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因為人多聲音嘈雜, 起初的尖叫聲並未引起注意,後來接連不斷的尖叫喊起,大家才聽清楚喊話的內容。
殺人了?有刺客?
趕快跑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亂起來, 大家本能地往後頭跑,偏這時候, 人群後有十來名百姓突然抄出白光閃閃的大刀。他們隨手就砍向身側的百姓, 頓時鮮血淋漓, 十五六名百姓倒地,抽搐兩下就不動了。這場面誰敢上前?百姓們嚇得嗷嗷大叫,准轉頭往別處跑。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
人群突然有數聲炸響,嚇得本就開始驚亂的百姓四處奔逃。他們開始慌不擇路, 不管什麼方向,只要不是刺客的方向就行。趕緊跑開, 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沿河負責守衛的禁軍和軍巡鋪人馬,聽聞騷亂聲欲趕去查看,但因為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的百姓實在太多,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已經過了挺長一段時間,那些揮刀殺人的凶手早已經再度藏匿在逃跑的百姓之中。
看著地上十幾具血淋淋的屍體, 禁軍侍衛們立刻意識到皇帝安全的重要性。皇帝遠在金明池對岸, 如今天黑, 隔著大面積的池水,這裡發生的騷亂對面根本無法察覺。
侍衛們趕緊順著河邊跑到對岸報信, 並且保護皇帝。只留小部分人馬負責追查刺客, 守住現場,處理屍體。
留下的侍衛們瞧著地上受傷的百姓都躺著都不動了,考慮到他們趕過來的時候確實耽擱了些時間, 遺憾地以為這些人應該都死透了。
一部分侍衛去弄車來運屍,另一部分侍在原地守衛。其中有一名侍衛注意到地上躺著的人似乎有呼吸,但他的頸部有很多血。因為是冬日,大家都穿的比較厚實,不容易看到傷口。這侍衛就想著人可能還活著,先瞧瞧傷口情況,但當他扒開這人脖領上破損的衣物時,發現沾血的皮膚根本沒有傷口,脖頸邊和衣服間夾著有類似羊腸一般的破皮。
侍衛忽然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大驚欲喊,就見躺在地上假死的人忽然睜眼,目露凶光。這人抬手就露出綁在袖內的尖刀,朝侍衛的脖頸狠狠刺去。侍衛根本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
咚的一聲!
侍衛並沒有感受到預料之中的疼痛,反而聽到眼前人痛叫一聲。
他愣愣地回神,見一位身穿翠裙的曼妙女子腳踩著那假死者的胳膊,對方疼得面目扭曲。應該不只是踩胳膊那麼簡單,看起來他胳膊上的骨頭好像被打碎了。
這一刻,其它裝死的人也都起身了,但卻突襲失敗,只能與留守的侍衛們對打。
王四娘扛起她的大刀下場,萍兒也抽出佩劍,不過須臾,就將這些刺客都給解決了。
假死聲東擊西,這招還真眼熟,莫不是趙宗清在故意學他們使過的招數搞報復?
上萬數反賊,天機閣不可能花心思把他們個個都培養成忠心的死士。崔桃以銀針逼問,果不其然,在又癢又疼的折磨下,這些刺客老實招供了。只是他們說的話,崔桃聽不太懂。侍衛告訴崔桃這些人說的都是女真話。崔桃就讓人趕緊去找狄鞮來做翻譯。
王四娘挑起竹竿,竹竿上頭拴著一燈籠,舉高了在空中晃了晃。
這時候,金明池對岸傳來歡呼聲,雖然歡呼聲聽起來很遙遠,但也足夠讓人感覺到那邊熱鬧。三丈高的巨大天燈緩緩升空,幾乎一瞬間照亮了金明池水面,大臣們齊聲向皇帝祝福。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天燈所吸引,仰頭張望著,鮮少會有人在這時候注意到河對岸上空點點光亮的搖晃,也沒有人注意到在天燈升空後恢復暗色的水面有什麼動靜。
韓琦坐在輪椅上,位列在百官後頭,注意到河對岸的光亮之後,目光漸漸發沉,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這天燈倒是壯觀,想來崔七娘也會喜歡。只可惜她與你還未成婚,無法以你家眷的身份來此近距離賞燈。」趙宗清見韓琦情緒不高,笑著踱步過來。
韓琦聽出他話外有音,無非在暗說他這時候的『可惜』可能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她此刻必然玩得正興呢,反倒是我可憐,一直想她。」韓琦說罷,輕咳了數聲。
趙宗清挑了下眉,「身子還未見好?我瞧你精神愈發不濟,人也清減了不少,看來徐醫官的方子不大行。」
「能活著已經不錯了,毒入髒腑,不易除。苦藥灌下去,便沒胃口吃飯。」韓琦說罷,又咳嗽了兩聲。
「難為你了。」
趙宗清負手望著已經升空很高的巨大天燈,慢慢地勾起嘴角,笑了。
「高興?」韓琦問他。
趙宗清笑一聲,「如此喜慶佳節,美景盛況,自然高興。你不高興?」
韓琦笑一聲,垂著眼眸,沒有回答。
趙宗清再看他一眼,縱然是比以前更消瘦沒精神了,倒不減五官的英俊,有種病美人之態,叫人見了禁不住有更想要憐惜的衝動。該不是他一個人這般以為,瞧瞧那些女眷,不管成婚的還是待字閨中的,都有意無意地朝韓琦這邊瞟。
可惜這等俊朗高才之人,不能為己所用,只能毀之。
韓綜找到韓琦後,往他身邊瞅了兩眼,沒見崔桃在,就問韓琦:「就你自己來了?」
韓琦冷冷回看一眼韓綜。
趙宗清感覺到倆人火藥味,笑著讓他們倆先聊,他還有事。
韓綜湊到韓琦跟前,低聲問:「有把握麼?」
「嗯。」
正好這時候林尚書笑走過去。
韓綜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對韓琦道:「你要是不行了,我可以替你照顧她。」
這話外人聽起來是韓綜吃醋,在嘲笑韓琦的身體不好。而韓琦聽來,韓綜則是在說如果這次他失敗了,他便會替他去照顧崔桃。
「我若不行,她當初不會選我。」韓琦道。
韓綜瞬間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這該死的韓琦在提醒他,崔桃始終選擇的是他,反向譏諷他不行!一團氣不上不下,氣得他不出任何話來。
「不好了!」
金明池北岸較為安靜的西端,突然駛來數條船只,他們都穿著禁軍服裝,個個低頭謙卑狀,只有領頭的侍衛在大呼。但因為場面喧鬧,皇帝那邊正在欣賞舞燈,聽不到這邊有情況。但是在岸邊重重守衛的禁軍侍衛,自然是察覺到了河上的情況。他們立刻提高警惕,抽刀質詢是什麼人,另派人去通知副指揮使,告知他這邊情況有異常。
船靠岸,侍衛們看清他們都跟自己一樣穿著禁軍服,曉得應該是自己人,但按慣例還是要問清楚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可沒有人告知他們會有船從對岸駛來。
下船的『侍衛』見到副指揮使季風,馬上焦急地稟告:「對岸有反賊正屠殺百姓!官家有危險!」
季風馬上轉身要去稟告指揮使和皇帝,忽然反應過來什麼,轉身打量剛才報信的禁軍侍衛。
「不對,你是什麼人?河對岸不該是李全明負責麼,他人呢?」
季風話音還沒落,就被一把匕首抵在了脖頸處。
「刀傷淬了劇毒,見血封喉,想活命就乖乖聽話。」假侍衛緊靠著季風,小聲警告道。
沒多久,就有人來給季風傳話,李明全趕過來稟告說對岸有反賊。殿前司指揮使已經下令要禁軍侍衛們嚴防守衛,保證官家的安全。
「好了,知道了,你先下去。」
季風打發走來人,就被脅迫去了關卡,要求下令放行趕來『支援』的三千兵馬。季風猶豫之際,假侍衛就給他瞧了他手裡的東西,是他妻兒的貼身物件,還有家中老太太的發簪!
「你妻兒老小都在我們手上,如果副指揮使不想看到自己三歲的兒子受皮肉剝離之苦,母親、妻女淪落為流氓的玩物,就乖乖聽話。」
季風憤怒地瞪他。
「這事兒是我們脅迫你,非你自願。若事敗了,你不至於淪落到被砍頭的下場。若事成了,少不得你好處。選哪條路,想清楚。」刺客首領說罷,就將匕首更進一步抵在季風的腰間,這角度別人自然看不到。
「若我不應,你們這些人是不是也會打進來? 」
「這是自然,只不過指揮使幫點小忙的話,會更容易一些。別以為我們只有這些人馬,金明池裡還有呢。」
季風大驚,沒想到這些人居然這麼狠,大冬天竟在冷水中伏擊。
看守關卡的禁軍見到忽然來這麼多士兵,縱然他們正當理由說支援,侍衛們還是不敢擅自做主讓他們入內。他們瞧見季副指揮使在,便忙來詢問。
季風緩緩吸口氣,終還是點了頭,令他們放行。
此後不久,守在關卡處的侍衛們聽見眾多雜亂的腳步聲往這邊衝,只見許多百姓慌張地跑過來,喊著救命,說後面有人殺人。侍衛們見狀立刻拉出一道人牆,持刀防御,以維持秩序。
百姓們自然不敢亂闖,央求著禁軍就命。
「去開封府報官!找軍巡鋪的人!」
「我們也想啊!」百姓們紛紛表示他們跑這一路就沒看到軍巡鋪的人,而通往順天門方向的路正有一批刺客,他們更沒辦法回城去開封府求救。
侍衛們依舊不能做主,死守在原地,至於接下來該如何處置,還是要詢問副指揮使的意思。然而不等他前去詢問,就見一侍衛匆匆跑來,喊他們趕緊出一半人趕緊去裡頭支援。
金明池有重殿玉宇,雄樓傑閣,此時皇帝放天燈賞景完畢,正轉入殿內賜宴群臣,三千士兵以及喬裝成禁軍的刺客,就在這時候將整個殿宇包圍了。
外面傳來的打鬥聲和喊叫聲,殿內侍衛們趕緊將趙禎重重保護起來。
這些人都貼身保護皇帝的高手,可以以一敵三。但是突然圍上來這麼多人,只憑他們這二三十個高手,照樣不頂用。
很快,有幾名扮成禁軍模樣的刺客衝了進來。
「大膽!你們想干什麼!」內侍成則怒斥這些膽大妄為的刺客,命他們最好繳械投降,皇帝尚可以對他們寬宥處理,留他們一具全屍。
呂夷簡等幾名大臣也紛紛附和,呵斥這些刺客們盡快收手。
噗!
在這等劍拔弩張的氛圍下,居然有人笑了。
這笑聲太過突兀,當即就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看向了林尚書。
林尚書被眾人這麼一看,有些窘迫,隨即似乎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這樣,便揚起頭。他就要笑,還要多笑幾下,怎麼了?
「林尚書此笑何意?」一聲斯文的質詢,音量算不上高亢,但在此情此景卻是很大膽的行為。
大家的目光都轉到韓琦身上。
林尚書本還不想說些什麼,但一見到韓琦,不禁想起他可憐的三兒子慘死在開封府的鍘刀之下,心中頓然騰起一股怒火來,百般憎恨地盯向韓琦。
「我在笑……」林尚書目光掃向呂夷簡等人,「你們飽讀詩書,平常個個聰明,道理講得滔滔不絕,卻在這時候沒有腦子了!他們如此費盡心思闖進來,怎麼可能束手就擒?」
「林尚書,你怎能替那些刺客說話!」呂夷簡不滿訓他。
林尚書又不禁想起這些年在朝堂上,他不知有多少提議都被呂夷簡駁回,因他仗著官大,便處處受他欺壓。有幾次,呂夷簡還譏諷他沒腦子!今兒就要呂夷簡看一看,誰更厲害,更擅欺壓!
「因為我跟他們是一伙的呀!」林尚書猖狂笑道,眼裡滿是得意。終於,他熬到揚眉吐氣的這天了。
第152章
林尚書嗤笑數聲, 他縱觀殿內眾大臣震驚的神情,尤其是皇帝趙禎,一雙眼睜得很大, 終於肯認認真真把他瞧進眼了。
為臣子這麼多年,他一直像一條狗一樣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
他看著皇帝長大成人,卻從未曾從皇帝那裡得到過丁點敬重。他待呂夷簡、王曾等人, 甚至奸臣丁謂,皆敬重有加。當年他與呂夷簡是同科進士,他還比呂夷簡年輕些, 明明該是他更年輕有為才對,可皇帝偏偏眼瞎, 只看得見呂夷簡, 如今竟連韓琦這個毛頭小子都排在他前頭了!
韓琦:「認了?」
「你不是早就懷疑我了?」林尚書反問韓琦。若非他逼得緊,他們也不會加緊行動。
中書侍郎王曾怒指林尚書:「無恥奸佞!你竟敢做謀逆之事!真真給你爹丟臉, 讓——」
「閉嘴!誰再吭一聲我就殺誰!」林尚書厲吼。
整個大殿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尚書瞟趙禎一眼,見趙禎始終沒說話, 不禁笑得更厲害。小皇帝怕是沒想到, 這些人平常湊表的時候,個個表現得忠心不二,搶著說願為大宋為皇帝肝腦塗地的話, 等到正要他們去死的時候,瞧瞧這些人都嚇尿了褲子, 真不敢吭聲了。
林尚書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 丟入酒中, 「念在我們君臣一場的份兒上,我保證官家喝下這杯毒酒會沒有任何痛苦地離開,留一具完好無損的屍身。」
「你瘋了!你以為你今天得逞, 天下人便會放過你?」呂夷簡震驚地質問林尚書。
「我剛說過什麼?誰吭聲我就殺誰!」林尚書立刻示意刺客們動手殺了呂夷簡。
刺客首領笑著揮刀,目露嗜血的凶光,直奔呂夷簡。
「保護呂相!」
殿前侍衛們忙也把呂夷簡包圍在安全圈內。
「看來你們很想一起死!既然官家既然不領我的情,那就只能嘗嘗被亂刀砍死的滋味。」林尚書立刻松手,酒杯隨即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總該叫我死個明白,你因何要謀反?你已經官至刑部尚書,待你還不夠好麼?」趙禎厲聲質問林尚書。
「待我好?」林尚書嗤笑,顯然不認同趙真的話,「其實我本來有滿腹之言想跟官家好生說道,可此刻我卻覺得說什麼都是廢話。那些眼裡看不到你的人,他們根本不了解你的感受,永遠不知自己錯在哪兒。何必浪費口舌,給你們拖延時間的機會,請官家趁早上路吧!」
局勢瞬息萬變,難料真正支援的人馬什麼時候會到,林尚書還沒有蠢到看不出趙禎在故意拖延時間。
「此事絕不僅是你一人的圖謀,幕後主使是誰?」呂夷簡怒問。
「你這話什麼意思?」林尚書立刻面目猙獰,雙眼跟吃人一般瞪著呂夷簡,「瞧不起我?覺得以我一個人的能耐做不成這麼大的事?全天下就你呂夷簡聰明,而我就是沒用的蠢蛋?」
呂夷簡蹙眉,沒想到林尚書對他的質問幕後者的反應會是這般。
韓琦倒是聽出點了門道,必然是有人提前拿話鋪墊過,告訴林尚書誰問他這問題就是在質疑他的能力,在罵他蠢,所以林尚書才會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反應如此過激。
林尚書這個人才庸卻十分自傲,若非出身根基深厚的高門士族,年輕時運氣好,撿了便宜立功,否則以他的能耐根本坐不到尚書之位。偏他沒有自知之明,自恃才華橫溢而不得賞識,多年來心中想必累積了不少怨憎和不滿。
趙宗清最擅拿捏人的弱點,並利用到極致。林尚書的郁郁不得志,碰到趙宗清的妙言賞識,必然能得到極爽快地抒發。日子長了,林尚書將他奉為知己,趙宗清的話便會越來越有分量,最後大概就到了趙宗清指哪兒他就打哪兒的地步。
此期間韓琦一直暗中觀察趙宗清的反應,至今為止,他倒是偽裝得極好,沒露出半點破綻。顯然他沒林尚書那麼蠢,在這種時候就暴露自己。即便今日他們成功殺了皇帝,若想篡位成功,得到眾臣支持和天下百姓的擁躉,便要名正言順、以德服眾,頂著謀反亂賊的名聲肯定不行。
而林尚書就這樣被趙宗清推出來,必然無法全身而退。可憐他到現在還不自知,仍得意洋洋地顯擺。
呂夷簡嘲笑林尚書是奸小之人,而且是蠢透頂的那種。
「我好心勸你一句,別再玩火自焚了。」
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有臉擺出一副宰相的姿態教訓他!
林尚書怒極,命令刺客們統統全上。並告訴他們誰若率先取了皇帝和呂夷簡的首級,賞黃金萬兩!
上百名刺客蠢蠢欲動,與殿內眾臣和三十名侍衛對峙,不論是從人數上還是武力上,他們都相距懸殊,少的一方根本沒有勝算。
「給我殺!一個都別留!」林尚書眼睛冒著光芒,興奮地喊道。
今天在殿內的這些人都知情是他謀反,所以他在暴露自己的時候就在心裡默默做好了打算,全都殺干淨。
等回頭新帝登基的時候,朝內急需人才,他就是最大的功臣,便可以打量推舉自己的心腹上來。到那時候,他就功勛最高掌事最多的權臣,比呂夷簡更厲害,什麼丞相、開封府推官,甚至親王,他都不會看在眼裡。
趙禎看著林尚書前後露出的嘴臉,心裡好一番唏噓。平日總見他一副謙卑憨厚態,原來得志的樣子這般猙獰。他三子犯錯,趙禎諒在他是老臣,在尚書的位置上無功卻也無大過,仁慈保留他官職,只訓斥了幾嘴,沒有做降黜處理。
怎料他不知絲毫感恩也罷了,竟欺君犯上,圖謀要他的命!這比養了個白眼狼還讓他覺得惡心!
趙禎放緩呼吸,最終決定沉住氣,忍到最後一刻,他倒要看看還有沒有更讓他驚訝的事情出現。
劍拔弩張之際,眼看要刀劍相撞——
「慢著!」一聲高喊,趙宗清走到了林尚書跟前。
趙禎、呂夷簡和宋御史同時都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趙宗清。
韓琦的目光則一直收斂,淡淡的,好像在旁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林尚書緊盯著趙宗清,不想錯過他任何一個眼神暗示,嘴上佯裝不耐煩叱問:「你想干什麼?」
趙宗清舉起手中的匕首,對林尚書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義不背親,忠不違君。官家既是我的君,也是我的親,今日即便以我一人之力無從抵御,我照樣要攔著。除非我死,否則你們休想從我這裡越過去。」
林尚書盯這趙宗清的眼神更深重,他正要回話,就聽趙宗清突然笑了一聲,把匕首放下。
「我倒是很想不怕死般地說這些話,而後英勇獻身。但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年紀輕輕,還沒娶妻呢,就這麼死了實在遺憾。不知林尚書可否給我和在場眾臣一個投誠的機會?」
趙宗清話鋒一轉,放下手裡的匕首,臉上轉而掛上求和的笑容。
趙宗清一向學什麼像什麼,此刻沒人質疑他的意思,惹得呂夷簡等人都罵他,想不到趙宗清是這等沒骨氣的人。
終於暴露真面目了?
趙禎欲出言,見韓琦遞了個眼神給他,他只氣憤道:「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趙宗清抱歉行禮給趙禎:「官家見諒,識時務者,在乎俊傑。」
「此間自有伏龍、鳳雛。」宋御史不禁接話道。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宋御史。
宋御史無辜解釋道:「我只是順便接了下一句而已。」
說罷,他望一眼趙宗清。
趙宗清笑應:「此話不錯。」
林尚書哈哈笑道:「你們有誰想活命,願意投誠,就痛快過來,我倒是可以不計較。但前提是要忠,誰要是敢假投誠騙老子,休怪我用最狠厲的手段弄死你們!」
林尚書只給五個數的時間:
「一、二、三啊——」
就在眾臣面面相覷,想瞧瞧誰會在這時候決定背叛君王的時候,趙宗清突然一刀刺進林尚書的脖頸。
韓琦提前一步有所察覺,本欲阻止,但他們兩人二人距離地太近了,事情又發生的太快。
匕首拔出來的時候,鮮血噴濺近丈高,瞬間血染了附近幾名的刺客。
殿內這一刻安靜的落針可聞,血腥味兒漸漸彌漫開來。刺目的血腥令許多文臣見了忍不住作嘔,沒嘔的也忍不住偏頭不敢看了。
林尚書身體直直地落地,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出古怪的咕嚕聲,至咽氣之前都沒能發出一個正確的字音。他死之前眼睛一直不甘心地瞪向趙宗清,有疑問、有後悔、有憎恨……但須臾間,他就停止了抽搐,死在了殿中央,鮮血如漣漪般在地上擴散,似乎要把整個大殿染紅。
當刺客們從震驚中回神兒後,反應激烈,立即揮舞著手中的大刀,朝趙宗清和眾大臣們砍起來。趙宗清便用手中匕首抵抗,韓琦這的時候也從輪椅上起來,揮刀抵抗。
已經真打起來了,不能再等下去,否則皇帝和眾位大臣真可能遇到危險。
內侍成則趕緊從懷裡掏出一面小鑼,狠狠一敲,鑼聲未盡,殿內四周的地板就被掀開,殿外埋伏的諸多侍衛也都現身高喊,再然後外頭不遠處又傳出敲鑼聲,一聲比一聲遠,越來越多在暗處埋伏的士兵現身,他們以非常利落的速度將所有反賊控制住。
殿前指揮使與刺客首領的交手卻一直不相上下,倆人都身手極快。忽然間,刺客首領臉上的絡腮胡掉了,露出一張俊秀的臉來,這人竟然是莫追雨!
韓琦馬上喊話,要求留活口。
莫追雨瞟一眼韓琦,笑容燦爛,他一個側翻身欲繞到殿前指揮使的身後出手,不想這時候同時有兩名侍衛上前圍攻上來。他應付身後之時,被殿前指揮使從前頭一刀刺中右肩。
右手的刀便拿不住了,莫追雨飛快換成左手,便是腹背受敵,他也不懼,依然招招致命砍向殿前指揮使。
為了留莫追雨活口,殿前指揮使步步退讓。忽然,莫追雨轉頭瞥向趙禎所在,一個縱身要朝他衝去。殿前指揮使見狀,不再留情,一刀刺入莫追雨的腹中。
莫追雨吐了口血,便倒在地上。
殿前指揮使忙查看他情況,質問他主人是誰。莫追雨誰都不看,兀自閉上了眼,咧著流血的嘴笑了一聲,沒多久就咽氣了。
趙宗清默然掃一眼死在地上的莫追雨,面容沒有一絲絲多余的表情。他丟了手裡帶血的匕首,轉而去關切詢問趙禎是否受驚。
絕大多數反賊都佯裝成百姓,在關卡外等到信號後,就准備衝破關卡進行大圍攻。
卻沒想到四周早有埋伏,牆頭和屋頂上全都是弓箭手,更有大批的兵馬將他們他團團圍住。又聽說賊首已經伏法,他們更沒什麼反抗的氣勢,紛紛繳械投降。其實圍剿這些人的時候,林尚書還沒死,不過是喊話恫嚇這些人。
範仲淹隨後帶著軍巡鋪的人趕到,進了殿內,見皇帝和諸位大臣都完好無損,又見侍衛正處理地上死屍,其中有一具正是林尚書,覺得在意料之中卻又難免驚訝。
「果然是他!」範仲淹眼中透露著些許不理解,但見韓琦過來,還是不禁嘆了聲,「幸而有你運籌帷幄,不然今日之事無法想像,那——」
範仲淹本想問那個幕後者可抓到沒有,轉眼見趙宗清正站在皇帝跟前賠罪,他便忍住不問了。
「才剛之言,臣不過是為了轉移林尚書的注意,並非出自肺腑。」趙宗清順便表忠心,為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禎一邊打量著趙宗清,一邊心中思量頗多。
「近來宋御史與林尚書來往甚密,他恐怕也有份兒參與。」趙宗清指向宋御史。
宋御史怔了怔,配合地哭著跟趙禎賠罪。
「臣冤枉,臣沒有,臣真不知道林尚書竟然會謀反!臣只是跟林尚書私下裡吃了幾頓飯,受了他點小恩惠,答應幫他在朝堂上說點好話而已。」宋御史伏地委屈巴巴地痛哭。
趙禎揉了揉太陽穴,命閑雜人等先退下,再令殿前司指揮使先去審問那些刺客,又留下韓琦、範仲淹、宋御史和呂夷簡。
趙宗清依舊面色沒有異狀,行了禮便告退了
「臣冤枉啊——」宋御史哭唧唧地又大喊一聲。
「哭得太假,早被人識破了。」韓琦睨宋御史一眼。
宋御史哭聲戛然而止,紅著眼一臉不信看韓琦,「真的麼?」
快看看,他眼睛都紅了,怎麼能不像呢?
範仲淹捋著胡子道:「連我這個剛來的,都瞧出來了。」
宋御史服氣了,忙給趙禎磕頭賠罪,「臣無能,臣裝得不像,請官家責罰!」
趙禎:「行了,你有功,起來吧。」
「萬幸之前沒被林尚書識破,不然這會兒只怕早沒了命。」宋御史突然有幾分後怕起來,然後趁機對韓琦道,「本來想請崔七娘親自教臣幾招,韓推官卻再三推拒,不肯幫忙。大家同為君效力,他怎能如此小氣?」
「別當我不知。」韓琦沉著臉冷冷吐話。
「何意?」宋御史嘴上這麼說,卻用袖子輕輕擦了下頭上的虛汗。
在崔逃奉命進宮查虞縣君自盡案時,宋御史被崔桃駁得體無完膚,他便在那時候開始服氣和崇拜上崔桃了。但他對崔桃的崇拜跟男女情愛無關,純粹是才學能力方面的欣賞。當然,如果崔七娘沒有婚約,而他有可能跟崔七娘結親的話,他也是不會拒絕這樣的好機會。
宋御史在不小心與韓琦對視之後,更虛了,尷尬地咳嗽兩聲。隨後他忽然回過味兒來,詫異地向韓琦求證。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敬佩崔七娘,才利用我接近林尚書是不是?」
「之所以選宋御史,是見宋御史有一顆赤誠忠君之心,莫非有錯?」韓琦一聲反問,令宋御史連連擺手表示沒錯,他絕對有一顆赤誠忠君之心。
趙禎笑一聲,令宋御史趕緊閉嘴。
他轉而沉下臉來,略猶疑地問韓琦可確定林尚書背後的人是趙宗清。剛才趙禎也觀察了趙宗清的表現,無懈可擊,看起來不僅跟謀反不沾邊,反倒很忠心護君。
「倘若真是他,耗費人力物力籌謀這麼久,難道只為在我跟前刺林尚書那麼一刀表忠心?」
趙禎有些懷疑韓琦對趙宗清的判斷有誤。拋去這件事他身上嫌疑,趙禎其實挺喜歡趙宗清,太後更甚。如今他當著眾大臣的面舍命護君,就更不好以一個隨便的理由處置他了。
「才剛他該是察覺到了異樣,才做出那番舉動。」
韓琦語氣肯定地告訴趙禎,趙宗清就是幕後之人,可以現在就將他緝拿。
「當然,若官家還想看一會兒戲,倒是可以再留他片刻自由。」
趙禎愣住:「還有戲?」
韓琦點頭。
「那要看的,」趙禎嘆道,「我向來愛看戲,不愁戲多。」
「就是,上元節熱鬧點才好玩。」宋御史笑著應和一聲,便被趙禎冷冷瞪一眼。
宋御史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這『熱鬧』可是謀反,皇帝肯定不喜歡。
「臣的意思是說看反賊作死的熱鬧。」宋御史連忙補救解釋。
趙禎:「你再不閉嘴,就是作死了。」這御史說話便沒一個好聽!
「這次這麼大的事莫家兄弟必然是一起行動。」韓琦命王釗等人去追查莫追風的下落。
崔桃乘船趕到這裡的時候,局面已經被完全控制住了。李才帶著陳一發在殿外候命,見到崔桃,他非常開心地迎過來打招呼,喊著師父大安。
「『死』了這麼久,終於活過來了。」崔桃笑著打量李才一番,嘆他胖了。
「這總躲在在屋子裡吃吃喝喝,日子過得太滋潤了,自然容易胖。」李才嘿嘿笑道。
陳一發緊隨其後向崔桃行禮。
這次反賊聚集京城的基本情況和動向,大部分都由陳一發提供。當初陳一發在押解汴京的半路上被劫持,其實就是一出戲。陳一發在泉州受審之初,的確誓死不從。但崔桃判斷不錯,他是個心思活絡的商人,比起其他死士,更容易領悟。
當他得知自己只是在《闕影書》教導下的一顆棋子,心中動搖後,越思量越回想,便越恍然大悟、懊惱怨恨。最終他同意了韓琦和崔桃的提議,老實招供,並返回天機閣當開封府的眼線,將功贖罪的同時,也向曾經無情利用和控制他的人實施報復。
陳一發利用他在蘇州培養的一點勢力,在前往汴京的半路上安排了一場劫持戲碼。李才當時負責押送陳一發,為表逼真,他就『犧牲』了一下。
「當下還有事,不知你肯不肯幫?」
陳一發恭敬地對崔桃道:「崔娘子折煞小人了,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便是小人的榮幸。」
「如今被緝拿的這些反賊中,大部分來自女真族。聽說你常年經商,也跟女真族打交道,可會女真話?」
陳一發應承。
「我想知道他們的首領是誰,能說服女真族出人出力,沒有足夠的身份和實力肯定不行,其首領的證供說不定能直接指向那個人。」
不管殺多少個林尚書滅口,趙宗清也摘不干淨自己了。
崔桃停頓了一下後,對陳一發道:「還有些天機閣的余孽,其中有幾個管事可能知情一些事。但他們都是死士,你是過來人,我想由你來勸他們招供可能更容易說服。」
陳一發領命,請崔桃放心,他定會竭盡全力。
崔桃向趙禎回稟她負責部分的情況:「他們在金明池對岸先引起騷亂的目的有二:一占地方,替換那些留守侍衛,方便他們悄悄乘船偷襲對岸。二制造一個由頭,可出師有名,派大量人馬來這裡支援。」
當時崔桃在揣度到這些刺客的目的之後,就直接把岸邊留下的的侍衛撤走了,等著他們進行下一步。
「這些人不僅用假殺人的招數嚇唬百姓,還在人群密集處放鞭炮恫嚇,小招數用得很妙。」
「劃船直行至對岸,快過在岸邊繞路走,剛好利用時間差,這也是他們的聰明之處。」韓琦接著崔桃的話解釋,「在真禁軍來報信之前,他們先控制住了副指揮使。等關卡那邊被正經報過信之後,再來『援軍』,加之副指揮使的命令,便不易引起懷疑了。」
另外還有一批游水過來的反賊,若這個計劃失敗,便有這後備人馬繼續完成。
「這謀劃倒縝密。」呂夷簡嘆畢,忽然想起韓琦說的還有戲看,忙問他是什麼戲。
「快了。」韓琦望向窗外,「官家該啟程回宮了,百姓們也到放天燈的時候了。」
第153章 (修)
趙宗清跟眾大臣們一起在側殿候命, 他不僅見崔桃來了,還看到了陳一發和已經『犧牲』的李才現身,心中自然明了金明池這場謀劃失敗的緣故。
假死這招, 他們倒是玩得爛熟。
濃密的睫毛遮掩住趙宗清半露的瞳仁, 眸裡盡是化不開的陰翳。他整個人安靜而清冷, 給人以很難接近的感覺。
趙宗禮瞧見自家兄弟此般, 特來問候他兩聲, 擔心他殺完人後, 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感到害怕。
「你做得沒錯,大哥以你為榮。」趙宗禮拍拍趙宗清的肩膀, 鼓勵他道。
趙宗清溫笑著點頭。
這時候內侍前來傳達皇帝口諭,除點名的需護駕回宮外, 余下人等皆可歸家。大家本以為點名的大臣該是宰相呂夷簡、王曾等重臣,卻沒想到除了韓琦外, 點名留下的就只有延安郡公和趙宗清父子。延安郡公的長子趙宗禮、次子趙宗旦今日也都來了,他們卻不在陪駕之列。尤其是趙宗旦,自小就在皇帝身邊做伴讀讀,皇帝一直十分信賴他,沒想到連他也不帶了。
不過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才剛趙宗清表現勇猛,不僅說出一番赤誠忠君之言, 還出手殺了反賊匪首,皇帝一時間只念他的好,順便帶上他父親,倒也在常理之中。
大臣們都不禁在心中感慨,今後趙宗清怕是要平步青雲了, 他日在朝堂之上必定備受皇帝倚重。回頭他們要好生琢磨琢磨,該怎麼討好這位即將受寵的宗子了。
領旨之後,延安郡公再度贊揚趙宗清之前的表現,卻又不忘囑咐他戒驕戒躁,千萬不能仗著這點功勞便得意忘形。
「爹爹放心,孩兒省得。」趙宗清溫順地應承一聲後,就跟在延安郡公的身後。
啟程的時候,延安郡公受邀跟趙禎同乘一輛馬車。
趙宗清眼見著延安郡公在趙禎之後進了馬車。
他則要同韓琦、崔桃等人一起騎馬,在前方開路。殿前司指揮使則在後方護送。
趙宗清瞧韓琦利落地騎上馬,故意流露出一副探究和好奇的眼神。
「我見韓推官身手靈活,全然不似先前坐輪椅時不良於行之狀,韓推官莫非是假中毒?」
「真中毒,不過後來解了。」韓琦淡聲解釋,沒有愧色,反倒讓問問題的人覺得自己好像冒犯了,讓趙宗清不禁覺得可笑。
趙宗清跟著騎上馬後,繼續道:「那韓推官裝得倒是逼真,臉色慘白,頭冒虛汗,實難叫人看出破綻。不知有何秘訣?」
「多想想自己最怕的事,便就像了。」
「最怕的事?韓推官也有怕的事?」趙宗清好奇狀。
「只要是人,都會有怕的東西,此乃人之常情。」韓琦反問趙宗清,難道他就什麼都不怕。
「我怕得可太多了,不過也可能正因為怕得太多,就麻木了。」趙宗清自嘲之時,目光有一瞬間失神,表情有幾分悵惘。
西大街已經禁嚴,路兩邊皆是禁軍,馬車徐徐前行。
整條大街安靜至極,但可聽到遠處的街市依舊喧囂。畢竟是最熱鬧的上元節,尚有不知情況的百姓在熱鬧著過節。
戊正之後,百姓們才被允准放天燈。
其實皇帝放天燈之後,還留了一段時間給大臣和王孫貴族們放燈。但因為金明池發生了情況,沒人顧得上去放了。
隊伍從西大街進入御街的時候,剛好到了戊正,有敲梆子的報了時辰,還不忘提醒大家注意避火。
很快汴京城南方開始有光亮升起,一點又一點,逐漸增多,接著東、西等方向也許多天燈升空了。
趙宗清仰頭看見後,便暗暗地勾起嘴角,看起來似乎很愉悅,但沒人察覺到他雙眼下藏著多少陰狠的暴戾氣息。愉悅?他很久沒有過了,最後一次真正的開心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隊伍繼續又走了一段距離,升空的天燈有一部分借著東北風很塊朝御街的方向飄來。
韓琦一直暗暗觀察趙宗清,不禁有幾分佩服他如此能沉得住氣。
「可知官家為何將延安郡公留下,特意邀他同乘馬車?」韓琦決定主動刺激一下,便故意突然發問。
從得知皇帝特意留下延安郡公開始,趙宗清就想到了可能。韓琦這時候的特意提問,便相當於給了趙宗清一個肯定的答案。
「你懷疑幕後人是我,擔心官家回宮之路不太平,便拿延安郡公的性命做要挾?」
皇帝死了,最可有能繼位的是延安郡公。但倘若延安郡公身亡,那選他下一輩的可能性就不高了。因為尚且還有先帝的其他兄弟可以考慮,即便余下的那些都是庶出皇子,但親王或郡王的地位輩分擺在那,都高過延安郡公的子嗣。即便真打算從更小的一輩中考慮人選,只會緊著諸王嫡出的子嗣進行臻選,再怎麼樣都不會輪到趙宗清這個庶出幼子。
所以,韓琦肯定以為他如果謀求帝位,步驟只能是:先殺皇帝,令延安郡公繼位,等自己名正言順成為皇子,再想辦法除掉兄弟們,自己上位。
如果今天延安郡公和皇帝一起身亡,那麼他的『謀劃』就會驟然變成為他人做嫁衣。
韓琦聽趙宗清冷靜說出想法的時候,反應過於平靜,心中頓生疑竇。
「原來韓推官以為我在覬覦帝位?」趙宗清的嘲笑聲十分明顯。
韓琦因而想到了王美人,「復仇?」
趙宗清揚了下眉梢,哈哈笑起來,直嘆韓琦真會開玩笑。但當聽到韓琦提及王美人,目光有一絲停滯,似乎想到韓琦竟然已經查到了王美人那裡。趙宗清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一抹笑可不太好看,似乎響起了什麼不美好的回憶,難以遏制住微笑外表下隱藏的暴戾。
不過趙宗清最終沒露出什麼太多破綻。
「韓推官不愧是破案的高才,看誰都像罪人,腦補一出大戲。」
韓琦也笑了一下,不再多言,繼續策馬前行。
趙宗清盯著韓琦的背影,帶著笑意的眼睛裡驟然沒有了溫度,那眼神在盯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如毒蛇慢慢爬上脊梁的冷怵感。
不過很快他就仰頭,看著天上那些冉冉升起的天燈,默數著有多少盞飄過了他們的頭頂。
忽見遠處天空有一盞天燈突然著火,往地上掉落。接著又有兩盞著火了,陸續墜落。
放天燈的地點不同,天燈著火的時間和落地地點也不盡相同。接下來只會有越來越多的火球,從不同地方往下掉,當然也包括正飄在他們頭頂上的天燈。天上多自由自在,誰都控制不了。
趙宗清注意到在場的人沒有關注天上的事兒,只有他自己他看見了那幾盞墜落的天燈,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觀察了一下街面的情況,隨即策馬走在最前頭。
崔桃一直騎著馬跟在後,觀察趙宗清的舉動。這會兒,她突然舉起伸懶腰,右手上一個燃燒的火折子搖搖晃晃地夜空中畫圈圈。
咚!
咚!
咚!
幾盞著火的燈籠忽然掉了下來,順勢就引燃了街邊的牆面。橙黃的火苗突然躥出很高,越過牆面,大家瞬間亂作一團,高喊保護官家!
嘣!轟!
有什麼爆炸的聲音從後頭傳來,瞬間就近了,大家更亂了,要趕緊護著皇帝的車輿往前跑。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雜亂的腳步聲,馬兒的嘶鳴聲,還有眾多侍衛的喊聲……一切都顯得那麼混亂不堪。
從墜落火球開始,趙宗清就飛快策馬,朝前頭的夾巷跑去。那火急火燎騎馬的樣子,顯然在很拼命地逃,好似逃離刀山火海一般。當然,原本這裡本該是比刀山火海更修羅的地方。
「行了,都別演了!」
崔桃敲了一聲小銅鑼,周遭雜亂的聲音漸漸都停了下來,馬匹也被控制住了。爆炸聲隨後也沒了,最後只剩下遠處朝著夾巷奔去的清晰馬蹄聲。
所謂夾巷,是一條極窄的巷子,勉強只夠一人騎馬通過,馬車肯定過不去,更不要說皇帝乘坐的大型車輿了。
「哈哈哈哈……都去死吧!」
趙宗清策馬進夾巷的時候喊了一句話,可能之前他也喊了,不過因為場面鬧騰,大家都沒聽到,這會兒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眼見著趙宗清騎馬進了夾巷之後,又慢慢退了出來。
緊接著,就見夾巷內湧出幾名持刀侍衛,牆頭上也跳下來數名拿著弓箭的士兵,對准了趙宗清。
趙宗清震驚於眼前所見,隨即也應過來界面上突然安靜了,他回頭望向隊伍,見韓琦、崔桃以及眾禁軍侍衛都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大街兩側的牆面都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炸開或破掉的痕跡。
牆沒塌,趙宗清的心卻轟一下,全塌了!
怎麼會?怎麼會……
趙宗清難以置信地望天。夜空中那些天燈越升越高,越飄越遠,每盞都好好地在飄著,像一顆顆異常璀璨的明星,點綴著整個夜空,如夢如幻,美不勝收。沒有任何一盞天燈,再有著火落地的趨勢。
趙宗清終還是不信,再三去看去確認——
「沒事吧?」韓琦騎馬前來。
「沒事。」趙宗清略慌亂地回應一句,他收回目光,眨了兩下眼睛,「我以為剛才有危險,就趕緊逃了,太過惜命,而沒顧及官家的安危,是我的不對,我去給官家賠罪!」
「這倒是小事,遇危險想著先保自己是人性使然,再說保護皇帝也不是你的責任,是禁軍侍衛們的責任。」韓琦說這話時,一雙眼緊盯著趙宗清,仿佛利劍將他刺透了一般,「我只是好奇,你為何不就近跑那兩條巷子,還都寬敞,反而選擇走這條遠而窄的夾巷。」
「一時慌亂,沒分太清。」趙宗清這會兒比之前鎮定了不少,他漸漸回過神兒來了,臉色依舊不大好看。
韓琦輕笑一聲沒有說話,只是默然看著趙宗清,其他人也都沒有吭聲。
整條御街頓時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最終,在韓琦了然一切的目光審視下,趙宗清意識到了。他再裝假下去,已然沒有什麼必要了,這些人分明就是故意做戲騙他。韓琦既然早有察覺,洞悉了一切,必然已經拿到了他的把柄。
驀地,一串男子的笑聲打破了整條街的安靜。
殿前司指揮使陸炯其實很發懵,之前他就不太懂韓琦為何要讓他的屬下們配合演戲,為何又要安排扔火燈籠,放鞭炮。現在他突然看到趙宗清露出一臉猙獰之態,才領悟到了一點,立刻抽刀防御:「難道說他也是反賊——」
這時,延安郡公氣呼呼地下了馬車,指著趙宗清的鼻子開罵:「逆子,你到底干了什麼事?你給我說明白!」
「逆子?」趙宗清譏笑一聲,絲毫不懼延安郡公的憤怒指責,反而用極具興味的口吻對延安郡公道,「『爹爹』還不知道吧?我其實根本就不是『爹爹』的兒子。」
延安郡公怔住,完全回不過神兒來。這……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不是他的兒子?
想不到這其中還摻了狗血劇情,崔桃掂量著手裡剩下的最後一個鞭炮,隨手丟了出去。
轟——
響聲開大,威力卻很小,就純粹是個響。
但在場有不少人因為全神關注趙宗清那邊,沒料到還有響,皆嚇了一跳,包括韓琦。
韓琦無奈地回頭看一眼崔桃,崔桃馬上縮脖子,躲在馬屁股後頭。
「孽障!你給說清楚!」延安郡公怒吼道。
趙宗清冷笑一聲,話偏偏到此為止了。延安郡公被勾得憤怒、疑惑又暴躁,但趙宗清就是不說了。
「速將反賊趙宗清拿下!」陸炯下令。
侍衛上前時,趙宗清抽出匕首,當即引來侍衛們的警惕,眾侍衛們立刻持刀與他對峙。
趙宗清反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嗖嗖兩聲,飛鏢正中兩名侍衛的眉心,一抹黑影忽然從房頂躍下。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著面,不過看身形崔桃判斷應該是莫追風。
緊接著,周圍幾處房舍的屋頂悄悄冒出人頭,他們都拿著弩居高臨下,對准街上眾人。
趙宗清瞥一眼來者。
「保護少主!」莫追風下令,屋頂那些黑衣人便要行動,但很快就被陸炯的人手反殺,當場斃命。
趙宗清笑了,「你不該來。」
「我帶少主離開。」莫追風將趙宗清護在身後,欲使出准備好的暗器,做最後一搏。
「逃不掉了,倒也無妨,料過會有這麼一天。可惜我心願已實現大半,卻只差最後一步。」趙宗清惋惜地嘆了口氣,語氣有幾分自嘲。
「少主!追風陪著你!」莫追風扯下蒙在臉上的黑布,緊緊拉住趙宗清的胳膊。
「拿下!」陸炯一聲令下,侍衛們就將趙宗清和莫追風擒拿。莫追風做了反抗,但縱然武功再高,他也做不到以一敵百。
趙宗清在被擒的時候,滿臉掛著自嘲的笑容,也不知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抓他的人。
「你的戲結束了。」全程看戲又帶大家演戲的崔桃,在這時候進行了總結性宣告。
趙宗清看見地上地上殘留的鞭炮碎屑,還有什麼不明白。
他不禁問崔桃和韓琦:「你們早就料到了 ?」
莫追風剛趕過來救趙宗清,對於剛才發生的場面不是很清楚,聽到趙宗清的問話之後他很疑惑。原來少主在這裡安排過什麼?
莫追風的表情被崔桃精准地抓住了。
「原來你不知情天燈的事?」相對於回答趙宗清的疑問,崔桃更加驚訝莫追風居然對此不知情。
天燈?莫追風便抬眸看了眼天上的天燈。
莫追風此舉暴露了他真實的想法,這讓崔桃完全確認了,莫追風對這事兒是徹頭徹尾的不知情。
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莫追風一直以為自己是趙宗清的心腹,趙宗清所有重要的謀劃都會告訴他,經他的手去安排。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似乎並非如此。少主喜歡假扮成很多人,似有千面,可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少主,但現在莫追風不敢這麼肯定了。
「其實也不算太早,上元節前一天才徹底查明白。」韓琦選擇回答了趙宗清的問話。
「這更不可能了,那時候天燈早就都經發到百姓們的手上,你們不可能全搜干淨!」
「很簡單,禁止放天燈。」
趙宗清還是不解,韓琦他們並沒有提前下令禁止百姓放天燈。如果有,這種針對滿城百姓的布告,他肯定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那他就一定會有所警惕,及時撤銷行動。
可是在金明池叛亂發生前,他沒有收到過一點風聲,便說明韓琦他們是在叛亂之後才行動。但那時候百姓們已經人人手裡拿著天燈准備放了,汴京內外處處都是人,短短一兩炷時間內,他們根本不可能跑遍所有地方,通知到所有的百姓。
「未免打草驚蛇,在眾大臣參加金明池燈會之前,我們沒有通知百姓禁放天燈。但提前做了安排,確保了城內外每條大街小巷都有人敲鑼喊話,以官家放的那盞巨型天燈升天為信號,宣布了禁放天燈的消息。」
「這放天燈怎麼了?」陸炯還挺著急的,他一開始就不知道全部情況,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滿腦子疑問。
莫追風也疑惑,側耳聽著。
「天燈會在燃放一段時間後突然著火墜落,引燃街邊的牆面,進而引爆磚牆。」崔桃接話解釋道。
陸炯還是聽得有些恍惚,「天燈著火墜落,確實讓人難料。可這終究也沒有多大的火團,落地之後,碰巧燒了三兩間草房倒是有可能。可若因這個令磚牆燃燒,進而爆炸,未免有點誇張了吧?就是在著大火的時候,這磚牆也燒不著啊!」
崔桃便帶陸炯到一處還沒有燃燒過的牆邊,讓他摸一下她指定地方的牆面。
陸炯依言去摸了一把,感覺手上有些粘膩。
「這是……油?」
「上元節起前一夜,有人偽裝成街道司的人,在街邊這些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塗一點燈油,一旦有明火,這裡就會被引燃。」
「噢?那這樣燒牆就能炸了?」陸炯感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這些塗過燈油的地方都有修補過的痕跡。」
崔桃在地上畫了一個空心磚的形狀圖,給陸炯仔細解釋。
「在裡面空心的部分放火藥,封口處有一蠟丸,裝著加熱就會被引燃的磷粉。再將洞口用陶土封死碾平,其表面乍看起來跟普通的實心磚沒什麼區別。將這磚砌進牆裡,倘若外牆著火,就會引燃磚內磷粉,進而爆炸。」
陸炯恍然大悟,頓時後背上的汗根根立起,「我的天!」
陸炯隨即三兩步後退,決定離那被塗了油的牆遠一點。
崔桃笑了下,「陸指揮使不必擔心,這些磚其實早都已經被換過了。」
本來街道司修補街道牆面的工程就不大,只是對部分損傷的牆面進行修補,但這些小地方足夠埋放炸藥,釋放大威力。在御街禁嚴的時候,韓琦便讓工部的工匠們對這些磚迅速進行了更換。
趙宗清很謹慎,這些事都不是他在任街道司期間所為。而是哄騙了上一任街道司勾當,令其提早施工做好了年前修葺,修葺用磚自然都是趙宗清指定提供。
而等到趙宗清在街道司做事的時候,即便有人一直懷疑他關注他,也查不到他有問題。他只需要在上元節前夜,利用街道司的職權,派人在牆面上塗燈油即可。
至於那個夾巷,是這附近最近一處沒有被火藥磚修葺過的巷子,在爆炸發生前,走這條巷子就可以安全逃生。這類『安全』巷在城裡其它幾條街上都有,可見趙宗清謀劃之時考慮周全,在每條街上都留了逃生的路。但如果不是知情者,沒人能在爆炸發生的慌亂情況下找准地方。
「勞煩陸指揮使將他們二人押至開封府。」韓琦對陸炯道。
「好好好,沒問題。」陸炯命屬下趕緊將人押走,轉頭見韓琦走到完全嚇傻了的延安郡公身邊,聞言解釋了幾句,令延安郡公終於臉色好轉一點。
莫追風在弄明白情況之後,萬般不解地看著趙宗清,詢問他緣故,「為何這麼大的事,少主瞞著我?」
趙宗眼睛都不眨一下,沒理會莫追風。
莫追風見狀,心中更加不解。倘若沒有少主曾經對他的再三承諾,說自己是他最得信之人,他會乖乖從命認命所有事,不會這樣不甘心地質問。但在他一直以來的良言鼓勵和稱贊之下,少主居然將這麼大的事瞞了他,他不懂為什麼。炸汴京城而已,他對這汴京也沒什麼感情,為何要瞞著他?
難道少主就不怕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城中行動時被炸傷麼?莫追風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甚至生出了一點點懷疑,但很快就被他掐滅了,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不忠於少主的念頭。
「你會知道的,在堂審的時候。」趙宗清見莫追風目光執拗,扯起一邊嘴角笑了,終於大發慈悲地對他說了一句。
此時的他除了受押的雙臂被控制住,絲毫沒有囚徒的狼狽,更甚至可以說他似乎很期待下一步在開封府受審。
「哎呦我的天,他怎麼這麼狂?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被抓了現行的人,如此狂妄!」
陸炯萬般費解地搓著下巴,然後自問自答地感慨。
「不過也是,若非如此,他哪有膽量敢做今天這樣大的事,一計不成還有一計,真真叫人料不及啊!」
幸虧有崔娘子和韓推官洞察了一切,不及阻止,不然今日之事如果真成了,其結果陸炯完全不敢想像。
第154章
案情重大, 勢必要連夜審問。
韓琦請延安郡公先回府休息,有什麼事等明日再說。
延安郡公慢慢地點了點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他一時間還有些難以消化。剛才趙宗清的表現讓他完全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另外一個人。一直以來, 延安郡公都覺得自己的幼子聰慧、溫和、孝順又不落凡俗,因此才會舍得棄了榮華富貴, 清苦為道,真心替他祖父祈福。所以他不曾虧待過他, 甚至對他格外寵愛, 讓本是庶出的他寄養在嫡母郡公夫人名下, 吃穿用度一如嫡子一般。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他偏愛的小兒子,剛剛居然說他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更妄圖謀反殺害皇帝。其所做之事件件大逆不道, 所說之言句句誅心。以他如今的所作所為, 便是將他凌遲處死八百回都不夠!
各種壞情緒交雜在一起,令深受刺激的延安郡公此時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心裡滿滿地重復兩個字『完了』, 只怕整個郡公府都要被趙宗寧連累至死!如今他必須趕緊回家安排好一切,盡快寫請罪折子呈送給皇帝和太後。
延安郡公十分相信開封府辦案的能力, 只求韓琦在查清案子真相的時候,能好心派人知會他一聲。
「好歹讓我知道原委,死得瞑目。」延安郡公無力地對韓琦鄭重行一禮。
韓琦給延安郡公回一禮, 終究沒多說什麼。在案子沒有徹查清楚之前,他無法做任何保證, 更加不知皇帝會如何處置郡公府一家。不過如果郡公府的人都不知情的話,以皇帝的仁心,該不至於嚴重到要了整個郡公府的命。
陸炯安排屬下將空置下來的車輿駕走。
這輛皇帝乘坐的車輿,趙禎其實並不在裡面。
從金明池離開時, 韓琦故意讓趙宗清看到趙禎帶著延安郡公上車的一幕。實則車上有機關,可以從後側開門出去。趁著趙宗清在隊伍前方跟韓琦說話的時候,在舉著掌扇、纓拂等儀仗之物宮人們的遮掩下,趙禎已然從車後側離開了。只有延安郡公和陪同他的侍衛留在車內,乘車繼續前行。為避免途中出現始料不及的意外,便以此策確保皇帝的安全。
兩炷香後,在一輪明月的高照之下,開封府的驚堂木響起。韓琦靜落座於公案之後,神情肅穆,紅似火的緋色官袍襯得他豐神俊朗,也與他冰冷的面容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人以神聖不可侵犯之感。
陳一發、春麗和莫追風率先被帶上堂。陳一發指認莫追風就是策劃金明池叛亂的主謀。春麗則指認莫追風2與地臧閣有瓜葛,也是他讓她誤以為崔桃就是殺害蘇玉婉的凶手,挑唆她不斷地向崔桃復仇。
接著還有幾名今日被擒的女真族百夫長,皆指認是莫追風曾前往遼國與他們首領聯絡,後來他們的首領就安排了他們來參與金明池叛亂。
「近幾年女真完顏部族與契丹族的矛盾越來越深,他們的首領聽信莫追風的允諾,說事成之後不僅贈與城池給他們,還會出兵助他們反遼,故才答應幫忙。」
負責翻譯的狄鞮,將這些女真族人的供述總結後轉達給韓琦。
韓琦:「僅是莫追風?」
僅憑莫追風和林尚書的身份,還不足以說服兵馬數量有限的女真族千裡迢迢來大宋出人出力。
「還有一個人,說是什麼大宋皇族,他們的首領覺得他的謀劃成功的可能性極大,才願意冒險。他們不知這人到底叫什麼,說宋人的名字聽起來都一樣。」狄鞮繼續翻譯道。
「這人必然是趙宗清!」陸炯一想到趙宗清那副嘴臉,忍不住在心裡嘖嘖兩聲。皇帝如果知道他的真面目是這般,一定會感到震驚。
「對於這些指證你可認罪?」韓琦質問莫追風。
莫追風點頭,沒有任何異議,乖乖地簽字畫押。
既然已經被抓了現行,事實擺在眼前,不管認不認罪,謀反的罪名都已經坐實。莫追風顯然已經懶得周璇了,才會在這些問題上認得這麼干脆。
但倘若詢問他跟趙宗清相關的事,他都只字不提,問就是沉默,任憑怎麼打罵都不說。便是有很多人親眼目睹他今天帶人去救趙宗清,聽見他喊趙宗清少主,莫追風也不肯在這樣的證供上畫押。
韓琦就暫且不談趙宗清,命人將一塊硝石放在莫追風跟前,問他可認得。
莫追風點頭:「是硝石。」
「此物是我們在安平村山洞內搜得。」韓琦說見莫追風並不覺得意外,便明白硝石的事情他其實知情。但汴京街道的牆裡被砌上了火藥磚的情況,他卻又不知情。
韓琦便問莫追風如何弄到那麼多硝石,又是如何將火藥運到汴京。
莫追風蹙眉,又是一句話不說。
「已經是階下囚,總擺出一副不理人的臉色給誰看?」陸炯見莫追風竟在這時候還耍蠻橫,當即向韓琦提議,「重刑折磨他一晚,讓他曉得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然就招供了!」
「我見過的『求生不能,求死不成』比你吃的鹽都多!不過你們若想給你們的爹爹撓癢癢,大可以盡管來!」莫追風絲毫不受陸炯的威脅,並愣著一張臉無所謂道。
陸炯怒瞪他,這廝未免太猖狂了!該將這逆賊當場用他的鐵拳打死!陸炯一腳揣在莫追風的臉上,令他嘴角的吐了血,一邊臉腫得很高。他本來還想再來一腳,因聽身邊人勸慰,才不得不忍下來。
對莫追風這種人重刑逼供沒什麼用,瞧這廝的架勢便知,挨揍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才忙瞅向自己的師父,見崔桃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靠著窗邊靜默旁觀審訊,表情不悲不喜,像是在放空發呆一般。
實際上崔桃確實在發呆,她在奇怪趙宗清為何會對莫追風隱瞞天燈和空心磚的事。莫追風可謂是趙宗清最得力信賴的屬下,據他們調查了解,趙宗清幾乎所有的重大安排都是通過莫追風的手去辦理,為何獨獨這件事他瞞著莫追風?
韓琦已經命李遠他們細查過了,火藥磚幾乎遍布整個汴京主要街道和巷子,這不是僅僅針對趙禎的一場謀殺,而是針對整個汴京城。他真想拉整個汴京城的人跟他一起陪葬?
但不管怎麼樣,莫追風與趙宗清之間有隱瞞,便說明倆人間就存在信任問題,利用好這一點說不定會令二人生出嫌隙。莫追風終究是趙宗清最能干的心腹,只要他肯松口,那麼便容易拿到證供了。
接著,趙宗清就被帶上了公堂。
衙役們將趙宗清強押跪在地上,雙膝磕到青磚上發出咚的一聲響,聽起來就覺得疼。趙宗清被迫垂首面著地面,發髻凌亂,頗顯狼狽。但他卻有十足的精神,笑出聲了。
看來潮濕霉臭味的大牢,並沒有讓他學會做個安靜的乖孩子。
且不等韓琦發問,趙宗清就在掃了一眼莫追風後,先行向韓琦發問:「他不招?」
莫追風回看一眼趙宗清,就繼續默然低著頭。
「與你有關的,便只字不提。」韓琦故意嘆了一句,「你確實養了一條好狗。」
趙宗清笑了笑,「這招與不招都是死罪,那招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在這種時候了,趙宗清居然還想控制場面。
「倘若這用不用刑你們都不招,那就用唄,瞧著鶉衣鵠面、傷口腐爛生蛆的你們,肯定會比現在讓人心情愉悅。」韓琦以同樣的句式反駁趙宗清。
趙宗清怔了一下,在場的其他衙役們其實也有點驚訝。
依照韓推官溫潤如玉的性子,在以前他是斷然說不出這種話的。這話一聽就該是出自崔娘子之口。果然兩個人待在一起久了,會互相受影響。
唉,誰能想到這麼肅穆的審案氛圍,他們居然都能被秀一臉恩愛。
「我與他可不同,韓推官沒辦法從他口中問出來的東西,都可以來問我。而且我沒什麼太高的要求,很容易就能做到。」
韓琦警惕看他:「你想要什麼?」
趙宗清示意性地動了一下手臂,但他的雙臂被王釗緊緊扣在身後,根本動彈不得。顯然,他要韓琦先下令松開他的手,讓他能舒服地站著說話。
這要求不難,但趙宗清肯定不止這一個要求。看得出他此刻很有表現欲,該有什麼戲倒是可以給他繼續唱。
「這要先看你的表現。」韓琦自然不會讓趙宗清那麼輕易得逞。
「我與王美人確實年少相識,互許過情意。但在王美人進宮之後,我們便再無瓜葛了。不同於韓推官所想的那般,我對她已經沒有多少深情了,但我對官家確實因此生了殺念。」
趙宗清的確很會講話,留有懸念,令人好奇。
「為何?」韓琦問。
趙宗清看了眼胳膊。
韓琦便示意王釗松開。
趙宗清起身,理了理衣袖,笑對韓琦道:「講故事怎麼缺酒菜?我突然想喝八仙樓的杏花酒,當以玉杯玉壺盛裝的那種最好,他家的招牌炙雞最好吃不過。」
「趙宗清,你得寸進尺!」王釗怒道。
「喝點酒就得寸進尺了?」趙宗清訝異地揚眉,反問韓琦,「我倒是同情韓推官了,想不到這開封府的衙役如此沒有見識。」
韓琦使了個眼色給崔桃,便下令讓王釗去辦。崔桃跟王釗一同出了公堂,片刻後又回來了,端了一壺熱茶給韓琦滿上,也同樣倒了一杯,示意李才端給趙宗清。
趙宗清驚訝了下,溫笑著端起茶道謝。
崔桃趁此時機瞟了一眼莫追風,身體繃緊著跪在那裡,他這個狀態並不是因為開封府的審問而緊張害怕,而是因為趙宗清的到來。出於忠主的本性,莫追風不會亂說什麼話,但是他心中是有疑惑的,他也不明白趙宗清現在在唱哪一出。而且他應該還惦記著趙宗清瞞他天燈的事,等著趙宗清那句『你會知道的,在堂審的時候』,給他解釋。
既然大家都如此好奇趙宗清接下來要講的事情,當然要給他機會表演。
「在酒來之前,韓推官不妨也為我解一解惑,讓我知道自己輸在那裡。你們到底是如何發現天燈和磚的秘密?」金明池叛亂的失敗他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但天燈的事令他很疑惑。如此巧思,竟也敗了?
「許多鋪子在低價或白送天燈,崔七娘覺得異常便買來試了一下,發現了天燈的問題。」
「僅憑這一點?」
「還有金祥窯廠,本該他們供應給三清觀的磚卻是莫家窯廠所出,本說為了生意做新樣式的空心磚,他們卻把磚坯都給埋了,顯然金祥窯廠有很長一段時間燒制出的磚另有秘密用處。那麼秘用的磚,到底能干什麼用?
那空心磚只有一面有口,且外口小,內裡容量大。如此費勁地之作一面有孔,而不是通孔,為什麼?再思及在安定村山洞內發現的硝石,我便懷疑磚裡面是要放的東西是火藥。你們這次叛亂所用的武器是借著漕運船只分批運來,那麼火藥也很有可能借此途徑運輸。」
當然這些只是韓琦的猜測,因為他調查的時候去年的漕運已經結束,所有東西都已經轉移,他沒有辦法通過搜查的方式去找火藥。不過韓琦想到了一個人,便是武大娘胭脂鋪嗅覺極為敏銳的武恆。在那些船只和倉庫裡,但凡放過火藥的地方,武恆都能聞出來,不過味道很淡,想來火藥在運輸的過程中都經過小心地包裹,殘留很少。後來韓琦就帶著武恆去了金祥窯廠,在窯廠一處廢舊的空地上,找到了幾處殘留在地上的火藥,至此得到食物,可以完全確定了。
著火的天燈和有火藥的磚,自然就可以聯系在一起了。
再然後推敲磚的用處,自然而然想到了汴京城和街道司。而僅憑墜落的天燈去引燃磚牆,還有些不太可行,所以在上元節前一夜,韓琦便派人暗中巡視街巷,果然發現有人偽裝成街道司的人在街邊修補過的牆面塗抹燈油。
如此易燃和易爆湊在一起,便可以解釋了。
趙宗清連連拍手,稱贊韓琦洞察細微,令人驚嘆。
「當然這其中少不得崔七娘的功勞。二位可謂是珠聯璧合,叫人艷羨!」趙宗清說罷,特意看一眼崔桃。
「趙宗清,都這種時候了,你倒是真自在,不怕死。」崔桃道。
趙宗清哼笑:「若你受過我所受,也是一樣的。人都有命,逃不過。但我不相信命,寧願讓天下人陪葬,也要爭一爭。」
這時王釗匆匆跑回來,公堂內便擺放了桌椅。王釗從食盒裡端出了四盤菜,和八仙樓的玉酒壺、酒杯。
「酒到了,但願你所言,值得這些酒菜。」
「當然值!我便跟你說一件最大的事,你們誰都沒料到的事!」
趙宗清撩起袍子落座,他飲盡一盅酒,愜意地咂嘴,直嘆是好酒。隨即,他便笑著掃視屋內所有人,這些人都盯著自己看,唯獨一個人除外。
趙宗清將目光最終的定格在一直埋頭沉默的莫追風身上。
「他姓莫。」
眾人:「……」說廢話打死你信不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莫。」
莫追風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依舊疑惑地看向趙宗清。
屋內許多人也沒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
韓琦和崔桃最先明白過來。
莫非王土的莫?他故意選了一句帶『王』的話,難道說——
「你們大概都以為我才是安定村那壁畫上的明珠之後,是李唐的後人,但我不是,他才是!」趙宗清指向莫追風。
第155章
莫追風乍聽這話時心驚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外露,甚至都不曾抬頭去看趙宗清一眼。他怕自己表情一旦暴露了什麼,配合不了少主的謀算, 故而選擇低頭沉默,更萬全些。
他之前就不相信少主會安安分分地束手就擒。他知道以少主多思多慮的七竅玲瓏心, 必然還有應對之法。果然,少主現在打算編故事迷惑敵人了。
莫追風不介意趙宗清如何編排自己,只要能讓少主達成所願,他可以做任何犧牲。但他一直很想弄明白, 為何天燈這等大事少主之前要瞞著他?
「莫追風曾祖父劉策洗入贅給商人莫廣文為婿, 娶其獨女莫氏,後代皆改姓莫。劉策洗是深州本地人, 這點我們已查實。而對聲稱來自蘇州的莫廣文父女的來歷, 卻無法查實。」
「當時莫氏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莫廣文正值壯年, 卻不娶妻填房想辦法生兒子,只帶著女兒偏偏從繁華的蘇州跑來深州找上門女婿,這行為確實有點奇怪, 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證明莫追風就是明珠之後。」
前兩天韓琦已經將調查到的莫家情況告知給崔桃。崔桃這會兒故意講述這麼細,目的不是給眾人解釋, 而是說給莫追風聽。到現在為止,莫追風對趙宗清仍然忠心耿耿, 沒有半點動搖的心思。
崔桃有意點他一下,以他家祖上的情況, 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不要一門心思以為趙宗清只是在做戲,故布疑陣。
雖然崔桃現在還不知道趙宗清所言的真假, 但是挑撥一下二人的關系總有好處。
「你有何證據證明他就是明珠之後,而你不是?莫不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才故意把他推出來?」
韓琦提出質疑,目的就是為了讓趙宗清解釋更多。
「證據?我的證言就是最好的證據。」趙宗清口氣裡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說罷就給自己斟滿酒,接連飲下了三杯。
看似瀟灑自信,在公堂之上不可一世,實則要借酒壯膽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可見的骨子裡有脆弱的東西存在。
不過,韓琦倒是很期待他接下來將說出口的事。
莫追風終於有反應了,他抬起頭,狐疑地望向趙宗清,說不清自己現在什麼心情。明明心裡已經認定少主在做戲,可是當聽到崔桃質疑他曾祖母身世的時候,他竟隱隱也覺得存在這個可能性……
「我——」趙宗清用食指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其實就是被用來保護莫家兄弟的工具。」
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趙宗清手執酒壺起身,開始在堂中央徘徊。
「也就是你們口中說的天機閣的死士,不管別人怎麼待我,不管我遭遇了什麼,都要時刻謹記自己為誰而活,乖乖做一個聽話的提線木偶,隨時為主奉上性命,且不能有半句怨言。哪怕被插刀哼一聲疼,人家都嫌你做得不夠好。」
「我生母,外祖母一家,跟天機閣閣主一樣,世代都在為『明珠之後』效命。天機閣在明,以招兵買馬、發展壯大為目的,為他日東山再起做准備。我們則在暗處,以擔著保護『明珠之後』為大任。」
「我們這一脈倒是運氣好,從游散的商戶終於通過姻親關系攀到了官門,最後竟得機會安排女兒進到延安郡公府做妾,最終貼上了皇族。從記事起,我就被母親變著法地教導如何成為一條忠主的狗。」
「年幼的我懂什麼?脆弱地如一張白紙,別人畫什麼樣我就必須是什麼樣。才五歲就要每天起早習武,讀著比我兄長們多一倍的書,夜裡隨時會被叫醒,起不來就要被潑冷水,在房梁上倒吊一個時辰。哪怕每天如廁幾次,都要被管著。我不服過,想去找父親告狀,她反誣陷我不聽話,調皮逆反,將我帶到了莊子上教導。
那半年,我身上沒有一塊好地方,但凡不聽她的話,或沒做到她的要求就會挨打。想睡覺?想吃口好飯?想身上不疼?那就要聽話 。
等回了郡公府,她一樣有看不出傷的手段折磨我,用銀針最疼的穴位 ,浸濕的紙一張張貼在面上令我窒息……每次都在我瀕死的時候才放過我。
問我知不知錯?問能不能做到?能啊,當然能。」
趙宗清說這些的時候,嘴角一直帶著譏諷的笑,眼睛裡卻一直迸發著綿綿不盡的恨意。
「虧得我聰明早慧,在八歲時便知隱藏自己的真心。他們要聽話、乖巧、厲害,我便更聽話、更乖巧、更厲害。終令他們滿意了,開始贊許我,器重我,認定我將來必會定是一名輔佐『少主』的猛將。」
趙宗清就在這時候才知道,他一直准備要效忠的少主是莫家兄弟。
事實上,真正知道莫家兄弟身份的人,總共也不過四位:當時的天機閣閣主,趙宗清的生母蘇氏,以及他的外祖母,再加上趙宗清自己。只有天機閣閣主和忠僕一脈合格的繼承者,才資格知道少主的身份。哪怕是她外祖母的至親之人,在沒有考核合格的情況下也一樣無法知情。這樣做就是為了盡可能地避免身份泄露,以萬全之策保護『明珠之後』的安全。
「要說這『明珠之後』的命運還真是坎坷,似乎是被亡國運罩頂走不出來了。莫母早年遇意外致死,莫大儒自幼就身體不好,受此打擊後也死得早。莫大儒不想倆孩子小小年紀承受太多,死前囑咐我外祖母好生照看他們,等他們長大些的時候再告訴他們身份。他還親口囑咐過我,希望我日後能盡全力護他們兄弟周全。」
在場人對於趙宗清這一番供述可謂是萬般震驚,卻又將信將疑。這真的不是趙宗清為了轉移視線,在聲東擊西?可聽他之言,又似乎沒什麼破綻。
趙宗清根本不在乎眾人的反應,睥睨一眼跪在地上的莫追風。
「可笑的是莫大儒說他們兄弟小,而我較之莫追風,明明年紀也不大,為何偏我要擔負這一切?我就不是孩子?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了麼?
我真羨慕他們兄弟,可以無憂無慮地長大。不似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就被束手束腳,總是挨打受罵,從不能隨心所欲。」
莫追風聽到這番話,整個人如被定住了一般,直愣愣地仰望著趙宗清,「少主所言為真?還是在開玩笑?」
「你覺得呢。」趙宗清給莫追風一個溫柔的笑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隨莫追風自己確定答案。
莫追風怔了下,復而低下頭去,攥緊拳頭,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但他心中一定是有猶疑的,只是不知哪一個部分占得更多。
「既然如此,那你怎麼成了少主?」陸炯追問。
「這些蠢材從不知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大宋已經有四位皇帝了,國祚昌隆,百姓安居樂業,他們卻還想做春秋大夢,要反宋復唐,這不是有病麼?一個個還都跟魔怔一樣,不聽勸,但凡我隱晦地提出丁點異議,便斥我不忠,訓我不順,更奪我所愛。既然他們毀了我,我自然也要毀了他們的『百年大業』!」
在莫大儒死後,趙宗清受命去照顧莫家兄弟,目的為了讓他早日跟兩位少主熟悉起來。趙宗清在照顧了莫家兄弟期間,以苦肉計展現出自己的仁愛,獲得了莫家兄弟的感恩,一心一意敬奉他。
隨後,趙宗清便以『明珠之後』似乎都多災多難為由,向天機閣閣主提出一個好主意:雙重保護兩位少主。
這第一重是天機閣的保護,早已經有了。趙宗清提議第二重保護,安排一個假少主在前,虛晃一槍。這樣即便有聰明人透過天機閣查到少主的情況,也只會懷疑到他身上,由他來替兩位真少主擋災。
因為趙宗清多年來一直忠心優秀的表現,沒人懷疑他有異心。他的提議很快就得到了天機閣閣主和外祖母的贊同,此後趙宗清便有了一個假少主的身份。而趙宗清外祖母的娘家人,本就無人知情真少主的身份是誰,後來被告知少主就是趙宗清,她們皆深信不疑,任由趙宗清使喚。
這之後,趙宗清就下手先讓外祖母意外病死,未免引起天機閣閣主的懷疑,他只是下毒安排了意外,令自己的生母蘇氏變得瘋癲痴傻。這之後他開始鞏固勢力,又利用《闕影書》中培養死士的技巧,培養出一批自己的人,順便也將莫家兄弟往忠僕的方向培養。這些年他一直壯大自己,伺機而動,終於在去年的時候,天機閣老閣主和趙宗清商議,他准備告知莫家兄弟的真實身世,趙宗清就將他也滅口了。
老閣主在瀕死之前,都不明白趙宗清為何要殺他。這歸功於趙宗清的演技實在太好,老閣主竟一直深信不疑他的忠心。抓了多年的鳥,他也終於被鳥啄了一回。
至此,所有知情他是假少主的人都不存在了,趙宗清便成了『真』少主。
而莫家兄弟從始至終都因受『保護』不知情,也因為趙宗清高貴的皇族身份,兄弟二人見趙宗清總是屈尊照顧他們,早就感激涕零,對他死心塌地,甚至舍命都在所不惜。
「不得不說,莫大儒雖然身體不好,但對倆孩子功夫的教導卻沒半點耽擱。也或許他是缺什麼才想補什麼吧,總之這對兄弟的功夫相當了得。為我跑腿辦事的時候,倒是給我省去不少麻煩。」
趙宗清說罷,便直接舉起酒壺,仰首倒酒,大有一種「有酒今朝醉,瀟灑不知愁」的意味。
在半空劃出一道弧度的酒水精准地落入趙宗清的口中,突然手臂一抖,酒水悉數澆在了趙宗清的臉上。
「你說得都是真的?」
莫追風不知何時起了身,他雙手揪著趙宗清的衣領,紅著眼狠狠地瞪著他。素來冷漠寡言的莫追風,這時候眼睛裡盈滿了狼狽的淚水。
「你真的在利用我們兄弟?」
「錯,是你們利用了我,利用了天機閣和地臧閣上上下下所有人。就因為你們兄弟倆,多少可憐的孩子如我一般,自小受盡折磨,被養成了如傀儡一般廢物,叫人看著就惡心!」
趙宗清會對莫追風眸子的時候,沒有絲毫愧疚之色,反倒覺得快意。
莫追風一拳打在趙宗清臉上,淚水瞬間從他臉上滑落,「你可知追雨因你死在了金明池?」
之前莫追風一直沒說,是他覺得自己的兄弟死得其所,為少主而死很榮光,也怕少主知道了會難過。
如今怎料真相竟是這般……可笑他之前聽趙宗清說那些故事的時候,還以為他只是在胡說,只是在做戲,自己要配合假裝一下……他真真如一個猴兒一般被耍的團團轉,不,是連猴兒都不如!他真真正正蠢得要沒了命,他弟弟更慘,已然沒了命。
趙宗清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血,嗤笑:「因區區一個莫追雨便來跟我討命,那千千萬萬因你們兄弟而死的人,你自刎謝罪八百回都不夠。」
趙宗清突然抬手,指向崔桃。
「她就是其中之一受害者,若非當初得幸從開封府鍘刀下逃過一劫,早成了斷魂鬼了。」
突然被桃花波及的崔桃反應很及時,配合地點了點頭,贊同趙宗清所言。
「不過你更狠 ,帶著上萬人馬叛亂,更要炸毀整個汴京城,拉所有人給你們陪葬。比起莫追風,你自刎三萬六千回都不夠。」
崔桃話音未落,莫追風已經要再對趙宗清動殺手,王釗等衙役立刻將人押住,不許他亂動。
「你利用莫家兄弟是為了報仇,你炸汴京、殺官家又是為何?你既然並不鐘情於王美人,又為何特意留這些繡帕?」
韓琦質問之時,已有衙役將兩方荷花帕展現給趙宗清瞧。
「王美人最愛荷,但她自從進宮之後,便再沒繡過或畫過荷,想來她對你亦是一往情深。」 崔桃跟著插一句嘴,添油加醋。
「一往情深?呵,若這算一往情深,世上就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一往情深了!口口聲聲說最心悅的人是我,卻把所有的事都排在我前面,我不惜舍命救她,求她嫁給我,她轉頭就因天機閣閣主一句吩咐,毫不猶豫地選擇進宮,高高興興地成了皇帝的寵妃。」
「這帕子是我用來提醒自己,我活得有多可笑,讓我時刻謹記過去的恥辱,終有一日我會一一找回來!」趙宗清字字憎惡地訴說。
至於他為何殺皇帝,原因就復雜了,有自小被教化的結果,無數人告訴他皇帝注定該死,即便理智上知道不是如此,但他還是會本能地覺得他該死。加之他曾經確實深愛過王美人,對皇帝有奪妻之恨。便是他後來不再愛那個女人,作為骨子裡敏感卻又高傲的男人,這種恥辱他注定無法放下。
王美人是趙宗清唯一曾經試著動心,想要敞開心扉的人,然而卻因此受傷更深。他恨天機閣,恨皇帝,恨所有令他感受到痛苦的人。
所以今日的安排最巧妙,召集天機閣所有余孽,連帶著皇帝一舉殲滅。
本是最好不過的計策,奈何……
「是你殺了蘇玉婉?」
崔桃一直奇怪以蘇玉婉的能耐,即便犯了錯,也該會得到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該被她那麼干脆地抹殺。但如果是趙宗清故意借題發揮,為鏟除蘇玉婉,倒是可以理解他痛下殺手的原因了。
趙宗清聞言後,一瞬不瞬地看著崔桃:「蘇玉婉這個女人與你有幾分相似,頗有些能耐,留久了便是禍害。」
地臧閣是天機閣老閣主受蘇玉婉提議而設立的分支,壯大速度極快。但於趙宗清而言,地臧閣的存在用處並不大,還會令他額外分神去防備,弄死老閣主的下一步就是先解決地臧閣。恰巧蘇玉婉犯了事,趙宗清便借機把人收拾了。
極其不悅的情緒在韓琦眸底暗湧,他冷聲質詢:「你不告知莫追風天燈一事,便是打算讓他也跟那些人一樣,等天燈墜落時在城中被炸死?」
趙宗清輕笑了一聲,權且算作應承。
莫追風再度震驚地瞪向趙宗清。
原來他瞞著他這點,是為了讓他去死?
可笑他忠心不二地去做趙宗清所要求的一切,更在可以逃命的時候,選擇折返回來找他,哪怕他被一眾禁軍侍衛包圍,毫無逃生的可能,他也不惜現身護著他。可到頭來,他的赤血丹心都換來了什麼?愚蠢又可笑的自己!
再想想自己這些年來,他一直把『少主』排在自己兄弟之前,全心全意效忠趙宗清,甚至於無所謂親兄弟莫追雨的生死……
莫追風閉上眼,以遏制不停洶湧而出的淚水。他憎惡自己,更憎恨趙宗清!
「趙宗清,受死 !」
莫追風怒吼一聲,便以巨大的蠻力掙脫王釗等人的桎梏,以極快地速度衝向的的趙宗清,欲折斷他脖頸取他性命。王釗自然不能遂他的願,及時擒住了莫追風的胳膊。
莫追風一手抓住了趙宗清的發髻,死揪著不放,莫追風發髻被扯得凌亂,栽倒在地,拖行一段距離。莫追風最後扯了一把頭發在手裡,上面還粘著一塊頭皮。
這麼多頭發被硬薅了下來,肯定疼,趙宗清痛叫幾聲之後,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狼狽不堪。
韓琦見趙宗清此狀,眼底濃郁的冷色才稍微轉淡。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陪在韓琦身邊的張昌可是心裡非常清楚。他家六郎剛剛是故意說那句話刺激莫追風對趙宗清動手。誰叫趙宗清這廝不僅變態還嘴欠,居然說崔娘子和蘇玉婉類似。類似你個頭!這下好了,頭皮沒了吧!
趙宗清干巴巴地咧嘴,呵呵笑了兩聲,猛地看向恨不得吃了他的莫追風。
「覺得被人耍了?覺得恨?你如今遭受這點算什麼,我一直忍受並煎熬了十幾年!我的母親,我的外祖母,還有我曾最心愛的女子,她們都跟魔怔了一樣,做所有事都為了你,永遠沒我。你這才多久,這就忍不住了?」
趙宗清更大聲笑起來,頗覺得痛快。
「可知我為何總喜歡假扮別人?因為我厭憎透了自己,對我而言,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好過我!」
「你之前說,你並非延安郡公之子,又是何意?」天色不早了,陸炯該進宮向皇帝回稟審問的情況。事關皇族血脈,必須先搞清楚這個問題。
「陸指揮使連字面的意思都不懂了?延安郡公的身體情已難讓女子有孕,但我母親好不容易嫁到皇族怎能甘心?自然要生個兒子出來。這也是我這些年沒辦法跟父親告狀的緣故。
當我哭著想找父親告狀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我不是他的親生子,我沒有別的路可選。
沒有人給我留過任何後路!」
蓬亂頭發下的趙宗清,苦笑出很多無奈。
「你說你沒有後路,其實你有的。只是內心扭曲的你,已經很難看得到了。
延安郡公寵愛你,才會把你寄養在嫡母名下,你也因此才有機會得官家和太後的喜歡。你完全可以在這時候將自己的遭遇如實告知,向朝廷舉報天機閣的惡行將功贖罪。以官家和太後的寬仁,必然體會你其中的無奈,你的結果必然不會太壞。但你並沒有,你把所有的錯都怪在別人身上,並且以非常極端的方式報復別人。別人殺十,你就殺百。」
崔桃最看不慣以自身悲慘經歷為借口,便理直氣壯地去道德綁架別人或傷害別人的行為。
哦,你慘你有理?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身世確實是凄慘,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任何遭遇和原因都不構成肆意濫殺無辜的借口。
這些年為成就你的計劃,你們殺害了多少無辜者?僅為采硝石一件事,你們便暗中屠了一個村。那些被你殺害的人,他們不悲慘?他們不無辜?他們不比你可憐?至少你現在還活著,享著富貴;而他們早已經死了,化作白骨。」
趙宗清被崔桃這一連串的質問弄得臉色鐵青,如蛇蠍般死死地盯著崔桃。
接下來審問,相對來說就比較順利和容易了。
經趙宗清剛才一番爆發式的坦白,令莫追風震驚之余痛徹醒悟。莫追風便對趙宗清以前交代他做的種種行為,都做了如實供述。
蒼岩山清福寺一案,蘇玉婉為救女兒崔十娘,劫持幼童與崔桃對峙。當時有清福寺內眾多『僧人』中蠱身亡,事後搜查現場的時候發現這些人身上有不同標志的腰牌,並發現一處空倉庫,有大箱子存放過的痕跡。
這點疑惑一直沒有查清楚,如今倒是有解了。原來這些僧人便都是地藏閣麾下負責找硝石的,他們假裝游僧四處探尋,尋到了就會上報。接著就會有另一隊負責挖踩,然後還有一隊人負責運輸。總之分工明確,組織嚴密。
天機閣搜集硝石是早就有的事情了,目的就是為了囤積火藥,以備日後謀反所需。
在崔桃和蘇玉婉在清福寺對峙之前,那些硝石已經被扮成香客的天機閣人馬陸續分散運走了。此舉是為了避免突然大批量地運輸太過扎眼,容易暴露,而且被發現了之後損失也巨大,分散開來,就可以省去這些麻煩。
莫追風如實寫下了負責運輸武器進京的漕運相關人員名單,韓琦見名單上不少人都在他的懷疑之列,便確認這名單應該不假,但照例還是要先交給屬下核實。
趙宗清頹廢地半趴在地上,在一旁心不在焉地聽著莫追風供述,沒什麼太大反應。甚至偶爾還會笑一聲,大概是覺得少主供出『屬下』的行為很可笑。
而莫追風之所以老實供出這些,除了遭遇太多看透了一切,只想盡快結束之外,也因這些屬下根本也不是他的屬下。
在莫追風全部交代完畢之後,便要繼續詳審趙宗清了。
噗!
趙宗清突然噴了一口血出來。
崔桃立刻為他把脈,「中毒了?」
明明他所吃的飯菜、酒水都細查過,還有他身上包括嘴裡都檢查干淨了,不應該有毒物殘留才對。
「崔娘子不必找了,我早在三天前就服毒了。八仙樓的炙雞裡會用到大量的香料三柰,正可以摧發我體內的毒性。聽你說有別路的可走,好像挺有道理,那你說我為什麼看不到呢?」
趙宗清奄奄一息,眼睛裡浮現出一絲悔意。
「你心中無愛,當然看不到正路。」崔桃道,
趙宗清自嘲地笑一聲,漸漸地閉上眼。
「趙宗清,你想死可沒那麼容易!」
崔桃三針下去,趙宗清突然痛叫一聲,眼睛瞬間瞪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