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在庾家兄弟的幫襯下,經過六日對安平村的山洞探查和清理,已經徹底解除了山洞內所有機關,可以正常出入,不必再擔心有暗器傷人了。他們在山洞內最偏僻的深處找到了一間密室,這內室的布局似葫蘆形狀。
韓琦只帶了幾名親信入內,剛入密室便是『葫蘆嘴』,是處丈余見方的地方,比甬道稍微寬敞些。這裡的牆面都掛著各種不同種類型的兵器,有一張黑色長木桌則上擺放著各類暗器,其中包括草鞋男孩之前給韓琦下毒所用的銀針。銀針從粗到細,從短到長,有近百根,都被收藏在一個扁長形的檀木盒內。木盒上雕刻有蛟,蛟騰於火焰之上。
看這檀木的木料和制作工藝,便知非出自民間之物。
韓琦將把木盒湊到鼻邊聞了一下,「雕工精致,成色新,檀木的香味不算淡,為近幾年的物件。」
也就是說,這檀木盒出自本朝,而在木盒上能配上『蛟』的人物,不是皇親國戚,便是受過封賞的權貴大臣。便不禁讓人聯想到,如今嫌疑較大的趙宗清。
跟這盒銀針共同擺放的還有十幾個瓷瓶,每兩個放在一起,分藍色和白色,底部依次標有序號壹、貳、三等,每對藍白瓷瓶底部的序號都一致,應該是不同種的毒藥對應著解藥。
「傷害很推官的銀針上所淬的毒,說不准就是這其中之一,回頭我讓大夫好生查驗一下。」王釗當即招呼來屬下,將這些瓷瓶收好。
「誒?他們當時怎麼不躲在這裡?」李才覺得這處密室挺隱蔽的,開封府的人花了不少時間才排查到這裡。
王釗:「等到山洞完全被開封府控制之後,這間密室早晚都會被發現。這裡頭沒有食物和水,等熬了幾天後再逃反而更難,倒不如當時趁亂混淆視聽,或許還有機會。」
「奈何趁亂跑也一樣被抓了!」李遠冷哼,「總之,他們怎麼都逃不出我們的追捕。」
往裡繼續走,就是第二間內室,也便是『葫蘆上肚』的位置,這裡比葫蘆嘴的位置寬敞至少兩倍以上,放著一張寬大的桌案和兩排書架,桌案上除了墨硯、算盤等物,所有有字的紙張類的東西都沒有存留,地上有很大一堆灰,是打量紙張焚燒後所留下的。
從灰量來看,這處內室應該是一處賬房,書架上存放著很多重要的賬目,但都被焚毀了。
接著再繼續往裡走,就是第三處內室,也就是面積最大的『葫蘆下肚』,這裡空間非常大,算是個藏寶庫。木架子足有二十幾排,多數為空,如今架上稀疏殘留的幾樣物品,勉強可以湊齊兩排,幾件大小式樣不同的玉器,還有珊瑚樹、金銀器具。
東南角非常寬敞,擺放二十個箱子,周圍還空出很大一片地方。這二十個箱子中,其中有個較小的箱子落在最上頭,呈打開狀態,裡面剩了十幾張交子,都是三十貫面額。其余的箱子裡裝的都是銅錢,以紅繩穿成串,一串為一貫,一箱大概有幾百貫。
匆忙逃跑之下,庫房內的大件肯定來不及帶不走,只能撿輕便的東西拿。先前在白發老漢、紅衣少女等安定村逃跑的人身上,都有搜到數量不等的交子,還有少量的散碎金銀財物。其中的交子很可能就是從這盒小木箱裡取得。
王釗攀爬到木架上方,找到了一些擺放過物品的痕跡。因為頂層木架比較高,打掃起來費勁,難免會有打掃不到位的情況。頂層放過物品的地方灰薄,沒放過的灰厚,如此就形成了似物品底座形狀的痕跡。
木架上層有長、圓、方……各種形狀的痕跡,可見曾擺放過不少物件。一般的情況下,如果不是底層被擺滿了,上層不便存取的位置是不會先放東西的。所以極大的可能性是這些架子上都擺滿了寶貝,但後來寶貝被搬走後了,下層貨架被順手打掃了,上層就忘記了,所以才會有下層看不出痕跡,只有上層積灰厚有痕跡。
「這那麼多架子如果都擺滿了,得值多少錢?我打眼瞅余下的這些東西,怎麼也該有這個數了。」王釗將一只手都舉起來,意指有五萬貫。
「不止,單這一個就價過萬貫。」韓琦的手摸著面前的圓簋形玉爐,此玉爐的爐頂鏤雕著孔雀和白蘭。
「這孔雀和白蘭湊在一起,不似傳統圖樣,好像還挺特別的?」崔桃琢磨鏤雕的圖案。
「此為荊州牧為賀母壽辰的物件,其母尤愛孔雀和白蘭。玉爐在壽宴後的第個六月丟失,荊州牧懷疑偷盜者進京販賣此物,曾將玉爐圖紙送往過開封府。」
韓琦在初任開封府推官的時候,曾把府內今年十年的懸案卷宗都覽閱了一遍,因玉爐的鏤雕圖案比較人特殊,所以他特別留有印像。
「這麼說來,是天機閣的人偷盜了荊州牧府上的東西。」
王釗縱覽整個庫房的陳列,這麼多排空架子。如今僅剩下這點東西的價值都逼近十萬貫,全部的話,總數之大難以想像。
「他們真的會有這麼多錢?」
「既做江湖營生,殺人越貨;又干偷盜鹽運圖,販賣私鹽的買賣;還有明面生意,經商斂財。經過百年的累積,數目巨大也不稀奇了。」崔桃讓王釗不必懷疑,反而數目越大越真實了。
「這裡是天機閣總舵,錢財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如非特殊情況,應該沒必要轉移。」李才不解這裡為何空了,「莫非他們早料到我們會來突襲,所以提前轉移了財物?」
王釗搖頭,立刻否定掉了,「這些亡命徒連遼國使團都敢劫持,若早知我們會突襲,肯定不會這樣被動。」
「那到底因什麼緣故,要把這原本滿當當的庫房搬空?」李遠忽然汗毛豎起,醒悟到了一個最可能的答案,「謀反?」
謀反就要用兵,用兵就需要招兵買馬,必然要耗費巨額錢財。
再說他們都有膽量跟官府對著干,有謀反之心不奇怪,天機閣祖上黑衣人本來就是支持李唐王朝的。
「我這就安排人注意排查各地方的情況,特別是泉州以及汴京附近,是否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若涉及謀反,這案子就太大了,必須慎之又慎,抓緊排查。
王釗立即請示了韓琦,得到應允之後,一刻都等不了,立刻先去安排。山洞內有韓推官和崔娘子勘察,自然是不會遺漏什麼線索,他放心。
從『葫蘆下肚』出來後,大家就折返回葫蘆上肚。
崔桃不忘用木棍撥弄灰堆,看看是否有焚燒殘留,令人失望的是這裡燒得很干淨,半片紙角都沒留下。
「看來那本沒燒完的賬是唯一剩下的了。」
韓琦應承,「那本賬冊後面有數頁空白,許是因為還沒記滿,才被拿到了外頭。」
在受到突襲情況之下,還能把老巢拾掇得這麼干淨,可見這些人的訓練有素。更厲害的是石棺裡葬著的黑衣人,人雖死了,精神依舊傳承,時隔百年,仍然可以讓很多人為他當初追求的東西赴湯蹈火,舍棄性命。
這天機閣簡直堪稱是宋朝最大的精神洗腦中心。
徹底走出了葫蘆形的密室,便是一小塊寬敞地,地中央擺放有石桌石凳,周圍貼牆的地方,堆積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從表面看起來,這裡像是個未完成開鑿的區域,只是暫且放置了石桌,用於歇腳休息。
才剛進去的都是自己人,倒是不必刻意隱藏什麼。從密室出來前,在葫蘆嘴的位置,崔桃就攙扶韓琦重新回到輪椅上坐好,他現在是羸弱的中毒之軀,自然是不能隨便行走。
崔桃推韓琦在石桌旁休息的時候,韓琦便虛弱地咳嗽了數聲。她忙又拿出一個瓷瓶來,從裡面倒出黃豆粒大小的藥丸遞給韓琦,要他吃藥。
韓琦睫毛輕顫,低眸看著掌心裡的藥丸,忍住了質問的衝動。這『藥』,他是第一次見。
「藥很苦,但慢點吃效用好。」崔桃捧著水囊,眼巴巴地看著韓琦。似乎是等著他苦完了,好及時給他送水。
韓琦便將三顆藥丸送進了嘴裡,起初是酸甜味兒的山楂果香在他舌尖蔓延,後又品出了桃味兒,再之後發現還有梅子味兒。看來這只是三顆看似色澤相同的藥丸,實則每一顆都有著不同的果味兒。
韓琦蹙眉吃完後,冷著眼眸問崔桃:「瓶內還余幾顆?」
「九顆。」崔桃道。
韓琦迅速垂下眼眸,以掩掉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知余下的九顆都會是什麼果味兒?
「你還愣著干什麼,趕緊給韓推官遞水啊!」在外看守的衙役們曉得韓推官是個能忍的人,瞧他吃得蹙眉,還特意問剩下多少,便知這藥肯定是苦中極苦了,不然韓推官絕不會是這樣的表情。他們心疼韓推官,便催促醜童快點給韓推官送水。
崔桃忙應承,遞水給韓琦。
韓琦喝了兩口水後,又咳嗽一陣。瞧他清清瘦瘦的模樣,修長的手半遮掩嘴,臉色透著慘白,咳起來的樣子尤為羸弱,在場衙役們瞧著都不禁更加心疼了。
瞧韓推官都這副樣子了,還要堅持親自下洞勘察,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努力!定要把天機閣余孽清剿干淨!
韓琦咳嗽罷了,對崔桃道:「倒感覺好些了,回去告訴那位大夫,藥丸可多備些。」
崔桃回看一眼韓琦,抿著嘴角,點頭。
「走吧。」韓琦下令。
「等等!」崔桃突然凝眸,緊盯著韓琦身後的方向。
第127章
大家被崔桃的表情唬得心裡一抖, 莫非是什麼暗器機關被遺漏了,這會兒才被觸發?所有人都不約而地緊張起來,皆以防御姿態, 緊盯著那面牆,甚至做好了飛速逃跑的准備。
崔桃大步流星地走到牆前,彎腰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後回來。
「走吧。」崔桃道。
李才愣了愣, 確認問崔桃:「剛才說『等等』,就是為了去撿一塊石頭?」
「對啊。」
眾人:「……」
離開山洞後, 王釗等衙役根據線索分工追查。
崔桃在返回韓府後,才將她從石堆裡撿出來的那塊石頭遞給韓琦。
石頭為白色, 有部分地方看起來有點透明, 跟山洞內那些或黃或青的石頭有一定的區別。當然這區別只有細心且懂得的人才能看得出來,一般人看見只會覺得是堆沒用的碎石頭, 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沒有。
韓琦早料知崔桃撿道的不會是普通的東西, 但當這塊石頭落到他手裡的時候, 他還是免不了有幾分驚訝。
「硝石。」
此為炸彈制作的必用之物。
「我留意過了山洞其它地方, 再沒有這種石頭。」崔桃道出自己的揣測,「這塊硝石很可能原本被放在密室裡, 因我們的突然偷襲, 他們匆忙清理賬本的時候,就把這塊硝石丟棄到密室門口的亂石堆裡, 不想被我們發現。」
越是隱藏就越說明有問題, 韓琦令張昌負責暗中追查這條線。
三日後, 王釗等人根據在安定村內所繳獲兵器的特點,調查到了兵器來源,出自泉州白、溫兩家鐵匠鋪。前者擅打造大刀、長槍等大件兵器,後者則擅長暗器、匕首等小件兵器。
兩家鋪子都是泉州的老鋪, 原本是競爭關系,上一輩人還起過衝突,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因兩家的長房長子娶了一對親姐妹,成了連襟關系,倒是關系好了起來。
當然,這是外人看起來的樣子。
實際上兩家鐵匠鋪都是因這倆姐妹的游說和慫恿,一個為了賺錢,一個被逼無奈違法犯事,不得不選擇給天機閣賣命,暗中打造了大量兵器。其中兵器制造所用到的鐵礦,則由一位叫陳一發的商人提供,此人在泉州生意很大,酒肆、米鋪、賭坊、妓院都有涉獵。陳一發很會附庸風雅,與當地許多讀書人都有結交,碰到境況困難的書生,他還願意出資幫助他們。
「我知這個陳一發。」韓琦道,「在泉州讀書時,曾有幾位友人為我引薦過他。那時他三十多歲,頭發比同齡人更斑白。」
「可能是要經營這麼多產業,累得白發早生了。」
衙門內存有陳一發的戶籍情況,上面寫著陳一發是蘄州人,父母早亡,由長兄陳啟撫養長大,後長兄病故,他來泉州做魚鯗生意,便就此扎根在泉州。據了解他的身邊人供述,陳一發初來泉州的時候,確實操著一口蘄州話,為人豪爽大方,常以笑面示人,所以人緣非常好。
「常以笑面示人……」崔桃琢磨道,「倒不禁讓我想起了蘇員外,他也經商厲害,甚至把兩個『女兒』嫁給了本地高官。且從年歲上看,陳一發、蘇員外、嬌姑和蘇玉婉的年紀都差不多。」
王釗這時候呈上了審問陳一發的證供。
陳一發拒不承認自己跟天機閣有干系,只承認了自己貪財,暗中私采鐵礦,並供貨給了白、溫兩家鐵匠鋪。
在陳一發住宅內,李遠搜到了陳一發與兩家鐵匠鋪往來交易的賬本,查抄了近十萬貫的家財。
私采鐵礦的罪名證據確鑿了,必為死刑,且罪無可赦。
韓琦命王釗繼續拷問陳一發,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能從其口中查問到更多線索即可。
「是奸商貪錢,私采鐵礦供貨?還是說他也是天機閣的人?」崔桃問韓琦更偏向認為是哪一方。
「當年大家作詞飲酒之際,曾戲說過起名號。」
崔桃反應了下,才意識到韓琦在接著說他當年在友人引薦下,和陳一發見面的經歷。
「陳一發說他可以叫丙洲老叟,但老當益壯。」
「丙洲老叟?」崔桃打一激靈,「丙洲村?」
韓琦應承,他和崔桃的想法一樣。
當年陳一發突然一說,不了解情況的人自然察覺不到異樣。可如今知道了嬌姑和蘇玉婉的老家都在丙洲村,且都跟天機閣有干系,就不免叫人聯想到了一起。
當然,嚴謹點來說,蘇玉婉的老家其實在古井村,只是與丙洲村相鄰,但當時古井村是逃難者安置後漸漸形成的村子,還不算是個正經村落,故外面的人經常把古井村也算成是丙洲村。
「因為發白,所以自嘲是老叟。可陳一發不是丙洲村人,為何要用『丙洲』起名號?還特意強調了老當益壯。」崔桃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但她沒立刻說出口 ,在與韓琦的對視中,確定了韓琦的想法再次跟她一致了。
刑房內,王釗拿著蘇玉婉的畫像,質問陳一發可認識畫上的女子。
陳一發受刑之後,嘴角流血,氣息羸弱,連抬眼皮都需要費很大的力氣。當他看到畫像上蘇玉婉如花般的美貌時,目光定住了,失神片刻後才緩過神來,低下了頭。
「不認識。」
「那卻不湊巧了,當我們拿你進府衙後,便有一男子跑來指認你,說當年就是你欺辱了畫上的女子。」
王釗在刑訊犯人上經驗豐富,縱然陳一發有心刻意隱藏,但他身體乍然繃緊的狀態卻已經出賣了他。
「他當年只是個孩子,親眼目睹你在蘇玉婉買藥回來的路上,對她下了手。後來他在泉州見你很有風頭,跟官貴結交,更不敢揭發你了。但這件事一直是他的夢魘,終於等到今日,他聽說你被抓了,家被查抄了,官府懸賞有關你的線索,才有膽量跑來官府坦白了當年他目擊到的情況。」
王釗說罷,就將那名年輕農戶叫了上來,令他與陳一發對峙。
男子一身農戶身打扮,半臉的絡腮青胡茬,穿著破舊粗布衣裳,雙腳踩著髒兮兮破洞的青布鞋。他一見陳一發,便操著濃濃的本地口音,喊著『就是他』的話。
陳一發垂著腦袋不欲讓對方再看自己的臉。
王釗嗤笑質問:「怎麼看著,你好像還有羞恥心似得?」
「他頭殼壞,就是個該殺的鱸鰻,哪來的羞恥心?可憐那漂亮的査某被他禍害了!」男子咬牙切齒地罵完了,情緒更加激動,還想上腳去踹他,罵陳一發害得他這麼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王釗忙叫人阻止男子,男子卻不依,掙脫拉扯之後,一腳就揣在陳一發的下身上。陳一發痛得「嗷」一聲大叫,王釗忙命屬下趕緊將男子拉出去。
男子依舊咒罵不聽,直至被拖出刑房外老遠,他才站直身體。
拉著張昌的李遠和李才都放下手了,不禁笑起來,直嘆張昌學得像,真真一點都看不出是本人來。
「就是個農夫!」
張昌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青胡茬,謙虛笑道:「還是這玩意兒遮掩得好,換誰貼臉上都認不出來。」
刑訊房內,審訊未停。
「私采鐵礦,販賣鐵器已然是死罪了,再多罪加在我身上,結果終不過還是個死。你們隨意吧,有什麼懸案難案都往我身上安,反正只要我一死就都了了。」
陳一發臉色很差,可見才剛男子那一腳踢得有多疼,豆大的冷汗珠正順著太陽穴流淌而下。他虛弱地把話說完後,就閉上了眼睛,一副任憑『你們如何折磨、誣陷我,我都不打算再睜眼』的架勢。
明明就是個禍害,說得好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冤枉似得。王釗被氣得恨不得再多給他幾鞭子。
「丙洲老叟。」
潮濕陰暗充滿著鐵鏽和血腥味的刑訊房內,忽然傳來一記悅耳清朗的男聲,且這四字當真令陳一發心裡猛然一震。
陳一發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看向來人。
只見一容貌醜陋的少年,推著一位容顏絕色的男子進了刑訊房。男子穿著緋色官袍,彰顯著身份和地位。
陳一發一眼就認出了韓琦,再見刑訊房內王釗等人對韓琦恭敬地行禮,更加肯定自己沒認錯了。
陳一發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初與韓推官見面時,韓推官還是一位稚氣少年,在酒桌上不善言談,一人落寞而坐。我那會兒見你受冷落,特意跟你多聊了幾句。如今再見,不想是這等光景了,一官一囚。何須三十年河東河西?三五年就夠了。」
「你不是丙洲村人,卻要起這個名號,可是因某些緣故,心中一直惦念一個人?」韓琦沒理會陳一發的『敘舊』,繼續他的質問,卻換來陳一發再度的閉眼。
似乎閉上眼就可以逃避一切問題,省得讓人看到他的心虛了。
「蘇玉婉死了,你可知情?」韓琦語調不變,也似乎沒看到陳一發的抗拒,質問如故。
陳一發仍舊閉眼不大,但從其極力緊繃的臉部狀態可知,他知情,而且還很憤怒,在非常努力地隱忍。
「是不是有人告訴你,蘇玉婉系遭開封府所殺?」
陳一發埋在眼皮下的眼球動了兩下,蹙起眉頭。
「開封府如此大費周章地調查機閣和地臧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蠢到在諸多事情沒查清楚之前,就先將匪首誅滅。況且以蘇玉婉的聰慧,她主動提出的交易,選定的地點,會不給自己留後路麼?」
陳一發睜開了眼睛。
「當年天機閣早就盯上了蘇玉婉,但他們需要一個『契機』才能收留她,得以成功訓教她。於是你就成了引發這個『契機』的工具,令蘇玉婉在遭受一干屈辱後,自願歸順了天機閣。人在憤怒中的力量往往更強大,甚至會忘記肉身的痛苦,此系天機閣所傳《闕影書》所言。如今天機閣又拿蘇玉婉的死誆騙你,想來是要利用你對蘇玉婉的『舊情難忘』,令你更憤怒,更加效忠天機閣。」
韓琦輕嗤了一聲。
「你們都很聰明,卻都被當猴耍了。」
陳一發仍舊戒備地盯著韓琦,覺得他在激將自己,在心中再三警告自己千萬不能上當。
「我有些好奇,你當初又是因何緣故才選擇效忠天機閣?你就沒有想過,你的那個『契機』是不是跟蘇玉婉一樣,也是被安排策劃而來?」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支飛速的箭,狠狠戳中了靶心。
陳一發瞪大眼睛。
第128章
韓琦將《闕影書》的部分內容拿給陳一發看, 這部分講的內容正是如何通過一個人的弱點去控制一個人,若其弱點還不足以支撐他赤誠的意志,便可以通過巧妙的手段制造弱點, 以達到完全控制的目的。
「這些年你刻意經營,結識各方人士,想必聽過攝心術之類的秘術。傳言雖有誇大其詞之處,但確有其事。如今你們天機閣教眾所遭遇的,便類似攝心術。」
陳一發在看過內容之後, 對韓琦搖了搖頭,「不, 不可能!」
「這世上就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韓琦驀然轉眸,似無意地瞅一眼崔桃, 「之所以覺得不可能, 只因我們見識短。」
「我知道韓推官聰穎絕倫,編出點內容來唬我們再容易不過,我不會上當!你們是為了騙我的證供,想方設法誆我!」陳一發思量了片刻之後, 進行了一番推論。
「料你們這些人都會執迷不悟, 不聽勸。我唯獨跟你說這些,可知為何?」韓琦再問。
陳一發搖頭。
「你經商有道, 腦子活泛。不該像其他人那麼蠢, 執拗至死。」韓琦頓了下,「你親身參與過的事,難不成也會是我的誆騙?」
陳一發猶豫了。
王釗趕緊勸陳一發最好放聰明點, 本就不是正道,何必固執堅持。便是堅持了也不會有人欽佩他,只會罵他是個蠢驢。
「不, 你們別想誆我!我知道你們開封府的審訊招數不勝其多,軟硬兼施,我不會上當!」陳一發依舊是一副抵死不從,絕不會被蠱惑的架勢。
「隨你。」
韓琦語調平淡,似乎陳一發是否招供對他而言,也沒有多麼緊要。
明明對方態度語氣淡的幾乎如水一般,不夾雜多余情緒,但不知為什麼,陳一發卻能從其兩字簡單的話語中體會到『原也是個蠢人』的譏諷。
談話已經結束了。崔桃將輪椅調轉方向,推著韓琦往外走。在離開之前,她轉頭望了一眼。陳一發正低垂著腦袋,異常靜默,倒看不清楚有什麼表情。
「天機閣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開封府也是,不差你一人證供。倒是沒料到韓推官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竟不如一個見風使舵的鼠輩有腦子了。罷了,我也懶得費力氣拿鞭子抽你了。」
王釗嘆畢,就把鞭子一丟,品茶吃點心去了。
陳一發還是垂著腦袋,沒有任何反應。
……
崔桃將韓琦推回房後,忽然想起什麼來,飛快地跑走了。
張昌剛恢復了自己原來的裝扮趕回來,見崔桃似化成一陣風般從自己身邊刮過,懵了一下。宋氏攜胡氏一起來看望韓琦,剛巧在不遠處瞧見這一幕,宋氏不禁蹙起眉頭。
張昌忙給二人行禮。
宋氏進門後,就見韓琦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之上,被撂在了地中央。他白皙修長的雙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顯出幾分病態來,隨即傳來的咳嗽聲,叫人聽著更不禁心疼。
「哪有這樣伺候人的,就這麼把稚圭撂下了?」宋氏不滿地訓斥道。
胡氏問了張昌才剛跑走的人是誰,得知是醜童後,對宋氏笑著解釋道,「不是隨從,是救命恩人。」
隨從是專門伺候人的,應當守禮。救命恩人有恩於他們母子,別說人家只是快跑幾步而已,就是上房揭瓦,也算不得什麼。
「還是他運氣好,遇見了你們母子。」
宋氏暗指這事兒要換成是別人,斷然沒有這般縱容的道理。說好聽了是救命恩人,實則他若是不救,韓琦憑自己肯定也不會有事。再說了,收留他就是還恩情,既然選擇今後跟隨韓琦,那就該守規矩。
韓琦和胡氏聞言後,同時看向宋氏。胡氏的目光還好些,溫和中略表達了不贊同。韓琦的目光卻涼意十足,有著淡淡的疏離和不滿。
宋氏心中頓時不爽起來,她不過是感嘆一句罷了,值當他便立刻用這般態度對她?以前韓琦待她一貫有禮有節,態度不算親昵,卻也算敬重有加。唯一次除外,便是上次她進京找他的時候,那時他被那個崔氏女迷住了,倒也可以理解。如今卻不過因一個出身卑賤貌醜無比的下等賤民,居然也對她使起脾氣了?
這令宋氏覺得自己好似連一個下等人都不如了,心裡如何能爽快。她本出於好意,心疼韓琦沒被照顧周到,卻反過來被嫌棄。倒不知這醜童哪裡好,不僅模樣醜陋,還瘋瘋癲癲不守禮。這種對醜童的不喜,令宋氏莫名地憶起她不喜崔桃的感覺來。
崔桃端著飯菜進屋,見宋氏和胡氏在,忙行禮問安。
胡氏笑道:「這些活兒哪用你做,讓家僕來就成了。」
宋氏看眼崔桃端來的飯菜,一碗色澤金燦燦的粟米粥,一小盤拌菜,沒了。
「這飯菜誰備的?豈能給孩子吃得這麼寒酸。」宋氏蹙眉,語氣極為不滿道。
崔桃正欲應承,韓琦先一步發話。
「是我要吃的。」
宋氏掃一眼韓琦後,又掃向醜童,曉得他在故意維護人才出此言。
「這菜瞧著奇怪,叫什麼名?」
韓琦看一眼盤中菜,有筍有蕨菜,還有魚塊蝦仁。
若韓琦叫不出名,他如何點的菜?他聲稱他要吃的說法便不成立。
「此菜叫山海兜。」崔桃答道。
「我可問你話了?」宋氏質問崔桃。
崔桃抿嘴,低下頭去。
宋氏笑道:「你是稚圭的恩人,我們都該感謝你。倒不必辛苦操勞這些,粗活讓下人去做便是。」
「沒關系,不辛苦。」崔桃忙擺手表示不麻煩,「韓推官肯收留小人,小人感激不盡,小人願意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宋氏本以為這個醜童是個識趣的,沒想到才跟他客氣一句,他竟蹬鼻子上臉了。沒見識的大抵都如此,聽不懂好賴話。
「你畢竟才跟著他,不了解情況。那些人跟他久了,都曉得如何伺候妥帖些。在我們家,斷然沒有一碗粥一碟菜就糊弄一頓飯的事。」宋氏說這些話的時候,面上還維持著體面的微笑。
崔桃恍然點了點頭,然後疑惑地問:「那吃不下的也要備著麼?一大早的,就要雞鴨魚肉上齊全了?」
「不是這意思。」宋氏語氣不耐地否認道。
「那是何意?還請夫人盡管吩咐。」崔桃忙追問。
「你——」
宋氏發現跟這個醜童根本沒辦法溝通,明明話裡的意思已經那麼淺顯了,他卻還是聽不懂。
「罷了,回頭我派人好生給你解釋。」
「那敢情好,多謝夫人提點。」崔桃嘿嘿笑著道謝。
宋氏見她此狀又深吸一口氣,差點被氣個半死。跟這個醜童說話,便猶如對牛彈琴,你的暗諷他都聽不懂,不知錯,不知羞。比狠狠一拳打在棉花上,還要叫人覺得無力。
宋氏隨即吩咐下面的人重備早飯給韓琦。
胡氏見狀欲出言,卻見兒子對自己微微搖了下頭。
待宋氏和胡氏走後,韓琦起了筷子,嘗了一口山海兜,清爽鮮美,魚肉和蝦仁的口感極嫩,配著溫熱的粟米粥吃剛好。
「為何叫山海兜?」
「山上的,海裡的,都有。」
崔桃告訴韓琦,山上的指筍、蕨,海裡的指魚、蝦。
「原來如此。」韓琦笑應,又見崔桃表情別扭,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生氣了?」
「沒。」
「大嫂有句話是在理的。」
崔桃聽韓琦居然還向著宋氏說話,挑眉示意,「你說。」
「倒不必辛苦操勞這些,粗活讓下人去做。」韓琦讓張昌將一小冊子取來,這小冊子只有巴掌大小,寸厚,十分便於攜帶。
崔桃接來冊子一瞧,呦呵,《泉州美食錄》。
「以後我們每去一個地方,便寫一本給你。」韓琦對著崔桃的左耳低聲道。
「那怎麼不早給我,害我無聊了數日?」崔桃故作不領情,反而質問韓琦。
「泉州雖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但我不好美食,便知之甚少,總要花時間查問。」韓琦賠罪解釋道。
「行吧。」崔桃笑一聲,立刻跟韓琦道別。
韓琦愣了下,「這就去?」
「對啊,不是你們都勸我,別管你,只玩自己的麼,如此盛情我豈能辜負。」崔桃對韓琦擺了擺手,甚至說話的時候都懶得回頭看他,人眨眼間就沒影了。
張昌瞧見這一幕,禁不住抿住嘴角。
韓琦便默然喝粥吃菜,這時便有四命丫鬟重新端了豐富的早飯上來,擺滿了桌子。韓琦眼睛都不抬一下,只管吃光自己跟前的那盤菜,便放下了筷子,去書房處理公務了 。
丫鬟們見狀,欲說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只得原封不動將飯菜端走,去稟告給了宋氏。
宋氏頓時覺得窩火,便要人將那醜童喚來。她倒要看看這醜童有什麼能耐,卻叫韓琦這般聽他的話。
「姑母,萬萬不可。」宋三娘忙勸慰宋氏,「姑母忘了之前的事了?」
宋氏恍然醒悟過來,韓琦沒當眾駁斥她面子,而是以不動飯菜的方式來委婉警告她,已經是給他留面子了。顯然他在告訴她,他的事情,她插手管也沒用。
「姑母怎生偏和這醜童不對付?」宋三娘不解。
「我也納了悶了,這廝我怎麼看都不順眼,還有一種莫名熟悉感。」宋氏越琢磨越覺得奇怪,「別人可能也就罷了,偏偏他就能勾起我火來,該是他出身太卑賤的緣故。」
「這出身低是沒法子的事,他也不容易。」宋三娘想到之前自己跟他鬧得『笑話』,還要感謝他出身低微,不然她如今說不定已經跟他訂親了,那就真追悔莫及了。
「醜童人不在,說是領命出去吃喝了。」跑去找人的婆子,折返回話道。
宋氏蹙眉,「吃喝?」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
宋氏隨後一人在屋內思量了半晌,便召來身邊人囑咐了一番。
兩個時辰後,派出的人鼻青臉腫地跑了回來,告知宋氏他們才跟著醜童沒多久就被發現了。
「好在小人們機靈,假裝是流氓,沒讓他知道身份。」
黃昏前,崔桃哼著小曲兒,手拎著一食盒回到了韓府。食盒裡都是她給韓琦留的美食,她可不是有了美食就忘了美男的人,該照顧到的一定照顧到。
豈料崔桃才進韓府沒多久,便被宋氏的人攔住,請到了廳中。
宋氏屏退左右,眯著眼打量『醜童』的身量,「你可是崔桃?若是就別否認,不然扒了你的衣裳就不好看了。」
第129章
「若不否認, 壞了大計,不光夫人不好看,整個韓家都不好看了。」
宋氏凝眸再度打量崔桃那張假扮出來的醜臉, 只看表面的話, 真瞧不出什麼破綻。人人都說她厲害, 但都是耳聽覺得虛, 今天可謂是親眼見識了。
「你在威脅我?」
「夫人的話何意,我便何意。」崔桃保持客氣和禮貌。
宋氏張了張嘴, 頓時發現這丫頭說話很厲害, 叫你無從下嘴挑她的錯處, 挑她就等於挑自己。
宋氏:「你們未免太大膽了, 官家可知情?」
若知情, 倒還好說。若不知情,只為破案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那就是闖出了彌天大禍!
崔桃聳了下肩,沒承認也沒否認。可在宋氏看來,如果官家真知情, 崔桃應該會在這時候理直氣壯告訴他才對。
「官家因你之死, 可是特意下過旨!」宋氏激動道。
崔桃沒表現出異常態度來,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附和宋氏所言屬實。
這讓宋氏摸不到底了,她表現的一點都不畏懼, 是不是代表官家知情?那麼官家就是故意下旨蒙蔽了眾人, 若被扒出來,御史必定彈劾。除非案子有大進展,這樣的隱瞞才會被忽略不計。
聽崔桃話裡的意思,如今肯定還不到時候。那如果自己在這種時候把崔桃的身份揭發出來, 那就相當於壞了官家的大計,官家肯定會怪她亂攪和事兒,認為韓琦沒能耐,對韓家人失望。今後韓家人,包括她兩個兒子,豈會還有前程?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官家根本不知情,是崔桃和韓琦在善作主張,等著大案了結了,再揭發獲得原諒。崔桃這人很機靈,這會兒故裝淡定糊弄她也不是沒有可能。若是這樣,那她現在就有十足的底氣說教他們了。
奈何崔桃的態度,讓她根本摸不著邊,不知道屬於哪一種。
宋氏再度看一眼崔桃,陷入猶豫不決中。
「夫人不必費心揣摩,就按最壞的可能去想,也是我說的結果。」
按最壞的可能去想,便是她和韓琦做了隱瞞所有人的事,若被揭發出來,那就是欺君罔上……不止韓琦死罪,整個韓家都會被連累,甚至被抄家流放。
宋氏氣得嘴唇發抖,「你——」
連累整個韓家受罪,她居然如此理直氣壯?
「我知夫人必定會祝願我們大事可成。」崔桃略作揖,以表達感謝之意。
宋氏深深地吸口氣,反倒被崔桃這副恭敬行禮的做派氣得更甚。
誰說我要祝願你們了?她本想斥責崔桃臉皮厚,可轉念想自己的確不得不『祝願』他們事成,否則一大家子人都會被他們牽連。
她本以為崔桃只是個經歷不同、略有些出格的女子罷了,但基本的教養尚有。今兒卻見識到了,這丫頭簡直就是無恥的流氓,居然敢這樣厚顏無恥、肆無忌憚地威脅她。
偏偏她還故做出一副優雅有禮的樣子,叫你氣得咬牙切齒,渾身發抖,就是拿她沒什麼辦法。
「有些事兒弄得太明白,反而傷感情。」崔桃感慨道,「聰明人都懂,看破不說破。」
宋氏漸漸瞪圓眼,這丫頭在變著法地罵她不聰明,蠢笨?
「崔桃——」宋氏氣得直呼崔桃大名,但她還不及說下話,就聽崔桃又說話了。
「夫人覺得韓推官的前程如何?夫人三思,小人便不叨擾夫人了。」崔桃特意加重了『小人』的讀音,意在提醒宋氏,她如今的身份就是醜童。
眼見著崔桃步履從容地離開,宋氏肚子裡好一頓壓火。
這丫頭太歹毒,居然拿韓琦的前程威脅她!
她如今的確沒有左右韓琦娶妻的能耐了,韓琦早就不聽勸了。崔桃怕是也看透了這點才不懼她。本來兩房的關系就有些緊張,若再鬧僵了,依照韓琦清冷的性子,怕是很難捂熱了。前面幾房兄弟都年紀大了,有的不在人世了,還活著的身子不大利索,土埋半截了。韓家六兄弟裡,如今只有韓琦這個老么最有盼頭。
宋氏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衝動,不該識破了崔桃的身份,就迫不及待地揭穿,結果落得如今這樣尷尬的境地。
事實確如崔桃開始所言的那般,『否認』裝不沒識破是最好的選擇。事成了她借光,事不成也能因『不知情』而減輕受罰。
但這種不管你如何蹦跶,都盡在人家掌控之中的感覺,令宋氏非常不爽,特別是對手還僅僅是個年不過二十的小女孩。
宋氏氣得兀自在屋裡慪氣,一會兒想著自己就該去找韓琦理論這事兒,一會兒又領悟到找了韓琦也沒用,反令兩房關系鬧得更僵。終究是無可奈何,只能自己一個人生悶氣,什麼事都做不了。
崔桃進屋的時候,韓琦還在桌案後埋首忙碌。
崔桃就先把食盒裡的飯菜拿到桌上,還好她跟宋氏糾纏的時間不長,飯菜還熱乎著。
等她把蟹釀橙、菜粿和沙縣扁肉等菜擺上桌後,就打算去叫韓琦,忽然被人從後面抱住了。熟悉的冷檀香味兒包圍過來,讓崔桃立刻肯定是韓琦。其實不聞這味兒,崔桃也能猜到是他,在醜童樣貌下還敢抱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剛好忙完了?」崔桃問。
「沒。」韓琦掃一眼滿桌菜肴,「香氣如蝶,滿屋翩躚,我如何能坐得住?」
「哦,原來是嘴饞貪吃了。」崔桃調笑他。
「倒也不算貪吃,」韓琦落坐之後,便接來崔桃送來的筷子,卻沒立即去夾菜,而是端詳般地看一眼崔桃,「是貪色。」
「呦,那可是韓推官抬舉小人了,小人這姿色跟韓推官剛好相配,勻一下,咱們就都是普通長相的人了。」崔桃以『醜童』的身份回應,作萬般榮幸狀。
「你不嫌棄我太過俊朗就好。」韓琦也一本正經地回應。
倆人隨即笑起來。
「嘗嘗這蟹釀橙,味道一絕。」
新鮮蟹肉和豬肉、荸薺、蛋液調味好之後,放到挖心的鮮橙內清蒸,肉香中帶著甜橙香,口感鮮美,又不失滋補之效。
韓琦以前不是沒有吃過蟹釀橙,但今天吃的滋味尤為好。
「當然,我可是按照韓推官所著的《泉州美食錄》去買的,哪可能出錯?」
崔桃的驕傲語氣逗得韓琦失聲輕笑,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
「他家的蟹子鮮,酒為特釀,其中用到的醬油也與別家不同。」這一次崔桃正經回答了韓琦。
韓琦點頭贊好,不忘稱贊給他買飯的更好。
「很會嘛。」
等韓琦用完飯了,崔桃才跟韓琦提了一嘴宋氏的事。
「委屈你了。」韓琦拉住崔桃的手,輕輕握住了,白皙的手細嫩光滑,勾得人心跳加快。
「不委屈,我還怕我把夫人氣得背過氣去,你會怪我呢。」
韓琦笑一聲,「怪你千伶百俐、慧心妙舌,偏又生得神仙玉骨、聘婷秀雅?」
「這是哪兒的話?」崔桃不解。
「是我看上你的,」韓琦頓了下,才道,「要怪也該怪我自己的眼光太好。」
崔桃忙給韓琦揖,「真真佩服,五體投地,今後可千萬別說我會誇六郎了。較之六郎,我那幾句贊美就是涓涓細流較之江河湖海,不值一提。」
「不過還挺好聽的,以後記得常說哈!」崔桃笑嘻嘻地補充一句,見韓琦沒把點心吃完,她就上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
韓琦見狀,便也拿了一塊,卻是等崔桃嘴裡的吃完了,將自己手裡的送到崔桃嘴邊續上。
崔桃馬上就眉眼彎彎,笑得賊開心。
待夜深時,崔桃歇下了,韓琦才去見了宋氏。
宋氏已然准備就寢,聽聞韓琦和胡氏要見她,本想以不方便為由拒絕。轉念想今天白天的事,她命丫鬟趕緊為她穿好衣裳,匆忙來見他們母子。
廳內燈火通明,能把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宋氏一來,就看到坐在胡氏旁邊的韓琦臉色冷淡,便是他察覺到她來了,他也沒有抬眼。以往她一來,他都會立刻起身,略作相迎。
「半夜叨擾大嫂了。」韓琦客氣一句,不等宋氏接話回應,就繼續下一句話,「我打算接母親回安平老家住,那離汴京近,也便於照料。」
宋氏愣了下,她料到韓琦可能會接走母親,可是忽然選在今天還是這麼晚的時候說,不得不讓人多思其中的緣故。
「怎麼決定得這麼突然?胡娘子在這住得好好的。」宋氏問。
「是挺突然的。」韓琦應承一聲,沒有後話,反倒顯得更加尷尬。
宋氏頓時也明白了,韓琦是故意鬧這一出。
宋氏便看向胡氏:「之所以一直留在這住,便是惦念著這裡是爹爹住過的地方,如今卻說走就走?」
「我想著稚圭說得也對,安陽那裡才是老爺真正落根之處,我去那養老才最合宜。」胡氏溫和地笑道,「這些年也勞煩你對我的照料了,這人越老毛病越多,可不好再給你添麻煩。」
宋氏忙道不麻煩,見胡氏也沒有改口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干脆問韓琦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跟她說。
「倒是忽然想起,少時大哥就在這院中,曾教過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你大哥對你一向用心思,常贊你聰慧。」宋氏聽韓琦提起他大哥,心裡莫名地松了口氣。終究是兄弟情深,是他們夫妻自小看著長大的六弟,不至於因為一個女人就鬧掰了。
「今日我便當深刻自省。」韓琦與宋氏四目相對的時候,目光裡別有深意。
宋氏做當家主母多年,應酬過各色人等,豈會看不懂韓琦的眼色。她倒寧願自己不懂,這樣她就不會在韓琦離開之後,去特意琢磨他的話,恍然悟到韓琦所謂的『深刻自省』是在罵她『不賢』。
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見到她不賢了,所以他要自省,而且還特意強調是深刻自省。
宋氏狠狠地深吸一口氣,都難平復自己的胸悶氣短的狀況,不禁氣得嘴角連續抽搐。較之崔桃,自家六弟氣人的本是更勝一籌,而且越琢磨回味越覺得氣!
他這麼晚來訪,態度怠慢,原來都是對她的警告。
她都沒訓斥他們做事衝動,欺君罔上!他們倒是一個比一個地更會氣她!
這些年,宋氏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也從不摔東西撒氣,但今天晚上她把屋子裡的瓷器都摔了個遍。
三日後,韓琦等人啟程回汴京。
宋氏思來想去,韓琦若不來道別,她便不會相送。她就不信在外人面前,韓琦還敢不敬她,畢竟她可是養大他的大嫂。
不曾想,韓琦真的沒有來道別,直接帶著胡氏等人離開了泉州。等人出城之後,才有下人跑來代還韓琦跟宋氏回話,以公務繁忙為由表示不能親自來道別。
此舉在禮節上不算出錯,但卻給宋氏重重一擊,她太過高估自己在韓琦心中的分量了。
宋三娘和官家等人見韓琦居然沒有親自過來道別,又見這幾日宋氏心情不爽,料到這其中可能有事,便都委婉地詢問宋氏。
宋氏不願多言,但勸慰她的人話卻說得更多了,個個都勸她應當放寬心,有韓琦那般有能耐的兄弟在,將來必受其拂照。
二子韓仁彥也跑來找宋氏,要宋氏考校他以前一直不會的功課。
宋氏總算寬心些,「如今怎麼都會了?」
「我用了六叔教我的方法,背得可快了!」韓仁彥挺著胸脯,特別自豪地說道。
宋氏的目光頓時晦澀起來,因而想起大兒子韓善彥常在信中提及,多虧他六叔指點他功課,才令他精進不少。
宋氏多思多想半月有余,才終將之前累積的不甘和不忿化作一聲嘆息。
慪這一口氣非要爭個勝負,又何苦呢。
……
崔桃跟韓琦抵達汴京的時候,已是冬日,正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韓琦要忙著進宮復命,崔桃則踱步來到了她自己的鋪子前。
王四娘正在門口熱情地送客 ,萍兒則在櫃台後撥弄算盤珠子記賬。
倆人看起來過得很不錯。
崔桃正猶豫要不要進鋪子,就忽然聽一記響亮的女聲從自己正前方傳來。
「萍兒,快來看啊,這世上還居然還有這麼醜的人嘿!」
第130章
屋子裡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 萍兒根本懶得理會王四娘。
王四娘偏又高喊一聲,甚至引來路人側目。
「萍兒你快來看呀,我不騙你, 真真奇醜無比!」
崔桃細細打量一番王四娘, 身穿著嶄新的白色褙子,鴨蛋青色羅裙, 面料光澤絲滑, 頭上珠花銀玉俱全,扮相比前幾個月還富貴。可見鋪子的生意不錯,她這段日子過得富足,還曉得打扮自己了,在平常的日子也舍得穿漂亮新衣了。不過她這性子卻從沒變過, 仍舊是從前那副嘴賤欠揍的樣子。
「你怎麼能那麼說人家。」萍兒終於被王四娘的喊聲喚了出來, 她嗔瞪一眼王四娘,目光隨即就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裡。在看清楚『醜少年』的模樣後, 萍兒不禁後退一步, 踉蹌了下, 用手扶住門框才算穩住身體。
王四娘見萍兒的反應, 哈哈笑起來, 「看吧,我沒騙你,真醜!」
崔桃一腳踢在王四娘的小腿肚上,「說誰醜呢?我已經忍你兩回了, 這第三回 忍無可忍。」
王四娘料到這個看起來又醜又呆的少年可能會惱火自己的話, 卻沒料到他上來就動腳踢自己。
「呦,小崽子,敢踢老娘, 我看你活不耐煩了!」王四娘說著就擼起袖子,「說你醜怎麼了,你本來就長得醜,還不許人說實話啊?」
「那怎麼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跟自己說實話去?我好歹只是個醜,你是又老又醜,脾氣還古怪。我還納悶呢,你這樣的人怎麼還有勇氣活在世上?」論起毒舌,崔桃就沒輸過誰。
「你——」王四娘起伏著前胸,氣呼呼指著崔桃,不知怎麼眼眶突然紅了,「老娘就是得了仙姑照管才有勇氣活到現在,怎麼了?」
崔桃怔了下,笑一聲,「沒什麼,只是那仙姑怕是也不怎麼樣,竟沒教會你懂禮貌。」
「你罵我可以,不能罵她!」王四娘話音未落,就高舉手臂,要給崔桃來一個耳光。
崔桃未動,王四娘的手眼見著要打到崔桃臉上的時候,突然偏離方向。
「你干什麼!發什麼瘋!無緣無故在街上招惹什麼是非!」萍兒費大力推開王四娘後,便跟崔桃道歉。
崔桃邁大步走進了鋪子裡。
萍兒見狀,連忙跟著招待,請崔桃落座,給她上茶,繼續賠罪。
「她近來得了癔症,時常發作,有些不正常,客官別見怪。」
王四娘還不忿,要趕走這醜少年,卻被萍兒的眼色給打回去了。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該讓她來這見客。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麼做生意的人,見沒人給你們找麻煩,你們就自找麻煩是不是?」
「這罪也賠了,你還想怎麼樣,趕緊走!」王四娘不耐煩道。
「你那叫賠罪?」崔桃飲一口茶,故意打量兩眼王四娘,「過來給我三鞠躬,喊郎君對不起,我知錯了,才叫賠罪。」
「你說什麼?」王四娘瞪圓眼,目光跟要殺人似得,戾氣滿滿地瞪著崔桃。
「原來不止人醜、老、脾氣壞,耳朵還聾呢?」崔桃語氣輕佻,尾音還有些上揚,整句話的語調聽起來特別招人嫌。
「我殺了你!」王四娘氣得隨手抄起櫃上的雞毛撣子,朝著崔桃的方向氣勢洶洶打過來。
「殺人犯法,」崔桃淡定道,「那我要去開封府報官看。」
萍兒自然不能閑著旁觀,忙著阻攔王四娘安撫她,斥她快閉嘴。
「他他他太過分了,他說什麼話你也聽見了。」
「是你先挑事兒,怎麼還怪被人?咱們不占理!」萍兒罵她不懂禮,把崔娘子以前教她的東西都給吃了。
「對嘛,你們不占理。」崔桃跟著附和一句。
萍兒訕笑著再度給崔桃賠罪,要拉著王四娘一起賠罪。王四娘甩開萍兒,她能做到不吭聲已經是極大地忍耐了,要她給這個醜兮兮、心眼賊壞的人道歉,門兒都沒有。
「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給您三鞠躬賠罪。」萍兒馬上鞠躬。
「所以我說那個什麼仙姑確實不怎麼樣,一點都沒把她教好,瞧瞧她這副樣子。你呀也不必跟我說虛的,她根本不是發什麼癔症,就是敢做不敢當,連認個錯的能耐都沒有,在這給人丟人現眼呢。」崔桃扣著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道。
「客官罵她就行了,別人就不要罵了吧。」萍兒接著賠笑。
「我愛說誰就說誰,反正不犯法,我偏要說她不好,怎麼了?」崔桃還是漫不經心的語調。
萍兒臉上的笑容消失,身體也挺直了。
「四娘,關門!」
王四娘早就按耐不住,飛快地關門上閂。
「你們干什麼?你們敢打我,我就報官!」
「報官這事兒我們可懂了,若沒證據,便是開封府也拿我們沒辦法。今兒這屋裡就我們三人,我們揍你一頓,再把你打暈了,丟到別處去,沒人能證明我們打你了,除非我們承認。」
萍兒也擼起袖子,本來看起來溫柔秀氣的人兒,這會兒也凶橫起來。
「看來你也是那個仙姑教出來的了。」崔桃作恍然大悟狀,「那我可真沒說錯,仙姑太不仙了,該自省了,教出你們倆這麼丟人的玩意兒。」
「都說了多少遍了,罵我們可以,不許玷污她!」
萍兒和王四娘同時向崔桃攻擊。
崔桃靈活地躲過二人的招式,翻身越到櫃台後,順手抄起了櫃台上的算盤。她將算盤往桌上一敲,就敲裂開了算盤邊緣,一顆顆算盤珠子順勢落在她的手中。待王四娘和萍兒再度朝她打來的時候,崔桃一個縱身,飛彈出兩顆算盤珠子,剛好就打在王四娘臀尖上,王四娘頓時捂著屁股大叫。
本以為這醜少年不過是個普通混混,沒想到功夫不低。萍兒不敢怠慢了,使出全力對付崔桃。兩廂才過了兩招,萍兒就占了下風,不得不退讓躲避崔桃的招數。
在崔桃飛出第八顆算盤珠子的時候,萍兒被打得踉蹌靠在了牆邊。
王四娘見狀,欲起身再戰,忽覺得一陣風從耳邊過,等她辨明是有東西飛過的時候,就見那算盤珠子嵌進了距離萍兒不遠的牆裡,足有一寸深。
這就是普通的算盤珠子,普通木頭做的,不比鐵做的暗器,軟而易碎,牆面比起算盤珠子那可是硬多了。這廝居然能把算盤珠子打進牆裡那麼深,可見其功夫有多厲害。
破屋偏遭連夜雨,倒霉透頂了!在街上隨便招惹個人,居然是個高手!
王四娘不服氣,還要再打。
萍兒也一樣,衝上來要拼命。
「二位看得出來,我手下留情了吧,還要上來送死?」崔桃不解問。
「敢冒犯我的仙姑,老娘就是死了,變成鬼也要打!」王四娘咬牙切齒道。
「張口閉口仙姑仙姑喊著,你們多了解她?怕是人站在你們面前,你們都認不出來她。」崔桃笑嘆一聲。
倆人被崔桃這話激得更惱火,互看一眼後,一人抄起裝著護發露的大瓷瓶,另一人抄起了凳子,要二人齊發一起揍崔桃。
崔桃見狀忙擺手,示意萍兒把那瓷瓶給放下,用原音說道:「那可是要賣錢的。」
「老娘賠得起,用不著你管。」萍兒立刻反駁,但隨即呆住了。她怎麼好像聽到崔娘子的聲音了?幻聽了麼?
王四娘把手裡的凳子舉高到頭頂,發出『啊啊啊』的叫聲,朝著崔桃打過去。
崔桃就把手裡的算盤珠子都朝王四娘身上丟,王四娘嚇得丟了凳子抱頭嗷嗷叫。完了!完了!被那麼多算盤珠子打在身上,她肯定是滿身的血窟窿,跟蜂窩一樣。
想不到她就這樣死了,不過死後就能跟崔娘子作伴了!
算盤珠子劈裡啪啦落地,在地上滾動了兩下之後,不動了。
在王四娘哀叫幾聲之後,屋子裡頓然陷入了一陣尷尬的安靜。
抱頭的王四娘反應半晌後,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好像沒有痛覺,她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肚子、胳膊啥的都很完好。沒有血窟窿。
醜少年手下留情了?沒有真使力把算盤珠子打在她身上?
王四娘心裡莫名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不解地看向那個醜少年。此時她正雙手抱胸,笑著打量王四娘,那雙眼澄淨明亮,彎彎如月牙兒,不能久看,看久了容易被陷進去。
強烈的熟悉頓然感蒙上心頭,王四娘疑惑中,忽聽身後的萍兒哽咽發問。
「崔娘子,是你麼?」
崔桃笑了,點了下頭,還是用原嗓音說話:「是我。」
萍兒「哇」的一聲哭起來。
王四娘這才注意崔桃的嗓音,整個人恍如被雷劈了一般,呆愣了片刻之後,她激動得衝到崔桃面前,上下打量她。再三問,再三見對方點頭,用熟悉的聲音應承,王四娘才敢確認。她抓著崔桃的肩膀笑起來,眼淚卻嘩嘩往外流。
「你——」王四娘哽咽了下,「這麼快就投胎了?還投胎在這麼醜的人身上?沒事兒,不怕,今後咱們三姐妹相依為命,嫁不出去也不怕!」
「嫁人還是要嫁的。」崔桃抱了一下王四娘,拍拍她的後背,眼眶也跟著濕潤了。能有幸遇到可以真心待她的好友,是她有福氣。
「啊對,你便是長得醜是男兒身,想嫁韓推官就嫁,我們姊妹支持你。他要敢嫌棄你,我們就跟他拼命!」
萍兒本來哭得挺激動,硬是被王四娘的話給逼得笑起來。
萍兒推一把王四娘,罵她道:「說什麼胡話,崔娘子根本就沒死,哪來的投胎。看不出這是易容?身形都沒變,還有你瞧她脖根兒裡面的皮膚,嫩著呢。」
「啊,我激動過頭了,一時沒轉過彎來。哪裡嫩,我瞅瞅?」王四娘跟著萍兒一起扒崔桃脖領處的衣裳,「呦——」
啪!啪!
崔桃拍開倆人的手,握緊自己的衣領,「剛有點感動就被你倆毀了,都離我遠點!」
王四娘不僅沒走,還湊到崔桃脖子邊深吸一口氣,「藥香!雖特意遮掩了,味兒還是好聞。」
「流氓。」崔桃一把推開王四娘。
萍兒掩嘴笑:「說到底還是韓推官有好福氣呀!」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一向愛吵嘴的倆人在這一刻心有靈犀了,一起默契合作,厲色厲聲審問崔桃,令她如實交代整個事情的經過。
「居然是假死,你竟連我們都瞞了!虧我們當你是好姊妹!你可知我跟萍兒因你的死有多傷心,流了多少淚!」王四娘聽說整個過程只有韓琦知情,崔桃父母也是在棺材運回崔家之後才知情,便埋怨崔桃心狠,居然瞞了這麼多人,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放過。
「正因是好姐妹和至親,才更要瞞,不然如何騙得過那藏在暗處的聰明人?」崔桃連連賠罪,表示未來三個月倆人的飯食她包了,隨她們點菜。
「這還差不多。」王四娘嘆氣,「也就是你手藝好,換做別人只吃點飯可不行!」
「那多謝啦!」崔桃甜甜地道一聲謝。
王四娘和萍兒被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別的不說,崔娘子撒起嬌來真叫人無法拒絕。
……
韓琦在面聖之前,早有宮人提前回稟了他中毒的情況,被特許可以坐著輪椅面聖。
呂夷簡等人聽說韓琦一舉剿滅了天機閣總舵,在皇帝面前大贊韓琦有作為。林尚書聞風匆匆趕來了,起初跟著附和兩句贊美的話後,就開始細問韓琦剿滅的天機閣經過,又問了他中毒的情況,心疼地唏噓一陣,便主動替韓琦向皇帝請功。
「誰能想到這江湖上不入流的殺手組織,居然是前朝余孽。天機閣百年來累積巨財,培養刺客細作,甚至膽大妄為干出劫持遼國使團,跟朝廷作對的事,必有狼子野心。得幸韓推官明察,一舉將這些凶惡賊寇緝拿剿滅,鏟除了一個暗中威脅朝廷的大患吶!」
趙禎點頭贊林尚書所言不錯,當即便下旨封賞韓琦。
韓琦既然要領旨謝恩,便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輪椅上了。他起身的時候,踉蹌險些跌倒,還是多虧旁邊的宋御史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即便如此,琦的額頭上還是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眾人見狀,都曉得他因中毒身體虛得不行了,才會有此狀。
待韓琦謝恩之後,趙禎忙心疼囑咐:「快坐好,莫再動了。」
林尚書眼不眨地盯著韓琦半晌,不禁嘆口氣,直嘆韓琦青年才俊,竟被天機閣那幫賊子禍害成這樣。
林尚書言詞激昂地再度請旨,請皇帝立刻將天機閣那些亂賊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尚有犯人未審問完畢。」韓琦道。
「反正都已經將天機閣總舵剿滅了。既然這些人都經過特別的訓教,冥頑不靈,倒也不必白白花費過多時間在這些人身上,按律懲處干淨了就是。」林尚書解釋道,「就像那些作奸犯科的窮凶極惡之人,查清楚其犯案動機又如何?無非為財為權之類的緣由,沒什麼新鮮。」
「臣先行回京復命,所緝拿的案犯隨後才會押入京。」韓琦跟皇帝表示,他命屬下在進京途中,繼續對在押的犯人進行審問,說不定在此途中會有犯人招供出更多線索。所以即便要立刻處以極刑,也要等犯人押入京城再說。既然犯人還不在京,那就不如等案犯押進京後再議。
趙禎應承,轉眸見林尚書似有話說,便道:「就此議定,無須再言。」
「咳咳!」
韓琦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隨即就跟趙禎請罪。在天子面前失禮咳嗽的,實屬冒犯。
「韓卿不必如此,你為朝廷犧牲甚大,心疼都來不及,豈能怪你呢。」趙禎忙傳喚醫官徐巍為韓琦診治。
徐巍是宮中近來頗為有名的一位年輕醫官,因給太後療疾有功,剛被加封尚藥奉御。
徐巍為韓琦把脈期間,垂拱殿內異常安靜,所有人都盯著徐巍那張驟然蹙眉的臉。
「先前診斷不錯,韓推官所中之毒已入五髒,須得調理些時候了。」徐巍又問韓琦吃的什麼藥。
韓琦便從袖中掏出一藥瓶來遞給徐巍。
「此藥極苦,卻有奇效。得幸有此偏方,才保住我這條命。」韓琦解釋罷了,便凝眸注視著徐巍。
徐巍倒出一丸來查看,聞了聞。
徐巍隨即抬眸看了一眼韓琦,才將手中的藥丸送到口中嘗了嘗,蹙眉思量了片刻之後,點點頭。「此藥方子極妙,雖味大苦,但對韓推官的身子大有好處。民間自有高人在,徐某自嘆弗如。」
「韓卿為朕平匪亂,身中毒,吃盡苦,朕於心難安。」趙禎對著身側負責記述的史官,嚴肅表述道,他隨即看向韓琦和徐巍的所在,「朕該當嘗嘗這藥有多苦。」
呂夷簡等人忙阻止趙禎不可如此。
「嘗一口罷了,遠不比韓卿所受之苦。為君者,若不知恤下,枉為帝王。」
呂夷簡等人在跟徐巍再三確定藥丸的確對無病之人無毒後 ,才勉強同意。
棕色藥丸入口後,趙禎起初怔了下,然後漸漸地睜大眼,最後擰起了眉毛。
端坐在輪椅上的韓琦,微微頷首表達敬意。
呂夷簡等人見皇帝這情狀,忙催促宮人趕緊給官家送水,官家這是被苦著了!
趙禎喉結微動,將藥丸咽進肚裡了,然後痛快地喝了宮人送來的一碗茶。
「確實,極苦!」
趙禎背著手徘徊了數步之後,突然駐足,目色復雜地看向韓琦,再補充一句。
「難為韓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