。」她伺候人的形像不能倒,必須要立得住。

  「可不巧了,我也伺候過。」家僕隨即就問,「那便跟我說說,我們六郎身上哪一處有顆黑痣?」

  崔桃馬上道:「食指!」

  「除了手上的,還有哪一處?」

  細觀這家僕的表情,崔桃大膽做出了一個猜測:「再沒有了。」

  「錯,在屁股上。」家僕馬上正。

  崔桃:「……」

  家僕見崔桃嘴角憋笑了好久還不回答,揚起下巴得意道:「我就說麼,你果然是個騙子。其實他屁股上有沒有痣我也不知道,我在詐你呢。」

  崔桃怔住,瞪圓眼看他。

  「我根本沒看過六叔的身體——」『家僕』一時嘴快暴露了,馬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也瞪圓了眼。

  難怪這『家僕』這麼事兒多,不肯通報,總是攔著她,原來是韓琦的侄子。

  「說!你為什麼要騙我?」韓仁彥質問崔桃。

  「我沒騙你,他身上應該沒有,但聽你那麼肯定地說有,我想想可能是我沒看仔細。畢竟那地方是個人都知道不能眼巴巴地盯著看啊。竟然有人如此不知禮義廉恥地去看,引發我的震驚,故而驚地我眼睛都瞪圓了。」崔桃有理有據地解釋完,便禮貌地請他幫忙叫人通傳一聲,她真有要事回稟。

  韓仁彥:「不行!你太醜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六叔的隨從,都不准你進我家。有什麼事兒你跟我說,我是六叔的侄子,我幫你代傳。」

  「不行,你長得沒你六叔好看,我不換你是不是你六叔的侄子,這消息我都沒有辦法讓你代傳。」


第112章

  「放肆, 你一個醜僕——」

  「是醜童。」崔桃糾正道。

  「沒什麼區別,真是放肆,我話還沒說完你竟敢插嘴!」韓仁彥掐腰瞪著崔桃, 令她趕緊跪下賠罪認錯。

  「有區別啊, 區別可太大了。」崔桃瞧著韓仁彥氣鼓鼓的樣子,便更想逗他。

  「什麼區別?」韓仁彥追問。

  「當然是僕和童的區別。若為僕, 是不該插嘴, 當跪地認錯;童卻不一樣——」

  韓仁彥等著崔桃後半截話。

  「需要被呵護。」

  韓仁彥驚訝至極,世上竟還有這等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醜成那副樣子了, 還身份卑賤,居然有臉說自己需要被呵護?

  嘔——

  韓仁彥做嘔吐狀。

  「真不請我進去?」崔桃向韓仁彥確認。

  「請?美得你!我還要叫你滾呢,再不滾,我便招呼家僕轟你出去。」韓仁彥說罷,立刻喊人。

  他本來這副粗糙打扮, 是為了偷偷跑出去玩兒,但凡這個什麼醜童識趣點,曉得自己滾,他也不會聲張。他實在是……被氣到了, 一定要將其轟出去。

  崔桃退了幾步, 拿出一根特制的鞭炮,用火折子點燃,往天上一丟。

  啪的一聲震響,倒是把韓仁彥和隨後趕來的兩名家僕都給嚇了一跳。

  三人都怒了,倆名家僕擼起袖子就上, 要擒住這鬧事的醜人,想將她狠揍一頓,再拿去見官才解氣。

  「住手!」

  好聽的男聲傳來, 家僕們都是府裡的老人,立刻知來人肯定是韓六郎。他們馬上停手,規矩老實起來。

  韓仁彥扭頭要跑。

  韓琦瞥了一眼,倒不攔著。

  韓仁彥跑走幾步之後,發現背後太安靜了,忍不住回頭望一眼,剛好跟韓琦四目相對。

  韓仁彥瞬間跟打蔫的茄子似得,停下了腳步。曉得自己要是再跑,不趕緊過來跟六叔認錯,憑六叔那張嘴,怕是會在他母親面前,把三兩重的東西說得比千金還沉。到那時候他遭得罪,可就是無窮盡了,還不如現在乖乖地認錯,只受幾句訓罵容易些。

  可謂是「本能讓他逃跑,理智讓他折返」。

  韓仁彥低垂著腦袋瓜兒,乖乖走到韓琦跟前賠罪。

  韓琦卻沒再看他,而是目光溫柔地瞅向崔桃,問她何時來的。

  韓仁彥詫異地望向韓琦,又望向崔桃,復而目光不可思議地再度望向韓琦。

  「六叔真認識他?」

  「來了好一會兒了,他不讓進。」崔桃回答韓琦的話。

  韓琦對崔桃笑了下,便目光嚴厲地轉頭看向韓仁彥。

  韓仁彥驚訝地張了張嘴,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被雷劈了個粉碎。

  一個醜得出奇,一個俊若神君。

  分明是雲屎之別,這倆人甚至都不配站在一起,為什麼六叔要對他那麼溫柔,還對他笑?

  「小郎君嫌棄我醜,不讓我進。」崔桃就喜歡跟熊孩子一般見識,並且告狀。

  韓琦瞧她這副斤斤計較的模樣,忍不住想笑,只能用輕咳掩蓋。

  「韓六郎可會呵護醜童?」崔桃追問。

  「自然。」

  韓仁彥難以相信地睜大眼,然後緩緩地轉動眼珠兒,望向韓琦。

  韓琦先讓崔桃進府。

  韓仁彥顛顛地跟在倆人身後,這會兒比起出去玩或憂心認錯來說,他更好奇這醜童怎麼令他六叔對他另眼相待。

  他一路跟著二人到了韓琦房前,卻被韓琦擋在了門外,被勒令去寫千字認錯書,須引經據典達十處以上。

  韓仁彥立刻哭喪臉求饒,引經據典評斷天下事非常容易。但是寫一篇認錯書,有理有據地檢討自己偷跑出去玩兒這點小事達到千字,那可真是個難為人的活計了。

  「六叔,我知道錯了,不該低看六叔的貴客。求饒我這遭,我下次保證改。」

  「你真心改過?」

  「當然。」韓仁彥跟韓琦發誓,絕不會有下次。

  「既然有改錯的決心,寫篇千字認錯書也容易。」韓琦令韓仁彥快去,「若不然,找你母親聊一聊?」

  「別,千萬別,侄兒這就去寫。」韓仁彥不禁好奇伸脖子,瞧屋裡的醜童,「六叔怎會和這種人認識?」

  「兩千字。」韓琦道。

  韓仁彥滿臉委屈,欲辯駁,一對上韓琦的眼睛就曉得,自己若再多言,怕是會加到三千字。

  行吧。

  韓仁彥訕訕地去了,半路遇見表姐宋三娘,忙要躲起來。

  宋三娘眼尖地瞧見韓仁彥,立刻喊住他,問他是不是又偷跑了出去。

  「可沒有,我不過是喜歡穿這樣的粗布衣裳,想要克勤克儉。」韓仁彥琢磨著自己反正沒成功出去,那就沒證據,便來個死不承認。

  宋三娘笑一聲,也不跟他計較,「我見你剛才從六叔那邊過來,他可在?」

  「在,要去找他?」韓仁彥反問。

  「姑母讓我送些茶點過去。」宋三娘道。

  「家裡沒僕人了?這種小事兒哪用勞煩三表姐親自跑一趟。」韓仁彥隨即打發宋三娘身後跟著的僕從去。

  「姑母的交代我可不敢怠慢。」宋三娘笑一聲,便帶著丫鬟去了。

  韓琦從崔桃口中得知了她調查的結果後,問崔桃怎麼看蘇玉婉的情況。

  「八成在買藥的路上出了事,嬌姑因內疚而覺得虧欠。蘇家原本是望族,沒落了,但骨子裡頭應該是看重名聲。蘇玉婉被毀清白,他們怕丟現眼,便把事瞞了下來,甚至在責怪埋怨都是蘇玉婉的錯。整個村子在十年前突然一個人都沒有了,極像是遭到了蘇玉婉的報復。回頭派人在那村子附近探一探,說不定能到遺骸。」

  韓琦應承,這就派人去探。

  「那個帶走蘇玉婉有汴京口音的貴人,就耐人琢磨了。」崔桃嘆道。

  「此人要麼汴京人,要麼久居汴京,才會有口音。泉州距汴京千裡之遙,若僅是為了找貌美女子收為己用,尋到古井村那種偏僻的地方,可能性不大。」韓琦揣測道,「若那古井村的蘇家人真是參政知事蘇蔔左的族人,倒讓我想起一人來,前宰相丁謂,與他有同窗之誼。為官後,二人的關系也十分要好。」

  丁謂在先帝在位的大中祥符年間開始大受重用,官拜宰相,太子太傅,受封晉國公。今上繼位後,他起初也是風光無兩,大權在握。終因作惡多端,陷害忠良,而受到彈劾,被罷相查了抄家產,現在人已被貶黜到三千裡外的崖州任司戶參軍。丁氏一族的其他人也都被降黜,無法翻身了。

  但在二十年前,卻正是丁謂意氣奮發,在朝堂上大展拳腳的時候。

  「我聽說他被查抄家產的時候,抄出了好多稀世寶貝,甚至連那些皇親國戚都沒見識過。風光了那麼多年,才華抱負自然是有,但惡事也沒少做。聰明人壞起來,最恐怖不過。我們遇到的蘇玉婉等人和事,剛好都很恐怖。」崔桃琢磨了片刻,跟韓琦道,「順著這條線查,或許真能得到線索。」

  韓琦點了點頭。

  崔桃欲繼續分析案子,就聽到窗傳來腳步聲,接著就傳來綿綿的女音。

  崔桃立刻挑眉盯著韓琦看。

  「她是大嫂的內侄女,也算是我侄女了。」韓琦馬上道。

  崔桃撲哧笑了,整理一下衣裳,就站在韓琦身後。

  「那我要看一看,你們叔侄關系如何。」

  宋三娘從丫鬟手裡接過裝著果點的托盤,親自端進屋。她一進門先看見韓琦就禮貌地笑了下,然後便瞧見韓琦身後那醜得出奇的崔桃。

  崔桃也打量宋三娘,十五六的年紀,瓜子臉,模樣秀氣,走路斯斯文文,瞧著就是貞靜乖巧。

  宋三娘將東西放到桌上之後,就道明來意,眼睛卻時不時地還是總往崔桃身上瞟。

  崔桃對她憨憨一笑。

  宋三娘忙用帕子掩嘴,偷笑一聲。

  「回吧。」韓琦立刻趕人。

  宋三娘禮貌應承,臨走前又瞟了崔桃兩眼才肯離開。

  韓琦接著告訴崔桃,天機閣那邊,王釗已經基本上探明消息。他們也已經下餌釣魚,隨著那馱著木箱子的驢車追蹤到天機閣總舵了。

  「那我——」

  「不需要你出馬,說好了這次我吃硬飯。」韓琦笑著拍了拍崔桃的頭,讓崔桃今晚上就在他房間休息,他去查抄完天機閣總舵就回來找她。

  「好容易來一次泉州,我是不是該見一見六郎的母親?」崔桃問。

  「時機不行,母親雖可靠,但韓家其他人卻難說,謹慎為上。」韓琦安慰崔桃不必急這一時半刻,「醜媳婦早晚會見婆母。」

  「這話真應景,我現在還真是醜媳婦。」

  送走韓琦之後,崔桃就悶在屋子裡無所事事,便想著就在院子周圍走一走。不想這才出院子,就遇到了宋三娘。

  「你跟我來。」宋三娘吩咐一句,轉身就走。

  崔桃便跟著宋三娘到了園子裡的一處涼亭內,亭內桌上已經擺滿了各色誘人的吃食,糟鵝掌、醬蹄筋、煎羊腸……

  宋三娘給崔桃斟一杯酒,請她落座,一同飲用。

  「這不大好吧,小人畢竟是男子,怎可隨便與三娘同桌。三娘若問小人有關韓六郎的事兒,盡管這般問就是,小人定然知無不言。」

  宋三娘怔了怔,隨即笑起來,「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若好奇他的事兒,問姑母就是了,姑母一手將她帶大,知道的肯定比你多。再說我好奇六叔的事作甚,跟我干系不大,我更好奇你的。」

  崔桃發現宋三娘看自己的眼神裡閃爍著晶晶亮的光芒,充滿了興奮。

  「我的?」崔桃不解問。


第113章

  宋三娘再度邀請崔桃落座, 吃菜飲酒。

  美食可是最容易讓她暴露弱點,雖然打眼瞧著這宋三娘不像是有什麼心機的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三娘若有什麼吩咐但說無妨。」

  崔桃可是抱著極大的忍耐力, 才做到在眾多美食跟前巋然不動, 面不改色。

  宋三娘撓了撓頭,為自己『計劃』的不順利而感到憂心。

  她背過身去,小步徘徊著,低聲嘟囔著。

  「這可怎麼辦, 我娘跟我說吃人家的嘴短,多少會覺得不好意思,可她卻不吃我的東西。」

  這宋三娘要麼是真憨, 傻乎乎的單純。要麼就是裝憨, 道行頗深。不過後者的可能性不大,能做到如此自然『憨』而不做作的高手, 崔桃平生只見過一個, 就是她自己。

  崔桃禮貌地請宋三娘有事盡管吩咐,不必客氣。

  「若小的辦事得當,三娘滿意的話, 給點賞錢就是。」

  入口的東西,如今還需謹慎,她是不能隨便吃了。

  「你喜歡錢?我還以為跟在六叔身邊的人不喜錢呢。不過錢可是個好東西,誰不喜歡, 我也喜歡, 咱們一樣。」

  宋三娘笑著讓崔桃等一等,立刻匆匆離開涼亭。片刻後人回來了,手裡拎了一個錢袋子,立刻送給崔桃。

  崔桃打開錢袋一瞧, 發現裡邊不光有銅錢,還有兩張交子疊在裡頭。這些錢應該都是宋三娘自己攢下的私房錢。

  「我還有一些金銀首飾,但那些都是有數的,有僕人專門看管,若動了我父母就會知曉,不然我也能都拿給你。」宋三娘遺憾地解釋道。

  崔桃先把錢袋放在桌上,請宋三娘先吩咐事,「或許小人沒能耐拿這錢。」

  「能,你能!我其實挺想問你一個問題,但你可不要介意,我只是好奇,卻一點嘲笑你的意思都沒有。」宋三娘在崔桃的注視下,猶豫了片刻後,才語氣小心地問出口,「你都叫醜童了,肯定知道自己長得醜,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醜,你是怎麼做到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嘲笑,堅持活到現在?」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崔桃仰首悵惘,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長成這樣了,難道還去死麼?」

  「可真有人為此去死了!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該死。我是覺得你這情況,如果換做普通人,說不定早就……我真沒有說你該去死的意思,我只是佩服你!」

  宋三娘越解釋越慌亂。

  崔桃明白她不是出於惡意,笑著搖搖頭,表示沒關系。

  「我有一個好姊妹,她模樣長得不錯,但身上有一大片青黑色的胎記。以前她年紀小,府裡人都刻意在她跟前裝正常,她不覺得如何。後來她與我還有別家幾位娘子們相約賞花,弄髒了衣裳。便在她更衣的時候就被我們瞧見了她的胎記,她遭了其中幾人嘲笑。有人跟她說,等她將來嫁了人,夫家指不定會大喊受騙上當了,娶回來一塊墨硯過日子。她因此自盡了,我特難過,也特後悔。」

  崔桃明白宋三娘為此難過後悔,卻不明白這事兒跟她的醜有什麼干系。

  「我自此以後發現,很多人會因自己的容貌不佳而覺得低人一等。如六叔那般,貌似天人,受無數人追捧。相較之下,貌醜者,便更難捱了。你的醜,是我所見過之罪,但你卻能坦然面對這一切,不被自己的醜貌所困束,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嘲笑,讓人佩服之至!」

  「我甚至感覺到你的一顰一笑都透著自信,不禁讓人覺得可樂。我瞧第一眼就莫名心情好,甚至忍不住想笑呢。你樣貌雖醜,但人特別有意思。你如此與眾不同,別於凡俗,必會成大事!」

  宋三娘舉例匡衡、車胤等出身微末,卻意志堅定,迥然不同於凡俗的歷史名人。

  崔桃聽宋三娘連番的贊美,絮絮叨叨說一堆歷史名人,本來厚臉皮自戀的她,此刻都聽得有點臉紅不好意思了。這誇得也太過了吧?

  「三娘給小人這些錢,卻無事吩咐小人,只是為了贊美小人?」

  宋三娘怔了下,用手理了理鬢角的碎發,不大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這顏值高能掙錢,眾所周知。

  萬萬沒有想到,這靠醜也能賺錢。

  這可把崔桃得意大發了,等韓琦披星戴月回來的時候,崔桃好一頓跟韓琦顯擺。

  韓琦失笑,倒扣手裡的茶碗,問崔桃:「能不能給你未來夫君倒杯茶,再繼續顯擺?」

  「好的。」崔桃馬上給韓琦倒滿了,見韓琦一飲而盡,趕緊續上,如此三次,才見韓琦不再繼續喝了。

  崔桃又見韓琦肩膀上掛著塵土,去櫃子裡找來了她之前給他做的那身玉渦色的衣裳,讓他換上。

  「太累了,懶得動。」韓琦身姿挺拔地站在崔桃跟前,油燈映照出的身影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牆上。崔桃的影子也一樣。

  「那那那我來換。」崔桃咽了口唾沫,立刻伸手要去解韓琦的衣帶,被韓琦一把抓住了手腕。

  崔桃仰眸,不解問韓琦:「六郎不是累了麼?」

  「嗯,所以要麻煩你回避一下了,讓張昌伺候我。」

  韓琦伸手捏了一下崔桃醜兮兮的臉蛋,覺得她這副醜樣子還怪可愛的。

  「用麻煩他麼?」

  「用。」

  在崔桃低眸略顯失落的時候,韓琦毫不猶豫地推她出門。

  「不然,我怕忍不住。」

  崔桃立刻抿嘴笑起來,就走到門外等候。

  「噓——噓——噓——」

  崔桃忽聽牆外有動靜,警惕地朝聲音方向看,就見半顆黑腦袋瓜從北牆後露出來。那顆腦袋瓜在看見崔桃時,立刻高興地揮手。

  崔桃憑著其發髻輪廓,認出那人是宋三娘,便一閃身,繞到院牆外查看。宋三娘正踩著兩名丫鬟的肩膀,趴在牆頭上往院裡張望,似乎是因為尋不到人了很著急。

  轉頭看見崔桃來了,宋三娘趕忙下來,整理衣裳,然後把手腕上掛著的一小包東西遞給崔桃。

  「這麼晚還要在外守夜,難免會餓。點心可以墊墊肚子,吃飽了會舒服點。」宋三娘不禁牢騷道,「六叔也真是的,怎麼能讓你在外守夜,你身子骨兒一瞧就沒張昌好。我聞著你身上有藥味兒,可是哪裡不舒服?」

  崔桃在喬裝打扮的時候,故意用藥味兒掩蓋住了自己身上原本的味道。假設中的故事是她在半路救韓琦的時候,受了點小挫傷,所以要一直塗藥。

  崔桃便用這個理由搪塞宋三娘。

  宋三娘忙問傷在哪裡,要不要請大夫。

  崔桃怔住,瞧宋三娘這般急切關心自己的神態,半夜送點心的行為,還有她之前連番贊美自己的話語……該不會是?

  「問你話呢,到底哪裡受了傷?」宋三娘急得跺了下腳。

  「三娘,這大半夜的咱們在牆外鬼鬼祟祟說話,若是被你六叔發現就不好了。」崔桃勸宋三娘快回去,她也轉身要離開,卻抬頭一見韓琦不知何時站在前方不遠處。

  宋三娘要喊住崔桃,跟著也看見了韓琦。

  宋三娘頓時慌神,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崔桃磕巴道:「宋三娘剛好路過這裡,手上也沒盞燈籠,屬下來問候一嘴,順便問她們要不要燈籠。」

  「對對對,我們需要一盞燈籠。」宋三娘忙應承,她身邊跟著的兩名丫鬟也跟著點頭如搗蒜。

  「都進來。」韓琦轉身就去了。

  崔桃和宋三娘互看了一眼,都老實地跟著韓琦進屋。

  光線明亮了,韓琦那一身玉渦色的錦袍尤為吸引人眼球。他冷著臉,撩起袍子坐下來,神色多有不悅,可這一身衣裳把他人襯得如一道流光,過於灼眼,而令人不敢直視。恍如神君臨世,叫人不禁想要膜拜。

  此刻崔桃的臉在韓琦的對比之下,醜得尤為濃烈。

  宋三娘的目光從韓琦身上抽離之後,就瞟向崔桃,然後才抿著嘴角把頭低下去。

  「說吧,怎麼回事,大半夜在我院外作甚?」韓琦道。

  既然把他們叫進屋裡來了,顯然是不相信之前的理由。

  面對一般人,還可以辯駁一二。面對聰明無比的六叔,宋三娘覺得說多少都沒用。

  「我給他送點心。」宋三娘實話實說,接著看向崔桃,「六叔不該讓她一個生病的人在外守夜。」

  韓琦:「與你何干?」

  「當然與我有干系,我心悅他!」宋三娘焦急之下,脫口而出,臉上隨即流露出後悔之色。她窘迫地低下頭去。

  崔桃有點小驚訝,覺得這事態發展有些出乎意料。不過這宋三娘起了心思就放狠話的勇氣,還真是與眾不同。

  韓琦則緊蹙眉頭,在心裡確認:他好像僅僅只離家一天?

  「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如意郎君,還望六叔成全!」宋三娘鼓足勇氣抬頭,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全都說出來。但她不敢直視韓琦的眼睛,一直垂著眼眸說話。

  「別胡鬧。」韓琦立刻命人將宋三娘送走。

  宋三娘不依,跪地道:「我偏與世人不同,我欣賞他的醜!我會一直跟他站在一起,面對所有人!」

  接著,宋三娘便扭頭看向崔桃,紅紅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有急切期盼崔桃表態的意思。

  崔桃跟著撲通跪下,對韓琦道:「還望六叔成全!」


第114章

  韓琦本態度冷淡, 打算將胡鬧的宋三娘打發走了事。因崔桃這一跪,態度倒是變化了幾分。

  他安坐飲茶,文縐縐地將茶盞放下後, 才睥睨看著跪在地中央的這對『野鴛鴦』。

  「你剛叫我什麼?」韓琦質問崔桃。

  「六叔。」崔桃超小聲回答,她沒去看韓琦, 只拿腦瓜頂兒對著他。

  「這點膽量?」韓琦問。

  宋三娘以為韓琦要為難醜童,忙跪爬向前,正欲為他求情——

  韓琦一記冷冷的眼風掃過去, 宋三娘欲張開的嘴便閉上了。

  「六叔。」崔桃再叫一聲, 音量提高,十分響亮。

  「你二人若真兩情相悅, 倒也難得。」

  韓琦輕笑了一聲,告訴宋三娘既然決意與醜童定終身,那就一切按照規矩來。回頭他會替醜童安排媒人上門, 先找她姑母宋氏陳明情況, 再去跟她父母提親。待合了八字,訂親之後,便可擇婚期嫁娶,到時候他們倆人就可以雙宿雙飛, 一輩子都不分開了。

  宋三娘愣了下, 恍惚點點頭, 依言退下了。走的時候, 她還有些失神,崔桃一直都在盯著她看, 宋三娘都沒有發現。

  等腳步聲遠了,崔桃嘆了口氣,自然是不願跪著了, 跪著膝蓋累。

  韓琦睨她:「作甚?」

  「起來呀。」崔桃拍拍膝蓋上的灰。

  「還是跪著好。」韓琦冷聲道,「我才出去一天,你便忙著給我戴帽子了。」

  「沒有,沒有。」崔桃忙道。

  韓琦:「早知吃硬飯是這個結果,倒不如吃軟的,讓你在外忙活便不會有這些事了。」

  「這才認識一天,哪來那麼多深情?不過是因為過去的遺憾,心結太重,需要一件事作為發泄口,讓她心中的抑郁得以疏導。」

  崔桃觀察到宋三娘在說不介意她醜的時候,直視了韓琦,在提及要嫁給她的時候,垂著眼眸不敢直視人,表情極度不自然,很顯然她本心並不想嫁給醜童。她突然這樣『鬧』,只是想彌補遺憾,證明自己可以站出來,為『醜』抗衡世界。

  到底是個可憐的姑娘,也很心善,崔桃因此才決定配合宋三娘。

  「別瞧她看起來挺活潑正常的,實則被憋得厲害極了。她這情況要是一直下去,早晚會魔怔,到那時候就不好治了。我這可是給六郎的家裡人治病呢,六郎都不感謝我,反而還責怪我?」崔桃接著跟韓琦解釋道。

  「是六叔。」韓琦依舊計較。

  「六叔就六叔,反正年輕的是我。」崔桃笑著給韓琦按肩膀,跟伺候老人似得,「六叔年紀大了,那可要好好保養才行,別回頭娶個小媳婦兒回家,精神不夠用。」

  韓琦立刻伸手要抓崔桃,崔桃早做准備,立刻閃身跑了。

  倆人胡鬧了一陣,才歇下。

  外間不如內間舒適,本是給守夜的僕人所住,韓琦便住在外間,讓崔桃睡裡間舒服的床鋪。

  一大早,崔桃還沒睡醒,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昌敲門,告知韓琦:「胡娘子馬上就來了。」

  崔桃翻了個身繼續睡,隨即睜眼,反應過來胡娘子是誰,韓琦的生母!

  她瞬間從床上彈起,飛快地更衣,拾掇好床鋪,又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光潔的臉,化妝肯定來不及了,直接從後窗翻出去逃了。

  胡氏端著燕窩粥進門,見韓琦對著後窗發呆,笑問他看什麼。

  「剛有只鳥從後窗飛了出去。」韓琦忙去接過胡氏端來的東西,攙扶胡氏坐下。

  胡氏雖年過四十,卻不失風韻,雖然臉上已有了不少歲月的痕跡,但讓人一瞧就知她年輕的時候必是一位絕色美人。細觀胡氏的容貌與韓琦頗有幾分相似,不過韓琦更英氣些,有男兒的硬朗。

  胡氏看著韓琦喝了她親手燉的粥,滿意地笑著,說話時鼻音有些重。

  「知你公事繁忙,可還是要仔細好自己的身體。」

  在韓琦吩咐張昌收拾碗筷的時候,胡氏用帕子掩嘴,輕咳了一聲。她隨即就把帕子收進袖子中,似乎生怕韓琦發現她剛才的舉動。奈何她接下來卻沒忍住,連續咳嗽了數聲。

  「近來可看過大夫沒有?」韓琦忙問。

  「老毛病了,不緊要。」胡氏對韓琦溫柔笑道,「這麼多年一直如此,偶爾發作的時候才這樣,過兩日就好了。」

  「姐姐囑咐我照顧身體,自己的卻不珍惜。」韓琦曉得胡氏在安慰自己,令張昌這就去請大夫。

  崔桃這時候裝扮好醜童了,正邁步進屋,一聽韓琦要找大夫,馬上自報奮勇。

  「小人給胡娘子瞧瞧如何?」

  韓琦馬上點頭。

  「這位是?」胡氏瞧見崔桃的那張臉,著實嚇了一跳,但她只在心裡驚訝這人貌醜,面上斷然不敢表露,就怕對人家不尊重。

  「這是我半路結交的一位友人,有些能耐,但母親卻不要對外說。」

  胡氏點點頭,自家兒子說這人有能耐,那就一定有能耐。便是人長得醜又如何?這世間最不缺內心醜陋之人,只要他心是好的,能一心幫她兒子,她便感激他。

  崔桃給胡氏把脈之後,告訴韓琦是脾肺氣虛證,用現代話來說胡氏的病就是慢性肺炎。這病纏人,不容易痊愈,加之胡氏已經得此病有些年頭了,更不好根除。她先開了方子,命人去抓銀花、蘇子、天竺黃、生地等藥,便去了胡氏的住所。

  肺病患者住所,最好不要有粉塵顆粒之類的東西加重刺激。聽胡氏講述,這些年她也沒少看大夫和吃藥,就是不怎麼見效,也就鬧得她不愛看大夫了。崔桃便懷疑胡氏的住所可能不宜居,才導致她的病況一直不見好。

  胡氏所住的房子偏西北向,有些陰暗潮濕,房梁、牆角等地方多處發霉長菌,特別是在房梁陰暗看不見的地方,尤為嚴重。這種霉菌會飄散在空氣中,於普通人而言可能影響不大,但對於肺部有疾病的人來說,卻是很大的刺激。

  「胡娘子怎生住這種屋子?」崔桃不解地問韓琦。

  韓琦在韓府居住的院落,雖然不算最好的,可朝向、大小和布置都算雅致舒適。胡氏的房間與那間院子相比,就差太多了,朝向不好,風水也不好,屋子裡的擺設也比較陳舊。

  「那屋子是我和她起初住的地方,後來大嫂倒是張羅著讓我們換屋子,她老人家念舊,在那住習慣了,也儉樸慣了,便不肯搬,誰勸也不聽。」提起過往,韓琦面有沉色。

  崔桃聽他說得簡單,卻也知道這裡的故事不簡單。不過老人家愛念舊,不喜歡挪窩倒是真的。

  「如今卻不能依著她了,定要換個寬敞干淨,有朝向好干爽的房子才行。肺不好,煙塵之類的東西都應當避免,讓僕人們多留意這些。」

  韓琦應承,便拉住崔桃的手道謝:「多虧有你。」

  「別,六叔,咱們可不合適,差輩呢。」崔桃開玩笑地要把手抽走。

  韓琦不依,偏攥緊了她的手,「一直都差輩,也就沒關系了。」

  從第一次開堂審判的時候,他們就差輩了。

  胡氏在韓琦的勸說下,換了院子,喝了藥,兩天之後,果然發現自己的狀況好了很多。胡氏便不禁跟韓琦連連稱贊,他帶了一個厲害的人物回來,可要好好善待人家,珍惜人家。

  韓琦笑著應承:「姐姐放心,定然如此。」

  胡氏蹙眉,疑惑地盯著韓琦半晌,「你待他的態度倒是不大一樣,對別人你更冷些,以前我還擔心過你交不到摯友。」

  韓琦不反駁胡氏的判斷,只應承道:「我和她有緣分。」

  「有緣好!」胡氏警告韓琦可別仗著自己聰明好看就欺負人家,「你下次見他,可別穿這麼鮮亮了。」

  韓琦看了眼自己這身玉渦色的錦袍,憋笑著應承。

  晌午的時候,胡氏親手做了韓琦自小就最喜歡吃的炙子骨頭,特意叫韓琦也喊上醜童一起來吃。炙子骨頭便是腌過的羊肋骨在火上炙烤而出,腌好的羊肋骨在炭火上滋滋烤熟之後,表面金黃,粘著芝麻椒鹽上來一口,皮酥脆,肉鮮嫩,中間略有一層油脂,不僅增香,也剛好潤滑了口感。

  崔桃美美地吃完炙子骨頭,再三跟胡氏道謝,並嘴甜贊美一番之後,就意氣奮發地跑去跟宋三娘商議婚事。

  崔桃和宋三娘不出一炷香工夫,便吵得不可開交。

  宋三娘想要起碼能過得去的婚禮,不用最好的一等官媒,也好歹是三等。嫁妝不必貴重,但也要雅致,備齊理該有的東西。崔桃就挨樣問這些每樣要花多少錢,直嘆宋三娘要求太高。

  「這些哪裡不貴重了?一個花冠就要三四貫錢呢,還有用來提親的紅綢子,那些也要錢。哪樣不是要一貫錢以上才使得?我真給不起。」

  「你!我都沒像別人那樣要銀冠,還有什麼金首飾,只是要個花冠——」

  「你不是對我一見鐘情麼,就不能什麼都不要便嫁給我?」崔桃截話追問。

  「我——」

  「對了,我給你看看我老家什麼樣,這泉州的房子我肯定買不起,你就跟我回老家吧。」

  崔桃將她偏僻老家茅草房畫出來,告訴她左邊是豬圈,右邊養羊,院子裡散養雞鴨鵝。

  「每天天亮了就起便成,第一件事一定要掃院子,不然一出門就沾一腳雞屎。其實掃過過,也是會踩到,雞鴨那種東西隨吃隨拉。」

  宋三娘蹙起眉頭,滿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崔桃。

  「你不是說你不會嫌棄我麼?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三歲小孩都懂的道理。」崔桃也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看宋三娘。

  宋三娘深吸一口氣,已經氣得沒話說了。

  「我也不會虧了你,我會出門努力賺錢的,就是可能要三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家裡的老母親和兄弟姊妹就勞煩你照應一下。我向你保證,每月肯定能讓你吃上三頓肉,不穿草鞋……」

  宋三娘越聽越委屈,哇地哭出聲,捂著臉跑去找韓琦了。


第115章

  韓琦這次問宋三娘緣故, 宋三娘就不得不跟韓琦老實交代了自己的心結。只要她肯敞開心扉,憑韓琦的口才,自然是三言兩語就把道理講明白了。

  宋三娘這時才茅塞頓開, 曉得是自己不對,萬不該拿以往的遺憾錯放到另一個人身上,自以為是地去彌補,這種所謂的『犧牲』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是在作踐她自己罷了。

  「六叔, 可現在該怎麼辦,我跟醜童說了那些話,還當著六叔的面, 允諾——」

  宋三娘越想越後悔, 淚水流得更洶湧,以至於身體開始顫栗,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嫁給醜童以後的生活, 恐懼不已。

  「今日就此了結, 休要再提,醜童那邊我替你解決。」韓琦道。

  宋三娘立刻感激不盡地跟韓琦道謝。

  韓琦等著宋三娘道謝的話說完了, 禮也行完了,才緩緩開口。

  「我這有一事倒也要你幫忙。」

  宋三娘忙恭敬地請韓琦盡管告知,她定竭盡全力……

  宋氏從官媒口中聽說了各世家未婚女子的情況之後,便琢磨了一份模樣周正、家世最好的閨秀名冊, 這便要去尋胡氏一起商量。

  這韓琦未過門的妻子已經死了,為他再尋一樁好親事衝衝晦氣,助他早日成家立業,理由正當。盡早定下來最好,可不能再叫類似崔桃那般出格的女子有機可乘。

  宋氏拿著名冊正要出門, 跟剛進門的宋三娘撞個正著。

  宋三娘忙笑著攙扶住宋氏,「姑母何事這般著急?這手裡的冊子是?」

  自己娘家的內侄女,宋氏也喜歡她,不然豈會留她在府中長住。宋氏便沒隱瞞宋三娘,將自己心裡所想坦白告知。

  宋三娘頓時陰下臉來,緊蹙眉頭。

  宋氏瞧她這表情就知她心裡有話,令她但說無妨。

  「雖說是未過門的妻子,但到底是過了細帖訂過親了。她才去了多久,姑母這會子就急著給六叔張羅親事,若被外人知曉了,只怕會陷六叔於不義。便是不顧著六叔的心情,朝廷的面子總要給,人家可算是為國捐軀!」

  宋三娘越說越小聲兒,反而更顯出這件事的嚴重性。

  宋氏頓時打個激靈。

  「姑母可知,前兩日胡娘子為何突然願意搬離原來的住所了?」宋三娘再道。

  宋氏只當是胡氏想開了,如今聽宋三娘這般說,料知這其中必有緣故,便讓宋三娘別賣關子,痛快說。

  原來那屋子會耽擱胡娘子的病!

  宋氏越發不安起來。在公爹去世之後,是她安排胡氏和韓琦母子住在那裡。那屋院子還算寬敞安靜,就是屋子的朝向不好,她當時也沒掛心,只覺得那塊偏僻,安置庶子妾室而已,不至於不會落人話柄即可。之後過了幾年,見韓琦聰明討喜,她便張羅著給胡氏換一處住所。胡氏倒是念舊,謹守本分,依舊住在原處沒換。如今她卻因住所的緣故搬離,那這要算起帳過來,說不准會埋怨到她頭上。

  當然宋氏也知道,胡氏和韓琦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但如果她在親事上鬧妖,再添這一件,卻說不好了。如今韓家兄弟中數韓琦最榮光,族裡人都說他前途無量,將來韓氏一族指不定就靠他光耀門楣。

  事兒做錯了不怕,討嫌了也不怕,怕就怕你做太過火,讓人寒了心,把最後那點情分都給磨沒了,那就是自作死了。

  宋氏再三思量之後,連連拍著宋三娘的手背,誇贊宋三娘心思細膩,是個好孩子。得虧了這孩子提醒,不然她真容易鬧出大事。

  宋三娘聽得宋氏的連連稱贊,頗為心虛,不好意思。她哪裡是什麼好孩子,剛鬧出一樁混事兒麻煩六叔為她收場,如今勸慰宋氏的主意也是六叔所出。她不求多,今後能有六叔百之一二的聰敏就足夠了。

  ……

  九月的泉州的天依舊不涼,熱得很。

  王釗等人經過周密地暗中調查,已經確定了天機閣總舵的位置,並暗中布控。待妥當安排一切,便請求韓琦下令,圍剿天機閣。

  崔桃雖不參與查案,但不妨礙她對案子的好奇。

  天機閣總舵的位置,就在距離泉州不足十五裡的安定村。據孫鴇母的供述,她是被蒙眼堵鼻,暈乎乎在木箱子裡坐一天驢才從泉州到總舵。

  按照其所述的情況估算距離,天機閣總舵理應在更遠的地方,結果卻離泉州這樣近。由此情況也可知,天機閣賊得很,便是面對孫鴇母這樣的汴京分舵舵主都會留一手。

  鑒於這個緣故,韓琦命人在調查時,要尤為地小心謹慎,不可輕視任何細微末節。

  泉州附近的地貌以山丘居多,這安定村也在山裡,外表看起來沒什麼稀奇古怪,細查之後方知這裡面原來暗藏玄機。

  那些看似拿著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虎口的繭卻不全是鋤頭所磨,個個家中都有棍棒大刀,連婦人也一樣會功夫。村裡沒有年紀小於六歲的孩童,七歲以上的孩童都會習武,而且他們有著甚過大人的靈活。這些孩子每日天剛亮就會起床,集合在村附近一處林子裡的校場習武。

  等太陽高高照的時候,這些孩子就會散了,像是普通村民的孩子那樣,要麼去幫『父母』種地,要麼四處游走,看似『玩耍』,實則他們是起到村子外圍巡邏望風的作用。一旦有陌生臉闖入安定村的範圍,他們便會立刻報信給村子裡的大人。

  安定村四面環山,唯有一條路通往外界,東面的山最高,有個巨大的山洞,那裡便是天機閣閣主的居所。

  查清楚安定村這些情況而不打草驚蛇,十分費工夫。王釗兩名屬下就在喬裝打扮探消息的時候,慘遭毒手。

  天機閣這些年在江湖上搞刺殺,得罪過不少人。衙役們在探消息的時候都進行了雙重喬裝,先喬裝附近的村民,這層身份被被揭穿之後,再喬裝成天機閣的仇家,因此才沒有引起懷疑,打草驚蛇。

  同伴的犧牲,令大家有一段時間非常傷心悲憤。

  如今總算等到圍攻這日,他們定要一舉拿下安定村,擒拿賊首天機閣閣主。

  不過說起來,他們至今都不知道天機閣閣主長什麼樣。據孫鴇母的描述,是一名遮面男子。不過天機閣既然連地點都對孫鴇母使詐欺瞞了,孫鴇母當時所見的男子也未必一定是天機閣閣主。

  圍剿天機閣這麼大的熱鬧,崔桃可不會錯過圍觀的機會。

  當韓琦帶著王釗等人去圍剿安定村的時候,崔桃就等在官道的岔路口,這處朝北的一條岔路正通往安定村。車上有韓琦給她准備的冰酪,崔桃就拿出一碗來,靠在車邊吃著。

  這會兒是晌午,最熱的時候,舀一匙細膩涼爽的冰酪入口,甜絲絲的奶香從舌尖蔓延至舌根,滑過喉嚨時幾乎都已經化完了。冰冰涼,清清甜,不僅有口腹上的滿足,還會帶來心情上的愉悅,這大概就是冰涼甜品給予人是最舒服的享受。

  安定村方向傳來兩聲炮響,應該是王釗等人給外圍包抄的衙役們的信號。

  出發前,韓琦跟王釗等人定好了幾聲炮響代表什麼意思,一聲是需要更多人支援,連續兩聲則代表有重要人物出逃,需要外圍把守的人員加強戒備和搜查。

  如今『吃軟飯』的是她了,崔桃覺得韓琦的安排非常縝密,根本不需要她多余插手。

  崔桃睫毛輕顫,看著碗裡剩余的冰酪,繼續吃下一口。

  有零碎的腳步聲從北面的岔路傳來,也就是安定村的方向。

  崔桃抬頭看過去,來人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身粗布衣裳,穿著草鞋,雪白的腳指頭上粘著泥土。一張臉髒也十分污,不過掩蓋不住他秀氣漂亮的五官。

  小男孩看見崔桃後,愣了下,轉身就跑。

  崔桃目光疑惑地望著小男孩背影一眼,就將匙裡的冰酪送進嘴裡。這一碗冰酪從冰桶裡拿出來就要盡快吃,不然化掉了多可惜。

  小男孩跑了幾步遠之後,發現崔桃沒追他,就停住腳回頭張望她。大概是看見崔桃專注吃東西,不欲理他,反而膽大了,試探地湊了過來,還用鼻子聞了聞。

  「好甜的冰酪,我也想吃。」

  崔桃看一眼小男孩,馬上用匙舀出一大口,在小男孩眼巴巴的目光下,把冰酪悉數送進嘴裡,並且飛快地把碗裡剩下的冰酪都吃完了。

  小男孩看了眼空碗,望著崔桃,當即就眼淚含眼圈要哭了。

  崔桃用帕子擦完嘴,問他:「你跟天機閣什麼干系?」

  小男孩愣了下,隨即爽快地拍了下胸脯,奶音十足地對崔桃宣告:「我乃天機閣閣主是也!」

  這時候東面的山坡上有腳步聲,跑得飛快。來人是一名男子,白發白胡,看起來有些年紀,極可能年過六旬。他從山上牽著馬下來,看見崔桃和小男孩後愣了下,隨即亮出大刀,對准崔桃。

  「快,他跑出來了。」

  是衙役們的喊聲,聽腳步聲的數量來人起碼有三四十名。

  白發男子顧不得崔桃了,當即騎上馬,「你們這些朝廷狗賊,休想捉住我。」

  他隨即就策馬狂奔而去。

  小男孩馬上捉住的崔桃衣袖,生怕崔桃去追白發男子,「我就是天機閣閣主,抓我就行!」

  崔桃看著小男孩,笑了一聲,「你覺得你像天機閣閣主?」

  王釗等人這時候追出來了,得知人朝南跑了,他們都急著騎馬去追。

  「那廝武功極高。」

  王釗要帶著屬下們全力以赴,至於留在這裡的小男孩,王釗便請崔桃幫忙看管一下。安定村裡這樣的孩子有很多,武功靈活,不過說到底還是年輕嫩了點,功夫沒練到家,很好抓。

  小男孩便伸出雙手,讓崔桃和王釗等人綁了他,「我才是天機閣閣主,你們抓我就是,那個跑掉的白胡子老漢不是。」

  王釗嗤笑一聲,沒理這孩子,特意告訴崔桃,整個安定村的孩子都喊著自己是天機閣閣主。

  崔桃點了下頭。。

  待王釗等人離開後,東面山坡又傳來腳步聲,一名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牽著馬上了官道,她見到崔桃和小男孩後,愣了一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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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紅衣少女立刻上馬要逃, 崔桃彎腰從地上撿了兩顆石子,直接打在馬腹上。

  馬受驚立起前蹄,隨即狂奔起來。紅衣少女起初想控制住馬匹, 但最終失敗, 整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人在地上滾了兩圈後趴著, 扶腰抽冷氣,看起來摔得非常疼, 但卻沒叫一句疼。

  崔桃正准備審問這名紅衣少女時,又聽見東山坡傳來腳步聲, 這次出來一名錦衣少年, 十一二歲左右, 也牽著一匹馬。錦衣少年蹙眉看向崔桃和小男孩後, 便忙去查看紅衣少女的傷情,隨即暴怒, 抽刀就立刻衝向崔桃。

  紅衣少女擰著眉頭喊:「少主別管我, 快走!快走!」

  錦衣少年不依, 便與崔桃交手, 崔桃手上並無武器,只有碗和湯匙,跟錦衣少年過了幾招之後,她便丟了手裡的碗打在錦衣少年的胸口, 湯匙則打在錦衣少年的膝蓋上。少年跪地,吐了一口血出來, 不甘心地瞪向崔桃。

  「你開封府的人?你叫什麼?為什麼我不知道有你這號人?」

  「無名小輩,無人認識。」

  崔桃順打量了這錦衣少年一番,模樣清俊,眉眼有幾分像蘇玉婉。紅衣少女剛才和他好似主僕情深, 卻一句話就暴露了他少主的身份。天機閣總舵的位置,連分舵舵主都要謹慎隱瞞,即便是如今在危急的情況下,隨便暴露少主的身份是不是太有些容易了?

  眉眼有幾分相似的人,只要去找,也不是找不到。

  「像你這麼醜,武功還這麼厲害的,不可能沒名號,我也不可能不知道。」錦衣少年有著不一般的自信和高高在上感,說話口氣居高臨下。

  「承認吧,你見識淺薄。」崔桃順勢回道。

  錦衣少年氣得雙眼噴火,怒地再次起身跟崔桃交手,又被崔桃打趴下了。

  崔桃把錦衣少年和紅衣少女綁了之後。,東山坡那邊又有腳步聲傳來。

  兩名七八歲大的男孩和女孩從東山坡下來。小女孩一身夜行衣,蒙著面。小男孩裡衣為絹緞,外衣為粗麻布,也同樣蒙著面,右眼角有一顆淚痣很明顯。倆人衝到路邊,見這光景,也不理會,立刻上馬就打算要跑。崔桃只得再出舊招,撿石子去打。

  小女孩反應十分機敏,立刻用刀擋住了崔桃打過去的石子。見崔桃還要出手,她看一眼淚痣小男孩,便駕馬橫在崔桃面前,試圖阻攔崔桃去攻擊淚痣男孩的馬。

  崔桃同時飛出三顆石子。小女孩見這三顆石子都打向馬匹的要害之處,必定會令自己的馬受驚狂奔,便立刻跳下馬,抄出腰間的鞭子打向崔桃。崔桃躲閃之際,淚痣小男孩已經騎馬走遠了。幾招之後,小女孩被崔桃治服,但是看見遠處逃遠了的淚痣小男孩,她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就在淚痣小男孩的身影激將消失在路盡頭的時候,路兩側的高草突然抖動起來,接著就有衙役丟掉身上的草皮,揮刀攔住了逃離的淚痣小男孩。

  女童見狀,渾身戰栗得憤怒,終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紅衣少女瞧此光景,還憤恨地流下了淚水。

  李遠等人隨即就押著淚痣男孩到崔桃跟前,感慨還是韓推官睿智,讓他們埋伏在路邊,非不到萬不得已別現身。

  之前那名白發老漢騎馬逃的時候,李遠本打算攔截,因後有王釗等人的追捕,他們便沒有現身。韓推官說過,這天機閣的人奸猾至極,不能以常理揣度他們。果然他不隨便現身是對的,如今成功攔截到了漏網之魚。

  「醜童,這下咱們可立大功了,瞧這廝的衣著,裡衣可是上等的絹緞。這脖子上還戴著一塊玉佩,雕龍的,這可是謀反!」

  李遠將搜查得來的玉佩遞給崔桃。

  崔桃看過之後,「玉質的確上乘。」

  李遠瞅著地上被制服的紅衣少女和錦衣少年,無奈地笑著搖搖頭,「看來這兩個,還有再前頭那個白發老漢,都是鋪路的,這一位才是正經人物。」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天機閣閣主又或是少主?」李遠質問男童。

  男童板著一張臉,看都不看李遠一眼,一聲不吭。

  既然人已經抓到了,審問倒不急這一時半刻。

  李遠帶人先去查東山坡,發現那地方不止有一處出口。

  那東山坡的樹叢裡藏了足足五處蔭蔽的出口,且還都很寬敞,竟可以令馬匹通過。

  李遠當就即要帶人進山洞探一探,被崔桃攔下了。

  李遠並不知醜童就是崔桃,只知醜童是韓推官半路撿回來的人,故而在這種緊急時候,對崔桃說話的態度並不友好。

  「你又不是開封府的衙差,憑什麼指使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李遠說罷,就令醜童走開。

  「僅這東山坡便有五處出口,可見山洞內的地道四通八達,不熟悉路的走進去,迷路事小,若中了什麼暗器機關,可是會要人命。」崔桃提醒李遠道。

  李遠怔了下,莫名有種熟悉感,他不禁多打量了醜童一眼。但一想到天機閣這些混賬,害得他失去了最尊敬崇拜也喜歡的崔娘子,李遠心中便有抑郁難泄的怒火。眼看就可以為崔娘子徹底報仇了,他絕不能讓天機閣那些家伙狡兔三窟,再有逃脫的機會。

  崔桃看出李遠的執意,她放了三聲響炮出去。

  李遠氣惱地瞪向醜童。

  醜童已經放響炮叫了韓推官來,他這會兒倒不能進去了。

  韓琦趕來後,先確認一眼崔桃的安全,再了解過現場的情況,便去山洞口探看了兩眼情況。

  「安定村東山那裡也發現了山洞,裡面的情況同樣錯綜復雜,王釗帶了三十人進去,至今沒有消息。」

  李遠聽到這話,方意識到這山洞的危險性,同時也非常擔心王釗等人的安全。他忙問韓琦辦法。

  李遠的兄弟李才忍不住立刻去質問了紅衣少女、錦衣少年個淚痣男孩等人,山洞內的正確路線是什麼,四個年輕的孩子居然咬緊牙關,誰都不肯吭聲。

  「奉勸你們還是盡快進去接應,一旦中了山洞內的毒機關,半個時辰內必發作,一個時辰內必死無疑。」淚痣男孩冷哼道。

  之後憑衙役們怎麼打罵逼問,他都不吭聲了。

  那個在一開始從岔路跑過來,穿著粗布衣裳,跟崔桃喊著承認自己是天機閣閣主的小男孩,原本一直老實地站在一邊,這會子突然跑出來,擋在男童的前面,不許衙役傷害他。

  衙役反而笑了,稱贊小男孩表現得好:「你此舉無異於在告訴我們,他就是天機閣的少主。」

  「你們胡說,我才是天機閣閣主!」小男孩張大嘴還要說,被崔桃用一塊布塞滿了嘴,隨即也被關進了囚車。

  「弄繩子來。」

  韓琦將繩子綁在腰間,要先進去探路。

  「這可使不得,一旦這裡面有什麼危險,那豈不是——

  還是讓屬下來吧!屬下好歹有些年紀了,在開封府破過不少案子,總是有一些見識的,這山洞難不倒屬下。」

  「回原處待命,以免再有漏網之魚。」韓琦打發李遠快走。

  李遠不肯,拱手再次懇請:「小人本就是賤命一條,折裡頭了也不值錢。韓推官卻不同,這朝廷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韓推官去做,崔娘的仇也等著韓推官來報!請讓屬下來!」

  「既叫我推官,便當服從命令。」

  「那屬下今日便要大不敬一回,抗命不從。」李遠堅持不走,保持給韓琦恭敬行禮的姿態。

  韓琦盯著李遠片刻,見李遠執拗至極,就是不改主意,便蹙起眉頭。

  「我知你為何要衝在前頭,但你可考慮過家中的妻兒老母?你若出了事,我該如何跟他們交代?

  當初你是第一個真心實意待她好的人,她必不想看到你出事。再說較之你,我書讀得略多些,暗道機關類也有涉獵,我進去有很大機會沒事,你卻不一樣。」

  李遠怔了下,因韓琦提及崔桃,他想到更多有關崔桃的種種回意,頓時紅了眼眶。

  崔桃在旁看到這一幕,不禁鼻子發酸了一把,自報奮勇地舉手:「我去,我可以。」

  「不行!」李遠立刻反對道。

  崔桃眨眨眼看著他們。

  李遠解釋道:「你不是開封府的人,而我們開封府的衙役也都不是膽小的孬種,為何要讓你一個外人衝在前頭?」

  此話當即引起了其他衙役的附議。

  崔桃沒辦法了,看向韓琦。別人不知道她的身份,韓琦卻知道。她的能耐韓琦很清楚,這闖迷宮,破機關,對她來說應該不難。

  韓琦崔桃對視一眼後,點頭附和李遠:「外人不便摻和。」

  崔桃:「……」

  李遠毫無辯才,自然說不過韓琦,只能乖乖領命,重新去路邊埋伏。

  韓琦進山洞前,對崔桃笑了一下。

  時間緊迫,而且在場有眾多衙役看著,他沒時間跟崔桃說什麼分別的話。而且他這次下去,壓根兒也沒打算跟崔桃分別。

  等韓琦他們進了山洞之後,崔桃便守在岔路口,時不時地往東山坡那邊望一眼。

  雖然她覺得韓琦應該沒事,但是山洞裡的情況誰都不知,一只煽動翅膀的蝴蝶都會影響事情後續的發展,更不要經過這麼多選擇之後了,如今的結果誰都料不准。

  在韓琦進山洞後不久,便陸續有六名衙役的屍體被抬了出來。

  這六人並不是韓琦帶隊裡的衙役,反而是王釗所帶的那隊三十名衙役裡的人。


第117章

  崔桃查看這六名衙役的屍體狀況, 剛身亡沒多久,尚有體溫殘留。六具屍體都嘴唇發紫,口有垂涎, 身上無明顯傷口,渾身都濕透了。表征符合中毒致死的情況, 既然沒有外傷, 那很可能是毒從口入, 當然皮膚接觸的情況也不能排除。

  但考慮到六名死者都渾身濕透了, 皮膚表面並無紅腫等異常反應, 入口的毒物很可能是水, 水中有毒。

  崔桃欲進山洞去通知韓琦, 卻被外頭留守的衙役們給攔住了,堅決不准她去。崔桃只能令搬屍出來的衙役趕緊回去通知在前探路韓琦,小心毒水。

  衙役們應承, 這就順著繩子入了山洞。沒一會兒, 人卻慘白著一張臉回來, 手裡拿著繩頭,瞧那繩頭的斷口明顯為利器切割所致。

  「我們想先拉緊繩子,提醒韓推官注意危險,卻不想這繩子斷了!」衙役們驚惶解釋。

  在場的衙役們個個抽刀,打算進去增援。

  這時候,又一位名喚孔三的衙役從洞口跑出來, 當即被大家團團圍住,詢問情況。

  「我也不知道, 我是順著繩子快出來的時候,才發現繩子斷了。」孔三勸大家別輕舉妄動,「韓推官讓我傳令, 不准任何人隨便入內,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還有急事辦,不多說了。」

  孔三說罷就朝安定村的方向急奔,倒不知韓琦給他什麼緊急的交代。

  崔桃知道韓琦聰明,但不確定韓琦是否真能應對得了現在這種情況。畢竟連她自己都不能在沒確定山洞的情況下,去完全自信地肯定自己一定能應付得了。同理,韓琦應該也一樣。

  崔桃在洞門口不安地徘徊數回,還是不放心,想進去。雖說她承諾給韓琦,這案子她不插手,全權交由他來處置。但在這種關鍵時候,如果真出了差池,吃虧的是她自己,要做寡婦的人是她!

  趁著留守衙役張望孔三的時候,崔桃就打算進山洞,卻還是被兩名衙役堵個正著。

  「韓推官有交代,我們不能——」

  衙役話未說完,忽然覺得渾身麻木,詫異地看向崔桃。

  「得罪了,一炷香後便會恢復。

  崔桃抽出銀針,便迅速下了洞。

  未免被留守的其他衙役們追到,崔桃進洞後身影便迅速消失了。衙役們有留守的命令在身,不好去追。再說裡面的情況復雜,便是去追,也有極大可能追不到人,還會令他們把命折裡面。

  韓琦自然不可能只靠繩子為依靠來解決迷路的問題。以防意外,他還命人在牆上做了標記,是開封府內部常用的叉圈記號。

  崔桃就根據這種標記一直追到山洞深處,卻最終面對了一堵牆,路不通了。

  山洞為天然形成,但進行了人為地借勢改造。比如把地鏟平,將甬道開鑿地更寬,加建石牆。

  崔桃眼前的牆正是人為增建的石牆。

  崔桃蹲下來細查地上的痕跡,她本以為這堵石牆有什麼機關,可移動或翻轉。但並沒有類似這樣的痕跡,她又細檢查了一遍牆面,確實跟她起初檢查的結果一樣,這就是一堵死牆。

  可是她明明跟著痕跡來到這裡,為何半個人影沒見到,路就到了盡頭?

  崔桃轉而去檢查牆上的幾個標記,回憶她一開始進洞的時候看到的標記。發現兩種圖案雖然類似,但在畫法習慣上略有差別。一開始她看到的圈,在首位交接處冒了點頭出來。但是現在她看到的圈,是較為圓潤的圈,並沒有冒頭。

  此標記並非一個人所畫,有人在故意亂標記,以避免後面有人順著標記來增援。

  洞裡應該還有天機閣的人藏匿,打算在這裡各個擊破開封府的人馬。

  崔桃想到這裡,後脊梁便有些發冷。

  她立刻返回,重新根據正確的標記去追韓琦。

  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崔桃忽然聽到前面有腳步聲,她備好匕首和銀針躲到一旁,隨即見到王釗狼狽地從前面跑過。

  崔桃立刻把人叫住。

  王釗看見醜童,愣了下,蹙眉質問:「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在村外頭的岔路口等著麼?」

  「安定村的東山跟這邊的山洞相通。」

  崔桃便把她知道的情況簡單跟王釗講明。

  「什麼,韓推官竟然也下來了?」王釗急得用手掌拍了一下牆,直嘆氣,「這裡太危險了,韓推官不該來。對了,你為何沒跟韓推官一起走?不對,你不是開封府的人,韓推官不可能讓你下來。」

  王釗隨即警惕地眯起眼睛,舉氣沾血的刀抵在崔桃的脖頸,「說,你是誰!是不是天機閣的奸細?」

  崔桃手微微動了一下,王釗立刻將刀更為貼近崔桃的脖頸。

  「我是誰,你可聽得出來?」崔桃用原音跟王釗說話。

  王釗怔了下,一陣恍惚後,詫異地打量崔桃,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臉自己可能在做夢幻聽了的表情。

  「你——」

  崔桃從懷裡掏出她那張獨有的腰牌遞給王釗。

  王釗接過來仔細確認的時候,手微微顫了兩下,「真的是崔娘子?崔娘子,你……你你你沒死?」

  等王釗徹底反應過來之後,他氣得掐腰,憤怒地瞪著崔桃,質疑她為何要這樣做,傷大家的心。

  「我知道,崔娘子跟韓推官這樣做肯定有其中的原因,但能不能別瞞我呀?我還不可靠麼,可知道我你哭——

  算了,提這種話沒意思。」

  「便就是要你們這些人真實的反應,王四娘和萍兒也不知情,不然沒辦法騙得過那幕後人。」崔桃對王釗道,「開封府有內奸。」

  王釗蹙了下眉毛,忙問崔桃這人是誰。

  「有懷疑,但沒確定,而且對方有身份,不好隨便亂言。」

  崔桃看著王釗胸前的血跡幾乎已經干了,也知道這血肯定不屬於他,便問他怎麼回事。

  「若我推測沒錯的話,你們三十人應該是每六人一隊去探情況。之前被送上去的六位,是一起遇險,全隊覆沒了。」

  「確實如此。」

  王釗嘆了兩口氣後,才告訴崔桃,他們探山洞時,剛好遇到了六個岔口,他命三十名屬下分成五隊去探路,他則探剩下的一個,一炷香後回到原地集合。

  「誰知這岔口進去之後,還有更多的岔口,多如蜂窩一般。」

  一炷香後,只有他和另外一隊回到了原地,其余四隊的人不見蹤影。王釗意料到情況危險,起初沒敢冒進,正打算帶著人上去先回稟韓琦,忽聽見有人求救,接著就看見沒有折返的一隊裡有名衙役慌慌張張跑回來,告訴他們另外五人被困住了,他一人解救不了。王釗就帶著人跟他一起去解救,等他們去救人的時候,忽然遭到了黑衣人射箭伏擊,折損了大半。

  余下的人逃脫,他們轉了很多路都沒出去,期間還遇到了暗器,又折損了四人。再之後,又遭到埋伏在地洞內天機閣的人的暗算。敵方占據有利地形,神出鬼沒。剩下的人都沒打過,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

  王釗講完這些的時候,眼眶通紅,悲憤得無以復加。

  崔桃安慰王釗兩句後,又聽到有腳步聲,但細聽又不像是腳步聲。

  這聲音越來越雜亂,也越來越靠近。

  「咩——」

  「咩咩——」

  是羊?

  當聲音更進的時候,崔桃和王釗都貼在牆邊站著,十幾頭羊從他們跟前跑過。

  王釗愣了愣,「這是?天機閣還在這養羊?」

  「倒是好主意。」崔桃笑了一聲,跟王釗解釋道,「我進去前,韓推派出的人往安定村去,應該就是為了這個。」

  王釗這時候也反應過來,拍手直嘆是好主意。

  「山洞驚險,身先『羊』卒,再好不過。這些羊走過的地方,若有什麼機關大概也都觸發了,人再過就安全了!」

  「這麼簡單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若早點想到,兄弟們也不會——」王釗忽說到這裡,哽住了。

  「你們先進來,最為冒險,還不及出去。」

  王釗調整下情緒欲再言,卻見崔桃用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先別出聲。王釗便側耳細聽,竟有很輕的腳步聲跟在羊群後頭。

  崔桃倆人躲在拐角處躲藏,隨即就見一名二十多歲的黑衣男子雙手提斧頭,緊追著前頭的羊群。

  王釗一瞧這廝就是天機閣的人,立刻攔截此人,跟他過招。隨即不久將人治服,黑衣男子還是不服氣的掙扎,王釗用雙膝按壓在男子的背部,令其緊趴在地上,隨即扯開其腰帶,將他的雙手綁縛住。

  「可知出去的路?」崔桃問。

  黑衣男子惡狠狠瞪一眼崔桃,不吭聲。

  崔桃用銀針扎在他痛穴上,只見黑衣男子疼得面目猙獰,卻一個字音都發不出。剛才王釗在跟他打鬥的過程中,崔桃也注意到他一聲不吭,包括他被王釗治服趴在地上猛烈掙扎的時候也沒動靜。

  「快說!」王釗揪著黑衣男子的衣領,凶狠地逼問。

  「他是個啞巴,說不出。說不定大字不識一個,也寫不出。」崔桃嘆道,隨即想到錢娘子用銀針令自己兒子致啞的『手藝』,「不知道這山洞內有多少啞巴,天機閣的人專擅此術,肯定不止他一個。」

  黑衣男子還是惡狠狠地盯著崔桃和王釗二人,絲毫沒有因為崔桃的話而有所猶疑或動容。這說明他很可能心甘情願成為啞巴,不止他,整個安定村的人都被洗腦洗得厲害。試想孫鴇母那樣的分舵舵主都沒資格知道天機閣總舵的所在,能留在這裡的人,肯定都是首領認為最安全可靠的忠僕。想短時間從這些死士裡審問出結果,幾乎不可能。

  王釗將黑衣男子綁好了,就將他塞在一處隱蔽的大石後,繼續跟著崔桃去探路。

  「我特別好奇,天機閣是怎麼做到養出的人都會這麼死忠?居然這麼傻?大難臨頭都不願招供保命?」王釗十分費解,非常想不明白。

  「環境很容易影響一個人,更不要說他們常年呆在一種很易影響他們的環境裡。」崔桃告訴王釗,她已經簡單總結過了,一般只要對一些人完成三種控制,基本上就能夠培養出忠心耿耿的屬下或死士。

  這三種控制分別為:需求控制、精神控制和歸屬控制。

  王釗聽得迷糊,忙請崔桃仔細解釋這三種控制到底代表什麼意思,快為他解惑,增長見識。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需求,金錢需求、尊重需求、長壽需求等等,人有渴望就會有弱點,緊抓住這些誘導,就可以通過一些人的需求來控制他們。

  比如蘇玉婉,在經歷了變故之後,恨透了身邊的親人。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她,你跟著我走,我會給你不一樣的生活,你會通過自己努力有報仇的機會。」

  王釗了然點點頭,他果然長知識了。

  「精神控制則是指利用人對精神上的追求加以控制。信佛,信道,為何就不能『信』天機閣?」

  崔桃的話又一次點透了王釗,令他連連佩服點頭。

  王釗:「那最後一個歸屬控制我懂了,人都要有個家,歸屬一處。比如我為我的家人,那就肯定是要拼名命的。」

  「差不多是這意思。」崔桃補充道,「還有從眾、暗示和侵染。」

  見王釗又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崔桃這次不等他問,就主動解釋起來。

  「人和人之間難免有所來往,那麼氛圍就會對一個人有很大的影響。比如開封府的兄弟們個個都穿綠鞋說好看,韓推官也提倡大家穿,你每每到開封府當值,所見的人都穿綠色的鞋,唯獨你穿黑靴會引人異樣的目光。雖然你覺得那綠鞋醜,可時間久了,會不會忍住不住穿一下?而當你穿上的時候,人人都誇贊你穿的綠鞋好看。時間久了,你再看綠鞋,還會覺得很難看麼?」

  崔桃告訴王釗,這裡面其實就包含了她剛說的三種情況。

  王釗瞪圓眼睛,吃驚好久,又唏噓一陣。這確實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現像。

  前兩年,有一陣大家特別愛戴青紗襆頭,因為紗輕薄,裹頭發的時候能透過紗看到裡面的黑發,乍看起來顏色就很怪。而且只要一出門,稍微有點風,那玩意兒就在腦袋上左右飄。王釗就覺得那東西裹在頭上醜兮兮的,偏大家都喜歡,還問他怎麼沒有。後來沒兩天,他也弄了一個裹在腦袋上了。

  試想一下,如果天機閣就這樣控制培養他們的下屬,不斷地重復宣揚,令他們都以誓死效忠為榮耀,犧牲為無尚崇高之舉,多少會培養出一些死忠,然後再將這些人挑選出來留在安定村,如此倒是能解釋得通了。

  「這個什麼『三控制』還真可怕。」王釗再度唏噓。

  崔桃終於找回了起初看到的那種『冒頭』記號,她和王釗就迅速地跟著這個記號走,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看到了兩只被砍死的羊,接著就聽到前頭有打鬥聲。倆人謹慎上前去探,發現前面有一處空曠地,周圍有好些高大的亂石堆積,確實是個伏擊的好地方。

  韓琦和衙役們正跟有十三名黑衣男子纏鬥,已經有五名黑衣男子死在地上了。瞧這些黑衣男子的扮相,跟王釗之前擒拿的那名一模一樣。

  王釗這時已經加入了戰鬥,他武功比較高,還是從黑衣男子們後面攻擊,所以上去就殺了兩人。

  被圍在內圈的衙役們看見王釗都高興起來,士氣大增,不忘告訴王釗,這些黑衣人身上有毒粉,千萬不要給他們空手的機會,不然給他們機會拿毒粉攻擊人,眼睛便會看不見。

  崔桃這時注意到,有三名衙役被韓琦等人圍著,保護在中間,他們都捂著眼睛,不住地流眼淚。

  這些黑衣男子的武功,比之前遇到的那名高很多,崔桃注意到這些黑衣男子的領口處有用明黃線刺繡的一個「衛」字,但是之前他們遇到的那名衣服上卻沒有。

  崔桃也想加入戰鬥,但考慮到的自己醜童的身份還不能暴露在太多人跟前,她只能站在一旁觀看,但有機會,她就拿石子暗中出手。

  在兩方武力上,韓琦等本算是占上風,但因為之前這些黑衣人突然使出毒粉,損傷了三名衙役後,讓衙役們知道了毒粉的厲害,就不得不邊打邊防備,由此就拖延了對戰時間。現在有崔桃和王釗從後方殺出,倒是快了,半炷香時間,全部解決完畢。

  韓琦停手之後,才有時間將目光投放在崔桃身上。

  兩廂卻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崔桃去查看三名眼中毒的衙役的情況,韓琦則要整頓余下的衙役們做好防備,再探清周圍的環境,以防再度遭到偷襲。

  黑衣人有兩名活口,有衙役揪著質問,都一聲不吭。

  王釗:「別白費力氣了,是啞巴。」

  衙役們聞言,才恍然反應過來,剛才對戰的時候,好像確實只有他們發出聲音。

  現在沒有藥,但看三名衙役的眼睛情況,不是沒治愈的可能。崔桃讓衙役趕緊扶三人出去,先用清水洗眼睛,然後包扎別受光,回頭到了泉州再請大夫來看。

  衙役們有幾分質疑崔桃的說法。

  韓琦這時走了過來,吩咐衙役們照做。

  「擔心我?」等人走了,韓琦才小聲問崔桃。

  崔桃點了下頭,她沒出聲,但一切情愫都在眼睛裡傳達給了韓琦。

  韓琦笑了下,但此刻他並不開心,不過是些許欣慰一笑,開封府的人馬在山洞裡損失慘重。

  「山洞裡各道和機關的設置,應該不止是單純地引誘敵人進來,方便攻擊。這山洞裡一定還有秘密。」崔桃邊環顧周圍的情況,邊對韓琦道,「手藝人都有相通之處……莫非這裡有墓?」

  王釗剛安慰完兄弟們,過來找崔桃和韓琦,正好聽見崔桃的話。

  「墓?為什麼懷疑有墓?」王釗太疑惑了,他現在仍然很欣一直給他解惑的崔娘子還活著,就禁不住更要趕緊問。

  「可還記得杏花巷案?凶手是個侏儒,叫陶高,在杏花巷下建墓葬他父親,那裡的墓便出自一命叫王關的老木匠之手。」

  「是了,杏花巷下面的墓道便是錯綜復雜,狹窄,布滿機關。當時對虧了聽崔娘子的意見,用牛屎菇把人給逼出來了,若貿然下墓必有人傷亡……」王釗反應過來,隨即驚悚地環顧四周的環境,「這麼說來,咱們現在所出的地方,其實就類似於杏花巷地下的墓?」

  「對,但更大,更錯綜復雜,也更可怕。牛屎菇在這裡是斷然不好用了。」崔桃應承道。

  已經折損了這麼多人,足以說明這山洞墓的可怕了。

  王釗:「那我們該怎麼辦?」

  「那群羊很有用,看現在的情況,我們應該已經探到深處,不然那些黑衣人不可能急於下手。」崔桃揣測道。

  大家原地休整許久,韓琦也沒有開口命令繼續前行。

  又過了片刻,張昌跟著之前那波送眼中毒的衙役們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兩名穿著粗布衣裳的男子。倆人眉眼有些相像,看起來年紀只差一兩歲。

  兄弟二人見過韓琦後,便開始觀察周圍的情況,隨即就帶著四衙役先去前頭探路。不久後,他們兄弟折返回來,告知韓琦,前面的路他們兄弟已經探過了,有兩處機關也都破了,都還算安全。

  「這二位是?」

  韓琦命余下的衙役們馬上跟上倆兄弟,才對崔桃和王釗解釋:「這二人對探墓頗有研究。」

  「你早就懷疑這裡是墓?」崔桃問韓琦。

  韓琦:「從王釗他們下山洞沒消息後,初探了洞口情況,便有了幾分猜測。雖不確定,但有備無患。」

  張昌跟韓琦一樣,都自小生活在泉州,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而且張昌在這裡熟識的人比韓琦更多,三教九流都有。找兩名盜墓賊對他來說,並不算難事。

  「這庾家兄弟不僅要錢財褒獎,還要朝廷發公文贊美他們一通。真想不到,這盜墓賊也有翻身的一天。」張昌介紹完那倆兄弟的情況後,不禁無奈地抱怨一聲。為了讓倆兄弟盡快來,他只能答應。

  「術業有專攻,這會兒就靠他們顯本事了,公文贊美就贊美,如今我只求別再有兄弟傷亡了。」王釗傷心地感慨道。

  一炷香後,大家走到了一處七米寬的池子前,這池子是人為建造,橫亙在路中間。距離如此寬,直接跳是斷然不可能跳過去。

  「大家小心,先前趙民他們渾身濕透,毒發身亡,極可能便是因水中毒。」韓琦立刻囑咐道。

  崔桃聞言後,輕輕抿起嘴角,她倒是多慮了,以韓琦的聰敏自然是能揣度出『水有毒』的結論。

  「這水確實有毒,目的就是不想讓探墓的人進去主墓室。若我沒猜錯的話,這裡離主墓室很近了。」庾大郎說罷,就在周圍找了一圈,隨即在牆面上找到一塊活動的磚,狠狠推下去,就聽到有機關運行的聲音,接著水池上空就掉下來一根鐵鏈,因忽然掉落,鐵鏈來回蕩著。

  庾二郎就干淨將鐵鏈拉住,如果不及時抓住,等繩子停擺,那就不好再抓了。

  「想什麼呢?」韓琦回頭發現崔桃在沉思。

  「在想『關心則亂』,我衝動了,不該來。」崔桃道。

  韓琦趁人不注意時,便攥住了崔桃的手。

  「聰明人為心悅之人才會做傻事。」

  「今日損失頗多,你是我唯一的開心。」


第118章

  那廂在前開路的庾家兄弟喊著大家可以過了。

  「前頭便是主墓室!」

  庾家兄弟繼續往前探了一段距離後, 就匆匆跑回來,興奮地告訴大家。

  王釗等在韓琦的示意下,陸續通過鐵鏈蕩過水池。

  最後剩下包括韓琦和崔桃在內的七個人留在這邊的時候, 突然有三只羊跑來探頭喝水。

  因聽說這水可能有毒,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那三頭飲過水的羊如何毒發。但等了片刻, 見那三只羊活潑如常, 仍留在這邊沒過去的五名衙役都松了口氣。

  「原來這水沒毒,趟過去也行。」

  手剛抓到鐵鏈, 准備蕩過去的衙役孫知曉, 見狀表情輕松了些許, 就打算把鐵鏈松開。

  「這蕩著太費勁了, 正好跑了這麼久我覺得熱,想涼快一下, 我游過去——」

  「有毒。」韓琦淡淡一聲堵住了孫知曉的後話。

  孫知曉咽了口唾沫, 便乖乖地抓緊鐵鏈, 笨拙地蕩著自己往對岸去。但他似乎不太適應以鐵鏈蕩人過去的情況,雙手緊握著鐵鏈, 整個人縮成蝦一樣一動不動,他不去試圖用力蕩。

  在鐵鏈初次以最大幅度蕩過去的時候, 他也沒有趁著最佳時機跳過去。如此兩趟之後,幅度越來越小,他幾乎就在水池中央上方打轉, 急得人滿頭汗。

  「孫六, 你猶豫什麼,趕緊蕩過來,跳啊!」

  「你快點!久了你抓不住, 就落水了。」

  「我我我我……不行了,我還是松手游過去吧。」

  孫知曉磕磕巴巴的話才說完,三只喝了水的羊突然開始渾身抽搐倒地,咩咩地慘叫了幾聲之後,就不動了。

  孫知曉瞪圓眼睛,大驚不已,他看眼下面的水,咽了口唾沫,攥著鐵鏈的手開始發抖。他突然手滑,下滑了一段距離,險些掉進水池裡。

  這時候王釗等人焦急地指揮孫知曉該怎麼蕩,催促他快過來。

  孫知曉一臉害怕地轉著鐵鏈來回蕩著轉圈,但就是跳不過去。

  「我我我……我不……我怕……」

  最終在大家一起的鼓勵和催促下,孫知曉終於成功蕩了過去。

  「平時靈活地跟猴子似得,今兒是怎麼了?」王釗拍了下孫知曉的肩膀。

  孫知曉余驚未定,在被王釗拍打的時候渾身頓時哆嗦了下。王釗見他此狀,無奈地苦笑一聲。他本是聽說孫知曉身手不錯,才從周倉曹那裡要了他過來幫忙。

  崔桃和韓琦等人隨後都蕩了過來。

  孫知曉立刻給韓琦賠罪。

  韓琦低眸看他:「在怕什麼?」

  「我……我一抓鐵鏈,就想起小時候叔父吊打我的事兒來,滿腦子恐慌,就不知道自己還怎麼辦怎麼做了。」孫知曉嗓音哆嗦地解釋完,再度給韓琦賠罪。因他耽誤了大家的時間,他很抱歉。

  崔桃在側面觀察孫知曉一番,勾起了嘴角。

  「繼續走。」韓琦沒再多言。

  通道變得越來越寬敞,最後足有兩丈寬,原本山洞本來的土石路面也變成了青石板鋪成,路兩面石雕侍衛,每四尺距離一個,個個表情凶煞,瞪圓眼咧著大嘴,他們身穿盔甲手拿武器,帽頂是平的,一副欲怒將闖入者斬首的架勢。

  這條寬敞的路直通前面一扇兩丈寬的石門,雖然這裡距離石門有二十丈遠,但從此處張望,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主墓室那扇石門上雕刻著一條巨龍。

  整個場景宏大,排場十足,頗有氣勢。

  石門上雕刻的龍,不禁叫人聯想到淚痣男孩身上發現的那枚雕龍玉佩。

  又是龍,果然跟謀反有關?難怪天機閣會搞出這麼多么蛾子。

  「但他們到底是什麼身份,敢弄這些東西?」王釗問。

  「進去就知道了,一般墓室內都會有彰顯主人身份的東西。」韓琦道道。

  庾家兄弟從看到那條龍之後,眼睛裡就有抑制不住的興奮,甭管這墓主人來路正不正,凡涉及到『龍』的墓,陪葬物件肯定不會少。瞧這主墓室門口建造的氣派就知道,裡面定然更驚人,必定耗資巨大。

  「看這些守衛石像凶神惡煞的,這裡會不會有機關?」大家打量這條青石板鋪成的寬路,都有擔心。

  「一定有。」

  庾家兄弟馬上提醒大家謹慎,千萬不要隨便走上去。

  「還不能立刻看出門道,若是能有一個活物在前探路,那就好了。若是有兩個活物探路,那就是極好了。」

  「可羊過不來了,現在該怎麼辦?」衙役們紛紛感慨,總不能把人當成活物送去冒險。

  王釗便跑來詢問崔桃和韓琦的意思,接下來一步該怎麼辦。

  「那池毒水看似簡單,倒是設置得巧妙,隔絕了非人活物過去的可能,除非有人能徒手抓羊過來。」崔桃嘆道。

  王釗應和。

  韓琦蹙眉。

  「但我可以。」崔桃話鋒一轉。

  王釗:「……」

  韓琦:「……」

  崔桃討了繩子來,令王釗跟她走。

  到了池水旁,崔桃就讓王釗在原地等著,她過去抓羊。崔桃將繩子的一頭綁住石頭,凌空拋出,纏住鐵鏈後,就拉鐵鏈過來,隨即人就蕩著鐵鏈過去。

  王釗等在原地有些不安,雖然他知道崔娘子一向無所不能,但抱著活羊過來,那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活計,羊又不是阿貓阿狗,重量輕快聽話。

  沒一會兒,王釗就看見崔桃用繩子套了兩頭羊過來。

  「幸虧把整個羊群都趕到洞裡來了,好找。」崔桃樂觀地笑嘆一聲,就找准羊身上的穴位,一針下去,兩頭羊都昏睡了過去。

  王釗驚詫地瞪圓眼,這也可以?

  「治人容易了,我就研究了牲畜。一旦以後我想養頭肥羊吃,結果還沒來得及品嘗它的美味,他就病死了,該多可惜。」

  王釗呆滯了下,隨即拍馬屁式地連連附和點頭。

  這理由絕了!

  崔桃蕩著鐵鏈陸續將兩頭羊拋過去,王釗穩穩地接住後,崔桃人也再次蕩了過來。

  「崔娘子這……太厲害了。」王釗已經目瞪口呆了。

  因為要確保羊的存活,並且四肢好用,能跑能跳,就不能單手提拉其身體的某個地方去拋,這樣很可能會令山羊造成損傷,也會因為單手力量不夠,拋擲不到位。但是另一只手要確保握住鐵鏈,就沒辦法做到雙手。

  崔娘子卻做到了!

  她起初將羊扛在肩膀上,蕩上鐵鏈後,她用腳纏住鐵鏈,便雙手抱著羊,以倒立的姿勢,用雙手將羊拋給了他。

  這簡直……簡直……

  王釗張了張嘴,此時此刻他除了驚訝只有驚訝,原諒他他言詞匱乏,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

  崔桃將兩頭羊弄醒之後,就牽著羊過去。

  等候在原地的衙役們見到兩只活羊都高興起來,忙問王釗和崔桃用了什麼辦法。

  王釗正要回答,崔桃先他一步說話。

  「王巡使臂力了得,令人佩服!」

  眾衙役一聽,連連誇贊王釗厲害。王釗這時候也反應過來,崔娘子不便在眾人面前露才,否則極容易暴露身份。那他就只好『勉為其難』地領了這份兒功勞,在大家跟前得意地『謙虛』了一通。

  庾家兄弟用兩塊石塊去打擊青石板,證實了普通較輕的石塊並不能觸發這裡的機關,要像人一樣有一定重量的行走在上面才行。

  他們這才放了一只羊到石板路上,驅趕其快跑。哪知羊在上頭跑了沒幾步,就被亂箭射死了。

  庾家兄弟隨即指著地上的幾塊青石板,互相低語了一番。

  眾衙役皆屏住呼吸,望著庾家倆兄弟。瞧庾家倆兄弟那凝重的面色,大家都隱隱料到情況似乎不大好。

  庾大郎從他隨身戴著的包裹裡,掏出一連線的竹筒,他將竹筒的一頭輕輕地扣在青石板上,另一頭放在自己的耳邊,對庾二郎點了下頭。

  第二頭活羊放了出去,同樣也沒跑了沒幾步,就被天降的刀片扎死了。其實那刀並沒有扎在羊的要害之處,但刀片上淬了毒,令羊即刻毒發死亡。

  庾家兄弟面色更加凝重,兄弟倆都趴在地面,觀察這些青石板。

  兩頭羊跑出去,踩得都是這些青石板。顯而易見是青石板觸發機關。

  倆兄弟隨即起身,連身上的灰都不及拍掉,就跑來跟韓琦賠罪。

  「小人們無能,無法破解這裡的機關。一般這類機關的設置都會有解,留一兩塊安全板可供人通過,但這裡的每一塊都不安全。這好目的就是為了屠殺,不想讓任何人通過。」

  王釗:「這機關一旦觸發了,是不是就結束了,那塊板子就安全了?那我們搬些重點的石頭,直接砸了這些機關如何?」

  庾大郎忙道不可,「我才剛聽了石板下機關運作的聲音,非常復雜,似有二重機關,一旦觸發肯定比第一重更厲害。而且一般情況下,通道前頭的機關比較簡單容易,越到後面越危險,要是有什麼毒粉毒蟲或是毒水從天而降,大家都逃不過,都得給墓主人陪葬了。

  這裡是下和上皆有機關,上頭更不安全。這些石雕也同樣連著機關,不好冒險碰。若非說有路,大概只能是凌空飛過去了。」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接著,有人感慨,既然這麼危險,倒是沒必要繼續去探,反正只要將天機閣一干人等擒拿干淨就夠了。

  「我們在這停留了這麼久,也沒見有黑衣人過來,是不是他們知道我們來這是送死,所以才不來了?」有衙役忽然意識到這問題。

  「若他們覺得我們來這注定送死,才剛便沒必要暗中埋伏對付我們。起初我們探洞的時候,他們可一直沒現身,只是暗中做些破壞記號的小動作。他們定然不想讓我們來到主墓室這裡,才會伏擊。」韓琦揣度道,「我猜地洞裡的黑衣人數量本來就不多,之前遇到的那些極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反撲。」

  大家聽到這個推斷,略松了口氣,至少敵人數量沒那麼大,也算是好事一樁了。

  崔桃環顧這裡的環境,托著下巴琢磨著這地方肯定不會是死局。韓琦才剛說的沒錯,如果來這裡注定送死的話,那些黑衣人也沒必要半路組攔了,這裡應該有路可尋。

  王釗等衙役幾番追問庾家兄弟,還沒有沒別的辦法。

  庾家兄弟搖頭,他們已經想破腦袋了,不行。

  韓琦令衙役們先折返,沒必要所有人都留在這裡冒險。一旦這裡發生了諸如庾家兄弟所假設的那些情況,就犧牲太大了。

  王釗立刻吩咐屬下們撤退,又問韓琦:「韓推官不跟我們一道走?」

  韓琦看眼崔桃,對王釗「嗯」了一聲。

  「那總要留人保護韓推官,我可不可以留下來?」孫知曉十分歉意道,「才剛因我的緣故,耽擱了大家,我想做點事補償。」

  「情有可原,沒必要自責。」韓琦令孫知曉離開就是。

  孫知曉立刻給韓琦行禮,誠摯懇請韓琦把他留下來,讓他做點事。

  韓琦這才允了。

  庾家兄弟臨走前,又勸了一句韓琦務必小心,實在不行就真的不要碰了,真的會要命。

  王釗想了想也要留下來。

  「我這條命……真有危險,我更要的留下來。」

  對於王釗這話,倒是容易聽懂。他在說他那條命是崔桃給的,如果崔桃有危險,他一定要留下來。

  韓琦也便允了。

  待大家都撤退後,便只留下崔桃、韓琦、孫知曉和王釗四人。

  「可想到辦法?」崔桃問韓琦。

  韓琦微微搖頭。

  「唉,看來這裡真是死路了,那韓推官何必非要在這耗著?反正是給官府辦差而已,也不是為了自己,韓推官又何必這麼拼命呢。」崔桃邊感慨邊踱步到孫知曉的身後,直接插一根銀針將人弄暈了。

  王釗驚訝:「這是?」

  「這裡機關重重,若再有人添亂,我們大家都得玩完。」崔桃對王釗解釋道。

  「他是細作?他有問題?」王釗有點反應過來了。

  「才剛的表現令人懷疑,倒沒證據說什麼,待回頭查一下就知道了。總之,不能在這種時候冒險把他帶在身邊。」

  「路應該在這裡。」韓琦踱步到石像附近,指著石像平坦的帽頂,「這種帽子在我覽閱過的書卷上從未曾見過。」

  韓琦突然蹦高了一下。

  這倒是崔桃和王釗平日裡所不曾見到的景像,倆人看完之後,都不約而同挑眉。原來斯文人蹦高,也是那麼回事兒,沒什麼特別,但莫名想笑一下是怎麼回事?

  韓琦落地後,回頭忘了他們一眼。

  倆人立刻裝死嚴肅樣兒。

  王釗用拳頭遮掩嘴,咳嗽一聲,才:「可是庾家兄弟說過,這石像下面也有機關。而且路真的會這麼簡單麼?」

  「上面有積灰,有鞋印。」韓琦解釋了他蹦一下的『結果』。

  「果然還是韓推官英明神武,判斷精准,明察秋毫!」

  崔桃立刻贊美,反遭韓琦一記斜睨。

  「在歷經復雜之後,人們往往會把後續的事情想得更復雜,這裡卻『化繁為簡』了。這招很高,窺透了人心。」

  「我看這地上沒有擦痕,應該是不去搬動或轉動它,就不會有事?但這麼跳過去輕功一定要好。天機閣的人都會武,這對他們來說應該不難。」

  王釗說完自己的揣測後,見崔桃和韓琦並無異議,二話不說就率先跳到了石像上頭。

  崔桃想出聲阻止已來不及。

  王釗單腿在石像頭頂保持平衡地站了片刻之後,發現四周安靜,沒什麼動靜,松了口氣,隨即跳到第二個石像頭頂,接著一路就跳到了雕龍石門前。

  當三人都來到雕龍石門前後,崔桃和王釗就忙著找機關開門。這麼大的石門,靠人力推開根本不可能。

  石門上的浮雕龍很突出,巨龍栩栩如生,從布滿祥雲的天上下凡,張大的嘴下方有一圓形大珠,這珠子卻並非是凸出來的雕刻。

  韓琦便徑直走到這裡,在珠子上按了一下,機關啟動,隨即有一顆圓珠凸了出來,石門緩緩地打開了。

  「此圖為飛龍吐珠,寓意寶從天降。」

  「這裡難道不是墓,而是藏了什麼寶貝?」崔桃反問。

  不及韓琦回答,墓室門已經打開了,足以令一個人通過。三人隨即入內,就看到寬敞的主墓室裡放置著一副石棺,石棺上也雕刻著騰龍吐珠的圖案。

  答案很明顯了,這裡確實是一座墓。

  崔桃看見墓室裡有壁畫,忙去覽閱,隨即感慨道:「我本猜測這裡頭葬著的要麼是前朝李姓人,要麼是今朝趙姓人,如今看來,卻並不是如此。」


第119章

  壁畫上的男女衣著都屬唐朝服飾, 前幾幅圖是皇帝穿著龍袍或坐在輦上,或外出、或在屋子裡批閱奏折,場景各有不同,周遭陪侍的人也有不同的變化, 但每張圖都有同一名黑衣人出現。這個人並沒有堂而皇之地站在皇帝身邊, 而是躲在房頂、樹後, 或是混跡在隨行人員中。

  在倒數第二張壁畫上,黑衣人出現在皇帝面前, 在他們周圍有二十幾名倒地的黑衣人和來犯的敵人, 所有人都死了。黑衣人虔誠地跪在皇帝面前,雙手捧著一顆珠子。

  「黑衣人保護皇帝立功,在接受皇帝賞賜的寶珠。」

  這幅壁畫旁有兩行字,銀鉤鐵畫,下筆霸道。

  「飛龍吐珠, 寶從天降。」

  「吾為陛下至寶。」

  最後一張壁畫則是一群人逼宮皇帝,眼看快要包圍了皇帝的房間, 皇帝指著窗戶命黑衣人離開,黑衣人在伏地叩拜後, 依依不舍地告別。皇帝最終被來人逼得飲毒酒自殺。黑衣人手捧著珠子, 逃離到了遠方。

  從這些壁畫可以看出, 黑衣人才是壁畫裡的主角,也就是這座墓的主人。皇帝很看重黑衣人, 賞賜他寶珠,黑衣人對皇帝則是忠心耿耿,將皇帝贊美他的話視為無上榮耀。

  因為墓室壁畫都是記載著墓主人生平中最重大的事件,黑衣人把這些記載在自己的墓室裡,足以證明他對皇帝忠心耿耿。

  王釗轉頭看向石棺:「這麼說來, 棺材裡的人就是畫上那名黑衣人?」

  崔桃點頭。

  「原來這這廝只是皇帝身邊的侍衛而已。」王釗走近棺材,不禁嗤笑一聲,「倒是挺大的排場,我當是什麼大人物呢。」

  「暗衛首領,死士,且可以培養死士。」韓琦道。

  想想他們這一路遇見的那些人,不管是安定村裡的『村民』,還是這山洞裡的黑衣人,的確都很『死士』。

  確實如韓推官所言,這裡葬著的其實是一名很厲害的暗衛首領,曾經專門給帝王培養死士。

  王釗這才反應過來,唏噓道:「暗衛能做到他這份兒上,了不得。不過皇帝待他也不錯,自己死卻不連累他跟著死。」

  王釗隨即又問韓琦,這壁畫上面的皇帝是誰。

  「昭宣光烈孝皇帝李柷。」韓琦道。

  王釗睜大眼。

  「唐哀帝,唐朝最後一位被梁太祖逼得飲鴆自殺的那位。」

  王釗恍然大悟,「這麼說我就反應過來了!還是崔娘子在好,有個人幫忙解釋一下,可省了很多勁兒了。前段日子我們聽韓推官說話,那都是一知半解的。」

  崔桃走到供桌前,這供桌偏矮些,比普通桌子的高度要矮上半尺,用手擦拭了一下,桌表面並無灰塵。香爐裡積滿了香灰,上供的果點還算新鮮,像是是昨天才放的東西,還沒有變質。

  王釗去好奇地打量這副石棺表面的浮雕,棺材四面和頂蓋圖案都跟墓門上的飛龍吐珠圖案一樣。

  「原來這幅圖的關鍵不在龍上,而是這顆珠。」

  王釗在蹲下身來,仔細看棺材頂蓋下的接縫出有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

  「白蠟,進一步加強棺材密封的狀態。這種情況,要麼是為了讓屍體保存完好;要麼是在棺材裡加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在接觸空氣之後比較危險。」

  「那還要開棺麼?」王釗問。

  「開——」

  王釗興奮起來,作勢擄袖子。

  韓琦馬上看一眼崔桃。

  「玩笑!」崔桃道,「我們又不是盜墓的,開棺作甚。這裡機關重重,很多開棺必有危險降臨,再說這裡還有這麼明顯的白蠟密封,誰開棺誰傻,嫌命長。」

  王釗撇嘴,訕訕地把手從棺材便挪開,「崔娘子,打個商量。咱就不能說話順溜點,別大喘氣?我這一旦手快,真開了可怎辦?」

  「那就是天命不可違,咱們就一起死在這。」崔桃隨口應承道。

  她環顧墓室一周,發現這裡除了供桌、燭台和壁畫,並無其它陪葬品。

  「誒?那可不行!崔娘子和韓推官倒是至死成雙對了,我孤零零的一個夾在中間算怎麼回事。

  韓琦:「那便算成一家人。」

  「就是,你見外了。」崔桃應和道。

  王釗挺不好意思地撓頭笑,「想不到我在韓推官眼裡居然這麼重要,都是一家人了嘿嘿……」

  「不客氣,我們正好還沒孩子。」韓琦淡淡聲道。

  王釗:「……」

  崔桃撲哧笑一聲,倒是把從剛才探墓到現在累積下來的緊張情緒都給驅散了。

  「韓推官可不能官大欺人啊,這麼占屬下便宜?我都多大了。」王釗曉得韓琦跟他玩笑,自然也不會認真,卻特意瞄了一眼崔桃,「可不是什麼人都跟崔娘子那般,見了韓推官就敢『大人』地叫。」

  崔桃正再度打量石棺,忽聽王釗這話,抬頭瞪他:「可是我要你當兒子了,突然說我作甚?我看你是找打!」

  崔桃說罷,就下手按了一下,同樣是在寶珠地方可以按動。

  王釗見狀大驚:「哎呦祖宗喲,不是說不開棺麼?你這突然開了,怎麼不說一聲。」

  王釗趕緊抽出刀來,准備應對即將到來的危險。

  一聲輕響之後,石棺旁邊有一塊青石板收縮,露出一個暗格來,裡面有一沉舊檀木香,木箱四角鑲金,可這樣的箱子裡所裝東西肯定貴重。

  王釗持刀緊張地等了半晌,見石棺並無開啟的痕跡,曉得自己剛才想多了,松了口氣。

  「不認大人,認祖宗,王巡使果然比我更強。」崔桃不忘『報仇』揶揄王釗。

  王釗笑著撓了撓頭,深表理解道:「總算明白崔娘子為何會在那種時候會喊大人了。我懂,都懂了!」

  韓琦問崔桃盒子裡面可有什麼。

  崔桃立刻打開盒子,發現是空的,盒子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

  根據壁畫上呈現的比例來看,皇帝上次給黑衣人寶珠一只手就可以托住,大概也就是雞蛋大小。

  「這盒子五寸長寬,用來放壁畫上的寶珠未免有些太大了。這裡肯定放著別的什麼對他來說比較重要的東西,」崔桃揣測道,「但被人拿走了。」

  「許是被祭拜他的後人拿走了,或者是現任的天機閣閣主。」王釗嘆道。

  韓琦:「進了墓室後,反而沒什麼危險的機關,只要輕功好,曉得外頭那條『踏頂路』,來這祭拜很容易。這種布置也顯然是為了方便後人經常祭拜他。」

  崔桃點點頭,從剛才檢查供桌的情況便可知,這裡的確是常有人來祭拜。

  三人再度檢查墓室裡其它地方,沒發現什麼重要的線索,便從墓室裡走了出來。這時忽然發現,墓門東側竟另一處通道,只能容納一人通過,卻不知通向何方。

  崔桃覺得,他們從過來到的墓門這裡之後,就沒遇到什麼危險,那處通道極可能也沒什麼危險,當然也不排除其它可能性,但崔桃覺得還是值得一探。

  當崔桃決定打頭陣要進去的時候,韓琦拉住了她,率先走在了前頭。

  王釗見狀,小聲對崔桃道:「崔娘子也別太厲害了,好歹給別人一點表現的機會,特別是自家男人。」

  崔桃抬腳便踢王釗,被王釗靈活地躲了過去,崔桃隨即探出手中的石子,打中王釗的屁股,令王釗吃痛地叫一聲。

  「你今天很嘴欠。」

  「那肯定是我被崔娘子假死的事給氣瘋了,忍不住想報復。」王釗疼得揉了又揉,感慨崔桃為何非要打這地方。

  「那要問問你自己了,為何衙門執杖刑的時候都要打這地方。」

  肉厚,不傷及五髒六腑等要害。

  「還不謝謝我?」

  在王釗剛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崔桃追問了一句。

  王釗吃教訓地拱手,老實跟崔桃道謝了。自此嘴巴老實了,默默跟著韓琦和崔桃過了這條通道。

  三人又來了一處寬敞地,這地方共有七座墳,都立著空白石碑,其中一座石碑成色較新些,是近年新立而成。

  「這些石碑上怎麼都沒有名字?」王釗不解道。

  「很多暗衛或死士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代稱,為了不波及到家人,和其所效忠的主人。」韓琦道。

  「那還挺可憐的。」王釗嘆了一聲氣,馬上補充道,「我說好的暗衛,可不是這些為非作歹的!」

  崔桃對韓琦道:「從石碑材質和成色新舊來看,七座墳不是同一時間所立,他們很可能都是墓主人的後人,死後陪葬在這裡。」

  韓琦點頭贊同。

  「從唐哀帝身亡到現在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了,可不算短。這村子——」

  「近百年。」韓琦答道。

  他早前命人圍攻這村子的時候,做過徹底地調查。這村子之所以在泉州附近,卻並不起眼,之所以沒有特別惹人注意,也是因為這村子並不新了。誰能想到這才在江湖上興起的不超過十幾個年頭的天機閣,其源頭在百年前就在此處扎根了。

  「倒也不算稀奇,唯有這般才可能會結出如此龐大的勢力。神出鬼沒,死士頗多。」韓琦蹙眉道。

  王釗:「好在現在咱們把他們的老窩給端了!」

  崔桃打量那座新立碑的墳,「若這一位是天機閣的老閣主,剛死沒多久,那新閣主的年紀應該不會太老。所以之前在山洞外頭,才會冒出那麼多年輕的閣主、少主?」

  崔桃等從山洞裡出來的時候,去追白發老漢的衙役已經回來了,也將那白發老漢的屍體一起抬回來。

  「這廝跟得了失心瘋一樣,被我們追捕到之後,便發了瘋地反抗,喊著自己愧對祖先,不配為天機閣閣主。屬下等極力想留活口,但他處處下狠手,屬下等沒有辦法手下留情。」李才解釋道。

  韓琦應承,命人搜查了白發老漢的身體,竟從其懷裡搜到了一顆雞蛋大的夜明珠,看起來很像是墓室壁畫上所繪的那顆明珠。

  「這不止有年輕的閣主,老閣主也有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真真假假。」王釗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頭疼。

  韓琦鑒定完這顆夜明珠也為上品之後,問崔桃覺得天機閣如今的閣主,到底是年老還是年少,是死了還是沒死。

  「滿村子的孩子都說自己是閣主,除了這白發老漢,卻沒見有其他成年的人這樣喊話,我猜年少的可能性更大些。」

  「如今被緝拿下的犯人沒有一個人肯交代。」王釗巡查一圈情況後,滿臉失望地跟韓琦回稟道。

  「既然是百年累積下來的訓教手段,這裡的死士不可能會被撬開嘴。」崔桃望向囚車,「不過這次突襲,絕對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定然是人物混跡在他們之中,才會弄出這般的障眼法。」

  「肯定是他,人是從東山坡的山洞裡出來的,那地方只有天機閣要緊的人物才能進出。他偽裝成普通孩子的模樣,外套著粗布衣裳,實則裡面穿的那料子富貴著呢,身上還戴著龍形玉佩。」李才的想法跟大哥李遠一致,他指著淚痣男孩肯定地表示一定是他,之前的錦衣少年和紅衣少女就故意做戲,在打幌子,為了掩護他。

  崔桃卻指著她一開始遇到的那名穿草鞋的男孩,「我覺得是他。」

  「他?」李才揚眉打量那男孩一眼,瘦瘦小小的,跟個沒見過世面的鵪鶉似的,縮在囚車的一角。那男在聽到醜童的指認之後,就立刻迫不及待地點頭認下自己就是閣主了。

  「就是個傻孩子,怎麼可能是他?別怪我說話不客氣,你人醜,怎麼眼神兒也這麼不好使呢?行了行了,你就別亂摻和了。」李才打發醜童別再繼續在這舔亂了,趕緊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這裡用不著他。

  此言一出,韓琦和王釗同時用異樣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才。


第120章

  李才察覺到二人看自己的目光有異, 不解地反問:「難道我的話有何不妥之處?那孩子若真是個有身份的人物,安定村那些喊著自己是閣主的孩子,豈不都成人物了?指認總得有憑有據, 我說的人一有玉佩, 二有衣著, 三有隨從為其掩護。這孩子有啥?」

  「有草鞋。」崔桃小聲嘟囔一句。

  「草鞋?」李才撲哧笑了一聲, 「我以為我以前就夠傻的了,想不到你比我還傻。若是我師父還活著,一定忍不住把你打得腦袋開花!」

  崔桃追問:「你確定你師父想打的人是我?」

  「不然呢,難不成打我?我如今可精進頗多, 不枉師父教誨,她在九泉之下——」一定可以瞑目了!

  「會氣得活過來,棺材板都按不住!你倒是『孝順』了,舍不得你師父在地下安生, 逼你師父復活。」

  後半截話沒來得及說全,就被崔桃率先截了話過去。

  「你——」李才怒極指向醜童, 手臂卻被王釗一巴掌打了下去。

  「確實夠丟人的。」王釗暗中看崔桃一眼,罵李才道,「也不知你當出怎麼那麼好命, 這麼笨居然能拜那麼聰明的人為師。得是多善良的人兒啊, 能忍受你這樣的徒弟。」

  李才揉著被王釗打疼的胳膊, 正要抱怨,忽見韓琦一記冷颼颼的眼風掃過來, 頓時嚇得一激靈。

  王釗忙摟住李才的肩膀, 「兄弟,我可幫了你大忙,回頭記得請我吃飯。」

  若非他先出言譏諷一番李才, 韓推官肯定就會開口了。等韓推官說他的時候,那話肯定比他的狠多了,必定句句直戳肺管子,讓人越回味越覺得扎心。像李才這樣一根筋的,容易想不開,怕是十天半個月都緩不過勁兒來。

  李才還不明白王釗什麼意思,就聽王釗又嚴肅地提醒他,再好生看看那男孩所穿的草鞋。

  李才便依言仔細觀察男孩所穿的草鞋,很合腳,半舊,並不嶄新,說明這鞋他穿了很久了。白皙的腳上沾了不少泥巴,村裡的孩子都這樣,田間地頭那麼跑……

  李才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再看那孩子的腳一眼,立刻命令草鞋男孩把草鞋脫掉。男孩本來縮在囚車的一角,忽聽李才的呵斥嚇了一跳,目光戰戰兢兢。

  李才不多給他機會,親自將人拉出來,除掉了男孩的草鞋。即便是一雙沾泥的髒腳,仍清晰可辨其腳部肌膚的白皙。李才命人拿水洗干淨男孩腳上的泥巴,整雙腳從腳趾到腳跟都膚色均勻,白皙細嫩,半點黑印子都沒有。

  如果真是一雙穿著草鞋在田間地頭跑來跑去的腳,不出三天,肯定會在腳上曬出鞋印子來,這男孩的腳卻半點沒有,顯然他平常所穿的鞋子並不會露出腳背和腳趾。

  是偽裝。

  李才再度打量草鞋男孩,他仍是瑟縮的模樣,低垂著眼眸,誰都不看。小小年紀,他倒是能穩得住!

  李才轉眸間,見醜童、王釗等人都看著自己,臉頓時熱了,露出尷尬之色。之前他有多得意,現在就有多尷尬。最尷尬的還是他居然在犯蠢的時候,特意提及到亡師。

  他真對不起師父,真快氣得她要拍棺材板復活了!

  李才深感無地自容,耷拉著腦袋,此刻只想尋地洞去鑽。

  「說,你是誰?」李遠質問草鞋男孩的身份。

  草鞋男孩:「我早說過了,我就是天機閣閣主。」

  這期間崔桃特意觀察了囚車內紅衣少女、錦衣少年和淚痣男孩等人的反應,在衙役們檢查草鞋男孩的腳,質問他身份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都免不了投射在草鞋男孩的身上,便是極力隱藏,面容上也難掩急色。

  「真忠心有很多好處,更是不管你如何逼問,他們都不會招供他們的主人是誰。但真忠心也有壞處,當他們意識到自家主人有危險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出關切焦急之色。」

  不管是白發老漢、紅衣少女,還是淚痣男孩,雖有著不同外貌表征和性情,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當他們從東山坡跑出來,看到草鞋男孩跟崔桃在一起的時候,都不禁驚訝。有的人很明顯地呆滯或怔了一下,有的人雖不那麼明顯,卻也沒有完美地隱藏好情緒。

  接下來,他們就各展『才華』,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去故意顯露他們有著『重要身份』,甚至揮刀直接衝向崔桃,目的就是為了吸引崔桃去追捕他們,聲東擊西,好讓草鞋男孩得以逃脫。

  崔桃從一開始就看穿了這些伎倆,所以沒上當。但她要看完整場戲,才能有更精准地判斷。

  東山坡的山洞,是天機閣重要的成員才可以入內。若偽裝身份出逃,當然是裝成小嘍啰最好,並且盡量跟緊要人員拉開距離,才不容易被人盯上。即便是被擒拿到了,也因為嘍啰的關系,不會被過於看重,容易脫身。草鞋男孩應該就是出於此般目的,假扮成安定村裡的那些孩子。

  「他們很聰明,曉得我們不知道閣主的年紀,所以從東山坡冒出來的『障眼法』,老少男女齊全,足夠讓人分心,按照各自的想法去判斷自己認定的人。」韓琦也偏向認為草鞋男孩是閣主或少主的可能性比較大。

  「那這龍形玉佩是故意做戲給我們看的?」李遠的注意便是都被龍形玉佩吸引了,以為這麼貴重又刻著龍的玉佩,主人肯定會舍不得,隨身攜帶。

  「人之常情,確是如此,但天機閣以什麼著稱?奸猾,謹慎。直接戴在身上,彰顯出真身份,反而不是他們的作風。」王釗摩挲著下巴揣度道。

  草鞋男孩仍舊赤腳坐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但凡問話,只回答「我就是天機閣閣主」。

  至於紅衣少女等人,不管問他們什麼話,都一撇頭,沉默拒不回應。想來是怕多說多錯,不想露出太多破綻。

  雖說大家都更偏向認為草鞋男孩是重要人物,很可能是天機閣的閣主或少主,但沒有實質性的證供來說明這一點,那懷疑終究是懷疑,嫌疑也終究是嫌疑,而非是確准性定罪。

  王釗等人審訊經驗豐富,都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是硬骨頭,便是帶回開封府去審訊,怕是也審不出什麼有用的結果出來。

  百年來累積,從帝王身邊傳承出來的訓教死士之法,豈能朝夕就能勘破?

  就這樣簡單地全抓全滅?得不到更多有用的線索?王釗有些不甘心,他們可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追查到這裡,把天機閣給一窩端了,可結果卻像突然被腰斬了一般。

  「你祖先的墳我們看過了。」韓琦突然出言,對草鞋男孩道。

  草鞋男孩還是低眸垂頭,神色未動。他小小年紀,能在面對這樣威脅的場面而有這等反應,已屬異才了。

  「棺前供桌比普通桌的矮了半寸,便是為了方便你祭拜上香。」韓琦又道。

  草鞋男孩還是沒有抬頭。

  「瞧得出你對你的祖先非常敬崇。」韓琦始終保持著跟成年人一樣的對話態度,去和草鞋男孩說話。

  草鞋男孩這時候眼珠轉動,才有了些微的反應。

  「如今這光景,有所保留還有何用?天機閣已經不復存在了。你若肯坦白招供,我們倒可不必叨擾你祖先們的安寧。若不肯,我們既然在別處搜不到有用的證據,那就只能開棺再查了。」

  韓琦說罷,見草鞋男孩反應不算很大,便下令屬下將山洞內所有墳墓挖掘,抬棺至地面檢查,後直接將屍骨就地焚燒即可。

  剛剛還聽韓推官和和氣氣跟草鞋男孩說話,一時間差點沒反應過來。韓推官居然一出招就這麼狠,人家對付敵人是絕後路,韓推官對付敵人是掘祖墳,還要燒得屍骨無存!

  草鞋男孩驟然抬頭,惡狠狠地瞪向韓琦。

  「有種你們把石棺也搬出來!」草鞋男孩挑釁發怒地喊道。

  「可是說你常去祭拜的那副石棺?你怎麼舍得?莫非認定我們搬不了,注定會死?」韓琦輕笑一聲,「那你是小瞧我們了,不出三日,這石棺定會被抬上來,且能如常開棺。你若不服,我們倒是可以賭一把,你若輸了,便坦白供述你所知的一切,如何?」

  「我若贏了呢?」草鞋男孩馬上追問。

  「我放你走。」韓琦道。

  草鞋男孩哼笑一聲,「少唬我了,放了我走,你們照樣一轉頭據就把我抓回來。」

  「我自縛全身,由你帶走,等你覺得安全的時候再放我也不遲。」韓琦道,「至於信不信隨你,我韓稚圭許下的承諾,還沒有失信過。」

  「好!便是你失信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也是沒臉。要你沒臉的事兒,我應!左右那石棺你們誰都動不了!」草鞋男孩十分自信地說道。

  「上一個話說這麼滿的人,屍體已經爛成泥了。」李才提醒草鞋男孩別太狂。

  「敢動石棺的人,離爛泥確實不遠了。」草鞋男孩學著王釗的表情和語氣說話,惟妙惟肖,把王釗氣得不行。

  他則轉而像沒事兒人一樣,反問王釗:「能把鞋還給我了麼?」

  王釗示意屬下,衙役便不爽都將草鞋丟還給男孩。

  「哪該怎麼稱呼你,你是閣主還是少主,莫不是要我們一直稱呼你草鞋男孩?」崔桃探問。

  草鞋男孩掃一眼崔桃,「你可真醜,那你就叫我『不醜』好了。」

  「好好說話,你沒名字?痛快交代!」李才斥道。

  草鞋男孩不為所怒,「還真沒名字,隨你們怎麼叫。你們若叫我閣主也不錯,正好我沒收過開封府的屬下呢。」

  「這麼說你認了,你是天機閣閣主?」

  「你們這些人好蠢,我一直在認,你們卻還是反復問我,難道你們都耳聾了不成!」草鞋男孩學著李才剛才痛斥他的口氣,反過來痛斥衙役們。

  衙役們見狀,怒得要教訓他。

  草鞋男孩不為所懼,一雙眼锃亮,「那便打死我好了,你們別後悔就行。」

  崔桃和韓琦聞言後,同時望向草鞋男孩。

  「後悔什麼,後悔沒早點揍你?若非我們都是正經衙役,按規矩辦事,你早死好幾回了。」

  「對啊。」草鞋男孩嬉笑一聲應承,這反倒引來李才等衙役們的更多不快,干脆堵了他的嘴,將他押了下去。

  王釗對韓琦驚嘆道:「這口齒心智,怎麼看都不像是六、七、八歲的孩子,莫非是侏儒?只是看起來年輕,實際上年紀已經很大了?」

  「奇童雖不常見,但自古便有。」韓琦道,「這孩子的怪不在心智上,而在性情上,轉變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倒讓我不禁想到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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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崔桃立刻領悟到韓琦所說的人是趙宗清, 在模仿他人這件事上,趙宗清和草鞋男孩的確有類似。但憑這一點去質疑皇親國戚,還是那句老話, 證據尚且不足。

  在韓琦去琢磨開棺辦法的時候, 崔桃和王釗就先帶人把山洞裡另外七墳墓給掘了。

  之前在探主墓室的時候,衙役孫知曉自報奮勇。崔桃無法完全信任孫知曉,未免橫生枝節,用銀針暫且將他弄暈了。如今孫知曉已經醒了過來, 被告知他在探墓的時候突然暈厥, 立刻滿臉歉意地跑去跟韓琦道歉,還主動參與到了挖掘墳墓的活計中來。

  「咱們這樣掘人家祖墳, 會不會損陰德啊?」孫知曉用鎬頭刨兩下墳頭之後,跟身邊的衙役小聲道。

  「去個屁的損陰德, 他們天機閣害死多少無辜的百姓,令我們開封府損失多少兄弟?幾具霉爛了的罪人屍骨有什麼好同情的?我都恨不得把他們挫骨揚灰,你卻還心疼他們?」

  李才奉王釗之命,暗中盯著孫知曉。在聽到孫知曉這話後, 便忍不住罵他。

  「就是啊,你怎麼什麼人都同情?蛇咬你一口, 令你中毒了,你不去弄死蛇,莫非還要去擔心蛇會不會硌了牙?」李遠跟著跟著兄弟李才一起說孫知曉。

  起初李才說的時候,孫知曉只是尷尬地撓了兩下頭,想訕笑一聲混過去。沒想到李遠又來說她, 引得大家都跟著附和。孫知曉趕緊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臉上,跟大家賠罪,表示自己剛才口誤, 說錯了話。

  大家瞅了兩眼孫知曉,在王釗的催促下繼續挖墳,倒也沒工夫再說他什麼。孫知曉卻因為眾人剛才看他的眼神有幾分不自在,再下鎬頭刨土的時候,神色有幾分不安。

  崔桃更為關注那座石碑較新的墳,便讓人最先挖掘這裡。

  開棺後,一股子腐臭味隨之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大家都嫌棄地掩住嘴,本能地退遠了一步。

  崔桃反而眼睛發亮,腐臭味這麼濃,說明屍體還沒有完全白骨化。屍體較新,存留的線索就可能較多。崔桃馬上湊近去瞧,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指甲和頭發已經脫落,屍體在巨人觀時期排出的脂肪已經形成翠綠狀的『屍蠟』。

  棺材中屍體的腐爛速度,會因為多種環境條件的影響而產生差異。

  泉州氣候十分炎熱,山洞內的溫度要比外面低很多,但濕度比較大,再結合棺材的密封情況和埋藏深度來推算,這具屍身的死亡時間應該在近半年內。

  王釗掩著口鼻,跟崔桃一起探看,發現屍體的左手邊有一顆拇指甲大小的圓珠狀東西,因為這東西表面被翠綠色的屍蠟所掩蓋,倒是難一眼看出具體是什麼樣的東西。他剛抬手指了過去,孫知曉立刻拿著火把湊了過來,趕緊幫忙照亮。

  「住手,後退!」崔桃立刻喊道。

  王釗和孫知曉皆愣了下。

  在孫知曉手停頓的瞬間,火把上的火星子就掉落在屍蠟上,瞬間點燃了整個棺材。眾人見狀忙喊著救火。孫知曉則嚇得立刻丟了火把,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蹬腿退後。

  「啊啊啊鬧鬼了!我們挖墳掘墓遭報應了!」

  大家聽崔桃的建議,趕緊揚土滅火。雖然最終火滅了,但棺材裡蓋滿了灰土,一片狼藉。屍身本就所剩不多的皮肉不僅被燒焦了,還混雜在土裡,已經很難分離或分辨什麼了,衣物幾乎也被燒得干淨。本想著將衣物清洗干淨後去分辨材質和繡工,已然不大可能了。

  王釗之前所指的那顆圓珠狀的東西,崔桃原以為會是珍珠或寶石之類,不怕火燒,卻不曾想是木質。珠子已經徹底燒黑,表面用指甲輕輕刮擦,便會有黑灰落下來。

  崔桃將這顆珠子先收了起來,才看向孫知曉。

  孫知曉之前的驚叫,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恐慌。山洞內昏暗陰森,本就容易有回音。他才剛那樣喊叫,加之發生了棺材突然起火的情況,頓時唬住了很多信鬼神之說的衙役們。他們個個嚇得臉色煞白,害怕被鬼上身。

  「屍蠟遇火易燃。」

  崔桃顧及身份要隱藏,只小聲告訴了王釗,讓王釗去解釋。

  有些事情之所以令人覺得恐懼,正是因為大家搞不明白因由,因神秘而畏怕。現在大家聽明白王釗解釋的緣故,頓時平息了恐慌。

  人都散了,各自繼續干活,孫知曉還坐在地上,有些呆傻沒緩過勁兒來。

  王釗就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安慰他別怕。

  孫知曉內疚不已,「我拿了火把過去,本為了照亮……都怪我!怪我!」

  「你原本是倉曹衙役,剛調過來沒多久,不知屍蠟遇火易燃實屬正常。別說你了,就是我們這些常勘察現場的衙役,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要防火。」王釗拍了拍孫知曉的肩膀,繼續他不必自責。

  孫知曉乖乖地點點頭。

  「瞧瞧你這臉色,嚇壞了吧?趕緊去外頭歇一歇。」王釗令孫知曉順便去清點一下安定村被擒村民的人數。

  孫知曉本想再說話,被王釗突然拍住了肩膀。

  「年齡、年紀、姓名,都要好生統計清楚了。」

  孫知曉只得應承去了。

  余下的六座墳皆順利開棺,六副白骨,三男三女,衣著有很明顯地不同程度的腐爛,從外表衣物的腐爛情況來看,其中最新的屍骨少說距現在有二三十年了。

  屍骨所著的衣料為綢緞,但並不算特別名貴,市面上較容易買到,完全比不得之前被焚燒的那具腐屍衣料好。腐屍的衣料打第一眼看著就很像是貢品,奈何當時不及驗看就被燒沒了。

  王釗打發李才繼續去監視孫知曉後,便湊過來問崔桃有什麼線索。

  「從棺材衣物腐舊的情況來,他們的死亡時間都在近百年內,但不在同一時期。之前猜測大概沒錯,這些人應該都是壁畫上黑衣人的後代。」

  王釗應承。

  「六副棺材內沒有任何陪葬品,便是女子也沒有任何首飾,束發只用發帶。」崔桃道。

  「這倒是有些奇怪,看這山洞的排場,他們應該不至於差那點陪葬的東西。」王釗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般人家下葬,或多或少會陪葬點東西,就算窮點總要有陪葬一兩件便宜的陶器。

  「主墓室那邊也是空蕩,什麼陪葬品都沒有,這裡跟主墓室那邊的情況倒是呼應了,應該跟他們家族傳承的習俗有關。」崔桃揣測道。

  王釗馬上應承:「是了!真正訓練有速的暗衛或死士,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不會穿戴飾品,隨身攜帶可辨識身份的東西。他們在下葬的時候,應該是也保留了這種習慣。」

  「如此看來,那具新腐爛的屍體便尤為特別了,不僅衣料最華貴,七座墳中還獨只有他有陪葬品,一顆木珠子。」

  「這麼說來是很怪!可惜都燒了,一點線索都沒留下,都怪那個孫知曉,我看他剛才就是故意在放火。」

  「的確嫌疑很大。」崔桃附議。

  「那為韓推官不讓我立即把他抓起來,只讓李才看著他?剛才一不留神就讓他得逞了,令咱們失去了重要的證據。」王釗懊悔不已。

  「死士難審,且容易翻供,不如長線釣魚。剛才的情況確實事發突然,不過有失才有得,不見得全是壞事。」

  崔桃勸王釗沉住氣。

  「幸虧在進主墓室之前,崔娘子將他打暈了。他要是在我們破解機關的時候推我們一把,那我們的命便都玩完了!」

  王釗在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他太痛恨細作和叛徒。

  韓琦這邊遇到的麻煩較大,主墓室進出口只有一個,機關重重,地面不能走,否則會再觸發更危險的機關。若選擇不觸發機關的辦法就是不接觸地面,踩踏石像的頭頂過去,但這只是輕功好的人才能做到。如果靠人力的方式這樣去抬石棺出來,根本不可能,石棺太大、太笨重。

  韓琦負手默了片刻後,便想好了運石棺出來的辦法。

  但接下來還有更復雜的難題,這密封的石棺在打開之後,可能會面臨什麼危險?這方面的事,便要向盜墓經驗豐富的庾家兄弟請教了。

  兄弟倆連忙告知韓琦,暗器、毒水、毒氣和毒蟲,基本上逃不過這四樣。

  他們兄弟檢查過了,棺材下面只設有一處機關,這機關早已經被韓琦和崔桃打開過了,便是按動棺材面上珠子即可打開地面的暗格。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機關連接。

  若棺材保持這樣不打開,只是移動石棺的話,不會有機關問題。

  「最大問題就在於,怎樣將棺材安全地打開?」庾家兄弟告知韓琦,從這山洞內機關狠絕的路數來看,這密封的石棺絕對要人命。換做他們兄弟若來此處盜墓,是堅決不會選擇打開。

  毒水毒氣只要做到有效地防護,不碰不聞,基本上就沒有什麼問題。棺材內不知暗器範圍有所局限,也是容易破解,可以注意避免。

  「……其中唯有毒蟲最麻煩,多種多樣,防不勝防,有很多種類甚至我們兄弟甚至聽都沒有聽過。瞧這石棺密封的情況,加之墓室建造這般氣派,我猜這裡面可能性最高的是毒蟲。」

  庾家兄弟最怕這個。

  「剛好我只有對付毒蟲的辦法。」韓琦招來張昌嘀咕一句,令其即刻去准備東西來。

  庾家兄弟不敢相信,再度跟韓琦強調:「不瞞韓推官,我們認識了很多盜墓的朋友,都是因為在盜墓的時候遇毒蟲死在了墓裡。那些蟲子可不是刀劍火把就能防得住,它們在密封的狀態下保持假死狀態,一旦解封即刻復活,泛濫起來數以萬計,怕是只有大羅神仙能招架得住!」

  「那恐怕你們要稱我大羅神仙了。」韓琦依舊從容道。


第122章

  幾名輕功好的衙役開始頻繁出入主墓室, 起先拿著鎬頭等工具挖坑,然後又扛來了油布,再之後便是一桶又一桶的烏桕油, 還有一些黃蠟。

  崔桃把七座墳的情況勘察完畢之後,就來主墓室這邊瞧熱鬧。

  石棺旁已經挖了一處坑, 剛好可沒過石棺。坑內鋪油紙防水,在石棺入坑之後,就注入了烏桕油和黃蠟。當烏桕油沒過石棺的時候, 一邊用撬棍慢慢開啟石棺,一邊繼續注入烏桕油。起初開棺的縫隙不能過大, 必須要隨時保持坑內的油量一直沒過石棺的狀態。

  此舉的目的就是為了確保石棺在開啟時, 一直處在密封狀態,如此就可避免了毒蟲接觸空氣後會復活的情況。

  當石棺完全開啟時,烏桕油便已經侵滿石棺。等待些許時候後,與黃蠟相融的烏桕油,便會慢慢凝結為蠟。此物若做成蠟燭形狀, 則稱之為桕燭。

  接下來的步驟, 就是將石棺內部的屍骨與石棺分離, 將石棺搬出主墓室,再將屍骨放回。

  因為主墓室通往外面的機關難以勘破,想要將石棺搬出, 就只能踩踏石像頭頂出去。但是整個石棺太沉,踩石像的時候還要蹦蹦跳跳,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搬離。

  大家頓時覺得喪氣,即便解決了密封棺材內毒蟲的問題,如果棺材運不出去也是一樣白費。

  但轉而看韓推官仍然從容如故,大家曉得這位「大羅神仙』肯定早就想到了妙法了, 心中有數。

  大家忙求問韓琦妙法為何,有什麼需要他們這就去准備。

  「沒有。」韓琦回答得干脆,告訴他們只能笨搬,三天時間將石棺完全搬出即可。

  衙役們:「……」

  笨搬?可這怎麼搬?

  所有人都傻眼了。

  ……

  三天後,草鞋男孩被押上了泉州衙門的公堂上,這期間衙門沒有對他進行過任何審訊。

  草鞋男孩本有幾分質疑韓琦的承諾,但經這兩天觀察,發現韓琦馭下嚴明,衙役都十分規矩看章程,才開始相信韓琦的承諾。

  在來的路上,草鞋男孩倒是有了幾分期待了。他不相信韓琦會將石棺運送出來,因為那裡的機關設置根本就是一個死局,沒有留有任何余地讓人運出石棺。

  快至山洞前,草鞋男孩被押下了囚車,終於看見了韓琦。

  韓琦一襲緋色官袍加身,回身之際嘴角帶笑,衣袂飄飄,顯得格外清雋俊朗,意氣奮發。

  「這賭約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韓琦道。

  草鞋男孩打量韓琦,覺得他今天有些過於張揚,不似是平常的韓推官。

  事出反常……

  韓琦的性情如何,天機閣內早有暗探打聽的一清二楚,草鞋男孩並不認為韓琦是一個做事成功了就會使勁張揚的人,恰恰相反,他十分地謙遜內斂,低調含蓄。

  他今天這般,反而讓草鞋男孩覺得這是心虛的表現。

  「我為何要後悔?」草鞋男孩反問韓琦,也有試探之意。

  「因為你賭不起,你根本不會老實坦白。你祖上是忠心耿耿的護君暗衛,在你們的訓教裡,就從沒有存在過坦白身份的可能。」韓琦道。

  草鞋男孩輕笑一聲,「既然說了是忠心耿耿,想必你也了解,承諾對於一名死士來說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一旦我們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遵守。莫不是韓推官無能,沒有辦法運棺材出來,卻又不想放了我,來給我做人質,才拿這話激將我?想避免自己丟人。」

  「我還真怕自己丟人。」

  韓琦不屑地笑了聲,便將七座墳的查驗結果告知草鞋男孩。

  「七座墳都沒有陪葬,可見你們的祖訓一直在傳承。你頻繁祭拜石棺,也說明了這點。既如此,你若作賭輸了,便肯定不會坦白實話。那跟你這種人作賭被耍,定會令我淪為他人笑柄,將來在朝堂上還會被其他官員拿來作為攻擊我的借口,倒不如現下就將賭約作廢。」

  「你們竟然掘我祖墳?」草鞋男孩被氣到,又急了,「言而無信又膽小的人只會是你!」

  韓琦若真打開了棺材,何必多此一舉說這些話?他分明就是輸了,根本就做不到,卻還想力保名聲,避免自己出醜。所以他就忽悠他先反悔,這樣他就有借口解釋逃避,不必丟臉了。

  」有什麼可證明你一定會守信?我若耍你,我損失名聲、臉面、官位……你耍我,卻不受任何損失,這要我怎麼信你?」韓琦嗤笑一聲,依舊不依不饒。

  「我有。」草鞋男孩立刻道。


第123章

  「我家有一本祖傳的《闕影書》, 共記載了二十八條訓教死士之法。因有這本書,才有如今的天機閣。若你們徹底檢查過墓室,想必已經發現了棺材下有暗格。」草鞋男孩道。

  「書在哪兒?」崔桃問。

  草鞋男孩哼笑,「被我燒了, 這種東西豈能流傳到外人手裡。不過今日為證實我信守承諾, 我倒是可以將《闕影書》的前半部分默寫給你們驗看。」

  備好筆墨之後, 草鞋男孩便坐在桌案旁埋頭書寫,他寫得一手規整的小楷,方方正正, 分毫不出格。這字的大小和書寫間距看著莫名有幾分的眼熟, 崔桃卻一時間說不清楚具體原因是什麼。倒是韓琦看了一眼之後, 道破了緣由。

  「跟泉州官刻類同。」

  崔桃想起來了,她來泉州後曾在韓琦書房裡隨手翻閱過兩下《禮記》,那本書便出自泉州官刻。

  現今書籍的印刷一直都采用雕版印刷術, 根據制書地方的不同, 分為官刻、坊刻和私刻。官刻顧名思義,為官府制造,囊括了朝廷、地方各州以官方名義的制書, 官刻規模大, 嚴謹精致, 價值高, 卻還不是什麼人都能得到。坊刻為書坊為銷售盈利而制書,相對便宜些,也能滿足市面上購書人的需求。私刻則為自家刻書便於收藏或送友人。

  草鞋男孩特意去學官刻字,除了用心謹慎,也意味著他們早就打算跟朝廷打交道了。

  暗衛以『忠心護住』為精神追求,天機閣策劃劫持遼國使團, 僅是為了給死去的蘇玉婉出一口惡氣?還是打算反宋復唐,欲挑起宋遼兩國的紛爭?

  趙宗清拉攏韓琦,是趁虛而入?還是這出戲本就出自他的策劃?如果是後者,那趙宗清一定跟天機閣有干系。但不管是這兩種的哪一種,趙宗清躲在幕後且目的不純,是非常確定的事了。

  兩炷香後,草鞋男孩將半部《闕影書》書寫完畢。

  「我們如何確定你寫的這些東西是真是假?」王釗仍然存疑。

  「你的確確定不了,」草鞋男孩鄙夷地瞅一眼王釗,目光隨即掃向崔桃和韓琦,「但他們倆人可以。」

  王釗意識到草鞋男孩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麼,怕他暴露出崔桃的身份,遂沒有再多問。

  韓琦覽閱過內容之後,便將紙張放在了公案之上。

  草鞋男孩挑釁地看向韓琦:「如今我已經亮出了我的誠意,韓推官若還有什麼其它抵賴的理由,不如一遭痛快地說出來。」

  他篤定韓琦無法將石棺運出並打開,故意拿此話譏諷韓琦。若韓琦還拿別的理由拖延,已然提前有這句話堵著了,他再講其它借口斷然不好看。

  草鞋男孩最是看不慣像韓琦這般自詡詩書滿腹的聰明人,因模樣出挑,便更加清高,總露出一副不屑於跟俗人同流的架勢。

  成年人大多都喜歡裝腔作勢,自以為是。他們尤為瞧不起小孩子,以為孩子年幼便什麼都不懂,可以隨便被他們忽悠。今天這位丁卯科的探花郎便是如此,比俗人更討人厭,以為拿話激將他,他便會中計惱火?

  該是時候讓這種人在他跟前栽跟頭,吃吃教訓了。

  孩子總是有異於成人的敏銳性,韓琦倒是佩服草鞋男孩這點。小小年紀,穩重過人,臨危不亂,已實屬難得。但終究輸在閱歷淺上,心思過滿,以所見即為世界,因此而對人進行了誤判。也幸虧他只是一個孩子,若不然以他的天賦若為成人,想必是一位非常難對付的狠角色。

  韓琦當即起身,帶著草鞋男孩往府衙的後倉房去了。

  草鞋男孩起初不解何故,還在半路提出質疑,譏諷韓琦等人又在拖延時間。

  當後倉房的門開啟,草鞋男孩一眼見到門口堆積成堆的石塊,奇怪不已地扭頭看向韓琦。

  「你們不會是特意帶我來看這些石頭吧?」草鞋男孩嗤笑,「你們可真有意思,為了把我從公堂支走,連爛石堆——」

  話說至此,草鞋男孩臉色大變,眼睛驟然瞪圓,隨即撲向石堆邊,膝蓋跪在地上,手撫摸著地上石塊表面的浮雕。他飛快地搬動石塊,翻找拼湊圖案,當地上的屍塊勉強拼湊出一個龍頭圖案的時候,草鞋男孩的臉色煞白。

  他右手按在石塊上,手臂仍然抑制不住地顫抖。

  「你們居然鑿碎了石棺!」草鞋男孩紅著眼,猛然回頭瞪向韓琦。

  男孩睫毛濃密,微微打顫著,淚水不斷湧出,他這副模樣很像是受了委屈的普通小孩,帶著點小倔強,反倒更加惹人心疼。在場看到此狀的衙役們見狀,心中都不免有幾分動容。可轉念一想,這一位可是小魔頭,不知因他多少人死於非命,他們不少兄弟也為抓他而犧牲了 ,該對他有所同情麼?

  韓琦淡然陳述:「約定『運棺』,卻沒說一定要運完好無損的棺。不信你可以拼湊查驗,都齊全著。」

  草鞋男孩聽到韓琦這話,身體顫抖得更劇烈。至此他方意識到是自己年幼了,自以為是、見識淺薄的是他自己!他太自信主墓室的機關無人可破了,以為『開棺就會復活毒蟲』和『根本無法運棺離開墓室』的雙重保障,只會令一波又一波來試圖冒犯祖先安葬之地的人死絕,以為不可能會有人做到搬離祖先棺材離開墓室。

  「屍骨呢?這裡面的屍骨呢?」

  草鞋男孩有幾分癲狂,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判斷失誤,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真的能破解這兩處『死局』。運棺出來的事兒是韓琦鑽了說話用詞上的空子,將棺材鑿成了碎石塊運出,可以勉強算他對。但一旦動了棺材,理應會有觸發毒蟲的情況,他是如何解決的?難不成因為時間久遠,棺材裡那些致命毒蟲都悶死了?不,這不可能,父親曾對他說過,那些蟲子可以千年僵而不死,且一旦復活便繁衍速度極快。只要棺材開啟,所有留在墓室裡的人都會成為它們的盤中餐,稱為繁衍下一代的『巢穴』。

  但凡動了棺材的人都會死,更何況是將棺材鑿碎成這般七零八落情況的人。

  「我可以帶你去看棺材內的屍骨,但前提是你要把後半部的《闕影書》寫下來,並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祖上起源,還有如今你們侍奉的主人是誰?」

  緋色官袍本如烈焰一般的顏色,反將韓琦的五官襯得更為清雋冷冽。他負手而立,態度從容,氣質裡自然而然透著一股子孤傲高然。

  韓琦現在這副模樣與他之前的儀態相比,沒有絲毫變化,但草鞋男孩卻是到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這人有多可怕。一個外表端方溫潤的君子樣,骨子裡看似清高桀驁的人,實則一直都暗藏著淬毒的針,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守道的君子,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且不論下作與否,因此擅於靈活行事,可出其不意成功。然後淡定如故,冷眼旁觀,靜瞧人笑話,只等著關鍵時候才亮出毒針,針針戳人要害。

  這個韓琦,簡直比蛇蠍更加狠毒。

  草鞋男孩後悔自己沒有聽話,小瞧了韓琦。不過,如今去考慮這些已經沒必要了。

  「侍奉的主人?」草鞋男孩一直盯著韓琦沒說話,王釗就禁不住疑惑地發問。

  草鞋男孩撲哧笑一聲,他這聲笑很明顯掩飾的意味頗多,「對啊,什麼侍奉的主人?連你的屬下都聽不懂你的話,更不要問我了。」

  「壁畫最後一幅,皇帝臨危時,賜給黑衣人一顆寶珠,黑衣人捧著寶珠遠走他鄉。這顆寶珠,應該不只是一顆珠子。」韓琦目驟然銳利,審視草鞋男孩,「那顆寶珠其實代表著一個人。」

  草鞋呵呵笑,他揚起眉毛,大膽地回應韓琦的注視,跟他坦率地四目相對。

  「韓推官倒是很擅長瞎猜,那顆寶珠確系為帝王贈與祖先之物,一直被我們珍藏著。」草鞋男孩告訴韓琦,那寶珠就藏在開啟墓門那顆石球機關上。

  韓琦當即命人去勘驗,果然在主墓室的石門機關上,找到了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此夜明珠成色極好,在暗室中可瞬間照亮周遭,一般這般大小的夜明珠所散發地光芒只夠分辨屋內物體大概在哪兒,但這一顆連讀書看字都沒問題,足以堪稱為絕品。

  眾衙役驚嘆寶貝之余,急忙趕回泉州府衙,將夜明珠呈給韓琦 。

  韓琦拿起夜明珠端詳一番後,勾唇笑了,「確實是個寶貝。」

  「這是自然。」草鞋男孩也仰頭看向那顆寶珠。

  韓琦卻隨手將夜明珠整個握在手裡,負手於身後,看起來不怎麼看重他手裡的東西。草鞋男孩的目光便轉移看向韓琦 。

  「《闕影書》內容堪稱佳絕,按上面所述之法培養死士,想來會效用。我們在安定村所見的那些死士,也足以證實《闕影書》的厲害之處。」

  草鞋男孩哼笑一聲,「廢話。」

  「山洞內的墳幾乎都沒有陪葬物,可見一直到你父輩,都一直在遵循著祖訓。到你這裡,不在年節時候,供桌上卻貢品新鮮,滅有一絲灰塵,可見你經常去祭拜祖先,也是一名祖訓著祖訓的人物。」

  遵循祖訓於草鞋男孩而言,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反而令他覺得很榮光。

  「是又如何?」

  「一個嚴格聽從祖訓的人,一個被《闕影書》教導『忠』長大的子孫,怎可能隨便供出祖宗最珍惜的寶貝給我們?若這顆夜明珠就是壁畫上的皇帝贈與你祖宗的寶貝,收藏保護好這顆珠子就意味著『忠』。那豈不是將死士最在乎的『忠』隨便地拋棄了?」

  李柷雖是一位傀儡皇帝,正史上倒是並沒有關於他子嗣的記載。但一名到了正常婚齡的男子,即便是傀儡,也畢竟有皇帝的身份在,便是不供妃子美人給他寵幸,也當有婢女服侍,所以他當時能留有子嗣也不是不可能。

  「若寶珠真代表著一個人,讓我猜猜,可是個女孩?因為若是男兒的話,極少會有人以珠代指。」

  草鞋男孩嘴唇翕動,隨即抿住嘴,死死地盯著韓琦。他本想辯解,但意識到自己如果說太多便會破綻更多,反而令對方獲得更多的信息,便干脆閉緊嘴巴不說了。

  「你跟蘇玉婉是什麼關系?」令人意外的是,韓琦沒有揪著這個問題不放,反而突然問起了蘇玉婉。

  草鞋男孩低眸默了片刻,就答道:「她是我母親,使團一事正是我的策劃,為她報仇。」

  韓琦審視一眼草鞋男孩,沒有懷疑他的話。這問題其實不用回答,他也知道。而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也不在於問題內容本身。

  韓琦突然轉到蘇玉婉的問題上,目的就是為了讓草鞋男孩有所取舍,要麼選擇回答蘇玉婉的問題,要麼就會被他繼續緊逼著追問有關於『寶珠』的問題。在這種緊急面臨選擇時候,人不容易跳脫出來,本能地會去做二選一的選擇。草鞋男孩果然選擇了有關蘇玉婉的問題 ,由此其實也等同於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他懼於被繼續追問『寶珠』的問題,露出更多破綻,所以才選擇通過去說另一個來掩蓋這一個,殊不知他的選擇已經給了韓琦所有的答案。

  崔桃在旁靜靜旁觀,不禁在心中感慨:草鞋男孩終究是還是因年紀小吃了虧,連番著了韓琦的道,上了韓琦的套。

  她家男人好樣的!

  晚些時候必須要做一碗山海兜犒勞他。

  「你叫什麼名字?」韓琦再問草鞋男孩。

  「早說了我沒有名字,你們這些蠢人竟一直不信。沒名字的人,別人才永遠不知道你是誰。」

  「蘇玉婉可是你父親的繼室?你可還有其他兄弟?」韓琦不爭辯其所言的對錯,爭辯也無用,盡量多問些其它有用的信息。

  草鞋男孩搖頭,隨即驚醒,反應過來不對。

  「你耍我——」

  草鞋男孩怒得面紅耳赤,不及周圍的衙役反應,他驟然騰空作勢要去殺韓琦。

  因為草鞋男孩的手腳都比較小,成年人的手鐐腳鐐根本不適合他,所以他並沒有戴這些被押上來。他趁人不注意突發攻擊,又行動極其靈活,的確令人難以立刻緝拿到位。

  韓琦倒是有所防備,躲過攻擊後,欲用手擒住草鞋男孩。草鞋男孩這一次沒在攻擊韓琦,反而直接抱住了他的腿不撒手。

  須臾間,草鞋男孩身上起了火,韓琦的衣袍也跟著燒了起來。


第124章

  眾人見狀,立刻試圖分開草鞋男孩和韓琦,草鞋男孩卻死抓著韓琦的衣袍不肯放。崔桃立刻抽出身邊衙役的配刀,斬斷了韓琦燃火的衣袍,便露出了其內穿的白色羅質中單。

  王釗見火本能找水,他尋來茶壺去撲火,在崔桃斬斷衣袍的同時,一壺涼茶也潑到了韓琦身上。泉州天熱,裡衣單薄又是白色,水一潑便透了,還掛了茶葉。

  崔桃本要去問候韓琦是否有燒傷的情況,忽見韓琦轉身背對著自己,才反應過來『男女有別』。她馬上轉過身去,囑咐張昌去照料韓琦,最好是及時更衣查看傷口,盡快塗藥避免感染。

  「這裡有我和王巡使,韓推官請放心。」

  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嗯』,崔桃便立刻去查看草鞋男孩的情況。

  衙役們已經用水撲滅了草鞋男孩身上的火,起火點在衣袖處,胳膊和腰際都有嚴重的灼燒情況,但傷情還不至於喪命。草鞋男孩已經陷入昏迷之中,崔桃檢查他的頭部,發現有較大的一塊紅腫,應該他跌倒在地的時候磕了頭。

  隨後大家將草鞋男孩移到榻上診治,大夫先給傷口塗藥,崔桃隨後施針。

  草鞋男孩這時候醒了過來,虛弱地半睜眼看著崔桃,嘴唇動了動。

  崔桃見他很渴望講話,便將耳朵湊近了些去聽。

  草鞋男孩的唇再度翕動兩下。

  「誓死效忠,永不悔改。」

  人隨即又暈了過去。

  努力掙扎了半天,就為說這樣一句話。

  才剛草鞋男孩突然的景像,已經令眾人都吃驚不已,如今他傷重忍痛,還要如此堅持,大家都不禁驚嘆草鞋男孩的意志。這般年幼的孩子,竟甘願受之苦,至死表達赤誠忠心。

  「雖為罪犯,但這等誓死的執著令人佩服。」有衙役小聲感慨,當即引來他周遭不少衙役的應和。

  「佩服?」崔桃嗤笑一聲,顯然無法苟同。

  衙役對崔桃解釋道:「我們沒贊同他做得對,只是佩服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誓死效忠的執著之心,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這般感慨,難道也會有什麼錯?」

  幾名衙役跟著附和,犯人受罰理所應當,但這男孩不懼死的執著,的確叫人驚嘆。

  「當然錯了,錯得離譜。」

  至死忠誠的精神固然令人敬佩,但看看地上躺著的孩子,才多大?也就七八歲而已,還有那些安定村的孩子們,都是小小年紀就干起了不惜命的活計。他們都還是孩子,能懂多少?他們真知道世界什麼樣?真正的忠孝是什麼樣?

  這些孩子,小小年紀,涉世未深,在認知方面還是一張白紙的時候,就被刻意灌輸了一種「別無選擇」的生活。他們如提線木偶一般,沒有自我,沒有思想,任憑差遣,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這種情況發生在人身上,尤其是孩子身上,難道不是一件極其可悲又可怖的事?

  這並根本就不是可敬的忠誠精神,而是可憎的精神教唆和控制。

  「何為精神教唆和控制?」王釗從字面上多少有一些理解,但還是想得到准確的解釋。

  「以慫恿、利誘、威逼等諸多種非道德的精神操縱手段,去說服他人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改變,聽從於自己的指揮和控制。焦屍案中那些被林三郎圈養為奴的女子們,便有被精神控制的情況。還有在開封府前自盡的少年萬中,他就是受了林三郎的教唆,才會一時沒想開自盡了。」

  大家聽了崔桃的解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只嘆草鞋男孩不懼死的行為,卻忽視男孩背後的真相意味著什麼,有著何等的黑暗。

  「唉,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己真實姓名都沒有的孩子,豈可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

  「剛舉例的這兩種情況且都還屬於較輕的教唆和控制,只要挽救及時,可以讓他們醒悟過來。《闕影書》上所述的則是一種深度的教唆控制之法,長期受控在那種情況下的人,便沒那麼容易被叫醒了。」

  崔桃低眸看著昏迷不醒的草鞋男孩。

  「哪怕烈火灼身,都醒不過來。」

  這三日大家沒少拷問安定村緝拿回來的人,一個個卻都跟木頭似得,憑你怎麼審問,都難從他們口中問出東西來。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問出點證供,也不過都是些皮毛,沒什麼大用。

  「《闕影書》焚毀了。」韓琦換了身青衫進門。

  「焚毀?」王釗驚詫地看向韓琦,「怎麼會被焚毀?咱們來庫房之前,不是完好無損地放在公案上麼?莫不是留在屋裡守衛的人中也有內奸,動了手腳?」

  王釗因而想到了孫知曉,他最痛恨內奸,真恨不得親手將他們撕碎。因韓推官要通過他放長線釣魚,他才一直忍著沒動他。

  「沒人靠近,自己燒起來的,跟這孩子的情況一樣。」韓琦走近些,打量草鞋男孩的情況,便問崔桃可知他自燃的緣故。

  崔桃:「一般這種情況,大多跟火鐮有關。」

  草鞋男孩的衣裳已經被焚燒大半,又經過潑水,不太可能再找到火鐮的殘留了。

  「公案上的《闕影書》,正是在陽光照到桌面的時候自燃。他身上的火從袖口燒起,該是在袖口處藏匿了火鐮,寫字的時候趁機將火鐮混入墨中,紙上的墨字經光照後更為吸熱,才引發了紙張自燃。」韓琦解釋道。

  「好妙的招法!」王釗等人不禁感慨。

  只要紙張見光,或有些許的摩擦導致局部溫度升高,書寫而成的闕影書就會自燃。泉州天熱,很容易引發火鐮自燃,草鞋男孩根本不想將《闕影書》交出,但因為要跟韓琦作賭,篤定韓琦會因開棺而損失掉一批人,才不得不拿出一部分闕影書出來做誘餌。失敗了,便狗急跳牆,引火,拉一個墊背是一個。

  「讓他好生休息一晚,千萬不能見風,否則極易發熱。」大夫給草鞋男孩塗完藥之後,對王釗等人囑咐道。

  王釗便立刻帶人將門窗緊閉,從外面鎖好,又派了三十多人在院外把守,保證一只蚊子都飛不進去。

  一夜的大風大雨,府衙內的樹枝折斷了不少。

  雨停了之後,崔桃帶著大夫來給草鞋男孩換藥,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兒。

  「這什麼味?」崔桃蹙眉問。

  「天沒亮前就聞到這股味兒了,這地方離廚房近,八成是他們忙活做飯的時候,燒燙豬羊毛散出來的味道。」

  守院的衙役身上被雨水打濕了,尚未干,說話的時候鼻音有些重,可見其昨晚守衛的時候淋了雨,有些受涼了。崔桃便讓人吩咐廚房熬些姜湯,等一會兒他們換班的時候讓他們喝。

  大夫沉吟了片刻,忙道不對,「小人一早便在廚房熬藥,剛從廚房那邊過來的,今早廚房並沒有弄這些。」

  崔桃抽了抽鼻子,覺得味道很像是從房間裡傳出。衙役鼻塞,昨晚又大風,很可能就沒聞出來這味道異常。

  她一腳踢開門,更為濃烈的焦糊味兒從裡頭飄了出來。只見有一堆灰燼在地中央,可明顯辨出骷髏頭,四肢和軀干的骨頭則已經有碳化的跡像,其中一塊腿骨斷裂,裡面的骨髓正流淌而出。

  王釗見狀大驚,再去看本該躺著草鞋男孩的床,床上的人和被子都不在了。

  「這……這是逃走了?」王釗立刻招呼院外的守衛進來質詢。

  守衛直喊冤枉,再三保證道:「屬下等皆是眼睛不眨眼一下守在外頭,絕不可能有人進出而沒有察覺。」

  「那人就不可能逃出去,」崔桃檢查屋子的窗戶,都是鎖好的狀態,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這堆灰燼就是他。」

  「這怎麼可能?屋子裡連根柴火都沒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就被燒成灰燼,連點皮肉都不剩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若想把人燒成這樣子,這整間房都應該燒起來才對。」

  王釗從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他不敢相信。

  「油燈為什麼會燃盡?」

  王釗被崔桃的這句反問弄愣了,「這跟油燈有什麼干系?」

  「當然有干系,他的燃燒便跟油燈相似,皮脂因灼燒而開裂,融化流出的油脂浸潤衣被。這就像油燈裡的燈油一樣,用來支撐著燈心慢慢燃燒,直至完全燒盡為止。」

  因為屋內本來就點著燈,很明亮,慢慢燃燒所冒出的煙又被外頭的風雨給打散了,加之守衛們都在院外淋雨看守,眼睛常被雨水打濕,沒注意到屋裡的情況也不奇怪。之後等風雨停了,屍體都快燒完了,就更難注意到了。

  崔桃指著灰燼旁殘留的一些黃色粘稠物,告訴王釗,這些就是人身上流淌出來的油脂,因為沒有沾到衣被,所有沒有完全燃燒而有所殘留。

  在場的衙役聽到崔桃的形容,都覺得驚駭,特別是在看到黃色黏物的時候,胃裡禁不住開始翻湧。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更可怕的死亡現場,但無法想像在他們的看守下,正發生著這等死法在一個孩子身上,實在是太過殘忍。

  「他為何一定要這樣?」

  「本就一心求死,想吧。」

  因衣服被焚燒,傷口被上藥的關系,草鞋男孩並沒有穿衣。所以他醒來之後,大概是裹著被子下地,想以油燈焚燒自己。燈油沁入被子,引發燃燒後,令他原本灼燒過的傷口開裂,進而就形成了燈心效應。

  王釗當即到韓琦那裡賠罪,自責自己安排得不夠妥當,應當留人在屋內看守才對。

  「虛弱成那般模樣也要求死,便是避免了這次,也會有下一次。人若真想死,誰都攔不住。」韓琦將默寫完畢的東西整理好,一邊遞給崔桃,一邊對王釗道,「不過。這次你確有疏忽之處,先記上,回頭再犯就一遭算。」

  王釗連忙謝恩應承。

  崔桃則從韓琦手裡接過他書寫的東西,仔細一瞧,竟然是《闕影書》。沒想到韓琦當時看了那麼一會兒,竟然將內容都記住了。

  「韓推官果然是過目不忘!」崔桃馬上稱贊道。

  韓琦搖頭,「不過是書背多了,記性好,有些地方不是原文,取大概意思。」

  「那也厲害!」崔桃順勢繼續誇。

  韓琦不禁動了下嘴角,特意看了一眼崔桃。

  「不過這孩子還真是……竟連一聲疼都不喊。」王釗沒注意倆人的互動,還在唏噓剛剛所見的場面。

  「有時精神上的摧殘遠比身體上的更加殘忍可怖,這《闕影書》不該留存傳世。」

  崔桃認真看過兩頁內容之後,緊皺眉頭。之前她只是大概掃了一眼,看得不夠細致,如今越看越意識到這東西的可怕。這書主旨就是先摧殘人原本的意志,不斷以洗腦的方式令其重建出一個犧牲自我的『信念』,由此培養出一個又一個不知疼又不懼死的殺人工具。在挑人上面還很講究,最優挑選那些經歷淺猶若白紙一張卻有毅力的孩子下手。

  「正好,唯一知情的人死了,咱們這只有前半部,再燒了它就是。」王釗馬上道。

  崔桃搖頭,「卻未必,別忘了還有『寶珠』在。」

  「咳——

  咳咳咳——」

  韓琦突然咳嗽起來,崔桃正要問他怎麼了,便見他再一聲劇咳,嘴角帶血了。


第125章

  崔桃為韓琦把脈後,斷定他中毒了,但只憑吐血的症狀卻是難以去斷定毒物屬於哪一種。

  中毒的方式卻很好推敲,這幾日崔桃都跟韓琦一起用飯飲茶,如果因飲食中毒,她也難以幸免。至於其他方式,可能性就不多了,最讓人懷疑的就是昨日草鞋男孩時拉上韓琦的行為。

  那孩子很聰敏,很可能當時在聲東擊西。因事發突然,他身上突然起火,又突然抱住韓琦,極容易讓被牽連者分神,顧及不到其它。

  韓琦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況,對崔桃道:「腰似有異樣,當時以為火灼所致,更衣時又未見傷,便沒多想。」

  崔桃認真思慮之後,便埋頭寫了一個清肺毒的方子,順便讓韓琦脫掉上衣,她要親自檢查。

  韓琦怔了下,側首輕咳了一聲,耳後的肌膚漸漸變成了淡粉色。

  崔桃寫完了方子,放下筆後,才發現屋子裡很安靜,韓琦也不看他。

  領悟到某人在害羞之後,崔桃一臉認真解釋:「命重要。」

  韓琦正覺得自己思慮確實過多的時候,就聽崔桃再補充解釋一句。

  「醫者父母心,在大夫的眼裡,病患不分男女。」

  這話本也沒什麼問題,但崔桃說話時偏用她那如葡萄般的黑眼珠兒一直盯著他看。明亮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目的性極強。

  「當然六郎是特例,看過之後我會對六郎負責的,一輩子。」

  這話倒讓人瞬間忘了中毒之憂了。

  韓琦不禁扯起嘴角,但他還不及笑,便又劇烈咳嗽起來。

  崔桃剛放松下來的表情驟然嚴肅起來,不禁擔憂自己若治不好他該怎麼辦。

  韓琦脫掉外衫,留下白色裡衣,裡衣掀開半截,只露腰腹的位置供崔桃查看。韓琦本就膚質如玉,不常露在外的皮膚就更好了,但因為他腰腹線條緊實,倒不顯文弱,頗具硬朗和力量感。

  崔桃用金銀花、干姜等配制了清毒之水,以綿毛蘸取擦拭,雖未直接用手觸碰他的皮膚,但也能明顯感覺到他腰部肌肉的堅硬。肯定是緊張了,才會繃緊肌肉,不然不會這麼硬。

  因為藥水呈淺綠色,塗抹在肌膚上之後,便較容易找到針眼的位置,在腰後側。針眼很小,扎一下引發不了多少痛感,加上當時草鞋男孩帶著火去抱住韓琦,那場面真挺猝不及防的,更叫人難以顧及到這點似蚊蟲叮咬般的疼痛了。

  王釗等從焚燒成灰的屍骨中找到了一根銀針,非常纖細,以至於微風一吹會左右搖晃的程度。

  「可不是什麼地方都能做出這等纖細的銀針。」崔桃道。

  王釗意識到這是個線索,能有這等手藝的匠人必然有名,便記下去查,又問崔桃韓推官的毒可有解。

  崔桃掃一眼在場其他衙役,才凝目盯著王釗,解釋道:「這般細的銀針扎進去一點,便讓韓推官中毒了,可見其上所塗抹的毒液必為劇毒。若大夫難以斷定毒物是什麼,就沒辦法對症下藥,所開出的解毒湯劑便難有效用。再這麼下去怕是有些難了,我正想問王巡使,能不能想辦法去尋些更厲害的解毒高手?」

  王釗怔了下,為難地蹙眉嘆了口氣,表示他會盡力。

  「若在汴京,還能請皇宮裡的太醫幫忙瞧瞧,如今在泉州我人生地不熟,卻是真沒用了。張昌和韓府那邊倒是忙活著,但我看他們也難找到什麼得用之人。」

  王釗焦急不已,一腳踢翻了凳子。其它衙役見狀忙拉住王釗,勸王釗千萬要冷靜,這種時候最不能焦躁,韓推官那邊還需要大家想辦法。

  「那你們倒是說說,還有什麼辦法?」王釗厲聲質問之後,見所有人都低頭不吭聲了,王釗的聲音便更焦躁,「這趟泉州來的損兵折將,死了那麼多兄弟,如今韓推官也性命堪憂,這叫我回汴京之後怎麼交代!還真不如不來!」

  「韓推官暈倒了!」李才慘白著一張臉飛奔來報,滿臉驚惶。

  胡氏這時候在丫鬟的攙扶下,急匆匆趕來查看情況,隨後就伏在韓琦床前哭起來。宋氏等隨後趕到,見這光景也都不禁難過。

  這之後三日,府衙內上門的大夫接連不斷,卻都沒有尋到有效解毒之法。胡氏和宋氏商議之後,便以萬貫懸賞求解毒高手,但上門的大夫反而更少了,因為泉州附近醫術高明的大夫能看的早都試過了,醫術不精的更不敢上衙門來招惹。

  最後還是有一位老農,有家傳的解毒偏方,曾試過有效用,便膽大地過來一試。他的方子雖沒有把毒徹底清除了,倒是讓韓琦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但人還是有中毒之狀,渾身無力,偶爾咳血。據大夫診斷,命是保住了,但已經傷了肺脾,要細心調理三五年才能徹底好轉。

  這些天一直擔心韓推官有性命之憂的衙役們,終於將繃緊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些,但心中一直存蓄的惡氣卻難出,大家都把勁兒用在了審問犯人和搜集證據上。

  因為這次是突襲,即便敵方行事謹慎,安定村內還是多少留有一些沒來得及毀掉的證據。

  其中一個證據就是沒有完全燒毀的賬本,其中就有幾頁記載了近一年內地臧閣胭脂鋪的賬目,這就以確實的證據證明了,江湖上傳聞天機閣和地臧閣『不對付』的消息的確是個幌子,兩家一直有來往,甚至可以說地臧閣其實天機閣的一個分支。

  這就好比街上兩家賣包子的鋪子,門對門,互相搶客,看似是競爭關系,實則客人不管去哪一家,錢都落到了他們一家的口袋裡。用看似對立的關系,包攬到了更多的生意,同時也分散了風險,當一方受損的時候,還能保全住另一方。

  同時還發現,安定村訓教孩子們的方式,其實與地臧閣如意苑訓教女子的方式,多有雷同之處,其中都有運用到《闕影書》的內容。

  衙役們畢竟在審訊方面經驗豐富,通過激將法對付一些年輕經驗少的犯人倒是得用,不過缺點就是這些年少的犯人所知內情不多,只套出些不算太有用的消息。

  葬在石棺內的黑衣人並非是《闕影書》的首創者,黑衣人的祖上就做過君王死士,並以墨子「赴湯蹈刃,死不旋踵」的理念為精神信念,從實踐中總結出了幾條粗略的方法。黑衣人則是通過總結祖輩的經驗,再結合自己的經歷,進一步研究細化,總結著成了《闕影書》。

  一名帝王身邊的暗衛,開始著書成說,招兵買馬,暗中培養勢力,甚至用精神傳遞的方式從一代傳承影響下一代,可見這黑衣人當時有十足的忠心和野心。

  審問中沒有找到有關於『寶珠』的線索,畢竟黑衣人的事在百年之前了,從其謹慎的程度來看,這寶珠的消息從他那一代可能就很保密了。但是黑衣人這般籌謀,一代代傳承,准備著蓄勢而發,可見他對『寶珠』應該有非常妥善地安排。

  韓琦覺得安定村內殘留的線索中,必定有跟『寶珠』相關聯的線索,只是他們暫時還沒有發現而已。

  「天機閣經營這麼多年,應該比地臧閣還有家底,但在安定村搜到的錢財數量卻不及地臧閣總舵。他們要麼另有存錢處,要麼錢財轉移到了別處。」

  崔桃想起安平清福寺的案子來,當時蘇玉婉在清福寺定有別的營生,只是順便在那見女兒。再有事後他們搜查清福寺,發現有一庫房空空,裡面有箱子狀的東西被搬走,至今都不知是什麼。

  「倒是可以先查鐵器。」

  鐵器的使用一向有限制,天機閣總舵有這麼多人使用刀劍武器,一定有可溯的來源。

  韓琦慘白著臉躺在榻上,忽聽到屋外有腳步聲,便用拳頭微微抵在嘴邊,虛弱地咳嗽了兩聲。

  崔桃忙去倒一杯水給他。

  孫知曉將最新審訊出來的證供,恭敬地雙手遞給韓琦,便觀察一眼韓琦的臉色,欲言又止。

  「有話便講。」韓琦接過證供之後,又咳嗽了一聲。

  「兄弟們都很擔心韓推官的身體,想讓屬下代為詢問韓推官如今的情況如何?」孫知曉聲音盡量輕緩柔和,因為看韓推官這般虛弱的樣子,他本能覺得若把話說大聲些,都有可能驚到榻上羸弱的韓推官。

  「無礙。」韓琦剛答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孫知曉忙多關心幾句,見韓琦還是咳嗽不止,還表現出幾分慌亂和擔憂。崔桃便拍了拍韓琦的後背,為他順氣,又喂了他一口水,韓琦這才勉強好一些。

  孫知曉明白自己不好再多叨擾,便拱手告退了。

  等人離開片刻之後,看完證供的韓琦才抬首,問崔桃:「怎麼樣?」

  崔桃非常嘆服地點點頭,贊嘆厲害。

  韓琦就像是個得到誇獎的孩子,無法抑制地勾起唇角,愉悅地笑起來。

  「我倒覺得這幾日生病臥榻,動彈不得,反而是好事,有你天天陪我。」

  崔桃應承,「一個病,一個醜,還真配。」

  「快結束了。」韓琦拉住崔桃的手,隨即在其耳邊低語了一句。

  崔桃挑了下眉毛,笑了笑。

  「你倒是不知羞。」韓琦不禁調笑她一句。

  「倆人裡有一人害羞就夠了。若我也害羞,只怕到時候不成事。」

  韓琦正低頭喝水,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崔桃意指什麼的時候,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崔桃馬上道:「對,就記住現在這感覺,這才是真咳嗽起來的樣子,之前還是略有點不真實,不過糊弄一般人倒是足夠了。在趙宗清那種人面前,卻未必。」

  「剛問你演得如何,還誇我厲害,原是哄我?」

  「才不是呢,我男人永遠最厲害。」

  韓琦聞言不禁臉發熱,又咳嗽起來。

  看來共處一室久了,也未必是好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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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在庾家兄弟的幫襯下,經過六日對安平村的山洞探查和清理,已經徹底解除了山洞內所有機關,可以正常出入,不必再擔心有暗器傷人了。他們在山洞內最偏僻的深處找到了一間密室,這內室的布局似葫蘆形狀。

  韓琦只帶了幾名親信入內,剛入密室便是『葫蘆嘴』,是處丈余見方的地方,比甬道稍微寬敞些。這裡的牆面都掛著各種不同種類型的兵器,有一張黑色長木桌則上擺放著各類暗器,其中包括草鞋男孩之前給韓琦下毒所用的銀針。銀針從粗到細,從短到長,有近百根,都被收藏在一個扁長形的檀木盒內。木盒上雕刻有蛟,蛟騰於火焰之上。

  看這檀木的木料和制作工藝,便知非出自民間之物。

  韓琦將把木盒湊到鼻邊聞了一下,「雕工精致,成色新,檀木的香味不算淡,為近幾年的物件。」

  也就是說,這檀木盒出自本朝,而在木盒上能配上『蛟』的人物,不是皇親國戚,便是受過封賞的權貴大臣。便不禁讓人聯想到,如今嫌疑較大的趙宗清。

  跟這盒銀針共同擺放的還有十幾個瓷瓶,每兩個放在一起,分藍色和白色,底部依次標有序號壹、貳、三等,每對藍白瓷瓶底部的序號都一致,應該是不同種的毒藥對應著解藥。

  「傷害很推官的銀針上所淬的毒,說不准就是這其中之一,回頭我讓大夫好生查驗一下。」王釗當即招呼來屬下,將這些瓷瓶收好。

  「誒?他們當時怎麼不躲在這裡?」李才覺得這處密室挺隱蔽的,開封府的人花了不少時間才排查到這裡。

  王釗:「等到山洞完全被開封府控制之後,這間密室早晚都會被發現。這裡頭沒有食物和水,等熬了幾天後再逃反而更難,倒不如當時趁亂混淆視聽,或許還有機會。」

  「奈何趁亂跑也一樣被抓了!」李遠冷哼,「總之,他們怎麼都逃不出我們的追捕。」

  往裡繼續走,就是第二間內室,也便是『葫蘆上肚』的位置,這裡比葫蘆嘴的位置寬敞至少兩倍以上,放著一張寬大的桌案和兩排書架,桌案上除了墨硯、算盤等物,所有有字的紙張類的東西都沒有存留,地上有很大一堆灰,是打量紙張焚燒後所留下的。

  從灰量來看,這處內室應該是一處賬房,書架上存放著很多重要的賬目,但都被焚毀了。

  接著再繼續往裡走,就是第三處內室,也就是面積最大的『葫蘆下肚』,這裡空間非常大,算是個藏寶庫。木架子足有二十幾排,多數為空,如今架上稀疏殘留的幾樣物品,勉強可以湊齊兩排,幾件大小式樣不同的玉器,還有珊瑚樹、金銀器具。

  東南角非常寬敞,擺放二十個箱子,周圍還空出很大一片地方。這二十個箱子中,其中有個較小的箱子落在最上頭,呈打開狀態,裡面剩了十幾張交子,都是三十貫面額。其余的箱子裡裝的都是銅錢,以紅繩穿成串,一串為一貫,一箱大概有幾百貫。

  匆忙逃跑之下,庫房內的大件肯定來不及帶不走,只能撿輕便的東西拿。先前在白發老漢、紅衣少女等安定村逃跑的人身上,都有搜到數量不等的交子,還有少量的散碎金銀財物。其中的交子很可能就是從這盒小木箱裡取得。

  王釗攀爬到木架上方,找到了一些擺放過物品的痕跡。因為頂層木架比較高,打掃起來費勁,難免會有打掃不到位的情況。頂層放過物品的地方灰薄,沒放過的灰厚,如此就形成了似物品底座形狀的痕跡。

  木架上層有長、圓、方……各種形狀的痕跡,可見曾擺放過不少物件。一般的情況下,如果不是底層被擺滿了,上層不便存取的位置是不會先放東西的。所以極大的可能性是這些架子上都擺滿了寶貝,但後來寶貝被搬走後了,下層貨架被順手打掃了,上層就忘記了,所以才會有下層看不出痕跡,只有上層積灰厚有痕跡。

  「這那麼多架子如果都擺滿了,得值多少錢?我打眼瞅余下的這些東西,怎麼也該有這個數了。」王釗將一只手都舉起來,意指有五萬貫。

  「不止,單這一個就價過萬貫。」韓琦的手摸著面前的圓簋形玉爐,此玉爐的爐頂鏤雕著孔雀和白蘭。

  「這孔雀和白蘭湊在一起,不似傳統圖樣,好像還挺特別的?」崔桃琢磨鏤雕的圖案。

  「此為荊州牧為賀母壽辰的物件,其母尤愛孔雀和白蘭。玉爐在壽宴後的第個六月丟失,荊州牧懷疑偷盜者進京販賣此物,曾將玉爐圖紙送往過開封府。」

  韓琦在初任開封府推官的時候,曾把府內今年十年的懸案卷宗都覽閱了一遍,因玉爐的鏤雕圖案比較人特殊,所以他特別留有印像。

  「這麼說來,是天機閣的人偷盜了荊州牧府上的東西。」

  王釗縱覽整個庫房的陳列,這麼多排空架子。如今僅剩下這點東西的價值都逼近十萬貫,全部的話,總數之大難以想像。

  「他們真的會有這麼多錢?」

  「既做江湖營生,殺人越貨;又干偷盜鹽運圖,販賣私鹽的買賣;還有明面生意,經商斂財。經過百年的累積,數目巨大也不稀奇了。」崔桃讓王釗不必懷疑,反而數目越大越真實了。

  「這裡是天機閣總舵,錢財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如非特殊情況,應該沒必要轉移。」李才不解這裡為何空了,「莫非他們早料到我們會來突襲,所以提前轉移了財物?」

  王釗搖頭,立刻否定掉了,「這些亡命徒連遼國使團都敢劫持,若早知我們會突襲,肯定不會這樣被動。」

  「那到底因什麼緣故,要把這原本滿當當的庫房搬空?」李遠忽然汗毛豎起,醒悟到了一個最可能的答案,「謀反?」

  謀反就要用兵,用兵就需要招兵買馬,必然要耗費巨額錢財。

  再說他們都有膽量跟官府對著干,有謀反之心不奇怪,天機閣祖上黑衣人本來就是支持李唐王朝的。

  「我這就安排人注意排查各地方的情況,特別是泉州以及汴京附近,是否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若涉及謀反,這案子就太大了,必須慎之又慎,抓緊排查。

  王釗立即請示了韓琦,得到應允之後,一刻都等不了,立刻先去安排。山洞內有韓推官和崔娘子勘察,自然是不會遺漏什麼線索,他放心。

  從『葫蘆下肚』出來後,大家就折返回葫蘆上肚。

  崔桃不忘用木棍撥弄灰堆,看看是否有焚燒殘留,令人失望的是這裡燒得很干淨,半片紙角都沒留下。

  「看來那本沒燒完的賬是唯一剩下的了。」

  韓琦應承,「那本賬冊後面有數頁空白,許是因為還沒記滿,才被拿到了外頭。」

  在受到突襲情況之下,還能把老巢拾掇得這麼干淨,可見這些人的訓練有素。更厲害的是石棺裡葬著的黑衣人,人雖死了,精神依舊傳承,時隔百年,仍然可以讓很多人為他當初追求的東西赴湯蹈火,舍棄性命。

  這天機閣簡直堪稱是宋朝最大的精神洗腦中心。

  徹底走出了葫蘆形的密室,便是一小塊寬敞地,地中央擺放有石桌石凳,周圍貼牆的地方,堆積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從表面看起來,這裡像是個未完成開鑿的區域,只是暫且放置了石桌,用於歇腳休息。

  才剛進去的都是自己人,倒是不必刻意隱藏什麼。從密室出來前,在葫蘆嘴的位置,崔桃就攙扶韓琦重新回到輪椅上坐好,他現在是羸弱的中毒之軀,自然是不能隨便行走。

  崔桃推韓琦在石桌旁休息的時候,韓琦便虛弱地咳嗽了數聲。她忙又拿出一個瓷瓶來,從裡面倒出黃豆粒大小的藥丸遞給韓琦,要他吃藥。

  韓琦睫毛輕顫,低眸看著掌心裡的藥丸,忍住了質問的衝動。這『藥』,他是第一次見。

  「藥很苦,但慢點吃效用好。」崔桃捧著水囊,眼巴巴地看著韓琦。似乎是等著他苦完了,好及時給他送水。

  韓琦便將三顆藥丸送進了嘴裡,起初是酸甜味兒的山楂果香在他舌尖蔓延,後又品出了桃味兒,再之後發現還有梅子味兒。看來這只是三顆看似色澤相同的藥丸,實則每一顆都有著不同的果味兒。

  韓琦蹙眉吃完後,冷著眼眸問崔桃:「瓶內還余幾顆?」

  「九顆。」崔桃道。

  韓琦迅速垂下眼眸,以掩掉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知余下的九顆都會是什麼果味兒?

  「你還愣著干什麼,趕緊給韓推官遞水啊!」在外看守的衙役們曉得韓推官是個能忍的人,瞧他吃得蹙眉,還特意問剩下多少,便知這藥肯定是苦中極苦了,不然韓推官絕不會是這樣的表情。他們心疼韓推官,便催促醜童快點給韓推官送水。

  崔桃忙應承,遞水給韓琦。

  韓琦喝了兩口水後,又咳嗽一陣。瞧他清清瘦瘦的模樣,修長的手半遮掩嘴,臉色透著慘白,咳起來的樣子尤為羸弱,在場衙役們瞧著都不禁更加心疼了。

  瞧韓推官都這副樣子了,還要堅持親自下洞勘察,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努力!定要把天機閣余孽清剿干淨!

  韓琦咳嗽罷了,對崔桃道:「倒感覺好些了,回去告訴那位大夫,藥丸可多備些。」

  崔桃回看一眼韓琦,抿著嘴角,點頭。

  「走吧。」韓琦下令。

  「等等!」崔桃突然凝眸,緊盯著韓琦身後的方向。


第127章

  大家被崔桃的表情唬得心裡一抖, 莫非是什麼暗器機關被遺漏了,這會兒才被觸發?所有人都不約而地緊張起來,皆以防御姿態, 緊盯著那面牆,甚至做好了飛速逃跑的准備。

  崔桃大步流星地走到牆前,彎腰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後回來。

  「走吧。」崔桃道。

  李才愣了愣, 確認問崔桃:「剛才說『等等』,就是為了去撿一塊石頭?」

  「對啊。」

  眾人:「……」

  離開山洞後, 王釗等衙役根據線索分工追查。

  崔桃在返回韓府後,才將她從石堆裡撿出來的那塊石頭遞給韓琦。

  石頭為白色, 有部分地方看起來有點透明, 跟山洞內那些或黃或青的石頭有一定的區別。當然這區別只有細心且懂得的人才能看得出來,一般人看見只會覺得是堆沒用的碎石頭, 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沒有。

  韓琦早料知崔桃撿道的不會是普通的東西, 但當這塊石頭落到他手裡的時候, 他還是免不了有幾分驚訝。

  「硝石。」

  此為炸彈制作的必用之物。

  「我留意過了山洞其它地方, 再沒有這種石頭。」崔桃道出自己的揣測,「這塊硝石很可能原本被放在密室裡, 因我們的突然偷襲, 他們匆忙清理賬本的時候,就把這塊硝石丟棄到密室門口的亂石堆裡, 不想被我們發現。」

  越是隱藏就越說明有問題, 韓琦令張昌負責暗中追查這條線。

  三日後, 王釗等人根據在安定村內所繳獲兵器的特點,調查到了兵器來源,出自泉州白、溫兩家鐵匠鋪。前者擅打造大刀、長槍等大件兵器,後者則擅長暗器、匕首等小件兵器。

  兩家鋪子都是泉州的老鋪, 原本是競爭關系,上一輩人還起過衝突,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因兩家的長房長子娶了一對親姐妹,成了連襟關系,倒是關系好了起來。

  當然,這是外人看起來的樣子。

  實際上兩家鐵匠鋪都是因這倆姐妹的游說和慫恿,一個為了賺錢,一個被逼無奈違法犯事,不得不選擇給天機閣賣命,暗中打造了大量兵器。其中兵器制造所用到的鐵礦,則由一位叫陳一發的商人提供,此人在泉州生意很大,酒肆、米鋪、賭坊、妓院都有涉獵。陳一發很會附庸風雅,與當地許多讀書人都有結交,碰到境況困難的書生,他還願意出資幫助他們。

  「我知這個陳一發。」韓琦道,「在泉州讀書時,曾有幾位友人為我引薦過他。那時他三十多歲,頭發比同齡人更斑白。」

  「可能是要經營這麼多產業,累得白發早生了。」

  衙門內存有陳一發的戶籍情況,上面寫著陳一發是蘄州人,父母早亡,由長兄陳啟撫養長大,後長兄病故,他來泉州做魚鯗生意,便就此扎根在泉州。據了解他的身邊人供述,陳一發初來泉州的時候,確實操著一口蘄州話,為人豪爽大方,常以笑面示人,所以人緣非常好。

  「常以笑面示人……」崔桃琢磨道,「倒不禁讓我想起了蘇員外,他也經商厲害,甚至把兩個『女兒』嫁給了本地高官。且從年歲上看,陳一發、蘇員外、嬌姑和蘇玉婉的年紀都差不多。」

  王釗這時候呈上了審問陳一發的證供。

  陳一發拒不承認自己跟天機閣有干系,只承認了自己貪財,暗中私采鐵礦,並供貨給了白、溫兩家鐵匠鋪。

  在陳一發住宅內,李遠搜到了陳一發與兩家鐵匠鋪往來交易的賬本,查抄了近十萬貫的家財。

  私采鐵礦的罪名證據確鑿了,必為死刑,且罪無可赦。

  韓琦命王釗繼續拷問陳一發,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能從其口中查問到更多線索即可。

  「是奸商貪錢,私采鐵礦供貨?還是說他也是天機閣的人?」崔桃問韓琦更偏向認為是哪一方。

  「當年大家作詞飲酒之際,曾戲說過起名號。」

  崔桃反應了下,才意識到韓琦在接著說他當年在友人引薦下,和陳一發見面的經歷。

  「陳一發說他可以叫丙洲老叟,但老當益壯。」

  「丙洲老叟?」崔桃打一激靈,「丙洲村?」

  韓琦應承,他和崔桃的想法一樣。

  當年陳一發突然一說,不了解情況的人自然察覺不到異樣。可如今知道了嬌姑和蘇玉婉的老家都在丙洲村,且都跟天機閣有干系,就不免叫人聯想到了一起。

  當然,嚴謹點來說,蘇玉婉的老家其實在古井村,只是與丙洲村相鄰,但當時古井村是逃難者安置後漸漸形成的村子,還不算是個正經村落,故外面的人經常把古井村也算成是丙洲村。

  「因為發白,所以自嘲是老叟。可陳一發不是丙洲村人,為何要用『丙洲』起名號?還特意強調了老當益壯。」崔桃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但她沒立刻說出口 ,在與韓琦的對視中,確定了韓琦的想法再次跟她一致了。

  刑房內,王釗拿著蘇玉婉的畫像,質問陳一發可認識畫上的女子。

  陳一發受刑之後,嘴角流血,氣息羸弱,連抬眼皮都需要費很大的力氣。當他看到畫像上蘇玉婉如花般的美貌時,目光定住了,失神片刻後才緩過神來,低下了頭。

  「不認識。」

  「那卻不湊巧了,當我們拿你進府衙後,便有一男子跑來指認你,說當年就是你欺辱了畫上的女子。」

  王釗在刑訊犯人上經驗豐富,縱然陳一發有心刻意隱藏,但他身體乍然繃緊的狀態卻已經出賣了他。

  「他當年只是個孩子,親眼目睹你在蘇玉婉買藥回來的路上,對她下了手。後來他在泉州見你很有風頭,跟官貴結交,更不敢揭發你了。但這件事一直是他的夢魘,終於等到今日,他聽說你被抓了,家被查抄了,官府懸賞有關你的線索,才有膽量跑來官府坦白了當年他目擊到的情況。」

  王釗說罷,就將那名年輕農戶叫了上來,令他與陳一發對峙。

  男子一身農戶身打扮,半臉的絡腮青胡茬,穿著破舊粗布衣裳,雙腳踩著髒兮兮破洞的青布鞋。他一見陳一發,便操著濃濃的本地口音,喊著『就是他』的話。

  陳一發垂著腦袋不欲讓對方再看自己的臉。

  王釗嗤笑質問:「怎麼看著,你好像還有羞恥心似得?」

  「他頭殼壞,就是個該殺的鱸鰻,哪來的羞恥心?可憐那漂亮的査某被他禍害了!」男子咬牙切齒地罵完了,情緒更加激動,還想上腳去踹他,罵陳一發害得他這麼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王釗忙叫人阻止男子,男子卻不依,掙脫拉扯之後,一腳就揣在陳一發的下身上。陳一發痛得「嗷」一聲大叫,王釗忙命屬下趕緊將男子拉出去。

  男子依舊咒罵不聽,直至被拖出刑房外老遠,他才站直身體。

  拉著張昌的李遠和李才都放下手了,不禁笑起來,直嘆張昌學得像,真真一點都看不出是本人來。

  「就是個農夫!」

  張昌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青胡茬,謙虛笑道:「還是這玩意兒遮掩得好,換誰貼臉上都認不出來。」

  刑訊房內,審訊未停。

  「私采鐵礦,販賣鐵器已然是死罪了,再多罪加在我身上,結果終不過還是個死。你們隨意吧,有什麼懸案難案都往我身上安,反正只要我一死就都了了。」

  陳一發臉色很差,可見才剛男子那一腳踢得有多疼,豆大的冷汗珠正順著太陽穴流淌而下。他虛弱地把話說完後,就閉上了眼睛,一副任憑『你們如何折磨、誣陷我,我都不打算再睜眼』的架勢。

  明明就是個禍害,說得好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冤枉似得。王釗被氣得恨不得再多給他幾鞭子。

  「丙洲老叟。」

  潮濕陰暗充滿著鐵鏽和血腥味的刑訊房內,忽然傳來一記悅耳清朗的男聲,且這四字當真令陳一發心裡猛然一震。

  陳一發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看向來人。

  只見一容貌醜陋的少年,推著一位容顏絕色的男子進了刑訊房。男子穿著緋色官袍,彰顯著身份和地位。

  陳一發一眼就認出了韓琦,再見刑訊房內王釗等人對韓琦恭敬地行禮,更加肯定自己沒認錯了。

  陳一發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初與韓推官見面時,韓推官還是一位稚氣少年,在酒桌上不善言談,一人落寞而坐。我那會兒見你受冷落,特意跟你多聊了幾句。如今再見,不想是這等光景了,一官一囚。何須三十年河東河西?三五年就夠了。」

  「你不是丙洲村人,卻要起這個名號,可是因某些緣故,心中一直惦念一個人?」韓琦沒理會陳一發的『敘舊』,繼續他的質問,卻換來陳一發再度的閉眼。

  似乎閉上眼就可以逃避一切問題,省得讓人看到他的心虛了。

  「蘇玉婉死了,你可知情?」韓琦語調不變,也似乎沒看到陳一發的抗拒,質問如故。

  陳一發仍舊閉眼不大,但從其極力緊繃的臉部狀態可知,他知情,而且還很憤怒,在非常努力地隱忍。

  「是不是有人告訴你,蘇玉婉系遭開封府所殺?」

  陳一發埋在眼皮下的眼球動了兩下,蹙起眉頭。

  「開封府如此大費周章地調查機閣和地臧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蠢到在諸多事情沒查清楚之前,就先將匪首誅滅。況且以蘇玉婉的聰慧,她主動提出的交易,選定的地點,會不給自己留後路麼?」

  陳一發睜開了眼睛。

  「當年天機閣早就盯上了蘇玉婉,但他們需要一個『契機』才能收留她,得以成功訓教她。於是你就成了引發這個『契機』的工具,令蘇玉婉在遭受一干屈辱後,自願歸順了天機閣。人在憤怒中的力量往往更強大,甚至會忘記肉身的痛苦,此系天機閣所傳《闕影書》所言。如今天機閣又拿蘇玉婉的死誆騙你,想來是要利用你對蘇玉婉的『舊情難忘』,令你更憤怒,更加效忠天機閣。」

  韓琦輕嗤了一聲。

  「你們都很聰明,卻都被當猴耍了。」

  陳一發仍舊戒備地盯著韓琦,覺得他在激將自己,在心中再三警告自己千萬不能上當。

  「我有些好奇,你當初又是因何緣故才選擇效忠天機閣?你就沒有想過,你的那個『契機』是不是跟蘇玉婉一樣,也是被安排策劃而來?」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支飛速的箭,狠狠戳中了靶心。

  陳一發瞪大眼睛。


第128章

  韓琦將《闕影書》的部分內容拿給陳一發看, 這部分講的內容正是如何通過一個人的弱點去控制一個人,若其弱點還不足以支撐他赤誠的意志,便可以通過巧妙的手段制造弱點, 以達到完全控制的目的。

  「這些年你刻意經營,結識各方人士,想必聽過攝心術之類的秘術。傳言雖有誇大其詞之處,但確有其事。如今你們天機閣教眾所遭遇的,便類似攝心術。」

  陳一發在看過內容之後, 對韓琦搖了搖頭,「不, 不可能!」

  「這世上就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韓琦驀然轉眸,似無意地瞅一眼崔桃, 「之所以覺得不可能, 只因我們見識短。」

  「我知道韓推官聰穎絕倫,編出點內容來唬我們再容易不過,我不會上當!你們是為了騙我的證供,想方設法誆我!」陳一發思量了片刻之後, 進行了一番推論。

  「料你們這些人都會執迷不悟, 不聽勸。我唯獨跟你說這些,可知為何?」韓琦再問。

  陳一發搖頭。

  「你經商有道, 腦子活泛。不該像其他人那麼蠢, 執拗至死。」韓琦頓了下,「你親身參與過的事,難不成也會是我的誆騙?」

  陳一發猶豫了。

  王釗趕緊勸陳一發最好放聰明點, 本就不是正道,何必固執堅持。便是堅持了也不會有人欽佩他,只會罵他是個蠢驢。

  「不, 你們別想誆我!我知道你們開封府的審訊招數不勝其多,軟硬兼施,我不會上當!」陳一發依舊是一副抵死不從,絕不會被蠱惑的架勢。

  「隨你。」

  韓琦語調平淡,似乎陳一發是否招供對他而言,也沒有多麼緊要。

  明明對方態度語氣淡的幾乎如水一般,不夾雜多余情緒,但不知為什麼,陳一發卻能從其兩字簡單的話語中體會到『原也是個蠢人』的譏諷。

  談話已經結束了。崔桃將輪椅調轉方向,推著韓琦往外走。在離開之前,她轉頭望了一眼。陳一發正低垂著腦袋,異常靜默,倒看不清楚有什麼表情。

  「天機閣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開封府也是,不差你一人證供。倒是沒料到韓推官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竟不如一個見風使舵的鼠輩有腦子了。罷了,我也懶得費力氣拿鞭子抽你了。」

  王釗嘆畢,就把鞭子一丟,品茶吃點心去了。

  陳一發還是垂著腦袋,沒有任何反應。

  ……

  崔桃將韓琦推回房後,忽然想起什麼來,飛快地跑走了。

  張昌剛恢復了自己原來的裝扮趕回來,見崔桃似化成一陣風般從自己身邊刮過,懵了一下。宋氏攜胡氏一起來看望韓琦,剛巧在不遠處瞧見這一幕,宋氏不禁蹙起眉頭。

  張昌忙給二人行禮。

  宋氏進門後,就見韓琦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之上,被撂在了地中央。他白皙修長的雙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顯出幾分病態來,隨即傳來的咳嗽聲,叫人聽著更不禁心疼。

  「哪有這樣伺候人的,就這麼把稚圭撂下了?」宋氏不滿地訓斥道。

  胡氏問了張昌才剛跑走的人是誰,得知是醜童後,對宋氏笑著解釋道,「不是隨從,是救命恩人。」

  隨從是專門伺候人的,應當守禮。救命恩人有恩於他們母子,別說人家只是快跑幾步而已,就是上房揭瓦,也算不得什麼。

  「還是他運氣好,遇見了你們母子。」

  宋氏暗指這事兒要換成是別人,斷然沒有這般縱容的道理。說好聽了是救命恩人,實則他若是不救,韓琦憑自己肯定也不會有事。再說了,收留他就是還恩情,既然選擇今後跟隨韓琦,那就該守規矩。

  韓琦和胡氏聞言後,同時看向宋氏。胡氏的目光還好些,溫和中略表達了不贊同。韓琦的目光卻涼意十足,有著淡淡的疏離和不滿。

  宋氏心中頓時不爽起來,她不過是感嘆一句罷了,值當他便立刻用這般態度對她?以前韓琦待她一貫有禮有節,態度不算親昵,卻也算敬重有加。唯一次除外,便是上次她進京找他的時候,那時他被那個崔氏女迷住了,倒也可以理解。如今卻不過因一個出身卑賤貌醜無比的下等賤民,居然也對她使起脾氣了?

  這令宋氏覺得自己好似連一個下等人都不如了,心裡如何能爽快。她本出於好意,心疼韓琦沒被照顧周到,卻反過來被嫌棄。倒不知這醜童哪裡好,不僅模樣醜陋,還瘋瘋癲癲不守禮。這種對醜童的不喜,令宋氏莫名地憶起她不喜崔桃的感覺來。

  崔桃端著飯菜進屋,見宋氏和胡氏在,忙行禮問安。

  胡氏笑道:「這些活兒哪用你做,讓家僕來就成了。」

  宋氏看眼崔桃端來的飯菜,一碗色澤金燦燦的粟米粥,一小盤拌菜,沒了。

  「這飯菜誰備的?豈能給孩子吃得這麼寒酸。」宋氏蹙眉,語氣極為不滿道。

  崔桃正欲應承,韓琦先一步發話。

  「是我要吃的。」

  宋氏掃一眼韓琦後,又掃向醜童,曉得他在故意維護人才出此言。

  「這菜瞧著奇怪,叫什麼名?」

  韓琦看一眼盤中菜,有筍有蕨菜,還有魚塊蝦仁。

  若韓琦叫不出名,他如何點的菜?他聲稱他要吃的說法便不成立。

  「此菜叫山海兜。」崔桃答道。

  「我可問你話了?」宋氏質問崔桃。

  崔桃抿嘴,低下頭去。

  宋氏笑道:「你是稚圭的恩人,我們都該感謝你。倒不必辛苦操勞這些,粗活讓下人去做便是。」

  「沒關系,不辛苦。」崔桃忙擺手表示不麻煩,「韓推官肯收留小人,小人感激不盡,小人願意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宋氏本以為這個醜童是個識趣的,沒想到才跟他客氣一句,他竟蹬鼻子上臉了。沒見識的大抵都如此,聽不懂好賴話。

  「你畢竟才跟著他,不了解情況。那些人跟他久了,都曉得如何伺候妥帖些。在我們家,斷然沒有一碗粥一碟菜就糊弄一頓飯的事。」宋氏說這些話的時候,面上還維持著體面的微笑。

  崔桃恍然點了點頭,然後疑惑地問:「那吃不下的也要備著麼?一大早的,就要雞鴨魚肉上齊全了?」

  「不是這意思。」宋氏語氣不耐地否認道。

  「那是何意?還請夫人盡管吩咐。」崔桃忙追問。

  「你——」

  宋氏發現跟這個醜童根本沒辦法溝通,明明話裡的意思已經那麼淺顯了,他卻還是聽不懂。

  「罷了,回頭我派人好生給你解釋。」

  「那敢情好,多謝夫人提點。」崔桃嘿嘿笑著道謝。

  宋氏見她此狀又深吸一口氣,差點被氣個半死。跟這個醜童說話,便猶如對牛彈琴,你的暗諷他都聽不懂,不知錯,不知羞。比狠狠一拳打在棉花上,還要叫人覺得無力。

  宋氏隨即吩咐下面的人重備早飯給韓琦。

  胡氏見狀欲出言,卻見兒子對自己微微搖了下頭。

  待宋氏和胡氏走後,韓琦起了筷子,嘗了一口山海兜,清爽鮮美,魚肉和蝦仁的口感極嫩,配著溫熱的粟米粥吃剛好。

  「為何叫山海兜?」

  「山上的,海裡的,都有。」

  崔桃告訴韓琦,山上的指筍、蕨,海裡的指魚、蝦。

  「原來如此。」韓琦笑應,又見崔桃表情別扭,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生氣了?」

  「沒。」

  「大嫂有句話是在理的。」

  崔桃聽韓琦居然還向著宋氏說話,挑眉示意,「你說。」

  「倒不必辛苦操勞這些,粗活讓下人去做。」韓琦讓張昌將一小冊子取來,這小冊子只有巴掌大小,寸厚,十分便於攜帶。

  崔桃接來冊子一瞧,呦呵,《泉州美食錄》。

  「以後我們每去一個地方,便寫一本給你。」韓琦對著崔桃的左耳低聲道。

  「那怎麼不早給我,害我無聊了數日?」崔桃故作不領情,反而質問韓琦。

  「泉州雖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但我不好美食,便知之甚少,總要花時間查問。」韓琦賠罪解釋道。

  「行吧。」崔桃笑一聲,立刻跟韓琦道別。

  韓琦愣了下,「這就去?」

  「對啊,不是你們都勸我,別管你,只玩自己的麼,如此盛情我豈能辜負。」崔桃對韓琦擺了擺手,甚至說話的時候都懶得回頭看他,人眨眼間就沒影了。

  張昌瞧見這一幕,禁不住抿住嘴角。

  韓琦便默然喝粥吃菜,這時便有四命丫鬟重新端了豐富的早飯上來,擺滿了桌子。韓琦眼睛都不抬一下,只管吃光自己跟前的那盤菜,便放下了筷子,去書房處理公務了 。

  丫鬟們見狀,欲說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只得原封不動將飯菜端走,去稟告給了宋氏。

  宋氏頓時覺得窩火,便要人將那醜童喚來。她倒要看看這醜童有什麼能耐,卻叫韓琦這般聽他的話。

  「姑母,萬萬不可。」宋三娘忙勸慰宋氏,「姑母忘了之前的事了?」

  宋氏恍然醒悟過來,韓琦沒當眾駁斥她面子,而是以不動飯菜的方式來委婉警告她,已經是給他留面子了。顯然他在告訴她,他的事情,她插手管也沒用。

  「姑母怎生偏和這醜童不對付?」宋三娘不解。

  「我也納了悶了,這廝我怎麼看都不順眼,還有一種莫名熟悉感。」宋氏越琢磨越覺得奇怪,「別人可能也就罷了,偏偏他就能勾起我火來,該是他出身太卑賤的緣故。」

  「這出身低是沒法子的事,他也不容易。」宋三娘想到之前自己跟他鬧得『笑話』,還要感謝他出身低微,不然她如今說不定已經跟他訂親了,那就真追悔莫及了。

  「醜童人不在,說是領命出去吃喝了。」跑去找人的婆子,折返回話道。

  宋氏蹙眉,「吃喝?」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

  宋氏隨後一人在屋內思量了半晌,便召來身邊人囑咐了一番。

  兩個時辰後,派出的人鼻青臉腫地跑了回來,告知宋氏他們才跟著醜童沒多久就被發現了。

  「好在小人們機靈,假裝是流氓,沒讓他知道身份。」

  黃昏前,崔桃哼著小曲兒,手拎著一食盒回到了韓府。食盒裡都是她給韓琦留的美食,她可不是有了美食就忘了美男的人,該照顧到的一定照顧到。

  豈料崔桃才進韓府沒多久,便被宋氏的人攔住,請到了廳中。

  宋氏屏退左右,眯著眼打量『醜童』的身量,「你可是崔桃?若是就別否認,不然扒了你的衣裳就不好看了。」


第129章

  「若不否認, 壞了大計,不光夫人不好看,整個韓家都不好看了。」

  宋氏凝眸再度打量崔桃那張假扮出來的醜臉, 只看表面的話, 真瞧不出什麼破綻。人人都說她厲害, 但都是耳聽覺得虛, 今天可謂是親眼見識了。

  「你在威脅我?」

  「夫人的話何意,我便何意。」崔桃保持客氣和禮貌。

  宋氏張了張嘴, 頓時發現這丫頭說話很厲害, 叫你無從下嘴挑她的錯處, 挑她就等於挑自己。

  宋氏:「你們未免太大膽了, 官家可知情?」

  若知情, 倒還好說。若不知情,只為破案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那就是闖出了彌天大禍!

  崔桃聳了下肩,沒承認也沒否認。可在宋氏看來,如果官家真知情, 崔桃應該會在這時候理直氣壯告訴他才對。

  「官家因你之死, 可是特意下過旨!」宋氏激動道。

  崔桃沒表現出異常態度來,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附和宋氏所言屬實。

  這讓宋氏摸不到底了,她表現的一點都不畏懼, 是不是代表官家知情?那麼官家就是故意下旨蒙蔽了眾人, 若被扒出來,御史必定彈劾。除非案子有大進展,這樣的隱瞞才會被忽略不計。

  聽崔桃話裡的意思,如今肯定還不到時候。那如果自己在這種時候把崔桃的身份揭發出來, 那就相當於壞了官家的大計,官家肯定會怪她亂攪和事兒,認為韓琦沒能耐,對韓家人失望。今後韓家人,包括她兩個兒子,豈會還有前程?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官家根本不知情,是崔桃和韓琦在善作主張,等著大案了結了,再揭發獲得原諒。崔桃這人很機靈,這會兒故裝淡定糊弄她也不是沒有可能。若是這樣,那她現在就有十足的底氣說教他們了。

  奈何崔桃的態度,讓她根本摸不著邊,不知道屬於哪一種。

  宋氏再度看一眼崔桃,陷入猶豫不決中。

  「夫人不必費心揣摩,就按最壞的可能去想,也是我說的結果。」

  按最壞的可能去想,便是她和韓琦做了隱瞞所有人的事,若被揭發出來,那就是欺君罔上……不止韓琦死罪,整個韓家都會被連累,甚至被抄家流放。

  宋氏氣得嘴唇發抖,「你——」

  連累整個韓家受罪,她居然如此理直氣壯?

  「我知夫人必定會祝願我們大事可成。」崔桃略作揖,以表達感謝之意。

  宋氏深深地吸口氣,反倒被崔桃這副恭敬行禮的做派氣得更甚。

  誰說我要祝願你們了?她本想斥責崔桃臉皮厚,可轉念想自己的確不得不『祝願』他們事成,否則一大家子人都會被他們牽連。

  她本以為崔桃只是個經歷不同、略有些出格的女子罷了,但基本的教養尚有。今兒卻見識到了,這丫頭簡直就是無恥的流氓,居然敢這樣厚顏無恥、肆無忌憚地威脅她。

  偏偏她還故做出一副優雅有禮的樣子,叫你氣得咬牙切齒,渾身發抖,就是拿她沒什麼辦法。

  「有些事兒弄得太明白,反而傷感情。」崔桃感慨道,「聰明人都懂,看破不說破。」

  宋氏漸漸瞪圓眼,這丫頭在變著法地罵她不聰明,蠢笨?

  「崔桃——」宋氏氣得直呼崔桃大名,但她還不及說下話,就聽崔桃又說話了。

  「夫人覺得韓推官的前程如何?夫人三思,小人便不叨擾夫人了。」崔桃特意加重了『小人』的讀音,意在提醒宋氏,她如今的身份就是醜童。

  眼見著崔桃步履從容地離開,宋氏肚子裡好一頓壓火。

  這丫頭太歹毒,居然拿韓琦的前程威脅她!

  她如今的確沒有左右韓琦娶妻的能耐了,韓琦早就不聽勸了。崔桃怕是也看透了這點才不懼她。本來兩房的關系就有些緊張,若再鬧僵了,依照韓琦清冷的性子,怕是很難捂熱了。前面幾房兄弟都年紀大了,有的不在人世了,還活著的身子不大利索,土埋半截了。韓家六兄弟裡,如今只有韓琦這個老么最有盼頭。

  宋氏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衝動,不該識破了崔桃的身份,就迫不及待地揭穿,結果落得如今這樣尷尬的境地。

  事實確如崔桃開始所言的那般,『否認』裝不沒識破是最好的選擇。事成了她借光,事不成也能因『不知情』而減輕受罰。

  但這種不管你如何蹦跶,都盡在人家掌控之中的感覺,令宋氏非常不爽,特別是對手還僅僅是個年不過二十的小女孩。

  宋氏氣得兀自在屋裡慪氣,一會兒想著自己就該去找韓琦理論這事兒,一會兒又領悟到找了韓琦也沒用,反令兩房關系鬧得更僵。終究是無可奈何,只能自己一個人生悶氣,什麼事都做不了。

  崔桃進屋的時候,韓琦還在桌案後埋首忙碌。

  崔桃就先把食盒裡的飯菜拿到桌上,還好她跟宋氏糾纏的時間不長,飯菜還熱乎著。

  等她把蟹釀橙、菜粿和沙縣扁肉等菜擺上桌後,就打算去叫韓琦,忽然被人從後面抱住了。熟悉的冷檀香味兒包圍過來,讓崔桃立刻肯定是韓琦。其實不聞這味兒,崔桃也能猜到是他,在醜童樣貌下還敢抱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剛好忙完了?」崔桃問。

  「沒。」韓琦掃一眼滿桌菜肴,「香氣如蝶,滿屋翩躚,我如何能坐得住?」

  「哦,原來是嘴饞貪吃了。」崔桃調笑他。

  「倒也不算貪吃,」韓琦落坐之後,便接來崔桃送來的筷子,卻沒立即去夾菜,而是端詳般地看一眼崔桃,「是貪色。」

  「呦,那可是韓推官抬舉小人了,小人這姿色跟韓推官剛好相配,勻一下,咱們就都是普通長相的人了。」崔桃以『醜童』的身份回應,作萬般榮幸狀。

  「你不嫌棄我太過俊朗就好。」韓琦也一本正經地回應。

  倆人隨即笑起來。

  「嘗嘗這蟹釀橙,味道一絕。」

  新鮮蟹肉和豬肉、荸薺、蛋液調味好之後,放到挖心的鮮橙內清蒸,肉香中帶著甜橙香,口感鮮美,又不失滋補之效。

  韓琦以前不是沒有吃過蟹釀橙,但今天吃的滋味尤為好。

  「當然,我可是按照韓推官所著的《泉州美食錄》去買的,哪可能出錯?」

  崔桃的驕傲語氣逗得韓琦失聲輕笑,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

  「他家的蟹子鮮,酒為特釀,其中用到的醬油也與別家不同。」這一次崔桃正經回答了韓琦。

  韓琦點頭贊好,不忘稱贊給他買飯的更好。

  「很會嘛。」

  等韓琦用完飯了,崔桃才跟韓琦提了一嘴宋氏的事。

  「委屈你了。」韓琦拉住崔桃的手,輕輕握住了,白皙的手細嫩光滑,勾得人心跳加快。

  「不委屈,我還怕我把夫人氣得背過氣去,你會怪我呢。」

  韓琦笑一聲,「怪你千伶百俐、慧心妙舌,偏又生得神仙玉骨、聘婷秀雅?」

  「這是哪兒的話?」崔桃不解。

  「是我看上你的,」韓琦頓了下,才道,「要怪也該怪我自己的眼光太好。」

  崔桃忙給韓琦揖,「真真佩服,五體投地,今後可千萬別說我會誇六郎了。較之六郎,我那幾句贊美就是涓涓細流較之江河湖海,不值一提。」

  「不過還挺好聽的,以後記得常說哈!」崔桃笑嘻嘻地補充一句,見韓琦沒把點心吃完,她就上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

  韓琦見狀,便也拿了一塊,卻是等崔桃嘴裡的吃完了,將自己手裡的送到崔桃嘴邊續上。

  崔桃馬上就眉眼彎彎,笑得賊開心。

  待夜深時,崔桃歇下了,韓琦才去見了宋氏。

  宋氏已然准備就寢,聽聞韓琦和胡氏要見她,本想以不方便為由拒絕。轉念想今天白天的事,她命丫鬟趕緊為她穿好衣裳,匆忙來見他們母子。

  廳內燈火通明,能把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宋氏一來,就看到坐在胡氏旁邊的韓琦臉色冷淡,便是他察覺到她來了,他也沒有抬眼。以往她一來,他都會立刻起身,略作相迎。

  「半夜叨擾大嫂了。」韓琦客氣一句,不等宋氏接話回應,就繼續下一句話,「我打算接母親回安平老家住,那離汴京近,也便於照料。」

  宋氏愣了下,她料到韓琦可能會接走母親,可是忽然選在今天還是這麼晚的時候說,不得不讓人多思其中的緣故。

  「怎麼決定得這麼突然?胡娘子在這住得好好的。」宋氏問。

  「是挺突然的。」韓琦應承一聲,沒有後話,反倒顯得更加尷尬。

  宋氏頓時也明白了,韓琦是故意鬧這一出。

  宋氏便看向胡氏:「之所以一直留在這住,便是惦念著這裡是爹爹住過的地方,如今卻說走就走?」

  「我想著稚圭說得也對,安陽那裡才是老爺真正落根之處,我去那養老才最合宜。」胡氏溫和地笑道,「這些年也勞煩你對我的照料了,這人越老毛病越多,可不好再給你添麻煩。」

  宋氏忙道不麻煩,見胡氏也沒有改口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干脆問韓琦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跟她說。

  「倒是忽然想起,少時大哥就在這院中,曾教過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你大哥對你一向用心思,常贊你聰慧。」宋氏聽韓琦提起他大哥,心裡莫名地松了口氣。終究是兄弟情深,是他們夫妻自小看著長大的六弟,不至於因為一個女人就鬧掰了。

  「今日我便當深刻自省。」韓琦與宋氏四目相對的時候,目光裡別有深意。

  宋氏做當家主母多年,應酬過各色人等,豈會看不懂韓琦的眼色。她倒寧願自己不懂,這樣她就不會在韓琦離開之後,去特意琢磨他的話,恍然悟到韓琦所謂的『深刻自省』是在罵她『不賢』。

  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見到她不賢了,所以他要自省,而且還特意強調是深刻自省。

  宋氏狠狠地深吸一口氣,都難平復自己的胸悶氣短的狀況,不禁氣得嘴角連續抽搐。較之崔桃,自家六弟氣人的本是更勝一籌,而且越琢磨回味越覺得氣!

  他這麼晚來訪,態度怠慢,原來都是對她的警告。

  她都沒訓斥他們做事衝動,欺君罔上!他們倒是一個比一個地更會氣她!

  這些年,宋氏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也從不摔東西撒氣,但今天晚上她把屋子裡的瓷器都摔了個遍。

  三日後,韓琦等人啟程回汴京。

  宋氏思來想去,韓琦若不來道別,她便不會相送。她就不信在外人面前,韓琦還敢不敬她,畢竟她可是養大他的大嫂。

  不曾想,韓琦真的沒有來道別,直接帶著胡氏等人離開了泉州。等人出城之後,才有下人跑來代還韓琦跟宋氏回話,以公務繁忙為由表示不能親自來道別。

  此舉在禮節上不算出錯,但卻給宋氏重重一擊,她太過高估自己在韓琦心中的分量了。

  宋三娘和官家等人見韓琦居然沒有親自過來道別,又見這幾日宋氏心情不爽,料到這其中可能有事,便都委婉地詢問宋氏。

  宋氏不願多言,但勸慰她的人話卻說得更多了,個個都勸她應當放寬心,有韓琦那般有能耐的兄弟在,將來必受其拂照。

  二子韓仁彥也跑來找宋氏,要宋氏考校他以前一直不會的功課。

  宋氏總算寬心些,「如今怎麼都會了?」

  「我用了六叔教我的方法,背得可快了!」韓仁彥挺著胸脯,特別自豪地說道。

  宋氏的目光頓時晦澀起來,因而想起大兒子韓善彥常在信中提及,多虧他六叔指點他功課,才令他精進不少。

  宋氏多思多想半月有余,才終將之前累積的不甘和不忿化作一聲嘆息。

  慪這一口氣非要爭個勝負,又何苦呢。

  ……

  崔桃跟韓琦抵達汴京的時候,已是冬日,正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韓琦要忙著進宮復命,崔桃則踱步來到了她自己的鋪子前。

  王四娘正在門口熱情地送客 ,萍兒則在櫃台後撥弄算盤珠子記賬。

  倆人看起來過得很不錯。

  崔桃正猶豫要不要進鋪子,就忽然聽一記響亮的女聲從自己正前方傳來。

  「萍兒,快來看啊,這世上還居然還有這麼醜的人嘿!」


第130章

  屋子裡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 萍兒根本懶得理會王四娘。

  王四娘偏又高喊一聲,甚至引來路人側目。

  「萍兒你快來看呀,我不騙你, 真真奇醜無比!」

  崔桃細細打量一番王四娘, 身穿著嶄新的白色褙子,鴨蛋青色羅裙, 面料光澤絲滑, 頭上珠花銀玉俱全,扮相比前幾個月還富貴。可見鋪子的生意不錯,她這段日子過得富足,還曉得打扮自己了,在平常的日子也舍得穿漂亮新衣了。不過她這性子卻從沒變過, 仍舊是從前那副嘴賤欠揍的樣子。

  「你怎麼能那麼說人家。」萍兒終於被王四娘的喊聲喚了出來, 她嗔瞪一眼王四娘,目光隨即就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裡。在看清楚『醜少年』的模樣後, 萍兒不禁後退一步, 踉蹌了下, 用手扶住門框才算穩住身體。

  王四娘見萍兒的反應, 哈哈笑起來, 「看吧,我沒騙你,真醜!」

  崔桃一腳踢在王四娘的小腿肚上,「說誰醜呢?我已經忍你兩回了, 這第三回 忍無可忍。」

  王四娘料到這個看起來又醜又呆的少年可能會惱火自己的話, 卻沒料到他上來就動腳踢自己。

  「呦,小崽子,敢踢老娘, 我看你活不耐煩了!」王四娘說著就擼起袖子,「說你醜怎麼了,你本來就長得醜,還不許人說實話啊?」

  「那怎麼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跟自己說實話去?我好歹只是個醜,你是又老又醜,脾氣還古怪。我還納悶呢,你這樣的人怎麼還有勇氣活在世上?」論起毒舌,崔桃就沒輸過誰。

  「你——」王四娘起伏著前胸,氣呼呼指著崔桃,不知怎麼眼眶突然紅了,「老娘就是得了仙姑照管才有勇氣活到現在,怎麼了?」

  崔桃怔了下,笑一聲,「沒什麼,只是那仙姑怕是也不怎麼樣,竟沒教會你懂禮貌。」

  「你罵我可以,不能罵她!」王四娘話音未落,就高舉手臂,要給崔桃來一個耳光。

  崔桃未動,王四娘的手眼見著要打到崔桃臉上的時候,突然偏離方向。

  「你干什麼!發什麼瘋!無緣無故在街上招惹什麼是非!」萍兒費大力推開王四娘後,便跟崔桃道歉。

  崔桃邁大步走進了鋪子裡。

  萍兒見狀,連忙跟著招待,請崔桃落座,給她上茶,繼續賠罪。

  「她近來得了癔症,時常發作,有些不正常,客官別見怪。」

  王四娘還不忿,要趕走這醜少年,卻被萍兒的眼色給打回去了。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該讓她來這見客。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麼做生意的人,見沒人給你們找麻煩,你們就自找麻煩是不是?」

  「這罪也賠了,你還想怎麼樣,趕緊走!」王四娘不耐煩道。

  「你那叫賠罪?」崔桃飲一口茶,故意打量兩眼王四娘,「過來給我三鞠躬,喊郎君對不起,我知錯了,才叫賠罪。」

  「你說什麼?」王四娘瞪圓眼,目光跟要殺人似得,戾氣滿滿地瞪著崔桃。

  「原來不止人醜、老、脾氣壞,耳朵還聾呢?」崔桃語氣輕佻,尾音還有些上揚,整句話的語調聽起來特別招人嫌。

  「我殺了你!」王四娘氣得隨手抄起櫃上的雞毛撣子,朝著崔桃的方向氣勢洶洶打過來。

  「殺人犯法,」崔桃淡定道,「那我要去開封府報官看。」

  萍兒自然不能閑著旁觀,忙著阻攔王四娘安撫她,斥她快閉嘴。

  「他他他太過分了,他說什麼話你也聽見了。」

  「是你先挑事兒,怎麼還怪被人?咱們不占理!」萍兒罵她不懂禮,把崔娘子以前教她的東西都給吃了。

  「對嘛,你們不占理。」崔桃跟著附和一句。

  萍兒訕笑著再度給崔桃賠罪,要拉著王四娘一起賠罪。王四娘甩開萍兒,她能做到不吭聲已經是極大地忍耐了,要她給這個醜兮兮、心眼賊壞的人道歉,門兒都沒有。

  「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給您三鞠躬賠罪。」萍兒馬上鞠躬。

  「所以我說那個什麼仙姑確實不怎麼樣,一點都沒把她教好,瞧瞧她這副樣子。你呀也不必跟我說虛的,她根本不是發什麼癔症,就是敢做不敢當,連認個錯的能耐都沒有,在這給人丟人現眼呢。」崔桃扣著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道。

  「客官罵她就行了,別人就不要罵了吧。」萍兒接著賠笑。

  「我愛說誰就說誰,反正不犯法,我偏要說她不好,怎麼了?」崔桃還是漫不經心的語調。

  萍兒臉上的笑容消失,身體也挺直了。

  「四娘,關門!」

  王四娘早就按耐不住,飛快地關門上閂。

  「你們干什麼?你們敢打我,我就報官!」

  「報官這事兒我們可懂了,若沒證據,便是開封府也拿我們沒辦法。今兒這屋裡就我們三人,我們揍你一頓,再把你打暈了,丟到別處去,沒人能證明我們打你了,除非我們承認。」

  萍兒也擼起袖子,本來看起來溫柔秀氣的人兒,這會兒也凶橫起來。

  「看來你也是那個仙姑教出來的了。」崔桃作恍然大悟狀,「那我可真沒說錯,仙姑太不仙了,該自省了,教出你們倆這麼丟人的玩意兒。」

  「都說了多少遍了,罵我們可以,不許玷污她!」

  萍兒和王四娘同時向崔桃攻擊。

  崔桃靈活地躲過二人的招式,翻身越到櫃台後,順手抄起了櫃台上的算盤。她將算盤往桌上一敲,就敲裂開了算盤邊緣,一顆顆算盤珠子順勢落在她的手中。待王四娘和萍兒再度朝她打來的時候,崔桃一個縱身,飛彈出兩顆算盤珠子,剛好就打在王四娘臀尖上,王四娘頓時捂著屁股大叫。

  本以為這醜少年不過是個普通混混,沒想到功夫不低。萍兒不敢怠慢了,使出全力對付崔桃。兩廂才過了兩招,萍兒就占了下風,不得不退讓躲避崔桃的招數。

  在崔桃飛出第八顆算盤珠子的時候,萍兒被打得踉蹌靠在了牆邊。

  王四娘見狀,欲起身再戰,忽覺得一陣風從耳邊過,等她辨明是有東西飛過的時候,就見那算盤珠子嵌進了距離萍兒不遠的牆裡,足有一寸深。

  這就是普通的算盤珠子,普通木頭做的,不比鐵做的暗器,軟而易碎,牆面比起算盤珠子那可是硬多了。這廝居然能把算盤珠子打進牆裡那麼深,可見其功夫有多厲害。

  破屋偏遭連夜雨,倒霉透頂了!在街上隨便招惹個人,居然是個高手!

  王四娘不服氣,還要再打。

  萍兒也一樣,衝上來要拼命。

  「二位看得出來,我手下留情了吧,還要上來送死?」崔桃不解問。

  「敢冒犯我的仙姑,老娘就是死了,變成鬼也要打!」王四娘咬牙切齒道。

  「張口閉口仙姑仙姑喊著,你們多了解她?怕是人站在你們面前,你們都認不出來她。」崔桃笑嘆一聲。

  倆人被崔桃這話激得更惱火,互看一眼後,一人抄起裝著護發露的大瓷瓶,另一人抄起了凳子,要二人齊發一起揍崔桃。

  崔桃見狀忙擺手,示意萍兒把那瓷瓶給放下,用原音說道:「那可是要賣錢的。」

  「老娘賠得起,用不著你管。」萍兒立刻反駁,但隨即呆住了。她怎麼好像聽到崔娘子的聲音了?幻聽了麼?

  王四娘把手裡的凳子舉高到頭頂,發出『啊啊啊』的叫聲,朝著崔桃打過去。

  崔桃就把手裡的算盤珠子都朝王四娘身上丟,王四娘嚇得丟了凳子抱頭嗷嗷叫。完了!完了!被那麼多算盤珠子打在身上,她肯定是滿身的血窟窿,跟蜂窩一樣。

  想不到她就這樣死了,不過死後就能跟崔娘子作伴了!

  算盤珠子劈裡啪啦落地,在地上滾動了兩下之後,不動了。

  在王四娘哀叫幾聲之後,屋子裡頓然陷入了一陣尷尬的安靜。

  抱頭的王四娘反應半晌後,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好像沒有痛覺,她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肚子、胳膊啥的都很完好。沒有血窟窿。

  醜少年手下留情了?沒有真使力把算盤珠子打在她身上?

  王四娘心裡莫名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不解地看向那個醜少年。此時她正雙手抱胸,笑著打量王四娘,那雙眼澄淨明亮,彎彎如月牙兒,不能久看,看久了容易被陷進去。

  強烈的熟悉頓然感蒙上心頭,王四娘疑惑中,忽聽身後的萍兒哽咽發問。

  「崔娘子,是你麼?」

  崔桃笑了,點了下頭,還是用原嗓音說話:「是我。」

  萍兒「哇」的一聲哭起來。

  王四娘這才注意崔桃的嗓音,整個人恍如被雷劈了一般,呆愣了片刻之後,她激動得衝到崔桃面前,上下打量她。再三問,再三見對方點頭,用熟悉的聲音應承,王四娘才敢確認。她抓著崔桃的肩膀笑起來,眼淚卻嘩嘩往外流。

  「你——」王四娘哽咽了下,「這麼快就投胎了?還投胎在這麼醜的人身上?沒事兒,不怕,今後咱們三姐妹相依為命,嫁不出去也不怕!」

  「嫁人還是要嫁的。」崔桃抱了一下王四娘,拍拍她的後背,眼眶也跟著濕潤了。能有幸遇到可以真心待她的好友,是她有福氣。

  「啊對,你便是長得醜是男兒身,想嫁韓推官就嫁,我們姊妹支持你。他要敢嫌棄你,我們就跟他拼命!」

  萍兒本來哭得挺激動,硬是被王四娘的話給逼得笑起來。

  萍兒推一把王四娘,罵她道:「說什麼胡話,崔娘子根本就沒死,哪來的投胎。看不出這是易容?身形都沒變,還有你瞧她脖根兒裡面的皮膚,嫩著呢。」

  「啊,我激動過頭了,一時沒轉過彎來。哪裡嫩,我瞅瞅?」王四娘跟著萍兒一起扒崔桃脖領處的衣裳,「呦——」

  啪!啪!

  崔桃拍開倆人的手,握緊自己的衣領,「剛有點感動就被你倆毀了,都離我遠點!」

  王四娘不僅沒走,還湊到崔桃脖子邊深吸一口氣,「藥香!雖特意遮掩了,味兒還是好聞。」

  「流氓。」崔桃一把推開王四娘。

  萍兒掩嘴笑:「說到底還是韓推官有好福氣呀!」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一向愛吵嘴的倆人在這一刻心有靈犀了,一起默契合作,厲色厲聲審問崔桃,令她如實交代整個事情的經過。

  「居然是假死,你竟連我們都瞞了!虧我們當你是好姊妹!你可知我跟萍兒因你的死有多傷心,流了多少淚!」王四娘聽說整個過程只有韓琦知情,崔桃父母也是在棺材運回崔家之後才知情,便埋怨崔桃心狠,居然瞞了這麼多人,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放過。

  「正因是好姐妹和至親,才更要瞞,不然如何騙得過那藏在暗處的聰明人?」崔桃連連賠罪,表示未來三個月倆人的飯食她包了,隨她們點菜。

  「這還差不多。」王四娘嘆氣,「也就是你手藝好,換做別人只吃點飯可不行!」

  「那多謝啦!」崔桃甜甜地道一聲謝。

  王四娘和萍兒被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別的不說,崔娘子撒起嬌來真叫人無法拒絕。

  ……

  韓琦在面聖之前,早有宮人提前回稟了他中毒的情況,被特許可以坐著輪椅面聖。

  呂夷簡等人聽說韓琦一舉剿滅了天機閣總舵,在皇帝面前大贊韓琦有作為。林尚書聞風匆匆趕來了,起初跟著附和兩句贊美的話後,就開始細問韓琦剿滅的天機閣經過,又問了他中毒的情況,心疼地唏噓一陣,便主動替韓琦向皇帝請功。

  「誰能想到這江湖上不入流的殺手組織,居然是前朝余孽。天機閣百年來累積巨財,培養刺客細作,甚至膽大妄為干出劫持遼國使團,跟朝廷作對的事,必有狼子野心。得幸韓推官明察,一舉將這些凶惡賊寇緝拿剿滅,鏟除了一個暗中威脅朝廷的大患吶!」

  趙禎點頭贊林尚書所言不錯,當即便下旨封賞韓琦。

  韓琦既然要領旨謝恩,便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輪椅上了。他起身的時候,踉蹌險些跌倒,還是多虧旁邊的宋御史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即便如此,琦的額頭上還是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眾人見狀,都曉得他因中毒身體虛得不行了,才會有此狀。

  待韓琦謝恩之後,趙禎忙心疼囑咐:「快坐好,莫再動了。」

  林尚書眼不眨地盯著韓琦半晌,不禁嘆口氣,直嘆韓琦青年才俊,竟被天機閣那幫賊子禍害成這樣。

  林尚書言詞激昂地再度請旨,請皇帝立刻將天機閣那些亂賊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尚有犯人未審問完畢。」韓琦道。

  「反正都已經將天機閣總舵剿滅了。既然這些人都經過特別的訓教,冥頑不靈,倒也不必白白花費過多時間在這些人身上,按律懲處干淨了就是。」林尚書解釋道,「就像那些作奸犯科的窮凶極惡之人,查清楚其犯案動機又如何?無非為財為權之類的緣由,沒什麼新鮮。」

  「臣先行回京復命,所緝拿的案犯隨後才會押入京。」韓琦跟皇帝表示,他命屬下在進京途中,繼續對在押的犯人進行審問,說不定在此途中會有犯人招供出更多線索。所以即便要立刻處以極刑,也要等犯人押入京城再說。既然犯人還不在京,那就不如等案犯押進京後再議。

  趙禎應承,轉眸見林尚書似有話說,便道:「就此議定,無須再言。」

  「咳咳!」

  韓琦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隨即就跟趙禎請罪。在天子面前失禮咳嗽的,實屬冒犯。

  「韓卿不必如此,你為朝廷犧牲甚大,心疼都來不及,豈能怪你呢。」趙禎忙傳喚醫官徐巍為韓琦診治。

  徐巍是宮中近來頗為有名的一位年輕醫官,因給太後療疾有功,剛被加封尚藥奉御。

  徐巍為韓琦把脈期間,垂拱殿內異常安靜,所有人都盯著徐巍那張驟然蹙眉的臉。

  「先前診斷不錯,韓推官所中之毒已入五髒,須得調理些時候了。」徐巍又問韓琦吃的什麼藥。

  韓琦便從袖中掏出一藥瓶來遞給徐巍。

  「此藥極苦,卻有奇效。得幸有此偏方,才保住我這條命。」韓琦解釋罷了,便凝眸注視著徐巍。

  徐巍倒出一丸來查看,聞了聞。

  徐巍隨即抬眸看了一眼韓琦,才將手中的藥丸送到口中嘗了嘗,蹙眉思量了片刻之後,點點頭。「此藥方子極妙,雖味大苦,但對韓推官的身子大有好處。民間自有高人在,徐某自嘆弗如。」

  「韓卿為朕平匪亂,身中毒,吃盡苦,朕於心難安。」趙禎對著身側負責記述的史官,嚴肅表述道,他隨即看向韓琦和徐巍的所在,「朕該當嘗嘗這藥有多苦。」

  呂夷簡等人忙阻止趙禎不可如此。

  「嘗一口罷了,遠不比韓卿所受之苦。為君者,若不知恤下,枉為帝王。」

  呂夷簡等人在跟徐巍再三確定藥丸的確對無病之人無毒後 ,才勉強同意。

  棕色藥丸入口後,趙禎起初怔了下,然後漸漸地睜大眼,最後擰起了眉毛。

  端坐在輪椅上的韓琦,微微頷首表達敬意。

  呂夷簡等人見皇帝這情狀,忙催促宮人趕緊給官家送水,官家這是被苦著了!

  趙禎喉結微動,將藥丸咽進肚裡了,然後痛快地喝了宮人送來的一碗茶。

  「確實,極苦!」

  趙禎背著手徘徊了數步之後,突然駐足,目色復雜地看向韓琦,再補充一句。

  「難為韓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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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韓琦同呂夷簡、林尚書等人離開垂拱殿的時候, 醫官徐巍叫住了韓琦,詢問韓琦藥丸還余多少。

  呂夷簡和林尚書聞言後,都跟著瞧過來。

  「官家吩咐下官負責看顧韓推官的身體。」徐巍跟韓琦解釋道, 「韓推官可將藥方交給下官,今後由下官負責藥丸的配制。」

  韓琦這次前往泉州, 是以探望母親為由,輕裝前行, 離開的時候並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他帶著剿滅天機閣總舵的消息回京, 令很多人感覺到意外和震驚。現在, 他的一言一行都會格外受到關注, 必然不會如從前那般行事隨意了。加之還要考慮到天機閣余孽伺機反撲的情況,處事更要慎之又慎。

  韓琦在回京之前, 已經送密信向官家陳明了具體情況。官家知道他沒有中毒, 卻當著眾大臣的面派徐巍給他把脈,現顯然這徐巍是官家親信之人。

  瓷瓶裡的『藥丸』只是糖丸,由果汁和糖熬成。

  如今徐巍特意跑來問他要『藥方』 , 顯然在暗示他, 可以借著送藥方的機會呈交密信。

  大概今後徐巍都會作為中間人,借診脈看病為借口,為他和皇帝之間傳話。

  這是個好現像, 說明皇帝比之前更為細心謹慎, 懂得避人耳目了。看來他前段日子的努力, 終見成效了。

  這幾個月韓琦雖然人在千裡之外的泉州, 但呈給趙禎的密信反而比以前更頻繁了。君王日理萬機,每日都有諸多國事需要他耗費精力。最怕時間久了,消磨意志,加之聽多了他人的讒言, 不復當初的堅定。韓琦以多封信闡明案子進展,游說趙禎,目的就是為了讓趙禎明白這案子背後暗藏的洶湧,絕非簡簡單單地剿滅了天機閣便萬事大吉了。

  「麻煩徐醫官了。」韓琦的這些思緒只在須臾間 ,隨即就配合徐巍的『要求』,語氣虛弱地跟他道謝。

  這時候林尚書已經在跟著呂夷簡離開了,但他故意放慢步履,在側耳偷聽他們的對話。

  「韓推官可知那藥丸中有補氣之物,最忌食萊菔?」徐巍見韓琦搖頭,趕忙解釋道,「萊菔降氣、破氣,於普通人而言,最多不過是減弱藥效,沒什麼大礙。但於韓推官而言,卻如鴆毒一般,會要命的。韓推官的肺腑已被毒物侵害嚴重,極其脆弱。」

  「幸而我這些日子並未食過萊菔。」韓琦見徐巍目光總是時不時地落在自己的左袖上,便從袖子裡拿出裝藥丸的小瓷瓶,遞給徐巍,「還要勞煩徐醫官再幫忙查看查看,是否有其它需要忌口的地方。」

  徐巍接下後,跟韓琦對了一下眼神。

  韓琦走的時候 ,林尚書已經不見蹤影了,也不知他對自己所聽到的東西是否滿意。

  趙禎本不覺得林尚書如何,他是老臣,難免有固執己見的時候,只要總體上能把事情辦好,他便不挑剔什麼了。

  但在剛才,林尚書以天機閣總舵已經剿滅為由,再三建議將余下案犯立即當眾處刑,以儆效尤,令趙禎不得不對他產生了懷疑。

  他細讀過韓琦在密信上的奏報,天機閣的種種,令人驚駭。清福寺搬空的庫房,還有天機閣總舵也接近空掉的庫房,都預示著天機閣在暗中運籌什麼大陰謀。林尚書在刑部多年,處理案件數以千計,他會看不出這天機閣的案子還有大問題亟待查明?這麼著急將犯人繩之以法,卻是為何?

  蘇玉婉一名女子便迷倒了數名官員,一本《闕影書》便叫不知多少人死心塌地為他賣命,誰知這朝廷乃至宮中是否他們的爪牙?

  當內侍成則將徐巍送上來的果味『藥丸』呈給趙禎的時候,趙禎還在緊鎖眉頭沉思。

  「這是?」趙禎一眼就認出來是什麼,但要問明緣故。

  「見官家喜歡吃,韓推官特意留下孝敬官家的。」徐巍恭敬地解釋道。

  「他怎知我喜歡吃?」趙禎臉色冷下來。

  徐巍大驚 ,忙跪地請罪,老實講明才剛的經過,「想來是臣一直盯著他袖口看,才令韓推官有所領悟。」

  徐巍全因聽到皇帝感慨那『藥丸』好吃,才會在跟韓琦對話的時候,下意識地考慮是否要替官家討要韓琦手裡那余下的糖丸。近兩月他為官家把脈,發現他有些胸悶氣滯,似乎一直心情不大好。才剛官家配合韓推官假裝中毒的戲碼 ,他冷眼瞧倒是放松了些許,便想順勢再哄官家高興些 。

  趙禎聽明緣由後便笑了,「罷了,平身吧。」

  「官家不惱臣了?」

  「一個真心體恤;一個聰明絕頂,善解人意。若臣子都如你們這般,且還有什麼可氣?」趙禎笑罷,便取了一顆『藥丸』送進嘴裡,濃郁的甜橘子味兒瞬間舌尖蔓延開來 ,甜中帶著絲絲薄荷的清涼。

  趙禎知曉韓琦會裝虛弱坐著輪椅覲見,卻沒料到他竟敢帶著糖丸冒充藥丸到朝堂上。他當時真以為韓琦為了裝病在吃苦藥,他近來頗有幾分心累,便突然興起想品嘗一下,倒要看看到底是嘴裡的苦更苦,還是心裡的苦更苦。誰知這藥丸進嘴後卻是甜的,薄荷味還有幾分醒腦。

  當著眾臣面明吃苦卻偷嘗甜的感覺,讓趙禎忽有一種小孩子惡作劇得逞的快感,讓他莫名地忘卻了煩惱,心情輕松愉悅。

  「好味道。」

  看來美味有時給予的不僅僅是口腹上的滿足,還會帶來回憶上的愉悅,讓他不禁小時候最愛吃糖也最無憂無慮那會兒。

  「倒不知是誰,弄得出這般精巧的甜物。」徐巍也有點回味這糖丸的味道,一開始到嘴裡的時候可也把他嚇了一跳。

  「還能有誰。」有個廚藝好的妻子,就是了不得。

  提及崔桃,趙禎不禁感慨韓琦是個有福之人。生得俊朗,才高八鬥,如今又尋得一位可心的良人,既聰明又能干,還有一手好廚藝。

  身為帝王的他,對他都有幾分艷羨了。

  這些日子崔桃只能當個『死人』,無法坦蕩蕩地站在人前,倒是受了不少委屈。趙禎在心裡記下了,回頭自會下旨重重封賞她。

  崔桃跟王四娘和萍兒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之後,便趁著夜色返回了韓琦家。

  崔桃現在反而不能住在自己家,既然以醜童的身份跟著韓琦,那就要一跟到底了,否則只會更加引人懷疑。

  韓琦比崔桃回來的更晚,他推門進屋後,便見趴在桌上睡著的崔桃 。

  韓琦將自己身披的鬥篷解下來,放在炭盆邊烤熱了,才慢慢披到的身上。他悄悄撤手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鉗住,便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

  「騙到你啦。」

  韓琦捏了一下崔桃已經洗白淨的臉蛋,「怎麼還不睡?」

  「等著 。」

  崔桃將熱氣騰騰的牛骨粥端了上來,讓韓琦趕緊嘗嘗看。

  崔桃因笑而微微嘟起的臉蛋圓潤細嫩,透著十足的可愛。韓琦見之恍然,忽然覺得眼前的畫面有幾分不真實,像是在夢中。

  他父親早亡,母親身體不好,在兄嫂家寄人籬下,免不了要看人臉色。為了不讓母親擔心,他極少提要求,不管受多少輕忽怠慢都忍下不說。那時他常常一個人讀書到深夜,天冷胃寒,渴望一口熱水都沒有。年紀大些時,偶爾曾憧憬過自己娶妻生子的場景,他想像畫面中的妻子便如崔桃這般,能夠在深夜裡溫柔地笑著給他送上一碗熱粥。

  「樣子呢,是否也跟你想得一樣?」崔桃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展示給韓琦瞧。

  「不記得了,只記得是這樣的場景,模樣如何似乎不重要。」韓琦嘆道。

  「對,粥最重要 。只有吃飽肚子,才能想娶妻的事。」崔桃笑著讓韓琦趕緊趁熱把牛骨粥喝了。

  粥中還放了枸杞、當歸和黃芪,不僅肉香四溢,味道鮮美,而且滋補效用極佳。冬日深夜裡喝上這樣一碗牛骨粥,能驅散一切飢餓和疲倦。加之這粥出自最可人的女子之手,有她笑著看你用飯,更是一切煩惱皆無。

  ……

  三日後深夜,李遠騎快馬至韓琦府上 ,咚咚敲開大門後,他便匆匆衝進院。

  李遠見到韓琦便嚎啕大哭。

  崔逃一眼就注意到他衣袖上有干涸得發黑的血漬。

  「有一幫人埋伏半路劫囚,二哥他受了重傷,熬了一晚上,沒挺過來!」李元景噗通跪地,給韓琦哐哐磕頭,求他一定要為他兄弟做主,替他兄弟報仇。

  韓琦令李遠細說經過,「何人被劫走?還有多少人受傷?」

  「趁著我們在亳州客棧歇腳的時候,深夜動手。熱湯裡頭摻了蒙汗藥,一幫人睡暈過去了。當時正趕上二哥帶人守值,沒喝上熱湯,那幫賊人便對他們痛下殺手了。」

  韓琦立刻帶著李遠趕去開封府。

  崔桃則一人坐在廊下,看著天上清冷的下弦月,陷入了回憶中。

  「你小點聲別被人發現了。」

  「你住嘴,好生站穩!」

  院子東南方向傳來極小的嘀咕聲,崔桃耳朵靈,還是從聲音上分辨出是王四娘和萍兒。

  待二人從院牆外跳進來,靠在牆邊的崔桃便立刻質問她們二人此來目的。

  倆人嚇得一哆嗦,見是崔桃,立刻圍上來抱怨。

  「崔娘子救命啊,有人欺負我們!」

  「還有人敢欺負你們?」崔桃想起上次跟倆人交手的情況,那凶神惡煞的厲害勁兒,誰敢招惹?

  倆人同時點頭。

  「那就報官。」

  「報了三次了,但開封府管不了這事兒。」


第132章

  開封府都解決不了?

  崔桃倒是有幾分好奇, 讓她們細講經過。

  近一個月以來,陸續有幾名客人來鋪子裡,表示她們用了護發露或花香皂, 要麼皮癢,要麼起疹子。

  王四娘和萍兒起初遇到這情況的時候,以為是只是湊巧,保證自家的東西沒有任何毒害, 讓其回家再試一次。那人再試後還說不行, 便又來詢問。王四娘和萍兒就提出退貨賠償,但數日之後,陸續又有人出現類似的情況。

  護發露和花香皂分明是好物,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用後不適?王四娘和萍兒都覺事情未免太巧了, 莫不是故意在找茬?但這些人怪就怪在, 她們不像一般找茬的人那麼鬧事, 沒有去獅子大開口訛錢討賠償,但她們很會糾纏人, 賴在店裡問東問西偏不走,還彼此交流起來, 自成一伙。

  「請大夫查驗問題在哪兒, 大夫也查不出什麼,只說可能是鋪子裡東西對她們碰巧不適用,建議她們不要再用。我提加倍賠償,這些人卻不屑提錢, 說她們真心喜歡鋪子裡的東西, 只是想跟大家一樣能夠好好地用東西,讓我們改個能讓她們能用的方子即可。」萍兒敘述到這裡,突然被王四娘打斷。

  王四娘按耐不住她暴躁小脾氣, 掐著腰,對崔桃忿忿道:「崔娘子你聽聽,她們話說得多麼輕巧,『改個她們能用的方子即可』,這改方子是那麼容易的事兒麼?」

  萍兒:「此之後,她們便頻繁來鋪子詢問方子改好了沒有,順便嘮叨一遍她們用後如何不適。來店裡光顧的客人們聽了這些話,哪還敢買貨?」

  「這些人擺明了就是找茬,我就報官了!」王四娘氣呼呼地接話道。

  結果卻是報官也沒用。萍兒特意請了數位汴京城內有名的大夫來證明護,發露和花香皂沒有任何毒性,不會對人產生任何危害。負責斷案的判官起初懷疑是那些人想敲詐,但當那群人中有三人現場試了,她們在用過了護發露或花香皂之後,的確出現了發癢和起紅疹的狀況。

  這案子就不好判了,鋪子做出的東西的確無毒,而人家用了鋪子的東西的確出現異樣。一方願意用錢賠償,另一方卻不接受錢財賠償,要求改方子,於是就陷入了死局。

  此後消停一陣,她們再度上門。四娘氣得又報官了,結果跟之前一樣。接著就去衙門折騰了第三次,還是不行。

  「如今消停了七八日,又有三人來了,問我們改方子沒有?」萍兒說到這裡,臉氣得通紅。她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難纏的人。

  「是夠難纏的。」崔桃邊品茶邊聽,萍兒說這話的時候,她這碗茶剛好見底了。

  王四娘氣憤拍桌:「我看這些人就是欠揍,萍兒偏不讓我動武,只要拿我的大刀耍幾下,看不把她們都嚇得屁滾尿流?」

  「嗯!」崔桃為自己斟滿茶,連連點頭附和。王四娘頓時得意起來,示意萍兒好生瞧瞧,連崔娘子都同意她的辦法,偏生她卻四名攔著不讓。

  萍兒輕笑一聲,微微揚起眉梢,示意王四娘崔娘子的話其實還沒說完。

  「然後你就被扣上殺人未遂的罪名,住進了開封府的死牢。」

  王四娘瞪圓眼,不服勁道:「她們敢!?」

  「她們當然敢,既是故意找茬,必然提前打聽過了你們的情況,了解你們的脾性。說不定她們就是故意拿准了這點要氣你,便等著你動手,好把你連同萍兒一起弄進牢裡去。」崔桃揣測道。

  王四娘驚了下,怒地拍大腿:「這幫賤蹄子,好生歹毒。我們怎麼得罪她們了,要這麼算計陷害我們?」

  「必有因果,查明便知。」崔桃道。

  王四娘轉頭對萍兒檢討道:「還好你及時拉住我了,我當時卻嫌你礙事,還罵你窩囊,都是我不對。回頭你想要什麼跟我說,我買給你賠罪。」

  「你能少犯點蠢,我就謝天謝地了。」萍兒不爽地白一眼王四娘,立刻轉換態度,認真求問崔桃,「崔娘子,這事可有解?我們如今拿她們還有辦法?」

  「我們崔娘子是什麼人?仙姑啊,一定有辦法!」王四娘立刻拍起馬屁,轉頭嘿嘿笑問崔桃她說得對不對。

  「那是自然。」

  崔桃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她讓王四娘和萍兒先回去休息。鋪子那邊先不必管,自有她來處置。

  至天蒙蒙亮,崔桃才等到韓琦回來。

  早飯備了豆粥和冬筍絲香菇卷餅,豆粥香濃順滑,清甜中能細品出一絲絲桂花清香,卷餅吃的時候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聲,爽口下飯。一天之計在於晨,早飯吃得好,才能攢了勁兒去干活。

  飯畢,韓琦就告訴崔桃,他們查到了那盒銀針的又來。

  來自於『葫蘆形』密室的那盒銀針,盒上刻著蛟龍,銀針柔韌而纖細,絕非出自普通工匠之手,當時大家就覺得這盒銀針的來歷不簡單。

  這天下的能工巧匠們大多都聚集在汴京,為皇家做事。

  如今王釗剛回京就立刻查明了情況,說明這工匠極可能正為官府當差。

  「那盒銀針出自胄案,為鹽鐵使受八達王之命下令,耗一年之久制成,後來八大王將這盒銀針賞賜給了尚藥御奉郭子書。」

  胄案歸屬於三司鹽鐵部,掌管軍器供給。工匠們熟稔大小軍器制造,做銀針自然也不在話下。

  「本以為會跟趙宗清有干系,卻沒想到是八大王。」

  八大王趙元儼為宋太宗第三子,當今皇帝的八叔,如今受封定王,身兼數個要職,又被賜「贊拜不名」、「詔書不名」等特權,身份十分顯貴,受到尊崇。

  八大王性子正直剛烈,嚴毅不可犯,許多朝臣都敬畏忌憚他。不少膽小的官員,每每聽到八大王要來了,都會悄悄繞路走。厲害到什麼程度?以至於名揚外夷,百姓們專門用他的名號去嚇唬愛哭的小孩子。

  查銀針查到八大王身上,便有些棘手了。

  「六郎和八大王私交如何?」崔桃覺得韓琦好歹也算是京中名人了,以他出眾的相貌才學,應該跟八大王會有一些交集。

  韓琦搖頭,「若無正事,他不喜朝臣跟他攀談。」

  「郭子書定然有過人之處,才會令八大王和他結交,且還送上如此費心思的禮物。」崔桃問韓琦可打聽到其中的緣由,她試著猜測了下,「給八大王治病有功?」

  「確系治病有功,卻不是給八大王治病病。八大王任揚州牧時,曾爆發過瘟疫,當時不到三日病亡者就過百數,後來是郭子書及時配出了治病方劑,才得以救回那些受病百姓們的命。此之後倆人便成了好友,那盒銀針便是八大王送給郭子書四十歲的生辰禮。」

  八大王做事雷厲風行,但在結交朋友上十分低調,兩年前他送郭子書生辰禮的事兒,知情的外人不多。王釗剛巧問對地方了,才從三司胄案的口中了解到銀針情況,這才追查到了去向。

  「郭子書如今正為王妃調理身子,人住在八大王的府上。衙差不能隨便進王府去抓人,把人叫出來質詢,卻是匆匆喊了兩句『不知』,人就被八大王派來的人叫走了。」

  韓琦飲了兩口茶後,仍忍不住疲倦地打了個哈欠。

  崔桃囑咐韓琦趕快去補覺,「這郭子書似有意隱瞞,反正一時半會兒解不了,不如先睡飽了養足精神再說。」

  韓琦見崔桃要走,問她去哪兒。

  「鋪子那頭有點小麻煩,我搞定了就回來。」

  崔桃換了女裝,卻依舊是醜相打扮,但撿了身好看的衣料穿。抵達鋪子前的時候,正好是鋪子平常開業的時間。有三名中年女子站在門前頭嘰嘰喳喳地說話,感慨為何鋪子到現在還沒有開門。

  崔桃聽了一會兒,確定她們就是王四娘和萍兒所說的『那些人』。崔桃將距離湊近一點,就聞到了她們三人身上有同樣的味道,冰片麝香味。她們的雙手不算細嫩,雖沒有過分粗糙,但也是一雙干活的手。三人的鞋子看似花色不一樣,但鞋底和鞋幫的用料都出自同一種。

  王四娘和萍兒說過,鬧事者互相之間不認識,這三個女人怎麼就好得身上味兒都一樣了?答案顯而易見。

  鋪子所售的護發露和花香皂,於普通百姓而言,價錢並不算便宜。她們刻意打扮成有身份的人來鋪子買東西,然後分別上門鬧意見,假裝彼此偶遇才認識,再湊一起同仇敵愾……這很明顯是有組織有預謀。

  要麼是競爭對手,想把鋪子給弄垮了;要麼就是仇人,想置王四娘和萍兒於死地。

  鑒於他們遇到的對手都是狠人,應該沒有那個仇家會有這種長時間拖延死耗的方式來找麻煩報仇。

  崔桃思量之間,三名中年女子已經圍上了她,嘖嘖稱奇地打量她的醜臉。

  「哪來的醜人?」

  崔桃微微一笑,舉起手裡的鑰匙,「我是鋪子新雇佣的跑堂。」

  崔桃開門之後,三人立刻跟進來,抱怨今天鋪子開晚了,又問崔桃原來鋪子裡的兩個娘子哪兒去了。

  「她們累了想休息,還嫌最近運氣不好,鋪子裡總來蒼蠅招她們煩,就雇佣我來趕蒼蠅。」崔桃說得大大方方又自然,卻氣得三名中年女子臉色清白不定。

  該死的醜女,明知道她拿蒼蠅暗諷她們,但她們又不能張口承認了她們是蒼蠅。

  「醜人多作怪。」

  三人中有一人譏諷起崔桃來,立刻得到另外倆人的附和。

  「我要是長成這樣,我早就不活了。」

  「很快我就不醜了。」崔桃從袖子裡陸續掏出五個精致漂亮的瓷瓶來,當即就吸引了三人的注意,他們忙詢問崔桃是什麼東西。

  崔桃從她們對新產品的反應判斷,大概率是競爭對手在搗亂 。

  崔桃便舉起其中一個瓷瓶,對她們微笑道:「神仙水,醜臉的救星。」


第133章

  「這還出新了?」

  朱氏身材纖瘦嬌小, 三人中屬她脾氣最厲害。

  她奔到崔桃跟前,瞧著崔桃手裡的瓷瓶不僅釉彩鮮艷,還描金了, 估摸著只這一個瓶子的價錢就近兩千文了。如此精貴的瓶子裡所裝的東西那必然是稀罕物。

  這崔七娘鋪子所出的護發露和花香皂都極好用, 所以她對崔桃手裡聲稱是『神仙水』的東西更加好奇。

  「這再不出新, 鋪子怕是做不下去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滿足諸位的需求, 補償諸位。」

  三人這下滿意地笑起來, 朱氏忙問崔桃這神仙水有何功效。

  「淨膚,令染垢的肌膚變得白白嫩嫩, 水當當, 吹彈可破。」崔桃小心翼翼地托著瓷瓶, 笑著解說道。

  「那此等好物,怎會讓你這般醜的人來售賣?」朱氏忽然有些疑惑。

  崔桃伸長脖子, 讓她們好生瞧自己的臉蛋, 「是不是瞧不見雀斑了?」

  「這原來有雀斑?」三人疑惑問。

  「有啊,如今卻沒了。」崔桃道, 「這真正好用之物, 不怕我這等醜人售賣。美人已經很美了,用它有何大用?醜人用了都好用, 大家用了豈不更好用?」

  三人覺得崔桃說的有道理, 紛紛樂呵呵地附和。

  「多少錢?我來試試!」朱氏率先開口,其她兩人也紛紛也要掏錢買一份。

  崔桃立刻阻止,「這神仙水可不能賣給三位娘子。」

  朱氏立刻拉下臉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嫌我們鬧事了?可別忘了, 就是你們鋪子的東西害得我們幾人不是皮癢,就是身上起疹子。我們可是一文錢的賠償都沒要你們的!」

  「我們倒是想賠,可諸位娘子不要啊。」崔桃無奈接話道。

  「那是我們體諒你們做生意不易, 我們也知道鋪子這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只是不適合我們罷了。這女人嘛,誰沒愛美之心?我們不差錢,我就是想尋個讓我們變美的好物。」朱氏不高興道,「你們要這般待客,可別怪我們不客氣,讓大家來評評理。」

  朱氏說罷就帶著倆跟班,作勢就要去街上喊人。

  「三位娘子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這東西賣給誰,也斷然不能賣給三位娘子,這不是折煞我們鋪子了?」見三人還是氣憤地看她,崔桃笑道,「不能收錢,白送!」

  三人這才反應過來她們誤會了,頓然不好意思起來。

  隨後朱氏等人再三確認問崔桃,真的是白送,更加歡喜起來。

  「放心,絕不會收諸位的錢!不過呢,這神仙水是初產,每一瓶都有數,諸位要簽了文書才能拿走。不然回頭口空無憑的,我沒法子給我們掌櫃交代,就怕掌櫃的以為是我偷偷用了呢。」

  崔桃說罷,又問朱氏等人平常可會用溫水洗臉。

  「這大冷天的,誰會用冷水洗臉。怎麼,用這神仙水之前,必須得用溫水洗臉才行?夏天用也是?」朱氏細致詢問緣故。

  崔桃笑著點頭,「這溫水洗臉呢吸收會更好。」

  朱氏再詢問崔桃,這神仙水精貴之處到底在哪兒。

  崔桃故作神秘地看看左右,小聲跟朱氏道:「掌櫃的不許我會透露配方。」

  朱氏愣了一下,點點頭,表示她不再多問了。

  三人隨後就簽好了契約,那契約上也沒寫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是注明了她們免費白領神仙水的情況。

  「這神仙水是極為溫和之物,無色無味,剛用頭幾日可能見不到效果,但日久必然見效。」崔桃在把瓷瓶交給她們之前,再三囑咐,每日只需要蘸取一點,輕按在臉上即可。

  三人接了瓷瓶後,道謝兩句,便各奔東西。

  崔桃見朱氏朝街西走,便迅速關了鋪子,披上一件青色被子,戴著帽兒,從後門繞路到了路西的街尾等著。不一會兒,果然見朱氏走了過來。

  崔桃便跟著朱氏一路到了城西一家鋪子的後門,朱氏在進門之前,還特意謹慎地環顧四周,看起來跟做賊似得。不過這剛好向崔桃昭示著一個結果,就是這地方了。

  崔桃繞到鋪子前頭,發現這家鋪子叫花娘胭脂鋪。

  崔桃在附近一家客棧要了一間房,洗干淨臉上的醜妝,又畫了一個濃眉大眼的妝容,再蒙上面紗。

  至花娘胭脂鋪,便有跑堂的拉接待她。崔桃張口就要最好胭脂水粉,又嫌跑堂一問三不知,便驚動掌櫃金氏親自來招待她。

  這金掌櫃三十多歲,杏目桃腮,神采奕奕,打扮得很漂亮。她說話爽利,待客極為熱情,瞧著便知是位漂亮厲害的老板娘。

  崔桃付了錢後,便清點自己買的東西,嘆道:「差不多都齊全了,如今只差去崔七娘鋪子買護發露和花香皂了。」

  「客官等等,客官莫不是還沒聽說那鋪子的事兒?」金掌櫃忙喊住崔桃。

  接下來就是老戲碼了,一個裝不知,一個為拉客誇張地講起了故事。

  「這樣啊,居然有人用了他家的護發露頭癢掉發,使了花香皂後渾身紅腫?天啊,那她家東西我可不敢買了。」

  「娘子若想買護發露和花香皂,其實我們這也有,而且保證不會出那家的事兒。」金氏笑著將自家做的東西展示給了崔桃,請她試試看。

  崔桃將東西帶回宅子後,王四娘和萍兒一起鑒別了一番。

  護發露的味道比她們的更香,用起來的感覺跟她們做的差不多。花香皂也同樣,但細分了牡丹、蘭花、丁香等更多種味道。

  「無恥!這分明就是偷學了我們的東西!」王四娘怒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崔桃沉吟了片刻,問王四娘和萍兒:「你們一開始遇了這情況,在見官的時候,為證明護發露和花香皂無毒,可跟驗毒的大夫透露過配方?」

  「沒透露配方的用量,只是說到了裡頭用到了什麼東西——」萍兒說到這,意識到了什麼,馬上用手捂住了嘴。

  王四娘更怒了,「原來這是個圈套!原來她們算計好了想套我們的方子,搞垮我們!」

  「氣死我了,我的刀呢!」一向溫柔的萍兒忍不住了,怒得想去殺人。

  「我也去!」王四娘當即去取刀,把萍兒的刀扔給她,便高舉著自己的刀,和萍兒一起往門口衝。

  崔桃眼睛都沒抬一下,只給口渴的自己倒了杯茶喝。倆人走到門口,反應過來不對勁,連忙折返回來,求問崔桃是不是心裡早有應對之法了。

  「有開封府這麼大的靠山不用,非要把自己搭進去,你說你們有多聰明?」

  「是,我們聰明。」王四娘附和。

  萍兒推搡王四娘一下,馬上糾正道:「是我們又犯蠢了。」

  「對對對,犯蠢。」王四娘連忙跟著糾正。

  崔桃本以為最快要等到明天才有消息,但沒想對方這麼等不及。

  午飯後,朱氏就找上了鋪子,她整張臉通紅,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疙瘩。聲稱就是用了鋪子給的神仙水之後,她的臉才變成這樣。

  王四娘和萍兒再三堅稱,肯定不是神仙水的問題。

  「我好心好意給你們機會,你們卻欺人太甚!大家快來看看啊,店大欺客了啊,我分明在她們家買的東西,用了之後臉成這個樣子,她們還不認!」朱氏跑到店門口,衝著街上人喊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鬧起來。

  路人不明所以,看這情況就圍了上來。沒一會兒,另外兩名中年女子也來了,她們的臉跟朱氏的情況差不多,都有些紅腫。

  「我看你們三人就是合伙來我們這鬧事!八成是哪家鋪子瞧著我們生意好,眼紅了,使喚你們來搗亂!」萍兒掐著腰罵道。

  朱氏三人聞言俱是有幾分心虛,但嘴上都不認,喊著萍兒王四娘她們欺客。

  「現在就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痛快滾,不然報官了,沒你們好果子吃!」王四娘怒吼一聲,連整條街都感覺震三震。

  「怕你們不成?又不是沒見過官!我們還正要找官人們評評理呢,就沒有你家鋪子這麼坑害客人的!這都多少次了,我們體諒你們,連賠償都沒要,便來毀我們的臉了!」

  「可不是,我家男人瞧我這樣,嚇得差點喊休妻!」程氏臉腫得最厲害,張嘴說話時感覺自己繃緊的臉快裂開了。

  圍觀眾人有的支持鋪子,覺得這三人就是在鬧事。有的支持朱氏三人,覺得她們用了鋪子的東西出了問題,鋪子就該負責。總之雙方都值得懷疑,還是去官府弄明白好。

  於是在眾人圍觀之下,王四娘、萍兒和朱氏三人去了開封府。

  這案子依舊是韓綜來負責審問。

  韓綜再見到她們幾人,心裡便犯難。這事兒從私心上講,他確實想偏著王四娘和萍兒。只因崔桃的緣故,如今她人已經不在了,韓綜最是希望她留下的鋪子能夠長久經營下去。

  但是上次審案的時候,朱氏三人在當場使用了護發露和花香皂後,身上真的都起了疹子,倒無法判定是她們在鬧事了。

  「這神仙水中又用了何物,使得她們三人有此狀?」

  韓綜剛問完話,程氏忽然呼吸急促,倒在地上。

  王四娘還以為程氏在裝假,白一眼冷哼了一聲。

  朱氏則趁機大喊,對韓綜連連磕頭道:「請王判官為我們做主啊,你看看程娘子她都暈了過去了!」

  萍兒見程氏呼吸越來越急促,感覺情況不對,忙求韓綜請大夫幫忙查看。

  但在府衙大夫趕來的工夫,程氏已經斷氣了。

  公堂內所有人大驚,朱氏等人完全嚇傻了,堂外圍觀的眾百姓都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出了人命,引來一眾人嘩然。

  轉眼間,一樁簡單的糾紛小案子變成了事關人命的大案。

  嚇呆的朱氏回過神兒後,指著王四娘和萍兒鼻子,罵她們喪盡天良,害死了人。

  「什麼神仙水,分明是地獄水,這比鶴頂紅還毒啊!」

  王四娘氣得要去揍朱氏,被早有預料的萍兒攔住。

  萍兒問她們要了瓷瓶裡余下的水,確認之後,她指責朱氏等人血口噴人,陰謀構陷。

  「我們就料到你們在故意來鬧事,陷害我們,所以這一次只在這瓷瓶內裝了水。試問你們天天用水洗臉沒問題,怎麼用了我們的水就紅腫起疹子了?」

  「你說水就是水了?」朱氏這時候的反問已經有些虛了。

  萍兒馬上請來了證人,便是對面瓷器鋪子的掌櫃和跑堂。這精致的小瓷瓶正是從他們鋪子所購,也是用了他們鋪子的井水,他們都親眼見證了。

  「可你們說這裡頭是神仙水,用久了會讓人皮膚干淨白白嫩嫩,水當當。你們用水來欺騙我們,不敢怎麼說這都是欺詐!」朱氏憤憤喊道。

  「臉髒了,用水洗一下,自然會干淨,人的皮膚泡水泡久了都會白白嫩恩,水當當。這人人每天都需要喝水,不喝會死的水難道不稱作為神仙水麼?」

  萍兒句句有理有據地反駁朱氏。

  「再者說,你們立了字據的,神仙水系免費贈與。既然沒有收錢一說,又何來欺詐?」

  萍兒將朱氏等人之前簽下契書呈上,半點漏洞都不給對方留。

  萍兒接著向韓綜呈報,他們跟蹤朱氏到了花娘胭脂鋪,那花娘胭脂鋪裡售賣著跟她們鋪子類似的護發露和花香皂。她們有理由懷疑朱氏受雇於花娘胭脂鋪來對付她們。

  「速速從實招來!」

  韓綜猛然拍一下驚堂木,跟朱氏一起來的另一中年女子,本就以為程氏的猝死嚇得不輕,如今又聽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人查清楚了,嚇得連連磕頭求饒,老實交代真相。

  「民婦不過是普通的市井婦人,因一塗抹水粉便會皮膚泛紅發癢起疹子,被花娘胭脂鋪的金掌櫃請了去。金掌櫃以重金雇佣我們去對付崔七娘鋪子……」

  朱氏本來還想繼續挺下去,再狡辯看一看,如今徹底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即在衙役的逼問之下老實交代了所有經過。

  原來這朱氏是花娘胭脂鋪的管事,在金掌櫃身邊呆了多年。她自小一沾蘭花粉就會起風疹,後來發現也會有人跟她的情況一樣。

  如今花娘胭脂鋪裡賣的最紅火的梅花露,便是金掌櫃通過下作手段騙了別人的家傳方子,然後自售盈利。

  幾個月前,金掌就櫃盯上了七娘鋪子的護發露和花香皂,眼紅許久,早就恨不得取而代之。奈何她忌憚崔七娘跟開封府有關系的背景,所以一直沒敢下手。如今崔七娘死了有一段時日,她便再按耐不住,根據朱氏沾花粉就起風疹的情況,琢磨出了這個『妙法』來對付崔七娘鋪子。

  在第一次跟王四娘和萍兒在府衙對峙後,他們就收買了負責驗證毒物的大夫,知道了護發露和花香皂的大概配方,隨後就請人調配,然後進一步改進,出了成品。但想要大賣,最好是把崔七娘鋪子弄倒閉了,所以才有了朱氏等人後續的騷擾。

  當朱氏聽崔桃鋪子出新東西的時候,朱氏死性不改,就想繼續用老方法騙配方,順便徹底搞垮七娘鋪子,卻沒想到這一次是對方設套讓她們醜事敗露了。

  接下來,開封府便緝拿了花娘胭脂鋪的金掌櫃,進一步審訊,坐實了金掌櫃和朱氏等人的罪名。

  至於程氏,則是因為被沒有耐心的金掌櫃往她臉上塗抹過量的花粉 ,導致她過敏反應嚴重,加之沒能得到及時醫治,導致了死亡。

  金掌櫃的罪名,便要再加上一條殺人罪。

  案子公審完畢,也就洗清了七娘鋪子的清白,鋪子裡的生意照舊會恢復到從前。

  崔桃則一直在家中躲清閑。這案子清晰明了,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出馬。

  但誰知兩日後,開封府那邊卻說誰的證供都不能少,要求萍兒和王四娘帶『跑堂』來開封府周全證詞。

  崔桃無奈之下,只得裝扮好了,並且特意傳了內增高的鞋子,來開封府的文書這裡簽字畫押。

  「你就是那個跑堂?」韓綜等候多時,在崔桃進門後,就用懷疑的目光仔細打量崔桃。

  照理說開封府判官忙得很,沒必要在文書這裡逗留,顯然韓綜特意留在這就是為了等她。

  崔桃默然對韓綜行禮,應承了一聲。

  「你叫什麼,姓甚名誰,家住哪裡?」

  崔桃假扮身份的時候,就准備好了自己的身世設定,便回答了自己的化名和住址。

  韓綜打量一眼崔桃,當即命人去查實。

  崔桃也不怕,她說她家在邛州,遠著呢,等他查實怎麼也要兩個月後了。

  「你三年前從那麼遠的地方來汴京安置,總會留些記錄。」韓綜似乎看懂了崔桃的『得意』,忽然說了一句。

  的確,按慣例汴京對於外來的長住口都會進行登記。

  崔桃心裡確實有點擔心,但不到最後一刻她肯定不會認。

  「那韓判官若沒什麼事,我們就先走了?」萍兒笑問。

  「你們可以走,但她還要留下,等待查實。」

  萍兒遲疑了下,便以老板身份招呼崔桃近前,囑咐她留在開封府好生聽話,千萬別給她們惹事。

  「咋滴嘛?因為我長得醜,就要被單獨留下?」

  「聽話就是。」萍兒訓斥。

  崔桃產業內韓綜不注意,無聲地對萍兒做了口型。萍兒當即領會明白她說的是韓推官,便匆匆去了。

  韓綜再度打量崔桃的身形,心裡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查證什麼。王四娘和萍兒對付花娘胭脂鋪的機靈招數,讓他莫名有種熟悉感,不禁想到了崔桃。但眼前這個人不論是從相貌、口音還是身高,都跟崔桃有一些不同,可是他還是……

  韓綜不禁想起前兩日朋友們都說他魔怔了,說他總是容易觸景傷情,想起崔桃。難道這一次也是?

  半個時辰後,查戶籍檔案的小吏趕了回來,告訴韓綜冊上的確有關於劉二嘎的登記。

  「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叫這名?」

  「我娘說我小時候哭起來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嘎嘎叫跟鴨子似得,又因我在姊妹中排行二,所以就有了二嘎的名字。我可嫌棄這名了,不好聽,奈何父母給的,改不得。」崔桃對答如流。

  韓綜點點頭,也沒什麼好問了。

  崔桃等了會兒,發現韓綜一直沉默不吭聲,才試探問韓綜她可以走了麼。

  韓綜點了下頭,率先轉身離開。

  崔桃一溜煙地跑回了家,關上了門,才算松了口氣,隨即她就被韓琦從從後面抱了滿懷。

  「幸虧有六郎。」

  幸虧韓琦幫忙偽造了冊子,才會有驚無險。

  崔桃向韓琦保證下次不會再隨便出門了。

  「暴露了身份也無妨,」韓琦道,「我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張羅親事了。」

  「就怕有人知道咱們耍他,會加強戒備,更瘋狂。在其嫌疑沒有完全排除干淨前,我還是隱藏身份比較好。」

  不知道為什麼,崔桃沒證據證明趙宗清做過什麼惡事,但趙宗清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很危險很可怕。

  大概是因為她第一次見趙宗清時,他是個看起來慵懶有痞氣道士,之後卻是一副斯斯文文的皇親宗子,令她至今都疑惑無解。

  ……

  縱然在冬日,莫追雨仍要著一身飄逸白衣。

  他騎著馬路過花娘胭脂鋪時,正見開封府的衙役們查抄完畢,在門上貼封條。

  莫追雨隨後將他打聽的情況回稟給了趙宗清。

  「屬下倒不明白,少主為何要關心花娘胭脂鋪子和崔七娘鋪子之間的那點事?崔七娘人都死了,留下來這一間鋪子莫不是還礙了少主的眼?」

  「糊塗!少主是懷疑崔七娘並沒死。」莫追風呵斥弟弟一聲,解釋道,「我的人查到,韓琦在去泉州的路上偶遇了一個叫醜童的人,如今還將這醜童帶回京了。這醜童在泉州時,用過銀針,還會治病救人。加之如今有人使出這麼機靈的招法對付花娘胭脂鋪,可見這崔七娘極可能是……人雖死,魂還在。」

  莫追雨愣了下,震驚了半晌,才想起來跟趙宗清賠罪。

  「你一向心性單純,料不到這點不奇怪。」

  趙宗清笑了笑,安靜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又笑了數聲。

  莫追雨和莫追風雙雙噤聲,屋子裡陷入可怕的沉寂。

  哢嚓!

  趙宗清突然將手中的茶杯握碎,瓷片扎進掌心的肉裡,鮮血順著白瓷片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趙宗清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疼,臉上仍然帶著溫和的笑意。

  「很好。」


第134章

  接下來, 莫追風查到了前日曾有一位蒙面女子出現在花娘胭脂鋪,買了不少東西,又有一位奇醜無比的跑堂在崔七娘鋪子裡接待過朱氏等人。但如今在鋪子裡, 卻再沒見到那位貌醜的跑堂。

  於是, 對於崔七娘還活著的推斷,就越加證據確鑿了。

  莫追雨主動請纓, 想揪出崔桃,把這個假死的女人坐實成真死。

  「且忙活好你手頭上的事,那才最緊要。」

  莫追風提醒莫追雨, 切勿在緊要關頭出紕漏。

  「他們肯定料知道什麼了, 才會將計就計假死脫身, 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隱患若不鏟除干淨,必是大患。」莫追雨不服氣道。

  「當初因蘇玉婉一人衝動, 賠了地臧閣, 如今天機閣總舵也幾乎沒了。這之前,連少主都沒得到一點消息。你在這種時候,在汴京皇城腳下張揚行事,可知後果是什麼?」莫追風警告莫追雨如果他敢亂來, 壞了少主的大事, 那他這個做兄長的也幫不了他。

  「好了, 我知道了。」莫追雨有幾分失望, 應承的時候語調裡帶著不滿的敷衍。

  「窯廠的情況如何?」莫追風再問。

  「一切照舊,沒問題。」

  莫追風:「你親自盯著,這就回去。」

  莫追雨哼了一聲,顯然不大樂意回去,直嘆他整日悶在那裡太無聊了,「不過我最近抓了幾個多管閑事的。」

  「玩可以, 但別留尾巴。」莫追風叮囑道。

  「省得。」莫追雨立馬笑著應承,興致高昂地去了。

  莫追風見他這般,無奈地嘆口氣,他這個弟弟早晚會死在任性上。

  春麗曾因擅自出手刺殺崔桃,而受罰禁足多時。莫追風一直嫌她沒用,不過如今倒是有點用處了。他把崔桃還活著的消息告知了她。

  春麗一直因為蘇玉婉的死憎恨崔桃。數月前,她聽說崔桃在跟遼國使團對峙的過程中身亡了,她開心地拍手稱快,高興地以至於徹夜飲酒慶賀。

  今忽然聽說崔桃沒死,春麗震驚不已,等她緩過神而來,便倍感羞辱,她覺得就是一個被崔桃耍得團團轉的蠢猴子。

  更可很的是,這女人假死脫身,卻一直瞞著韓綜,害他傷心過度。她可知韓綜因她的死,日日買醉,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幸虧她及時出手才得以挽回。

  春麗怒火叢生,諸多恨意悉數從眼中噴湧而出,她忙問莫追風:「先生,她人現在在哪兒?」

  「等你告訴我呢。」莫追風像審視貨品一般上下打量春麗,「既然想跟人家比,若連這點聰明勁兒都沒有,還怎麼比?」

  春麗立刻動身去查。

  ……

  近兩日崔桃安分呆在府中,閑來無事便研究熬制些養生湯。

  胡氏尚未回老家安陽,她跟著韓琦暫且在汴京住一段日子,打算等過了年後再去老家安置。

  但汴京冬日的氣候不比泉州,又干又冷,胡氏本就肺不好,容易咳嗽,加之舟車勞頓之後,突然換了環境,難免又不適之處,日漸有了飲食不下,冷氣心痛的症狀。

  胡氏怕韓琦操心,沒跟他提此事,這也確實不算大毛病,不值當特意去請大夫吃藥。是藥三分毒,小毛病藥吃多了反而更不好。

  胡氏這幾日跟方廚娘再聚,倆人有許多體己的話要講,所以天天在一起。

  崔桃從方廚娘口中了解到胡氏的情況後,便熬了姜桔皮湯給胡氏,每日空心服用兩次,三日後便見效痊愈了。

  胡氏十分感謝醜童,「你救過稚圭,先前那次給我瞧病,也算救了我的命,如今再加上一次。你這恩情我們母子這輩子怕是還不完了。」

  「這次可真是小問題,不足掛齒,胡娘子千萬別客氣。韓推官對晚輩極好,且不說沒欠什麼,即便欠,也肯定還完了。」崔桃嘿嘿笑道。

  「他能對你多好,這孩子性子淡我是知道的,但他心不壞,還要勞煩你多擔待。」胡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便問醜童父母可都安在,如今還剩下什麼親人,願不願意多個親人照顧他,還問她中意什麼樣的女孩。

  崔桃見這架勢不妙,忙借著肚子疼從胡氏跟前逃了。

  傍晚韓琦回來的時候,見崔桃坐在桌邊剝瓜子仁已,就笑問她。

  「給我的?」

  「這怕是你未婚妻最後一次給你剝瓜子了。」崔桃嘆口氣。

  韓琦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嚴肅地把崔桃整個人仔仔細細打量一番,似乎在確認她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出什麼事了?」韓琦忙問。

  崔桃神秘兮兮地看看左右,湊到韓琦耳邊。韓琦責偏頭,配合把耳朵湊更近些。

  「我看胡娘子有想認我做兒子的意思,回頭便是再剝,那就不是七娘了,而是七哥給六哥剝瓜子。」

  崔桃說罷見韓琦表情又變了,哈哈笑起來。

  韓琦睨一眼崔桃,扯起嘴角溫笑:「倒也無妨,大人都被叫過,不差六哥。」

  咳咳——

  崔桃就塞了一個瓜子仁兒進嘴裡,卻還是被韓琦這話給嗆著了。

  最狠的就是韓琦說完這句話後,用一種別有意味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不知人家那眼神到底什麼意思,反正崔桃的腦海裡瞬間畫面連篇,老司機都懂的那種。

  「咱們回來有些日子了,趙宗清那邊一直沒動靜?」崔桃馬上跟韓琦聊點正經的話。

  韓琦搖頭,「不過近來官家本欲封趙宗清為宋州觀察使,趙宗清則請命要從低做起,他還不想排擠其他在職的官員,只要有個較低空缺給他做便可。說是為國效命,不分品級高低,盡職盡責就好。」

  「像他這般願意低就的皇親國戚可不多,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謀高位?」崔桃嘆道。

  韓琦應承。

  「那最後他做了什麼官?」崔桃問。

  韓琦搖頭,「還未定,吏部尚書要查實一下如今汴京內剩下的空缺,再請他定奪。」

  次日,崔桃再去見胡氏的時候,倒是沒再聽到胡氏打聽她家裡的情況。想來是韓琦昨天跟她老人家說了什麼,令她打消了念頭。

  似乎是認不了親便愧疚的緣故,胡氏待崔桃更加熱情,把她最喜歡幾樣首飾都拿給了崔桃。

  「本來這些物件我想留著給稚圭媳婦兒的,奈何……」想到崔七娘的死,胡氏哀傷地嘆了口氣,「他的婚事也不知什麼時候了,不等他了,便給你媳婦兒留著。」

  「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胡氏正要繼續勸醜童收下。

  「好!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崔桃爽快地把東西收了,笑得賊開心。反正東西注定是送給她,那她也就沒必要客氣了。

  胡氏愣了下,跟著開心笑起來了。

  崔桃一走,她轉頭就跟方廚娘感慨,這孩子她真的太喜歡了。可惜就是長得醜點,不過也沒關系,她家不缺好看的人,來個醜點的倒也不錯。

  崔桃耳朵靈,走挺遠了,還是把胡娘子這些話全都聽進耳了,禁不住笑起來。

  這時,胡氏的貼身大丫鬟竹青帶著兩名女子走過來,這兩名女子都穿著較舊的麻布衣裙,看起來家中境況並不好。走在前頭的緊縮著脖子,低著頭,雙手交疊緊握,一瞧就是很緊張。後面的雖然也低著頭,但她步履從容且有力量,倒有幾分落落大方的氣度。

  竹青見到醜童,忙打招呼,「剛見過胡娘子?」

  「嗯,得了不少好物件。」崔桃問竹青,「這是?」

  「胡娘子說宅子裡的家僕太少了,恐照顧不周到,便要我再雇兩人來。」

  崔桃點點頭,往前院走的時候,忽然感覺好像有人在盯著她。崔桃回頭掃視一圈,卻只見竹青帶著兩名女子進了胡氏的屋子,沒見再有其他人。

  晚飯前,韓琦回來了。

  脫了鶴氅交到張昌手上後,韓琦就告訴崔桃趙宗清的情況:「只余一個空位,街道司勾當。」

  街道司勾當為芝麻大的九品官,於普通人而言,怎麼說也是官,還算體面。但皇親國戚而言,這職位都不如宰相家守門的門童更能讓人多看一眼。

  「品級可夠低了,他便應了?」

  見韓琦點頭,崔桃對趙宗清倒不禁有幾分佩服了。

  身為皇族宗子,竟甘願委身做起了『城管』。若不是因修道變得無欲無求了,便是另有所圖。

  「他邀我吃酒,今晚,在八仙樓。」韓琦道。

  「那你小心。」

  送走韓琦後,崔桃一個人吃完晚飯。

  竹青帶著兩名穿著淡綠新衣的丫鬟來見崔桃,這兩名丫鬟正是崔桃之前見到的那倆人。

  「這是胡娘子安排給郎君的丫鬟。」

  「我一個粗人,哪用得著別人伺候。再說也不習慣,她們要在這我晚上都睡不好覺,要不還是安排他們去別處吧。」崔桃請竹青可千萬別為難她了。

  丫鬟都要貼身伺候,那她就太容易暴露了。

  「可不行,胡娘子說了,一定要給郎君安排好了。」竹青依舊不依。

  「那你就告訴胡娘子,甜棗雖甜,可我喜歡吃酸的,若非逼我吃甜的,對我而言就是折磨了。」

  竹青愣了下,只好帶人走了,之後便再沒回來。崔桃猜胡娘子應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強求了。

  鋪完床,崔桃就倒了一杯茶給自己喝。她還想等韓琦回來,看看趙宗清跟他到底說了什麼。但她喝完茶後反而不覺得提神,連打了數個哈欠,困意越來越濃,最後就趴桌上睡著了。

  韓琦抵達八仙樓時,還不及下馬,就聽人說八仙樓後廚走水了,還好火勢不大,及時撲滅了。

  這時有一小廝迎過來,自稱他是趙宗清身邊的隨從,因八仙樓出了點意外,他家主人只能臨時改地點在廣賢樓了。


第135章

  萍兒按照崔桃給的方子, 自釀了羊羔酒,今兒正好是啟封飲用的日子。

  酒香清甘,一聞就叫人忍不住生出想酩酊大醉的心思。

  王四娘開心地從食盒裡取出糟鵝掌, 讓萍兒趕緊把酒滿上。

  萍兒卻愣愣地捧著酒壇未動。

  「怎麼了?」

  「這可是我第一次釀羊羔酒, 是不是該給崔娘子嘗一嘗?」萍兒眨了眨眼,詢問地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沉思了下,便將糟鵝掌放回食盒裡,拎起來就叫上萍兒。

  「去哪兒?」萍兒不解地問。

  「走,找崔娘子吃酒去。」

  萍兒開心應承,立刻跟上。

  倆人跟上次一樣, 偷摸從韓府的側牆翻入,在抵達崔桃的房間之前, 萍兒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拉住王四娘。

  「我怎麼忘了,我的酒沒購買官曲,那就算是私釀,犯法!咱們拿來韓推官府上, 豈不是主動送上門?」

  「兩口酒罷了,沒事。」

  「怎麼沒事?我問你,我們和韓推官之間, 崔娘子會選誰?」萍兒緊盯著王四娘。

  「當然是韓推官!」王四娘毫不猶豫。

  「那就是了。」萍兒哭喪著臉拉著王四娘回去,不然被最好的姐妹報官給她未婚夫, 她們會很慘的。

  王四娘跟著萍兒走了幾步後, 突然拉住她:「那我問你,韓推官和美食比起來,崔娘子會選誰?」

  萍兒眼睛一亮,隨即和王四娘相視而笑, 倆人趕緊折返回去,悄聲敲門叫崔桃。等了好半晌也沒見人應,倆人就決定先進屋等著。

  屋裡的油燈還亮著,桌上有一碗喝剩一半的茶,看起來像是有事,人才臨時出去了。

  桌邊左右兩側的地上置著兩個炭盆,東西牆的牆角還有兩個。照理說這麼多炭盆,應該會覺得暖和,但萍兒總覺得有冷風在吹。

  王四娘沒察覺到什麼一樣,正興高采烈地往桌上擺酒菜。

  萍兒就猶疑地往內間走 ,一眼就看見床上的被褥打開了,但沒有蓋過的痕跡,應該是打算睡覺卻還沒來得及上床。這內間的冷意更大,萍兒感覺後側脖頸的風颼颼的,扭頭一瞧,竟是北窗被打開了。

  萍兒欲去關窗,卻發現窗台上有些許灰土的痕跡,她用手抹了一下,又換了根手指去摸窗台其它地方,卻都是干干淨淨的。

  萍兒探頭望窗外望了望,只見樹葉落盡的梧桐樹伸展光禿禿的枝椏,在夜色下呈現出古怪的黑影。除了瑟瑟北風的聲音,一片安靜。

  萍兒關上窗,回到外間。王四娘已經把酒菜擺放好了,她端起那碗沒喝完的茶就要往嘴邊送。

  「等等。」

  萍兒看一眼王四娘手裡的這杯茶,又看向茶壺。

  「院裡都鋪著青石板,腳踩著不會沾多少泥,卻也是髒的,踏在窗台上或多或少會留灰。」

  「你在說什麼?」王四娘懷疑萍兒發癔症了,在胡言亂語。

  「弄個活物來!」

  「這大晚上的上哪兒找活物?」王四娘忽然想起院中央擺著兩缸魚,「那兩缸魚算麼?」

  萍兒二話不說,端著那半碗茶直接倒進了魚缸裡,片刻的功夫,便見缸內的魚都翻肚子飄了上來。

  王四娘大驚,「有有有……毒?」

  萍兒臉色白了,說出自己的推斷:「茶水裡有毒,後窗開著,窗台上有踩踏過的痕跡……會不會有人發現了崔娘子的身份,趁機毒死了崔娘子,又把崔娘子的屍體——」

  「不可能!崔娘子那麼機靈,上次使團的案子她假死裝得那麼像,應對得那麼好,這次肯定也沒事。」

  「說不准用假身份藏匿的時候,容易認為自己安全無虞,便疏於防備。再說誰能料到在韓推官的住處,會出這種事?」萍兒反問王四娘。

  王四娘張了張嘴,隨即一腳踹在萍兒屁股上,「我看你是不盼著崔娘子好了!」

  萍兒驚叫一聲,含淚委屈地解釋道:「我只是把最壞的情況估計一下,才能逼著大家想更好的辦法去救。不然都想著崔娘子聰明肯定沒事兒,我們懈怠了,那崔娘子要真有事了可怎麼辦!」

  王四娘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忙給萍兒賠罪,讓她踹自己十腳。

  倆人的吵鬧聲驚動了其他人,萍兒打發王四娘去應對,她則順著後窗的痕跡先去找人。

  好在韓府的人都認識王四娘,聽了王四娘蹩腳的解釋後,也沒有深究,並且還告訴了王四娘韓琦的去向。

  王四娘跟家僕一起急匆匆趕到八仙樓尋韓琦,卻被告知人根本不在這。這下她不知去哪兒找人了,若在以前還可以報官,請求開封府動用軍巡鋪的力量,必然很快就能尋到。但現在崔桃處在假死狀況中,她失蹤的事兒還不好隨便透露給外人。王四娘只得分散僅有的幾名家僕,挨個酒樓詢問。

  ……

  廣賢樓外,女子相撲正打鬥得激烈,引發台下一陣陣叫好。

  「稚圭此去泉州立了大功,我還未正式道賀。」

  趙宗清舉杯敬韓琦。

  韓琦舉杯回敬,正當他要飲酒時,張昌上前勸止。

  「瞧我倒忘了,你身有余毒未清,不能飲酒。」趙宗清吩咐隨從去換果湯來。

  「來這之前剛喝一碗解毒湯。」韓琦言下之意,此刻他什麼水都喝不下了。

  趙宗清笑道:「這廣賢樓的荔枝膏水最是一絕,稚圭真不嘗嘗看?」

  「早嘗過,沒什麼稀罕。」

  「瞧我倒忘了,你在京也有幾年了,早該嘗過了。倒是我總在外頭呆著,這次回來了覺得什麼都新鮮呢。」

  趙宗清說罷,就轉眸看向擂台上正打得火熱的兩名女子,不禁發出感慨。

  「一個似豺狼,一個似虎豹,卻不知豺狼贏還是虎豹贏?」

  韓琦漫不經地望窗外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擂台上對打的兩名女子分別穿著青、白衣,看起來旗鼓相當。但下一刻,青衣突然下撲猛衝,想打白衣個措手不及,卻不料白衣早有防備,靈活側身躲過之後,從後方撲倒青衣,將青衣頭朝下撂倒,以致青衣被重重狠摔,再也翻不了身。

  趙宗清哼笑一聲。

  「這世道寧可裝傻,也不要自作聰明。否則,擾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趙宗清隨即笑問韓琦是不是這個道理。

  韓琦笑著應是。

  趙宗清聞言後,眼中笑意更深。

  片刻後,韓琦便尋了借口跟趙宗清道別。今天趙宗清的表現有些奇怪,他本以為趙宗清這次邀請他來,會說一些不一樣的話,比上次的程度更深。但趙宗清這次好像只是單純為他慶賀一般,不過倒是有兩句似乎在點他自作聰明。

  出了廣賢樓後,韓琦二話不說策馬回府。還不及他詢問有何異常,就見萍王四娘衝過來,心下料到出事了。

  從王四娘口中聽到『崔娘子』三各自,韓琦乍然感覺心被瞬間掏空了,又撕扯他的魂魄,他有幾分恍惚,但理智告訴他還不能衝動,更不能多想,必須保持冷靜,才能做到及時應對,盡己所能,避免一切輕忽。

  「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王四娘在韓琦勘察現場的時候,急得在屋中央轉圈。

  韓琦一一查看過王四娘所述的地方之後,站在北窗邊,環顧屋裡的其它地方,慣例檢查有沒有遺漏的線索。當目光落在床上鋪開的被子時,韓琦發現擺放了兩個枕頭。崔桃一個人在這住,為了便於身份保密,沒有丫鬟貼身伺候她,也無朋友陪她,何必用兩個枕頭?

  韓琦便去翻動枕頭,在枕頭下找到一張對折的紙。上面寫著一首情詩,作得實在是不怎麼樣,韓琦不禁看了兩遍。

  「蒙冤送公堂,汴京春生寒。

  含淚見府官,失憶綜錯難。

  暗日改天明,此情志不遷。」

  韓琦從內間踱步出來的時候,王四娘馬上問韓琦怎麼樣了,有沒有發現什麼重要線索,又或者事情不是她和萍兒多想了。

  「會不會崔娘子其實什麼事兒都沒有,只是外出而已?」

  韓琦看向王四娘,「萍兒的推斷符合現場的情況。」

  王四娘驚得連退兩步。

  這時,萍兒氣喘吁吁跑進屋:「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痕跡!宅子外的街道都鋪著石板,人走在上面不留一點痕跡,再說就算留了,街上人來人往的,也一樣追蹤不到。」

  韓琦看眼壺裡的茶水,「這茶水確定是毒?」

  「小半杯茶倒進那麼大缸裡,魚全都死了,肯定有毒啊。」王四娘道。

  韓琦令人拿走茶壺再驗,被告知壺內是迷藥。

  「只是迷藥的話,那些魚怎麼死了?」王四娘不解地問。

  「魚不似人,很多對人無害的東西,魚卻耐不住。」 韓琦解釋道。

  「這麼說崔娘子還活著?」不幸中的萬幸,王四娘稍稍松了一口氣。

  「被擒到敵人手裡,便是活著,怕也是活受折磨。還是趕緊想辦法把人找到,我這心太不安了。」萍兒擰著眉毛,忐忑憂心不已。

  韓琦召來王釗,當即命他動用整個開封府的人馬去尋找崔桃。

  「可這樣就暴露了崔娘子假死的事。」

  「這時候已經顧及不了這些了。」韓琦打發王釗即刻行動後,再去回稟了呂相,請他出手相助。

  呂夷簡當初跟大家一樣都被蒙在鼓裡,一直以為崔桃死於拯救遼國使團的談判中。忽聽說崔桃人還活著,還沒來得及喜悅,就聽到她又陷入危險了。

  呂夷簡氣得指著韓琦。

  「明日她假死的事便會滿京皆知,官家曾為她下過旨——」呂夷簡忽然反應過來,忙追問韓琦 ,「莫不是你們的戲碼裡官家也有參與?」

  韓琦點頭。

  呂夷簡徘徊兩步,猛地轉身,衝到韓琦跟前,再度指了指他,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罵他:「簡直太胡鬧了!你可知君王使詐,言而無信,會帶來什麼後果?便是為了剿滅奸佞,你以欺詐之法成事,也必然遭士大夫所不齒!想你韓稚圭一個堂堂探花郎,聰明絕頂,有驚世之才,怎能犯這種錯!如今只怕等不及你救她,先被滿朝文武彈劾了!連官家也一樣,逃不過!」

  呂夷簡喊完之後,負氣地背對著韓琦半晌,半晌後轉頭見韓琦一直默默垂首不吭聲,愈加氣憤。

  「這大錯釀成,你連官家都坑了!日後讓官家怎敢器重你?即便是他敢用,滿朝文武也不會同意!韓稚圭,你這是自毀前程,自掘墳墓!

  「呂相,先救人要緊。」韓琦躬身行禮。

  呂夷簡深吸口氣,手開始抖了,偏見韓琦好似比自己淡定。他氣得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但人命關天,不能不救,只得安排人手給韓琦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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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韓琦知他次日必會被傳召問責, 故今晚動作極大,幾乎調動了汴京所有可用的人馬。郭子書那邊也被他強拿下了,不惜冒犯了八大王。」

  莫追風將他探知的動向稟告給趙宗清。

  趙宗清坐在棋盤邊, 食指中指夾著黑子,專注地盯著棋局,擰著眉毛猶豫再三才落子。錙銖必較的樣子認真極了, 仿佛這不是他一人無聊下棋自對弈, 而是對面真的坐著一位他誓要贏過的高手。

  趙宗清再取白子落下, 接著又下黑子,如此往復,速度飛快。直到黑子呈氣吞之勢,吃掉了大半白子, 趙宗清方肯停歇。他端起棋盤邊的茶杯, 飲了一口茶。

  「由他。」趙宗清這才回應了莫追風的話,「春麗可回了?」

  「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莫追風見趙宗清瞧了自己一眼, 忙解釋道,「剛捎話說,不想讓人死得太干脆, 否則難解心頭之恨。北倉鼠多, 要割花她的臉,切開肉, 令其邊流盡血邊受百鼠啃食而亡。」

  趙宗清笑一聲, 轉頭繼續棋局,這一次他手執白子,擰起了眉毛。

  開封府,日出之前。

  韓琦面無表情端坐, 目光似失神地望著前方,聽屬下們的稟告搜查結果。

  徹夜搜查的結果,只得到了兩名目擊者的證詞。

  昨夜曾有兩名蒙著面巾的女子,牽著一頭毛驢,馱著大布袋子,從他宅子的後巷出來。兩名目擊者因急趕去夜市,故而只略瞧了一眼就走了。

  「夜裡黑,沒特別去注意,所以沒什麼有用的線索。」孫知曉回稟道。

  汴京之大,居者過百萬,無目的搜查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僅一晚時間,很難有結果。

  天亮之後,果然不出預料,韓琦被傳召入宮。

  韓琦在抵達垂拱殿之前,林尚書帶著幾位御史早已等候多時了。見韓琦人一來,他們所有人的目光同時射向韓琦,以林尚書的目光尤為有攻擊性。

  內侍成則見韓琦來了,忙喚他先入內,喊聲明顯比平常略小,聽著就讓人感覺他好像有點心虛。

  林尚書客氣地問成則:「不知官家打算何時召見我們幾人?」

  成則:「這可不知,奴只照官家的吩咐辦事。」

  「還望成內侍幫忙通傳,臣等有急事請求覲見。如今正好韓推官來了,這事兒便要理論清楚。如今外面都在穿官家早知情崔七娘詐死,與韓推官合伙誆騙天下人!」

  成則正欲拒絕林尚書,林尚書卻突然跪下了。

  林尚書朝著垂拱殿的方向高呼:「官家不可再信那惑君騙眾的奸佞宵小之徒!」

  「臣等附議林尚書之言,韓稚圭為官不誠不信,陛下不可縱容啊!」

  宋御史等人俱是鐵齒鋼牙之輩,況且參本的事他們最擅長,早就輕車熟路了。如今天子伙同臣子犯下大錯,有這等表現的機會,他們必當盡職盡責,參到犯錯者無話可說,乖乖認錯為止。

  顯然,林尚書等人不想給官家和韓琦單獨商議『串供』的機會。官家要見韓琦可以,他們要求必須在場 。

  成則阻攔無用,又聽林尚書等人開始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他一名內侍如何能辯白得過?成則不禁在心裡同情官家,這皇帝好做,明君卻難當,脾氣好的明君最難了。不都是瞧著官家脾氣溫和,這些大臣才這般得理不饒人?

  垂拱殿內派內侍重新傳召,令林尚書等人也一同覲見。

  林尚書等人行拜禮後,立刻向趙禎求證:「官家是否早知了崔七娘詐死?」

  趙禎應承,「兵不厭詐,有何不可。莫非爾等樂見我大宋以犧牲一名女子之命來保全兩國邦交?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崔七娘活著,臣等自然高興。那賊人奸惡,靈活應對並無不可,但事後當及時澄清。若案情所需,須得隱瞞久些,陛下責令臣子處置即可,卻萬萬不該在那時以聖旨封賞『已故』崔七娘。君若自詐,何以誠治天下?何以責臣子正直?」

  林尚書至此話還未說完,他特意側身看向韓琦,責怪韓琦身為臣子,慫恿惑君,罪加一等。

  趙禎面色不悅,卻一直忍耐。他本欲反駁,但目光跟著林尚書飄忽到韓琦身上後,他挑了下眉梢,要聽聽看林尚書會怎麼說韓琦。

  比起規勸皇帝的用詞,林尚書說韓琦的話就尤為狠毒了,之前在殿外所言的『奸佞宵小之徒』反而算輕的。

  林尚書言詞激烈的時候,臉紅脖子粗,滿嘴噴唾沫星子,剛好清晨一縷陽光射進來,以至於在他嘴下方有一道小彩虹若隱若現。

  宋御史等人早准備好的滿腹之言,被林尚書的狠話給驚沒了一半,另一半則是在看到彩虹的時候因為更驚訝,所以完全驚沒了。真新鮮了,他們還是頭一次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虹』。

  「林尚書吐氣如虹,下官佩服。」韓琦聲若潺潺溪水,悅耳之因瞬間滌蕩了殿內眾人耳中的殘污。

  林尚書怔了怔,完全不懂韓琦話裡的意思。可宋御史等人卻都明白,都不禁笑起來,知這會兒氛圍不合適,再度控制住了他們外放的表情。可他們的反應卻還是讓林尚書覺得尷尬,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自己太蠢太笨太無知,才沒有領會道韓琦用詞的意思。

  這種別人都在笑,偏偏自己不懂的感覺,令林尚書倍感不爽,以至於更加憎厭韓琦。

  在林尚書激昂罵韓琦的整個過程中,趙禎的唇角在『抿起』和『平直』間變換數次,終究沒有選擇開口。身為帝王,他要學會穩得住。

  「探花郎辯才無閡,我知你斷然不會乖乖認錯。你有何理由、借口倒不妨全都說出來,我倒想見識見識如今還有哪一個理由能站得住腳。」林尚書聲音高亢,笑容自信,挑釁地看向韓琦。

  庶子出身,乳臭未干,今兒若不把這個礙眼的韓琦一口氣弄死,他就不姓林!

  終於,他可以為他寶貝三兒子報仇了!

  林尚書中等身高,脖子略短,普通樣貌人至中年,外表當然比不上韓琦年輕英俊、器宇軒昂,又因為情緒激動口出惡言,便顯得尤為面目醜陋。所以這會兒相較於神態自諾的韓琦,他則看起來更像是狗急心虛的那一個。

  「說夠了?」韓琦只是輕聲一問,不論是從音量還是音色上都盡數保持著該有的溫文爾雅。

  被惡言罵了那麼久,人家依舊還是溫然如玉之貌,不失半分儀態,尤其實在對方暴怒跳腳針對他時候,他一言不發敵千鈞。不俗,實在是不俗,一瞧就是干大事的人。宋御史不禁在心中嘖嘖稱贊。

  林尚書被韓琦的話噎了一下,這問題就不能直接回答。若回答沒說夠,韓琦一准會讓他繼續說。若回答說夠了,莫名顯得他氣勢低韓琦一等。

  「你有話便說,無需廢話。」林尚書極度不爽道。

  「不知林尚書從何得知崔七娘身死的消息?」韓琦這一問,可算是『語出驚人了』,把所有人都弄懵了。

  從何處得知?怎麼好像大家都不知道崔七娘死了一樣,唯獨他們曉得消息?

  林尚書覺得好笑不已,這就是韓琦醞釀半晌要說的話?他倒是高看他了。

  「這還用我特意說?大家都知道,你隨便去街上揪個三歲小兒問,怕是都曉得。」

  「流言不可盡信,林尚書在刑部為官多年,想來見識過不少訟獄案件,皆因受冤名而出。非親眼所見,道聽途說之言,又豈能全信?」韓琦質問。

  「你到底想說什麼?」

  「開封府不論在告示還是公文上,從未說過崔七娘已死,陛下加封的聖旨亦是如此,僅僅是封賞而已。」

  韓琦對上林尚書震驚的眼睛,話語徐徐。

  「假死確系為開封府對敵的手段,但從未拿官府文書作兒戲。官家的聖旨更是毫無過錯,林尚書彈劾陛下言而無信,未免太過可笑,連刑部『按證論罪』的常識都忘了。」

  林尚書吃驚地半張嘴看著韓琦,萬萬沒料到他竟是這樣狡辯。

  宋御史等人也俱是驚詫。

  趙禎冷哼一聲,十分不悅。

  「但……你分明有故意誤導之嫌!」林尚書急了。

  「因案情特殊,說了,這是對敵手段,確實有意令人誤會,但誤會和欺騙是兩碼事。」韓琦冷聲放緩語調,譏諷林尚書連兩個詞的基本意思都分清。

  「可——」

  「林尚書莫不是盼著為國立功的崔七娘真死才好?又或是覺得開封府剿滅天機閣是不義之舉,縱然敵方無惡不作,狠毒至極,我方也不能使用丁點特別的手段?」韓琦這次沒給林尚書再說話的機會。

  林尚書慌忙否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莫非是因林三郎的死,林尚書怨恨至今,才借機找理由報復?」

  「韓稚圭,你血口噴人!」

  林尚書哭喪著臉跪地,跟趙禎解釋他是一片赤誠,只因為操心此舉會為君王帶來不義之名,故才直言不諱。如今既然是誤會,『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便是,韓琦卻幾度惡言中傷他,真真寒了他這個做老臣的心。

  「不過是兩句詢問而已,林尚書何必這般激動。相較於林尚書之前對我的斥罵惡言,我這兩句問話算得了什麼?老臣的心會寒,新臣的心就不會寒了?」

  韓琦的反問已然令林尚書啞口無言,一口悶氣堵在胸口,偏偏韓琦停頓了片刻後,又補充了一句。

  「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

  這言外之意,在說他這朵老浪注定要被拍在沙灘上,即便心寒了也沒什麼緊要。

  「你——」林尚書氣得喘氣困難,胸口大幅度地起起伏伏。

  「臣以為,有時隱瞞不言也是騙,當天下人皆誤以為崔七娘身死之時,官家的旨意自然而然就會被大家認為在撫恤亡者。天機閣案情特殊,靈活應對不是不可。但官家萬不該在那時候下旨,招致天下人對官家的誤會,縱然如今有理由解釋非君自詐,但謠言起,便很難徹底澄清,終究是自毀誠信了。

  林尚書不知內情,卻應當深知君誠才能明治天下的道理,一片赤誠之心皆為陛下著想。雖在言詞上過分激烈了些,有辱人之嫌,但他犯顏直諫之舉,著實可嘉。」

  宋御史覺得林尚書『惡言相向』的小錯,畢竟沒造什麼後果,可以體諒。反倒是韓琦,見君王在不合宜的時候下旨而未予以規勸,有失臣子之責,此錯當受懲罰。

  林尚書沒料到宋御史會在他處在劣勢的時候幫他說話。從那次他攛掇宋御史等人參崔七娘,令他們在皇帝面前丟大臉之後,宋御史一直有點小心眼地記恨著他。真想不到今天在關鍵時候,他幫了自己一把。

  林尚書十分感激地看宋御史一眼,連忙附和宋御史的話,表示正是這個道理。

  韓琦欲再說話。

  宋御史立刻先行開口:「但鑒於韓推官此番剿滅天機閣有功,倒可功過相抵!不過對外,應當有一個合理的交代,此也是為了保全官家的名聲不受一點點玷污和質疑,我想韓推官應該不會介意為官家做這點犧牲吧?」

  林尚書心下贊嘆宋御史這招妙。不然憑他之前那番言論,韓琦必然也能反駁。但後面補充這些話,倒是把韓琦架在火上烤,他怕是沒有路下來了。

  「那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趙禎斟酌片刻之後,問宋御史。

  宋御史:「臣以為此事可以高拿輕放,比如暫且罷他的官,令他歸家反省,等過段日子再復用就是。」

  罷官歸家了,時間久了,誰還會想起?這招更妙!林尚書在心裡樂開了花。

  「宋御史之言看似有理,實則最荒唐不過。試問韓某錯在哪兒,要受罷官之過?你口稱說要保全君王之名,卻令官家處置無過之臣,這對官家的名聲好麼?」韓琦反問。

  「韓推官怎麼無過了,你的過錯我已經說過了!」宋御史糾正道。

  林尚書馬上附和。

  「宋御史空口無憑,一張嘴便定對錯,未免太自以為是。開封府從未公文布告過崔七娘身亡,外人誤解那是外人的事,我身為開封府推官,以當時境況斷出最佳處置辦法,問心無愧。官家見崔七娘舍己立功,及時加以褒獎,是最得當不過之舉。難不成臣子今年立功,還要等三年後再加以褒獎?

  身在高位,無論做什麼,哪怕是極好的舉措,也注定會被一部分人誤解。若僅僅因為個別人說不好,就畏縮不做了,這大宋天下只怕早就岌岌可危了。便如邊關打仗,難免要征兵賦稅,哪一樣百姓不會埋怨?難道就因為有幾個百姓說不好,外敵來犯,這仗就不打了麼?」

  趙禎連連點頭,嘆韓琦所言在理,斥宋御史亂講歪理,「才剛差點被你帶偏了!」

  「官家,明明是他在詭辯!」宋御史憤怒地指向韓琦。

  「此案當時若不那般處置,你可知天機閣亂賊會作亂到何等程度?遼使團案只會是一個開始。」韓琦反問宋御史可為國為民做過什麼實在事,「看來還是做御史好,不知查案艱難,隨便吹毛求疵。」

  「你——」宋御史現在的反應跟剛才的林尚書如出一轍,被氣得臉紅脖子粗,胸口起起伏伏地大喘著氣。

  宋御史敗下陣來,便再沒人敢嘗試。

  趙禎再問眾臣意見,大家只是附和韓琦所言在理。

  林尚書和宋御史狼狽告退,回去的路上,倆人同仇敵愾,好一頓發牢騷。

  「不管怎樣,今日還是多謝宋御史能幫我說話。」林尚書衝宋御史行禮道謝,邀他改日去府上一敘。

  「林尚書不覺得奇怪麼?」

  「什麼?」林尚書不解。

  「今天呂相他們沒在這時候來,都恰巧有事。」宋御史看看左右,對林尚書小聲道,「我看他們,都在幫他。」

  宋御史恍然大悟,呂相帶著帶些肱骨重臣都干別的事去了,所以才剛就他們幾人在孤軍奮戰。正是因為沒有位份高的大臣可以幫他們說話,才會叫他們這麼就快敗下陣來。

  林尚書拍大腿,「哎呀,是我思慮不周了,更輕敵了。本想這等小事,我拿准了錯處,勞煩不到他們。怎料……唉,早知那韓稚圭會如此詭辯,我定要叫上幾人來幫我說話。」

  「莫氣,日子長著呢,不急於這一時。」宋御史安慰地拍了拍林尚書的肩膀。

  韓琦回到開封府時,立刻被李遠等人圍住。大家昨夜得知崔娘子還活著的時候,不知有多震驚,甚至覺得他們可能在做夢。但轉念更恨的是崔娘子再度面臨危險,他們連她一面都未曾見著。

  「也不能說沒見過,醜童就是她。」韓琦道。

  李遠等恍然大悟,再細回想他們跟醜童相處的細節,紛紛感慨「怪不得」。

  「怪不得我總覺得她很熟悉。」

  「怪不得我瞧韓推官似乎很護著她。」

  「怪不得她會用銀針扎我,韓推官還特意吩咐我保密。」

  ……

  王釗跟著韓琦進屋,告訴韓琦審問郭子書有結果了。

  「那盒銀針是他在八大王府上使用的時候弄丟了,故而咱們的人第一次去質問他的時候,他才支支吾吾敷衍,不敢坦白,怕我們查的案子跟八大王有關。」

  王釗將郭子書的證供交給韓琦。

  銀針丟失時間在前年的九月十三,郭子書在給王妃診脈之後,被八大王邀去賞菊,他隨身攜帶的藥箱便被管家放到了一間廂房中。賞菊完畢之後,郭子書就直接背著藥箱離開,期間未見任何人。等回到家中整理之時,才發現箱中那盒銀針不見了。

  「他沒帶隨從?」韓琦注意到證供裡,身為醫官的郭子書是自己親自背藥箱。

  「有隨從,但要遵從王府規矩,隨從不能跟他一同進府。」

  韓琦點點頭。

  「這次勢必要到八大王府上調查才行了。八大王若得知我們去他府上查賊,且這賊跟天機閣有關,會不會惹他不悅?況且時隔兩年之久,誰還能記得清當時的情況,只怕是去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王釗犯難道。

  韓琦思量了了片刻,突然問王釗:「孫知曉那邊?」

  「一直派人暗中緊盯著,每天除了在衙門當差,就是乖乖回家,沒有接觸什麼特別的人,或去什麼特別的地方。」

  孫知曉之前在山洞裡的表現,分明嫌疑很大。王釗本以為他這條線會很快有結果,誰知回京都這麼久了,孫知曉卻一點動作都沒有,甚至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其實他根本就是無辜之人。

  「快是時候了,換幾個身手利落的跟著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釗愣了愣,不懂韓推官所謂的是時候為何意,不過韓推官做事必有緣由,他謹聽吩咐認真辦事就是。

  韓琦令王釗坐下,給倒了杯茶。

  王釗受寵若驚地道謝:「崔娘子那邊要不要再加派人手?」

  「好。」

  王釗一臉憂慮:「我擔心——」

  「王府來人了。」張昌匆匆進門回稟告知韓琦,八大王准許開封府的人去王府調查。

  王釗十分驚訝。

  張昌知道他疑惑什麼,便對王釗解釋道:「昨夜六郎寫了一封長信給八大王,道明此案利害之處,八大王秉性剛直,自然能夠體諒理解我們。」

  「原來如此。」王釗立刻准備去八大王府上調查。

  「八大王府上不隨便進人,可見規矩森嚴。盜竊在白日,有幾分明目張膽,丟失的銀針纖細而份量不重,只有懂得用它的人才值當為此冒險,不像是府裡人所為。

  若王府的人記不住那日的事,便查賬目、禮單。府中若來人,跟廚房用度相關的賬目最明細不過。」

  韓琦的建議給了王釗非常明確的調查方向,王釗去查起來自然就不費勁了。

  一個時辰後,他便匆匆趕回開封府,拿著他所查到的各種禮單賬目還有證詞告訴韓琦,他有重大發現。那一日趙宗清曾去過王府,受八大王幼子趙允初邀約,至深夜才離府。所以在時間上,趙宗清有作案的可能。

  這是他們第一次抓到趙宗清跟案子有了實質性的關聯,之前有關於趙宗清的只是懷疑揣測,可謂是前進了一大步。

  「我這有更好的消息給你們!」

  女聲清脆婉轉,當即就吸引了屋裡所有人的注意。

  後窗被推開,一抹翠綠的倩影轉瞬間跳了進來。

  王釗和李遠看清楚來人的樣貌,都不禁開心地咧嘴大笑。


第137章

  崔桃笑著對他們二人點了下頭, 便對韓琦道:「春麗供出莫追風和地臧閣有干系,莫追風在地臧閣就如軍師一般存在,曾給蘇玉婉出過不少主意,地臧閣的人都尊稱他為『先生』。正是他挑唆春麗向我復仇, 讓春麗誤以為我是殺蘇玉婉的凶手。」

  聽說案情有了新進展, 大家更加高興, 連連稱贊崔桃,不愧是他們開封府裡最厲害的破案能手。

  「不過這莫追風是誰啊,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李遠撓撓頭,仔細想過了還是沒對上號。

  「他是安平大儒莫初誠的長子, 次子叫莫追雨。兄弟倆年幼喪父, 很早就經商做生意,在安平一代頗有名望。上次在安平,福田院發生的毒菇案, 凶手和幾名被害者所盜的就是莫初誠的墳墓。」

  「對,是安平的案子!」李遠恍然大悟。

  王釗也想起來了,「我記得那個莫追雨, 年紀不大, 態度卻很囂張,穿著一身白衣。想不到他們居然跟地臧閣有關系。」

  「崔娘子是如何遇到春麗,叫春麗這般快地改了主意?」李遠再問。

  「昨天, 我注意府裡新進的丫鬟步履利落,似有功夫在身,便起了防備心……」

  崔桃在飲茶的時候,察覺到入口的茶水有淡淡的異味,便在『喝』茶後,假意趴在桌上。很快, 那名新來的丫鬟偷偷摸摸進屋想綁她,崔桃將她控制之後不久,春麗也來了。將春麗打暈後綁進袋子裡,崔桃就喬裝蒙面,脅迫那名丫鬟一起將春麗運出,去找了韓綜。

  崔桃在上次到諫議府追查春麗的時候,從一眾丫鬟們的口中了解到,春麗對韓綜的感情不太一樣。

  春麗誓死為蘇玉婉報仇,卻放過了當眾插刀蘇玉婉的韓綜,只發了瘋死得對付她,從這點也能側面作證出她對韓綜的確有感情。

  「起初我也不知道這丫鬟給我下藥的最終目的是什麼,直到看見了春麗我才明白。所以我便臨時起意,的去找了韓綜。」

  因不知春麗是否有同伙知情她來刺殺她,未免打草驚蛇,崔桃順勢做了一個假像,裝成是她被下藥成功後被劫持走了。

  「主意是好主意,但崔娘子好歹留個信兒給大家。我們知道崔娘子失蹤了,還真以為出大事了,不知有多著急!」李遠埋不禁怨道,感慨當時可把他們嚇壞了,馬不停蹄地四處搜查,急得腦門子上的汗都沒工夫擦,還有兄弟氣得一拳打在牆上流好多血。

  「我留信了啊。」

  崔桃解釋她給韓琦留了一封『情詩』,那是一首藏『中』詩,取每句中間的字,剛好就是『送春見綜改志』的意思。

  王釗和李遠不約而同地看向韓琦,雙雙譴責韓琦。之前崔娘子假死,瞞他們一次也就罷了,如今這事兒又瞞他們!

  「既是情詩,當然不便給你們看。」韓琦道。

  這解釋簡直太理直氣壯了!

  王釗和李遠雙雙被噎,不僅沒辦法反駁人家,還被人家硬生生秀了一把恩愛。

  「既然有人想看開封府『自作自受』的下場,便滿足他們,等他們得意忘形之時,自會紕漏畢現。」

  大概是覺得之前的話把人家堵得太過分,韓琦補充解釋一句。

  李遠和王釗連連點頭附和,除了贊嘆韓推官高瞻遠矚,他們斷然不敢抱怨別的了,就怕再被他秀一臉。

  還是崔娘子人好,他們不想跟韓推官說話了。

  倆人追問崔桃審問春麗的細節,很想學習一下崔娘子的審問手段,對付這類硬骨頭的死士到底是怎麼快速審出了結果?

  「我極盡所能想了一篇最可能說動春麗的勸導之言,從莫追風撒謊騙她開始說起,動搖她對莫追風的信任,再仔細給她分析了如意苑培養人的手段,還有闕影書培養死士的招數——」

  王釗:「崔娘子就這麼給她說通了?」

  要知道他們緝拿的那些人馬,審問足有一個多月了,還是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結果。

  「真不愧是崔仙姑,神人就是厲害!」李遠樂馬上配合地稱贊。

  「其實並不是我說通的,是韓判官。像春麗這類忠心耿耿的死士,嘴巴能否撬動,要看其是身上否有足以能撼動其意志的弱點。同樣的話,只有對的人說才會被聽入耳。春麗嫌憎我至極,我便是說出花兒來,她也不可能聽進我的話。」

  崔桃扭頭告訴韓琦,這件事多虧了有韓綜。

  李遠和王釗聞言後,彼此馬上對了個眼神。

  在崔娘子『身亡』後 ,韓判官可謂是開封府裡最傷心的人。起初都告假不來當值了,後來勉強來了,也是整日精神頹靡,像沒了魂兒一樣。有次他還當著眾人的面,直接責罵韓推官沒保護好崔娘子,還罵他不是個男人,居然推女人去擋事兒。韓推官是什麼人,一向辯才了得,三言兩語就把韓判官給氣得暴跳如雷。

  再後來,大家就沒見過他們二人彼此說過話。大家都知道韓判官和韓推官不對付,當差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從不在倆人面前去提另一個人。

  現在崔娘子竟在韓推官跟前稱贊了韓判官,那麼韓推官的臉色……他們定要珍惜機會,趕緊看看!

  李遠和王釗立刻轉動眼珠兒瞅向韓琦 ,卻沒看到意料之中吃醋或不爽的表情。

  「嗯,」韓琦溫和應承,「記他一功。」

  王釗:「……」

  李遠:「……」

  幾人隨即一起商議下一步該怎麼走,莫追風是關鍵人物,現在立刻抓人,極有可能打草驚蛇,線索就此斷了。倒不如先監視莫追風,看他還會跟什麼人聯絡,順藤摸瓜,一網打盡。若是能抓住莫追風跟趙宗清之間有關聯,那就再好不過了。

  「從咱們回京開始,一直有人暗中盯著開封府的動向。」王釗納悶道,「昨夜崔娘子失蹤後,我感覺盯著我們的人反而增多了,大家現在更要謹慎行事。」

  「據春麗供述莫追風這個人陰冷多智,監視的時候一定要十分小心,喬裝的時候要注意細節,寧可跟丟了,也切忌不要打草驚蛇。」

  人跟丟了,只要沒有被察覺,還是有很多可能找回。但如果打草驚蛇令其溜走,就很難再尋到蹤跡。

  「春麗該怎麼處置?若我們羈押她,他們找不到春麗,必然生疑。若放她回去,只怕她會是個變數,不可靠。再說放她回去的話,崔娘子是不是又得假死一次?同一個把戲重復玩,他們肯定不會上當了。」王釗忽然發覺春麗這事兒不大好處置了。

  「假死很好,重玩了反倒更有趣。」韓琦吩咐王釗,一會兒就帶人『悄悄』行動去北倉,將『女屍』春麗抬出來,並囑咐他要特別注意孫知曉的動向。

  王釗緩了下神兒,才想明白韓推官這招重復『假死』的招數有多高。對,可以換成春麗假死!

  以崔娘子的能耐,反殺春麗太有可能了,敵方肯定相信。運屍的時候只要控制好距離,不會有人懷疑。而且走這步『反殺』一定會激怒對方,惹急了他們,他們肯定會耐不住有所動作。還有那條一直留著的小魚——孫知曉,他若知道了這個『秘密』後,很可能會坐不住跑去報信,那麼他們就有可能掌握到更多的線索了。

  一箭三雕,太絕了!

  王釗拜服地對韓琦拱手,就安排下去。

  崔桃則返回北倉,等王釗等人來的時候,她便現身。她發髻凌亂,衣衫多處沾有血跡,特別是臉上,有明顯的噴濺狀血點。

  春麗被抬出的時候,則渾身是血,胳膊耷拉著一點活氣都沒有。開封府的衙役們立刻把屍體送進車裡,看起來衙役們很不想讓人發現屍體是誰。

  有很多不知計劃的衙役們,見到崔桃完好無損的時候,都非常高興,甚至不禁歡呼起來,倒讓這出戲看起來更逼真了。

  梅花巷,民宅內。

  莫追雨打發過來一個人,將開封府那邊的情況回稟給了莫追風。

  正瞧賬的莫追風聞言後,蹙起了眉頭。

  「今晚屬下等就動手殺了那崔七娘——」

  啪!

  賬本被狠狠打在回話人的臉上,臉當即紅腫起來,嘴角流血。

  回話的屬下馬上乖乖跪地賠錯。

  「一個個蠢得要命,這種時候動手,跟白白送死有什麼分別。」

  莫追風捏了下鼻梁,嗤笑起來,這春麗竟半點不懂吃一塹長一智。

  「倒是我高看她了。」

  莫追風在當日夜裡,一身普通裝扮,低調地徒步往瓦子去。

  跟著莫追風的衙役們不敢靠太近,怕對方察覺。夜晚的瓦子一向人多,因人群太擁擠,他們便跟丟了。

  ……

  「莫追風、莫追雨兄弟在前幾個月進京做生意,他們在京原有幾間鋪子,鋪面都不大。兄弟倆此番進京對外聲稱想擴大產業,近兩個月買了染坊、藥鋪、當鋪和窯廠。」李遠向韓琦和崔桃回稟他剛調查而來的情況,並表示目前還沒從這些生意裡查出什麼異常。

  崔桃細致瀏覽一遍李遠調查的結果,原來的那幾間鋪子都是首飾鋪。莫追雨在安平就經營珠寶首飾,頗有名氣,他家的首飾向來可以翻倍賣高價,這倒是個來錢快的生意。染坊和窯廠剛接手,目前都是做些價格低廉的東西,普通的布匹、磚頭和陶罐等。藥鋪和當鋪目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孫知曉有動靜了。」李遠匆匆來報,「今早去北倉行動的時候,我們故意讓他偷聽到了消息,他就在當值的時候假裝腹痛告假,去了城外的窯廠,剛剛才回家。」

  此話立刻引來大家警覺。

  「哪個窯廠?可是莫家兄弟名下的那個窯廠?」

  李遠搖頭,「怪就怪在這,他去的是之前發生干屍案的那座窯廠。 」


第138章

  從窯廠出了干屍案後, 百姓們都嫌那裡晦氣,沒人再願意買窯廠燒出來的東西。窯廠老板本想把窯廠低價賣了,奈何吆喝了兩三個月也沒人願接手。

  如今窯廠賠錢關了幾個月了, 老板入不敷出, 為了還債把家裡的房子都賣了。無憂道長可憐他生計艱難,恰逢三清觀擴建, 便讓他其負責給三清觀提供磚瓦。

  「這年頭估計也就只有道觀、寺廟不忌諱死過人的地方了。」李遠嘆了口氣,「他真夠倒霉了, 什麼錯沒犯, 卻因為別人在他的地方行凶埋屍, 害他沒了生計。」

  「既然如此, 孫知曉去這座窯廠做甚?」王釗讓李遠別把話說偏了, 趕緊講跟案子有關的重點。

  「他表弟在窯廠做活, 找他表弟去了, 送了一份飯給他。可那不早不晚的, 不過是表兄弟, 特意送飯就顯得挺奇怪。我就命人盯著孫知曉那表弟,沒一會兒就見他從窯廠後頭走了, 提著孫知曉送他的那個食盒回了汴京。這次可叫我們抓著了!你們猜他去了誰家?」

  王釗催促他別賣關子。

  李遠:「他去了尚書府, 林尚書家!」

  如果說孫知曉是林尚書的人, 那是不是意味著林尚書與天機閣有干系?

  當初蘇玉婉出事後, 正是林尚書牽頭剿滅地臧閣。表面上看似是剿滅,實則草率出兵,敷衍交差,沒繳獲到什麼有用的人和東西。這之後開封府但凡遇到跟天機閣有關的事,林尚書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阻撓。訴雖說他以前就跟開封府不對付,但對於天機閣的事似乎尤為針對。

  林尚書被扒出來了, 給人的感覺倒不稀奇,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這繞來繞去,終還是沒有確鑿的證據指向趙宗清,最多從『嫌疑』進展到『更大程度的嫌疑』。

  但這樣恰恰說明趙宗清極有可能是幕後最厲害的那位,太過容易的顯露,反倒不對勁兒。

  倆人就目前調查到的趙宗清的情況,再次進行了梳理。

  趙宗清是延安郡公趙允升的幼子,楚王趙元佐之孫。其母蘇氏是延安郡公的妾室,乃閤門通事舍人之女。

  趙宗清自七歲開始,就被養在嫡母名下,他自幼聰慧如成人,韋編三絕,深得延安郡公夫婦喜愛。後來郡公夫人頑疾纏身,年少高才的趙宗清便出家為道,一心為嫡母祈福,再後來郡公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轉,祖父楚王卻患上重病,趙宗清便繼續祈福,為道至今。

  他之所以會選擇去深州的道觀出家,據說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郡公夫人出生在深州;二是因為想遠離汴京的奢華和喧囂,可以遠離紅塵,潛心靜修。

  有韓綜的情況做前車之鑒,所以對趙宗清生母的身世進行了重點排查。趙宗清的生母叫蘇翠枝,是雍州本地人,蘇翠枝的父親蘇光德祖上世代居住在雍州。蘇光德自高祖父那一代就是公門中人,皆擔任縣主簿、縣丞之類官職。到蘇光德這裡,便有野心想往上爬一爬,蘇光德就尋機會將女兒蘇翠枝送到了延安郡公身邊為妾。據說因此,蘇光德才終於在汴京終於混到了一個從七品的官職。

  蘇光德的妻子劉氏是商戶出身,當時劉家在雍州本地經營一家頗有名氣的酒樓,常與官貴打交道。也正是由劉家人牽線,蘇光德才有機會結識了延安郡公。後來劉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便在汴京開了酒樓。經過十幾年的經營,這間酒樓已然赫赫有名,正是京中官貴們最常光顧的廣賢樓。

  「怪不得趙宗清喜歡約人在廣賢樓,那這廣賢樓可查出問題?」

  「目前沒查到疑點。」韓琦早在兩月前就安插了人手在廣賢樓。

  「我記得官家有次看女子相撲,就在廣賢樓。開這樣的酒樓,必然能結交很多京中官貴。」

  韓琦應承,見崔桃感慨的時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還以為她艷羨人家開酒樓。

  「你若開一間,便沒有廣賢樓盛名的份兒了。」

  崔桃不好意思道:「倒不羨慕這個,我是由廣賢樓不禁想到了方廚娘的酥黃獨。」

  韓琦這就打發人去通知方廚娘備飯。

  等著吃飯還需要一段時間,崔桃繼續先把劉家的情況看完。

  蘇翠枝的外祖父叫劉喜慶,他十七歲從杭州錢塘來雍州打拼,從經營路邊茶攤到鹵肉鋪,一點點把生意做大,至晚年開了一間酒樓,後來子承父業,再到劉洲這一輩就做成了廣賢樓。

  劉喜慶在杭州錢塘的戶籍都可追溯,基本上沒什麼問題,唯一惹人懷疑的地方在劉喜慶的原配妻子張氏,有關張氏來歷只有一個模糊的說法,說是自南邊來的孤女。劉喜慶與張氏只育有一女,在他們婚後第三年張氏就病故了,他們的長女劉氏被撫養長大後,便嫁給了蘇光德。

  劉喜慶在喪妻三年後續弦了,和繼室育有三子,除長子外,余下二子皆參軍陣亡。如今廣賢樓的老板劉洲,就是劉喜慶的長孫。

  劉氏在嫁給蘇光德後,共生下一子一女,大兒子在八歲時夭折,女兒就是蘇翠枝,被配給了延安郡公做妾,生下了趙宗清。

  「蘇光德就只有蘇翠枝一個女兒?」崔桃問韓琦。

  韓琦點頭。

  「只有一名獨女,不將她留在家裡寵著愛著,或讓她做正妻揚眉吐氣,反將她送到延安郡公身邊做妾,忍心她受委屈?說他有野心,他都沒個後了,如此在仕途上掙臉面,有什麼奔頭?」

  「蘇光德從兄弟那裡過繼了一個兒子。」

  「到底不是親生的,哪有讓親生女兒招婿上門來得好?」

  崔桃把所有人物關系羅列在紙上,從張氏開始標記,到劉氏,再到蘇氏,最後到趙宗清,剛好是一脈相承。

  不妨做一個大膽的猜測,劉氏會不會就是山洞壁畫上的『明珠』?蘇翠枝則是『明珠』之後?趙宗清才是真正的少主,整個天機閣和地臧閣都在為他效忠。

  如此推敲下來,趙宗清殺死了蘇玉婉的可能性更高了。也就只有真正的少主殺死了蘇玉婉,才會讓蘇玉婉身邊的紅衣乖乖聽命,繼續針對開封府,而不去找真正殺蘇玉婉的凶手報仇。

  蘇玉婉的才能絕非凡俗,縱然她犯了錯,卻不是沒有將功贖過的機會,趙宗清為何會舍得對她痛下下殺手?蘇玉婉一倒,這整個地臧閣都倒了。開封府出人意料地突然剿滅了天機閣,令很多人都覺得震驚,趙宗清那邊的反應是不是有些太安靜了?雖說他們派了春麗出來,但這只是針對崔桃假死一事。若針對開封府剿滅天機閣報復,應該不僅僅只是這點小動作才對。

  「或許他老謀深算,真正的大招還沒有顯露,現在的狀況只是暴雨前的寧靜。」

  崔桃問韓琦是否會因此而忐忑害怕,說不定哪天藏在暗處的敵人突發一招,就會置眾人於死地。

  「小魚閑游吐泥,不知大魚在其後;大魚擺尾俯衝欲食小魚,而不知身在網中。」

  崔桃本有話要問,恰逢張昌送飯菜過來,但在看到滿桌冒著熱氣的菜時,不著急說的話都暫且要放一放了。話可以等會兒再說,但菜等會兒可就涼了。

  晚飯有鯽魚湯,湯白濃香,幾片嫩綠的芫荽葉在上面飄著打轉,冬日裡能得見這樣的鮮綠可不容易。

  韓琦盛了一碗魚湯給崔桃,再夾了一塊她想吃的酥黃獨,另還有白炸雞裡的雞翅,一塊清攛鹿肉,又怕她只吃肉會膩,最後再添一片雞湯蒸出來的菘菜心。

  崔桃哢嚓咬了一口酥酥脆脆的酥黃獨,便舀了一口鯽魚湯入口,鮮美得忍不住想咂嘴,但礙於韓琦在跟前,忍住了,總要未婚對像前給自己保持一點點形像。

  吃飽喝足,擦了嘴,崔桃才問韓琦可是結網抓魚的那個人。

  「你說呢?」

  「我說——」當然是你!

  還不及說完話,就聽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便聽到胡氏的問話聲。

  崔桃跟見了貓的老鼠,起身一躍,就要往後窗奔,顯然是打算跳窗逃跑。

  韓琦拉住崔桃的胳膊,「做什麼去?」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斷然不能讓長輩抓個正著。」

  「你不在這,她便不知道了?」

  崔桃想想也是,她做醜童的時候,跟韓琦共處一室不知多少次了。

  「她不是古板之人。再說你這都在為大宋安定做犧牲,不丟人。誰敢罵你,我罵誰。」

  這文雅人說要罵人,聽起來還真爽。

  幸而這時候的民風還算開放,他們倆人已經定過親,又是為公事,前有『木蘭從軍』受人稱贊在先,倒也不至於太過落人口舌。

  但是沒有困難也要制造困難,問一問。

  「那要是胡娘子真看不上,罵我了呢,你怎麼辦?」

  這問題不亞於『妻子和母親掉水裡先救誰』,妥妥的送命題。縱然是滿腹經綸的探花郎,怕是也會被這種『千古問題』難倒了吧?

  「你重要。」韓琦沒有中庸和稀泥,居然說到做到,爽快了站在崔桃這邊。

  崔桃詫異,半開玩地說韓琦是不孝子,這不孝在大宋可會被判罪的,「你還真敢罵?」

  「嗯,罵娘親教了一個不孝子,有了媳婦兒忘了娘。」

  崔桃噗嗤笑了,「啊,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了?不過這回答我喜歡。放心,六郎的未來媳婦兒肯定疼六郎,不會讓六郎做不孝子。」

  「我知道。」韓琦應承。

  「所以六郎之前說的那些話是哄我呢?」

  「你之前的假設還根本不存在呢?」

  崔桃和韓琦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倆人一起迎胡氏進屋。

  胡氏見了崔桃,便雙手抓住她,仔仔細細打量崔桃一番後,才終於松了口氣。

  「都怪我不好,思慮不周,竟然在這種時候善作主張,讓府裡進新人,險些把你的命害了去!好在你這丫頭機靈,及時識破了,不然我——」

  胡氏說著就紅了眼眶,難過得掉眼淚。

  崔桃忙哄胡氏坐下,讓她快別傷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對對對,都在後頭。」胡氏邊拭淚邊對崔桃道,「好孩子,委屈你這麼長時間。我就說你當初給我治病的時候,總覺得那裡不一般,卻說不清楚什麼緣故,似很有緣似得,原來是咱們注定要成為婆媳的。」

  「我初見胡娘子這般漂亮,便想著一定要您做我的婆婆才行,若能生個女兒長得像胡娘子這般美那該多好呢。」

  胡氏被崔桃哄得瞬間就笑得合不攏嘴,哪裡還有眼淚在了,「像我作甚,像你們倆就行了。」

  女人不管多大年紀,其實都喜歡別人誇自己漂亮,像胡氏這般歲數的正盼著下一代,崔桃的話剛好句句都恭維在她心坎上。甭管這話是不是哄她,她聽得心裡就是樂開了花,特別特別愉悅!

  胡氏瞥一眼在旁安靜站著的韓琦,抓著崔桃的手嘆道:「見了你,比聽說他高中了還高興。咱們有空就快把婚事辦了,我可等不及了,就想你快點進門。」

  崔桃笑著應承,其實她也等不及了,想占美男便宜。

  韓琦還以為崔桃為了自己在討好胡氏,正在心裡暗暗發誓今後定要更加寵愛崔桃才行。

  ……

  次日,崔桃官復原職,清早就准備趕去開封府當值。

  偏巧不巧,她出門沒走多遠,就巷子口遇到了跟她同住在梅花巷的莫追雨。

  之前莫家兄弟在梅花巷安置那麼久,都不曾被萍兒和王四娘察覺。如今崔桃才回來住第一天,莫追雨就特意現身。顯然這不是偶遇,而是刻意地安排,甚至可以說有威脅的意味。

  「崔娘子,原來你也住在這巷子?聽說你死而復生,恭喜啊!」莫追雨一襲白衣被瑟瑟寒風吹得袍角飛揚。

  「為何不多穿件衣服?把白狐裘披身上也行,家裡那麼有錢差這個?」崔桃看著他就覺得冷,用老母親訓教兒子的口氣質問莫追雨。


第139章

  「多管閑事!」莫追雨不爽地回嘴, 使出了極大地耐心才忍住不對崔桃動手。

  崔桃翹著嘴角,「彼此彼此呀。」

  賤女人在暗諷他多管閑事?

  莫追雨目光陰冷地盯著崔桃,幾度忍住衝動。

  莫追雨最終輕嗤一聲,大步流星地在呼嘯的北風中離開。

  崔桃撇了下嘴, 「還是怕冷 , 不然干嘛走那麼快?」

  只見遠處的莫追雨身形一僵, 緊接著步伐變慢了,隨後他似乎反應過來自己不該任憑她人之言擺布,再度加快腳步。

  崔桃回身打量起莫家兄弟這座宅院, 大小格局跟她家差不多。

  她住在梅花巷不是秘密, 但莫家兄弟安家在梅花巷的時候, 剛好在她假死期間。照理說那時候莫家兄弟應該不知道她是假死,他們把家安在這裡是針對她, 還是有其它目的?又或者只是純粹地巧合?

  崔桃剛剛就隱約聽到院內有動靜, 猜測裡頭有人多半在觀察自己。她偏不走了,背著手在宅子外圍轉了一圈,還在牆邊蹦跳兩下, 往裡頭偷看。此舉反倒令宅子裡的那個人呼吸屏住呼吸,似乎很不想讓她發現他的存在。崔桃如此折騰了小一炷香的時間,才哼著小曲兒走了。

  院內,莫追風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陰沉地蹙眉, 背著手匆匆回房。

  ……

  崔桃剛至開封府, 就被大家圍起來,衙役們個個笑哈哈地跟她打招呼。

  張穩婆早聽說崔桃安全無虞,卻一直沒見到崔桃的人。她急忙忙趕過來,拉住崔桃好生打量確認一番, 歡歡喜喜地頑主崔桃的胳膊直嘆人沒事真好。

  「回來好,回來好,人在就好!你不在這幾月可把我累壞了!」

  「原是盼著我回來分擔你的活呢?」崔桃笑問。

  「也不全是,還盼著崔娘子的好手藝。這幾月崔娘子不在,我們的肚子可空落落了。」

  「滿汴京那麼多好吃食你們不買,只貪我這點東西,莫不是就圖我這白送不要錢?」

  崔桃的話反倒惹來衙役們起哄,都臉皮厚地應和就是這個道理。

  「白給的本就好,崔娘子手藝一絕,好上加好,便是最好!」

  不過大家玩笑歸玩笑,聊幾句就罷了,到了當值的時間立刻就散了,各自忙各自的正經事兒去。

  崔桃就來韓綜這裡做復職報備。

  韓綜再度看見崔桃,恍如做夢一般,有點難以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

  當得知崔桃隱瞞他這麼久,韓綜心裡既怒又怨,但轉念想只要她人沒事,自己不過受折磨幾月罷了,倒不值得計較。但這已經第二次他以為自己完全失去她了,他不想再感受第三次。所以崔桃讓他配合審問春麗的時候,韓綜使盡了手段,必須讓春麗老實交代。

  「想不到天機閣的案子這麼復雜,後續還有麻煩,那莫家兄弟你們可擒拿了?」

  崔桃搖頭,「還不是時候,此案牽涉之廣超乎想像。」

  冬日裡為取暖,屋裡都擺放著炭盆,剛好可供燒茶用。

  韓綜請崔桃品嘗他剛沏好的龍鳳茶。

  貢茶中以龍鳳團茶為上,崔桃見這茶銀絲水芽,必是龍鳳茶中的精品,昂貴稀有。諫議府縱然受賞賜,想來最多也不過有數的那幾兩,分到韓綜這裡更不會有多少了。

  「我雖講究吃,但不懂茶,好茶終究還是要會品他的人來喝才行。」崔桃禮貌拒絕後,便跟韓綜告辭。

  韓綜黯然一笑,當然明白崔桃的畫外音是什麼。他忙起身相送,囑咐崔桃千萬小心,若有事他能幫忙就一定要來找他。

  「不是人情,是我做開封府判官應盡職責。」

  崔桃應承。

  走了沒多遠,聽見燭照跑至韓綜跟前小聲嘀咕了兩句,崔桃依稀聽其到好像提到了趙宗清。

  崔桃就讓李遠略微打聽了一下韓綜近幾月的情況,在她假死期間,韓綜經常在外宿醉,最常光顧的地方就是廣賢樓。

  「崔娘子若擔心韓判官,要不要我派幾個人盯著他?」李遠試探問。

  「不用。」李遠的那幾個手下崔桃太了解了,盯梢普通人還行,盯韓綜的話要不了多久肯定就會被發現,那結果就不妙了,反倒不如不盯。

  崔桃讓李遠換身好衣裳,扮成棺材鋪的掌櫃,跟她去干屍案的窯廠瞧一瞧。

  干屍案的窯廠老板叫金祥,干這行當近五年了。聽說來客人了,馬上熱情地來接待李遠和崔桃,跟二人簡單介紹了窯廠的情況後,請他們二人隨意參觀。

  李遠跟著崔桃在窯廠溜達了兩圈之後,對崔桃道:「我看孫知曉的表弟就是碰巧在這做事,這窯廠除了發生過干屍案,跟其它的窯廠好像沒分別。」

  崔桃點了下頭,她目前也沒看到什麼特別。

  金祥笑眯眯地走過來。

  「二位瞧得怎麼樣?請二位放心,我們窯廠燒制出來的磚絕對結實,保證不偷工減料,用這磚砌房子住百年都沒問題。」

  「看著確實不差,最重要的還是便宜。反正我們做死人生意,不需要忌諱什麼。」

  李遠的話引來金祥尷尬地附和,這窯廠出過命案是最讓他內傷的事,便是這麼久了聽人提起還是有些禁不住。

  李遠轉眸瞟見有兩名工人正用木輪車搬運剛曬干的磚坯,驚訝嘆一聲。

  「誒,這磚坯是不是沒做好?怎麼好幾個邊上都有圓孔?」

  崔桃去瞟一眼車上的磚塊,確如李遠所言,有些磚塊的側面有拇指大的圓孔。

  金祥趕緊叫停工人,從車上拿起一塊看似完好的磚,磚塊被他一轉面,之前沒露出的那面被顯露出來,也帶圓孔。這下大家都知道了,其實這些磚塊都在一面開了圓孔。

  金祥笑著介紹道:「這叫空心磚,別看這孔小,裡面有拳頭大的空心,是我最近研究出來的新鮮樣兒。別瞧這磚跟一般的磚比就差在這空心上,但她能更容易保暖隔熱還隔音,同時還用料更省更輕,容易運送。」

  「不過是空心,就能起這麼大作用?」李遠一臉新奇,有點不信。

  崔桃道:「跟蓬松的皮毛就更保暖的道理一樣。」

  「原來如此,」李遠恍然點點頭,不禁贊嘆金祥有想法,「別瞧簡單,一般人還真想不出來。」

  「唉,我這不也是沒法子了麼,好幾月沒生意,想把窯廠賣了也沒人買,只能自己沒事兒在家瞎琢磨了。如今就盼著這主意能給我多帶來點生意了。」金祥笑著對李遠和崔桃拱手道,「總之二位不管想買哪種磚,我這都有,而且保證是最低價。」

  「行,那我們回去商量好了就來通知你。」

  離開窯廠後,李遠就告訴崔桃,窯廠從發生干屍案後,就走了一批成手的工人,近兩月低價招了一批新人,孫知曉的表弟就在其中。

  「估摸就是想找個普通的活計,來掩藏他們細作的身份。」李遠揣測道。

  崔桃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便仰頭望一眼天。

  天更陰沉了,烏雲像要壓在腦瓜兒頂上一樣,但氣溫比昨日要暖和一些,一點風都沒有。

  「山雨欲來風滿樓,雪就不一樣了,更安靜無聲,看似美,卻可冷得凍死人。」

  崔桃隱隱感覺現在汴京的平靜,就好似大雪來臨之前。

  李遠附和:「還真是。」

  倆人快到汴京的時候,果然下起了雪,起初雪片還很小,漸漸成了鵝毛大雪。

  倆人從麗景門進城,在東大街上走了沒多久,就聞到了米香味兒。香味兒來自一家粥鋪,看起來是新開的店,地方不大,也沒個招牌,但來喝粥的客人不少。

  瞧著這些客人們喝的粥裡頭都混著橙黃色的果肉,崔桃高興起來。說。

  「真君粥!這時節能喝到很難得,我們趕緊也來一碗。」

  反正事兒多愁不完,不如先吃飽了再,崔桃立刻跳下馬。

  李遠聞這米香味兒也覺得餓了。

  這冬日裡出趟門回來,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下肚還真知足。米湯裡融合著淡淡的杏肉香,仿佛吃出了春天的味道。就好似在春天的時候,曬午後的太陽,暖融融又懶洋洋地舒服。

  鋪子裡有不少因趕路顛簸得胃難受的客人,喝上一碗真君粥開胃生津,解乏解餓。

  「粥本就有暢胃氣、生津液的好處,冬日裡干冷,很多老人肺不好,容易咳嗽,喝這真君粥更有潤肺定喘的效用。」

  崔桃惦記著胡娘子,快吃完的時候,又要了兩份兒帶走。

  李遠一聽這話,也跟著要兩份兒,回家給他老娘帶去,他娘親到冬天的時候也容易咳嗽。

  胡娘子收了崔桃送來的真君粥,卻沒見到她人,心裡怪惦記的。等晚上韓琦回來,就催他兩句,好媳婦兒還是要早點娶進門得好。

  「兒子深以為然。」韓琦溫笑著應承胡娘子後,嘗了一口粥,「這時節哪來新鮮的杏子?」

  「用杏干做的,但別家的沒有他家的味兒好。我和方廚娘琢磨了下,應該不止用了杏干,還用了杏醬。

  所以說啊,這一碗粥都要花些巧心思才能招引客人。那麼好的娘子,你再不多花點心思呵護,小心人跑了!」

  胡娘子忍不住再催韓琦。

  韓琦失笑,「您以前可不愛嘮叨這些。」

  「以前是想著你這般出挑,與你結親的女子差不到哪兒去,我也沒必要多言。」

  「如今呢?」

  「如今我兒更厲害……」胡娘子動了動眼珠兒,對韓琦笑了下,告訴他時候不早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

  韓琦見胡娘子不欲將話說全,也不強求,便聽話告退了。

  一旁的方廚娘卻聽不得半截話,她跟胡娘子是好姐妹,一直都關系好到無話不談,心裡好奇想問就問了。

  「如今怎麼了?」

  「如今他高攀了,還不得多用幾分心思?」

  「外頭人都說倆人是金童玉女正相配,那就提不上誰高攀誰了,正合適。」方廚娘不以為然道。

  「表面看似相配,實則稚圭高攀,那丫頭太不俗了,想起她來我都覺得似做夢似得。」胡娘子沉了下眼色,隨即又盈滿笑意,「終究是我兒有福氣,才能把她娶進門。」

  「是是是,娘子就安安心心等著抱孫子吧!」方廚娘趕緊應和。

  胡娘子笑了又笑,「孩子們能平平安安就好。」

  ……

  一夜大雪,到次日,便見厚雪壓斷了樹枝,門都差點推不開了。

  雪停後,氣溫驟降,刮起了大風,冷颼颼地如冰刀子一般割人臉。

  京內外有不少百姓房屋的屋頂被雪壓塌了,甚至有不少人壓傷的情況。京外不少村縣草房居多,都塌得不成樣子,京內則有很多被租出去的簡陋屋子,一間房裡面會住十幾名外來戶,房子一塌都沒住的地方了。如今這些人若不能及時安置,定會有不少百姓會流落街頭。現在天氣又冷,過不了幾日只怕街上就會出現凍死的人。

  這類民生問題都是由開封府來負責,開封府立刻就派出人馬去調查登記,安撫災民,在京內外搭建臨時帳篷,收容無家可歸的百姓。但在短時間內安排出能足夠收容所有災民的地方,確實有些吃力,勢必要協調其它衙門一起幫忙。

  趙宗清帶著街道司的人親自來到開封府,主動提供人手,表示願意幫開封府一起為百姓修繕房屋。

  街道司的本職就是負責修葺城牆街道,他們那裡常年備著石頭磚瓦,麾下很多人手都懂得砌牆蓋房。有他們來幫忙,可謂是解了燃眉之急,為開封府減輕府不少負擔。

  崔桃和韓琦難免會起警惕心,擔心趙宗清這次來者不善。但他主動提出幫忙合情合理,災情是當務之急,開封府沒有理由拒絕。再者說趙宗清如果真有什麼不軌之舉,被他們捉到了正好當證據,反而不見得是壞事。

  當然以趙宗清的謹慎程度,事情肯定不能那麼輕易發現。

  崔桃便自報奮勇,負責督辦災後重建事宜,直接面對面跟趙宗清打交道。

  「崔七娘安然無恙,實乃大宋之幸事。汴京許多百姓聽說你還活著,特別開心,都說只有你在,他們才相信這汴京治安太平。」趙宗清一見崔桃便笑著寒暄,面上隨和可親,話裡卻帶著陷阱。

  什麼叫『只有她在,才相信汴京治安太平』,這不是在變相否定其它護衛汴京人員的功勞麼?

  「不過是瞧我一個弱女子受欺負,很可憐,才安慰兩句罷了。我哪有什麼能耐,最是無用之人,只去殺那些陰溝裡的老鼠都殺不盡,還會讓他們有機會在我跟前耀武揚威。」

  崔桃也笑得隨和可親,還特別甜。


第140章

  「人皆有能, 勿輕之,鼠也一樣。可千萬別小瞧了它們,恰恰就是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 怎麼殺都殺不絕。」趙宗清站姿隨性灑脫, 話說起來帶著幾分戲謔,好似在開玩笑。

  崔桃應承:「幸好他們是鼠,不是人,即便死不絕,也翻不了天去。」

  「屬實。」

  周圍人都覺得趙宗清在附和崔桃,只有崔桃注意聽到趙宗清的發音些微不對, 他說的應該是『鼠是』二字。在向她糾正澄清:鼠的確翻不了天, 但有能之人卻翻得了天。

  趙宗清出身富貴高門, 對別人頤指氣使慣了, 便是有幾年出家為道的經歷, 也依舊擺脫不掉骨子裡的高傲尊貴。別說他了,就是普通人也一樣會不爽別人把自己比喻成鼠輩。當然前提是, 他自動代入了崔桃所謂的『陰溝裡的老鼠』是指他們。

  這是接招了?

  看來她逞『口舌之快』的結果還不錯, 進一步表明了他們對趙宗清的懷疑和判斷都沒有錯。

  崔桃手背在身後, 勾唇一笑。

  趙宗清瞧崔桃這表情反應, 則以為崔桃跟大家一樣也誤把他的話聽成了「屬實」。

  趙宗清跟著一笑,態度裡透露出幾分『也不過如此』的意思。他隨後就去關心房舍修葺,監工屬下干活。趁著崔桃不注意的時候, 趙宗清對身邊人使了個眼色, 二人立刻領命匆匆而去。

  崔桃跟著趙宗清的目的就是為了監視他,她可以一心二用,即便眼前有忙不完的活計,也同樣會注意到趙宗清那邊的動作。

  「大家都好好干, 干好了,晚上崔娘子請大家吃清蒸羊肉!」李遠收到了崔桃對自己使的眼色,馬上對屬下們喊道。

  來之前,李遠已經跟屬下商量好了暗號,提到『羊肉』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把人跟緊了。

  從白天至傍晚,趙宗清都全神貫注在工事上,沒再和崔桃交談。

  崔桃估計到趙宗清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惡,輕易給人抓到他把柄的機會。他今天的行為該是有更隱蔽的目的,一時半會兒難琢磨明白。

  天大黑時,派去跟蹤的兩名衙役回來了。

  倆人告知崔桃趙宗清的那倆名隨從其實就去了京外的別苑,從桃花樹下挖了幾壇酒回京。一開始他們看見那幾個壇子,還謹慎地考慮裡頭會不會是裝著別的什麼東西。等晚上街道司的人干完活回去的時候,就見趙宗清的隨從們安排酒菜犒勞大家。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幾個壇子開封之後都是酒,等被大家倒干淨喝光了,他們才回來。

  崔桃跟街道司的屯長馮大友是老相識,崔桃也請他幫忙從街道司內部暗中監察情況。

  「馮大友說最近街道司那邊沒見有什麼異常。」崔桃對韓琦道。

  韓琦:「看來這次他們只是純粹來幫忙。」

  趙宗清既然主動來開封府提出幫忙,就料到從表面上應該是查不到什麼問題。但出於謹慎起見,該查的肯定還是要查。

  「料到我們會查他,才故意神秘兮兮地打發人去拿酒,虛晃一招。」崔桃哼笑一聲,「但趙宗清不像是出拳打空的人,我感覺這次的事他肯定有目的。這種『你們明知道我有問題,但就是查不到我身上』的情況,怕是會讓他很得意。」

  韓琦讓崔桃不必著急,越到後面就越要沉住氣,「他急,我們穩,紕漏自顯。」

  ……

  臨近年關,街上越來越熱鬧了,有不少住在汴京附近的百姓,都會在這種時候來汴京置辦年貨。甚至有不少鄰州的百姓特意來此,為了買當下最盛行的好玩意兒回去,好在親戚朋友跟前張臉面,總歸就是一定要把這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過好。

  萍兒惦記父親,定好了回家過年。

  王四娘沒有別的家了,再說天這麼冷,她不願穿得胖球似得去外地折騰,也定好了主意就留在汴京過年。

  王四娘本以為崔桃會跟萍兒一樣選擇回家過年,卻沒想到崔桃居然要留京。

  「崔娘子真不用特意為我留下來,回安平跟父母團聚多好。唉,算了,我跟你回安平去!」王四娘咬牙決定。

  胖球趕路就是麻煩點,不好受點,但為了姐妹她拼了。發誓就這一年這樣,來年開春她就減肥,絕不會再有冬天穿成胖球的她了。

  崔桃當然不是為了王四娘才留京,她是擔心趙宗清那些人會在人人歡慶的日子搞事情。她本該像往常一樣,不留情地直接反駁王四娘,但當她看見王四娘憨憨的笑容後,忽然不想說得那麼直白了。

  「哪兒能每次都委屈你呢,留京多好,汴京熱鬧。」崔桃拍拍王四娘的肩膀。

  王四娘頓時熱淚盈眶,激動地點了點頭。她當即就挎起竹籃子,去街上買年貨。她自己過節或可以糊弄,但崔娘子跟她一起過,那就要把所有的東西都置辦齊全了才行。

  這一日,崔桃在開封府當值小半天後,遇到了一樁案子。

  馬巷有一戶姓雷的人家,住著一家七口人,老父親雷大明,長子雷天,次子雷雨。雷天年二十七,娶妻許氏,育有一兒二女。雷雨年十七,是個木匠,正在議親中。出事的是大兒媳許氏,告狀的是許氏的娘家人,也就是許氏大哥,許大郎。

  崔桃從許大郎和許母口中聽說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許氏在七天前偶感風寒,後臥病在床,看大夫吃藥樣樣不落,但病情就是不見好轉。至昨天晌午,雷天進房要給許氏喂藥的時候,發現許氏氣絕了。

  臨近年關了,怎麼也不好在過年的時候在家還放著一具裝死人的棺材。雷家就張羅著盡快給許氏入土為安。許大郎聽說自己的妹妹突然暴斃,又見雷家急著安葬,就懷疑他妹妹的死有蹊蹺。

  許大郎帶著許母來奔喪,提出要看妹妹最後一眼,被許家以封棺後就絕不能再開為由拒絕了。許大郎就更加懷疑雷家有貓膩,遂一紙訴狀告到了開封府。

  許大郎懷疑雷家人殺害自己的妹妹是有前因的,早在前幾年,許母在探望許氏的時候,就常聽許氏說雷家對她不好,或打或罵,手臂上經常青紫交加,不見一塊好皮膚。許大郎為此找過雷天理論,結果換來的是雷天對許氏更狠地踢打。許氏只得忍氣吞聲,自那之後再回娘家,她便不敢再說雷天毆打他的事了。

  許母和許大郎見狀也都不好再問,只能當做不知道了。這事兒在他們看來沒別的辦法,總不能有了三個孩子了還去鬧和離,再者說女子和離在外的名聲終究是不大好,再找人家也難,而且許氏本就舍不得孩子。

  「這孩子命苦啊,她都認命了,都求我們別管了,我們能怎麼辦?可誰能想到這雷大郎他是個畜生啊,居然把我女兒給打死了!」許母痛哭著跟崔桃解釋。

  「還未驗屍,許娘子如何確定你的女兒一定是被雷天打死?」

  「不然呢,他們為何不敢開棺,為何不敢讓我看女兒最後一眼?」許母含淚望著崔桃,似乎在期待崔桃能給她答案。崔桃根本不認識雷家人,當然給不了她答案。

  許大郎攙扶著許母,請問崔桃能不能親自出馬為他妹妹驗屍。對錯與否,只需要驗一下屍就知道了,總歸他不想讓他可憐的妹妹含冤而亡。

  「我們只相信崔娘子驗屍的手藝,崔娘子若說她確系病故而亡,我們才信。」

  崔桃便到了雷家,要求開棺驗屍,卻遭到了雷家人的阻攔。

  「許氏是我們雷家的兒媳婦,她生是我們雷家的人,死是雷家的鬼,她的事理當由我們雷家做主!我們雷家自祖上就有規矩,封棺的棺材不能開,否則後代會災病不斷,倒霉遭報應!」頭發斑白的雷大明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喊,他的二兒子雷雨一直在旁側攙扶著他。

  崔桃扭頭看向雷天。

  「我聽父親的,父親不讓開棺就不能開。」雷天感受到崔桃的注視,低頭繼續辯解,「我娘子她確實是病死的,諸位要是不信可以問附近的鄰居,她生病的時候,這些鄰居都探望過。」

  「你們是不是沒搞清楚一件事?」崔桃問。

  雷大明、雷天和雷雨父子三人皆不解地看向崔桃。

  「這是開封府查案,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崔桃招呼李遠等人立刻開棺。

  「不行不行,不能開棺!」雷大明驚呼,欲上前阻攔。但沒什麼用,一下就被衙役擋了回去。

  開棺後,崔桃便仔細檢查了許氏的屍體。屍表符合兩日死亡的情況,無外傷,也無淤青和舊傷,看起來的確像是病死的。

  許母和許大郎都湊過來查看了許氏的情況,見許氏身體安好,都松了口氣,然後不好意思地跟崔桃道歉。

  「你!你們——」雷大明氣得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雷天和雷雨兄弟驚呼著抱住雷大明。

  兄弟二人的喊聲引來周圍的鄰居,鄰居們打聽到情況之後,直嘆許家人過分,怎麼能冤枉雷大郎那麼好的人。又紛紛議論開封府開棺之舉,破了人家雷家祖上禁令,壞了風水,後代怕是都要倒霉了。

  「這不能開棺之說,你們從何時聽說的?」崔桃問這些人。

  「許大郎鬧著要開棺的時候,我們就聽說了。」鄰居們道。

  「也就是昨天。」

  「我早就說了,大嫂是病死的,有眾鄰居可以作證,可你們……」雷天氣得落淚,「這要是爹爹有個三長兩短,以後我的孩子們有什麼意外,我可怎麼辦啊!都怪我這個不孝子,娶錯了人,惹了麻煩回家,害我對不起列祖列宗!」

  雷天說罷就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捶胸,對著雷大明磕頭,痛苦道歉。

  「崔娘子這……這可怎麼辦?我們也只是懷疑……」許大郎見這種情況,氣勢不足了,十分心虛起來。

  崔桃拿起手裡的銀針,先去屋裡把雷大明給弄醒了,又自己出錢叫人去抓了一副壓驚湯給雷大明喝。

  「我們開封府按規矩查案沒有錯,許家有懷疑向官府稟告也沒錯,您可明白這道理?」

  「我不明白!憑什麼你們都沒湊,我們雷家卻要白白受盡霉運壞事,我們受的苦誰給我們評理去!」雷大明怨喊一聲,臉紅脖子粗,隨即氣得連續咳嗽起來。

  崔桃跟這位老人家沒法聊了,只能選擇告辭。

  次日,也是衙門放除夕假期的前一天,雷天跑來開封府鳴冤,所訴的正是昨日崔桃和許家人去雷家開棺驗屍的事兒。

  雷天表示他父親痛哭一夜未眠,病情加重,他兩個女兒夜裡發熱,開始高燒不退。這全然都因為開封府的人擅自開棺,才讓他們雷家開始走霉運。

  雷天要討公道,要討個說法。

  府衙辦案正常操作怎麼討回公道?最多不過是考量情況特殊,給予一些錢財補償。這已經到年根底下了,明天馬上就放假了,誰也不想這種麻煩拖到過年。怕就怕這雷家人過年期間再攤上什麼倒霉事兒,都賴給了開封府。

  韓琦便定了一個比較高額的補償錢數。他親自和雷天見面對談,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提錢補償,並表示會請道士給他家重新做法建風水。

  雷天這才滿意地去了。

  崔桃雙手抱胸,一直靠在門邊旁觀沒說話。

  「怎麼了?」韓琦輕聲問。

  「我去看過雷大明的病狀,眼睛雖紅卻不腫,根本不像是哭了一夜。他的脈像強勁,老當益壯。倆小女孩倒是真著涼了,有點發熱,喝藥後已經見好了。」

  「七娘華佗再世,神醫妙手,自然藥到病除。」韓琦誇贊道。

  「知道六郎在哄我開心。」崔桃冷嗤一聲,「平白無故在年前遇到這種事兒,雖未涉及人命案,但……一樣醜惡。」

  「好了。」韓琦把鶴氅披在她身上,領口處為他細心地系好,「雖世間醜陋見不盡,但有良人秉真心。」

  「嗯,此話極好!」崔桃撲哧笑一聲,瞬間開心了,她很喜歡這句話,「不過這良人的真心在哪兒呢,我得親自看看。」

  崔桃話音未落,纖白的食指就戳到了韓琦心口處。

  韓琦緊張地頓時握住崔桃的手,耳後肌膚開始漸漸變紅。

  「等天機閣的案子徹底結束,我們就成婚。」

  聽起來某人很著急要大婚,不過細想想卻也未必著急,比如——

  「那要是一直不結束呢?」

  「已發現臨近諸州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按照截獲的消息來看,他們年後就會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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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多少?」

  「必過萬數, 具體多少尚未核查完畢,還不能確定。初步估計他們會以隱蔽的方式分散進京,大概會喬裝成百姓。年後串門, 人來人往,最是熱鬧, 趁那時候動身,極易掩人耳目。」

  「過節了,守城兵馬也會忍不住思鄉懈怠, 不及往日警惕性高。」

  在滿城都闔家歡慶的時候,他們躲在暗中搗鬼,的確容易成事。

  張昌在旁安靜隨侍,聽到二人對話後,蹙眉深思半晌,終究是腦子裡一團亂麻, 疑惑難解。

  「有話便講,這沒外人。」崔桃對張昌道。

  「此等太平盛世, 他們來京無端作亂有什麼好處?即便他們突襲汴京,謀反成功了, 名不正言不順, 也做不了皇帝, 達不到改朝換代的目的。」

  「說到點子上了, 就是要名正言順。」崔桃附和, 稱贊張昌分析得很准。

  「那該如何名正言順?」張昌追問。

  「只要步步為『贏』, 他就有名正言順的機會。」韓琦見張昌一時沒反應過來, 補充解釋一句,「先讓父親贏,他再贏。」

  張昌頓時領悟, 想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如今官家無子,先帝也只有官家一子。若官家遇了意外,這皇位該選誰繼承?自然是要再往上數,從先帝同輩的兄弟們中選擇。其中最名正言順的就要數趙宗清的祖父楚王趙元佐,他是太宗皇帝的嫡長子,先帝的同母長兄,原本他才是最應該繼承皇位的人,一直深受太宗皇帝的喜愛。但後來他因病發狂,縱火燒宮,才導致被廢,先帝由此才得以有機會繼承皇位。

  「以他的情況來分析,若要想在這場動亂中獲益,其幕後的身份必然不能暴露。他必須要保證自己干干淨淨,身上沒有一點污點被抓到,才可以有機會贏下一步。」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也確實拿不到跟趙宗清直接關聯的證據,令趙宗清背上罪名。太後和皇帝都很喜歡趙宗清,對其進行無證據的『誣告』顯然也不是明智之舉。

  崔桃總不能拿她之前跟趙宗清鬥嘴的那幾句話,疑神疑鬼地跟皇帝解釋,趙宗清那句『鼠是』就代表有問題。探案者們對嫌犯可能有非常敏銳的判斷性,但這些本能懷疑即便正確,也不能作為指責他人有罪的說辭。

  『便是猜到是我又如何,你們照樣抓不了我。』

  那天賑災結束的時候,趙宗清在臨走前特意對她笑了一下。崔桃印像非常深刻,他那抹笑容裡頗有幾分得意。崔桃覺得他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這些人進京,必然會針對官家……」張昌忽然反應過來,瞪圓眼睛道,「上元節!官家上元節會出宮賞燈!」

  張昌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他讀的書不在少數,平時對外應酬說話從來都是斯文中略帶兩分傲氣,眼睛就沒有睜大的時候。這次涉及到謀反大案,居然還敢算計到官家頭上,他沒辦法不震驚!

  「好在我們提前探知到了消息,這些都可以提前提防。」崔桃安慰張昌不必過分擔心,此事也切不可外傳,都只是揣測,難保會有變數。

  張昌吸口氣,緩緩地點了點頭,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

  駭浪將襲,這個年大家怕是都難過安生。

  韓琦把崔桃送到家門口後,囑咐崔桃明日別忘了准備屠蘇酒,等他大朝會完畢,就來找她共飲。

  「好。」

  崔桃進門前對韓琦笑著擺了擺手,才把門關上。

  韓琦駐留了片刻後,回身上車。他沒有順著路繼續前行回家,而是返回了開封府。

  衙門內安靜至極,官吏們都歸家准備守歲了。韓琦一個人坐在案後,翻閱案卷的聲音竟顯得有幾分嘈雜。

  他邊忙邊等,大約一個時辰的工夫,就聽見屋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李遠進門後,就高興地告知韓琦抓著了。

  「在許家捉個正著,那雷天在天剛黑的時候,就從自家後門悄悄溜出來,以為沒人跟著他,立刻就飛快跑到許家分錢了。」

  李遠再度拱手向韓琦表示嘆服。

  「都被韓推官給料著了,真沒想到這雷家和許家居然合起伙兒來騙開封府的錢!被我抓個正著後,他們都招了。」

  原來這雷天兄弟和許大郎都被人騙去了黑賭坊賭錢,結果輸大了。賭坊的人就上門找雷大明要債,雷大明攢了一輩子就那點錢,根本不夠還、賭場的人便威脅雷大明下次再不還錢,就要砍了雷家兄弟的手。兄弟倆就靠手吃飯,哪能砍呢?正趕上許氏病故了,雷大明年輕的時候見識過同鄉被誣告後誤了生意,在官府那裡討得賠償的情況。便跟三人商議出了這麼一個法子,欲騙點開封府的錢出來去還賭債。

  雷大明哭一夜是裝的,喊著不能開棺身體顫顫巍巍暈倒在地也是裝的。倆小孫女發熱,是他們趁著孩子睡熟的時候,在夜裡開窗,故意讓倆孩子著涼了。因為心疼家裡唯一的幼孫,倒不敢冒險讓孫子的受罪,所以就只折騰了倆孫女。

  「呸!這兩家子人真不是個東西!」

  李遠告訴韓琦,這事兒許母也知情,雖然罵了兒子許大郎一通,但聽說賭坊的人要砍兒子的手,還要賣自家房子,就依了兒子的提議,配合演戲,倒是顧不上去考慮會打擾身亡後女兒許氏的安寧了。

  「還說這樣張羅著告狀顯得更真,畢竟開封府的人都是查案高手,盛名在外。」

  張昌奉茶之余,聽這話忍不住嗤笑,「既然知道這裡的都是查案高手,他們還敢算計?」

  「做賊的大多都以為自己想的辦法絕妙無比,騙得過所有人的眼。這雷大明等人就覺得誰都不會想到,像他們這樣本分的老百姓,會干出蒙騙開封府的事兒來,很可能開封府的人肯定也想不到。再說他們身處困境,也沒退路,只能大膽一試。這領到錢了,還真覺得法子靈了,以為沒半點引起咱們懷疑,樂得跟什麼似的,一天都等不了,就急急忙忙要去把贓款給分了。」王釗解釋的時候都忍住笑了。

  張昌跟著輕笑一聲,無奈地感慨這些蠢人總是不缺自以為是,他把熱茶遞給了李遠。

  李遠飲了口熱茶後,頓覺得一身的寒氣驅走大半。這天色也不早了,他惦記著家裡的妻兒還都等著他回去過年,就趕緊起身告辭。

  「韓推官也快別忙活了,好容易胡娘子在京一回能陪您過節,早點回去吧。」李遠勸道。

  韓琦應承,卻不忘囑咐李遠,回頭過年串門的時候,別忘了崔桃那邊。她和王四娘倆人過年,沒什麼趣兒。

  「這肯定忘不了!要我說你們倆家湊一起過年多熱鬧,怎麼還分開?」李遠不解問。

  「畢竟還不是一家人,不能破忌諱。」韓琦道。

  李遠恍然點點頭,「也是這個道理,還是早點娶進門才是正理。我們都等著喝喜酒呢,這饞酒蟲都爬出二裡外了!」

  李遠玩笑完,稍微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干涉過火了點?他正擔憂地要去瞄一眼韓琦的臉色如何,就聽韓琦輕笑回應他了。

  「有你醉的時候。」

  李遠咧嘴哈哈笑,連連道好。

  ……

  一歲節序,元旦為首。

  「明日便是新的一年開始了。」崔桃披著鶴氅,坐在涼亭中央喝著燙熱的屠蘇酒,涼亭四周掛著紅彤彤的燈籠,把院子裡照得恍如白晝一般。

  這小院當初在修葺的時候,可比開封府的荒院用心更甚。石拱橋上的落雪還在,經過兩日的降溫,這些落雪在表面形成了一層硬殼。把拱橋包裹得圓潤潔白,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出幾分晶晶亮來,配以邊上蜿蜒的小河道,還有周圍形態不一的樹掛,襯得這小小的一處景兒彷如天宮般精美。

  「放煙火了!」王四娘指著東方突然閃亮的天空,歡喜地喊道。

  崔桃仰頭和王四娘共賞。

  在燈火的映照下,她俏麗的側臉洋溢起的甜笑尤為美好,似天上的仙女就站在天宮之中。

  王四娘扭頭看一眼崔桃,就忍不住別眼前所見吸引住了,不禁嘆一口氣,「可惜少了一個人在,辜負了此等美景、此等美人、此等良辰。」

  「胡說什麼,你在這陪我不好麼?虧年夜飯叫你吃個肚圓。」崔桃拍一下王四娘凸起的肚子,感慨她在這麼吃下去,來年只會在鏡中更大的胖球。

  「大過年的,崔娘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王四娘佯裝生氣狀,正好這會兒煙火放完了,她袖子一甩,告訴崔桃她回房睡了。

  崔桃但笑不語。

  等她回房,隨手脫了鶴氅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房裡有人,立刻回身,果然見韓琦矗立在窗前。朱色新衣穿在他身上格外合身,瞧這衣裳的針腳和繡紋就不一般。

  崔桃指尖輕輕觸碰著韓琦衣襟上的繡紋,「胡娘子親手做的?」

  「嗯。」

  「怎麼這時候來了?」崔桃壓住喜悅之意,認真嚴肅地看著韓琦,向他發問。

  「想了想,還是想,在歲之朝、月之朝、年之朝這一天,最先見到你。」

  許是因為害羞的緣故,韓琦的聲音很低沉,低沉到有些黯啞,所說出的情話聽起來就更動聽了。


第142章

  一大早, 天還沒亮,王四娘就拉起崔桃,喊她一起去院裡挖坑釘面蛇。

  釘面蛇是北宋汴京流行的一種習俗, 據說這樣可以鎮邪防病。便是要在天沒亮的時候,找三個姓氏不同的人挖一個坑,將用面搓成蛇形的面蛇,還有炒熟的黑豆, 以及熟雞蛋, 一起放進坑裡, 逐個用鐵釘釘三下,念咒語「蛇形則病行, 黑豆生則病行, 雞子生則病行」,而後蓋土即可了。

  崔桃昨夜跟韓琦聊完,莫名有些興奮地睡不著了,好容易她才有了困意才睡一會兒,就被王四娘給鬧醒了。她只恨這習俗非要三個不同姓的人,家裡除了王四娘和廚房幫工的丁大娘, 就只有她了,剛好三個姓氏, 缺一不可。

  弄完釘面蛇之後, 崔桃就迷迷糊糊回房准備睡, 忽然被身後的炮仗聲嚇一跳。

  「呦呦呦,過年嘍!元旦這天可最重要了,是歲之朝、日之朝、年之朝!」伴著劈裡啪啦作響的炮仗聲,王四娘蹦跳地拍手歡快喊。

  崔桃頓時睜圓眼睛,回頭瞟向王四娘。

  王四娘故意對崔桃挑了兩下眉毛, 美滋滋地笑。

  顯然,這廝偷聽了韓琦昨晚對她講的話。

  崔桃緩吸一口氣,不理她。她轉身准備繼續回屋的時候,嗖的一下,有東西從她身後飛來。崔桃靈巧側身,輕松地躲過了。

  雪團便落在地上,散碎開來。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躲過去!」王四娘接著就打出第二團,又被崔桃躲了過去。王四娘偏不服氣了,決定兩手各一個雪團同時出擊。

  崔桃再次躲過之後,這次她不慣王四娘毛病了,團個大的雪團,直接拍在王四娘腦門上,冰得王四娘吱哇亂叫。

  「現在知道我為何不稀罕跟你玩這個了麼?怕你叫得太慘。」崔桃說罷,不留情地拍下第二個雪團,逼得王四娘嗷嗷叫著連連告饒,再三鞠躬道歉,表示她再也不敢了。

  天漸漸亮了,東邊泛起紅霞,陽光灑滿整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咱們該祭祖了。」

  崔桃好奇:「祭祖?」

  元旦這天是有祭祖的習俗,不過今年只她們倆人過,家裡也沒有祠堂,祭什麼祖?

  「我都備齊了!」王四娘帶著崔桃去了西廂房,北牆處設一供桌,供桌上有倆牌位,前頭還備了果點祭奠。

  崔桃瞅著這倆牌位上分別寫著「王家祖先」和「崔家祖先」,有點忍不住想笑。

  不過,的確算准備得齊全,倒是有心。

  倆人拜過祖先之後,便用早飯。

  吃索餅也是元旦重要的習俗之一。說白了這索餅就是一種細長的湯面,但在過年的時候吃它自然要精細講究些。煲一夜的雞湯煮沸下面,面條細長勁道,湯底濃醇,再加上幾片火腿和嫩黃的白菜心,一碗熱氣騰騰不油不膩,干稀俱全,當早飯吃正好。

  吃完早飯,王四娘就讓崔桃趕緊去睡一會兒。

  「早精神了。」崔桃就知道王四娘只是客氣,她就是故意鬧騰要她陪著她。果不其然,王四娘馬上歡快地拉著崔桃去貼桃符和春聯。

  宋朝的門神有很多種,有桃符,有鐘馗像,還有一種頭戴著虎頭盔的無名門神像。桃符其實也分幾種,王四娘買來的這種普遍最常用,在桃木板上面畫著白澤、狻猊等神獸,下面畫著郁壘、神荼神像,掛在門上鎮宅辟邪。還有一些在桃木上刻一些卻邪避災的句子,釘在泥裡。

  家裡的事兒折騰完了,就要去寺廟道觀拜神祈福。本來只擇其中之一去就行了,王四娘非要求全,想要佛、道兩教的大神們都能庇佑她萬福萬安,健康發財,所以就都去了。過年嘛,都是為了圖吉祥快樂,崔桃反正也沒什麼事,就隨著王四娘瞎折騰,若有什麼賬節回頭再跟她算。

  ……

  清晨在京的文武官員慣例都要進宮給皇帝拜年,這就是所謂的大朝會。

  等韓琦下了大朝會來找崔桃時,崔桃早已經備好了糟鴨翅鴨掌、五香豆干、炒蠶豆等下酒菜。屠蘇酒燙熱了滿上一杯,喝了剛好驅寒。

  「下朝會時,我見宋御史與林尚書相聊甚歡。」

  「好事。」

  這時候,王四娘端著新菜樂呵呵進門。

  崔桃將手上剝好的蠶豆送到韓琦嘴邊。

  韓琦看眼剛進門的王四娘,面不改色地把崔桃送來的蠶豆咬進了嘴裡。

  王四娘馬上轉身回避。

  「怎麼不看了,省得你聽牆根了。」

  王四娘嚇得慌忙擺手辯解她沒聽牆根,「我昨晚就是湊巧來找崔娘子,才聽見了不該聽的話。」

  韓琦依舊沒說話,但他咬蠶豆的聲音令王四娘的心跟著咯噔。說來也怪,比起崔娘子,她好像更怕韓推官。崔娘子雖然有仇必報,但有什麼都直接來,韓推官就說不好了,這人肚子黑,收拾起人來最叫人猝不及防,而且不限時長。

  若真知道那話不該聽,她豈會在早上的時候學著說出來?

  「是麼?」崔桃故意拉長音質問王四娘。

  「是是是!」

  王四娘趕忙湊到崔桃旁邊,用求饒的眼神懇請她千萬別再質疑自己了,不然真的被韓推官記仇,她就真的慘了。

  「你們好好吃,我突然覺得好困,就不打擾了!」

  王四娘找借口飛快地溜了。

  韓琦:「你嚇著她了。」

  「是麼?我怎麼瞧著他是怕你,才嚇成剛才那樣?」

  韓琦失笑,把手裡剝好的蠶豆都給了崔桃。他不大愛吃這個,崔桃倒是愛吃,剛才一直都是他剝的蠶豆給崔桃。所以當崔桃特意把蠶豆送到他嘴邊的時候,韓琦馬上就領悟到了她的意思。

  「這對付臉皮厚的人,就要比他們更臉皮厚才行。越是害羞,她反而越愛拿這種事開玩笑。」

  倒不是說王四娘有什麼壞心思,但人的劣根性在她身上的確展現得淋漓盡致。以前崔桃不愛搭理她,她還能收斂些。如今大家一起經歷了不少磨難,情誼更深了,她就變得膽兒大了,所以要適當敲打敲打。

  「難得六郎剛剛沒害羞——」崔桃話音未落,余光就瞟見韓琦臉頰微紅。

  崔桃不禁笑起來,看來她要把話收回去了。

  次日,崔桃便去給胡娘子拜年,奉上她自己調配的人參清肺丸給胡娘子養身用。

  胡氏最相信崔桃的醫術,曉得這東西崔桃肯定花費了不少心思,開心之余又擔心崔桃太過辛苦,跟她囑咐了許多。

  崔桃在韓琦家吃的飯可謂比年夜飯還要豐盛兩倍,其中有不少都是胡氏親自下廚做的,都是她的拿手菜,手藝好過方廚娘。方廚娘還告訴崔桃,胡娘子為了給她准備這桌菜,研究了好幾日菜譜。便是對韓琦,胡氏都不曾這樣用心過。

  節後串門拜年是習俗,官員之間更會趁此機會送禮走動。

  林尚書在家設宴款待了來給他拜年的同僚和屬下之後,特意留下了宋御史,倆人單獨坐臥在小屋內,聽著伶人彈曲,小酌閑聊。

  自上次宋御史在皇帝跟前為他慷慨解圍之後,林尚書跟宋御史的來往就越來越頻繁,時至今日倆人關系已經十分要好了,幾乎到無話不談的地步。

  宋御史再為林尚書斟滿酒。

  「醉了醉了,不能再喝了。」林尚書側歪在羅漢榻上,忙擺手表示不行了。

  「這一杯必須喝,今後宋某還要仰仗林兄提攜,以後有什麼好事兒林兄可不能忘了我!」

  「這是自然,你不說我也會如此。」林尚書舉杯,將酒一飲而盡,還特意把酒杯倒扣給宋御史瞧。

  宋御史嘿嘿笑起來。

  林尚書打了個酒嗝,揮了揮手,把伶人和隨從都打發走了,湊到宋御史身邊,小聲道:「我這還真有一事要問問你。」

  「你說!」宋御史紅著臉,看起來喝得很醉。

  「你在這御史的位置上有七八年了吧,就沒想過挪動一下?」

  「這汴京從來不缺才華橫溢的官,哪那麼容易!再說御史本就是得罪人的活兒,就更難了。」宋御史喪氣道。

  「那要看你走哪條路了,膽小如鼠,碌碌無為,自然成不了大事。膽子大些,開出一條新路來,你自是能青雲直上。說實話,以賢弟之才,居監察御史一職,屈才了,太屈才了!」林尚書直嘆可惜,又補充一句,「你比我有才!可我在你這歲數的時候,官位比你高,我也是運氣好,碰到好機會了。」

  「為什麼我運氣不好。」宋御史哭喪著臉,連連拍桌埋怨道,「我就缺個機會,我沒機會!」

  「不怕,不怕,沒機會咱們找機會。」林尚書告訴宋御史他這有一個機會,就看他夠不夠大膽,敢不敢干了。事兒成了那就是功成名就,扶搖直上,位居萬人之上,一人之下。

  宋御史連連點頭應和好,「林兄有這等好事兒,快帶帶我!」

  林尚書便附耳對宋御史嘀咕了兩句。宋御史頓時瞪圓眼,嚇得酒勁兒都過去了,他整個人從榻上彈跳起來,震驚無比地看著林尚書。


第143章

  林尚書拍了拍宋御史的後背, 勸他先穩一穩,不要驚慌。

  宋御史起初點點頭,配合地深吸一口氣。然後他蹭地一下起身,打開房門往四周探看, 確認外面真沒人之後, 他又關上門, 急匆匆衝到林尚書跟前, 抬手狠狠地指了指他,幾度欲言又止。

  「我怎麼可能不驚不慌?」

  林尚書見宋御史這般反應,反倒覺得正常, 畢竟這確實是足可以嚇破人膽子的大事。

  「林兄, 你是不是瘋了?怎麼連這種事都敢想?」

  「但凡功成名就之人,哪一個不是過人的膽識和魄力?剛才誰喊著少機會?現在機會來了, 你怎倒成了縮頭烏龜?」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說的這個事可是要掉腦袋的,」宋御史看看四周,壓低聲對林尚書強調道,「這是謀逆啊!」

  林尚書輕笑一聲, 靠著軟墊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你以為功勛爵位那麼容易撈?隨隨便便就讓人得到,那還稀罕麼?」

  宋御史稍微冷靜一點後, 在林尚書身邊坐下來,「我有點想不明白,以林兄如今的官品地位, 哪裡還用得著冒險干這種事兒?」

  「外人瞧著我光鮮,實則受委屈的地方多著呢,否則我兒何至於死在開封府的鍘刀之下?」

  提起林三郎, 林尚書心裡就酸楚不已。

  「等你到了我這個位置就知道了,這不上不下的地方才最憋屈!上次韓琦怎麼說我,你也聽到了。那天的人要是換成八大王或者呂相,你說他敢那麼說麼?」

  「當然不敢!」宋御史馬上應承。

  林尚書見宋御史還會附和自己的話,便曉得這裡頭有戲。他坐直了身子,跟宋御史小聲道:「其實這到底全是謀逆還是扶正,全憑你怎麼看。」

  「哦?」

  「當年楚王發瘋被廢,你可知真正的緣由是什麼?」

  「莫不是這裡面還有蹊蹺,楚王並非自己發病?」宋御史忙追問。

  林尚書飛快地點了下頭,「你想想啊,這好端端的人怎麼就能突然發瘋?在那之前,楚王因貌類太宗,聰穎絕倫,深得太宗喜歡。當時朝野上下誰不是以為楚王會繼承大統?」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也是我機緣之下知道的消息。當年楚王被貶為庶人後,楚王妃一直沒有放棄給他治病,遍尋了天下名醫,後來從一位雲游的方士口中得知了病因很可能是中毒引起。有一種草藥的汁液,人長期服用後便會精神混亂。

  由此徹查,便發現當時在膳房管做飯的廚子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連其家人也都沒了蹤影,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

  若說這不是做賊心虛,誰信?

  那方士還說這種藥起初不顯什麼,服用久了就會讓人失眠多夢,精氣錯亂,暴躁易怒。等毒累積深了的時候,但凡遇到點事兒就容易暴躁發瘋,也就是大家以為的瘋病。」

  林尚書嘆了口氣,可惜楚王情況發現得太晚,大局已定,早已無力回天。如今這個秘密只能深埋在心中,不敢外傳。

  「竟然是這樣。」宋御史跟著嘆氣,「沒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等驚人的秘密。」

  「宮闈之中的腌臜事兒可多了,你能知道幾個?」林尚書告訴宋御史,這就是人性的貪婪。所爭搶的東西越大,就越讓人喪心病狂。何況是帝位,這天下最頂端的權力,縱然是親兄弟又如何?

  「你飽讀詩書,便不用我舉例子了。就說最有名的唐朝太宗皇帝,帝位拿得名不正言不順又如何,還是坐穩了江山,贏得盛世明君之稱。多少後來者欲以他為榜樣,學著爭權,做出手足相殘的腌臜事兒?」

  宋御史聽到這裡,默然不說話。這話越說越大了,實在駭人。

  「這誰才是正統,你心裡該有數了。所謂忠君,要忠當該是真正的君才對。」林尚書說罷,見宋御史沒有回應,就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

  宋御史繼續沉默了片刻,跟著也飲盡一杯酒。

  林尚書為他斟滿酒,問他想得怎麼樣。

  「沒想好,這事兒太大了。」宋御史猶豫道。

  「要不了你的命,你一個讀書人,除了動動嘴皮子也不會做別的,又不是讓你打打殺殺。」

  林尚書告訴宋御史,事情沒他想的那麼恐怖,一切一如平常就可。遇事兒的時候只需要他動動嘴皮子,稍微推波助瀾一下,絕不會讓他們真拿刀衝鋒陷陣。

  宋御史沉默著,沒立刻答應。

  「我是拿你當自家兄弟,才把這麼大的事告訴你,將來成就大業,也就有你一份福享。你求我幫襯你,結果沒把我當真兄弟?」

  林尚書說罷,見宋御史還不回應自己,有些急了,拍大腿道。

  「千萬別跟我提什麼忠君忠國的借口,你好好想想你忠的可是真正的君?我看中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才與你結交。今要是畏畏縮縮,怕這怕那,痛快滾!」

  林尚書已經在心裡開始做最壞的打算了。

  他絕可能給宋御史活命離開的機會。今天他若不能表態,跟他做一條繩上的螞蚱,那就必須滅口!

  宋御史沉吟片刻手,問林尚書:「若真能成大事,我會有爵位麼?我家自祖上就沒人被封過爵,爹娘都盼著我能出息,光耀門楣。」

  「這是自然,最次也會是個侯爵。」林尚書笑道。

  宋御史頓時笑了,「那行,算我一個。」

  「你真想好了?雖說大家行事慎之又慎,但這畢竟是掉腦袋的活兒。」

  「其實我對林兄所言之事知之甚少,心裡其實沒底。但我信林兄,我一個御史本也頂不了什麼用,必然是林兄提攜我,心疼我,才會帶我入伙。」宋御史感激不已。

  林尚書開心地摟住宋御史肩膀,連連稱贊他是個明白人。

  「放心,我不會坑你。若是坑了你,不也是坑了我自己麼。你這張嘴我可見識過有多厲害。」

  宋御史再度笑著點頭。

  「那如今我們效忠的人是——」

  「噓!」

  林尚書謹慎地環顧四周,示意宋御史別亂問,與之前說謀逆之言的時候相比,反而是現在他好像更害怕被人偷聽。

  「等你表了忠心,立了功,那位自然會現身,你也自然就清楚他是誰了。」

  「可你剛才說真正該當君王的人是——」

  「千萬別瞎猜,等到時機了,都會給你解釋。你不是信我麼?」林尚書反問。

  宋御史笑著點點頭,只好不再繼續問了。

  時至深夜,宋御史喝得大醉,才被隨從從尚書府攙扶離開。

  林尚書親自送行,再三囑咐宋御史的隨從們要把人照顧好。

  等把人送上車了,林尚書便匆匆去了後院假山林之中,與莫追風見面。

  「你遲了。」

  莫追風雙臂抱著一把大刀,人靠在假山石旁,安靜不言的時候仿佛就是一處靜物,與假山林融為一體。

  林尚書被嚇了一跳,緩了口氣後,才跟莫追風解釋:「我想拉攏了個人進來,費些工夫。」

  「那個宋御史?」

  林尚書應承,因見莫追風一臉沉默不屑的樣子,他禁不住解釋:「這人有大用,我在朝說話就缺個辯才好的人幫襯,多了他便有如神助,今後的事都會容易些。」

  「此人確有幾分才華,但你能保證他真忠心?」

  林尚書:「我會再試他幾次看看。」

  「暫且用不著了,你先成了此事,他不忠也得忠了。」莫追風對林尚書附耳嘀咕了幾句。

  林尚書大驚:「這麼快?」

  莫追風:「開封府查得緊,再拖延下去,那邊必然能查出蛛絲馬跡,到時候大家都得藏匿。要麼現在做,打個措手不及,出其不意。要麼就此銷聲匿跡,忍五六年再來。」

  「五六年也太久了,養這麼多人耗資巨大……」

  「正是這個道理。」 莫追風緊盯著林尚書,質問他選哪一種。

  等五六年後,都是什麼光景了?他都多大了?再說那麼多人肯定養不到五六年後,到時候一切都要從頭張羅。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確實如莫追風所言,倒不如就趁現在出手,打一個『出其不意』,靠突襲制勝。

  「干!就現在干!」林尚書不忘提醒莫追風,別忘了給他的承諾。待事成之後,會為他死去的兒子報仇,他要整個開封府都為他的兒子陪葬!

  「小事。」莫追風讓林尚書想辦法從樞密院打聽到三衙在元宵燈會的守衛安排,並且需要准確的侍衛名單,「此事重中之重,盡快辦妥。」

  殿前司、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並稱三衙,統管皇宮侍衛以及全國禁軍。皇帝出行,護衛安全事宜全部都由三衙負責。而三衙的兵籍和發兵之權都歸屬於樞密院。

  林尚書點頭應承罷了,再抬頭已不見莫追風的人影了。

  莫追風趕到廣賢樓時,只見陳一發披頭散發,只穿著裡衣,胸膛半敞,坐臥在榻上。他身邊有一四角檀木矮桌,上面擺滿了酒菜。陳一發喝一口小酒,用筷子加一口菜,悠哉悠哉,不亦樂乎。

  「你倒是清閑。」

  因莫追風帶著一陣涼風入屋,陳一發不禁打了個哆嗦。

  「不然能如何?時值佳節,我又不能外出,生怕這張臉被開封府的人認出來,整日悶在屋子裡就只有這點樂趣。」

  陳一發在被押至汴京的半路上逃獄之後,就悄悄趕到汴京找天機閣備用的落腳點,隨後莫追風就出現了,就將他安排到了廣賢樓。為保證自己這張臉不能被外人見到,他已經有半個月足不出戶了。

  莫追風:「收拾一下,這就跟我走,有重要的事交代你。」


第144章

  陳一發被莫追風帶到金明池畔後, 凍得渾身禁不住打哆嗦。早知道會走這麼遠,他就多穿點了。

  「帶我來這作甚?」

  「正月十五,這裡有元宵燈會, 官家會來此賞燈。」

  陳一發動了動眼珠兒, 頓時反應過來, 驚詫地看向莫追風,「難道說我們要——」

  接下來的話不用問出口, 陳一發已經從沉默的反應中讀到了答案。

  「這未免太著急了,天機閣剛受到重創, 總舵被抄——」

  「正因如此, 才應該盡快為他們報仇。他們敢偷襲,滅我天機閣總舵, 我們就殺了他們的狗皇帝。莫不是你怕死, 想做縮頭烏龜?」莫追風反問。

  「當然不是!」陳一發馬上表忠心, 他誓死忠天機閣, 「我若說了實話,你可不要怪我。」

  莫追風點頭。

  「我以前從不知少主的存在, 也從未見過少主, 現在突然知道這些消息,我心裡有點迷茫, 怎麼都踏實不起來。」陳一發說完這話,便去小心觀察莫追風的臉色。

  莫追風從始至終都冰冷著一張臉, 很難讓人察覺到他的情緒。

  「你想見少主?」

  「萬萬不能見,我現在是通緝犯, 開封府的人都在四處找我。我只是……我也說不出來……就是心裡不踏實。」陳一發惴惴不安道。

  莫追風收回藏在袖中的匕首,冷淡地打量兩眼陳一發。若非他將自己在京中暗藏的產業如數上交,忠心可表, 他早就把這個人殺了。話太多,惹人生疑。

  「林尚書。」

  「什麼?」

  「你為之效忠的少主。」

  陳一發愣了下,「可據我了解,林尚書已經有些年紀了。」

  「提到少主,人們自然就想到年輕的主人,但誰會料到其實真正的少主已經不年少了?」

  莫追風的反問令陳一發又是一愣。

  「對,妙,真是太妙了!誰能想到這簡單的稱呼裡竟有此玄機哈哈……」陳一發尷尬地笑兩聲。

  莫追風勾起一邊嘴角,「如今可能安心做事了?」

  「能,肯定能!」陳一發連忙應承,「但這麼大的事,咱們一定要周密計劃才行。」

  「這些你都不必操心,只聽我吩咐便是。」

  陳一發應承。

  莫追風從袖中取出一張圖來,遞給陳一發。

  陳一發看不清圖上畫的什麼,欲點燈籠來瞧,卻被莫追風制止了。

  「深更半夜,你我二人駐足此處,若被瞧見必會引起懷疑。」莫追風令陳一發回去再看。

  陳一發應承,這邊要跟著莫追風一起回城,卻再一次被莫追風制止了。

  「此處往東十裡,有一處岔路,岔路邊的槐樹掛著一盞燈籠,下了岔路再走片刻你便能看到房舍。」莫追風令陳一發此後就住在那裡,不必再回京城。

  「那我的行李——」

  陳一發感覺到莫追風冷颼颼地盯著自己,曉得自己不能再多問了,他的行李應該已經有人安排了。他馬上告別莫追風,騎馬去了。

  次日一早,王釗急匆匆來稟告韓琦,他們已經查到汴京周遭的幾處地方,都有異常人員流動的情況,而且數量不在少數。

  韓琦:「都有哪些地方?」

  「滎澤、陳留、中牟、酸棗、定陶、鞏縣、河陽、河陰……」王釗感慨這些地方有遠有近,似乎毫無規律可言。

  「有,都在漕運路線上。」韓琦只思量了片刻,便答道。

  王釗愣了下,隨即拿來地圖仔細一看,果然都如韓琦所言那般,這些地點都在漕運線上。

  「莫非還跟漕運有關?」

  「覬覦過鹽運,和漕運有關也不奇怪。」

  「可是這些人往京城來都是走得陸路,年後諸衙門放假,並無漕運船只來京,那就更不可能載人來了。」王釗有點費解。

  「便不是年節,官船也不可能隨便運送這麼多外人,太扎眼。」韓琦思量了片刻後,只想到最有可能的一點,「武器。」

  王釗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了,這些人喬裝百姓朝汴京而來,肯定能隨身攜帶鐵器,更不要刀劍這類的武器了。」

  王釗立刻就去排查年前所有漕運船只。

  雖然這時候查很可能已經晚了,但任何蛛絲馬跡和可能性都不能放過。

  「陳一發昨晚被人帶離了廣賢樓,具體什麼人,因夜裡黑,那廝動作飛快,沒瞧清楚。」張昌和韓琦稟告他最新獲得的消息。

  安插在廣賢樓的探子沒有辦法及時跟上他們倆,倆人都騎著馬,速度飛快。他跟快了對方必定會有所察覺,跟慢了,稍不留神拐個彎兒就跟丟了。之前韓琦對他們有過交代,寧可跟丟了,也不能讓對方察覺,所以保險起見,探子都沒敢跟太緊。

  「但他們可以確定倆人最後往城西去。」

  「城西……」韓琦問張昌,「陳一發還沒回來?」

  「沒有。」

  韓琦負手徘徊幾步,腦子裡將城西擠出可能的地方過了一遍,最終定格在了金明池。

  若真去了金明池,那他們二人極可能出城了,韓琦命張昌去找昨晚當值的守城門的士兵詢問。隨後得知昨夜那個時間,確實有人拿著尚書府的令牌出城了。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回來則是一個人。因夜裡黑,倆人都帶著帽子,更因為他們拿著尚書府的令牌,士兵沒細看倆人的長相。

  「看來叫走陳一發的是尚書府的人。」張昌道,「林尚書跟天機閣的干系肯定撇不清了,深涉其中。如今我們只要找到陳一發,再緝拿孫知曉和他的表弟,林尚書的罪便定死了。」

  韓琦應承,令張昌先將孫知曉及其表弟暗中擒拿,拷問出口供後,再考慮如何對付林尚書。品級高的官員,勢必要先行奏報,得了批准才能緝拿,在此之前只能暗中監視。

  孫知曉的表弟在窯廠做工,既然不能打草驚蛇,便是要連窯廠那邊的人都得瞞著。張昌便去崔桃那裡求了一味服用後便可令人腹痛、腹瀉並著精神萎靡的藥。

  崔桃邊寫藥方邊問張昌,「那孫知曉平常愛吃什麼?我直接做了,把藥下進去。」

  「倒不知他特別愛吃什麼,不過男人嘛,沒有不愛喝酒吃肉的。上次崔娘子做的蒜腸,那些衙役們都愛吃,時常提及,孫知曉是後來的,沒嘗過,聽多了大家念叨想必也好奇。他表弟近兩日都在他家住,若給他肉腸,他表弟肯定也能吃到。」張昌道。

  一個時辰後,崔桃將做好的甜棗腸給了張昌。並告訴張昌,只有系活繩結的兩根有藥,其余的都沒有。

  「換了個新鮮口味,鹹甜的,剩下這些都是給大家都捎帶的份兒。」

  這些棗腸一截一截的,每一個都類圓形,有小山梨那麼大,呈誘人的棕紅色,每五個『球』算一串。

  崔桃切了一塊給張昌品嘗。

  「唔!」張昌入口嚼了一下,眼珠子就禁不住瞪圓了,「我還想著這鹹甜口的肉腸味道會什麼樣呢,居然這麼好吃,跟蒜味腸口感不一樣,這種更細膩,甜絲絲的,不用就菜,這麼空口吃也香,小孩子們肯定會喜歡這種腸。」

  崔桃笑應,「那我回頭把配方賣給八仙樓的時候,要價高點。」

  張昌馬上附和必須高價才行,不然不配。張昌拎著一大袋肉腸走的時候,再提到開封府的衙役們。「他們這也算借了我的光了,我得讓王釗、李遠他們好生謝我才行。」

  次日,待孫知曉及其表弟藥性發,托人去告假之後,張昌就將二人悄悄擒拿,押回開封府。

  起初倆人裝無辜不肯招,後來得知開封府的人早就跟蹤孫知曉的表弟進行監視,其偷偷去尚書府的行為都被察覺之後,只得認下罪名。

  「小人的大舅母在司諫府做事,司諫府的主母林氏正是林尚書的長女。她得知我在開封府府庫做事,便告知了林尚書,林尚書給我重金,令我自己想辦法從府庫調到韓琦名下做活。」

  孫知曉還表示他表弟是他大舅母的次子,配合他一起辦事。

  「林尚書吩咐小人,開封府這邊的動向都要及時回稟給他。」

  「你若跟林尚書只是這等淺顯的關系。當初安定村探洞的時候,你為何再三阻撓大家前進?」

  「林尚書還吩咐小人,倘若是開封府急於辦的事情,就想盡辦法阻撓,不管什麼事,越急就越要阻撓。」孫知曉繼續交代道。

  「我呸!這個老匹夫,還真陰損!」李遠氣得狠狠啐一口。

  「所有跟蹤的情況都記錄在冊,加之倆人的招供,足夠指證林尚書了。」

  王釗建議趁熱打鐵,趕緊將林尚書緝拿。這廝當官多年,一直養尊處優,一般這類官員都經受不住審問,估計審幾下就能問出大事兒來。

  韓琦便起草奏折,並著證供一起呈交到大理寺核查,再由大理寺卿上奏皇帝,請求將林尚書革職查辦。

  這本來該是鐵證如山的事,卻還是出了差池。

  林尚書早一步向太後和皇帝哭訴,韓琦濫用職權公報私仇,欲聯合屬下一起誣陷天機閣的細作跟他有關系。並且其告狀的時間,早於韓琦呈折子給大理寺的時間。

  正月初八,韓琦受詔入宮,與林尚書對質。

  林尚書對於韓琦掌握的證供一概否認,並表示孫知曉的表弟雖去過尚書府,但那一日剛好他長女回門小住一日。表弟去那裡,只是為了找他母親。隨後其母便作證,表示她那一日確實只是在見自己的兒子,沒干其他的事。

  「據我調查,這孫知曉的確是天機閣的細作,其大舅母跟我家是有點關聯,但天機閣細作滲透到官員家中已經不是一例兩例。若憑這就能指證我跟天機閣勾結,有謀反之心,豈不是這些官員都跟我一樣有罪?如此的話,韓推官也逃不過了,孫知曉還是開封府的人,在你的名下呢。」

  林尚書當即要求跟孫知曉當堂對質,「臣倒要看看這孫知曉在何時何地見過我,聽到我對他有過交代。」

  在林尚書的三兩句質問之下,孫知曉驚惶地滿頭大汗,隨即跪地承認:

  「小人早些年窮困,受天機閣的人幫助,便成了他們安排在京細作,但小人不過是一名小嘍啰,知情的事寥寥無幾。被韓推官發現小人的身份之後,韓推官就逼著小人指認林尚書。

  韓推官了解到小人的大舅母在司諫府做事,便唆使小人讓表弟去一趟尚書府。小人萬萬沒有想到,韓推官欲把小人表弟也誣陷成天機閣細作。他們說既然小人是細作,那小人一家子都沒有一個好東西。還叫我乖乖認罪招供,只要指認了他們要我指定的罪,小人和表弟都可以從輕處罰。便是日後要坐兩年大牢,也會受到優待,每日好酒好肉,否則便只有死路一條。小人怕死,便只得從命了!」


第145章

  孫知跪地的闡述的時候, 雙手伏地,露出小臂上大片的淤青,呈近黑的青紫色, 被說成了是嚴刑逼供的證明。

  「且不說這淤青並非衙役用刑留下, 即便是,已定罪名的嫌犯適當用刑逼供,也並無不妥之處。」韓琦雖然面色還算冷靜, 但語速明顯加快, 不似往日那般從容淡定。

  很顯然今日的狀況在意料之外,他這回心中也沒數了。

  林尚書看一眼今日跟他同來的宋尚書,便嗚咽了一聲,顫顫巍巍地跪地, 磕頭聲卻分外響亮, 讓人聽著便覺得疼。當聽到皇帝驚訝追問「林卿怎麼了」,林尚書這才聲淚俱下地懇請趙禎為自己做主。

  「開封府針對臣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們開封府的人自詡正義,都覺得臣的三子犯下大罪, 臣也脫不了干系,臣也不干淨!子不教,父之過。臣覺得他們的想法也不全錯,臣沒教好兒子,臣確實有錯。他們懷疑臣、刁難臣、暗中監視臣,臣都可以忍,甚至可以試著理解他們。清者自清,臣倒也不怕被查。」

  「可臣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竟強加罪名在臣身上,冤枉臣, 這還是正義麼?這還是公正廉明麼?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縱然是賢德的聖人卻也有教不好孩子的時候啊,為何要這麼針對我?這是不是有點過了?」

  「何止是有點過了,是太過了!」宋御史突然高聲斥道。

  趙禎沒做防備,突然被嚇了一跳。他不滿地瞥一眼宋御史,但礙於他正說要緊事,也就不跟他一般計較。

  「掌推勾獄訟者,當秉公執法,為民伸冤。反而濫用職權,觸犯法令,構陷他人,這樣的為官者與為非作歹的惡徒又有何區別?」宋御史每一句斥責都用足了勁兒,脖子紅了,青筋突出。

  「宋御史有何鐵證證明我在構陷林尚書?怎知不是林尚書和孫知曉沆瀣一氣,下套算計構陷我呢?」

  韓琦三言兩語講清要點,比起林尚書賣慘,他的話竟反倒聽著更有說服力。

  「你在狡辯,孫知曉已經招供了——」

  「倘若沆瀣一氣,他的招供就不算數。」

  趙禎挑了眉毛,看一眼韓琦,又看一眼林尚書,「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官家,是韓推官誣陷臣啊!」林尚書哭喊道,「韓推官之聰穎,天下人皆知,臣怎麼可能算計得了韓推官。他的人監視臣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些臣府上的人都可作證。」

  「既然開封府的人都被林尚書劃為我的人了,尚書府的悉數都是林尚書的家僕,就更沒必要提了吧。」韓琦道。

  「言出法隨,韓推官未有十足的證據就構陷朝廷命官,終究是有些太不謹慎了。」禮部尚書一直沒吭聲,這會兒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指責韓琦上奏參林尚書的作法太過匆忙,核查不夠謹慎。

  這禮部尚書原本就跟林尚書交好,曾經因相中韓琦的才貌,想收他做女婿,卻幾次都被婉拒了。韓琦沒定親前,禮部尚書還存有幾分念想,後聽說他選了崔家結親便有幾分不滿,再後來聽說崔桃死了,他心思便又活絡了。如今得知他死去的未婚妻『復活』了,禮部尚書心裡便十分窩火,感覺自己像個傻猴子一樣被韓琦耍得團團轉。

  事關朝廷命官,不及時上報才有問題。

  韓琦直接無視了禮部尚書的話,已經沒有反駁的必要了。當今陛下又不是傻子,不會連這單道理都不懂。

  林尚書瞅一眼禮部尚書,心裡不禁嘆口氣,本來尋思拉他來能幫上忙,誰知道這廝的嘴比自己還笨,說話根本沒在點子上!

  「既然兩方人作證都不能作數,便算雙方各執一詞。誰構陷誰都說不好,要再查。」

  宋御史當即向趙禎建議進行別勘異審,另請一個人來查此案。

  「既然這涉及到天機閣的案子,那跟天機閣所有有關的案件都當移交。」

  韓琦聞言變了臉色,馬上對趙禎道:「此案案情十分復雜,且情況時刻有變,倘若突然交接,必會耽擱許多時日。」

  個中具體的緣由,韓琦當著眾人的面自然不能透露太多,很多情況必須要保密才能避免打草驚蛇。

  「那就慎重擇一名最合適的人選就是,韓推官莫不是覺得滿朝文武只有你一個人有才華,配查此案?」宋御史反唇譏諷。

  面對這種話,韓琦自然要否認,但他必須向趙禎陳明這案子由他繼續調查的必要性。

  韓琦請求單獨跟趙禎說話。

  「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大家面說?韓推官這疑心未免太重了吧。」宋御史質問之後,便嘆,「滿朝文武誰不知韓推官辯才了得,三言兩語便可說服一個人。韓推官縱然是講歪理,也能叫人信上七八分呢。」

  韓琦冷冷盯著宋御史。

  宋御史笑了下,「韓推官莫要怪我多疑,畢竟是韓推官防人在先,著實可疑。如今最好的辦法便是選一名合適人來接管此案。」

  宋御史恭敬詢問趙禎的意思。

  趙禎思量了片刻,便贊同宋御史的意見,「那選誰比較合適?」

  林尚書馬上舉薦大理寺卿,刑名案件由大理寺出馬最合理不過。

  「大理寺只管慎刑,不管查案、審問,他們那連刑房都沒有。」韓琦又表示大理寺卿年邁,功勛卓著,天機閣案件不僅復雜,還有極高的可能會遭到惡賊余孽的報復,驚擾了他老人家就不大好了。

  「那就選年輕些的。」宋御史便舉薦趙宗清,前些日子正逢他需要安排官職,作為趙氏宗子在街道司做事著實屈尊了。

  韓琦還未說話,林尚書便馬上阻攔。

  「才剛韓推官剛說過,此案案情復雜,還是找些經驗豐富的人接手比較好。」

  韓琦慢慢轉眸,瞟向林尚書,見林尚書在皇帝贊同了他意見的時候,明顯松了口氣。

  趙禎便問韓琦可有舉薦的人選。

  「呂相。」

  「呂相乃是韓推官未婚妻子的姨父,當避嫌。」宋御史馬上反駁,並得到了林尚書的附和。

  禮部尚書想了想,自己干站著不說也不合適,便湊熱鬧舉薦一人,「韓諫議如何,他——」

  「不行。」宋御史立刻否決。

  林尚書沒反應過來,納悶問宋御史:「韓諫議怎麼不行?」

  「其次子韓綜,眾所周知,仰慕韓推官未婚妻子已久。」宋御史故意停頓了一下,才說出來。

  趙禎禁不住扯起嘴角,暗笑了一下。

  「那——臣自薦!」禮部尚書突然激昂道。

  「照宋御史剛才所言,王尚書也要避嫌。」韓琦補刀。

  禮部尚書起初沒反應過來,當他聽到宋御史和林尚書的笑聲,才反應過來韓琦在說他女兒曾有過仰慕他的情況。

  禮部尚書頓時脹滿肚子氣,怒瞪韓琦。

  韓琦:「王尚書息怒,是宋御史起的頭。」

  言外之意,你要怪也該怪宋御史。

  「那要按這麼說,朝中大半人可排除了,不是其子仰慕崔七娘已久,便是其女仰慕韓六郎已久。」

  趙禎著實忍不住了,嘴角的笑意加深,沒哈哈大笑出聲他已經夠意思了。

  宋御史在與林尚書暗中交流兩眼之後,便再度行禮向皇帝舉薦道:「臣這裡有一位絕對合適的人選。」

  「誰?」趙禎馬上問,雖然有片刻好笑的地方,但這些人還是吵得他頭疼,盡快結束最好。

  「範仲淹。」宋御史解釋道,「此人大通六經之旨,慨然有志,且曾犯顏直諫太後還政。連太後都不懼得罪的人,可見其剛烈正直,自然會秉公辦案,既能不懼於林尚書位高權重,也能抵御得了韓推官的詭辯。」

  林尚書蹙眉後展平眉頭,又再度蹙眉,對於宋御史舉薦這位人選,他一時間說不出什麼來。

  韓琦似有不贊同之意,但說不出別的理由,只是陳明他繼續負責徹查此案更好。

  最終,定下了範仲淹負責接管此案。在查明林尚書是否與天機閣有關聯之前,韓琦不得插手,暫且在家候命。林尚書也一樣,被要求候命在家,不得擅自出京。

  崔桃當天下午便欲進宮求見太後,卻被擋在了宮門外。攔她的不是太後的人,是皇帝的人,似乎是早就料到她會去找太後求情,便提前吩咐攔截。

  九五之尊的吩咐總不能不聽,但崔桃還是想法子跟守門的宮人商量,幫她捎話給太後,令太後傳旨令她進宮,這樣她就不算違背聖旨了。

  「崔娘子還是別費工夫了,太後這兩日清修,不許外人打擾。」身著一襲道袍的趙宗清手持拂塵走了過來,笑著對崔桃解釋道。

  「清修?」崔桃打量一番趙宗清的裝扮,「是你勸太後清修的,對不對?」

  「清修乃是好事,修身養性,得神靈僻佑。怎麼到崔娘子口中,這般詫異?」

  「我詫異的不是太後清修,我詫異的是——」你如此明目張膽。

  「哦?你知道了?」趙宗清故作訝異,截住崔桃的話。

  「知道什麼?」

  「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快成你姐夫了。」趙宗清笑道。

  崔桃愣了下,轉眼見趙宗清要走,便喊他把話說清楚。

  「聽說你過年沒回家,想來是錯失了家中重大消息。」趙宗清終究沒回答崔桃,他的意思顯然是讓崔桃自己去問家裡人。

  崔桃當即策馬回家,便見萍兒匆匆迎出來。

  「你今天就回來了?沒在家多呆幾日?」

  「回去呆兩天就行了,你知道的,那地方我呆不住。」萍兒表示先不提這些,她有崔老太太和崔母托她幫忙捎來的信。

  崔桃拆開崔老太太的信快速瀏覽之後,又打開了崔母的信覽閱,臉色越來越陰沉。

  萍兒:「是不是關於你六姐的事?」

  「你聽到風聲了?」崔桃問。

  萍兒點頭,「我去安平的時候,聽人議論崔家四房好福氣,招來了兩個厲害的女婿。說六娘厲害,竟然要跟延安郡公之子訂親。這倒挺突然的,之前倒沒見到有苗頭啊,崔娘子也沒聽家裡人提起過?」

  「有事的時候我人在外地,再說我一個未婚女子,還是小輩,這等陰私他們自然是不會特意報與我說。」

  思及崔六娘,崔桃嗤笑一聲。早瞧出她有幾分野心,但沒想到她心這麼大,居然趁著趙宗清去安平的時候,意圖去勾引人家。她那點把戲,趙宗清會看不透?怕是故意借坡下驢,趁機利用起崔橋。

  趙宗清倒是保證得漂亮,跟崔家人說會娶崔橋,但崔桃可不信他的鬼話。他身邊比崔橋漂亮、乖巧或聰明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他卻半點女色不沾,一直推辭婚事,不願娶妻。況且以他傲慢,斷然不會欣賞這般算計勾引他的女子。

  再有這親事還沒定,居然就有消息外傳了,依照崔家人的作風,斷然不會將消息這樣傳出去,一旦婚事吹了這對自家女兒的名聲不利。可見這消息要麼是崔橋缺根筋自己傳的,要麼就是趙宗清讓人傳的。

  「自以為得機會攀了高枝,殊不知她這跟下地獄沒什麼分別。」萍兒嘆了口氣,忙問該怎麼辦,「要不我讓我爹暗中派人攪和一下?總不能真讓這兩個人真成婚吧。」

  「成不了,趙宗清不可能娶她。」

  崔老太太在信中告知崔桃,本來她要安排崔橋低嫁去外地,奈何禁不住崔橋尋死哭求,又因趙宗清誠摯表態,終究是還是心軟應下了。於是就按照趙宗清的提議,著把崔橋記在小馬氏名下,面上算成嫡出女嫁給趙宗清。

  崔老太太有這樣的心思,其實也不難理解。她不知趙宗清的本性,真當趙宗清只是一名年少衝動、一時犯錯的孩子了。而崔橋畢竟是她親手養大的孫女,縱然她干了丟人的事兒,但如果能夠及時解決,還有機會讓這孩子能幸福,她老人家縱然氣憤至極,終究還是為孩子著想,會心軟願意的。

  「先保住崔家的名聲,其余的隨後再處置。」當下還是汴京這邊的事最緊要,崔桃對萍兒附耳小聲嘀咕兩句,麻煩萍兒再跑一趟安平。

  萍兒剛走沒多久,那廂便有範仲淹的屬下來傳話,令崔桃前去開封府接受質詢。

  「韓推官也在。」來人補充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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