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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歷史)我在開封府坐牢》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第46章

  這些人手勁兒都挺大,連帶著把書生的裡衣袖子都被扯開了,書生的左胳膊露出一塊肉來。眾人卻見那書生的胳膊上竟有一處刺青,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書生連忙尷尬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要跑。萬侍郎和秦侯爺家的兩撥人都趕忙攔住了書生,先跟他賠罪,都表示可以立刻帶他找個地方換身新衣裳。

  「怎麼著您也選一家,不然就這麼走了,我們都不甘心吶,還得惦記著。」秦侯爺家的家僕說道。

  萬侍郎的家僕也應和,讓書生選一家就成,但誰家都不選他們難做。畢竟每年科舉高中的進士之中,年輕好看的並不多,走一個就少一個。

  「我……不想選。」書生狼狽捂著破掉的衣袖,試探著往左走被擋了回來,再往右走也被擋了回來。他急得幾乎快哭了,臉色通紅。

  可書生越是這樣羞臊內斂,反而越得兩家人喜歡,說明他本分老實。這又能讀書又老實,不正是上好的擇婿人選麼!

  崔桃突然快跑到書生跟前,「袁大哥,你咋還在這呢?嫂子在家等你高中的好消息,都等得腳底冒煙了,在屋地來回來回地走啊!」

  書生袁峰聽到崔桃的話後愣了下,後在崔桃的眼神示意下,恍然明白過來,忙點頭應是,就朝著崔桃這邊走。

  這時候萬侍郎和秦侯爺家的周管家、鄭管家聞言,直怪袁峰沒把話說明白。

  「早說你已經娶妻了呀,害我們白費事。」

  「你們給時間說了麼?快拿錢賠衣裳!」崔桃跟周、鄭兩位管家要錢。

  「耽誤我們事兒還沒說呢,竟還跟我們要錢?」

  周管家和鄭管家自然是不願意從他們自己兜裡舍錢出去。

  「那要這麼不講理,大家就得去開封府好生說道說道了。哎呦,那不就是開封府的韓推官麼,可真巧了,正可以請他來給我們大家判一判,這事兒到底誰不講理。」崔桃假裝巧遇一般,示意兩管家往韓琦那邊瞧。

  周管家和鄭管家在看向韓琦俊顏的剎那,都嚇得心裡一哆嗦。這位韓推官他們知道的,上次科舉放榜的時候他們都提前預備著想捉來著,奈何位置太高捉不著,人家可是官家欽點的榜眼。李尚書一直覬覦著都還沒得著,何況是他們了。

  這是榜下捉婿,可不至於捉到開封府去,招惹晦氣不說,回家了肯定還會落主人埋怨。倆管家只得乖乖地給錢,一家出了二百文給那書生。其實瞧那書生的衣服,最多也就值幾十文錢,可要錢的小娘子非說還有什麼『受驚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賠償要求,奈何還得給。

  能怎麼辦,那位韓推官就在街對面,哪敢不給?

  崔桃把要來的錢遞給了袁峰,讓他快些找地方去換衣裳。

  「袁某有一事不解,小娘子如何知曉袁某的姓氏?」袁峰好奇地問。

  崔桃指了指二甲榜左側最後一個名字,「剛瞅著你好像瞧的是那個名字,便是叫錯了也沒關系,主要還是要看你願不願意應。」

  袁峰忙行禮道謝,表示他願意應的,隨即又對韓琦見禮,「學生仰慕韓推官已久!」

  「日後便是同僚了,恭喜。」韓琦淡聲道。

  袁峰再行禮道謝一次,然後就捂著自己左側肩膀的破處,窘迫地告辭了。

  崔桃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可以走了。

  「多管閑事。」韓琦在崔桃走過來的時候,小聲對她道。

  「這怎麼能算多管閑事呢,這是見義勇為。你假若是韓推官被捉成那副樣子,是不是也希望有人來救你?」崔桃反問。

  韓琦垂眸輕笑一聲,沒回話,而是徐徐邁步繼續前行。

  「韓推官在丁卯科舉放榜的時候,是不是也被捉了?」崔桃起了八卦之心,湊趣問韓琦,「韓推官容貌無雙,才高八鬥,又是官家欽點的榜眼,還這麼年輕!那在當時肯定搶手啊,照袁峰今天的情形來看,那會兒估計連一片衣服都不能剩了。」

  韓琦起先聽崔桃贊他容貌,反應不大,忽聽她說最後一句,不禁蹙眉睨她一眼,問崔桃還想不想吃鹿肉。

  「想吃,想吃。」崔桃馬上賠笑地應承,用手捏住自己的嘴,表示她不再多言。

  為了鹿肉,她可以脾氣很好呢!

  崔桃隨即就高興地跑去王四娘說話。

  韓琦瞧她活潑開朗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嘴角又笑了一聲。

  等到了韓琦家,崔桃才發現韓琦住的地方並非是她所想像的那種高門大院。宅子總體上屬於前三後三的格局,不過西側有跨院,那邊另開一側門,設有下人房、雜物房和廚房等。

  正堂沉穩肅穆,家具為檀木,倒是樣樣精致,整體布置嚴肅中不失雅高雅,穿過正堂就是後廳,比起正堂少了幾分肅穆,掛有山水畫,也有些蘭花裝飾,整體偏舒適淡雅一些。

  走過回廊至後院,便可見幾株綠色,院中央擺著兩個養著碗蓮的寬口大缸。荷花開得正好,有粉有白,缸裡還有或紅色或黃色或紅白花的錦鯉時不時地浮上來,與綠色的蓮葉相映著,好看得緊。

  宅子裡算上張昌共有十二名家僕,廚房負責做飯的有三名廚娘,另有三名丫鬟,其余皆為年輕的男僕,負責養馬、趕車、打掃之類的活計。

  崔桃見後院石階前擺著一張檀木大桌上,上面備好了碗筷和點心,算數量剛好對應他們幾個,但桌子上卻沒見有什麼鹿脯。

  崔桃納悶地正要問韓琦什麼時候開吃,這時方廚娘來了。

  方廚娘笑著為大家備上了她剛做好的漉梨漿。崔桃上次吃過方廚娘做的酥黃獨,印像十分深刻,後來她還從方廚娘這裡得了老面團子,自己還做了一次改良版的酥黃獨。不過這傳話和捎東西的人都是張昌,崔桃倒是沒見過方廚娘。

  今日得見,不禁覺得親切,崔桃忙介紹了自己,又稱贊方廚娘手藝好。

  方廚娘也早就聽張昌說過崔桃,得見本人禁不住細致打量一番崔桃。衣著挺素淨的,卻有一張明艷好看的臉蛋,笑起來很甜美。方廚娘早聽說她在衙門什麼都會,做飯也很有一手,如今見人又漂亮又會說話,不禁更加喜歡起來。

  「那崔娘子便隨我去吧,郎君說了,這鹿肉要怎麼烹制還得崔娘子做主。」方廚娘連忙客氣地邀請道。

  崔桃愣了下,奇怪地看向韓琦,不是說好來吃『煎』鹿脯麼,怎麼還要去確定如何烹制?

  「我們也去幫忙。」王四娘拉著萍兒一起道。

  王釗、李遠等人則客氣的感謝崔桃,今天這頓飯如果有崔桃的手藝,絕對可以吃得盡興而歸。

  崔桃還在不解地看著韓琦。

  「去廚房看看。」韓琦對崔桃道。

  崔桃跟著方廚娘到了廚房,發現廚房裡竟有兩只殺好的鹿,才恍然明白怎麼回事。

  「煎做鹿脯的部分,我已經預留好了,余下的這些地方要看崔娘子怎麼做?」方廚娘問崔桃的主意。

  崔桃看著這麼多鹿肉,而且是各個部位的肉,眼睛開心地彎成了月牙形,翹著嘴角一直笑。

  「天吶,韓推官可太實在了,說煎鹿脯,我以為也就兩塊肉罷了,沒想到給備了兩頭!這可得不少錢吧?」王四娘看了之後也驚喜不已。

  「卻不是錢的事兒,這時節有錢也未必能置辦來。」萍兒對王四娘道。

  「鹿肉鮮美,可補虛贏、益氣力、強五髒,養血生容。」崔桃立刻挽起袖子,洗手准備開做,「今兒我們可有口福了!」

  先做煨鹿肉。

  崔桃讓王四娘把鹿肉多拆解下來,取大塊鹿肉切成長條狀小塊後,炸成深黃色去腥,因為鹿肉比較瘦,在煨的過程中很容易柴掉,所以要額添些肥肉一起燉,少不得要放些大料、醬油、酒等燉肉佐料,溫火慢慢煨,才最入味。

  再取鹿肚肉,切成薄片用鹽腌制,稍後用來爆炒。

  還得來一道清蒸,用腐皮包裹鹿肉,下水炒過之後,抹上醋酒姜蒜以及方廚娘自制的清醬,再入鍋蒸。蒸熟了切片,再配上特調的醬料蘸著吃即可。

  接著就是煨鹿尾,燒鹿筋丁了。

  鹿筋有老有嫩,老的要提前兩天久煮才容易爛,這些今日就吃不得了,只能挑鮮嫩的鹿筋切丁後,配上野雞肉丁,豬五花肉丁、筍丁、蘿蔔丁,再輔以酒、醬油等佐料放在一起燒。

  再做一份鹿蹄湯,因為已經做了多種口味的鹿肉,這一道卻不用多復雜,清淡最好。把鹿蹄添酒焯水去腥之後,簡單地加陳皮入砂鍋慢慢熬湯,盡量把食材最原始的香味兒熬出來即可。

  最後剩下的也便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菜:煎鹿脯。

  方廚娘以已經將需要的肉提前腌制好了,等所有菜備齊之後,就在銅盆裡添上炭火,上面分別加了鍋和鐵篦,擺在以高腳桌之上,放在八仙桌旁邊,現煎烤著現吃。

  崔桃隨身攜帶了野茴香,也就是現代所說的孜然。這時代野茴香還被充作藥材,她弄來的這些都是之前去藥鋪特意預訂所得。

  等會兒煎鹿脯的時候,務必要撒上調味。煎烤一類的肉,沒有孜然,簡直是沒有了靈魂。聽方廚娘說,這鹿是現殺沒多久,極為新鮮,那更要配上這美味的孜然才行了。

  廚房的眾人忙活完了,天色也差不多近黃昏了,除了備有荔枝膏水和漉梨漿之外,少不了要有酒,男人們愛喝的竹葉青,女子們喜飲的青梅酒,桌上除了做好的各種類鹿肉,羹湯,還有幾樣素淡的小炒菜,以及冰糖雪梨、酥黃獨一類的甜品。

  大家嘗過灑了孜然的煎鹿脯後,紛紛一致稱贊好吃,又把崔桃贊美了一通。

  接著,眾人就邊吃煎鹿脯邊閑聊,一直盡興到天色大黑,院中掛上了紅燈,大家才散了。

  王釗和李遠、李才兄弟都喝得挺多,走路打晃,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需要韓琦派小廝送他們回家才行。王四娘也喝了不少,大臉盤子通紅,萍兒嫌棄地攙扶她,勸她清醒一點。王四娘當然不會清醒一下,靠在萍兒身邊晃了晃去,須得萍兒不時地攙扶她,才不至於栽倒在地。

  萍兒就忍不住念叨王四娘,拍拍她的臉蛋。王四娘卻嫌萍兒聒噪,正好她身量高過萍兒,也不知道她把萍兒當成了什麼,張口就咬了萍兒腦殼一下。萍兒氣得推開王四娘,王四娘便踉蹌地跌坐在地,像個孩子一樣蹬腿。

  韓琦和崔桃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笑。

  韓琦便叫車夫趕來馬車,讓她們坐車回去。

  誰知王四娘上了馬車之後,嗚嗷吐了一口,都吐在了萍兒上。氣得萍兒驚叫一聲,埋怨不已。方廚娘等人忙幫著簡單清理了一下,等萍兒再回馬車的時候,王四娘整個人已經橫在馬車裡,叫人沒下腳的地方了。萍兒勉強擠了進去,然後她努力挪動王四娘,想讓這個大塊頭給崔桃騰出個地方來,奈何醉暈過去的王四娘跟泰山一樣穩,憑萍兒怎麼使力氣都挪不動她。

  「你們先坐車回去就是,我正好吃多了,走一走消食。」崔桃說罷,就請車夫駕車。

  萍兒忙對崔桃道:「那我在府衙等你。」

  崔桃點點頭。

  等馬車駛走了,崔桃便拱手跟韓琦道別。

  「韓推官說到做到,這一頓鹿肉果然備足了,吃得我們肚子都心滿意足,多謝啦!」崔桃道謝之後,便接過方廚娘遞來的燈籠,打算自己走回去。

  府裡的小廝送人的送人,趕馬車的趕馬車,已經走空了。

  方廚娘卻不放心崔桃一個人回去,「這天黑了,路也不算近,崔娘子也喝了不少酒,還是我送崔娘子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可以。」崔桃讓方廚娘早點去休息,她上了年紀,又為大家的飯食忙碌了一下午,早就累了,「剛還看見您揉腰呢。」

  「你去休息,我來送。」韓琦對方廚娘道。

  方廚娘怔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什麼,眼睛一轉兒,帶著笑意連連應承,這就回去了。

  「走吧。」韓琦朝崔桃伸手過來。

  崔桃兩頰泛紅,喝得微醺的,見狀愣了下,然後眨著眼睛呆呆地看向韓琦。

  怎麼地?就剩他們倆人了,他竟然這麼大膽了,想要跟她牽手?這也太直接了,跳過了好幾步。她還沒有答應跟他交往,再說之前也沒見韓琦對她表現出過任何喜歡的情意。

  難不成是韓琦掩藏得太好,她太遲鈍?

  崔桃嚴肅地蹙眉,琢磨著自己要怎麼拒絕韓琦這種跳步驟式的『直接』。

  「想什麼呢?」韓琦低眸看著崔桃,聲音格外低沉有磁性。在府門口高高掛著的紅燈籠的輝映下,其容顏更顯清雋,溫雅無雙。

  崔桃順嘴答道:「你讓我想想。」

  「耳畔傳來低低的笑聲。

  崔桃不解地仰頭看向韓琦,或許是因為有點喝醉的緣故,她覺得韓琦那張臉比往日更俊美順眼了,仿佛加了柔光。

  韓琦伸手奪過崔桃手裡的燈籠。

  「幫你提個燈籠,有什麼好想的。」韓琦說罷就往前走。

  崔桃恍然,然後訕訕地跟上韓琦。

  半晌之後,夜色下,巷子裡,只有一前一後,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走。

  「韓推官特意送我回開封府,便是為了給我提燈籠?」崔桃快走幾步,終於跟韓琦並肩而行。她歪頭看他,翹著嘴角特意問。

  「地臧閣。」韓琦道。

  意思是說,擔心她一個人走夜路,受到不法分子的襲擊。

  崔桃垂下眼眸,語氣很失望地『哦』了一聲。

  韓琦也明顯聽出崔桃話語裡的情緒,側首凝看著她。潔白圓潤的額頭下,一雙眼半睜著,有點小喪氣地看著地面,睫毛濃密又長,在眼下映出了一道暗影,鼻子翹挺著,粉唇不大樂意地噘起。

  「不然要如何?」

  韓琦默了片刻後,見崔桃還是那副好像跟他鬧別扭的表情,終於開口問她。

  「沒要如何。」崔桃立刻回話,嘴巴反而噘得更高。

  明顯是嘴上說不是,實則意思截然相反。

  「你們女人都這般口是心非麼?」韓琦問。

  「我們女人?」崔桃立刻看向韓琦,「還有哪個女人啊?」

  韓琦勾起嘴角,但笑不語。

  「噢,應該是韓推官的意中人。我記得誰跟我提過來著,李尚書家的千金十分中意韓推官。」崔桃恍然大悟道。

  「是麼,我倒是沒聽說。」韓琦聲音冷了兩分。

  「不是她,那還有誰?」崔桃馬上追問。

  倆人的腳步聲在巷子裡響了一陣之後,崔桃都已經忘了前話,開始仰頭看天上的星星了。

  「我娘。」韓琦才道。

  崔桃愣了下,想起之前自己跟方廚娘一起做飯的時候,她倒是聽方廚娘念叨了一些韓琦的過往。

  韓琦的母親胡氏身份並不高貴,系婢女出身。韓琦的父親韓國華在泉州上任期間,跟胡氏生下了韓琦。那時候韓國華已經年過半百了,前頭有五個兒子,韓琦最幼,也算是韓國華老來得子。本來最受寵愛,不過三年後韓國華去世了,韓琦那時才不過三歲,根本不大記得父親的模樣。

  那之後,他就隨母跟著兄長們一起生活。從韓琦小時候記事兒開始,一直是跟母親相依為命,在兄長們的輪流照看下長大。

  韓琦為婢女所生的庶子,便是出身在官宦世家,身份其實並不算高貴。韓家兄弟們若養廢了他,卻也無人多說一句閑話。但難得的是,韓琦自小就懂事,聰明沉穩,無邪曲,很討兄長們喜歡。加之大些了,他的才思性情更異於常人,兄長們都曉得他將來必成大器,也都對他十分盡心照顧。當然,這其中少不得韓琦的母親胡氏同樣會做人的緣故。

  其實仔細想來,哪有孩子小小年紀就那麼願意去懂事?誰不想任性,誰不想多玩一會兒?所謂的懂事,不知是殘酷的現實逼出來的。

  所以在韓琦心中,他娘在是他心裡應該是最柔軟的部分了。

  崔桃覺得,韓琦能把她跟他娘歸類到一起,算作『你們女人』,也算是一種榮幸了。這說明她在韓琦那裡,不算是生疏之人。

  韓琦轉眸再看崔桃,卻見她忽然不噘嘴了,而是抿著嘴角淺淺地笑著。

  不僅口是心非,還善變。

  但不管是哪一種,皆如珍珠一般,泛光的,可人的。

  崔桃忽然想起來上次見包拯的情況,問韓琦之前到底跟包拯說過什麼,「為何包府尹說要盡量替我爭取,爭取什麼呀?」

  「給你免罪。」韓琦道。

  崔桃更高興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韓琦,「那我真可以免罪了麼?」

  「待批復了便知。」韓琦道。

  「那多久會有消息?」崔桃追問。

  「快則十天半月,慢則半年以上。」韓琦答道。

  崔桃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不那麼亮了,「怎麼會這麼久,上次批復卻很快的。」

  「折子分緊要和次要,如今不緊要了,便要層層遞上,可能會慢一些。」韓琦道。

  「行,我等著。」

  崔桃應承完,過了會兒,她還有點不甘心,又追問韓琦一句。

  「韓推官不是跟官家很熟麼,能不能私下裡跟他打一下商量?」

  「不能。」韓琦回答得干脆。

  「哦。」崔桃打蔫地低頭,默默往前走。

  韓琦見崔桃徐徐前行背影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終開口補充一句:「你便是我的大人,也不行能。」

  韓琦的意思,不管換做是誰,他的什麼人,都會按照規矩走。官家日理萬機,特意請求其特例處置,容易落人話柄,若驚動了太後和御史,反而會把小事變大,讓一樁簡單的事情變麻煩。

  崔桃好像不懂這些道理一般,許是剛喝了酒,令她頭腦沒有以前反應機敏,這會兒還是悶悶地低頭往前走。

  韓琦望著崔桃背影片刻,便邁大步上前,挑著燈籠為她照明前路。

  他沒去看崔桃的臉,一直靜默地目視前方而行。

  街上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只能聽見倆人的腳步聲。

  「噗!」

  崔桃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

  然後她馬上捂住嘴,偷瞄一眼韓琦,正被韓琦的目光抓個正著。

  崔桃馬上低著頭,假裝嚴肅地繼續往前走。

  韓琦發現崔桃原來一直在憋笑的時候,立刻便懂了崔桃為何而笑。無非是那句假設她是他大人的話,讓她開心了。

  倒弄不懂她,之前她一本正經叫他大人的時候,沒見她笑話自己。如今換成他假設說一下罷了,倒叫她笑得特別開心。

  「不如我干脆認你做女兒如何?」韓琦對崔桃道。

  「那給錢花麼,給好吃的麼?」崔桃立刻反問,「不給不認哦!」

  韓琦笑一聲,沒想到崔桃真的在考慮認。但笑過之後,韓琦心下也明了一件事,急不得,眼底便恢復素日的淡然。

  至開封府門前,崔桃多謝韓琦送自己回來,也多謝他再次替她跟包大人請求赦罪。

  「這是你應得的。」韓琦淡淡說罷,便轉身去了。

  「韓六郎!」

  韓琦一怔,除了在外人跟前做戲的時候,他倒是沒聽崔桃在私下裡這樣喚他。韓琦握緊手裡燈籠杆,緩緩地回頭看向崔桃。

  她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裙裳,笑得比蜜糖還甜,對他擺手的時候,像極了落在花瓣上煽動著翅膀的蝴蝶。

  「路上小心。」崔桃聲音脆甜地對韓琦囑咐。

  韓琦目光緩慢地掃過崔桃清麗俏皮的臉頰後,淡淡的「嗯」了一聲,轉身繼續走。

  聽到身後的開門聲和關門聲,過了會兒,韓琦才回頭看了一眼。

  隨即便是一怔,就見催桃的腦袋夾在兩扇門之間,正望著他。跟他目光相對之後,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對他又擺了擺手,就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關上了門。

  韓琦淡淡地看著緊閉的後門,垂下眼眸,隨即輕笑了一聲才轉身徹底離開。

  崔桃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荒院後,看見萍兒正坐在涼亭內洗衣服,正是王四娘吐髒的那件。

  「回來啦?」萍兒忙用布擦了擦手,「我給崔娘子煮了醒酒湯,這就端過來。」

  崔桃應承,便坐在涼亭內等著,順便就回想了下她剛剛跟韓琦的相處過程。

  她表現得那麼可愛,韓推官應該或多或少有被撩到吧?

  「你一個人回來的?韓推官可送你沒有?」萍兒把醒酒湯端到崔桃跟前,關心地問。

  「送了。」

  崔桃喝了一口醒酒湯,不禁蹙眉,她很想問萍兒是不是把洗衣服的水倒裡面了。不過看她下巴上沾著黑灰,手背上還有柴火劃傷的痕跡,崔桃不說什麼了,把碗裡的醒酒湯一口悶了,喝藥都沒這麼艱難過。

  「韓推官親自送你回來了?」萍兒驚訝嘆道,然後就笑起來,「說不定真被王四娘說准了,崔娘子和韓推官——」

  「可算了吧,身份不搭。」崔桃道。

  「那可說不好,一旦崔娘子被免罪了呢,那以崔娘子的家世就可以了。」

  「我不想靠我的家世,那個家懸著呢。」崔桃又倒了一碗茶喝,隨即跟萍兒道,「其實蜂蜜就解酒,倒不用刻意去熬醒酒湯。」

  萍兒發愣的時候,崔桃已經打了哈欠跟她擺擺手,兀自去沐浴睡覺了。

  ……

  一清早兒,鳥兒還沒有來得及嘰嘰喳喳叫呢,崔桃就聽窗外面傳來王四娘的驚叫聲。

  崔桃帶著起床氣,衝下地就推開窗:「作什麼呢?」

  王四娘吐了口裡的東西,用水漱了漱口,趕緊過來跟崔桃解釋她是因為喝了萍兒的醒酒湯,受驚所致。

  「我這一早起來,她就送醒酒湯,我當她多好心呢。結果一喝才知道,她怕是把馬尿摻裡頭要害我呢!」

  「我沒有!」萍兒跺腳,氣紅了眼睛。

  「不喝就不喝,廢什麼話,那有蜂蜜自己衝去。」崔桃轉而對萍兒道,「確實不好喝,以後別做了。」

  萍兒委屈地回看一眼崔桃,不服氣地跑去廚房,不一會兒就見她匆匆跑出來也吐了。

  王四娘拍著大腿哈哈笑起來,笑夠了,她特意跑來問崔桃,早上做什麼飯,她好去准備洗菜。

  「出去吃,今早不做了。」

  三人就伴著東升而起的太陽,尋了一家聞起來最香的路邊攤吃早飯。

  這家早飯攤賣餛飩、包子和燒餅,有雞絲餛飩、羊肉餛飩和芥菜餛飩。

  崔桃三樣都想吃,就讓店家各來一碗,混著裝三份兒,正好他們三人一人一碗。燒餅和包子也都要全了,趁熱吃味道最好。

  三人吃到一半的時候,就見早飯攤的老板跟過來的老客打招呼。

  「王大郎今兒還是老習慣,來一碗雞絲餛飩和一個羊肉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今天斷然是吃不下了。」那個被叫王大郎的中年人一臉晦氣地擺手。

  「這是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老板忙關切地問。

  「街那邊發現了一個死人胳膊!我剛巧路過,瞧了一眼,太可怕了,可嚇死了!我現在一回想渾身就不舒服,甚至想吐。你說我還能吃得下去飯麼?」王大郎反問道。

  崔桃忙端著餛飩碗湊了過來,問他是什麼時候的事,死人胳膊在哪兒。

  「就剛剛啊,這條街往東走,走到盡頭,左邊一拐有個巷子就是了,已經有人去開封府報官了。」王大郎直嘆晦氣,本來是趕早過來吃早飯的,誰曾想竟看見一條死人胳膊,害得他一天的飯大概都吃不下去了。

  崔桃馬上用筷子把碗裡的餛飩扒拉干淨,往街東面跑。王四娘見狀,拿起倆包子跟上。萍兒『唔』了一聲,終究還是把嘴裡的東西嚼干淨了,擦了嘴,才跟著跑了過去。

  早飯攤的老板和王大郎瞧這三位姑娘居然好事兒地跑去湊熱鬧,特意去看死人胳膊,都不禁佩服她們膽大。

  老板去收拾碗筷,王大郎猶豫了下,讓老板照老樣子給他准備。

  「不是說吃不下了?」

  「哎喲,我一個大男人,還能被那三名小娘子比下去了?吃!」

  ……

  崔桃抵達大雷巷的時候,巷口已經圍滿了人,卻沒多少人真敢往巷子裡面看,不過是湊熱鬧瞎議論。

  「開封府辦案,讓一讓!」王四娘喊了一嗓子之就往裡面擠,直接用壯實的身軀給崔桃開了路。

  崔桃穿過人群之後,走了大概三丈遠,就看見巷左側靠牆根的地方,有一條斷臂,在夯土牆旁邊顯得格外慘白。辨得出是人的左臂,手臂內側和掌心朝上。而在手臂不遠處的路中央,還有一個棕色的麻布袋子,袋子是空癟的。

  崔桃蹲下身來,先查看了手臂處的切口,傷口是從肩峰處截斷,可見肩胛下肌腱和岡上肌腱,切口截面比較整齊,幾乎沒有血,從傷口整齊程度來看,應為死後被利器砍斷而成。

  「這是開封府的人?我看怎麼不像啊。」

  「對啊,開封府哪有女人辦案。」

  「莫不是騙子?」

  「是凶手吧!」

  ……

  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都不太信崔桃她們三人是開封府的人。

  最後,終於有個膽大的朝崔桃喊話:「喂,你們到底是誰?」

  崔桃需要她的手套,便吩咐王四娘回開封府跑一趟腿。

  「都讓開!」王四娘掐腰對他們吼道。

  「你們在騙人,在胡說八道!我們根本就沒見過開封府有女子可以辦案!她們說不定跟那死人胳膊有關,我們趕緊把人堵住,開封府的衙役們馬上就來了。」剛才帶頭發言的那名男子,現在開始帶頭堵住去路。

  崔桃摸了摸身上的腰牌,忘帶了。

  她指著牆根下的胳膊,「你們誰敢擋她的路,我便拿它伺候你們的臉。」

  大家嚇得當即就讓開了路,王四娘就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王釗帶著衙役們趕了過來,當即就保護現場。他見崔桃也在,倒很驚訝。不及細問,就聽邊上有一名男子告崔桃的狀。

  「這位娘子確是我們開封府的人,請諸位到那邊排隊,等候問話。」王釗隨即安排李遠去詢問這些目擊者的口供。

  「情況怎麼樣?」王釗看眼地上的一條胳膊,然後又看了看四周,「就這一塊?」

  「我看到的就這一塊,王巡使再派人到附近的大街小巷搜一搜,或許還有。」崔桃道。

  王釗應承,這就差人去辦。

  隨後韓琦也帶人趕了過來,王四娘緊隨其後,將驗屍工具遞給崔桃。

  崔桃戴上手套後,就將那條胳膊輕輕拿起,隨即反轉過來,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了胳膊上臂處有一個蝴蝶刺青。

  這刺青崔桃、韓琦和王釗等人都記得,跟昨日那名叫袁峰的書生的胳膊上刺青一模一樣。

  韓琦命人立刻去查考生袁峰的所有情況,並前往其住所查實袁峰是否在家。

  胳膊外側有輕度屍斑,指壓褪色,還沒有形成屍僵。

  崔桃對韓琦道:「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應該在一個時辰之前。」

  「一個時辰之前,也就是天亮之前。」王釗摩挲著下巴,「大家睡得正香的時候,凶手卻在殺人分屍,而且所殺之人還很可能是今科二甲進士。」

  李遠問完目擊者證詞之後,來回稟韓琦:「第一個目擊到手臂的人,是住在這大雷巷的住戶,叫高發達。他今早出了門,走幾步後,看見牆邊有個袋子,裡頭鼓鼓的,還以為是誰不小心掉了什麼好東西,便拾起來瞧,這才驚詫的發現是死人胳膊。因為太震驚,丟袋子的時候,就把胳膊給甩了出來。剩下的目擊者都是聽到高發達叫聲,圍過來瞧情況的人,都不太明白怎麼回事。」

  崔桃拿起麻布袋查看一番,半人高的袋子,赭色,因為顏色比較深,仔細看才能發現上面沾有少量的血跡。「分屍頗為費時,再算上拋屍的時間,凶手很可能在死者死亡之後,就立刻進行了分屍。但如果分屍後直接將這條胳膊裝入袋子裡,血量不會這麼少。所以凶手很可能在砍斷屍體的胳膊之後,還進行過清洗,甚至擦拭,然後才入袋。」

  王釗當即打了個哆嗦:「清洗,還擦拭……他把死者當什麼了?既然把人伺候得這麼周全了,為何還要殺他?」

  「這就說不好了,有很多原因,目前還不好斷定。」崔桃把胳膊放回布袋裡,既然現場也沒什麼可以檢查的,可以先回開封府了。

  剛才圍觀質疑崔桃的百姓們,如今看這陣仗,才知道崔桃竟真是衙門裡的人,居然還敢負責驗屍,拿死人胳膊跟普通人拿包子一樣。這麼年輕漂亮,居然就無所畏懼,好生厲害!

  於是才剛帶頭質疑並且還堵路的男子,現在又開始帶頭用驚嘆佩服的目光,目送崔桃離開。

  崔桃將斷臂放回屍房沒多久,陸續就有衙役來通告尋到了屍體其它部分。其中有的是百姓報案,有的是衙役們自己搜查得到,分別為軀干、右胳膊、左腿、右腿。

  這些部分已經可以完整地拼接成一個人體了,但唯獨缺了人頭。


第47章

  從死者整個軀體的狀態來看,並無明顯致命傷痕,因為沒有找到頭顱,所以目前尚且無法明確死因。

  不知致命傷,不知作案手段,難以判斷凶手的殺人動機和殺人方式,這就給辦案增加了很多難度。

  王釗等人在全城細致排查搜索了一遍,依舊沒有找到死者的頭顱。

  袁峰家住隨州,此番進京趕考,一直住在楊二娘家。這楊二娘是開客棧的,因為客棧沒起特別的名字,大家便都稱她家的客棧為「楊二娘家」。楊二娘家的客棧專門供給進京求學或趕考的讀書人來住,價錢便宜又干淨。她家的客棧經常客滿,想入住還要提前預定,等著排位。

  據說她家的客棧之所以會如此價格美麗,是因為楊二娘想讓自己的三個兒子也能好好讀書,故不求多掙錢,只希望考生們能偶爾對她三個兒子的課業指點一二。

  袁峰就住在楊二娘家丁字七號房,與另一名同樣參加科舉的考生同住。

  王釗尋到袁峰住處之後,就立刻將跟袁峰同屋居住的考生帶來開封府問話。

  崔桃見前來回話的書生樣貌不佳,皮膚蠟黃,外露兩顆兔牙,人不高還十分纖瘦,衣袍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撐不起來。崔桃本沒覺如何,但一聽王釗介紹此人的姓名,崔桃整個人頓時精神了十倍,打量這書生的眼神來來回回好幾遍,以至於韓琦都察覺到了崔桃的異樣,特意看了崔桃一眼。

  「今科進士,歐陽修。」崔桃感受到韓琦的注視,激動地跟韓琦解釋道。

  韓琦當然知道這名考生叫歐陽修,王釗剛剛已經說過了,他聽得很清楚。

  「瞧他便是個不俗之人。」崔桃接著再解釋一句。

  韓琦再去打量一眼歐陽修,便是來了開封府,依舊姿態不變,可見幾分自信和傲氣,有些鋒芒,與一般的考生相比,確實不俗了一些。

  歐陽修尚且不知袁峰出了什麼狀況,只知道開封府的人此番叫他過來是因為袁峰。

  袁峰與他系為同鄉,也是摯友,今春一同科考一同高中。歐陽修很開心能跟他一同考上,將來在官場上也會有這樣一位摯友跟他做同僚。

  這一路,歐陽修追問了王釗三次緣故,王釗都沒有透露。歐陽修便有些脾氣了,這會兒進了開封府,他臉色並不好,但舉止依舊有禮有節,叫人挑不出錯來。

  見堂上那身著緋色官袍的男子俊美無雙,歐陽修隱約覺得自己該知道些什麼,但因為此刻擔心袁峰,他倒是想不起來了。再看這位俊美官員的身邊,還站著一名身著淡青色男裝,模樣秀美至近似女子,且聲音也近似女子的小廝。

  怪哉!

  歐陽修在心裡嘆道。

  「這位是我們開封府的韓推官,袁峰一案便由韓推官負責。」王釗介紹道。

  歐陽修這才恍然反應過來這位韓推官是誰,參加科考的人哪會不知丁卯科的前三甲!歐陽修忙再度給韓琦行禮,態度比之前誠摯了許多。

  崔桃立刻去泡了茶,請歐陽修坐著說話。

  歐陽修愣了下,遲疑地看向韓琦,卻見他並無反駁之意,方曉得這位『小廝』怕不簡單,竟能讓韓推官如此縱容著他。

  「我與袁兄年少相識,時常一起切磋文章。前兩次我科考落榜,多虧他寬慰鼓勵我。如今我們一起參加春闈,又一起高中,正是該最高興的時候,卻不知他犯下什麼事兒,勞動韓推官親自過問?」

  歐陽修隨即起身,懇請韓琦透露實情。

  「可是因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兒又起了衝突?他這人性子內斂,若非被惹急了,絕不會惹事。還請韓推官體諒則個,不要重罰他,他寒窗苦讀十幾年,難得考中,若因一些小事耽誤了日後的前程,著實可惜了。」

  「非他惹事,而是懷疑一具被肢解的屍體可能是他。」韓琦問歐陽修,可知袁峰身上除了左臂上的蝴蝶刺青,還有什麼別的特征沒有。

  歐陽修聽聞被肢解的屍體左上臂有蝴蝶紋身,並且至今無頭的狀況,驚得半晌沒說話。

  他回過神兒來後,忙對韓琦道:「他左臂上是有一處蝴蝶紋身,我曾問過他,系出祖傳。他們袁家長房嫡孫,身上都會有這種紋身。至於他身上別的地方,我記得後背好像有一顆黑痣,再就沒有特別的地方了。但他那雙手我認得,大家時常一起切磋字畫,看得久了便熟悉,可要我具體說特點,卻說不出來。」

  崔桃這便帶著歐陽修去屍房認手。

  去的路上,歐陽修注意到,但凡路過的衙役都會很尊敬地跟這位清秀的『小廝』打招呼。剛才在韓琦面前,別人都拘謹規矩,只有他隨性,敢隨便插話。說他身份尊貴吧,他剛剛卻是站著不是坐著,如今還親自帶他去屍房那種晦氣的地方。

  至屍房後,崔桃在掀草席之前,請歐陽修做好准備。畢竟無頭且還是被肢解過的屍體,乍看起來是有幾分嚇人的,一般的讀書人看了肯定接受不了。

  歐陽修暗吸一口氣,點頭。

  崔桃便將草席掀開,請歐陽修查看。

  歐陽修看第一眼就有扭頭的衝動,但還是忍住了,隨即看向屍體的雙手。這才趕緊背過身去,閉上眼睛。

  「是他的手。」歐陽修悲傷不已,不得不隱忍情緒,沙啞著嗓子對崔桃說道。

  崔桃將屍體蓋好,用王四娘准備的柚葉水洗了手之後,才出了屍房,走到正在院中冷靜的歐陽修面前。

  「會不會是湊巧?」歐陽修還抱有一絲希望,急切地跟崔桃解釋道,「可能剛好有那麼一個人,是袁兄的雙手長得很像,胳膊上也有同樣的紋身,後背也有一顆痣……」

  歐陽修說著說著就不說話了,因為他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三處同時湊巧的事。那具被肢解的屍體,的確就是他的好摯友袁峰!

  「他父親一人將他帶大,教他讀書,十分不易。我們因身世遭遇十分相似,故頗為聊得來,關系比親兄弟更親厚。」歐陽修仰頭望著天,才迫使自己不至於在外人面前流下眼淚。他連連嘆氣,有些無法接受眼前的情況。

  歐陽修緩了半晌之後,突然對崔桃拱手,請他一定要查到凶手,以告慰九泉之下含冤而死的袁峰。

  「嗯,我盡力。」崔桃被歐陽修的情緒所感染,沉聲應承,又勸歐陽修節哀,不要太傷心。

  隨後,歐陽修就簡述了昨日他所知的有關於袁峰的行蹤。

  「放榜之後,他被榜下捉婿,弄得衣衫破了,匆匆趕回房更衣。我那時剛好從恩師家回來,還半開玩笑說他不識趣兒,何不選一家看看,都是不錯的權貴人家,左右他還沒有婚配。他卻不肯,心中甚是惦念他隨州的表妹,說以前他舅父舅母一家嫌他窮酸,如今他科考有了功名,舅父母該不會再嫌棄他了。

  黃昏的時候,也不知是誰把他沒定親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萬侍郎府上來人請他過府一敘,那些人的態度不大好,當面就斥他在榜時撒謊哄騙了他們。他倒是沒法子再拒絕了,只得應邀赴約。」

  歐陽修接著表示,從那之後他就一直沒見到袁峰了,一晚上人沒見他人回來,他還以為袁峰因為什麼緣故不得不留宿在了萬侍郎府上。

  「會不會他人就是在萬侍郎的府上被……」

  「榜下捉婿不成,卻也不用殺人吧。」王釗搖了搖頭,覺得不像。

  李遠跟著附和道:「我也覺得不像,為這事兒殺人太不值當了,還這麼明晃晃。」

  「這可說不好,卻不能因他們身份高,就覺得他們不做惡事。」歐陽修馬上反駁道,「恰恰相反,越是身份高的人,越容易狂妄,視人命於草芥,這類例子從古至今比比皆是。袁兄因之前對萬侍郎府上的管家扯了謊,騙他們說自己成婚了,便惹怒了他們。那些人因覺得袁兄瞧不起侍郎府,進而一怒之下痛下殺手,也不無可能。」

  王釗等聽了歐陽修的分析後,同時看向崔桃。

  歐陽修不解大家看向那名『小廝』是何意,也跟著看過去。

  崔桃咳嗽了一下,把昨日她巧遇袁峰的事告訴了歐陽修,「要說扯謊,是我先扯的,倒不能怪在他身上。」

  歐陽嘆口氣,對崔桃道:「郎君當時也是好意想幫他。」

  王釗聞言,忙跟歐陽修糾正,崔桃是女子。

  歐陽修愣了愣,他本來在一開始聽崔桃的聲音像女子,是有些懷疑的,但經歷剛才屍房那一出後,他崔桃那般淡定面對屍身,便以為女子做不到如此,還以為她嗓音獨特,異於平常男子而已。

  歐陽修忙道歉,心中卻驚奇不止,怎會有女子這般混跡在開封府。但當下卻沒時間去細究其中的緣故,查清楚殺他兄弟的凶手才最緊要。

  「總的來說,殺人動機可分為三種:利益欲,色欲和攻擊欲。袁峰家中境況並不好,他僅是一名剛剛高中的書生,還未及當官。色欲談不上,也並不涉及什麼權力利益,那剩下動機就只有攻擊欲了。」

  崔桃覺得調查的方向應該側重在仇殺,或因一時的矛盾和巧合而引發凶手進行激情殺人的情況。

  經崔桃這麼一總結,大家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

  王釗:「如此說來,萬侍郎那邊的動機不算小。」因為那邊不涉及到利益和色,也屬於第三種情況。

  歐陽修驚嘆於崔桃對案情的分析,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為何身為女子也會在開封府做事了。他隨即跟再度韓琦行禮,激動地陳詞,肯請韓琦務必不畏強權,公正無私地徹查此案,讓他的好兄弟能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韓琦見歐陽修說話一身剛正之氣,心下多少了解了他的脾性,淡淡點頭應承了他的話。

  歐陽修松了口氣,再拜謝,轉而又對崔桃拱手,道也勞煩她了。

  「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崔桃趕緊跟歐陽修保證。

  韓琦又看一眼崔桃,目光轉而移到歐陽修的那張臉,便端起桌上的茶盞,飲了一口茶。

  「讓我去萬侍郎府上查問,若他們真因袁峰扯謊而怒極殺人,見了我,必難掩憤怒。」崔桃主動提議道。

  韓琦見崔桃去意堅定,便囑咐王釗顧及崔桃的安全,若有情況,立刻回來通知他。

  「我與袁兄關系最親厚,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清楚,或許在查案的過程中我能幫上忙。」歐陽修也想出一份力,急於想知道殺害自己兄弟的凶手,「韓推官,我能不能跟著一起去?」

  「不能。」韓琦語調不鹹不淡,拒絕得干脆。

  歐陽修尷尬了下,倒也知道自己這要求不算合理。不過他本以為韓推官對他態度還算友好,拒絕的時候,至少會客氣一句,卻沒想到只回了他這麼干淨的兩個字,好像突然有什麼變了呢?

  「查案這種粗活兒我來就行,歐陽大哥是報效朝廷、做文章的人物,真不用操心這些。」崔桃又跟歐陽修保證,她一定會盡全力找到凶手。

  歐陽修感激應承,對崔桃再拱手致謝。

  崔桃帶著王釗和李才離開之後,歐陽修本想留下來,再跟韓琦聊幾句,這位高才的韓榜眼他可是敬仰已久,再有他還想留下等崔桃調查回來的消息。

  可不及他開口,就見韓琦身邊的侍從客氣地跟他表示,如有情況就會去楊二娘家找他去,勞煩他近些日子不要出遠門,配合一下。

  歐陽修應承,便不得不走了。走之前他看一眼那邊忙於公務的韓琦,跟他禮貌道別的時候,也只見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嗯』,態度沒有惡劣,人依舊看起來溫潤儒雅。可歐陽修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是哪裡不對勁兒呢?

  萬府的周管家聞得開封府來人了,特來迎接,一見崔桃這張臉,就想起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兒來,驚詫地瞪圓眼。

  「竟是你!」

  在得知崔桃的身份之後,周管家不大爽地上下打量崔桃,還記恨她討二百文錢的仇,故甩臉色地問有什麼事。

  「袁峰死了,被肢解分屍。據知情人所述,他在死前被貴府的人請走了,故而特來問詢昨日的情況。」崔桃用公事公辦的口氣道。

  周管家先是驚訝袁峰居然身亡的消息,又聽崔桃來質問他們,極為不爽:「這是何意?莫不是懷疑我們侍郎府的人殺了他不成?」

  「按例來詢問經過而已,周管家別生氣,問心無愧,生什麼氣呢?」崔桃發現這位周管家還挺有脾氣,更要刺激一下,看看他的情緒反應如何。

  周管家冷哼一聲,「說倒是可以說,不過在說之前,你倒是要先說清楚,你幫著袁峰扯謊偏我們侍郎府和侯府的事兒,怎麼算?」

  「那怎麼能叫騙呢?那叫留面子!總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說,人家沒看上你們侍郎府吧,找借口也不過是委婉拒絕,給彼此留體面。為這事兒較真就不太合適了,周管家還發怒怪我就更不合適了。大家都是人,長腦子的,該明白這其中都是我的好心好意呀?」

  崔桃的這番話簡直死人不償命。

  「你——」周管家怒瞪崔桃,指著她的鼻尖想反駁她,卻發現她的歪理還挺『有理』,只得罵道,「你好生放肆無禮!」

  「遠沒有二話不說就上手、扯破人家衣裳無禮。」

  「你你你——」周管家氣得無以復加。

  「我說清楚了,現在輪到周管家說了。」崔桃見周管家十分不爽,語調一轉,對他道,「他年紀輕輕,高中之後第二日就被人肢解分屍,境況何其凄慘。周管家若憐他,就請講明昨日的情況。」

  周管家終究嘆了口氣,也覺得袁峰可惜了,「我們昨兒是把人請來了,我家阿郎本因他扯謊的緣故生氣,責怪了他一通。不過見他誠摯道歉,又講明了當時的迫不得已,還聽了他一心痴情於表妹的情況,自然是沒道理強拆人家的姻緣。我家三娘子又不是嫁不出去,捉他也不過是捉來瞧瞧合不合適罷了,也並非一定會定下親事。」

  周管家隨即告訴崔桃,他們家主人,也便是萬侍郎,留了袁峰吃晚飯,袁峰之後便告辭了。

  「走的時候,太陽剛落山,府裡頭的眾多家僕可都看見了,人活蹦亂跳的。」

  崔桃問了守門的小廝,人離開之後往哪兒走。得知往東,正是回楊二娘家的路。崔桃跟侍郎府借了筆墨,便畫了一副袁峰的畫像,讓王釗拿著畫像順著侍郎府回楊二娘家的路途詢問。

  周管家眼瞧著崔桃所繪的畫像與一般的不同,用最細的毛筆,勾勒最細的線條,卻畫出與人臉無二的畫像來,特別像,就跟活人一樣,不禁驚嘆她這繪畫的才華。

  「我家阿郎也愛畫,崔娘子這畫若被我家阿郎瞧見了,必覺得驚喜。」周管家口中的『阿郎』指得正是萬侍郎,在送走崔桃的時候,他的態度已經不復當初了,非常恭敬誠摯。

  「家裡來客人了?」萬二郎從馬車下來,瞧見周管家正跟一容貌清秀至極的年輕少年說話,便問了一嘴。緊隨萬二郎馬車之後的另一輛豪華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韓綜隨即從馬車上下來。他見到崔桃忽,立刻踱步過來。

  「查案?」韓綜問。

  「咦,你們還認識?」萬二郎驚訝地問韓綜。

  韓綜點頭。

  「那可真有緣了。」萬二郎笑嘆。

  崔桃默默行一禮,告辭。

  「這便是我跟你說的意中人。」韓綜大方地對萬二郎道。

  萬二郎一愣,看向崔桃,「她是女子?」

  韓綜應承,轉而對崔桃道:「昨日放榜了,我中了進士。」

  「恭喜。」崔桃對於韓綜的介紹無感,隨即再次告辭就走。

  韓綜立刻跟萬二郎告辭,跟上崔桃道:「查袁峰的案子?我可以幫忙。」

  「你又知道了?」崔桃回一句,離開的腳步更快。崔桃是騎馬來的,此刻卻沒騎馬,而是快步朝東面走。

  韓綜自然繼續跟上,主動跟崔桃解釋道:「當然是知道,一同科考的人,我都清楚。我還清楚他昨天來過萬府之後,去了哪兒。」

  崔桃就料到韓綜這兒有料,她剛才沒停下來跟他說話,故作不理他,就是為了讓他省下點廢話,快點說正事。這經驗是鑒於焦屍案那次總結而來。

  對於韓綜這個人,崔桃是不可能放過的,有關於她的過去,韓綜是關鍵。

  「那便有勞,請跟我說說,一會兒我請你吃好吃的作為回報如何?」崔桃突然停下腳步,好脾氣地笑問韓綜。

  韓綜馬上告訴崔桃,袁峰昨晚在離開侍郎府之後,又被秦侯府請去了。

  崔桃想想倒也合理,既然萬侍郎府能打聽到袁峰的消息,秦侯府自然也能知道。不過這偏巧是前後腳的工夫,倒是有些微妙。

  崔桃折返萬侍郎府,又問周管家是從何得知袁峰沒有訂親的消息。

  「有個叫歐陽永叔的,特來跟我們講了他根本沒定親的情況。」周管家道。

  歐陽永叔?這不正是歐陽修麼。

  崔桃再問周管家他所見的歐陽修是何模樣。

  「挺高挺壯,膚色有點黑。具體長相嘛,沒太注意,他說話的時候一直謙卑地作揖拱手。」周管家回憶道。

  那肯定不會是歐陽修,不僅外貌完全不符合,對人的態度也完全不符合。歐陽修連見五品官的韓琦都不放下身上傲骨,姿態不卑不亢,更何況是對一名根本沒有品級的家僕。

  這時王釗那便也查出消息,在折返楊二娘家的路上,有攤販目擊秦侯府的人半路截走了袁峰。

  崔桃便打算去秦侯府問鄭管家的情況。

  「這秦侯爺卻是一點就著的炮仗,最是個暴脾氣。」韓綜忙對崔桃說明道。

  崔桃回看韓綜:「倒是忘問你了,袁峰去秦侯府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韓綜笑道:「已經告訴你啊。」

  崔桃還是不解地看他。

  「我也中了進士,又沒婚約。」韓綜解釋道。

  崔桃明白了,韓綜也是被『捉婿』的對像,而且應該非常搶手。瞧秦侯府和萬侍郎府這積極搶人的勁兒,自然是不會放過家世和樣貌更為出眾的韓綜。不過因為韓綜出身權貴世家,他們應該只會禮貌地邀請。

  如此說來,剛才韓綜跟著萬二郎去萬侍郎府,大概也是因此緣故被邀請。

  「才剛周管家提到的那位歐陽永叔我也見過,倒極為佩服他母親。聽說他父親早逝,家中境況不好,連紙都買不起,其母卻以荻草稈為筆,在沙上寫字,愣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歐陽永叔教出如今這般結果來。」韓綜嘆歐陽修的母親堪比孟母,有這等毅力和氣節的女子令人萬般敬佩。

  崔桃連連點頭,這點上她倒是十分贊同韓綜。寒門難出貴子,特別是在古代這種階級固化的時代。困境下能逆流而上,教子奪得三年全國大考第十四名,確實非常厲害。

  「還是我陪你去秦侯爺家,他們好歹會給我幾分薄面。」韓綜道。

  「我可以應對。」

  崔桃可不想領韓綜的人情,他這個人,總是在微妙的時候出現,讓人禁不住生疑。而且可以肯定一點,韓綜背後定有不為之的秘密。出於『賞遍奇人』的本能,崔桃完全不想跟韓綜這種人粘連人情關系。

  「我堅持如此,你不必領情。」韓綜似乎看穿了崔桃躲避他的心思。

  「好啊。」既然對方這麼說,那崔桃肯定不會領情,便無負擔地答應了。

  至秦侯府,鄭管家一見崔桃,果然火氣賊大,便是聽說崔桃來自開封,也不管不顧。他鬧著這就要去找秦侯爺告狀,到時候秦侯爺肯定要連帶著開封府一起算賬。之後倒是因為韓綜的說和,鄭管家才願意配合調查。

  「歐陽永叔?昨日正是他來我們府上告知,我們被袁峰給騙了。秦侯爺極怒,命我們立刻將人請來,好一頓狠罵。」鄭管家道,「後來還是五娘子出面勸和,才讓他免受一遭罪。」

  五娘子是秦侯爺的第五女,據韓綜告知,如今秦侯府正是想為她選夫家。

  崔桃聽鄭管家形容歐陽修的樣貌,也知是個假的,跟萬侍郎府周管家遇到的是一個人,他也都是沒看清楚這人的相貌如何。看來此人早有准備,不僅十分了解袁峰放榜那天拒親的情況,還了解袁峰的過去,知道袁峰根本沒有訂親過。此人到底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做?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歐陽永叔也是今科進士,雖然醜了點,可難得年輕啊,怎沒人捉他?」王釗瞧如今這『捉婿』如此火熱,便有些納悶兩戶人家怎麼都不知道歐陽修長什麼樣。

  「他早被捉了。」韓綜解釋歐陽修早被老臣胥偃搶先一步,約定了科考高中之後便為其女婿。

  「還是提前預約好。」崔桃應和。

  韓綜這時忽然挑眉,對崔桃道:「該請我吃好吃的了。」

  「走唄。」正好現在天色晚了,崔桃帶韓綜到了州橋夜市,要了一串五香毛蛋,還特意跟賣毛蛋的大娘說了,要選了那種長滿毛快出殼的,已經有雞崽的雛形了。

  崔桃隨即就把一串五個的五香毛蛋遞給韓綜。

  像他這種世家子,應該是見不慣這個,也吃不慣這個。

  「給你!」

  韓綜看了眼崔桃手裡的東西,笑了下,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跟她道謝。

  「一下請你吃五只雞,我夠意思吧?」崔桃得意問,倒要看韓綜什麼時候『崩潰』。

  韓綜笑了笑,便張嘴咬了一口,然後對崔桃點了點頭,表示很美味。

  崔桃挑眼見著韓綜真把五個毛蛋都吃完了,對他笑道:「看來我猜得沒錯,你果然愛吃這個。」

  「嗯。」韓綜應承。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開封府復命,今日多謝。」崔桃對韓綜拱手道別,隨即就大邁步離去。

  韓綜不動聲色地望著崔桃的背影,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他才干嘔了一下。隨從見狀,忙低聲喚他,欲去攙扶。

  韓綜快步走到牆邊,扶牆吐了片刻後,便從隨從手裡接過水漱口,又拿帕子擦了嘴,隨即就將價值不菲的絲帕丟在地上。

  「二郎這又是何苦?」隨從見狀,禁不住心疼。

  「她送的,便是毒藥,我也吃得。」

  待韓綜所乘的馬車離去,崔桃就從後頭的巷子裡冒頭出來,用自帶的專門用裝證物的小麻布袋,飛快地將韓綜剛才扔掉帕子裝好。然後拿回開封府,跟從玄衣女子身上搜到的那方荷花帕子進行比對。

  同樣的針織密度,同樣程度的光澤,兩帕子的用料系出同一種。唯一的區別就是韓綜用的是素白帕,沒有繡荷花。

  韓琦來找崔桃的時候,見她正坐在桌前,對著兩方帕子發呆。

  得知另一方帕子來自韓綜後,韓琦道:「巧上加巧。」

  崔桃明白韓琦的意思,即便覺得微妙,最多不過是『巧上加巧』,終究只算『巧』罷了,沒其它證據能明確說明什麼問題。

  「但他對我的情意倒像是真的。」

  崔桃繞路回來的時候,瞧見韓綜嘔吐五香毛蛋的樣子了,向來自恣放逸的人物,在那一刻頗顯狼狽。

  在不舍棄自身利益喜好的時候,對一個人好,是淺顯的喜歡。肯舍了,才是用情。顯然,韓綜屬於後一種。

  韓琦凝看崔桃,問她有何打算。

  「其實有一件事一直讓我很困惑。之前種種推斷,證明崔家有人與地臧閣有關系,這個人算計安排了我在清福寺受劫持,令我那三年都與地臧閣有了瓜葛。

  在韓推官張貼我畫像之後,便有地臧閣的人暗中監視我,要殺我。可是到後來,卻不是地臧閣直接派人對我動手了,那個在崔家的人雇佣了天機閣對我下手。」

  崔桃又問韓琦,近來可還在暗中派人保護她,如今可還像之前那樣,偶爾會發現不明可疑人士監視開封府或跟蹤她。

  「近來倒是沒有了。」韓琦想了下。

  「我在城隍廟見玄衣女子時,她跟我說過,地臧閣閣主說,如果我是假裝失憶,還有用處,可活命;卻沒說我真失憶了,該如何處置。不過玄衣女子自己的判斷則是,我失憶了就該死。

  既然她是地臧閣閣主的忠心走狗,她的想法應該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應了她主人的想法。」

  韓琦蹙眉,跟著揣測道:「地臧閣閣主本希望你死,但後來因為什麼原因,才願意勉強接受不失憶的你。可如你真失憶了,該死該活她還拿不定主意,所以沒有明確下令。」

  「對,這後來出現的『變數』,左右了地臧閣閣主的決定,也令跟地臧閣有關的身在崔家的那個人,改為通過天機閣對我下手。也便是說,這兩個人都因為一個『變數』,改變了對付我的方式。」崔桃總結道。

  「韓綜。」韓琦的目光隨即移向桌上的兩個帕子。

  崔桃點頭,見韓琦跟她的想法一致,大概了然自己的思路基本上沒問題。當然也不排除存在其它的可能,不過這個可能性尤為地大,因為韓綜的出現時間太過微妙和巧合了。

  「若韓綜真對你有情,自然是該護著你的。那他參加科考和奉父命外出的這段時間,你剛好出事,是否也是這倆人故意挑此時機在對付你?」韓琦由此再度進行推斷。

  崔桃連連點頭,認為有理。

  所以韓綜必定跟地臧閣有很深的瓜葛,以至於連地臧閣閣主對他都有所忌憚。但至於是什麼關系,為何會如此,目前搞不清楚。

  這點最讓人琢磨不透,韓綜作為一個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身世看起來清清白白,怎麼會跟江湖人扯上關系?

  「不知內情,自然覺得奇怪,但查清之後,會發現原不過如此。」韓琦讓崔桃不必過於深陷地去糾結這種問題,「靜觀其變,自有瓜熟蒂落的一天。」

  崔桃應承,人很容易因眼前之事受到困擾而被蒙蔽雙眼,由此變得盲目,而盲目的人便最是最容易被惡人利用、有機可乘,她才不會給那些人機會。

  張昌這時候進門,將手裡的一卷六寸寬的虎皮子呈給韓琦。

  韓琦接了過來。

  崔桃好奇地瞅著韓琦手裡那一卷虎皮,毛色不錯。這要是有一大塊,鋪在凳子上一坐,那頓時就有占山為王的氣勢了。

  不過這皮子裡面好像卷了什麼東西,崔桃耐不住好奇心問韓琦是什麼。

  「送你的。」韓琦將那卷虎皮推到崔桃跟前。

  「這麼好?怎麼突然有禮物收?」崔桃高興地解開虎皮上面的帶子,打開來瞧,發現裡面分成很多小內袋,每個內袋裡都對應插著從小到大的銅鑷,寬窄粗細也不一樣,幾乎滿足了崔桃驗屍時所有的使用需求。

  「這東西太好了,我早想弄來著,卻忘了。」崔桃拿出幾個鑷子試了試,非常順手,非常不錯。

  「喜歡就好。」韓琦淡聲應道。

  「韓推官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何突送禮給我?」崔桃再問,黑漆漆的眼珠兒活潑地盯著韓琦,似乎他要不給出答案,就不罷休了。

  「崔娘子功勛卓著,這點獎賞不算什麼。」韓琦說道。

  「那可不對啊,我若算立功,也該是開封府獎賞我,可不該韓推官私人出錢。」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這個理由不行哦。」

  「不想要?」韓琦看向銅鑷,似乎有收回的意思。

  「當然想要啊。」崔桃馬上把東西護在懷裡,對韓琦委屈道,「我是因為自己只收禮物有點不好意思,琢磨著該怎麼回報韓推官呢!」

  「你昨日已經回報過了。」韓琦說罷,便起身離開。

  崔桃想了半天,沒想出來自己昨天回報韓琦什麼了。要說昨天那頓全鹿宴,卻也不是她回報給韓琦的,是韓琦為了應她的要求所備,獎勵她的。而且不得不說,這位聰明人很了解她。除了備好的約定煎鹿脯之外,知道她愛美食愛做飯,還給她留了余地發揮,讓她昨日很是盡興。

  所以,昨天她唯一干得跟以前不大一樣的事兒,大概就是叫了韓琦一聲『韓六郎』。

  不會吧,一聲韓六郎就讓他這麼開心?

  崔桃不信韓琦是這麼容易知足的人,她倒是更相信是某聰明人故意這樣說,在『算計』她呢。這套招數對付一般聰明的女孩子,說不定真會因此春心萌動,漸漸一發不可收拾,但到她這卻不成的。

  不過有『算計』,也恰恰說明一件事:早在昨天她撩他之前,他就對她動心了?


第48章

  但動心能代表什麼?一個流氓見到街上漂亮的良家女子,動心了,想要調戲他。一個孩子看到了一只漂亮的貓崽兒,動心了,想要養它。動心在人的感情世界裡十分常見,淺顯而短暫,關鍵要看這份兒動心之後會轉化成什麼。

  崔桃見過太多初時熾烈美好的感情,在經歷時間之後,轉變成了彼此消耗,終以背叛、互相詆毀、兩看相厭而收場。

  這算稀奇麼?這算錯誤麼?並不算,這反而是正常狀況,因為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

  至死不渝的真愛之所以一直被人歌頌,正是因為其難得,才顯得尤為可貴。這種感情卻不是你遇對了一個優秀的人,便會有了。雙方要經歷性格摩擦、三觀碰撞、生活習慣的融合以及面對外來感情誘惑等等情況的考驗,才算是了。這是一個需要時間去歷練和檢驗的漫長過程。

  在男權思想根深蒂固的古代,想求一份彼此忠貞的真情感,可以說十分渺茫。這個時代,大多男人即便心心念念掛著你,也不覺得在外宿柳眠花或睡妾是個錯誤,骨子裡的傳統認知並不那麼容易改變。

  當然碰巧遇到了合適的有潛力的人選,崔桃也不會放棄嘗試,會試著培養一下看看。如果後續發展剛好符合要求,那麼雙方皆大歡喜。如果不是,那就只能算韓琦倒霉了,她會立刻抽身而出,成為韓琦心中求而不得的那個人。

  ……

  兩日後,開封府仍沒有任何有關袁峰頭顱的消息。

  「凶手可能把頭給埋了,或是扔河裡了。」這些天為了找人頭,王釗帶著軍巡鋪的人可沒少折騰。

  「既然已經把屍體的其它部分扔到了城內,為何獨獨要那般處理人頭?」李才不解地問。

  王釗馬上道:「這太好解釋了,凶手藏人頭的目的,肯定是為了不讓大家看到死者的容貌,以達到隱藏死者身份的目的。可他卻萬萬沒料到,我們因為見過刺青,便一眼就認出來了。」

  崔桃搖了搖頭,不贊同王釗的說法。

  如果凶手真的想隱藏死者的身份,又何必把肢解的屍塊敢隨意丟棄在城內引人注目?為何不干脆將屍體和頭一起全部處置了?再有袁峰在榜下被捉婿的時候,凶手必然在場,否則他不會那麼快了解到袁峰撒謊的情況,隨後假扮歐陽修去萬侍郎府和秦侯爺府傳消息。

  既然當時他就在場,他想必也看見了當時在撕扯的時候,袁峰左臂刺青露出來的情況。

  其實即便他們認不出刺青,袁峰失蹤久了,與他同屋的歐陽修必然也會報案,同樣會描述到袁峰的刺青特點。

  崔桃跟大家分析完之後,總結道:「屍塊曾被凶手清洗過,所以不存在凶手沒注意到袁峰身上刺青的情況。

  凶手若有意隱藏死者身份,一不該隨意拋屍,無屍則無法確定袁峰的死亡;二不該在拋屍之時留下刺青,令死者身份容易辨識。」。

  王釗等人想了想,都覺得崔桃說得有理。

  「拋屍於市,張狂妄行,藐視官府。」

  韓琦嘆凶手根本沒有把朝廷的律法和開封府放在眼裡。在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地下,他肆意拋屍不說,居然還敢冒充另一名進士去兩名官貴的府上告狀,可謂是肆無忌憚,狂妄至極。

  王釗等人接著點點頭,又贊同了韓琦的話。

  「既然凶手如此猖狂,又無所謂死者身份是否被發現,那照道理說頭顱也該跟身體其它部分一樣,被拋在街上。可我們搜查了這麼久,怎麼都沒發現?」王釗搓著下巴疑惑著。

  李才想了想,忽然瞪圓眼,好像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真相,「頭畢竟是圓的,會不會是滾到了什麼犄角旮旯,我們沒注意到?」

  眾人:「……」

  「人頭也不算小,若也被拋於街市,應當很容易被發現。既然至今還找不到,我更偏向認為凶手留下了頭顱。」崔桃道。

  「為何?」王釗越發疑惑不解了,「凶手不是無意於隱藏死者的身份麼?那他留死者的頭顱做什麼?」

  「那便想想,除了隱藏死者身份這個可能之外,殺人取頭還有何用處?」韓琦提示王釗道。

  王釗蹙眉思考了片刻後,恍然大悟道:「交差!比如雇凶殺人,雇主想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把人殺了,可能會令其提頭來證明。仇殺!為了祭奠,取仇人的首級來祭奠亡者。」

  「不錯。」韓琦肯定了王釗的分析,隨即問崔桃更偏向認為是哪一種。

  「凶手分屍手法熟練,拋屍行為狂妄,不像是第一次殺人。他了解袁峰沒有訂親的情況,在袁峰被榜下捉婿之後,就立刻偽裝身份去萬侍郎府和秦侯府告狀。可見凶手監視袁峰已久,蓄謀已久。他之所以選擇在放榜日之後殺害袁峰,怕不是巧合。不管是否涉及到雇凶,這其中必有報仇的成份在。」

  試想有什麼比『努力到頭一場空』更慘的事?

  如果是雇凶,那就是雇主為了報仇,故意這樣要求殺手如此殺人報復。如果不是雇凶,那就是凶手本身的殺人報復。

  大家都不禁唏噓,這凶手報復人的手法太狠毒了。

  「那會是誰跟袁峰有這麼大的仇怨,狠絕得非要他這樣死,而且還要他的頭顱去祭奠?」王釗驚詫地問。

  「袁峰不過是一名讀書人,奔著科考的書生大多一門心思閉門苦讀,鮮少會摻和外事兒,其所結交之人皆應是文縐縐的書生。據歐陽修所述,他性子內斂,很少會得罪人,只有在氣急之時才會有脾氣。此案凶手若留其頭顱是為了祭奠,看起來倒更像是上一輩的恩怨。」

  韓琦打發張昌去請歐陽修來。如今汴京城內,了解袁峰的過去的人只有他,若還不行,便要派人去隨州走一趟了。

  崔桃忙稱贊韓琦剛剛的分析有理有據,英明神武。

  韓琦聽崔桃故意這樣誇自己,睨了她一眼,倒沒表現出多高興。崔桃又特意奉了茶給韓琦,在韓琦朝她看過來的時候,她特意對韓琦微微笑了下。

  韓琦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盞,不動聲色地勾起嘴角,飲了一口。

  這時候,王四娘送來了廣寒糕。崔桃在來之前,做了一批點心放進爐裡烤制了,王四娘負責看火,等時間結束了,她就把點心取出送了過來。

  王四娘怕見韓琦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只送到門口,崔桃過來取走。等崔桃一把清香撲鼻的兩盤廣寒糕拿進屋的時候,原本因為案子發愁的大家,皆眉心展平了,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這點心給吸引住了。

  韓琦便讓大家休息片刻。

  大家都明白韓推官這是給他們時間品嘗點心呢,自是不能耽擱,趕緊湊過去,各自拿了兩塊廣寒糕來嘗。

  這廣寒糕每逢科舉的年頭,便在市面上賣得最好,但凡有考生的人家都必買,去參加考試的書生們也都要一定吃它。因其主料為桂花和米舂粉,用料有桂,又特意起了『廣寒』之名,便有了蟾宮折桂之意,考生們吃它都是圖討個吉利,寓意好。

  但外頭市面上的廣寒糕都是白色,規規矩矩地做成方形塊狀。崔娘子這廣寒糕卻不同,花朵狀,胭脂色,有五瓣,中間花心為黃,上還點綴有幾顆白芝麻,乍一瞧跟真花似得。聞起來雖也有米香和桂花香,但吃入口的時候卻發現不僅有這兩種味道在,還有股子酸酸甜甜的果子味。

  「崔娘子的這道點心如何做得這樣好看?」王釗等不禁好奇這點心為何會呈胭脂色

  「山楂熬水之後濾過留汁。」

  「那這花芯的黃色是什麼?」李才不通廚藝,只覺得這點心比桃花還好看,要不是大家搶得歡,他再不吃就吃不到了,他才不舍得吃呢。

  「蛋黃液,點了一下。聽這個問題便知你從不下廚,半點道理不通。」崔桃提議李才回頭學一下,到時候做出道點心來去孝敬他的老母親,肯定會讓她老人家開心地掉了牙。

  李才撓撓頭,「她本就沒有牙了。」

  大家不禁都笑起來。

  崔桃便告訴李才,那就回頭教他做蛋羹去孝敬。

  李才連忙應承,跟崔桃道謝。

  因為屋裡的人不算少,點心不提前拿兩塊,肯定都被大家搶沒了。崔桃預先留了三塊廣寒糕送到韓琦那裡。這會兒她看見韓琦在品嘗,又瞧眾人正跟李才玩笑,沒人注意到這邊,崔桃便湊到韓琦跟前,小聲問他覺得味道如何。

  「嗯。」因嘴裡有東西,韓琦有食不言的習慣,故而沒額外多說。

  「不知韓推官當年科考的時候,可吃過這廣寒糕沒有?倒也沒關系,反正不管有沒有吃過,肯定沒吃過我做的,這就補上啦。」崔桃俏皮地說完,就轉過身去跟王釗他們繼續閑聊。

  韓琦抬眸看了一眼崔桃的背影,又默然看著她帶著笑顏跟王釗等人說話的側臉,喉結微動,才咽下了嘴裡的點心。隨後,他將手裡只咬了一口的廣寒糕,放回了碟子裡。

  等大家品嘗完點心之後,就再度湊在一起繼續分析案情。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不可忽略,凶手為何要假裝歐陽修,特意跟萬侍郎府和秦侯府的人說袁峰撒謊了?」崔桃道。

  「這點好解釋!」李才趕緊在師父面前好好表現自己,「凶手在故意制造兩府謀害袁峰的嫌疑,好轉移官府調查的視線。」

  「非也,」王釗搖頭,「之前我也這麼認為,但如今頭顱尋不到的情況有了新的解釋,我發現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了。凶手都那麼明目張膽拋屍了,不怕官府發現屍體來查他,又豈會屑於做轉移嫌疑這種事?」

  「有道理。」李才不解,「那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天時,地利,人在。」

  韓琦的回答過於簡潔,令屋子裡的大部分人都理解不上去,於是大家同時看向崔桃,都指望她來解釋。

  「凶手若有意選擇在放榜之後去殺害袁峰,就需要合適的殺人時機,總不能在客人眾多的楊二娘家將袁峰直接打倒,再明目張膽地將人扛走,太容易暴露了。他需要一個合適的作案地點,以及作案時間,僻靜的街道,夜深人靜,便非常合適。如此打暈或殺害了死者,既不易被人發現,也便於他轉移屍體。」

  眾人恍然大悟。

  方知由此就可以推斷出,死者袁峰很可能是在從秦侯府出來之後,折返楊二娘家的途中,遭遇凶手被殺。

  王釗立刻派人去沿途調查所有從秦侯府到楊二娘家可行的路,並分析尋找其中最適合凶手作案的地點,以求能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可以佐證他們的推論。

  這時候,歐陽修被請到了開封府。

  情況果然如韓琦之前分析的那般,死者袁峰性子內斂,極少惹事,平日裡與他來往的都是一同科考的書生。至於袁峰家裡的情況,歐陽修表示袁家祖上曾有過一時顯赫過,其曾祖父曾做過京西南路的監司,但到他祖父那一輩就沒落了,至袁峰父親這一輩更是人丁凋零,只有他和袁峰父子兩個相依為命。

  「他母親當年在生他之後,久病不愈,他父親便借了不少錢為她治病,卻終還是沒能把人留住。那會兒家徒四壁,日子艱難,還有追債的時常找上門來。後來還是得了友人接濟,父子二人才得以度過難關。再之後日子就漸漸好了些,勉強可以供他讀書。」

  歐陽修表示後來袁峰家的境況比他家還要好一些。他家卻是連筆紙都置辦不起的,袁峰家尚且還能買得起書,都不必用手抄本。

  「當初窮成那副樣子,不知是哪一位友人肯借他們錢,不擔心他們父子還不上?」崔桃質疑道。

  「這倒不得而知了,我也只是聽袁峰提過一嘴。」

  韓琦問歐陽修可知袁峰臂上的蝴蝶有何他意,為何袁家長房子孫要刺青這個圖案。

  「這說起來就有些故事了,他們袁家再往上的祖宗,據說當年就是靠著蝴蝶救了命,發了家。袁家祖宗信奉蝴蝶是他們袁家的守護之神,故而便有了長房嫡子孫都要刺青蝴蝶的規矩。」

  歐陽修表示他得知的這些,皆是袁峰當年親口告訴他的。因覺得新鮮稀奇,所以記得特別清楚,故而不會有錯。

  「蝴蝶救命,還能發家?」李才呆呆地瞪圓眼,「這倒是真新鮮啊,聞所未聞。那麼一小蟲兒,怎麼救人啊?又怎麼發家啊?難道蝴蝶還能變成金蝶?」

  歐陽修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他也曾好奇問過袁峰,袁峰卻搖頭表示他也不知。

  崔桃對韓琦道:「看來真要派人走一趟隨州才行了。」

  韓琦安排人立刻動身,囑咐其找袁峰父親問清楚當年的事,還有當年曾接濟他的友人是誰,以及袁家祖上至現在都曾跟什麼人結下過恩怨。

  「奈何我要留京待命,不然真想回去親自問候他老人家。」歐陽修難過道。

  負責調查行凶路線的衙役趕來回話,他們在蘭花巷內的一處夯土牆上,好像找到了血跡。

  崔桃立刻前往查看,發現夯土牆上確實有噴濺狀的血跡,經過兩天的時間,大小不一的圓形血點已經變成了黑色。血跡的最低高度,剛好高過她頭頂三寸。崔桃測量過無頭袁峰的身體長度,粗略算上袁峰的頭高的話,這個血痕剛好符合袁峰後腦被人襲擊的情況。

  死者袁峰大約是在夜裡醜時從秦侯府離開,算他徒步走到蘭花巷這裡的時間,最多需要兩炷香的時間。也便是說,死者大約在醜時二刻前後遭到了襲擊。

  普通的鈍器如木棒去襲擊又頭部,一般不會造成這樣的血液噴濺。凶手應該是用鐵錘一類的利器重擊死者的後腦。崔桃看了看附近的地面,因為已經時隔兩日,她找不到血跡也說明不了什麼。

  韓琦見崔桃此狀,自然明白她要找什麼,將王釗喚來問是那些衙役當初負責蘭花巷的搜查。

  不及王釗回話,李遠拍了下腦門,連忙主動來跟韓琦回稟道,「這巷子我記得,是屬下帶人來搜過。因為當時大家為了尋找屍塊,所以看得都是地面,會特別去注意血跡,但沒往牆上看。屬下記得清楚,這巷子的地上肯定沒有血跡。」

  因為夯土牆為淺棕色,便是有新鮮的血點噴濺上去,若不去特別注意,倒是不容易被發現。

  崔桃應承:「以牆上噴濺的血跡情況看,凶手如果直接抗走袁峰的屍體,勢必會有血滴在地上。這樣一路都會留下痕跡,便是夜裡看不見,等天亮了也會很顯眼。」

  崔桃轉即對韓琦道,「凶手膽大心細,行凶時思慮非常周全,在重擊死者頭部之後,應該是用什麼東西裹住了他頭部的傷口,阻止了血滴到地面。

  從凶手行凶的膽大、細心和周到程度來看,凶手應該是自信自己很能耐,所以才會那般狂妄囂張,敢在城內各處丟屍塊。」

  殺人之後,就涉及到移屍。汴京城的夜生活豐富,但出了這處偏僻的巷子去主街上,說不准就會遇到別人。既然凶手喜歡用赭色袋子裝屍塊,那他當時很可能在殺害袁峰之後,用赭色袋子套住了袁峰的身體。

  崔桃意復而返回屍房,再查一遍這些裝屍塊的赭色袋子。

  李才和王四娘、萍兒都跟著來了屍房,前者是為了跟師父學習;後兩者則已經被崔桃訓教出來了,乖乖跟著待命,等著崔桃指使她們。

  「這幾個袋子空得不能再空了,連根草葉子都沒,能看出個啥來?」王四娘好奇地把她的大臉盤子湊了過來。

  崔桃感覺光線一下子就被擋住了,不滿地瞟一眼王四娘的臉,語氣悠悠道:「你的確該瘦身了。」

  王四娘本來滿臉地好奇去看,因為聽到崔桃這話,頓時垮了下來。她立刻收回腦袋,委屈地跑到一邊站著去了。王四娘背對著大家,默默看了看自己的腿、胳膊和肚子……還真他娘的肉多!

  「師父,這袋子上真會有線索?」李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去取一塊白綾來,半丈寬長。」崔桃吩咐萍兒道。

  萍兒怔了下,這白綾可是值錢的布料,若跑去庫房那裡說是屍房要用,只怕會惹質疑。但崔娘子吩咐堪比聖旨,萍兒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果然遭了那些人的笑話和質疑。

  萍兒氣得紅了眼,本委屈地打算往回走。但一想自己這點事兒都辦不成,回頭肯定會遭了王四娘笑話。

  她便一咬牙,雙手掐腰,對掌庫的小吏厲害道:「給不給?若不給我這便去回稟韓推官去!到時候你們挨了訓斥,可別怪我。」

  「哎呦,萍娘子快別生氣,這就給您拿!」

  萍兒氣呼呼地拿了白綾,瞪他們一眼,扭頭便大邁步氣勢十足地離開。但走了一段路之後,她便把步子變小放緩,拍拍胸口松了口氣。

  崔桃將得來的白綾鋪在桌上,然後將六個赭色的麻布袋放在上面,又讓他們關了窗。確認屋子裡無風之後,崔桃一邊抖落袋子,一邊用竹棍敲打袋子。

  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三人都好奇崔桃這陣仗在做什麼,靜悄悄地站在邊上,睜大眼睛圍觀。

  起初她們覺得崔桃敲打袋子,是想把袋子上落的灰都敲下來了,那些灰裡面指不定還粘著死者袁峰身上的皮屑,這麼一想她們連呼吸都不敢了。但隨後她們發現確實有碎末從袋子上掉下來,一個袋子上落下的碎末其實不多,但是五個袋子分別敲完之後,就能顯出來了。

  李才見掉下來的東西也是赭色,以為麻布袋子的布質量不好,「這布居然還掉屑呢?啊,我知道了,師父一定是想根據這掉屑的布,來追查是誰家有這種袋子,進而就能找到凶手了。」

  王四娘恍惚地點點頭,附和李才的話,稱贊他不愧是崔娘子的徒弟,真真聰明!

  萍兒也跟著附和稱贊!

  崔桃無語地看他們三人一眼,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她身邊這三個大概加一起都頂不上一個臭皮匠,更不要說跟韓琦身邊的張昌比了。

  「倒說說,這掉屑的麻布有何特別,滿汴京成又從何查起?」崔桃反問他們。

  三人:「……」

  同時眼巴巴地望著崔桃。

  「這可不是麻布上掉的屑,這是米糠碎末。」崔桃將這些碎末轉移到一張白紙上包好,拿去給韓琦瞧。

  平常百姓家斷然不會有這麼多空米袋,凶手應該跟米鋪或運輸、儲米之類的庫房有干系。

  「這的確是個重要的線索。」韓琦看過紙上那僅夠兩指一捏的碎末量,稱贊崔桃道,「心細如塵,便是如此了。」

  「韓推官謬贊!」崔桃剛好跟韓琦四目相對,她眼睛裡的笑意便更甚,「我覺得可以先從距離蘭花巷較近的幾家米鋪查起。」

  凶手選擇在蘭花巷動手,說明他對那裡的環境情況較為熟悉。而且考慮到移屍的情況,並且他之後還要花時間分屍、清理再拋屍,這些都要在天亮之前完成,他應該沒時間穿過半個汴京城去移屍。

  當然這並不能說明,他用來裝屍的袋子一定出自於附近的米鋪。不過大多數凶手行凶,都會選擇在自己的舒適安全區……

  崔桃找來汴京地圖,標注了五處分別發現屍塊的地方,再標注出凶手遭遇襲擊地方。這六處分別分散在不同的方向和區域,崔桃圈出一個大圈來,以這六處圍繞的地方為中心,又把這六處地方都包含在內。她建議韓琦,先以從她所畫的區域優先排查。

  韓琦倒是沒多問,直接拿了地圖吩咐了下去。

  崔桃用手按住後頸,晃了晃頭,解了一下乏。之前她為了分辨這些細細碎碎的粉末是什麼,低頭盯了好久,以至於脖頸現在還有些酸。

  「辛苦了。」韓琦起身去給崔桃倒了一杯茶。

  韓琦並沒有像上次給崔桃倒茶那樣,倒完了就直接將茶盞放在桌上,這次他親自伸手遞向了崔桃。

  崔桃笑著道謝,便爽快地去接。茶盞並不大,崔桃接過來的時候,與韓琦的指尖微微相擦碰。

  崔桃接了茶盞之後,便低著頭送到嘴邊抿了一口。過了會兒,她聽到韓琦折返回桌案邊的腳步聲。再抬首看他,發現韓琦正拿著她之前分給大家吃的廣寒糕。

  「科考前,我倒是沒吃過。」韓琦說罷便斯文地咬了一口,輕輕地咀嚼,吃相文雅至極。

  「還是韓推官厲害,早已胸有成竹,不需要吃這些東西討吉利,便可高中榜眼。」崔桃拍馬屁式稱贊道。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輕笑了一聲。他的笑意味不明,倒不知他是在贊同崔桃的話還是不贊同。

  「你可聽過幻蝶之術。」韓琦吃完手上余下的點心之後,突然對崔桃道。

  崔桃搖搖頭,不過聽到蝶,她便想到了袁峰身上的刺青,以及他祖上靠蝴蝶救命和發家的故事來。想來韓琦在這種時候跟她提『蝶』,肯定是跟這有關系。

  「若去掉中間的兩個字,你想必就聽過了。」韓琦接著道。

  崔桃不禁問:「幻術?」

  「《法苑珠林》中便記載過一種幻術,說漢明帝時有一位檀國人可『徙易牛馬頭』。這幻蝶之術,與之類似,可變幻出許多蝴蝶,令人消失,復而又令人再出現。」

  韓琦告訴崔桃,在本朝太宗時期有一個叫侯莫陳利用的人,也曾因擅幻術而受太宗重用。但他也因擅幻術兩度遭到朝臣彈劾,先被貶黜至商州囚禁,而後被下令處死,但兩次都因太宗的後悔而作罷。即便當時有朝臣激烈反對,太宗終還是赦免了他的死罪。

  「由此可見,這擅幻術的侯莫陳利用,其實深得太宗喜歡。」

  崔桃大概聽明白了,這幻術說白了就是魔術,挺可樂有趣的一件事,但非被妖魔化了。可憐宋太宗好不容易有點樂趣,可以在忙於帝王工作之余,放松一下,結果還要被朝臣各種參本阻撓,連帶著魔術師也被誣陷扣上了罪名。

  這讓崔桃不禁想起了如今的皇帝趙禎,跟他祖父的遭遇簡直如出一轍,回頭司馬光一出現,他也看不了女子相撲了。

  「韓推官是想到這幻蝶之術,可能袁峰的祖上有關系?」崔桃問。

  韓琦點頭,「我仔細思量過了,若只說是一般的蝴蝶,該不至於可以救人發財。便想起少時曾聽人講過,以前在山南東道那邊有人擅幻蝶之術,引得大家競相觀看。」

  崔桃佩服之至,繼續拍馬屁稱贊:「韓推官連小時候聽過的事兒都能清楚地記到現在,腦子可真聰明好用!」

  韓琦輕笑了一聲,「確實記性好,那你以後在我面前說話可要慎重了,因為我都會記住。」

  崔桃聽出韓琦話裡有話,正要逗他一句,就聽到王釗從外面急急地跑過來。

  他臉色異樣,眼睛裡流露出慌張,王釗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顯然他是被嚇到了。

  「出怪事兒了!不,可能是鬧鬼了!也可能是我見到妖怪了!」

  韓琦令他冷靜片刻再說話。

  「屬下按照崔娘子的建議,從距離蘭花巷最近的米鋪查起,查到一家叫開泰米鋪的地方,我們幾個人剛進去,便見櫃後算賬的一男子,身材高大,膚色黑。當即就覺得他符合凶手的樣貌描述,我們便要去找他問話。

  誰知這男子見了我們之後,先是愣了,然後轉身就跑。這明顯嫌疑更大了,我們就追呀,結果我們眼見著他跑至米鋪後屋的門口處,卻忽然有好多蝴蝶出現,都落在他身上,再一眨眼的工夫蝴蝶沒了,人也沒了。我們搜遍了米鋪裡裡外外外,前前後後,都沒有找到這男子的人影。」

  王釗說完這些,還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覺得自己好像見鬼了。

  「屬下等在米鋪的倉庫內發現有一隔斷出來的小屋,裡面供奉了一個沒有字的牌位,前頭擺著香爐,兩盤果子,還有袁峰的人頭。」

  王釗說到這的時候,一臉瘆得慌。他做巡使也有幾年了,經歷大小案子不少,很多殘忍的殺人方式也見識過。但這麼邪門的案子,還是第一次。眼見著嫌疑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說,這廝居然還敢把人頭一直留著,供奉在家裡,也不嫌棄有味兒。

  「想不到韓推官剛說了幻蝶之術,這幻蝶之術就來了。」崔桃遺憾自己沒有跟王釗他們一起去搜查,這樣她還能漲漲見識。

  案件如此稀奇古怪,韓琦自然也要親自到場去瞧一瞧。

  崔桃到了開泰米鋪之後,先去看過庫房裡袁峰的頭顱,確如之前在蘭花巷推測的那樣,袁峰後腦受到重擊,一擊致命。

  崔桃命隨她一起來的王四娘和萍兒收好袁峰的頭顱,回去跟身體其他部分拼接在一起,也算可以讓袁峰全屍下葬了。

  王四娘和萍兒雖然跟著崔桃見識了不少死屍了,可應對這種斬首下來的頭顱是第一次。倆人都犯怵,但該做的事兒還得做,這是當初她們的承諾。

  萍兒就將布袋子打開,雙手伸得盡量距離自己遠一點,「我撐袋子,你負責放頭。」

  「給你精明的!」王四娘嫌棄一句,但她也知道萍兒沒那個拿頭的膽量。她戴好手套,便找准位置,閉著眼睛將袁峰的頭捧起來,嘴裡念叨著阿彌陀佛,然後就將頭小心地置入袋子中。

  二人隨即出了米鋪,打算將頭顱送回開封府。

  這時候,韓綜帶著歐陽修往米鋪這邊過來,正瞧見二人。

  萍兒見到韓綜,當即緊張起來,臉開始變紅。

  王四娘倒是不客氣,見到韓綜就打了招呼,畢竟她之前跟韓綜還有『車換毛驢』的情意。

  韓綜倒也客氣,笑問王四娘:「你們這是?」

  「送人頭回去!」王四娘敞亮道。

  韓綜的目光隨即就因尋人頭而落在了萍兒手上的袋子。

  萍兒手抖了抖,當即眼淚就落下來了。她好容易才見到他一次,她居然在拿著人頭,太尷尬了!

  萍兒對韓綜哭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什麼?」韓綜不解地看向萍兒。

  萍兒更加緊張,眼淚卻更洶湧,「不是有意拿……拿人頭。」

  「你不拿誰拿?莫不是你打算讓崔娘子拿?」韓綜眼色立刻冷了下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該是我、我拿。」萍兒趕緊手裡的袋子攥緊,小心提著。

  韓綜溫柔地對萍兒道:「這就對了,以後這種粗活麻煩都由你們來干,可不許讓崔娘子有半點辛苦。」

  韓綜說罷,便叫上歐陽修一起進去。

  歐陽修卻不進了,盯著萍兒手裡拿著的袋子,「我想跟她們一起送袁兄的頭回去。」

  韓綜不及回話,就聽身後傳來崔桃不歡迎的聲音。

  「你怎麼又來了?」

  「這不是湊巧了麼,歐陽兄與我正在街口的酒樓裡,聽說這邊出了案子,凶手跑了,料到應該跟袁兄的案子有關,當然要來看看。」韓綜好脾氣地解釋道。

  崔桃不大信韓綜的話,看向歐陽修,見歐陽修點頭了,她才打消懷疑。

  韓綜見崔桃如此信任歐陽修,便有些不爽快,卻也沒多言,只問崔桃這案子查得怎麼樣,可有什麼讓他幫忙的。

  崔桃本來不想搭理韓綜,不過聽他這麼一說,料想到韓綜似乎知道不少消息,便問他:「你可知幻蝶之術?」

  「知道啊,前幾日還見過呢。」韓綜立刻道。

  韓琦緊隨而至,聽說這話後,跟崔桃一起看向韓綜。


第49章

  「人就在瓦子賣藝, 剛來汴京不久。」韓綜表示他四日前赴友宴時見這戲法有趣兒,特意差人問了地方,打算改日他辦宴的時候, 也把人請來助興。

  韓綜是順勢就邀請韓琦兩日後去他家赴宴, 「為慶賀我高中, 小宴,人不多, 都是熟識的朋友。」

  韓琦點頭應下。

  崔桃請韓綜告訴她, 去哪兒找那位會幻蝶之術的人。

  「我帶你去。」韓綜馬上道。

  韓琦則留了下來, 案子還有諸多方面需要徹查。比如汴京城內所有的地契都須加蓋官府印章, 但凡涉及到房契買賣, 官府會收契稅並監理存檔,有關開泰米鋪在衙門內的相關存檔都要翻找出來核查。

  韓綜一聽韓琦不去, 倒有幾分高興, 少了他在,他跟崔桃相處起來就更方便了。

  這會兒王四娘和萍兒還沒走, 主要因為萍兒看見韓綜之後,整個人就卡住了。王四娘雖說潑辣,卻也是個性情中人, 理解萍兒這會的心情。所以她沒催萍兒, 由她去看韓綜, 反正那是她永遠得不到的人, 也就只能多看兩眼了。

  「你隨她同去。」韓琦冷淡地吩咐萍兒一聲, 便轉身回了米鋪。

  萍兒正全神貫注去偷瞄韓綜,忽聽韓琦的吩咐時還沒反應過來,隨即她激動了,忙把人頭遞給王四娘, 就趕緊整理一下鬢角的碎發,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盡量讓自己維持端莊好模樣。

  李才也跟著崔桃,方便崔桃有事的時候使喚他。

  韓綜則只帶了一名喚作燭照的隨從同行。

  崔桃倒是打量了這名小廝好幾眼,她記得前幾次韓綜現身的時候,好像都是他貼身侍候。二十上下的年紀,不醜不俊,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那種普通到毫無存在感的長相,讓人看上四五六七眼都不太容易記住。

  「喜歡他?送你如何?」韓綜隨著崔桃騎馬至瓦舍,期間自然注意到崔桃額外在關注他的隨從,下了馬後便問崔桃。

  「我只是覺得他有點眼熟。」崔桃蹙眉作冥思狀。

  「他跟很多人都長得像。」韓綜笑了笑,沒特別的反應。他指了下前頭的雜趣樓,告訴崔桃她要找的人就在那裡。

  崔桃見韓綜這般,料知這名叫燭照的隨從應該是從沒在她面前出現過。不然的話,曾幾度確認她是否失憶了的韓綜,這會兒應該會敏銳的察覺到她可能要恢復記憶,有所反應了。

  如今這時節,瓦舍在夜裡是最熱鬧的。雜趣樓的生意側重在晚上,白天反而是他們樓裡大多數人休息睡覺的時候。但這會兒也有幾個小學徒在樓外的戲台子上耍幾下,卻不算精彩,像征性地招攬生意,偶爾會有路過的看兩眼就走了。

  崔桃等跟著韓綜去了後樓,十分安靜,不見什麼人。燭照去叫了人,沒一會兒,才見掌櫃匆忙地過來迎接,卻可見他臉上倦意未退,發髻也不算整齊,有些毛躁,一瞧便叫人猜到他可能剛睡醒。

  在於掌櫃笑著過來跟他們見禮的時候,崔桃聞到了於掌櫃身上有股子淡淡的末利香。

  趁著韓綜和掌櫃說話的時候,崔桃去跟燭照閑聊:「剛才你可聽到你家二郎說的話沒有?回頭他若真把你送了我,你可願意跟著我?」

  燭照謙卑地對崔桃頷首,表示他一切都聽從韓綜的吩咐。若以後真跟了崔桃,他便也會忠心耿耿地效忠她。

  倒是個合格的奴僕,崔桃接著問燭照:「你伺候韓二郎多少年了?」

  「小人自小便跟在二郎身邊。」燭照依舊謙卑道。

  「那我如何能奪人所愛呢。」崔桃笑著嘆一聲,「瞧你是個好的,便好生伺候好你家二郎。」

  韓綜跟雜趣樓的於掌櫃聊完了,回身過來聽崔桃跟燭照的說話內容,笑道:「倒是難得會關心我一次。」

  崔桃笑了笑,不置可否。

  萍兒這一路因為騎馬,沒機會跟韓綜說話。這會兒見崔桃注意在別處,她忙對韓綜道:「韓二郎若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可以幫忙。」

  韓綜卻沒理會萍兒,和崔桃說正事。

  「他一早接活兒去了林尚書家,快回來了。」

  韓綜接著告訴崔桃,那名會幻蝶之術的人叫簡明月,不問不知道,如今才方知她是一名女子,素日表演的時候,都以男裝示人,圖方便也是為了省麻煩。韓綜說罷,打量一眼如今也著男裝的崔桃。

  「你二人在這點上倒有幾分相似。」

  崔桃便更好奇想要見一見這位簡明月了。

  雜趣樓於掌櫃備好了雅間,邀請韓綜和崔桃在屋內休息,稍等片刻。又命人上了好茶好點心,可見都是看在韓綜的面子上。

  崔桃抿了一口茶後,對韓綜道:「不好喝。」

  韓綜怔了下,跟著抿了一口茶,「味道是差了點,我讓人去我車上取些好茶來給你煮。」

  「我看這雜趣樓挺氣派,怎會沒有好茶?怕是你韓二郎的面子不夠。」崔桃嘆道,隨即問韓綜要不要打個賭,若他去找那於掌櫃質問,他定會有更好的茶上來。

  這是生意人常有的行為,韓綜倒不覺得雜趣樓的於掌櫃有此作為,算什麼稀奇。但能跟崔桃打賭,不管怎樣輸,他都願意配合。

  韓綜應了好,這便打算把於掌櫃叫來。

  「你去跟他多聊會兒,我覺得這裡有點怪,想這層轉一轉。」崔桃故作神秘地環顧四周道。

  韓綜應承,這便下樓去了。燭照本也要跟著,卻被崔桃安排守在二樓的樓梯口望風。燭照見韓綜沒有反對的意思,自然依言行事。

  崔桃像征性地在二樓瞧了幾眼後,就踱步到燭照身邊,問他韓綜平日裡都喜歡吃什麼菜。

  「蟹釀橙,罌乳魚。」燭照告訴崔桃,「二郎每隔一段時間必會吃這兩道菜。」

  「這兩道菜可講究,在汴京許還算容易得。但他在鄧州的時候,也能吃到這些麼?」崔桃問。

  燭照搖了下頭,表示他沒去過鄧州,故而也不清楚。

  「不是自小就跟在他身邊伺候,怎出門卻不帶上你?你身子不好?」崔桃故作驚訝問。

  「二郎游歷之時,喜歡獨來獨往,鮮少會帶上府中人。」燭照回道。

  崔桃正要再問,就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

  韓綜回來了。

  韓綜笑問崔桃:「可瞧出什麼端倪了?」

  「當然。」崔桃自信地應承,指著二樓西面最盡頭的那間房,告訴韓綜那裡有問題。

  韓綜訝異地挑了下眉,隨即走向崔桃所指的房間前,沒感覺到有何特別之處。他扭頭看了一眼崔桃,直接推開了門。

  崔桃驚訝地睜圓眼看著韓綜,很意外他居然這麼干脆直接地去推門。這裡是雜趣樓,又不是他自己家,這麼隨便的麼?匆匆道了一聲『保重』,她轉身就跑。

  韓綜正納悶之際,就聽見屋內傳出動靜,他走進去瞧了一眼,隨即便有女子發出一聲尖叫。

  韓綜蹙眉退了出來。

  這時於掌櫃忙跑上來,關切問韓綜怎麼了,隨即他抽了抽鼻子,臉色大驚。他撩起袍子就衝進屋裡去。接著就聽屋內傳來於毆打的聲音,以及女子的嚶嚶哭泣聲。再然後,就見一衣衫不整的男子,鼻青臉腫,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

  但全程打人的於掌櫃卻是一聲不吭,隨後那女子也止了哭聲。

  看來他是不想將事情鬧大,讓其他人知道這裡發生了醜事。

  於掌櫃隨後氣衝衝地出來,卻見韓綜已經不在了。他正琢磨著該如何應對韓綜,解釋這件事,便見燭照來了,給了他一張面額三十貫的交子,說是茶錢。

  於掌櫃當即就明白了,韓二郎沒打算把事兒鬧大,這錢算是給他的『補償』,無異於也是告訴他,他會替他保密。於掌櫃這才松了口氣,卻再沒心思應對外人了。揪著屋子裡的妻子,便下樓去了後院,自然是要好生她算這筆賬。

  韓綜折返回原來的房間,見崔桃和萍兒正坐在桌邊品著新換上來的茶。此茶頗香,確系為於掌櫃的珍藏了。

  韓綜在崔桃對面坐了下來,問她:「如何瞧出來的?」

  「可巧今日刮西風,」崔桃托著下巴,對韓綜小聲道,「我聞到了末利香,還有其它味道。」

  韓綜自然懂崔桃所指的其它味道是什麼,卻疑惑崔桃怎會懂這些。可轉念想,她之前好像曾去過天香樓做過細作,許是在那兒漲了見識。

  「大白天的他們倒是膽大,於掌櫃還在呢,雖然他之前在睡覺。」崔桃覺得這事兒有點怪,不過人家的家事也沒必要亂摻和。

  韓綜記得崔桃跑走的時候,於掌櫃還沒上來,打人的時候,他更沒有吭一聲,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叫外人知道他。

  韓綜訝異地問崔桃,如何知道屋內苟且的男女跟於掌櫃有關。

  「還是味道,於掌櫃身上也有末利香。」崔桃好奇問韓綜,那女子跟於掌櫃到底什麼干系。

  「妻。」

  崔桃一臉驚訝,然後口氣正經地表示:「可報案來開封府處置,有夫者判二年。」

  「不用。」韓綜道。

  「於掌櫃倒是大肚量。」崔桃馬上改口『稱贊』。

  韓綜睨一眼崔桃,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性子變化真得很大,以前的她絕不會對這類事做出現在這樣的反應和評判。看來她在開封府坐牢期間受過很大的刺激。也是,怎可能不受刺激,大牢那種地方一向腌臜,不然她又怎會麼失憶。

  韓綜思及此,眉頭緊皺,原本放在桌上的手,瞬時握成了拳頭。

  崔桃發覺韓綜不對勁兒,問他怎麼了。

  「怪我當初沒保護好你,令你在開封府受了那麼多罪。」韓綜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眼前的茶碗,沒去看崔桃。

  崔桃知道他這表現卻不是因為在撒謊,而是因為愧疚才不敢看她。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事情已經發生了。」

  崔桃知道她坐大牢的事兒,可能跟韓綜沒關系,並非是他的責任。但既然韓綜對她的闡述有所保留,那她對他的不客氣便不會有所保留。該開炮就開炮,你不是自責麼,那就自責去吧,誰叫你不說實話?

  韓綜應承下崔桃的指責,拳頭攥得更狠,像是要馬上就去殺人一般。

  崔桃問韓綜:「你敢不敢看我的眼睛?」

  韓綜怔了下,便抬頭看向崔桃。

  霎時間,倆人四目相對。一個目光中殘余著怒火,帶著些許疑惑。一個雙眸嚴肅,全然不復往日笑意盈滿的樣子。

  萍兒見此狀,緊張地盯著倆人。她覺得崔桃現在的態度跟平常好像不太一樣,擔心倆人會打起來。若真打起來,她很糾結該幫哪一方。韓綜是她活這麼大,第一次讓她從身心上都感覺不一樣的男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那種感覺。但崔娘子是跟她一起經歷了許多,是對她頗有拂照的金蘭之交。當然崔娘子可能並不認為跟她是金蘭之交,但萍兒心裡卻是早就這樣認定了。

  那這倆人要起了衝突,該幫誰?萍兒腦子裡糾結鬥爭了半晌,最終她還是決定選擇了站在崔桃這邊。終究還應當是『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更何況這件衣服根本就不中意她,都是她在難以控制地一廂情願。而且她的好姐妹崔桃,卻是一點都不計較她看上韓綜這件事,可見其肚量,可見其高度,選擇跟著崔桃混,肯定不會有錯。

  萍兒思想鬥爭完了之後,松口氣,就把自己的身子偏向崔桃,打算一會兒要是爭執起來,她跟著崔桃一起聲討韓綜。

  「跟我說實話,你跟地臧閣是否有關系?」崔桃鎖定韓綜的雙眼。

  「自然有。」韓綜應承道。

  崔桃倒是意外韓綜居然應承下來,而且看他的表情反應應該是沒撒謊。但隨後,她聽韓綜又說了一句話,崔桃立刻垮了,意識到自己白問了。

  韓綜:「我因你而憎惡他們!」

  不怕人說假話,就怕真真假假摻著說,叫你真真假假難辨。

  「我也是,我也因崔娘子憎惡地臧閣那幫混賬。那改日有機會,我們一起為崔娘子報仇!」萍兒見二人沒吵起來,心裡總算松了口氣,並開心地附和韓綜的話。

  韓綜睨一眼萍兒,本有話要出口,終因坐在她身邊的崔桃,什麼都沒說,只低頭飲了口茶。

  「人回來了。」

  燭照通報一聲,便推開門,請簡明月入內。

  簡明月如今是一副小廝扮相,穿著一身青藍色的粗布衣裳,扎著灰布襆頭,身量纖瘦,圓盤臉,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秀氣可愛,給人的感覺挺討喜。

  簡明月規矩地給韓綜和崔桃見禮之後,便規矩地一一回答了崔桃所有的問話。

  原來當年袁峰父親之所以還清了外債,確實不是因為什麼朋友仗義相助。而是將祖上傳下來的幻蝶之術賣給了簡明月的父親。

  簡明月的父親是做雜耍營生的,錢攢了一輩子也沒多少,但卻一直對他兒時親眼見過的幻蝶之術念念不忘。所以當他得知袁家祖上曾秘傳這種手藝後,就幾次三番去找過袁峰父親求教此法。袁峰父親因要遵循祖訓,一直拒絕簡明月的父親。直到後來袁父輩追債太凶,實在挺不住了,這才答應了簡明月父親的要求。

  「他何不自己學了這手藝,也可以換錢。」萍兒不解問。

  「那會兒袁家已經從下九流的雜耍轉為書香之家,袁父該是下不了那面子。」崔桃猜測道。

  「也可能是從沒學過,不會。這技藝卻不是一學就能成的,需要苦練十年才行。我父親年邁,學不得了,便教我苦練了十年,才學會了它。」簡明月解釋道。

  崔桃簡明月能否透露一下,學習這技法最主要需要練什麼。

  「速度,隱蔽之法,聲東擊西。」簡明月點到為止,畢竟她就靠這技藝而活,如果全說透了,那就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崔桃當然知道,這種人家花了一輩子攢下來的家底兒換來的秘法,肯定不會細說給她聽。她再問簡明月,可願意現場給她表演幻蝶之術,錢不是問題。

  簡明月抱歉行禮,表示不行,「崔娘子若想瞧,不如明日來雜趣樓給明月捧場。」

  簡明月的幻蝶表演如今算是雜趣樓的特色了,卻也不是天天都有,每三天一次,而且還會被排在深夜的時候壓軸。

  「好,明日我定來捧場。」崔桃應承。

  韓綜馬上令燭照去跟於掌櫃訂位置,要前排最好的地方。

  出了雜趣樓,崔桃便跟韓綜道別。韓綜雖有不舍,卻也明白他不可能時刻跟著崔桃。

  「我看這案子有些邪門,你小心些,注意安全。」韓綜囑咐道。

  「多謝,你也是。」

  崔桃回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回頭本打算喊住韓綜,卻見韓綜就立在原地看她,本來就沒動過。

  「那個罌乳魚,還是少吃點。」

  罌乳魚這道菜用到了罌子粟,這東西宋朝還可以隨意種植,多以觀賞為用,甚至還拿它入了菜。但到清朝和現代,可就是害死人的玩意兒了。

  韓綜怔了下,不懂崔桃為何有此囑咐,他之所以愛這道菜,還是因為崔桃曾經愛吃它。

  「你如今不喜這道菜了?」

  「是不會吃。」崔桃措詞精准,又對韓綜道,「別執著過去,人生苦短,何必等消耗到最後才醒悟是一場空。」

  崔桃勸韓綜不必再因為過去而執著於她。這是她看在韓綜再三給她提供線索的份兒上,對他的好言相勸。

  韓綜詫異地看向崔桃,「你如可肯定是過去?等你恢復記憶了,便不會是——」

  「但是據你所講,我有記憶時心裡掛記的也不是你,是你一直在一廂情願。」崔桃反駁道,「所以即便我恢復記憶了,該找的人也會是呂公弼。」

  韓綜緩緩閉上了嘴,他凝眸著崔桃,那目光似乎是想將崔桃的一寸寸拆解開來看透,想看看她到底有沒有長良心。

  心中泛起的鈍痛漸漸蔓延至四肢百骸,韓綜扯動嘴角,對崔桃笑了下。

  「你不是急著回開封府查案麼?快去吧。」

  崔桃轉身就走。

  萍兒忙對韓綜行淺禮告別,她抿著嘴角,臉頰微紅,太容易叫人瞧出她什麼心思了。

  韓綜卻始終沒看她一眼,只盯著崔桃離開的背影。

  收回目光後,韓綜便眼神轉冷,問燭照:「神醫可尋到沒有?」

  燭照搖頭,「小的已經盡可能地多派人手去尋了。」

  「我剛才離開後,她都問了你什麼?」韓綜再問。

  燭照便將當時他和崔桃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復述一遍。

  韓綜笑了一聲,「沒用的東西,中計了還不自知。」

  燭照嚇得哆嗦起來,當即就跪地賠罪,要去領罰。

  「罷了,她想不明白的,但有下次——」

  燭照立刻起誓:「小的甘願受死!」

  ……

  這燭照既然自小就跟在韓綜身邊伺候,為何他去鄧州的時候不帶上他?『二郎游歷之時,喜歡獨來獨往,鮮少會帶上府中人』,這到底是個什麼設定?

  瞧韓綜在汴京喜坐豪華馬車,處處都愛享受的模樣,倒看不出他是個走獨立路線想要磨礪自己的人。

  崔桃會到開封府後,便把心中的疑惑說給韓琦,問他:「若換做韓推官的話,會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做?」

  「有不便讓身邊人知道的事。」韓琦答道。

  「韓二郎之前跟我描述,說我在鄧州老宅遇到麻煩的時候,他帶著身邊人一起反抗。既然燭照等韓府家僕沒有隨他出行,當時他身邊的那些人又從何而來?」崔桃哼笑一聲,「由此可再度證明,他撒謊了。」

  或許確實另有一撥人跟在韓綜身邊,幫她抵御了襲擊。又或許她根本就沒住在什麼老宅,也不存在什麼襲擊。

  韓琦聽崔桃提及鄧州的事兒,對崔桃道:「前日來的消息,倒忘了跟你說。鄧州那邊的情況已經核實過了,一年前確有一名賊匪探進府衙,試圖盜取鄧州的鹽運圖,這賊匪最後逃脫了,沒抓到。」

  也就是說偷圖的這一段故事,確實符合韓綜之前的描述。

  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如果韓綜早就做好了說辭准備,自然是明白涉及到府衙的情況,開封府這邊可能會求證。還是那句老話,真真假假混著來,容易被證實的東西,他就挑真的說。

  「簡明月那裡,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情況。不過倒是沒想到這麼巧,她父親竟然跟袁峰父親有關系。」崔桃不忘告訴韓琦,明日簡明月會在瓦舍表演幻蝶之術。她會在現場仔細觀察,或許就可以破解幻蝶之術的秘密了。

  韓琦也把他調查得到的消息告訴崔桃。開泰米鋪的掌櫃叫陳善明,於一年前買下了米鋪,一直都是他一個人經營。生意時好時壞,但據鄰鋪的掌櫃講,陳善明不甚在意生意是否掙錢。偶爾還會關店,去河邊釣魚,說是會修身養性。但有一次,他親眼看見陳善明在集市上賣魚回去,說是自己釣的。鄰鋪的掌櫃當他沒釣到魚怕丟臉,故意裝樣兒,便也沒有拆穿他。

  「看來他出去釣魚只是個借口,實則去做了什麼別的不便告人的事。」崔桃嘆道。

  之前在搜查米鋪的時候,王釗他們在廚房找到了分屍現場,還有凶器斧頭。崔桃還有注意到兩樣可疑的東西,一個是無名的牌位,這牌位上面什麼字都沒有,頂端卻刻了一只蝴蝶,蝴蝶的樣式跟袁峰胳膊上的刺青基本一樣。還有就是廚房的刀,跟普通的菜刀不大一樣,刀身前端刀刃的部份為弧形,是屠刀。

  「這種刀是殺豬宰羊的屠夫常用之物,或許凶手確實殺過很多東西來鍛煉他自己,卻未必是人,而是屠宰豬牛羊一類的牲畜?」

  「應該也殺過人。」韓琦將相關案卷遞給崔桃,「去年剛入冬之時,跟開泰米鋪位處同一條街的安平茶鋪掌櫃失蹤了。之後過了兩月,汴京城外東五裡的地方,有人發現了一個沒有腐爛完全的斷臂。根據仵作檢驗,斷臂至少有兩月了,因為天冷,才得以保存的相對完整。」

  崔桃看了案卷中屍單上的驗屍結果,手臂截的斷面整齊,也是從肩峰處砍斷。不過這手臂上面有防御傷,說明手臂的主人在被砍下之前,曾跟人博鬥過。

  當時除了這個手臂,開封府再沒有接到其它跟屍塊相關的報案。

  冬日裡的野獸容易飢餓,屍塊被拋至野外之後,有很大的概率會野獸野狗之類的動物叼走食用了,能有一個手臂留下來,大概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

  因為手臂被發現已經是茶鋪掌櫃失蹤兩個月之後了,又沒人知道這手臂的主人是誰,自然也沒有人聯想到跟掌櫃失蹤有關。

  「據米鋪附近的商戶說,陳善明在半年前,的確跟安平茶鋪的掌櫃起過爭執。」王釗將他剛剛調查回來的消息回稟給韓琦。

  若說這其中的原因,還有幾分可笑。安平茶鋪的掌櫃見陳善明長得高高大大,有幾分老實相,加之還有能力自己開一間米鋪,便覺得陳善明會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

  安平茶鋪掌櫃就想把自家的女兒嫁給陳善明,不想被陳善明拒絕了。茶鋪掌櫃覺得非常沒面子,自此之後他看陳善明便十分不順眼,甚至會拿話譏諷他,也會在暗地裡跟別人說他的壞話。對於這些,陳善明都沒有回應過。

  但有一次陳善明從外頭釣魚回來,茶鋪掌櫃故意潑了水在他身上,又假意說不小心。陳善明那天就怒了,打了茶鋪掌櫃一拳。茶鋪掌櫃就鬧著跟他要錢賠償,否則就告官。

  大概是因為陳善明怕去官府的緣故,他答應了茶鋪掌櫃的屋裡要求,賠了他十貫錢。

  十貫錢可沒那麼容易賺,正經劃算得很。茶鋪掌櫃洋洋自得好久,見人就講,所以整條街做生意的商戶都知道這件事。

  茶鋪掌櫃失蹤了那一日,大家都目擊陳善明一直在米鋪看店。所以當開封府來調查的時候,有那麼多人給陳善明做證,倒也沒有人懷疑他。而茶鋪掌櫃在失蹤之前,曾和他的岳父吵過架,當時開封府重點調查在他岳父身上,不過最後也沒查出什麼所以然來,就不了了之了。

  崔桃又細看了商戶們給陳善明做的不在場證供。晌午的時候陳善明連連打哈欠,跟人感慨他有些困了。之後不久,大家就透過敞開的米鋪大門,剛好看到伏案睡覺的陳善明。他把腦袋埋在胳膊下睡,大概過了半個時辰人才醒過來。

  而茶鋪掌櫃正是在中午的這段時間,人突然失蹤不見了。他妻子還以為他臨時有事,不打招呼就離開,後來等了一晚還不見人,才意識到有問題,去開封府報了案。

  「這陳善明可是一名會幻蝶之術的人,他趁人不注意,弄個假人躺在那裡冒充,太容易不過。」

  王釗有些疑惑:「可是這種事也很容易穿幫,一旦有人真去米鋪叫他,發現是個假人呢?」

  「既然袁峰的屍體就是被他搬到米鋪進行分屍,安平茶鋪的掌櫃可能也是在那裡被害。如果鋪子裡來人,他應該是又辦法及時『活過來』應對。

  幻術的精妙處就在這,他會有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障眼法和小招數,令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見迷惑住,進而讓人忽略掉了其破綻的存在。」

  崔桃見王釗等人還有點不敢相信,便出去了一趟時。

  隨後,大家就看見崔桃拿出一張紅紙來,疊成了一朵花,問大家信不信她會將這朵紙花變成真花。

  大家當然不信。

  崔桃便讓李才去取油燈來,讓所有人都湊到韓琦身邊看清楚她的表演。

  崔桃左手拿著油燈,右手用指縫夾著紅色的紙花,讓後用油燈將手裡的紅色紙花從頂端點燃,隨即放下油燈。左手做手勢示意大家看看,她右手的紙花快要燒完了,然後她的左手就落在右手旁邊。

  就在紙花快要燃燼的時候,突然火星四濺,一枝朱紅色的花便衝破火乍然出現。而剩余的一點沒燃盡的紅紙則落在了地上。

  大家當然不會管落下去的紙怎麼樣,他們現在只關注崔桃手裡的那朵話,果然是真花!而且這花他們還有印像,正是前兩天崔桃從野外挖回來,用來裝飾她院裡的『小橋流水』的野花。

  王釗、李才等人都看呆了,連韓琦都微眯起眼睛,有些驚訝於自己眼前所見。

  「這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王釗震驚不已,打量崔桃的眼神就好像認定她是會法術的神仙一樣。

  「師父,您到底來自天上哪一處?是佛祖那邊的?還是三清大帝、玉皇大帝那邊的?」李才痴痴地看著崔桃,發問道。

  「幻術的手勢是非常有講究的,看似隨意的說話和隨意的比劃,其實都有目的。這廂故意去吸引人的注意,那廂就趁機出其不意,便會令你們覺得很神奇,非常意外。」

  崔桃隨即解釋了她這小戲法的『機關』在哪裡。先要確保燃燒的紙花、她的手,以及觀看者的眼睛處於同一直線上,其實她在點燃紙花之前,就從袖中抽出了真花,並用右手手掌擋住了花朵的部分,花徑下方則被她用一根麻繩固定在了手腕上,卻不是很緊,剛好夾住而已,稍微一抽就可以抽出來。

  當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燃燒的紙花上時,她就用左手下壓真花的枝條,令其在紙花快要燃燒完畢的時候,借著彈力將真花迅速彈出,如此便給大家一個出其不意的效果。

  崔桃告訴王釗他們如果還不明白,只要站在她身後看她的操作就知道了。王釗等人自然是要再看一遍才能透徹。這之後才恍然大悟,曉得這是戲法,並不是燃燒的紙花真的可變真花。

  「在下萬般佩服,崔娘子可真是什麼都懂!您這要不在開封府,去勾欄瓦舍,怕是也能發大財啊!」王釗唏噓不已,人才不愧是人才,在哪兒都能混得開。

  韓琦的目光從崔桃手裡那朵紅色的野花,漸漸上移到她光潔俏麗的臉頰上。他覺得僅憑失蹤那三年,讓崔桃有如此之多的涉獵,實在是讓人無法想像。這點上已經完全參不透了,以至於他現在都懶得去細究,因為如今要緊的是,她人在這就好。

  王釗在有所頓悟之後,再一次派人去搜查開泰米鋪,這一次所有可能跟戲法有關的東西他都不放過。之後,他就在開泰米鋪的雜物房內找到了一些顏色不同的線,有黑的、白的、黃的、棕紅的等等。

  王釗發現這些線,剛好跟米鋪的環境相匹配。比如黑漆桌椅凳子,白牆,黃色地面和土牆,棕紅色的門板、窗欞等等。還有一些有細孔的碎木板,還有白磷,並且在牆邊的樹枝縫隙裡,找到了半片蝴蝶翅膀,仔細用手摸了摸,才發現這玩意兒居然是紙畫的……

  韓琦特意留崔桃說話,沒讓她跟著王釗等人一起去。

  「包府尹為你請求赦罪的折子已經批復下來了。」

  崔桃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她本來還打算按照最慢的半年等。這次她罪名已經定了,就是偷盜鹽運圖。嚴格來說是『未遂』,當然涉及朝廷的鹽運圖,即便未遂罪名肯定也不算輕。

  但崔桃之前已經連破了數樁大案,游說王四娘成功供出鬼槐寨,助朝廷剿匪;臥底天香樓,助朝廷剿滅天機閣在汴京的分舵;還有李三連環殺人案、杏花巷案、焦屍案等等,都少不了她的功勞。

  崔桃有信心會得到輕判,所以這會兒聽韓琦說有了結果,反倒也沒有多緊張。

  崔桃接過折子,看了上面紅色朱砂的批復:立功卓著,赦無罪。

  「我無罪了?」崔桃沒想到上面的人這麼開明,直接赦她無罪了,她本以為還會讓她留在開封府『重役』幾年。

  「嗯,你無罪了,已恢復自由之身,現在就可以離開開封府。」韓琦應承道。

  崔桃聞言後,驚訝地看向韓琦。

  韓琦這時也看向崔桃,他面如冷玉,恍如當初在公堂之上,他宣判崔桃斬首時的模樣。不過對比當初,他現在看崔桃的眼神裡已不再是公事公辦的冷淡,而是隱隱透著擔憂,同時還摻雜著另一種意味不明的情愫。

  「你父親不知從何處提前得知了消息,已經到了汴京,准備接你回家。」韓琦接著道。


第50章

  崔桃本來聽說自己是自由之身了,挺開心。她眼睛裡剛泛起笑意,忽聽韓琦提及崔茂,愉悅的情緒便戛然而止。

  「他人在哪兒?」

  「相府,呂公弼捎話說一個時辰後來這裡。」韓琦告知崔桃,這已經是半個時辰前的事了。

  崔桃哭喪著臉靠在桌子上,聲音凄凄慘慘戚戚道,「我不想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肯定沒好事。上次他來,我正落難,就沒見他對我有那麼一絲絲心疼。」

  韓琦;「但如今——」

  「但如今他見我將功贖罪,就來利用我了!我可不信他會一朝性情大變,對我改觀。上次來的時候,怎沒見他去的相府,如今去了,為何?怕是發現我這個不入流的女兒還被呂二郎惦記著,值點錢了,湊合用!

  只怕他聽說我這段日子我在開封府做驗屍的活計,還會忍不住嫌我呢,在那些書香世族的斯文清貴人眼裡,這就是個下三濫不入流的營生。」

  崔桃語調悲傷地截話,跟韓琦發了一連串牢騷。

  韓琦靜靜聽著,修長如玉的手按在一本厚厚的簿冊上,本來一直未動。但在聽了崔桃這番話之後,他翻開了簿冊後面幾頁,提筆對著謄抄。

  崔桃說完後,見韓琦居然是這麼一副反應,湊到桌案對面,蹲下身來,下巴卡在了桌案上面,像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子一般,仰眸看著桌對面的韓琦。

  「韓推官不打算管我了麼?」

  「管你什麼,你是崔茂的女兒,百善孝為先。你既已恢復自由之身,他令你歸家,你豈有不歸家的道理。」韓琦聲音冷靜,語調徐徐,不帶有一絲情緒波動,好像事情跟他沒什麼關系,他也不甚關心的樣子。

  崔桃詫異地看著韓琦,「虧我這段時間那麼努力協助韓推官,破獲了那麼多案子!早知道我還不如不那麼盡全力了,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完全被赦罪的下場。」

  崔桃措辭有些有趣,被赦罪的好事兒如今居然被她形容是『下場』。

  韓琦哼笑一聲,不予置評。他飛快地謄抄完一頁之後,就開始謄抄下一頁。

  崔桃見他真的在忙,似乎真的沒心思管她的事,喪氣地嘆了口氣,便瞅了瞅韓琦在寫什麼緊要的東西。

  謄抄的是府庫簿冊,內容有各類物品的名錄、數量和經辦人等等。

  崔桃吃驚地不已地再看向韓琦,就這?就為抄這?他居然懶得搭理她?如今她居然都不如一本府庫簿冊

  重要!

  「大人你變了,沒以前好了,以前你雖然性情冷淡,可好歹還有點良心,做人還有一丟丟熱度,講人情味,現在是什麼都沒有了。」

  崔桃甚至覺得,她之前給韓琦做的那幾頓飯菜都白瞎了,好想讓他現在就把吃過的東西都給她吐出來。

  「冷情薄性!」崔桃不忘最後用四個字來做一下經典總結。

  韓琦專注寫完最後一頁之後,便將被謄抄完的舊簿冊擺放在桌角。

  「原來你心裡這麼想我。」韓琦放下筆,才看向崔桃。

  崔桃本來理直氣壯的,對上韓琦的眼睛之後,她發現對方比他還理直氣壯。或許是因為她突然修養變好了,覺得自己當面說人壞話確實有點不講理,所以她在跟韓琦的對視中,主動敗下陣來。

  「這是我自己的家事,倒是不能因此遷怒韓推官,剛才措詞不當,是我不對。」崔桃打蔫地道歉。如果她有一對兔耳朵,此刻一定會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

  「他是你父親。」韓琦又重調了一遍。

  崔桃明白,在古代封建大家族裡父親是天,不僅掌握著子女的人生,決定他們的婚嫁,甚至還有殺子權。她就算是哭著喊著不同意,也沒處說理去。女子嫁前從父,嫁後從夫,這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禮制,告到官府只會鬧笑話,沒人會為她主張。

  正因為這樣,她更不能在這種時候回崔家。現在她剛被赦罪,還沒有根基,進了對方的地盤,大概率會任由人擺布。硬,倒是也可以打贏,但是太憋屈耗時不夠爽,所以現在不是最佳時機,且等等最好。

  「不然我再犯點罪,就有繼續留在開封府的理由了。再說幻蝶的案子,除了我府內也沒有別人懂幻術。如果不拆破凶手耍的戲法,下次再遇到凶手,只怕還會眼睜睜地讓他在大家面前逃脫。」

  崔桃游說韓琦留下自己的同時,不禁在心裡唏噓,原來完全被赦罪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你的罪名本就在反復議定之下才得以赦免,若再犯,不論罪名大小,被人拿了『本性難移』的把柄攻訐,新舊罪名並罰,再定你死罪都可能。」韓琦反駁道。

  這方面崔桃倒是欠考慮了,她忘了這年代大家很喜歡拿人『道德品性』說事兒。別說她一個囚犯了,就是士大夫家裡頭有誰干了什麼缺德的事兒,還不涉及到犯法的程度,都有可能被一群嘴賤的文官吐的唾沫星子給淹死。

  「那我好像只能回去了。」

  反正沒有她打不贏的仗,只可憐她不得休息的機會,剛從一個火坑裡跳出來,又要跳進一個更大的火坑繼續戰鬥。

  崔桃嘆畢,發現韓琦的表情有變化,恍然才反應過來。明明一開始韓琦告訴她崔茂來接她消息的時候,他眼睛裡情緒是有波動的在,可是後來聽到她明確表態說不想回去的時候,他就開始變得異常淡定了。

  呵。

  在韓琦正要出聲之前,崔桃猛地站起身來,徘徊兩步,背對著韓琦道:「既然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了,我認命了!至少這次我是無罪之身,不至於給崔家太丟臉。回了家之後,大概只能遵從父命嫁給呂公弼了,雖然我不心悅他,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只能勉強跟他過榮華富貴的日子了。這段日子以來,多虧韓推官的照料和幫忙了!」

  崔桃說完這些,就可憐兮兮地吸了兩下鼻子。

  從韓琦的角度,他只能看到背對著她的崔桃,似乎在瑟縮著身體,傷心地哭泣。

  韓琦倒沒料到想來滿肚子鬼主意又古靈精怪的崔桃,會這麼快就為這事傷心。他本只是想看清楚她的態度,畢竟她有過跟呂公弼幾乎要訂親的過去,算上崔呂兩家的親戚交情,如今也很容易成事。若她態度不明朗,他一個人再有心也是徒勞。

  「若不願,便別勉強自己。」韓琦走到崔桃身邊,遞給她帕子。

  崔桃悶悶地低著頭,還是哭泣狀。當韓琦到她身側的時候,她就立刻轉身,保持自己背對韓琦的角度。

  「我是不願,不想勉強自己,可現在不是沒有辦法了麼?但凡有第二條出路,我也不會跟他回去。韓推官也再三跟我強調了,他是我父親,我如何能反抗得了父權?」

  「先國後家,故而父權不算什麼。」韓琦聲音放低,溫柔了許多,他又一次把帕子遞給崔桃,「別哭了,此事我會幫你解決。」

  「既然能幫我解決,為何一開始不說!」崔桃扯過韓琦遞來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兩下,像征性的把眼睛揉紅了,才去憤慨地看向韓琦。

  韓琦掃崔桃一眼,眼睛裡原本關切情緒頓時消散全無。

  「假哭。」

  崔桃一笑,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窩,「可這裡確實疼了,還以為韓推官不在乎我了呢。」

  韓琦聞言,立刻睨向崔桃。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曖昧的氛圍,此時的崔桃卻仿佛感覺得不到一樣,轉身去倒了一杯茶,給韓琦送來,笑問他到底想到了什麼好辦法。

  主要是事發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倒不知道韓琦在得知消息後的前半個時辰,能及時想到了什麼應對之法,崔桃對此很好奇。

  「它。」韓琦示意崔桃去看那本舊的府庫簿冊。

  崔桃將這簿冊捧起來翻閱一番,還是疑惑。

  這時候,王釗二次搜查完了陳善明的米鋪,興衝衝帶著屬下抬了兩個木箱至院中,便跑來跟韓琦復命。

  「想清楚。」韓琦囑咐一句崔桃,便去應對王釗。

  崔桃明白韓琦這聲囑咐所蘊含的意思。若接受了他的提議,便無異於做出了一種選擇:舍了嫁給呂公弼的好機會。

  看來他對她過去和呂公弼險些訂親的過往,怕是有那麼一點在乎的,不然他不會在剛剛特意再囑咐她一句,要她『想清楚』。

  這三個字,真是越品越有內涵。

  想清楚,選擇誰。

  想清楚,放棄他。

  想清楚,選擇我。

  這男人不是一般的腹黑。

  崔桃隨即走到院中,跟眾人一起查看王釗從米鋪那裡搜來的小玩意兒。

  崔桃在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找到了一卷魚線。這種線從是蠶體內兩條彎曲的絹絲腺內獲取絲漿,然後拉成單股細線,晾干後就成了魚線,非常結實,耐水耐磨。

  這麼多魚線,如果專門用來釣魚的話,怕是一輩子都釣不完,應該都是用來做幻術道具和機關的。

  王釗將他搜查到的那半片蝴蝶翅膀遞給崔桃。

  因為是重要證據,王釗很小心的包在了布帕之內。

  崔桃拿起來,在陽光下觀察,蝴蝶畫工精美,顏料上色均勻。特別是這種紙,薄如蟬翼,摸起來卻有些光滑。手感上雖然跟真蝴蝶翅膀有差異,但大小比例跟真蝴蝶翅膀卻一樣。捏住一角,隨著微風輕輕吹拂,這薄薄的翅膀就會抖動,近看有破綻,超過一丈的距離來看,幾乎是看不來了。

  崔桃詢問當時親眼見過陳善明幻蝶消失的王釗等衙役,那些蝴蝶到底是如何出現,如何消失。

  王釗便和當時目擊的衙役細致地跟崔桃講述。

  「我們追他到後院的時候,他就站在後屋的門口,人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對我們笑,那笑很詭異。他還張開雙臂,我們以為他要反抗,便停下來抽刀應對他。」

  「然後我們就突然見他滿身都是蝴蝶,大家都受驚不已,正奇怪怎麼回事的時候,那些蝴蝶突然散開,人乍然就不見了。」

  幻蝶之術終究就是魔術的一種,不論是什麼類型的魔術想要成功展現,必須要滿足一定的環境條件才可以,而且道具也要准備到位。

  崔桃在詢問細節,確定了一下距離,當時衙役們都距離陳善明至少三丈遠。陳善明人是站在門口,但是位於在屋內的門口處,而不是屋外的。這就有本質的差別,屋外的話,他除了身後,左右兩側都暴露在他人的視線範圍內。但在屋內就不同了,王釗等人只能從正面去看陳善明,陳善明的左右和身後側都可以耍貓膩而不被發現。

  崔桃做到心中大概了然,等明日去雜趣樓觀看簡明月的幻蝶的時候,便也知道從何處著手,容易識破這幻蝶之術。

  王四娘這時候歡歡喜喜地過來了,手裡端著一小盤蜜餞。

  崔桃一瞅見有好吃的,都不用等王四娘叫她,就湊過來問是什麼東西,乍瞧像是白梅子肉,有小片殷紅色的東西拌在其中,也不知是什麼佐料。

  王四娘跟崔桃道:「方廚娘特意送來給崔娘子的,我忍不住偷偷嘗了兩塊。天吶,可真好吃!」

  王四娘讓崔桃快嘗一嘗。

  盤子邊兒已准備好了竹簽,可見王四娘在這方面還算心細。崔桃自然不會客氣,立刻就用竹簽扎了一顆梅肉品嘗。酸酸的,也蜜甜,有清新的梅子味兒,也有酒味,最難得的竟然還有淡淡的梅香。崔桃這才反應過來,粘在梅子肉上的殷紅物應該是紅梅花。

  吃這味蜜餞的時候,便仿佛徜徉在雨後的梅林之中,四處是清新之色,所聞到的皆為清新的味道,忽一陣風拂來,梅香四溢,有無數紅梅花瓣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飄落……白梅和梅花本不是同一時節的兩種東西,卻可以如此美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令味道更佳。

  「好吃,這叫什麼?」崔桃又扎了兩顆梅肉送進嘴裡。

  「呃——」王四娘撓撓頭,一本正經地跟崔桃道,「方廚娘跟我說過叫什麼名字的,但我當時正好在嘗一顆,光顧著驚訝了,就沒太記住,好像叫什麼梅花來著。」

  崔桃敲一下王四娘的腦袋,「好吃更該記住,不然下次那哪還有機會繼續吃?」

  王四娘嘿嘿笑,努嘴朝韓琦所在的房間示意,「也不怕,還是有人可以再問的嘛。」

  崔桃跟著朝屋裡望一眼,轉頭再瞧王四娘,居然跟著王釗他們一起走了,幾個人還在聊汴京城內誰家的酒最烈最便宜。

  崔桃再扎了兩顆蜜餞送到嘴裡吃。倒不知那個張昌跑哪兒去了,平常每次來找韓琦都少不了見到他的身影,可這會兒大半天都過去了,也沒見著他人影。

  崔桃端著蜜餞盤進屋,見韓琦正在整理他剛才謄抄完的簿冊,順手又扎了一顆蜜餞送進嘴裡。

  韓琦抬眸看一眼崔桃。

  崔桃嚼了兩下之後,嘴巴不動了,忽然有幾分不好意思,因為這一大厚本的簿冊韓琦都是為她而抄。人家在忙著干活,她在忙著吃東西。

  「方廚娘送來的,這叫什麼名兒?怪好吃的。」崔桃緩解尷尬地問。

  「蜜漬梅花。」韓琦答道。

  「好名字。」有梅有花,花還是梅花,全部統籌概括了。

  韓琦垂眸將手頭的東西整理好後,伸手要去拿信,忽然發現竹簽的一頭扎著梅肉,被送到了他嘴邊。

  韓琦目光微微停滯,隨即揚眸看向崔桃。

  崔桃則單純地回看著韓琦,倒也沒有什麼害羞之色,似乎只是單純地想讓他嘗一口蜜餞。

  韓琦復而垂下眼眸,執信的手也停滯了。

  崔桃又把插好的梅肉往韓琦嘴邊在湊近了一下。

  韓琦能清晰地聞到蜜餞所散發的清甜味道,他緩緩地張了口,終究還是將竹簽上的蜜餞咬了下來。咀嚼地非常緩慢和斯文,全程沒有看崔桃一眼。

  崔桃卻看著韓琦,而且絲毫不漏地將他的反應都看在眼裡。

  害羞了。

  「多謝六郎幫我。」崔桃特意跟他這樣道謝。

  韓琦聽她再次喚六郎,喉結微動,咽下了嘴裡的東西。酸酸甜甜的味道滑過他的喉嚨之後,卻好像沒落入腹中,而是到了她心裡。

  崔桃轉身湊到南窗邊兒,邊繼續吃盤子裡剩下的蜜漬梅花,邊往窗外看。

  時候差不多了。

  這想法剛在她腦中閃過,那廂就見張昌匆匆趕來。

  崔桃趕緊一口氣把盤子裡的蜜漬梅花都吃完,然後將空盤子放在窗台上,用帕子擦了擦嘴。

  「人來了。」張昌進屋便道,他轉眸見到崔桃也在此,似乎是早料到了,也不意外。

  崔桃對韓琦點了下頭,便拿著桌案上的簿冊離開了。

  片刻後,就聽外頭有小吏通傳了崔茂和呂公弼的到來。韓琦等了片刻後,才起身去了側堂見二人。

  崔茂和呂公弼剛落座,見韓琦來了,二人同時起身,也同時往韓琦身後望去,卻沒看見崔桃跟在他身後,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望。

  崔茂當即道明來意,「既已被赦罪,今日崔某便特意前來領她歸家。」

  韓琦淡淡應承,請崔茂先喝茶。

  呂公弼見韓琦沒有立刻差人去叫崔桃,有些等不及了,問韓琦:「莫非她此刻不在衙門?我聽說開封府最近又有新案子了?」

  呂公弼的言外意思,自然是想問韓琦是不是又派崔桃去查案了。

  崔茂一聽此話,便立刻蹙眉,嘆道:「女子拋頭露面,出入死人之地沾染晦氣,成何體統。」

  「人此刻在衙門,」韓琦解釋道,「還未及跟她說赦罪一事。」

  呂公弼愣了下,本想質問韓琦為何到現在還沒說。可轉念想,他雖知道這消息有兩日了,但韓琦才收到批復的折子不久,因公務繁忙未及立刻去跟崔桃說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倒顯得他們有些著急了,韓琦必然料知他們早就知道了消息,這會兒才會掐著時間趕過來找他。不過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誰又會願意自家女兒一直留在衙門裡坐牢,著急接人回去也是情有可原。

  呂公弼就請韓琦盡快將人喚來,「姨父想早點接她回家,家裡人足有三年多沒見過她了,都盼著這一日,還望稚圭兄能體諒他們的境況。」

  崔茂附和。

  韓琦就打發小吏去叫人。

  沒一會兒,卻見開封府的倉曹參軍周初鍇氣衝衝來找韓琦。

  「韓推官,今兒我來要討個說法。」周初鍇怒氣很盛,屋裡所有人都察覺到他很生氣。

  崔茂和呂公弼是外人,自然不好多嘴,只默默旁觀到底是怎麼回事。

  「何故?」韓琦不解地問。

  周初鍇招呼身後的小吏把他手上的東西拿給韓琦瞧瞧。

  只見小吏手捧著一本燒了大半的簿冊,只有書脊上角完好,其余殘留的部分,都已經黑了,倒是能依稀看得到上角完好的部分殘留幾個字,封皮處則只殘留了『倉』字的上半截。

  「韓推官的人在檔房焚燒無用的文書,卻誤將我倉曹府庫簿冊給焚毀了。庫內一應糧物、數量多少都記錄在這上頭,只此一本,現在燒成這樣子怎麼辦?」周初鍇十分不滿地質問,氣得還用手拍了拍那殘缺的簿冊,這一拍還有不少黑灰落到了地面。

  韓琦令張昌去查怎麼回事,又請崔茂和呂公弼們稍作等待。

  崔茂自是明白不能耽擱人家處理公事,忙點頭應承,請韓琦先忙。

  隨後,王四娘、萍兒就陸續進屋了,王四娘手裡還捧著一個銅盆,盆內有不少灰燼,依稀可見有幾角燒剩余的紙。

  「是她們干的!」周初鍇立刻憤怒地指向王四娘和萍兒三人。

  「周倉曹,咱可得講理啊,這簿冊你自己沒管好,搞得我們誤燒了,怎麼能算我們的錯。」王四娘反駁道。

  萍兒道,「我們不過是領了活計,去檔房內幫忙燒無用的文書。那些文書都在地上堆好了的,被告知只管燒了就是,沒動任何別的東西。周倉曹亂放東西怕擔責,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亂往別人身上推呀。」

  「這怎麼是我亂放東西,檔房我半年都沒去過了。今兒若不是我的屬下偶然看到你們燒了我的府庫簿冊,我怕是還不會去呢。」周初鍇隨即拱手,請韓琦評理,「屬下特意問過了,今天的府庫簿冊是韓推官討了來,還請韓推官給個說法!」

  到這時候,崔桃才在一名小吏的帶領下進屋。

  呂公弼和崔茂本打算叫崔桃過來,忽聽韓琦突然質問崔桃簿冊的事兒。

  崔桃好像這才恍然想起來,拍大腿一下,然後忙行禮向周初鍇賠罪,「是屬下粗心大意,犯大錯了。之前韓推官命我歸還簿冊,半路我見王四娘和萍娘子去燒文書,就跟著她們說了幾句閑話,結果就忘了,該是把簿冊放到了那些待燒的文書和賬本之中。後來我就走了,想來她們二人燒的時候也沒注意看,就直接投進了火盆裡了。」

  『案子』破了,周初鍇氣憤得拍拍手,問韓琦這賬該怎麼算,全府就這麼一本簿冊,裡面詳細記載了倉曹府庫所有的東西。

  「有簿冊,才有數。如今都沒了,怎麼看?怎麼查?怎麼有數?」周初鍇表示,如果重新清點一遍的話,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精力,卻也不是不可行,但這事兒卻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們倉曹的人因為崔桃隨手一焚,就要忙上好久,去哪兒說理去。

  崔茂和呂公弼都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崔桃身上,呂公弼有意幫崔桃的忙,想出人幫忙清點,挽救崔桃的錯誤。卻被周初鍇一句給否了,表示開封府的府庫,絕不能由外人來盤查,否則這事兒就成了他的失職。

  崔茂則因為崔桃犯此錯誤,叱罵她丟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女兒。當初不清不楚地離家出走,後惹了大案坐牢,給崔家丟盡了臉。再之後她總算有幾分能耐,將功贖罪了,找回了點臉面,結果如今又犯下這樣的大錯。叫他和整個崔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呂公弼忙請崔茂息怒,他幾度欲言又止,很想告訴崔茂,崔桃當年並非離家出走,她是被劫持。可崔家的事兒還沒查清,崔家還有個人沒揪出來,他承諾過崔桃不說,他自然不能言而無信。

  崔桃聽著崔茂的謾罵,低頭不吭聲。

  周初鍇見崔茂比自己罵得很,也不吭聲了。

  「周倉曹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才會滿意?」呂公弼問。以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他相信周初鍇會給他一個面子。

  「既然是呂二郎為她求情,那我也不好說什麼,這事兒便算了吧。」周初鍇無奈地嘆口氣道。

  「自然是不能算了。」韓琦淡聲道,「誰犯的錯,誰領罰,誰補救。」

  說罷,韓琦就看向崔桃。

  呂公弼聞言,忙道:「可她——」

  「三位御史正在包府尹那裡做客,呂二郎可要想清楚,今日這遭求情最後是否真能幫上忙。」韓琦掃了一眼在場眾人,門外還有好幾名正待命的衙役和小吏。

  呂公弼也瞧了瞧四周的情況,明白這場面這多人,秘密肯定是保不住,自己如果硬攬事兒,會給他父親添麻煩。

  崔茂這時拉住呂公弼,皺眉道:「不必為她如此,用不著,不值!便聽韓推官的意思,叫她自己補救自己的錯處去。」

  一直低頭裝認錯狀的崔桃,聽崔茂當眾人面這麼說她,差點沒忍住。

  韓琦便令崔桃擔起責任,將府庫所有物品一一清點記錄清楚為止。

  這一句話乍聽倒是簡單,殊不知著開封府的倉曹府庫裡有多少東西,在場的只有韓琦和周初鍇最清楚。畢竟是大宋都城,全國排第一的府衙,東西自然多。包括糧草在內,還有數以千計甚至萬記的各類其它東西,且不說別的東西了,只墨和硯這塊就近百類,並且每一種記載的時候種類、數量、出處和所放的位置都要列清楚。

  但是沒在開封府當過官的人,自然是不太清楚具體情況,比如呂公弼和崔茂。他們都料到庫房的東西應該挺多,卻也以為不過清點幾日就完畢的那種『多』。

  韓琦問周初鍇,對這處置可還滿意。

  周初鍇卻沒應承,而是詢問看向呂公弼:「倒是可以,不過若呂二郎覺得這處置不合適,不用了也行。」

  呂公弼也意識到自己的求情,令周初鍇開始顧忌他的身份了,反而更加警惕了,覺得自己不好給父親添麻煩。畢竟他如今跟崔桃的婚事,他母親還是不願意的。若再因為崔桃的事給他父親增了麻煩,只怕阻礙會更多。

  「即是她該負的責,周倉曹倒不必為此顧忌。」晚兩日離開開封府罷了,倒也不是不能等。

  「好,那這賠罪書可少不了,這事兒責任不在我。」

  崔桃便寫了賠罪書給周初鍇,周初鍇這才消停了,跟眾人告辭。

  韓琦隨後也告辭,給崔茂和崔桃父女相聚的機會。

  當屋子裡只剩下崔茂、崔桃和呂公弼的時候,崔茂蹭地起身,抬手就要朝崔桃臉上打。

  「你個混賬東西,你到底要給我惹多少事!」

  「若嫌我礙眼,何不寫下一紙文書,和我斷絕父女關系。」崔桃憋很久了,乍然抬眸看向崔茂的時候,目光裡透著冰冷的犀利。

  崔茂怔住,被崔桃這般冷靜的眼神兒給嚇了一跳。

  呂公弼隨即意料到事情哪裡可能不對,瞧她這態度,剛剛發生的事怕不像是一個無意間的錯誤?

  崔桃犀利的目光隨即掃向呂公弼。

  「上次跟你講明白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你當你通消息給我父親,帶我回家,一切便都會如你的意了?」崔桃反問呂公弼,「我的意呢,誰在乎過?打著『心悅』的幌子,行自私自利之舉。你比我道貌岸然的父親,只好了那麼一點點。」

  崔茂立刻氣得吹胡子瞪眼,拍桌指著崔桃:「你這個大逆不道的孽障,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難聽麼?原來父親也知道『惡語傷人六月寒』的道理?我還以為你罵我,說我『不值』的時候,不懂呢。」崔桃接話道。

  「你——」崔茂氣得臉色通紅,以至於咳嗽了兩聲。

  「有說錯麼?不過是直言無諱,在講實話而已,向來我小時候父親也該教過我做人要言行一致吧。坐大牢的時候,沒見您老問候一句,甚至連我能不能吃到飯、會不會餓死都不關心。如今我將功贖罪,不坐牢了,有用了,又假裝慈父地過來接我。再見我再犯錯,又翻了臉,何其諷刺。」

  崔桃反問崔茂可知什麼是父愛,什麼是親情。

  「你榮耀時便巴結討好,你落難時便棄若敝履。這不是親情,也不是父愛,這比狐朋狗友泛泛之交還涼薄。」崔桃垂下眼眸,思量了下,復而看向崔茂,「由此看來,您對我母親想來也沒有多少真情。」

  對親生女兒尚且可以如此無情,更不要是對跟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妻子了。自私的人只要自己的感受和臉面,沒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看不出什麼,有事了,才曉得『患難見無情』。

  呂公弼被崔桃言語諷刺了一番之後,本來挺惱怒,但聽她說了崔茂那一番話之後,他才恍然反應過來,確實如此。如崔茂這般的父親,確實對崔桃沒有多少真情在的,而他卻在得知崔桃赦罪的消息後,第一時間把崔茂領了來,讓她面對。

  可是她終究是崔家的人,難不成一輩子不回去?

  「你這個孽障,你居然還有臉胡沁,忤逆頂撞自己的父親!當初的你娘生你的時候,真是該把你掐死的!」崔茂要呂公弼把腰間的佩劍給他,今天他便在這殺了孽女,一了百了。

  呂公弼當然不會同意,忙拉住崔茂。

  「父親最好乖一點,別再開封府大鬧,沒聽韓推官說,那還有三位御史在包府尹那裡做客呢?您殺我,確系不犯法,可犯了名聲也不好啊。名聲不要了?我可不會老老實實地甘心受死,在死之前,我定要把心中的不甘報復回去。比如跑出去瘋喊,父親為巴結權貴,比我屈從於呂二郎做妾。」

  崔桃退了幾步,靠在門邊,瞧她那樣子,似乎隨時都准備著要跑出去大喊。

  崔茂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了,特別是當她聽到崔桃威脅自己的話。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是不是瘋了?我怎麼可能讓你給人做妾。」

  「反正怎麼毀父親名聲,怎麼能讓外人聽了之後深信不疑,我就怎麼說。」崔桃無所謂道,「所謂的禮義廉恥,所謂的普世道德,在我這沒有。我只懂得一個簡單的道理,不論是誰,不論至親至疏,別人敬我,我亦敬之,別人不敬,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崔茂氣得嘴唇慘白,抖著的手,指了指崔桃,正要再說話——

  「父親若不信,大可以試試。反心我牢也坐過了,臉面早就沒有了,我沒什麼輸不起的。」崔桃無所謂地對崔茂聳了聳肩,「燒府庫簿冊一事,已是我對外給父親最大的體面。拿這個理由對外說,暫且無法接我回家,挺好的。」

  「崔桃,你不是要斷絕父女關系麼,行,我成全你。」

  「姨父!」呂公弼忙勸崔茂三思。

  「行呀,那我要改姓韓。」

  呂公弼和崔茂一聽『韓』,當即都震驚地看向崔桃,他們立刻都聯想到了韓琦,莫不是……

  「我要讓韓二郎做我大哥,這世上真心對我好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姓韓的了。」崔桃決定再撒一點狗血進去。

  韓二郎?崔茂疑惑了,據他所知,韓琦排行六。

  呂公弼卻立刻反應過來崔桃說誰,狠狠皺著眉頭,對崔茂解釋道:「她說的是韓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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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聽張昌回稟,說崔茂和呂公弼都是臉色鐵青著離開,特別是崔茂,走的時候手還有點發抖,似乎氣得不輕。

  韓琦一笑置之,便專注忙自己的事務。

  張昌卻是很好奇崔桃在屋子裡跟那倆人說了什麼,才不過片刻的工夫,就把原本挺氣派的崔茂給氣成那副樣子。這能耐他若是學會了,以後他跟在六郎身邊處理事情的時候,豈不是更加如魚得水?

  張昌靈機一動,回家問方廚娘討了一小壇蜜漬梅花給崔桃送去。

  「你給我的送東西,倒是稀罕。」崔桃開心地收下,讓張昌有什麼請求盡管說。

  「倒不是我好奇崔娘子的家世,只是想跟崔娘子討教那對付無賴、缺德之人的有效法子。」張昌賠笑著求問。

  「本來呢,你以前對我態度也沒多好,隨便來求我,我肯定不應你。」崔桃拍了拍那壇子蜜漬梅花,「可架不住你會送東西討好人,還會說話,最喜歡你那句『對付無賴缺德之人』,用詞精准。」

  崔桃言外之意,張昌罵得好!

  她隨即就把『知己知彼,專扎對方軟肋』的懟人精髓之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張昌。

  張昌聽了崔桃那番話,頗覺得羞愧。他以前對崔桃是有幾分瞧不上,特別是當他發現六郎對崔桃很不一樣的時候,他心裡更糾結。一方面他想要從主人的意思,一方面他又覺得崔桃配不上他家主人,所以他做著撮合的事情,卻頗有嫌棄之意。

  現在回想起來,這行為極蠢。得幸崔娘子寬容大度,把話挑明了,卻沒給他難堪。

  張昌面上沒表太多,但心裡卻很感激崔桃只是點到為止,留了面子給他。他連忙虔誠地跟崔桃道謝,心裡越發覺得,難不得這樣的人物會被他家郎君瞧上,見其度量便可知,人家真的配得上。

  崔茂隨呂公弼離開開封府的時候,心裡憋著一口氣無法抒發,越想越覺得不甘心。他堂堂朝廷命官,人至中年,竟混得被女兒威脅羞辱,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今天的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但她真的什麼都做得出來。」呂公弼提醒崔茂還是不要再有動作,如今他在心裡面對崔茂已經沒有之前那般敬重了,但面上的禮儀還要維持。

  「我看那個韓推官在護著她,燒簿冊這種事,可大可小。可剛剛韓推官那裡,不過是輕罰了她查點府庫。若這燒簿冊並非她一人的主意,而是一群人在我們面前演戲,就為了將人留下來呢?」

  崔茂活到這年紀,也算閱人無數了,那韓琦的確是個不俗的人物,怕只怕他不止讀書聰明,為官做人更聰明。他女兒在開封府的表現他也略有耳聞,留她在開封府,自然是更有助於他的仕途。

  呂公弼本打算快些帶崔茂離開,可聽他提及韓琦,再想想剛才發生的事兒,也有些懷疑這是他們幾人一起做戲給他們看。如果只是崔桃一人任性,擅自燒了簿冊,講不了什麼。但如果是一群人故意如此,這其中只怕是有韓琦的主張。

  韓琦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一些,看似溫潤儒雅,實則冷情冷性,非觸及他利益的事情,他不會過多插手。

  為了留崔桃立功破案,讓仕途更好?他倒是覺得憑韓琦的傲骨,不會這樣做。怕就怕他幫崔桃是出於另一個原因,而恰恰就是這個原因,讓呂公弼心生警惕。

  呂公弼立刻派人悄悄去給開封府的王判官傳話。呂公弼父親是王判官的恩師,王判官與呂家的關系向來十分親厚。他所以讓他來幫忙,非常可靠,他斷然不會對他們撒謊。

  呂公弼就帶崔茂在八仙樓的雅間內等消息。

  崔茂因氣性仍然很大,便要了壺烈酒來喝,辣酒穿腸的時候,灼燒得凶猛,崔茂不得不夾兩口菜緩解一下。但菜一入口就發現味道極好,就不禁多吃了兩口。

  前來伺候的廝波何安,一邊把端來的果盤放在桌上,一邊請崔茂嘗一嘗八仙樓的特色炙雞,特別是放在雞肚子裡一起炙烤的果塊,趁熱吃的那味道保證好。

  崔茂便依言夾了一塊品嘗,果然覺得新鮮,便嘆道:「都很好吃,比過別家,你們這的茶飯量酒博士卻不一般。」

  「原也不這麼美味,跟別家差不多,多虧了崔娘子的提點呢。」何安笑著崔茂在斟酒。

  「崔娘子?」雖然覺得不大可能這麼巧,但崔茂隱隱有一種預感。

  「對,開封府的崔娘子給我們博士出得的改良主意,她可是個能人,什麼都會呢。」何安嘆道。

  崔茂夾菜的手一頓,隨即放下筷子。

  呂公弼生怕崔茂當場發火,鬧得不好看,忙把何安打發了。

  崔茂納悶地思量之後,對呂公弼道:「她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做飯!」

  「可見她過去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呂公弼趁機勸慰崔茂體諒崔桃的難處。

  「體諒她什麼?便是吃了苦,那也是她活該!誰叫她當年擅自離家!」崔茂氣得道。

  「當年的事——」呂公弼欲言又止,崔桃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瞞著,此刻他斷然不能再做自以為是的事,壞了崔桃的打算。畢竟今天他帶崔茂去開封府的舉動已經惹她嫌了。

  崔茂看著呂公弼,想知道他後半句話要說什麼。

  「我相信她有她的苦衷。」呂公弼只能這樣說道。

  崔茂嘆了口氣,拍拍呂公弼的肩膀,「你這孩子倒是念舊情,是我們崔家對不起你。本以為這次能把她領回去,你們還可以——」

  「三年都過來了,」呂公弼苦笑一聲,「我可以等。」

  崔茂見他此狀,禁不住再稱贊呂公弼一番,舉杯向他再度道歉,「卻不知我怎麼就養了一個這樣的女兒,她跟——」

  崔茂話戛然而止,連連搖頭,灌了兩盅酒進肚。

  這時,家僕引王判官入內。

  兩廂寒暄之後,呂公弼便問王判官情況如何。

  「那被焚燒的簿冊確系為真。」王判官跟呂公弼解釋,他得信的一人就在倉曹參軍周初鍇麾下做事,府庫簿冊多半由他經手書寫,上面的字跡錯不了。

  呂公弼應承,跟王判官道謝後,便趕緊帶著崔茂回家。

  馬氏聽說兒子去了開封府接人,臉色一直不大好。如今聽說人沒接回來不說,崔茂似乎氣得還不輕,崔桃甚至連她兒子的面子都給駁了,馬氏倒是樂了。

  「瞧不出她倒是有脾氣。我記得以前她可是乖巧得緊,在長輩跟前向來規規矩矩,不會忤半句話。」馬氏嘆道。

  「她變了很多。」呂公弼道。

  「那還有點趣兒,但這呂家的門她卻是進不得了。我聽說她在開封府驗屍,不僅會經手女屍,那些焦屍,男屍有時候也查。這摸過死人屍體的手再摸你,你受得了麼?便是你受得,我卻受不了得。」

  將來她們做婆媳,總有親近些的時候,這手伸過來的時候叫她如何應對?馬氏自問比起別家婆婆,已經算寬容大度了,但容一名驗屍兒媳的這種大度,她不想有。

  「娘,別再逼我。」呂公弼垂下眼眸,聲音沉冷至極。

  「我——」

  馬氏本想再多說兩句,可瞧呂公弼臉色極差,渾身都散發著冰冷壓抑的氣息,這讓馬氏立刻想起當年的光景來。三年前,在得知崔桃離家出走時,他不說一句話,也不哭鬧他有多難過,只關著自己在屋裡沒日沒夜抄書。那之後便鮮少見這孩子笑了,話也不多了。斷然不能多說他,便是多說一句,這孩子就更會刻薄自己。有一次因為跪祠堂著涼,高熱了兩日都不吭聲,直到人暈厥了,她才曉得這人若晚發現那麼一會兒就會沒命。

  「罷了,罷了,我不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你自己想怎麼定都隨你。」

  比起娶個驗屍的兒媳,馬氏自然還是希望二兒子能夠好好活著。她真覺得頭疼得緊,怎麼就生出這麼一個痴情種?卻沒見孩子他爹這樣過。到底是外甥女,若將來崔桃進門了,她也不會刻薄了她,但這樁婚事她絕不會再像當年那般主動張羅。

  呂公弼跟馬氏行禮,謝過她的體諒,又命隨從將紅珊瑚獻給馬氏。馬氏最愛這種些紅艷艷的珊瑚,見呂公弼獻來的是難得之物,不僅高興,也覺得欣慰。

  「他日我若能娶了她,定會帶著她一起孝敬阿娘。」

  呂公弼言外之意,他雖然痴情於崔桃,卻也不會忘了孝敬父母的大事。他這樣做也是不希望崔桃將來進門,會跟婆婆鬧不和。

  馬氏高興之余,嘆了口氣。這孩子果真是太痴情,連以後的事兒都早早地想好,這便為了妻子開始討好她了。

  ……

  崔桃帶著王四娘出門買菜的時候,在路口碰見了呂公孺。

  「三表兄等了多久?」崔桃可不相信呂公孺是碰巧在這裡。

  「實不相瞞,我是替二哥說好話的。」呂公儒笑著跟崔桃拱手,對崔桃道,「其實有些話確實該是我來說,比較方便。」

  呂公儒告訴崔桃,呂公弼為了找她、等她,苦熬了三年,這三年他活得比死了都痛苦。

  「當初都盛傳你離家出走,兩個緣故:一可是為了逃婚闖江湖;二是為了逃婚是跟意中人私奔了。總之不管哪一種,都跟逃婚脫不了干系,換成是誰都會覺得丟臉,難以接受。二哥他也免不了俗,確實也覺得丟臉過,憤怒過,甚至也懷疑過。但我覺得他最終還是相信你的,不然也不會一直等到今日。

  這些年給他說親的可不在少數,母親為他張羅的好人家,他都給推了。其中真不乏有比你漂亮家世好的,他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呂公儒請崔桃多少體諒他二哥一回。

  「這次的事,他或許衝動了,可換作是我,我大概會更衝動。於失憶的七娘而言,二哥大概只是一名剛認識的男子。但於二哥而言,七娘是他心心念念輾轉反側上千個日夜,才終於等到的人。你說,他能不急麼?」

  呂公儒平日裡看著嘻嘻哈哈的,不似他大哥穩重,但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表情格外地認真誠懇。

  「二哥不知我來找你,若知道了,怕是會揍我一頓,又或者大半年都不跟我說話。可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要說出來,人家才會明白你的用心,我便想幫二哥一把。」

  崔桃默然聽完呂公儒的這番話後,還未及表態什麼,就聽到身側傳來嗚咽聲?

  她扭頭一瞧,王四娘居然哭得淚流滿面,用手捂著都擋不住她咧開的嘴。

  等王四娘發現崔桃在看她的時候,她的哭聲就更大。

  「太感人了,這世上竟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你這是什麼命啊,怎麼好男人都讓你遇上了!」

  王四娘似乎覺得有點不公平,感嘆的語氣中夾雜著濃烈的抱怨之情。

  崔桃警告地睨一眼王四娘,王四娘立刻乖乖地把嘴捂住,退後幾步。

  崔桃復而看向呂公孺,正要跟他說話,卻見呂公孺連連擺手。

  「七娘不必跟我說什麼,我也不需要親娘回應什麼,我就是把我見到的和我想法告訴七娘。」呂公孺說罷,還懇求崔桃一定要替他保密,今天他找她說的這些話千萬不要告訴呂公弼。

  「好。」崔桃話聲剛落,就逃難似的呂公孺跑了。

  「其實這位小郎君也不錯,要不考慮一下兄弟雙殺?」王四娘擦干眼淚,便開始玩兒起了重口。

  崔桃抬腳就要踹她,王四娘趕緊嗷嗷叫著就跑。

  晚飯打算只做了幾樣簡單的炒菜,倒是太多特別之處。但今天買菜的時候,正趕上店家著急收攤,低價售賣余下的花生,崔桃瞧著這花生不錯,正好想起來張昌還送了一壇蜜漬梅花,就買了一大袋帶皮的干花生回來。

  花生滿滿的一袋,只留下一少部分,余下的王四娘和萍兒都給剝出來,差不多有一大盆。

  崔桃就把這些花生仁分成三份兒做。


第一部 分炒熟了碾碎,熬糖漿,加了一勺玫瑰醬,做成玫瑰味兒的花生酥。


第二部 分加一個雞蛋攪拌,再調入面粉攪拌,一顆顆花生均勻沾裹滿面粉,比較干爽不粘黏的狀態。冷油下鍋慢炸至酥脆。鍋內再留底油,熬糖漿,加炸好的花生和芝麻,攪拌均勻之後起鍋晾涼,便是又香又脆又甜的滿口香花生了。


第三部 分則用來的做鹹口的脆皮醬油花生,面粉澱粉按比例混合,加芝麻油、醬油和腐乳汁攪拌搓成面團之後,分成一個個小劑子,剛好包住花生,再入烤爐烤制。因為個頭小,須臾的工夫這脆皮醬油花生便能烤好了。這外皮摸起來干硬,咬起來卻嘎巴脆,越嚼越香,鹹口不油膩。

  較之滿口香,醬油花生更有咬頭。甜鹹口味的不同,避免了口味單一,豐富了味覺享受,容易膩,在品著小酒兒吃的時候,悠哉樂哉。

  最後剩下的帶殼的干花生,洗干淨後,捏開小口,泡在水裡,加胡椒蔥姜五香粉。等到明天花生皮吸飽水被泡軟了,便可以煮出五香花生來吃。

  等忙活完了,天色也漸黑了。崔桃讓王四娘去打聽韓琦是否離開開封府了。得知他還在,崔桃便分別用三個碟子裝了三種花生。另備一壺酒,置入冰盆之中,酒內特意加了蜜漬梅花。這蜜漬梅花一加入酒裡,那味道卻比青梅酒還要好喝,最適合小酌怡情。

  崔桃和王四娘、萍兒吃完了飯,便湊一起坐著,邊吃著香脆的花生米,喝著小酒,講一講趣事。

  繁星漫天,夜風徐徐,三名性子各異的女子坐在涼亭之中,談笑聲不止,一天倦怠便也消散了。

  韓琦負手站在荒院外,瞧著三人談笑正歡,默了會兒,便轉身走了。

  張昌卻趕緊提議去叫崔娘子來。

  「多事。」

  韓琦淡淡一句。

  張昌馬上意識到自己急於表現,有點不顧及正吃喝開心的三人。

  崔桃咬碎手上的一顆脆皮醬油花生,抬眸望著院外依稀有兩個人影離開,勾起嘴角,她隨即低頭繼續吃下一顆花生,定要選甜的才行。

  次日,至天大黑了,崔桃揉著干癟的肚子,特來找韓琦一起去雜趣樓觀賞簡明月的幻術。

  「沒用飯?」韓琦問。

  「要等到半夜子時才能看幻蝶,就干脆等著去雜趣樓吃。韓二郎請客,可不能讓他省了錢。」崔桃隨即告訴韓琦,王四娘和萍兒已經先去了。

  韓琦應承,跟崔桃一起往雜趣樓走的時候,他卻突然轉路帶崔桃到了一家不起眼的粥鋪,直接給崔桃點了一份兒粥。

  「別餓著,雜趣樓便是有吃食,也不過是些果點。」韓琦道。

  「那韓推官也太小氣了,就請我來這吃一碗粥?」崔桃揶揄韓琦一句。

  韓琦倒不多言,便是坐在這半舊的小破桌旁,仍不失渾身清貴溫雅的氣質。

  等兩碗青菜蝦仁粥端上來的時候,崔桃立刻被香氣吸引得眼睛發直了。

  「這味道太香了!」單單聞這味兒,崔桃就知道這粥肯定會好喝。

  接著店家又送上來兩份兒買粥就會贈送的餅子,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就是簡單的油煎餅子,餅子沒餡,上面連一顆芝麻都沒有,純面做的。

  既然是贈送的東西,倒也不能挑揀什麼。

  崔桃先用湯匙舀一口粥吹溫了,就立刻送入口中。細碎的小蝦仁裡混著青菜,有清新的菜味兒,有鮮美的蝦味兒,當然最要緊的還是這粥的米香味兒特濃。感覺都不像是大家平常吃的那種稻米,味兒香得不像話,喝到胃裡暖暖,特別是對於餓到胃空虛甚至有點疼的人來說,簡直救命了。

  崔桃喝得渾身暖意融融,人都覺得精神了,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地眨著,在每每送粥入口的時候,表情還透著舒服勁兒。

  韓琦瞧崔桃吃一碗粥便能幸福成這副樣子,不禁笑了。

  「倒是好養活。」

  「嗯,可好養活了,那韓推官要不要考慮一下?」崔桃嘴裡有東西,說話有些不清楚,但韓琦依稀還是能判斷出她話語裡的內容。

  韓琦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凝眸看著崔桃。

  崔桃這時夾起店家贈送的那塊油煎餅,咬了一大口。

  「唔唔唔!」

  崔桃激動地指著油煎餅,示意韓琦嘗一嘗,真沒想到這麼簡單的油煎餅居然做得這麼好吃,不干不硬,面香濃郁,讓你完全沉醉在這種純粹簡單的香味兒中。

  「這是怎麼做得到的?」崔桃看見粥鋪的大娘來收拾其它客人剩下的碗筷,忙問她道。

  大娘笑道:「哪有什麼妙法,就是加水和面,用油烙唄。面也跟大家用的一樣,就在街口那家米鋪。」

  「確實如此,可劉大娘做得就是好吃。」結賬的男子是老客,見崔桃聽了一臉不信的樣子,笑著幫忙解釋證實。

  崔桃點了點頭,倒也不是不信,而是嫉妒得難以置信,生活中真不乏有這樣的人,總是會有人將普通食材的烹飪發揮到淋漓盡致得好。她擅長的那道菜,做法也就那麼回事,沒什麼秘制調料,跟大家的差不多,可偏偏她做出來的就比別人的好吃一百倍。

  這就叫天賦,氣死人不償命的天賦。

  韓琦又被崔桃這副吃完飯還要氣憤天賦的樣子給逗笑了。

  「餅不知道,但這粥,聽說是每日現舂米後烹煮。」

  「這樣確實會米香味足些,再加上粥熬煮的時間長,也可以更濃郁些。可這鮮味兒卻不一般,因為蝦仁若要保持鮮嫩的話,下鍋燙了幾下之後便得起鍋,可大娘煮的粥,感覺粒粒米裡都吸飽了鮮香。」

  崔桃又仔細瞧了瞧粥底剩下的那點湯,米湯白而濃郁,忽然靈光一現。

  「對了,可以用了蝦皮熬煮後,再取出。這可是功夫活兒,還不能留蝦頭,不然這粥斷然不會這麼白。」

  崔桃快吃完了,見韓琦也沒有動筷子,問他怎麼不吃。

  韓琦這才拿起湯匙,斯文地吃起來,好像他剛才只顧著看她忘了吃飯一樣。

  崔桃覺得有幾分好笑,就一手托著下巴,抿著嘴角看他。

  韓琦喝了兩口之後,瞧一眼崔桃,「看我作甚?」

  「你剛才也這麼看我的,我只是回看,還給你。」

  韓琦暫且沒說話,等用完粥後,擦了下嘴,對崔桃道:「我卻沒你那般吸引人的表情。」

  崔桃直搖頭表示不需要,「憑韓推官這張臉,便是生吃豬大腸也是好看的。」

  韓琦:「……」

  「卻又說話沒分寸。」

  韓琦給劉大娘付了錢後,帶著崔桃走了,才對她說道。

  「有麼?可我覺得我說的是事實,不信韓推官可以試試,若生吃豬大腸,有沒有人因韓推官的容顏俊美而觀賞?」崔桃堅持自己的觀點。

  「便看,不過因獵奇罷了。」韓琦道,「但要你話有分寸,卻非單指這句。」

  崔桃愣了下,明白韓琦是聽了那句話,心裡起波瀾了。

  崔桃撓撓頭,好似有幾分呆傻氣地對韓琦道:「那我下次注意!」

  不糾結,不討論,純曖昧,暫且不挑明。

  崔桃說完,就見街邊有賣面魚的,又買了一份兒。

  韓琦眼睛裡的情緒變換飛快,隨即就恢復了淡然冷靜,跟著崔桃往瓦子走。

  在路兩邊沒有人的時候,韓琦再度開口。

  「你為何不想嫁給呂二郎?」

  「脾性不合適。」崔桃說完這句,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有幾分敷衍似的,就再度補充,「已所不欲,他卻施於我,這便是最簡單的也是最無法調和的『不合適『。」

  「你倒是活得明白。」韓琦道。

  「那韓推官呢?可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女子?」

  事物的發展都有其特殊性,有的時候一個環境條件變了,會導致其它的都會改變。所以崔桃不會僅僅去看歷史上的韓琦什麼樣,她只信眼前所見,要試探也是她眼前之人如今的婚戀觀。

  「已所欲。」韓琦回答的很簡單,又不簡單。

  不過在崔桃聽來,這就相當於是廢話。

  「那若在婚後遇到更可心的人兒,可怎麼辦?」崔桃再問。

  「你對侍妾之流,似乎很介意。」韓琦敏銳地直戳重點,看向崔桃。

  崔桃愣了下,琢磨著自己剛才那句話表現得有那麼明顯嗎?

  「上次在天香樓,你便試問過。」韓琦解釋道。

  崔桃想起來了,在天香樓的時候,她確實探過韓琦家裡是否有女人。可那會兒,她純粹是閑來無事,逗樂瞎問。

  結果那時候的事,被韓琦跟現在的試探情況總結在一起,這明顯分類不對。

  等等,換個角度來想,韓琦在那時候就留意她的問話了,不僅記住了。還跟她現在的問話總結一起,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格外關注她了?

  崔桃笑起來,看不出來啊,這位韓推官對她用情挺早。

  但同時這也說明一個問題,這男人的隱藏能力一流。

  「其實也不是很介意,如果契合的話,多幾個好姐妹也是好的,就怕聊不來呢。」崔桃笑著跟韓琦道。

  她確實不是很介意,她是相當地、非常地介意!

  崔桃之所以這樣表達讓韓琦誤會,是怕韓琦知道她討厭,就避而不談這個問題。男人對女人在追求期的討好,是可以暫時作出習慣和三觀上的讓步的,但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因為過了熱戀期便什麼都會暴露了。

  所以,要先看本性,再看看這本性是否有可整修的必要。

  崔桃見韓琦沒有說話,又按照大多數男人理想化的齊人之福標注,跟韓琦暢想了下。

  「你看我和王四娘和婷兒不就相處得很好?其實我這個人毛病也不是很多,只要人不壞,聊得來,大家湊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倒也不錯。女眷們在家都容易閑著無聊,沒事兒的時候,好姐妹一起作伴才好打發時間。」

  崔·寬容·桃再度友好地表達,對韓琦實施了撒網式的釣魚之法。

  韓琦默然再看一眼崔桃,嘆道:「你與她二人的關系確實不錯。」

  「是吧,昨兒我們還一起喝小酒呢。」

  崔桃也知道韓琦早就看出萍兒喜歡韓綜,她就把萍兒跟她坦白,她完全不介意萍兒去喜歡韓綜的情況表明了。這也算是變相地向韓琦舉例,告訴他,她真的可以是一位非常大度可容納別的女人的人。

  韓琦笑了笑,又沒表態什麼。

  崔桃便說起房玄齡之妻盧氏因『善妒』而引發喝一壇子醋的故事來,問韓琦對盧氏的做法有何見解。

  「房梁公鹹有一德,重情重義。」韓琦道。

  崔桃在心裡哼了一聲,不跟韓琦聊了,聊不來。

  二人至雜趣樓時,韓綜早就到了。王四娘和萍兒也都在,不過倆人都坐在鄰桌,沒跟韓綜坐在一起。

  「這桌不是夠大麼,怎麼還訂了兩桌?」崔桃問。

  「沒訂兩桌,我們這一桌是韓二郎額外花十倍的錢,把客人給驅走了。」王四娘感慨韓綜豪爽。

  萍兒則悠悠地道一句:「再有錢,錢也該花在刀刃上,大家明明坐一桌即可。」

  韓綜在旁聽了這話,抽動了下嘴角,嫌惡地睨一眼萍兒。

  「好歹是我請客,賞些薄面?」韓綜看向崔桃,意思她得跟他坐一桌。

  崔桃笑著應是,和韓琦一起跟韓綜同桌。

  萍兒見狀,氣紅了眼睛,悶悶低頭不作聲。

  王四娘這才拿出帶來的五香花生,兩桌各分了一份兒。

  韓綜聽說為崔桃准備,剝了一顆品嘗,直嘆不錯。

  戲台上已經開始表演雜耍了,幾名年齡不過十二三男孩,身體柔軟的倒立在一口缸的缸沿上,擺出各異的姿勢,引得台下看客們連連拍手叫好。

  崔桃吃了兩顆花生和糕點之後,就看一眼韓琦。然後她便起身朝雜趣樓後樓去,問於掌櫃尋簡明月在哪兒。

  「這種時候她都要留在房中做准備。」一位身量苗條、模樣清秀的年輕女子從二樓走了下來,身上帶著不濃不淡的末利香。

  崔桃打量這女子一眼,又聽見於掌櫃問她怎麼下來了,便料知這一位應該就是於掌櫃的那位和人通奸的妻子。

  「那我能去瞧她一眼麼?」崔桃問。

  「哎呦,這可不方便。她正為幻蝶做准備,這會兒是最不喜別人去找她,怕別人偷學了她的手藝,害她以後沒錢賺。」潘氏腰肢柔軟地靠在樓梯欄杆邊兒,說話的口氣有幾分陰陽怪氣。

  於掌櫃再次呵斥潘氏無禮,「你可知這一位是誰,開封府的貴人,也是韓二郎的好友。」

  潘氏聽了這話後,才用正經地眼色打量崔桃兩眼,跟她賠罪。可說話的口氣聽起來還是有那麼幾分漫不經心,似乎也並不太在意會得罪貴人。

  「只打個招呼看一眼,卻也行的。」於掌櫃忙賠笑著帶著崔桃去了簡明月的房前,於掌櫃對著緊閉的房門,提前大聲喊明了情況。

  過了一會兒,簡明月才把門打開,卻只露出部分腦袋。她笑著跟崔桃打招呼,又尷尬地表示她現在不便現身。

  「等一會兒你演完了,我請你吃酒,還想和你聊幾句。」崔桃道。

  簡明月點頭答應,隨即又再次跟崔桃道歉,才把門關上。

  關門的剎那,有一陣風從屋裡撲出來,崔桃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末利香。

  下了樓後,崔桃見潘氏還在,便問她才剛可去過簡明月的房間沒有。

  潘氏納悶地回看一眼崔桃,「我見她干什麼!」

  說罷,潘氏便用手按了按頭上的花釵,扭著腰肢往樓外去了。

  至夜裡子時,眾看客們最期盼的幻蝶表演終於來了。

  崔桃注意到這時候的戲台左右兩側都掛著紅布,交錯遮擋著舞台,讓人無法從側面角度看清戲台。白紙燈籠則高高地掛在台前,把正前面戲台照得還算清楚,但後半部分戲台光線卻就沒那麼亮了。

  崔桃順著戲台下方走,發現兩側紅綢不內側隱藏著不少紅線,看來是用於觸發什麼機關所用。這時候,眾人突然歡呼起來,崔桃朝戲台上方看去,隔著紅綢布縫隙,她見到簡明月穿著青色男裝走上戲台,先對大家鞠躬,然後雙臂突然高舉,大計都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幕,以為蝴蝶馬上就要出來了,卻見簡明月復而再鞠躬跟大家行禮,惹得在場觀眾都哈哈笑起來。

  簡明月二次鞠躬後,再次高舉手臂,這時候,一披著黑披風戴著羅剎鬼面具的高大男人突然上場,他三兩步走到簡明月身邊,撩起身上的披風突然擋住簡明月,乍然間,許多蝴蝶顫抖著翅膀,密密麻麻地遍及倆人所在的位置。

  眾人拍手叫喊,驚嘆厲害。

  崔桃這角度可以看到更多,眼看著那面具男在用披風擋住簡明月之後,簡明月推搡了一下那男子。

  崔桃發現這面具男的膚色黑,身形也符合陳善明的特點,而且他剛剛也會幻蝶,她當即就衝上戲台。

  乍然間,火光閃爍,倆個人都在戲台上就不見了。崔桃眼睛被光刺了一下,再去看時,只剩下面具男子的披風在舞台上燃燒,她一邊喊王四娘快些把火撲滅,一邊則奔向舞台對面的紅布後頭,因為她發現有一條紅布有不屬於風吹造成的抖動。

  崔桃穿過公布,隨即看到了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他們手拉手朝雜趣樓的後街去。

  崔桃追到後街,發現這地方是個小夜市,街邊攤販忙著賣各種小吃,街上人頭攢動。問門口的攤販倆人去向,給崔桃指向了街東。崔桃隔著人群瞧見倆人的背影,繼續去追。

  只見那面具男突然回頭,對著崔桃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崔桃見過陳善明的畫像,果然是他!

  陳善明對崔桃所在的方向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隨即他就按住簡明月的肩膀,倆人貓著腰藏於人群之中就跑了。

  明晃晃地挑釁!


第52章

  王釗隨後帶人到後街街口包抄, 但因為街市人員雜亂,陳善明和簡明月都是擅於逃脫之人,沒能尋到二人的蹤影。

  崔桃在簡明月的房間內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再一次確定她之前沒有聞錯。

  這房間不算整潔,有好幾個大箱子, 裡面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大紅布,各色魚線和顏料,桌子上還有沒有剪完的紙。剪下來的幾張紙都是蝴蝶狀,看來是打算用來畫蝴蝶所用。桌子那邊還有備有的毛筆、墨硯和有少許顏料殘存的碟子。應該是打算剪完蝴蝶之後,准備用這些東西上色繪制。

  那床榻也是凌亂的, 像是剛起床沒來得及疊被子。

  萍兒掀開被褥搜查床鋪的時候, 崔桃就站在一旁,便又聞到了末利香。木箱上堆放了兩件簡明月穿過的衣服,崔桃稍微靠近聞了一下,並沒有在衣服上聞到末利香, 但她發現其中一件衣服上有很多的粗針眼大小的洞。

  這末利香有些意思。崔桃記得她上次見明月的時候,並沒在她身上聞到有末利香,倒是聞到了於掌櫃和他的妻子潘氏身上有。

  崔桃讓李才現在就跑一趟米鋪,去找陳善明穿過的衣物,確認是否也有末利香。

  王四娘將她剛剛用茶水撲滅的鬥篷盡量抖落干淨,擦拭干上面的水漬, 才拿過來找崔桃。

  剛剛在戲台上距離遠,又事發突然, 且在台上的陳善明動作飛快,大家只注意到了突然出現抖動翅膀的諸多蝴蝶,卻真的沒有來得及注意到這些蝴蝶是從何而來。

  如今瞧見這沒燒完的鬥篷, 大家總算明白了怎麼回事。

  這黑鬥篷的表面很有玄機,細看發現上面有很多黑色的『鱗片』,每一個『鱗片』都連著一條黑色的魚線,當把這些魚線往上提拉時,『鱗片』便都會打開,露出裡面逼真的紙蝴蝶,若再扯住魚線抖一抖,那效果就更像了,想真蝴蝶落在上面張開翅膀。

  「原來這就是他們有滿身蝴蝶的緣故。」萍兒驚奇不已,「看的時候,真覺得玄妙,如今瞧破了,才恍然意識到不過如此。」

  「這便是戲法,人對猜不透的神秘有敬畏,所以這戲法必須要注重保密,千萬不能被拆穿了。」

  崔桃又去了戲台,在戲台左右兩側靠後的位置,分別有兩塊的紅布,上面有跟鬥篷衣相同的『拉動鱗片就會現出蝴蝶』的機關設計,這些『鱗片』同樣是用魚線相連,不過貼近紅布的魚線是紅色,這樣就有隱藏於紅布表面的效果。

  戲台上方架著橫縱交錯的竹竿,這些竹竿看起來是便於掛著燈籠和紅布,其實也有輔助掛魚線的作用。

  如今這些竹竿上或多或少都纏著一些黑魚線,但這些魚線已經顯得十分凌亂了,倒分不太清這些魚線原本的走向。這戲台為漆黑漆的木板搭建而成,也可見這些木板上面散亂著一些黑魚線。

  崔桃從地上撿起幾根魚線扯了一下,發現另有幾根魚線在回縮,好像有人在另一頭扯走它們一樣。順著魚線找到了戲台邊緣突出的木板下有幾個收線軸。當你固定好一處,拉動收線軸另一個方向的線,收線軸便被會拉緊,隨即再松手,收線軸就朝相反的方向轉動,達到收卷另一個方向魚線的目的。

  崔桃大概明白了簡明月的幻蝶之術的機關設計。先拉動一頭魚線,使得蝴蝶『飛』到她身上,然後松開手,這些蝴蝶就會因收線軸的力,迅速被收走。

  至於那些安排在紅布上蟄伏的蝴蝶,如何是從『鱗片』下准確飛出落在簡明月身上,想必簡明月自己的衣服上也有穿線機關,想來之前在她房間裡發現了的那件布滿粗針眼的衣裳,就是她用來表演幻蝶時所穿的衣服。

  總的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設置,比起之前陳善明的那個披風幻蝶版本,簡明月在戲台上即將表演的這一版更有震撼力。

  在剛剛簡明月所站的戲台位置有暗格機關,可以令她從戲台上下落藏身,這也解釋了蝴蝶飛走後為何人會何消失。

  「我的天,這麼多線,跟蜘蛛網似得,這在戲台下面居然看不出來?」王四娘看到戲台上的這些線,簡直難以置信,她之前在台下居然一點都沒看到。

  「因戲台前方前上端的燈籠明亮,又是夜晚,從戲台正面去看,很觀察到戲台上這些魚線的情況,加之表演的時候,大家都會全神貫注在人身上,便更難發現這些小機關了。」

  韓琦一直負手站在戲台一角,靜默觀察戲台上的這些情況。

  韓綜則有意思了,他一動不動還坐在他原本該看戲的桌邊,腳邊跪著雜趣樓的於掌櫃,人哆哆嗦嗦似乎很害怕。韓綜卻一眼都沒理他,專注於剝桌上的那盤五香花生吃,似乎很樂在其中。

  於掌櫃多次跟韓綜求饒數不得回應後,轉而朝著韓琦所在的方向磕頭賠罪。解釋他真真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情況,更加不知道簡明月居然會跟開封府通緝要犯陳善明有關。

  韓琦也沒理他。

  於掌櫃無法,只能慘兮兮地跪伏在地上,默默發抖,小聲委屈地哼唧哭著。一定要出聲,這樣他才能引人注意,這些總不至於一直把他給忽視了吧?

  這時候,韓琦突然出聲。

  「簡明月的幻蝶演敗了。」

  正悠哉剝開花生殼的韓綜,手突然頓住,看向韓琦。

  王四娘、王釗、萍兒等人也都不解地看向他。

  「對,她演失敗了。」崔桃附和韓琦的話,「我猜她兩次高舉雙臂,是有意拉動魚線來觸動『幻蝶』機關,但並沒有蝶飛出來。陳善明的出現她很意外,我見陳善明將她護在披風下的時候,她推了一把陳善明,想來是在埋怨陳善明。很可能她當時意識到她的幻蝶會失敗,是陳善明做的手腳。」

  崔桃隨即問看過幻蝶表演的韓綜,簡明月在給他們表演幻蝶的時候,可曾也有高舉雙臂的動作。

  韓綜回憶了下,點頭應承,「可這陳善明為何會跟簡明月有關系?」

  韓綜問完了還不忘再丟兩顆花生入口。

  「不知道,知道了就不用查了。」崔桃跳下戲台,看向仍然跪地的於掌櫃,「或許他知道。」

  於掌櫃慌忙搖頭解釋他也不知情。

  崔桃看向那邊靠著門框,正遠遠瞧著他們熱鬧的潘氏。

  「你若什麼都不知情,為何這般心虛賠罪,一直跪地不起。瞧瞧你妻子,怎麼沒見她如此?」崔桃反問。

  於掌櫃愣了下,回頭看一眼潘氏的所在。

  潘氏立刻揚頭回看於掌櫃,發出一聲輕嗤。

  於掌櫃嘆氣,忙跟崔桃再度賠罪,「內人小孩兒脾性,不懂事,更不懂人情世故,都怪我把她寵壞了。」

  一旁的韓綜聽了於掌櫃這話,忙『嗯』了一聲點頭附和。大概是因為他之前親眼見到於掌櫃捉奸,居然還能繼續忍受這樣的女子在自己身邊,覺得他實在是『氣度非凡』,都這樣了,若不用『寵』來解釋還能用什麼?

  崔桃對潘氏招了招手,潘氏便走了過來。

  潘氏目光隨意掃過在場的眾人,便問崔桃找她何事。

  韓綜嗤笑一聲,「你倒是無禮。」

  潘氏便草率地行一禮,重新對崔桃道:「不知官人喚奴家有何事?」

  「你身上的香味兒很好聞。」崔桃湊到潘氏身邊,突然傾身頷首,聞了下潘氏肩頸處的位置。

  眾人:「……」

  若不是知道崔桃為女子,他們真覺得崔桃這動作在當眾調戲有夫之婦。

  於掌櫃見狀,呆了呆。

  「多謝官人賞識,官人若喜歡,我可以把我自制的末利熏香分給官人一些。」潘氏說話的態度比之前正經了些,似乎很高興崔桃識貨。

  「你自制的?別處沒這香味兒?」崔桃確認問。

  潘氏應承。

  崔桃神神秘秘地帶著潘氏去另一處說話。

  「潘娘子的私事其實我本無意過問,但事關案子,我便不得不開口問潘娘子了。不過你放心,非必要時候,我不會把這事兒外傳,盡量做到不會影響潘娘子的名聲。」

  潘氏聽崔桃這麼一說,自然是明白她要問什麼,哼笑一聲,「我倒無所謂,死不死,活不活,也不過就那麼回事罷了。官人有話請盡管問。」

  崔桃便問了潘氏奸夫的身份,共有幾名現在還在保持來往。崔桃不忘解釋一下,她之所以問『幾名』,完全是出於查案方面嚴謹的考慮,希望潘氏不必介懷。

  潘氏見崔桃以如此私下的方式問她,還肯解釋這麼多,自然是明白崔桃是好意。不然的話,她作為官府的人,便是當著眾人的面兒叱問她,她又能如何?

  「就一人,昨日已經被姓於的給打跑了,本是雜趣樓演頂缸的。」

  潘氏隨即告訴崔桃此人名叫張樹清,現在梧桐客棧住。

  崔桃繼續帶著疑問看潘氏。

  潘氏撇了下嘴,解釋道:「他跑了之後,派人捎話給我來著,我還沒來得及去。」

  崔桃跟潘氏道一聲謝,立刻請王釗派人調查張樹清,要知道他今天都做過什麼,是否有機會來過雜趣樓見過簡明月。

  半個是時辰後,王釗調查清楚,折返回稟。

  張樹清今天一整日都混在城西的賭坊,賭坊有很多人可以為他作證,也便是說張樹清今天是不可能有時間來雜趣樓。

  於是,崔桃懷疑的目光只在於掌櫃身上逡巡。

  雜趣樓廣收天下會雜趣表演之人,考核通過之後,會以契約約定的雇佣關系,在於掌櫃名下做活賺錢,簡明月便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簡明月幻蝶之術的表演,需要戲台以及很多道具當面的配合。之前在表演前,崔桃提出要見簡明月一眼,潘氏卻說簡明月不喜在表演准備的時候,被外人打擾他,於掌櫃也有過類似的表達。也便是說,簡明月很提防外人,生怕被別人竊取了她幻蝶之術的秘訣。

  但這就讓崔桃有一點十分好奇了,作為雜趣樓的掌櫃,於掌櫃是否曾對簡明月的幻蝶之術起過覬覦之心?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於掌櫃連連擺手,並向天發誓,如果他做了竊取之事,就讓他被雷劈死。

  「這倒是奇怪了,於掌櫃是生意人,難免重利。這簡明月來雜趣樓沒多久,便經於掌櫃的周璇和張羅,在汴京有了不小的名聲。於掌櫃就不擔心她名聲大噪了,另起爐灶,跟於掌櫃做對家?」崔桃問題尖銳。

  於掌櫃笑著連連否認:「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厚道誠信,既然簽了契約,便沒道理欺負人家。她有能耐掙錢是她的本事,我豈能攔得住?」

  「是呢,我們於掌櫃對人家關照得很。「潘氏用譏諷的口氣附和一聲。

  於掌櫃忙呵斥潘氏別失禮,亂說話。

  潘氏哼了一聲,終究沒再吭聲。

  「那這戲台的布置,這些魚線,還有那能飛出蝴蝶的紅布,都是簡明月一人操辦?」崔桃問。

  於掌櫃應承,「她要什麼東西,我們供給她,但具體這些東西怎麼做,怎麼用魚線相連,都是她自己來弄,我會打發人清場,省得她怕被外人偷學了去。」

  「於掌櫃未免太厚道了些。」崔桃笑嘆。

  於掌櫃挺著胸膛,語氣頗有幾分驕傲地跟崔桃道:「想正經長遠做生意的,就得這樣做,不然這天下手藝人的哪裡還會慕名來我雜趣樓!」

  「這樣聽來,於掌櫃真真是一名厚道的人。」崔桃再度嘆道。

  韓綜附和地點了點頭,覺得崔桃現在不管說什麼話都對。經過剛剛見證崔桃那一遭查案的表現,韓綜現在看崔桃的眼神更是閃閃發光的欣賞之意。真搞不懂她那漂亮的小腦袋瓜子裡,怎麼會藏了這麼多智慧,看穿了那麼多東西?

  果然不愧是他韓綜看上的女人,失憶了居然比沒失憶更厲害,更吸引人!韓綜的這雙眼幾乎要黏在了崔桃身上。

  聽到韓綜、崔桃對自己的肯定和贊美,於掌櫃高興地嘿嘿笑起來,還很客氣地道謝了。

  韓琦這時候無聲地勾起一邊嘴角,在打量於掌櫃的時候,眼睛裡平靜中透著幾分犀利。

  「這麼厚道的於掌櫃,卻在明知我和韓二郎身份的情況下,不舍得拿最好的茶給我們喝上一口。」崔桃話鋒一轉,於掌櫃的臉色頓時青白不定,冷汗也不知怎麼就那麼快地從他額頭滲出。

  韓綜這才反應過來崔桃才剛所謂的『誇』不過是在逗弄於掌櫃,不禁再想起於掌櫃之前拿茶怠慢他們的的事兒來。他本來不計較的,可這會兒聽於掌櫃在那吹噓完自己厚道後,再聽崔桃距離他不厚道的事,韓綜就覺得於掌櫃格外欠揍,所以抬腳便踹到了於掌櫃。

  於掌櫃狼狽地在地上,慌神了,他本想試著狡辯幾句,但一抬頭就見不遠處的韓琦負手冷冷睥睨他,太嚇人了,那一雙眼也跟看透了一切一般。

  於掌櫃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告罪,便承認自己確實有點覬覦的心思。

  「覬覦什麼的心思?是人還是幻蝶之術?」崔桃追究問。

  於掌櫃眼睛一閉,乖乖認道:「是人,是人!小人跟簡明月有私情!」

  在場王四娘、王釗、萍兒等眾人,在這一刻才恍然明白,為何崔桃一直在糾結這位於掌櫃經商是否厚道的問題,明明感覺那些事兒跟這樁案子也沒多大關系。原來事兒出在這!

  可真是神了,崔娘子到底是如何瞧出來於掌櫃跟簡明月有私情?仙姑!神算子!簡直無所不能!

  於掌櫃隨即交代了他跟簡明月有私情的經過。簡明月在十天前找上雜趣樓找他的時候,於掌櫃便覺得她有幾分姿色,所以當簡明月要求保密的時候,他就盡可能地滿足她的一切要求,讓她瞧見他的誠心。如此來往了兩日,便有了的奸情。

  於掌櫃其實也不是沒有私心,只不過現在他正跟簡明月歡好得快活兒,所以暫時還沒存別的心思,一切任憑簡明月予取予求。

  那邊聽了於掌櫃坦白的潘氏,發生連連冷笑了兩聲,便行禮向崔桃和韓琦請求告退。

  「實在是覺得耳朵太髒,奴家想回房去好生洗一洗。」

  韓琦點頭,允了。

  潘氏一走,於掌櫃更加狼狽地痛哭流涕,深刻懺悔自己的錯。

  「但我真的不知道這賤人居然跟陳善明有一腿,若知道的話,便是不論她是否獻身,是否會幻蝶之術,我都不會留她!」

  「何曾是她獻身,明明是你先覬覦人家,欲跟她通奸?如今卻又罵她是賤人,你就高貴了?」崔桃故作不解地問。

  於掌櫃愣了下,忽然感覺到身側的韓綜用極其陰狠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他渾身打哆嗦,深知如果得罪了這一位貴人,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倒不如現在就不要臉了,乖乖裝孫子。

  於掌櫃便聽地打自己巴掌,自己罵自己,「我也賤,我賤,很賤……」

  崔桃懶得再理會於掌櫃如何,她臉色嚴肅地跟韓琦道:「簡明月與於掌櫃的私情,陳善明未必早就知曉。他今日是突然現身,出乎簡明月的意料,他還擅自破了簡明月的幻蝶機關——」

  「你擔心簡明月也會死?」韓琦直接道出崔桃的想法。

  崔桃重重地點了下頭。

  「畫像通緝。」韓琦吩咐下去,王釗等立刻領命,進行了全城戒嚴搜捕。

  崔桃還親自出力,畫了兩張最像的陳善明和簡明月的畫像。隨後開封府裡的畫師都按照崔桃的兩幅去描繪,畫的時候都不禁嘖嘖稱奇,這工筆細膩,惟妙惟肖,太驚為天人了。

  次日晌午,崔桃聽張昌說韓琦忙於公務沒工夫吃飯,」估計過一會兒才能得閑,休息片刻,最多喝一盞茶的工夫,肯定又要忙。「

  崔桃這才得知原來王判官又生病告假了,所以王判官如今負責督繳糧稅的活計也落在了韓琦身上。這種涉及錢糧賬本的活兒,自然是冗雜費時,又費精力。

  「正經飯菜擺上去了,來不及吃。備了點心,卻沒見他動過。」張昌接著道。

  崔桃覺得韓琦一忙起來的時候,就拿點心果腹,雖然方便卻也因為味道單一,容易吃膩。

  崔桃就做了黃雀卷給韓琦送去,兩樣做法,一種為清蒸,另一種為油炸。

  只有三寸長的黃雀卷,用薄薄的面皮包裹著胸脯肉和清香鮮美的薺菜,面皮兩頭掐上,上鍋小蒸片刻便好,基本上兩口一個,無油清爽,取用十分方便。

  油炸的黃雀卷則要在面皮外表裹面漿,再粘上一層饅頭渣下鍋炸,口感更為酥脆。兩樣口味各有特色,非要一定選哪樣去吃便沒趣了,成年人不做選擇,當然全部都要。這一口清蒸,那一口油炸,享盡齊人之福。

  韓琦沒想到自己吃黃雀卷的工夫,居然還能聽崔桃說到『齊人之福』之說。

  不禁想起昨日從粥鋪出來後,崔桃費盡心思跟他說的那一番話,什麼好姐妹和和氣氣……

  韓琦放下筷子,崔桃立刻把一碗熬得軟糯的酸梨銀耳蓮子羹送到韓琦面前。

  「娶妻不像吃菜。」

  崔桃乍聽韓琦說突然來這麼一句,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看他。

  「我也鹹有一德,重情重義。」

  韓琦端起碗,用湯匙舀了一口酸梨銀耳蓮子羹送進嘴裡。他垂眸吃飯的樣子專注認真,像極了一名乖乖聽話的孩子。

  屋裡靜了片刻之後,突然傳出女子『撲哧』的一聲笑。

  韓琦放下空碗,看向崔桃。

  「韓推官還能這樣自己誇自己!」崔桃驚嘆道。

  「遠不及崔娘子,還需學習。」韓琦對於崔桃的『嘲笑』倒是淡然處之,還以虔誠學者的身份謙虛求進步。

  崔桃眨了兩下眼睛,下壓著嘴角,忍著笑意坐在韓琦對面,抬手順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筷。卻見韓琦先她一步伸出他那雙修長如玉的手,將碗筷都規整地收到托盤之內,並淺聲跟崔桃道了謝。

  「雖不是戴罪之身了,我這身世境況卻也是個麻煩。」崔桃托著下巴發出一聲冗長的『嗯』聲,似乎在感慨她的身世難題太難解決,「所以有些事情,還為時過早。」

  「主動提,得了答案,又為時過早了。」韓琦淡淡凝視著崔桃,眼底波瀾不驚,語調更是四平八穩,「很好。」

  觀察韓琦這反應,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波動,但『很好』兩個字已經明顯在彰顯他來脾氣了。

  聰明如他,自然知道她所謂的難題,不過是推脫的借口。一個樣樣擅長什麼都會的人,會有什麼難題?即便有,加上一個他,也不會再有了。

  「生氣了?」崔桃忙問。

  韓琦利落地起身,去桌案邊整理卷宗,背對著崔桃。

  「真生氣了?」崔桃追過來,湊到韓琦身邊歪頭看他。見他垂著眼眸,睫毛微微抖著,假裝認真整理簿冊的樣子,真有幾分可愛。聰明人生氣又可愛起來,倒是比任何時候都叫人覺得好看。

  「別氣了,是我嘴巴沒把門,亂說話。但現在的確時機不合適,為時尚早,我們還需要相處呀。」

  崔桃用兩根手指捏住韓琦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揪了兩下,抬眸秒他的時候,眼睛裡透著『我知道錯了』的可憐小眼神,分外惹人憐愛。

  韓琦只打算看一眼崔桃,卻無法移開目光了。眼前人突然膽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忽然踮腳,兩片柔軟的唇輕輕地在他左臉龐掠了過去,如蜻蜓點水一般,猝不及防到你還沒來得及抓住這種感覺,卻已經結束了。但他可清楚地聞到了她身上的清甜氣息,見她顫抖如蝶翼的睫毛,俏皮勾起的嘴角,出處透足了鬼機靈,卻撩人入骨而不自知。

  韓琦黑漆的眸子裡暗流湧動,他極盡克制自己,平靜地看著眼前正對他笑的崔桃,啞著嗓子問她:「你心悅我?」

  「為什麼要這樣問,人家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麼?」崔桃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發現韓琦比她想像中的要難搞定。

  便是太明顯了,明明之前未見你如何在意過。

  但這話,韓琦不會說。

  他喉嚨微動,默了片刻後,才對崔桃道:「磐石無轉移,你且行且看。」

  崔桃怔了下,從這句話中似乎感覺到韓琦好像看穿了什麼。她乖乖點了下頭,笑眼彎彎地仰眸看著韓琦,當真是一張皎皎如明月的臉,雋朗無雙。

  韓琦這才抬手,為崔桃理了一下鬢邊的碎發,但之後他的手沒落下,懸了片刻後,才輕輕落在崔桃的臉頰上,輕撫了一下。

  真的好斯文、內斂、自持!

  崔桃抿起嘴角,用手指戳了戳韓琦的胸膛,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兒很好聞,人看著身材修長,但上次在天香樓和他接觸的時候便感覺到,身材應該有料。這一戳,十足的結實感,讓崔桃腦子裡產生廢料畫面了,不知道脫了會怎麼樣?

  要不現在脫——

  崔桃走神之際,占便宜的手指被韓琦握住了。

  「哎呀,忽然覺得有點不甘心。」崔桃嘆口氣道。

  「怎麼?」韓琦嚴肅凝視著崔桃,以為她這麼快就反悔了。

  「今天這算是我主動啊,不對的。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君子,」崔桃把剛才被韓琦握住的手指抽出來,指了下韓琦,然後又指向自己,「來求我。」

  「原話可不是這意思。」韓琦失聲笑道。

  崔桃當然知道原話的意思,是指美好的女子是君子好配偶的意思。

  「可到我這,就是『求求你』的求。我不管,我讀書少,就這麼理解的。」崔桃跟韓琦耍賴道。

  「嗯。」韓琦又笑了下,讓崔桃且等著。

  崔桃見韓琦看自己眼神裡不乏有寵溺,有點小知足了,正想著要不要獎勵他一下的時候,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

  崔桃立刻退離韓琦跟前,假裝去端桌上的托盤。

  門外的張昌先通傳一聲王釗來了,便端茶進屋,順便也引王釗入內。

  王釗見崔桃也在,嘆了聲『正好』。

  崔桃忙問王釗:「查到陳善明和簡明月的線索了?」

  王釗搖頭,表示陳善明那邊還沒線索,「但袁峰的父親來了。」

  袁峰的父親?崔桃記得袁峰的父親在隨州,雖然韓琦已經派衙役前往隨州去找袁父,可這才過去三四天,從隨州到開封府往返少說要十天,更不要說袁父年邁,必然不能趕路太快。這怎可能人這麼快就來了?

  崔桃和韓琦互看一眼,都覺得其中有蹊蹺。

  二人隨後見了袁峰的父親袁徹,老人家人至中年,卻有年近六旬之相,可見他以前生活辛苦,沒少操勞。歐陽修與他同來,滿臉哀傷擔憂著之色。

  袁徹給韓琦見禮之後,就抖著嗓音,激動地問是不是真的,「峰兒已經、已經……」

  韓琦應承。

  袁徹就失聲痛哭起來,嘴張得老大,臉色通紅,從椅子上痛哭蜷縮至身體發軟,然後就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歐陽修忙去攙扶,幾番寬慰他老人家卻都沒用。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耗費了老父親不知多少心血,好容易一朝得中進士,正該是他為這唯一的兒子感到驕傲,感慨終於熬到頭了,可以等兒子來孝敬自己的時候,人卻死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老天爺啊,你為何要對我袁徹如此!」袁徹捶胸痛哭,對天怒吼喊著。

  半柱香後,終於勸慰袁徹好些了,袁徹又提出要親眼去看袁峰最後一眼。見過袁峰屍體狀況後的袁徹,又是一頓捶地痛哭。

  一個時辰後,袁徹終於好些了,情緒終於不再那麼激動。這期間他已經暈厥了兩次,好在有崔桃為他施針,及時緩解了情況。

  本意見老人家這情況,便是不好在今日再就袁峰的案子問他話了,但袁徹堅持他可以。

  「我想早日抓到傷害峰兒的凶手!崔娘子有什麼話盡管問吧,我挺得住。」

  崔桃先求證了簡明月父親當年買賣幻蝶之術的事,袁徹點頭證實了情況屬實。當時確系為家中情況艱難,他不得不將祖傳的幻蝶之術給賣了。

  「一則我不會去做雜耍那種事,二則我也不想讓兒子如此。照理說是祖上留下的東西,不用了也不該賣,但為了活下去,只能如此。」袁徹懊悔道,「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有報應在峰兒身上了!都是我的錯,怪我啊!」

  「此案極大的可能是復仇,不管是否賣了,只怕都不會耽擱凶手動手。」崔桃再問袁徹可知道袁家祖上如何得到幻蝶之術。

  袁徹目光閃爍,尷尬地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崔桃等人都看得出袁徹有所隱瞞,但又因為袁徹現在身體的狀況,不好逼迫太過。

  韓琦則示意歐陽修來。這種時候只有跟袁徹比較熟悉和親近的歐陽修來勸說最合適。

  「伯父,袁兄死的太慘了!那凶手居然連給袁兄一具整屍都不留!還將他的屍體切成一塊一塊的,隨便丟到大街上,何其惡毒殘忍!

  伯父若想為他報仇,就必須得告訴府衙,到底是什麼人曾跟袁家結怨,憎恨到如此殺人甚至還把頭顱祭奠的地步?」歐陽修溫聲勸問袁徹,請他別再猶豫了。

  袁徹卻還是支支吾吾,不敢說。

  韓琦這時突然道:「一把年紀,失了獨子,還有何懼?」

  言外之意,袁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又有什麼可顧忌?

  袁徹因韓琦這句話的刺激,終於肯坦白了一切。

  「這幻蝶之術為我們袁家祖傳,當年如何傳下來的我確實不知曉。我年少的時候,那時我父親還在做監司,家中情況還算顯赫。我年少輕狂,常跟些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在街上惹是生非。

  有一天,有一名獨臂男子攔住了我的去路,懇請我還回他們陳家的幻蝶之術。左右我們袁家發達了,也用不上那種不起眼的幻術。我自然是知道我家有祖傳的這門手藝,袁家長房的人為此還在胳膊上有了刺青。

  可我當時想不開,明明是我們家祖傳的東西,如何能算他們家的,還敢來厚臉皮討要?我見那男子不自量力,便假裝答應了他,隨後在約定的地點挖了陷阱,欲教訓他一通。那日我沒赴約,那之後我也沒掛心,直到三天後聽父親說出了一樁命案,一名獨臂男摔死在了陷阱坑裡。我一問屍體地點,正是就我約獨臂男的地方。 」

  袁徹不敢把這事兒說出來,等了些日子,見事情就這麼混過去了,忐忑了一段日子之後,就把這件事壓在心底,跟誰都沒有提過。

  「可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是我害死了那個人。」

  袁徹說著就痛哭流涕,捶胸喊著就算報仇,死的人也應該是他才對,為什麼要殺他的兒子。

  韓琦再問袁徹,因何緣故會在這種時候來汴京。

  「半個月前,峰兒托人捎話跟我說,他這次肯定會高中,要來汴京跟他一起享福。」

  歐陽修納悶道:「不對,半個月前還沒放榜。在沒放榜前,袁兄一直擔心自己不能高中,他可從沒胸有陳竹地肯定自己可以。」

  再問袁徹這送信的人是誰,竟是完全不熟的陌生人,並且是口頭捎信,也沒有袁峰的親筆可證實。袁徹當時聽說兒子能高中,也沒有多想,只顧著高興就准備來京了。

  「這陳善明想來是獨臂男的後人,並且知道當年你殺人的真相,他長大之後便來為獨臂男子復仇了。卻故意不殺你,大概就是要你先體會生不如死的喪子之痛。」崔桃分析道。

  這時,李遠臉色肅穆地匆匆進門,跟韓琦稟告道:「街上又出現屍塊了。」


第53章

  最先發現屍塊的部分是左腳, 王釗已然命人在附近的街巷進行搜查。

  「找到人頭了,是簡明月!」李才氣喘吁吁地跑來回稟。

  接下來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湊齊了整具屍身。

  這一次屍塊並沒有全部被米袋包裹, 除了裝頭的粗麻布袋子外,身體的其它部分都是直接被丟棄裸露在巷內。

  崔桃將屍塊拼湊完整之後, 可見簡明月的脖頸處有很明顯的瘀痕, 面部呈青紫色,雙眼球突出,瞼結膜下有點狀出血,符合機械性窒息的死亡表征,並且這些屍塊也都被清洗過。

  「死亡時間應該在今晨天亮之前。」崔桃查看了屍斑和屍僵情況後說道。

  「身亡時間與袁峰類似, 凶手似乎很喜歡在後半夜動手, 天亮前拋屍。」韓琦揣度總結道。

  「或許跟個人作息習慣有關當,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大家後半夜人睡得比較熟,他做一些非法之事比較不容易被發現。」

  崔桃不忘告訴韓琦,這一次屍塊的傷口切割沒有之前的整齊, 但總體上來看確實也是斧頭或類似斧頭狀的凶分割所致。

  「不過有些卷刃了。」

  「現在全城都在畫像通緝他,他能在什麼地方藏身分屍?」王釗撓頭,恨這個陳善明狡猾,更恨他在官府的通緝之下,還敢明晃晃地四處拋屍。

  陳善明殺簡明月的動機,到底是因為他發現了簡明月與於掌櫃之間的關系, 還是說他本來就因為幻蝶之術殺簡明月,目前還不是特別清楚。但可以肯定一點的是, 陳善明接近簡明月一定跟幻蝶之術有關。

  「當年陳姓獨臂男子既然尋袁徹討要幻蝶之術,那麼他自己應該是不知道的。如今陳善明也會幻蝶之術,該是從簡明月那裡求得。能在戲台上夠熟練地做到聲東擊西, 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迅速隱身,可不是一兩日能練就而成的工夫。簡明月也說過,練這種幻蝶之術,大概要十年的時間。」

  崔桃覺得陳善明跟簡明月早年就認識了,也可以從這方面著手調查。不過麻煩在簡明月老家在隨州,要查清這一點,來回往返隨州就要花費許多天時間。等查明白陳善明跟簡明月之間的關系,陳善明怕是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凶手在殺完人之後都對屍塊進行了清洗,這點值得關注。從他遺棄屍體的情況來看,他對兩名死者的屍體並無任何感情,不珍惜才會如此分割、拋棄街頭。

  清洗的原因可能有三種:一避免在拋屍時血滴落而留下痕跡;二因某種習慣,一定要清洗;三現場有什麼證據關聯在屍體身上,必須要清洗。

  上次凶案的分屍現場在米鋪,現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所以這第三條並不符合。讓屍塊不滴血在地上的辦法有很多,凶手卻一定要選擇清洗,我更偏向認為,他有這方面的習慣。」

  王釗等人不解崔桃這番分析最終能說明什麼問題。陳善明喜好清洗屍塊這點,是有點變態了,可憑這點好像尋不到人吧?

  「上次搜查米鋪,在廚房裡發現過一把屠刀。」韓琦見大家都沒明白崔桃的意思,補充說明了一句。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陳善明可能跟屠夫這行當有關!屠夫在屠宰牛羊之後,都會清洗處理牛羊的屍體,然後分割成塊。

  今天倒是有那麼一點新鮮了。

  以前從來都是韓推官寡言,說話過於精簡,弄得大家疑惑不解,需要靠崔娘子來解釋才清楚。今天的情況卻反過來,是韓推官在幫崔娘子解釋。

  「因為現在沒有更多的線索,徹查陳善明的過去還要等隨州的人調查回來才行。那我們就把僅有的情況作為可能的線索,試著查查看。」

  既然消息傳遞方面有很強距離局限性,那就要嘗試通過別的方式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崔桃表示凶手非常膽大心細,既然敢直面開封府進行挑釁,他自然是有其自信的優勢。面對這種凶手,大家要做的就是比他更加細心,並且在證據不夠充足的情況下,也要發散思維,大膽假設。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跑得過凶手。

  崔桃馬上號召大家都想一想,以他們的角度去看,凶手還會有什麼習慣,而這種習慣還可能導致什麼行為。

  「他必有另一個住處藏身,那日官府突查至米鋪,在他意料之外,他雖以幻蝶之術成功逃脫,卻沒有多余的准備。但隔日在雜趣樓的戲台上,他仍能穿著特制的蝴蝶披風現身。」

  韓琦表示那披風的制作十分費心思,從紙蝴蝶再到設置穿線鱗片的隱藏機關,少說也要花費個把月的時間。陳善明僅憑自己,不可能在短短兩天內制成這樣一件披風。

  「還有他做這些機關的所用的魚線、顏料,以及制蝴蝶的紙張,皆十分特殊,著手從這方面去查,或許也能查到線索。」李遠提議道。

  當即就安排人手從制衣材料和屠夫兩個方向去查。

  「著便衣去查,減少凶手的警惕性。」韓琦囑咐道。

  王釗應承後,這就要帶人走。

  「我跟你們一塊去搜。」崔桃跟著道。

  王釗一聽,不禁松了口氣,「有崔娘子掌眼,我猜那陳善明的藏身之所一定無所遁形。」

  「對對對,師父要不先蔔一卦,看看凶手可能藏身的地點,咱們先從哪兒查?」李才忙拍馬屁地提議道。

  「好哇,好哇。」一聽蔔卦,崔桃就有點興奮了,她不怎麼擅長的玄學領域,偏就喜歡在這方面裝一裝的。

  韓琦的目光緊隨而至。

  崔桃咳嗽了一聲,馬上變臉教育李才道:「查案豈能兒戲,面對窮凶極惡的凶徒,我們就應當有理有據地進行搜查,靠算命成什麼樣子!」

  李才撓了撓頭,不大明白崔桃怎麼態度變得這麼快,一臉懵地應好,還乖乖賠罪了才退下。

  崔桃最後離開,告辭前特意對韓琦做口型『很快回來』,然後就對他笑著眨了下眼睛,才輕盈地轉身跑了出去。

  韓琦緩緩地垂下眼眸,狀似在看著地面在沉思什麼,但片刻之後,他的嘴角便無法抑制地上揚了。

  崔桃跟著王釗追屠夫這條線,李遠和李才則負責查魚線那條線。

  崔桃拿出上次她畫過圈的舊地圖,又再地圖上畫出了陳善明最新拋屍塊的地點,再將簡明月所在的雜趣樓也標注在內,又畫了一個大圈。

  王釗好奇地湊過來,「這有什麼根據?」

  上次他們搜查的米鋪,的確就在崔娘子所圈的範圍內,可以說要是沒有崔娘子這一招,他們連陳善明這個凶手是誰都不知道,到現在大可能連個調查方向都沒有。

  崔桃指了下雜趣樓的後街,「在開封府眾人圍捕的情況下,可以做到輕易逃脫,一定熟悉這裡的地形。同理,拋屍也是。當然不能絕對說明他一定會在圈圈裡,但可能性比較大。」

  王釗連連點頭表示受教,他們就先從崔桃所圈的區域範圍內,去找屠戶詢問情況。如果陳善明真的做過屠夫的活計,必然會有屠戶知道他這個同行。

  崔桃和王釗走訪到第十三家屠戶的時候,屠夫二順子正宰完一頭羊,剝了羊皮後,清洗羊身。另還有一頭燙在熱水裡准備拔羊毛。

  北宋人吃羊肉都喜歡帶皮的,反而是剝掉皮的情況比較少。還有一道名菜叫羊皮膾,便是把羊皮熬煮之後片成薄片制成,撒上特制的佐料,吃起來椒香十足,勁道清爽,免除了葷菜油膩的口感。

  崔桃先跟二順子買了兩斤羊皮,才拿出畫像問他可見過陳善明沒有。

  二順子用水洗干淨手上帶血的刀,忙擦了手後,打量這畫像上的人。

  「哎呦,這不是陳老么麼。」

  王釗一聽二順子居然認識陳善明,忙激動地問他具體情況。

  「跟著張屠戶做事的一個徒弟,干活利索干淨,可把我給羨慕壞了。」

  二順子告訴王釗,干他們這行當切肉可是個技術活兒,羊肉還好說些,都是瘦肉。豬肉卻不一樣了,好些地方不是過肥就是或過瘦,你想要把一整頭豬賣個好價錢,那就得有會切的手藝。便是客人指哪兒切哪兒,都會連肥帶瘦得勻淨都給賣出去。

  二順子還表示,這跟著屠戶做學徒的人,這清洗宰後牛羊的活兒是他們最常干的事,包括清洗處理髒臭的下水。

  王釗聞言後,不禁佩服地朝崔桃看一眼,果然被崔娘子給揣測對了!

  王釗不禁想起前兩日崔桃的父親來過,曾要領走她。王釗真心盼著崔桃能一直留在開封府,有她在不知會破多少案子,為多少被害者鳴冤。回到崔家後宅那一畝三分地,每日只彈琴繡花,那真真是太浪費人才了。

  在問了那張屠戶家在哪兒之後,王釗和崔桃便立刻前往。

  張屠戶正在集市上支攤子賣肉,見崔桃和王釗,還以為來客人了,忙問二位要哪塊肉。

  「三斤羊排!」崔桃下意識地答道。

  「好嘞!」張屠戶馬上揮刀斧頭把整塊羊排砍成兩份兒,上秤稱量。

  崔桃和王釗都注意到了張屠戶用的屠刀,大小款式都與米鋪廚房那把一樣。

  「這刀可是特意去鐵匠鋪打的?」崔桃問。

  「對,數我這刀好用。一共就打了兩把,另一把送給我乖徒兒了。」張屠戶敞亮地笑道,又問崔桃這羊排要不要砍成小塊。

  「羊排不要了。」崔桃回道。

  張屠戶愣了下,納悶地回頭打量崔桃,「這都砍下來了,小娘子怎麼出爾反爾呢?」

  「不是我出爾反爾,是這肉可能不大干淨,便有點吃不下了。」

  崔桃的解釋還不如不解釋,當即就惹惱了張屠戶,他把斧頭一下子摔在了砧板上,質問崔桃什麼叫他的肉不干淨。

  王釗拿出軍巡使的腰牌,又將陳善明的畫像亮給張屠戶瞧,問他可見過畫像上的人。

  張屠戶一聽二人是開封府的就愣了,又見畫像更愣住了,原本掛著暴怒表情的臉瞬間成了窘迫尷尬之相。他連忙賠罪的同時,道明畫像上之人即為他的徒弟陳老么。

  「開封府的通緝畫像你沒看?」王釗質問張屠戶。

  「什麼畫像?」張屠戶有些發懵地問,「我們干屠戶這行,起得早,天沒亮就宰殺豬羊,拾掇干淨了,就拿街上來賣。賣完了一天也累了,回去倒頭就睡,第二日還是如此干活。真沒什麼工夫去別的地方逛蕩,所以這通緝畫像我是真沒瞧著。」

  張屠戶解釋得很誠懇,王釗也相信他。畢竟這畫像才張貼了一天,城內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特意去注意這些。剛剛他們質問另一名屠戶二順子的時候,二順子也同樣沒有見過這通緝畫像。

  「他是一年前找到我,問我是否需要學徒,什麼髒活累活兒他都能干。我本沒有收徒的意思,一聽這話,想著多個人幫著干活總比沒有強,就真把最髒最累的給他干,能干好了我撿便宜,干不好了嚇跑他也不損失什麼。

  還真沒想到,他都能干啊,活兒還做的干淨利索,一早過來幫我把豬羊殺好,洗干淨拾掇完了,人就回去了。說是家裡有個生病的老母親要照料,做這一年活兒也沒要工錢,只圖著我能把手藝傳給他,讓他以後有個營生就是。」

  張屠戶見陳善明勤快又本分,非常喜歡他,偶爾還分給他一兩斤肉做獎勵。倒是萬萬沒有想到,這麼老實肯干的孩子,居然就是最近名動汴京的分屍案凶手。

  「倒奇怪,你沒工夫見通緝畫像也罷了,其它見過他的人也沒見過?」王釗納悶問。

  張屠戶仔細想了想,恍然拍大腿道:「王巡使不說我還沒注意,他跟著我做活的時候,還真沒幾個人見過他。只有二順子有一次大早上來找過我,我跟他介紹過他。平常都是大早上干活的,也沒什麼人,或是來人了,他在忙活洗臭下水,也沒人愛靠近他,也就沒怎麼瞧清他模樣。如今看來,他這是故意防著人吶!」

  「他昨兒早上還來我這過呢!」張屠戶後怕不已地干瞪一雙眼睛,驚惶地看向崔桃和王釗。

  隨後,張屠戶就帶著二人回了自己家中。

  崔桃讓張屠戶檢查他可有什麼工具或東西丟失。陳善明既然在犯案被通緝之後,還要冒險來這裡,想來是想拿跟『屠宰』有關的工具。

  畢竟鐵器在宋朝可不是什麼常見之物,鐵匠鋪在官府那裡都有備案,所打的器具在售賣和使用上都有限制,普通百姓家一般只能有一把菜刀。這已經是不錯了,到元朝還有十戶用一把菜刀的可怕規定。

  但在屠戶這裡,刀具的使用倒是可以被寬容一些。

  張屠戶隨即搜查了一圈,驚訝道:「斧頭少了一把,那斧頭有些卷刃,磨不出來,我丟在一邊了,打算回頭找鐵匠鋪重新打一下。如今我用的這把是暫且跟我岳父借來的。這王八犢子,莫不是來偷我的斧頭去分屍?」

  崔桃還在張屠戶這裡看到了粗麻布袋子,跟裝簡明月頭顱的袋子一樣。

  很顯然,陳善明殺害簡明月是早有預謀。

  「王巡使,他應該沒在我這裡分屍吧?所以我的肉還是干淨的吧?」張屠戶臉色驚悚地向崔桃和王釗求證。

  王釗看一眼崔桃,見她沒表態,語氣不確定道:「大概應該是。」

  「在今早之前,他是不是一直都有來你這裡做活?」崔桃問。

  張屠戶點了下頭,隨即得直跺腳,「是了是了,他用分過屍的雙手,摸我的羊,我的豬,還有我的刀和砧板,啊啊啊——」

  張屠戶氣得要瘋了,一臉惡心狀,忙表示這些東西他都要換掉。轉即又支支吾吾地請求崔桃和王釗能否保密,不然買過他家肉的客人要是知道自己吃過的肉被殺人凶手摸過,他這生意就沒法做了。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嬰孩……」

  「行了!」王釗呵斥道,這種事情他自然沒辦法保證。

  「如果你能提供重要線索,我們倒是可以跟你保證,不會特意去宣揚。」崔桃這樣說的目的,是希望這粗心大意的張屠戶能夠用心細致地去回想所有細節。

  張屠戶是除了簡明月以外,與陳善明近距離相處時間最長的人。沒有凶手是完美無瑕的,在一年多之久的時間內,崔桃不信陳善明一點破綻不漏。

  「他可曾跟你說過,他住在什麼地方?」崔桃問。

  「說過,在城北什麼茱萸巷。」張屠戶道。

  城北?陳善明拋屍的活動區域都在城南,城中心還有皇城,從城北到城南那距離未免太遠了。

  崔桃覺得陳善明的另一個住所在城北的可能性不大。再說他連開米鋪的事兒都沒告訴張屠戶,甚至連真名都沒說,只說自己叫『陳老么』,顯然是不想暴露他曾有心學過屠殺的事。所以他直白告知張屠戶住城北的情況,應該也不屬實。

  但出於謹慎起見,崔桃還是讓王釗派人去查一下茱萸巷。

  崔桃讓張屠戶再仔細想想,可還有什麼別的情況可以提供給他們。任何他說過的話,都可以。

  張屠戶蹙眉仔細想了又想,對崔桃道:「他開始跟我學藝的時候,每天早上會給我帶孫老丈家的包子孝敬我。該是怕我不留他,才討好我,見我高興了,還跟我打商量,能不能把屠宰的活兒都交給他。」

  這孫老丈家有一種木耳薺菜餡兒的素包子很有名,跟別家味兒不太一樣。張屠戶以前就吃過,所以一吃就知道是他家。

  崔桃具體問了這孫老丈家的包子在哪兒,便跟王釗去了。崔桃當即要了兩份兒木耳薺菜餡的包子吃,跟王釗一人一份兒。

  「味兒是不錯!」

  咬一口便是滿嘴蓋不住的清香味兒,木耳有『素中之葷』的美名,補氣養血,其所含的膠質還可掃除腸胃裡的垃圾。薺菜則和脾明目,助消化。

  王釗是食肉動物,本來對這素餡包子沒多少興趣,一聽崔桃說這餡兒有這麼多好處,趕緊也大口吃起來。

  「這裡快到州橋了,怪不得夜裡也賣包子。張屠戶家跟這隔了三條街,而且再往南走兩裡遠才能到。陳善明不論是住在城北還是住在米鋪,大半夜從那邊過來,都要不順路地越過張屠戶家,特意再往南來,才能買到包子,有些太費周折了。從北到這邊,是可以路過別的夜市買包子的,味道也不會太差。」

  崔桃可不認為陳善明多敬重張屠戶,值當他特意天天跑遠,非要來這買包子去孝敬張屠戶。

  王釗點點頭,贊同崔桃的分析。

  「所以他應該住在這附近,或再往南一點,去張屠戶家的時候,順便買包子送過去。」崔桃在地圖上又畫了一個小圈。

  崔桃讓王釗暗中調查清楚以包子鋪和張屠戶家為中心兩處,方圓五裡範圍區域內,所有是屠戶的人家,並在上面標注。

  崔桃邊囑咐王釗,邊連續吃五個包子。她隨即又買了一份兒,跟王釗道別,先打道回開封府了。

  「這吃了五個了,還沒吃夠?」王釗驚訝問。

  「送人的。」崔桃對王釗笑了一下,然後一手拎著包子,一手抓著韁繩,樂顛顛騎著馬走了。

  王釗以為崔桃給王四娘和萍兒帶的包子,也沒多想,兀自辦自己的事兒去了。

  崔桃回到開封府,就趁熱把包子給韓琦送去了。

  韓琦還在忙,讓崔桃且先等會兒。

  崔桃干脆拿著包子送到韓琦嘴邊兒。

  韓琦怔了下,抬頭看她。

  「政務永遠忙不完,而且你以後官做大了,忙的事情只會更多。若因為這些就不按時吃飯,肯定會把身子給餓垮了。」崔桃對韓琦文縐縐道,「《孝經》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這樣不珍惜身體,就是不孝!」

  「不敢擔此名。」韓琦笑一聲,便停下筆,欲接過崔桃手裡的包子。

  「洗手。」崔桃道。

  韓琦又笑,只得去洗手,而後才坐在桌邊,乖乖吃包子。

  「這包子餡兒,正適合六郎這種飲食無規律者。」崔桃嘆畢,那廂來人說呂公弼傳了話來,說崔茂要走了,問崔桃要不要送一送他。

  韓琦本以為依著崔桃現在對崔桃的態度,不會答應去,結果卻聽崔桃干脆應承了下來。

  「父親歸家,不孝女自當相送,還要大張旗鼓地送呢。」崔桃道。

  「唱得哪一出?」韓琦了解崔桃,曉得她這樣做肯定有目的。

  「唱孝女之名,將來把他架在火上烤。」崔桃對韓琦神秘一笑,讓他先吃著,她去准備了。

  崔桃離開的動作非常迅速。

  韓琦伸出來的手懸在半空,隨即又訕訕收了回去,只得默默品著手裡的包子,越吃越覺得滋味佳絕。

  崔桃列了單子,掏出自己的私房錢,讓王四娘和萍兒幫她置辦了各色開封特產,並且每一樣都不能量少,要夠多夠拉風。

  王釗這時候將調查得來的屠戶情況呈給崔桃。

  除去張屠戶和二順子,還有三家。這三家距離孫老丈包子鋪都不算近,算上二順子家一起看,只有張屠戶到孫老丈家的包子鋪子最近。

  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家屠戶,一定要選張屠戶的緣故了。大早上起來干活,除了個別失眠人士,誰不想多睡兒?自然是距離近一些,可以多休息一會兒,畢竟這陳善明還要在白天經營米鋪。

  崔桃在地圖上所畫的圈圈又縮小了。

  這時候去調查魚線等情況的李遠回來了,他告訴崔桃那些東西陳善明都是在瓦子的一家鋪子所買,陳善明要貨量大,出手闊綽,話不多。

  「鋪子老板只知道這些,沒什麼有用之處。」李遠喪氣道。

  「沒關系,我們這邊似乎有點眉目了!」王釗安慰李遠一句,隨即聽李遠問眉目是什麼,王釗也解釋不太清,就請崔桃說兩句。

  崔桃再度畫了圈圈,比上一次圈還要小,「這些區域到張屠戶家都最近,並且也方便到孫老丈家賣包子。分屍需要相對隱蔽安靜些的地方,所以應該是獨住,有自己的小院兒或者只有他一人可以活動的地方。這片地大概就三四十戶人家,你們暗中打聽,千萬不要聲張,打草驚蛇。」

  「可是我們若拿著畫像打聽,說不准就會被發現啊。」李遠假設一旦要是正好他們去問到了陳善明的鄰居,然後就被陳善明聽到了,他怕是又要化蝶消失了。

  「先別拿畫像,陳善明白天在米鋪,後半夜還要去張屠戶家。這住處他必定不常現身,加之他有意隱藏這處住所和自己的身份,周圍的鄰居應該不甚了解他。」

  「那這應該更難查了呀。」李遠接著感慨道。

  王釗立刻搖頭,「非也,這種獨來獨往,屋子不常住人的,在郭坊之中反而顯眼。」

  王釗當即表示他懂了,先假裝百姓暗中在坊中閑聊探查,找這位『異常戶』在哪兒,再尋可能認識陳善明的鄰居,暗中讓其識別畫像。確認之後,便暗中監視,來稟告崔桃一起捉拿。之所以這樣做,也是怕陳善明再一次化蝶跑了,能破他那『妖術』的自然只有崔娘子。

  半個時辰後,王四娘和萍兒雇了一輛馬車滿載而歸,還請崔桃可以查驗一下她們買的東西如何。

  「不用看,好不好,沒什麼緊要。」崔桃涼薄地說道。

  王四娘和萍兒紛紛點頭,覺得崔桃所言極是。

  「啊對了,包子在哪兒呢?」王四娘問。

  崔桃疑惑地望一眼王四娘。

  萍兒忙解釋道:「剛才我們回來的時候遇見王巡使,說崔娘子給我們買好吃的包子了!」

  「你們自己買熱乎的去。」崔桃把王四娘還回來的錢袋,復而又給了王四娘。

  「那老大買的包子呢?」王四娘用手指撓撓臉,「涼了也沒關系,我們能吃,不嫌棄!」

  「我給吃了。」崔桃隨即她眼珠兒一動,決定帶王四娘和萍兒親自去孫老丈家吃包子。

  「何必特意走一趟,王巡使說他是跟崔娘子一起吃的包子,崔娘子之後帶了一份兒——」王四娘話沒說完,就被崔桃飛過來的眼神震得馬上噤聲了。

  三人到了孫老丈包子鋪,崔桃隨王四娘和萍兒要包子吃去。她則招呼李才去告知王釗,有消息可以直接來包子鋪找他。

  黃昏前,王釗匆匆敢來,悄聲告訴崔桃:「真想不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異常戶』就在包子鋪後街那條巷子的末尾。我四下打聽過了,附近只有這一戶人家這樣。我們問過其鄰居,只是偶爾會見到那人傍晚的時候會在,不大能看清人臉。

  我們的人已經扮成串門的親戚,在宅子附近兩戶人家蟄伏監視。目前還看不出宅子裡有什麼動靜,不過裡面確實有人,窗戶被打開過一個縫隙又關上了。但很難確定那裡面的是不是一定就是陳善明。」

  這種劃範圍的推斷並非完全精准,也有意外情況的出現。如果不能確定那宅子裡住的是陳善明,開封府在巷子裡抓人的事兒肯定會傳出去。如果再去排查這區域更外圍的人家,可能就因打草驚蛇,令這只狡猾的『蝴蝶』又飛走了。

  崔桃戴上草帽,假意路人去那宅子附近路過了一下,發現這院裡的蒼蠅比別家多上很多。血跡或許可以從表面上衝刷干淨,但滲入土裡的血及其所散發的血腥味兒卻瞞不過蚊蠅。

  這家的蒼蠅量,太厚實了,絕不是殺一只雞或魚所吸引來的量。

  基本上可以大概率確定,這宅子裡的人應該會是陳善明。以不打草驚蛇的方式把人引出來,突襲之下一擊即中是最好的辦法。

  半個時辰後,一輛運泔水的驢車失控衝向宅門。泔水桶滾到地上,裡頭酸臭味的泔水都灑了出來。白發白胡子打扮的李才,踉蹌地跳下馬車,一邊扶著腰喊著疼,一邊用鞭子抽打那毛驢嗷嗷叫,罵畜生作孽。

  屋子裡隨即走出一名戴著草帽的高大男子,他隔著門呵斥:「快滾,不然便報官叫你賠錢!」

  「呦,你還敢報官呢?」崔桃驚嘆問。

  陳善明愣了下,隨即循聲朝左手邊望去,就見隔壁鄰居的牆頭上,冒出一張俏麗可人的臉來。他認得這張臉,正是在雜趣樓時追蹤他的開封府的人。

  陳善明大驚,當即就飛快地朝屋子方向跑。

  牆後的王四娘和萍兒,早就飛揚起她們舀大糞和面粉的木勺,朝屋門口的方向撒去。陳善明跑得快,剛好被澆個正著。

  陳善明抹一把臉上的臭糞水,還要堅持往屋子裡跑,自然是打算繼續用他的幻蝶脫身之術。崔桃丟了一把石子,打在陳善明的後膝處,人立刻就栽在了灑滿糞水的地上。王四娘和萍兒這時候還是鍥而不舍地繼續揚糞水和面粉。所以躺在地上的陳善明,須臾的工夫就成了面粉裹屎的人兒。

  王四娘哈哈笑道:「瞧他這模樣,讓我想起崔娘子之前做的面粉裹花生!」

  萍兒當即罵王四娘瞎比喻,這叫她以後還怎麼面對滿口香花生和醬油脆皮花生了?

  陳善明鍥而不舍地爬起來,還想朝屋子裡奔,隨即就被王釗、李遠等人用木杖狠打了幾下,卻還是不死心地掙扎。

  「都臭成這樣了了,滿身還掛著面粉,你就是用了幻蝶之術逃了,也是惹人注目、四處留痕跡的,能逃哪兒去?」崔桃質問。

  陳善明聽完了這話才認命了,放棄掙扎。

  王釗命衙役打了井水,給陳善明衝刷了十幾遍。深井裡的水很涼,直接劈頭澆上去,把陳善明冰得直哆嗦。

  「袁峰和簡明月被水衝刷的時候,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還是你幸福,能感受到自己活著。」

  崔桃譏諷陳善明一句,便進屋查看這屋子裡的機關,沒有簡明月在戲台上設計的復雜。只不過在門口上方布置了魚線和紙蝴蝶,雙臂伸展拉動魚線,便會無數吊著紙蝴蝶的魚線落下,因為魚線與屋子背景的顏色一致,遠看看不出有線。

  但消失脫身之地,不像簡明月的藏在腳下戲台的暗格裡,而是有一條一頭墜著鐵鉤的繩子掛著房梁上,房頂上則有『活口』可以出去。

  不得不說這活口設計的巧妙,像天窗一樣可以掀開,但從外面瞧,跟其它鋪瓦的地方沒什麼區別。掀開的時候,這活口上面所鋪的瓦片卻不會掉下去,是固定住的。

  從這出來之後,拿著繩子收了拴蝴蝶的魚線,然後蓋上活口,再把墜著鐵鉤的繩子拋向房西北側的大梧桐樹上,人直接就釣上去了。當然能滿足這種藏匿條件的人,要求速度非常快且輕盈,這就是十年練來的功夫了。

  而在這種時候,突然遭遇幻蝶之術的人們,大概還在驚訝於他們所看到的蝴蝶和人怎麼就消失了,根本不會注意到變戲法的人怎麼逃脫了。

  陳善明被擒拿歸案後,又在大牢遭遇了幾十遍的井水衝刷,才得以換上囚服,送到公堂上受審。作為證人的袁徹,一見陳善明就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長得太像陳姓獨臂男子了。

  袁徹嚎啕大哭,氣得要打他,質問他為何不殺了自己,為何要殺他可憐的兒子。

  「爹爹為了養活我和年邁的翁翁,才去找你們討要回幻蝶之術。那是我們陳家祖傳的東西,因為你們袁家老祖宗當初作賭局耍詐,把我們的東西給騙走了!

  爹爹死的時候,我才三歲,還不懂事。翁翁得知消息後,哭著去報官。你父親當時正做著大官,那縣令一聽說翁翁告的人是誰,又聽說沒人證物證,只把翁翁狠打了一頓板子就給打發了。翁翁為此險些喪了命!官官相護,這報仇便只能自己來!

  翁翁告訴我,將來一定要奪回我們老祖宗留下了的寶貝,還讓你好好嘗一嘗,喪子之痛是什麼!其實我早就可以下手解決了袁峰那只弱雞,我故意等他科舉完高中這一天,讓你遺憾,讓你加倍痛苦,也讓你好好嘗一嘗白發人送黑發人、生不如死的滋味!」

  陳善明絲毫沒有後悔的意思,甚至在看見袁徹痛哭的表情,露出極爽快的笑容。

  「袁家與你有仇,你要報仇雪恨,籌謀這麼多年,也算殺人有因。簡明月呢,她與你有什麼仇怨,她甚至還把幻蝶之術毫無保留地教給你了。」崔桃質問道。

  陳善明哼笑一聲,「那個賤婦,才來京不到半月就跟於掌櫃廝混在一起。其實少時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便不是完璧之身了,忍了這麼多年,順著她,討好她,不過是為了討回我們袁家家傳的寶貝。這種髒女人不配使用我們家的幻蝶之術!」

  陳善明講到最後都已經瘋魔了,甚至開始指責起韓琦和官府,還說這天下當官的都一般黑,都該被碎屍萬段。

  難怪他拋屍的舉動,有在挑釁官府之嫌。至此,一切都得以解釋了。

  陳善明沒活過第二天,便死在狗頭鍘下。

  ……

  次日,崔茂離京。

  崔桃早早地就帶著萍兒和王四娘等在南熏門外,給崔茂送行。

  崔茂一見崔桃,眼裡有說不出的嫌棄、警惕和懷疑。他也明白以崔桃對他之前的態度,她不太可能是誠心為自己送行。

  呂公弼和呂公孺也在,看到崔桃果真來了,也都有點驚訝。

  「此番讓父親一個人回去,女兒深感內疚。特備了一些開封的土特產,讓父親帶回去!」崔桃一見崔茂就甜甜地笑著奔過來,友好地表達她的送別之情。


第54章

  「你來干什麼?」崔茂眯著眼警惕地盯著崔桃。

  「爹爹年紀大了,剛才或許沒聽清楚,女兒便再說一遍,女兒是來給爹爹送行的呀!」崔桃依舊態度良好。

  一旁的王四娘見狀,不禁用胳膊悄悄地捅咕一下萍兒,「怎麼這說話的味道聽起來跟你的有點像啊!」

  萍兒瞪一眼王四娘,「倒沒覺得哪裡錯了。」

  「是沒錯。」王四娘摸著下巴朝崔茂瞧去,果然見崔茂因這話氣得臉色更鐵青。

  呂公弼和呂公孺非當事人,不太懂這話裡的巧妙,倒沒聽出崔桃說話有什麼問題。

  呂公孺還在旁附和著,崔桃能來特意給崔茂送行是好事兒。

  「我給爹爹帶的都是汴京最有名的土特產,有桂花糕、大蒜、醬菜、柳編、菊花……」崔桃每說出一樣,王四娘就扛著一袋子放到崔茂跟前。

  桂花糕由紙包包裹,一摞十包,共有四十包。大蒜兩麻袋,醬菜十壇。柳編的各種筐簍,樣式不一,都用繩子綁成了一大串,堆在崔茂跟前的時候都比他人高。菊花共十六盆,眼下還沒到開花的時候,都是一棵棵綠苗苗,但長勢很好。

  等把這些東西都陳列擺在崔茂面前的時候,站在眾多土特產中間的崔茂,縱然一身錦衣華服,站立姿態高貴,卻也架不住這些東西給他烘托出了一股子擺攤賣貨的氣質。

  城門外來往的人不算少數,這陣仗一擺出來,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崔茂的臉色進一步鐵青。

  「有你這麼送東西的麼?」崔茂怒斥崔桃。

  有不少圍觀者瞧得出崔茂是有身份之人,也覺得崔桃送這般東西,似乎有點便宜了,人家看不上也正常。

  呂公孺忙從中勸和道:「七娘也是好心,就是送的東西太多了,姨父莫見怪,但到底心意難得。」

  「聽說一大家子的人,足有五房,兄弟姊妹那麼多,要是照顧不到誰了,豈不是要父親難做?我本意是不想讓父親別被人挑了錯去,才會如此准備。這些東西再多一馬車也能裝下了,跟著在後頭就行了。卻沒想到討了嫌,父親並不喜歡,是我思慮不周,請父親見諒!」

  崔桃忙鞠躬給崔茂道歉,再抬頭的時候,眼眶便有些泛紅了。

  王四娘見狀,抱不平道:「崔娘子聽說崔知州要走,特意緊趕著前一日置辦這些東西,好心好意地孝敬,怎就能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給嫌了!」

  眾人一聽,原來送禮之人與收禮之人是親父女的關系。那就沒必要講究什麼貴重不貴重了,都是心意。這不是挺好的事兒麼,為何會嫌棄?

  「要是我女兒有心送我這些,我高興都來不及。」圍觀的路人,有個忍不住插嘴道。

  「禮輕情意重,再說來開封府,自然該帶些特產回去。崔娘子這些准備,可都是用極了心思!」

  萍兒也不喜崔茂待崔桃這態度,為父者,女兒受了那麼多罪,如今還送禮給他,他卻一句貼心的話都沒說過,只顧著訓斥和嫌棄,這未免太叫人心寒了。虎毒還不食子,這父親怎生比禽獸還無情?

  「這些東西都是開封特色,多難得。便是官家見了,怕也會喜歡得緊呢。莫不是崔知州覺得這些有失身份,唯有金銀珠寶才配得上?」

  往日有事兒,都是崔桃在保護她們,還給她們做飯吃。如今面對親生父親,崔桃礙於禮法在眾人面前只能敬著崔茂,不便說別的。萍兒覺得自己在這時候一定要站出來,替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不然她就太沒用了!

  「可不,那醬菜是我們縣特產。」

  「哎呦,這柳編是我們縣的,我還編著賣過呢。」

  又有兩名圍觀的路人,忍不住插嘴議論道。

  「這不是崔娘子麼,開封府的崔娘子!」蘇氏曾經是杏花巷的老住戶,並且在杏花巷案子裡做過證,今天她正好出城串門子,一眼就認出了崔桃,連忙驚嘆道。

  旁邊的百姓不明所以,但聽到這俊俏的小娘子竟跟開封府有關,自然好奇要問一問蘇氏到底是誰。

  孫氏便把崔桃在開封府厲害之處說了。自杏花巷的案子後,她便也因為喜歡敬重崔桃,經常打聽崔桃的事兒。畢竟在開封府負責辦案的女子就那麼一位,擱誰誰都好奇。

  蘇氏當即就把崔桃辦過的案子都細數了一遍,直嘆多虧了她,才能為死者們鳴冤,也叫杏花巷如今這些住戶們終於可以安心過日子了。

  「這崔娘子我也知道,聽說正因為有她參與,開封府近來才破了這麼多大案呢。」

  隨即有幾人也想起來他們在汴京內的聽聞,跟著附和。紛紛感慨最近名震汴京的分屍案實在嚇人,正有崔娘子的功勞,有人親眼見著崔娘子帶人去抓了那會幻蝶妖術的惡徒。

  「為我們汴京的太平,崔娘子可是沒少做事。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感恩我們崔娘子一嘴!」王四娘高聲喊道。

  眾圍觀百姓紛紛附和。

  大家再看送土特產給崔茂的崔桃,有著一份兒拳拳孝敬之心,心意十分難得。倒是不知崔娘子的這位父親,怎麼就一丁點愉悅之意都沒有?莫不是這父親狼心狗肺,看不見用心的真情,只看得上真金白銀?瞧他一派斯文相,難不成比他們這些沒讀過書的老百姓還俗氣?

  崔茂在一眾人異樣審視和鄙夷的目光中,臉色越加難看。

  崔桃確垂著眼眸,模樣可憐巴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像個犯了錯被訓斥的孩子。

  「你倒是會裝裝模作樣!」

  崔茂不禁想起之前在開封府的時候,崔桃伶牙俐齒,幾番拿話威脅他,這丫頭何時變得如此有心機?

  「那日在開封府,你三言兩語威脅我的事,倒忘了?」

  「女兒確實不得不留在開封府擔責,才無法跟著父親回家,並非拿此威脅父親。」

  崔桃輕輕眨了眨眼睛,清純可人的臉蛋上有一顆淚珠兒劃過,瞧得人心裡揪疼。

  這樣的巾幗留在開封府繼續為大家破案,這有什麼不好?這怎麼就被她父親說成了威脅?做女兒的是該聽父親的話,可做父親的怎就一點不疼愛女兒!人家又送行又送東西,說話乖巧又禮貌,他怎麼那麼嫌?

  大家都氣憤不已,指指點點崔茂,說他簡直是惡父。

  「我知道我在開封府做驗屍之類的活計,丟了父親的臉。」崔桃再度給崔茂賠罪。

  崔茂氣得渾身發抖,嘴唇也跟著抖起來,「逆女,你竟顛倒黑白,當眾算計我!那日你說的話,可沒這麼好聽!」

  「父親怎麼能……唉,算了,那父親可有證人證明我說了難聽的話?」崔桃無可奈何之下反問崔茂。

  崔茂立刻直向呂公弼。

  崔桃隨即也回頭看向呂公弼。

  呂公弼本是有些不明白崔桃唱的這是哪一出。他還想著他不便插手,只靜默旁觀,等事後再問崔桃,誰知二人的戰火突然就燒到他這裡來。

  這節骨眼上,大家都想知道這對父女之間到底是誰誣陷誰。所以這會兒呂公弼說的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呂公弼和崔桃對視一眼之後,又看向崔茂。

  崔茂自是底氣十足地看著呂公弼,就等他實話實說。

  「姨父還是快些啟程吧,天色不早了。七娘這些孝敬,姨父何不帶回去分給親戚們,他們肯定也會高興。」呂公弼勸道。

  呂公弼無法實話實說,讓崔桃在眾人跟前丟臉。上次他貿然帶崔茂過去的事兒便是他的錯,他不能再對不起崔桃了。至於崔茂,畢竟是長輩,他也不好直接讓他沒臉。

  但呂公弼這個回答,其實無異於已經站在崔桃這邊了,是個人都能明白,作為晚輩的他這麼說話就是在給長輩面子。

  崔茂頗為無語地瞪一眼呂公弼,又自嘲地笑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這是自作自受,本意此來便是為了張羅呂公弼和崔桃的婚事,滿意之處不正是呂公弼對崔桃的痴情?如今呂公弼為了崔桃,選擇敵對他,崔茂頗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父親一路走好。」崔桃對崔茂客氣道。

  崔茂瞪一眼崔桃,根本無法掩藏他對崔桃的嫌惡態度。他恨不得當場發作,跟她斷絕父女關系,但是他深知這場面他如果無法自控的話,他的名聲便不能要了。所有人都站在崔桃那邊,覺得他不是慈父。

  但終究他是父,她是女,且等著以後,不信收拾不了她!

  崔茂不多言了,回身便走。

  家僕卻不知該不該把這些特產帶上,忙去問詢崔茂的意思。

  崔茂只得硬著頭皮應下,如今這眾目睽睽的局面,他不帶也得帶。

  於是各種土特產都被安置在了馬車上,菊花不好放,就放在了編筐裡,然後穿著繩子,綁在貨物外圍,剛好夠一圈兒。滿馬車的東西,高高地擺放著,帶著尖兒。等車行駛起來的時候,那一圈被安置在編筐裡的菊花苗兒便左搖搖右晃晃,好像很歡樂一般。

  崔桃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給王四娘使了一個眼色。王四娘當即和萍兒一起,騎著小毛驢慢悠悠地跟上去了。

  呂公孺摸了摸鼻子,然後拍了下呂公弼的肩膀,不禁感慨他二哥太難了。一方面不想惹自己的心上人生氣,另一方面還不能得罪未來的岳父,但就怕他不管怎麼做,都討不了好。

  呂公孺忙借口他約了朋友,逃離了現場。

  呂公弼默然看著崔桃,似乎表情一直冷肅沒有變化,但頻繁滾動的喉結已經彰顯了他的在意。

  「這三年來想必是有女子傾慕於你的,為何不應?」崔桃突然問呂公弼。

  呂公弼怔了下,「明知故問。」

  「她們之於你,便如你之於我。」

  崔桃意在告訴呂公弼,別的女子對他來說沒感覺,那他對於她來說也是一樣沒感覺。

  呂公弼嚴肅蹙眉,緊盯著崔桃。

  「今日多謝,改日你有事,我能幫得上忙的,定竭盡全力。」崔桃對呂公弼拱了下手道謝,隨即瀟灑上馬,離開了。

  呂公弼盯著崔桃的背影,唇緊抿成一條線。

  半個時辰後,城門內不過十丈遠的茶鋪攤。

  崔桃正坐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兒飲茶,等來了折返的王四娘和萍兒。

  王四娘和萍兒下了毛驢,就直奔崔桃跟前。

  崔桃早在桌上給她們倆倒好了茶。

  王四娘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對崔桃道:「被崔娘子猜著了,崔知州在半路命人把那一車子東西都給扔了。我和萍兒也沒閑著,回來這一路見人就喊前頭路邊有好東西可以撿,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那些東西都是崔知州扔的。」

  「做得好。」崔桃淡然道。

  只要讓外人知道崔氏父女之間有隔閡,崔茂回頭若想再以『孝』之名壓她,就沒那麼容易了。這件事她的確是先下手為強了,但如果她不下手,在與崔茂的父女關系上,崔茂必定會以絕對的優勢壓制她。

  快穿這麼久,什麼奇葩醜事沒見過?人情冷,親情薄,又算得了什麼。理論上,這世界的『自己』早已死在狗頭鍘下了。所以崔桃不會聖母地去顧念什麼父女感情,於她而言,一切的相處都對應的。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你無情無義,便休怪我下手為強。

  「崔娘子太不容易了,若我有這樣的父親,只怕早氣得想不開,天天以淚洗面,甚至不想活了。」萍兒深吸一口氣,似乎還有怒火沒撒出去。

  崔桃見茶攤外有倆人捧著一盆菊花路過,她令王四娘和萍兒先走。

  崔桃蹭地起身,攔住那倆人的去路,瞧那兩盆花,大聲問:「這花怎麼在你們這?說!你們是不是在路上打劫了我父親!」

  「什麼打劫,這位小娘子可不要亂冤枉人!這花是我們在半路上撿的,聽說是有什麼富貴人故意把一車東西不要,扔了,大家見了都在瘋搶呢,有的人拿不動了才不拿這花。我們趕去得晚,也就只能搶兩盆菊花回來。」

  「再說這菊花都長得差不多,小娘子怕是認錯了吧?怎麼就知道是你父親那盆?」另一人嘲笑道。

  「這菊花是我親自送給父親的,每一株我都細心挑選過,我自然是認得。不信你們自己看,每個花盆下面都寫著一個『崔』字。」崔桃讓他們看一看盆底。

  這時候茶鋪和來往的路人都爭吵聲所吸引,湊熱鬧看。

  倆中年男子隨即查看花盆底部,果然有用毛筆寫的指甲大小的『崔』字。

  崔桃:「咱們這就去開封府好生說道說道!」

  「哎喲,小娘子饒命!我們真不知道,真是撿的,沒打劫啊。」倆中年男子無奈地辯解道,真怕去官府招惹是非。二人驚惶之際,看見城門那便又進來一位中年婦人,一手手拎著三個紙包,另一手也捧著一盆菊花。他們忙指著那婦人表示,當時她也在,大家都是一起在路邊撿的。

  婦人聽說崔桃的指責,忙道:「這我倒是聽人說了,這些東西都是崔知州故意不要的,卻不是我們搶!」

  大家這就聽明白了,問崔桃那崔知州是不是她的父親。

  崔桃窘迫地看看眾人,抿著嘴不說話。

  這時候,曾在城門外正好瞧過崔桃送父熱鬧的百姓,直拍大腿嘆道:「原來是崔娘子送給父親的東西都被扔了?」

  眾人皆望向崔桃。

  崔桃用胳膊捂著眼睛,飛快地消失在人群裡。

  事情發生得太快,大家因沒得到正主兒的親自確認,反而都好奇心想要去弄明白。大家便八卦地討論起來,各自提供自己所知道的消息。有好事者,再見有拿著筐、菊花、醬菜壇子等物進城的人,都會主動問幾句打聽情況。最終大家就搞得非常明白了,崔娘子的父親崔知州在城外裝模作樣地接了女兒的孝敬,轉頭就變臉了,嫌棄地把東西給扔了。

  這事兒有些好笑,又有些蹊蹺奇怪,好好做父親的人,因何要這般對待女兒?於是,此事很快便成了滿汴京人茶余飯後的談資,在汴京內傳開了。

  以至於被某位皇親家眷聽說,好事特意打聽其中經過,在面見劉太後的時候,便把這事兒當個笑話去講給了劉太後聽聽解悶。

  劉太後早些時候便知道崔桃這個人,聽說她在開封府因立功卓著而被赦罪。其協助破獲的幾樁案子,皆撲朔迷離,也都是影響頗大,包拯都曾上奏過,所以劉太後都略有耳聞。

  這獵奇的事兒,她以前也沒少聽過,這一次也不過當成耳旁風,聽完就過了。

  兩日之後,崔茂呈上折子,參開封府扣押他的女兒不讓領回。

  此事當即引起了朝中御史們的關注,特別是刑部的林尚書,因喪子一事對開封府頗有仇怨,他暗中周旋,攛掇幾名御史聯名把此事奏稟至劉太後和趙禎跟前,指責開封府不顧倫常,強押人家的女兒留在開封府不放。

  「既已赦罪,女從父命,理當歸家。」御史們對劉太後和趙禎紛紛表態。

  劉太後沒有吭聲,冷眼看著趙禎如何處置此事。

  趙禎自然是覺得崔桃這等奇女子,理應留在開封府受到重用,但是聽著御史們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說著綱常倫理,趙禎僅憑自己一張嘴那裡鬥得過這些專業挑刺兒的嘴。

  趙禎便招來包拯問話,包拯滿臉懵地表示不清楚,便再將韓琦叫來解釋。韓琦便簡述了崔桃誤燒簿冊的經過,且與倉曹參軍立了文書約定,表示當時崔茂和呂公弼都有在場作證。

  趙禎笑了一聲:「這崔茂明知緣故卻還有參此本,不知存何居心?」

  剛才說得唾沫星子滿天飛的幾位監察御史,如今個個都不約而同地面覷地,不吭聲了。他們心裡倒是免不得罵起了林尚書,竟攛掇他們搞這種傻事兒。且等著,這仇記下了,以後也要他好看!

  趙禎見這些嘴巴厲害的都老實不說了,偏要質問這些御史,都必須說一說這崔茂此番參本到底是何用意。

  「臣聽說崔茂有意討女兒回去結親。」

  「怕是要親上做親,巴結富貴。」

  「崔茂與呂相連襟。」

  ……

  這些御史們嘴巴毒慣了,挑起崔茂的毛病也不含糊。

  韓琦立在包拯身側,倆人此事都默不作聲。

  簾後的劉太後喝了口茶,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幾名御史,以及包拯、韓琦,嘴角輕輕勾起。她垂眸擺弄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寶石戒指,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出宮後,包拯便稱贊韓琦此事辦得妥當。

  韓琦微微頷首,「太後未言一語。」

  「無礙。」包拯拍了下韓琦肩膀,感慨最近他擔了兩份兒政務,必然累壞了。如今王判官終於病愈歸位,囑咐韓琦好生休沐兩日。

  ……

  臨近端午,開封府沒什麼大案了,只有幾樁催繳糧稅的活計。

  這『老賴』什麼時候都有,在宋朝也不例外,越是體面的大戶,反而越摳摳搜搜不愛出錢。更因為這幾戶跟皇親國戚粘著點邊兒,倒也不敢追狠了,只怕把人給得罪了。

  這些人中尤為以王員外、甘員外和萬員外最老大難。王判官黔驢技窮的時候,身邊人向他提議借調人馬來處置此事。

  「我都拿這些人沒辦法,多借幾個衙役就能成了?」王判官直搖頭,直嘆不可能。

  「這借來的自然不能是一般人,得是咱們開封府最厲害的那位才行。」黃文書說道。

  王判官若有所悟地望向黃文書。

  黃文書還擔心王判官沒想到,特意再提醒一句:「什麼都會的那一位。」

  半個時辰後,王判官提著禮物特來韓琦家中問候。

  這兩日韓琦正在家中休沐,此時身著一件舒適松散的像牙白袍,立於窗邊,正微微躬身,專心致志繪制扇面。

  王判官在被張昌帶進院兒後,隔窗就瞧見了韓琦的身影,不禁唏噓這人和人怎麼這麼不一樣?人家如此隨意的穿著,隨意揮毫潑墨的舉動,便是般般入畫,愣是把周圍的凡俗之景襯成了仙境。而換成他們這些普通人,干什麼就是干什麼,若如他這般略胖的身材,那就像是一只笨蛆在蠕動了。

  韓琦雖聽張昌回稟說王判官來了,卻還是專注於眼前,手執纖細的毛筆,精細地點著扇面上的桃花花蕊。直至將這一朵畫完美了,韓琦才停筆,客氣招呼王判官落座,嘆多有怠慢,請其用茶。

  「萬萬不敢,是下官冒昧前來,打擾韓推官清幽了。」王判官忙作揖道歉,才落座。

  王判官對著韓琦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一時間愣神兒,腦子裡空白了。隨即趕緊喝了口茶,壓壓驚,然後就小心地跟韓琦道明來意,表示他想借崔桃幾日。

  韓琦聽了他催繳稅糧的麻煩,輕笑一聲,「這有何難,公事公辦即可。」

  「此事若換韓推官來,怎麼辦都得體,自然不礙什麼。可下官卻萬萬不敢的,下官家世低微,嘴笨又膽小。回頭若被找了麻煩,卻也沒有三寸不爛之舌去應對。最後說不過,便是理虧了,白白惹來一身騷,事兒卻還沒能給解決。」王判官攤手,頗為無奈地抱怨道。

  「我休息了,卻也讓她休息兩日。你若想請她,卻不用問我,兀自問她的意思便可,隨她定奪去與不去。」韓琦道。

  王判官一聽這話,心放下一半,趕緊跟韓琦道謝,隨即去求崔桃。

  王判官聽說崔桃喜愛美食,求人自然要投其所好。他特意給崔桃帶了兩塊上好的醬牛腿,這是他母親的手藝,獨此一種口味,絕無二家。

  崔桃聞過醬牛腿的味道,都不必特意嘗,便連連點頭稱贊是好東西。

  這醬牛腿上所粘著的醬料呈紅褐色,細看可見黃色的豆瓣,鹹中帶甜,散發著濃郁的醬香和脂香。怕是只要有這味兒醬料在,甭管多難吃的食材給它醬腌一下,只怕都會變成美味。更不要說這兩塊醬牛肉,都是鮮嫩的小牛腿,肯定味兒更正。

  「這醬料太妙了,看得出是顆顆精選的蠶豆,挑著氣候宜的時節釀制,要非常老道的經驗才成。」

  沒有溫控裝置,全憑豐富的經驗去掌握好豆子的發酵程度,這可不僅僅是技術活兒,更是天賦和經驗的累積。

  「崔娘子果然識貨,我娘做醬可是一絕,家裡人沒人不誇。當年我來汴京趕考,還特意隨身帶了一罐我娘做的醬呢。」王判官解釋完後,隨即賠笑著問崔桃,可否願意幫他這個忙。

  崔桃搓了搓下巴道:「這得罪人的活兒王判官自己都搞不定,交給我一名小女子就能成了?」

  「哎呦,崔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是巾幗豪傑。若換了別人,我還不求了呢,深知求了也沒用。」王判官連連向崔桃行禮,告知如今他這一年的考績如何全系在這事兒上了。

  「可我聽說王判官是呂相的門生啊。」崔桃悠悠嘆道。

  王判官趕緊再解釋:「呂相門生遍天下,我不過一個小人物。再說我這點事兒呂相也看不進眼裡,哪裡會幫忙。這遭救命的事兒,還得指望崔娘子了。崔娘子有什麼條件盡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全力。」

  崔桃輸了兩根手指給王判官:「第一這醬料的做法——」

  「我今晚上回去就問我娘,細致給崔娘子寫清楚了,保證毫無保留。」

  崔桃點頭,「第二,王判官不能再給呂家傳遞任何關於我的消息。」

  王判官聞言一愣,倒是沒想到自己跟呂公弼那層關系崔桃竟然知道。他當即有幾分窘迫起來,憨笑著撓頭,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

  「我不問過去,只要以後的承諾,也信王判官是一名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王判官能做到,這事兒我就辦了,若做不到,還是勞煩王判官去求跟您關系不錯的呂家兄弟,想來他們也能辦好這件事。」崔桃不客氣道。

  王判官當然不會去求呂公弼,這種政務若要由宰相之子出面,那涉及的東西可就復雜了,萬萬沒有崔桃來做合適。

  王判官思量了下,一咬牙便應承下來。呂家人都是明事理正直之人,他相信自己只要把難處解釋明白了,呂二郎不會為難他。

  「成交。」崔桃當即問了這三位員外的住處,告訴王判官她先准備一日,便去解決。

  次日,崔桃腰上便掛著兩個柳編的小筐簍,先上門了王員外家。

  王四娘和萍兒都跟著崔桃一起,她們的腰間也都掛著同樣的小筐簍。

  王宅的管家一聽說崔桃她們是開封府的人來催繳稅糧,便直接告訴他們王員外不在家。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崔桃問。

  「這可就說不好了,我們員外出去巡查田莊,有時候一兩天就回來,有時候臨時改了主意,連西京那邊的田莊也會一並看了,那就至少要半個月了。」

  「沒事兒,我們等。」崔桃說罷,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直接進府。

  三人都是衙門的人,管家自然不能太過怠慢,將三人引到正堂等候,並給她們上了茶。

  等了大概半個時辰後,崔桃就開始倦怠地打起了哈欠。

  管家見狀連忙勸她們先回開封府,等王員外回來之後,他便派人去開封府通知她們。

  崔桃哼哼笑了一聲,「這種糊弄人的話,你已經對開封府的衙役說過八遍了,還能信麼?」

  「哎呦,瞧我這腦袋!一定是因為平時府裡的事兒忙,我就給忘了。」

  管家這話說得熟練又自然,可見他已經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大概每次開封府催稅的人過來質問他,他都會用這樣的話去搪塞。

  「那我們還是在這等著吧,省得管家再忘第九次,更省得管家派人去找我們了。」崔桃說罷,問管家可有點心吃,她們有點餓了。

  管家見崔桃居然這麼不客氣,卻也沒法子,只能上點心給她們。心想她們見不到人,早晚還是得走,浪費幾盤點心而已,跟上繳的糧稅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

  等點心上來了,崔桃就跟王四娘、萍兒一起圍桌坐著。崔桃隨即摘下腰間的筐簍,把裡頭筍蛆倒了出來,寸長,肥肥白白,滾圓滾圓,密密麻麻地鋪陳在桌子上,蠕動著。

  管家一見嚇了一跳,驚呼崔桃等人為何把蛆帶到了他們府上。

  「這可不是蛆,這是我養的寶貝,就跟別人養狗養貓一樣,不過它們要是少喂食一天就會死了。為了等王員外回來,我也是沒法子,只能把我的小寶貝們都帶來了,這樣才可以及時喂養他們。」崔桃說著,就拿其中一條小白蟲兒,愛撫地用指尖戳了戳這小白蟲的細眼和小黑嘴兒,連連稱贊它可愛。

  管家以及身後的家僕,只覺得渾身癢癢,起了雞皮疙瘩,還他娘的反胃想吐。

  「這還有呢,都出來透透氣。」崔桃把腰間的另一個小筐簍也摘下,倒了出來,桌上的蠕動的數量瞬間增加一倍。

  「對了對了,我家的寶貝也該喂食了。」王四娘趕緊也把她腰間的小筐簍拿起,也倒了出來。

  「還有我的。」萍兒盡量讓自己的嗓音不顫抖,她真的很怕這種蟲子,可是聽崔桃解釋了這蟲子如何干淨對人有好處之後,她才勉強接受了,而且她有責任配合崔桃執行任務。

  管家和幾名家僕再也忍不了了,扭頭就跑屋子外頭吐了。

  崔桃捏著點心渣兒往這些蟲子們上面撒,好似在喂食。

  管家吐完後,聽身邊人問他該怎麼辦。

  管家咬牙,「隨她們去,我倒要看看她們能等多久,大不了那張桌子不要了。」

  不一會兒,王宅的人就發現,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倆人,捧著她們的小筐簍,在王宅裡面閑逛起來。說是要給她們養的小寶貝透透氣,正好它們也沒見過王府這樣的大宅,給它們長長見識。

  比如她們到水榭了,就抓一把『小寶貝』出來,或放在石桌上,或放在欄杆。

  家僕們見狀,便問管家,那些水榭涼亭還能不能要了?

  管家還不及作答,隨即又聽見崔桃說房頂的太陽好,『小寶貝』需要去房頂曬曬太陽。

  王四娘便連忙過來問管家,梯子在哪兒。

  管家忍不了了,「還請三位收好你們的東西,這種蟲子太惡心,我們可受不了。它們爬過的地方,都斷然沒法子要了。」

  「哎喲,我們這不也是萬不得已麼。這要是差事能及時完成了,晚上能按時放值回家,我們也不至於暴露這種嗜好給外人,晚上回家照料一下小寶貝們就行了。」崔桃好脾氣地笑著跟管家打商量,「咱們都互相遷就一下,畢竟是你們先不按時繳納稅糧的不是?」

  崔桃說罷就張望左右,問梯子怎麼還不來。

  「若不然咱們直接把小寶貝丟上去吧?」王四娘提議道。

  崔桃和萍兒連連點頭附和。

  「三位,且緩緩,我親自去給你們找!」管家一溜煙跑了,沒多久回來了,他手拿著十張交子過來,「哎呦,可真巧了,我們員外回來了,一聽說還欠著官府的稅,好一頓罵我呀。崔娘子,還請收好!」

  崔桃接過來,清點收好後,笑問管家:「不知管家可認識甘員外和萬員外的管家?還請您派人跑一趟,幫我們捎個話兒去,我們隨後就去那二位員外的府上。」

  管家算是聽明白了,這三位祖宗要他提醒他們也乖乖繳稅。得了,還是趕緊提前捎話,讓他們做好准備吧,反正他這裡是應對不了了。

  隨後,崔桃和王四娘、萍兒在只有不到兩炷香的時間,就把甘員外和萬員外家的稅糧也收齊了。

  崔桃交差之後,就把借來的六小簍竹蟲還了回去。這東西可來之不易,營養價值高,炸著吃香脆可口。這些都是八仙樓花費大價錢從南方購買而得,就是專門給嗜好吃竹蟲的人准備,崔桃就不奪人所好了。

  事兒辦妥貼了之後,崔桃便打算去王判官那裡討醬料的方子。她剛要往王判官的房間去,就忽見一名手拿著拂塵的老太監攔住她的去路,這太監身後還跟著兩名小太監,氣派得很,再瞧其衣著用料,應該是相當於宮中的總管太監級別了。

  「隨咱家進宮。」羅崇勛轉身便走。

  崔桃疑惑地跟著羅崇勛進宮,便面見了太後。

  劉太後讓崔桃抬頭,打量她一眼之後,便面似慈祥地笑著誇崔桃模樣標致,但一雙眼卻銳利無比,仿佛把崔桃渾身上下都給看透了。

  「我知你安排算計,躲離了你父親,故意留在開封府。你倒是厲害,竟能讓包、韓二人皆替你掩護。」

  崔桃心驚了一下,忙跪地請罪,卻也不辯駁二句。因為她知道,劉太後斷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親自召喚她,必然還有後續。


第55章

  「你可知罪?」劉太後冷聲質問。

  崔桃馬上乖乖認罪, 並不辯駁或為自己解釋一句。

  顯然這丫頭料到她此番找她是有別的事情,所以這罪認得很干脆,似乎很有自信她不會受罰。

  劉太後悠悠地品了一口茶之後, 才再度開口評價崔桃:「你倒是個聰明的。」

  「謝太後贊許。」崔桃忙謝恩。

  「哎呦!」羅崇勛無奈地指了兩下崔桃,跟劉太後告狀道, 「瞧她, 倒真不客氣呢。」

  劉太後笑了一聲,「是合適的人選。」

  這崔桃剛見到她, 便能揣摩明白她的心思,萬般聰明, 便萬般難得了。

  若人不夠聰明,應對不夠沉著冷靜,她反倒不放心。

  「近來宮裡發生了一樁事, 你若查明白了,你父親的這道折子我親自為你批復。若不然,你怕是難順心如意了。」劉太後說話之際,羅崇勛便將崔茂的折子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大概掃了一眼奏折的內容後,也沒多意外。她料到崔茂歸家之後會憋不住氣,他若是能忍下了, 她才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只是沒有想到劉太後會關注到這件事, 若不然這關她本可以很順利地混過去。

  女人看女人總是火眼金睛, 何況是從身份卑微的孤女一路爬到尊貴太後之位的劉娥,她那雙眼自然是比一般女人厲害百倍。在聰明女人面前,倒沒有必要去狡辯什麼,探其真正的所求,搔其癢處才行。

  「妾定當竭盡全力。」崔桃保證道。

  劉太後不再多言,擺了下手。

  羅崇勛便帶著崔桃離開了慈明殿, 走了好長一段路後,他們就到了一處叫芝蘭殿的地方。羅崇勛告訴崔桃,這殿內一共住了三位豐嬪妃,分別是龔美人和賈美人,另還有一位虞縣君。

  羅崇勛直接帶崔桃到了虞縣君的房中。

  因為羅崇勛之前沒有特意提醒過,崔桃一進屋就看見一名披頭散發的女子佝僂地躺在桌下,免不得驚訝了一下。因為這女子是背對他們,崔桃也不確認這人是睡著了、昏迷了還是已經死了。

  不過見這女子衣著不俗,明顯迥然於普通宮人的裝束,且這房間內四處安靜,不見任何其她宮人侍奉。崔桃猜測這一位八成就是虞縣君,而且人九成可能已經死了。

  「煩勞崔娘子瞧一瞧,她怎麼回事。」羅崇勛高揚著頭,左咯吱窩夾著拂塵柄頭,雙手抱在胸前,語調散漫。

  崔桃看一眼羅崇勛,繞到桌子另一側,卻也沒能完全見到這位虞縣君的臉,散亂的頭發遮擋了她大部分的面容,只看見有一個翹挺的鼻頭露出來。她雙手垂放在身前的地面,手背處屍斑明顯,人肯定是死了。

  崔桃跟羅崇勛表示,她需要驗屍工具。

  羅崇勛這才想起喊人過來,當即便有內侍將崔桃驗屍專用的木箱送來。

  連她的箱子都准備好了,看來劉太後很想查清虞縣君的死亡緣故。

  崔桃戴上手套,貓腰至桌下,輕輕地撥開了遮著死者面容的頭發。看清楚死者的面容之後,崔桃微微睜大眼。這位虞縣君生前應該姿容上佳,但此刻的死狀卻說不上好看了,甚至可以說非常嚇人。她雙目圓睜,眼口鼻都有血滲出,同時兼具了『七竅流血』和『死不瞑目』兩種情況。

  可見角膜輕度渾濁,屍僵狀況較強,再結合屍斑的特點,初步估算死亡時間大概有三四個時辰,時間可能在今晨天剛亮的時候。死者脖頸後方有大片淤青,倆雙手的手腕外側淤痕比較明顯,臉頰有腫狀,唇和口腔有燙傷的跡像。從傷痕形狀來看,死者生前被人束縛折磨過。如無意外的話,她的雙膝處應該也會有淤青。

  現在只是初步查探屍體的情況,細致屍檢需要脫衣,如今羅崇勛等內侍都在場。雖然他們都是無根之人,但畢竟虞縣君是皇帝的後妃,當這麼多人的面肯定是不太合宜。

  崔桃從桌子下面退出來的時候,觀察到有一片干茶葉卡在桌腿與地面的縫隙中。

  崔桃站直身子後,掃了眼桌上被擺放整齊的茶碗和四盤點心,略帶疑惑地望向羅崇勛。

  「怎麼了?」羅崇勛發現崔桃的眼神,傲慢地質問她。

  「現場被清理過。」崔桃道。

  羅崇勛臉色微變,這才放下了原本抱在胸前的雙臂,犀利地打量兩眼崔桃。

  「但如果案發現場被破壞,會影響很多重要的證據,很可能因此錯過了查找真凶的機會。」崔桃解釋道。

  羅崇勛皺眉回瞪一眼崔桃:「查不出那是你沒能耐!太後剛剛的話你想必聽得很清楚,這案子你如果查不明白,你的事兒可就不會那麼好辦了。」

  「羅都都知在太後身邊伺候多年,這宮中想必沒人會比羅都都知更了解太後的心思。」崔桃恭維道。

  羅崇勛高揚起下巴,頗為自傲道:「這是自然。」

  「那羅都都知應該很清楚,太後命我來此,是為了什麼。想弄清楚虞縣君的死因,就必須知道原本的現場情況。」崔桃接著道。

  羅崇勛收起揚起的下巴,睨一眼崔桃,「難不得太後說你是個聰明的。」

  「謝公公稱贊。」

  羅崇勛聽崔桃又這麼不客氣地應承,忍不住嗤笑,「罷了,咱家就告訴你。你這麼聰明,自然該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亂說是會掉腦袋的。」

  「省得。」崔桃應承。

  「虞縣君仗著有幾分姿色,深諳茶道,能博得官家歡心,便屢次媚君惑主,進讒挑撥太後與官家的母子關系。今早太後順路來此,便訓教了她兩句,誰知太後離開沒多久,這人就死在桌底下了。

  當時這屋子裡是有點亂,咱家瞧著礙眼,就命人拾掇了一下,卻也沒動別的地方,不過是清理了一下地面,規整了一下桌子。」

  羅崇勛解釋得漫不經心,顯然對於虞縣君的死不甚在意,對於自己收拾案發現場的行為,也沒有內疚或後悔的意思,壓根不覺得有錯。

  虞縣君這住所,正南朝向,屋子寬敞明亮,室內各色陳設皆嶄新精致,可見她頗得聖寵。雖如今她雖是沒有品級的縣君,可打眼瞧她住的地方,卻可以比過同殿其它兩位美人,該是很快也會被晉封為四品美人。如此得寵的妃子,在宦官羅崇勛的眼裡,竟然不是什麼有份量的人物。

  「我要知道具體都清理了那些東西,原來的狀況如何。」

  宮闈之內向來水深,崔桃不知全貌不予置評,現在她只管關注案情本身。

  羅崇勛看眼身邊的年輕內侍,那內侍忙告訴崔桃,當時有茶碗摔碎在地上,桌上的點心盤子都打翻了很凌亂。

  崔桃又細致問了多大碗,內侍惶恐地望一眼羅崇勛,似乎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羅崇勛又撇起嘴角看向崔桃,見崔桃目色波瀾不驚地瞅著他們,很冷靜地在等待他們訴說答案。本不打算令屬下道出實情的羅崇勛,突然改了主意,令屬下直說。

  「這麼大的碗。」內侍用手大概比量了下,兩手之間的距離大概有一尺半。

  崔桃面上淡然地點了下頭,心裡卻唏噓,那叫『碗』麼?他所比量的那直徑都可以算是缸了,小缸。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崔娘子好生查吧。」羅崇勛表示太後那裡還需要他伺候,轉身就要走。

  「那這原本伺候虞縣君的宮人都在哪兒?我需要問她們話!還有我若在宮中行事,別人都不識得我,該如何辦?」崔桃問。

  羅崇勛嘆了一聲麻煩,便留了他的屬下齊殿頭配合崔桃查案。

  齊殿頭便是剛才跟崔桃形容碗如缸大的年輕內侍。比起羅崇勛,他不僅年紀輕,人長得清秀,態度也謙遜親和了不少。

  崔桃跟齊殿頭表示,她要進行細致屍檢。

  齊殿頭應承,帶屬下將屍體上方的桌子移走,隨即人就等在了外頭,讓崔桃有事可以喊他。

  崔桃蹲下身來,將虞縣君屍身展平,掀開裙子查看她的雙膝,果然青紫了。雖然衣裳如今已經干爽了,但可見其衣裳的前襟褶皺較多,領口內側沾有兩片茶葉,胃部充盈。

  再根據之前齊殿頭只言片語的形容,大概可以猜測到,這位虞縣君在生前,應該是被人按住後頸,擒住了雙手,被強迫跪在地上,灌了滿肚子的茶水。而且這茶水應該是熱的,所以才會造成唇和口腔的燙傷。

  崔桃查看虞縣君的雙手,發現她指甲裡有些微白的粉末,正准備請齊殿頭給她弄一張黑紙來,就聽外頭有人通傳說皇帝駕到。

  崔桃緩緩放下虞縣君雙手之際,聽到屋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以及齊殿頭慌張跪地的叩拜聲。

  「你為何在這裡?」腳步聲乍然停下,隨後就傳來趙禎的叱問聲。

  齊殿頭支支吾吾,倒沒說清楚。他大概是想表明他受太後的命而來,可如今這光景,又怕皇帝知道他受命於太後更加生氣,為了護主,便不敢隨便說話了。

  「虞縣君怎麼了?」趙禎再度叱問,得來的還是齊殿頭的支支吾吾。

  下一刻,門被狠狠地踹開,趙禎衝進屋內。

  趙禎見到崔桃竟在這,先是一愣,隨即看到躺在地上披頭散發的虞縣君,一雙眼睛瞪得極,顯然被虞縣君的死和她的死相給驚嚇到了。

  「虞娘子!」

  趙禎喚了一聲,身體晃了晃,被身側內侍慌忙攙扶住了。

  「這怎麼回事?」

  素來好脾氣、說話溫和的帝王,在這一刻暴怒了,怒吼的時候臉色漲紅,眼裡透滿了悲傷,燃燒著怒火。

  「人呢,伺候她的那些人呢!」趙禎陰冷地瞪著齊殿頭。

  齊殿頭忙磕頭,請趙禎息怒,「小人也不知虞縣君因何有此狀,特奉太後之命,請崔娘子勘察虞縣君的死因,查出殺害她的真凶。」

  靜默了片刻之後,趙禎突然冷笑一聲,「奉太後之命?」

  齊殿頭應承。

  在場的人基本上都能聽得出來,趙禎這一聲反問,其實不是在確認,而是在質疑,可以說他根本就不信。

  趙禎轉頭再看一眼虞縣君的死狀,緩緩地閉上眼睛,命人安置好虞縣君的屍身,豈能就讓她這樣在冰冷的地上躺著。

  趙禎冷聲命崔桃跟他出去。

  這時候芝蘭殿的另外兩位美人也都現身了,一起給趙禎行禮。倆人隨後聽說虞縣君死了,都面露異色,瞧她們的表情,好似驚訝,卻也不是特別驚訝。

  趙禎這會兒卻沒什麼好脾氣,斥二人都回房後,轉身便質問崔桃為何會在宮中。

  崔桃就老實交代了她被劉太後請進宮的經過,但劉太後拿崔茂折子威脅她的事,崔桃當然不能說。

  「太後素來看不上她。」趙禎沉默良久之後,跟崔桃再道,「我已經擬了折子,打算封她為美人。」

  崔桃自然明白趙禎這話意味著什麼,他在再度表達,他懷疑劉太後下手殺了虞縣君。

  半晌之後,趙禎沒聽到崔桃的回應,皺眉看她。他知道以崔桃的身份,是無法置評宮中的事,更無法去置喙太後的作為。但趙禎相信崔桃破案的能耐,在開封府有那麼多樁大案她都能得以快速破獲,這一樁應該也難不倒她。

  趙禎將無關宮人都打發遠了,只將一命親近內侍留在身側。

  「你父親參了開封府,要你歸家。」趙禎道。

  崔桃聽趙禎也提這件事,不禁在心裡感慨,他真不愧是劉太後的兒子。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了,母子倆想問題都能想一塊去。當然這會兒,趙禎還不知道自己並非劉太後親生,一直把劉太後當親娘一般孝敬。

  「這事我心裡很清楚。」趙禎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崔桃。

  我理解你,所以做了通融,故而你該感恩效忠於我。

  崔桃當即就把趙禎的話外之音給翻譯得明明白白了。

  這對母子可真會打算盤,各自拿同一件事『要挾』她。但比起劉太後的打直球,趙禎的表達可溫柔了很多。不過兩位都是大佬,她哪一位都不好得罪。那如果非要她選擇一方得罪的話,她會選趙禎。別無他故,誰老實欺負誰,劉太後那可是個狠人。

  當然這樁案子,其實不存在二選一的難處。

  「官家心中似乎已有了懷疑的人選。」

  趙禎不解崔桃為何在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剛剛表態還不夠明顯?太後素來看不上虞縣君!

  「妾倒是覺得,事實非官家所想。」崔桃接著道。

  「不管太後威脅過你什麼,朕可以保你安全無虞。」

  趙禎咬了咬牙,特意用大場合才自稱的『朕』,意表他的承諾非常鄭重。

  「她的死狀有多慘,你也看到了。她死不瞑目!朕定要為她伸冤,給她討個說法!」

  趙禎憎恨自己偏偏在這一日離宮,沒能及時阻止虞縣君遭受劉太後的迫害。平日裡太後對他管東管西,他的朝政她要把控,他立誰為後她也要把控。念及孝母,他只能把能忍的都忍下了。如今他不過是尋了個終於能說些體己話的知心人,她卻又是看不上,竟把人逼死至此等慘狀。這還如何能忍?若再忍,他便枉為帝王,枉為虞娘子的良人。

  「死不瞑目這種狀況,未必是一定有冤。」

  「你這話何意?」趙禎以為崔桃要幫著太後說話,臉色立刻陰沉下來,質問崔桃的口氣也非常嚴厲。

  人的眼睛是靠眼輪匝肌和上瞼提肌的作用,進行睜開和閉合。在死亡後,肌肉會呈現出死前的狀態。是否瞑目,取決於死者在死亡前是否收到了大腦釋放的信號,讓眼輪匝肌進行反應,將眼睛閉上。若沒有這方面的信號,人死後眼睛就會保持著睜開的狀態。

  其實通過科學統計,『死不瞑目』的情況並不算非常鮮見。而且不同疾病情況下所導致的死亡,其『死不瞑目』的概率也不同。比如腦腫瘤的概率就會比較高,因為腦腫瘤很容易影響到神經傳遞,便會更容易阻礙閉眼信號的發出。

  崔桃很遺憾自己不能把這一番話說出來,給趙禎科普一下。

  崔桃只得換了個方式跟他解釋:「妾只是在說事實罷了,若官家不信,改日可以派人多調查一些身亡人的情況,必有不少自然病死卻還有死不瞑目的狀況出現。所謂的死不瞑目,不過是因為大家見過死亡的狀況太少,因對未知事不了解而覺得恐懼,說出來嚇自己也嚇別人罷了。

  妾之所以說這些,是想勸慰官家三思,萬不能因這種狀況便武斷斷定了虞縣君的死亡原因。」

  趙禎這才稍微消了些氣,「你懂得倒是頗多。」也不知她見過了多少死人!

  趙禎沒有質疑崔桃對『死不瞑目』情況的解釋,對於崔桃的勸諫,他也能聽得進去。其實也恰恰是因為崔桃這兩句勸諫,讓趙禎意識到崔桃查案是憑事實考證據,既然不會因他是皇帝而討好,大概也不會因為太後的淫威而屈服。如今他恰恰需要的就是不畏強權的人,來徹查清楚虞縣君的死因。

  「虞縣君眼口鼻流血,這種死狀符合砒霜中毒的表征。」崔桃表示現在調查的主要方向,就是今晨虞縣君在什麼時候的將毒入口,而導致身亡。

  趙禎當即命人傳喚虞縣君身邊的人問話。

  隨即便有內侍告知趙禎,伺候虞縣君的那些宮女和內侍都被太後給扣押了。

  趙禎更怒了,怒令侍衛便是動用武力,也要把那些人給他搶回來。

  崔桃勸趙禎息怒,她立刻跟齊殿頭打商量。

  齊殿頭這便應承,立刻去辦了。

  趙禎令內侍搬了把椅子來,他便坐在椅子上,親自監督崔桃查案。

  崔桃則在這空當,折返回虞縣君的房中,收集了虞縣君的指甲微亮的白色粉末。然後她就在趙禎的面前,用銀針試探,可見光亮的銀針尖尖有微微犯黑的情況出現。

  「她指甲裡沾了毒物?這是為何?」趙禎疑惑。

  崔桃搖頭,表示她目前也無法明確判斷,先聽聽看虞縣君身邊人的證供再說。

  隨即共有八名宮人和內侍被帶到了趙禎跟前。八人分列兩排,整齊地跪在趙禎跟前,所有人都啜泣著,其中有四名宮女哭得最凶,眼睛早已經腫了,可見她們之前在被劉太後圈禁的時候就一直處在傷心的狀態。

  這四名宮女分別叫弦樂,弦歌,弦舞和弦畫,是伺候虞縣君最得用的四名大宮女。

  趙禎讓她們四人痛快地說明白事發的經過。

  弦樂:「今日一早兒虞縣君剛起床,婢子正伺候著給虞縣君梳頭,卻聽外頭忽然傳話說太後來了,虞縣君和婢子們便趕忙相迎。太後一見虞縣君,便說她、說她——」

  弦樂說到這裡就哽咽住了,不知該不該去講接下來的事。恰巧在這時候,弦歌、弦舞和弦畫三人哭得更凶,直接帶動其余四人也猛哭起來。

  旁觀的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來,她們這是委屈了,接下來肯定涉及重大內情,虞縣君必然是從太後那裡受了不少欺負。

  趙禎眼睛裡噴著火,他卻沒有說話,而是他身邊內侍呵斥弦樂快講。

  「你們盡管把所有內情都如實講出來,官家自會替你們做主!」

  弦樂磕頭,繼續講述了接下來的經過。

  「太後以姿儀有失為由,令虞縣君受罰,命人強押著虞縣君跪地認錯。虞縣君覺得委屈,那時候大家都剛起床,哪得時間令姿儀得體?憑虞縣君如何解釋都沒用,太後還叱虞縣君以下犯上,大不敬,命人給虞縣君掌嘴。又說虞縣君憑著擅茶道,便魅惑君王,罰虞縣君喝了一大碗茶水。」

  玄月說到這裡,哭得更凶,已經泣不成聲。

  一旁弦畫連連跟趙禎磕頭,流淚不止地解釋那碗有多大,那茶水有多燙。

  趙禎聽得眼眶發紅,攥緊了拳頭。

  「之後呢?」崔桃問。

  弦畫伏地邊哭邊道:「之後太後就斥責了虞縣君許多該守規矩的話,說虞縣君竟不懂知錯就改,又命人灌了一碗熱茶給虞縣君。虞縣君暈了過去,婢子們見狀要去查看狀況,太後卻不准婢子們伺候照料她,命婢子們在外候命,三個時辰後才許入內。

  三個時辰後,等婢子們進去的時候,就見虞縣君躺在桌下面一動不動了。婢子們靠近查看虞縣君的情況,便發現虞縣君已經、已經……」

  「婢子便立刻前往垂拱殿,想要稟告給官家,卻不料被太後身邊的內侍瞧見了,攔住了我們,之後婢子等就都被關了起來。」弦歌接著弦畫的話說。

  「求官家為虞縣君做主啊!」弦舞連連猛磕頭給趙禎,竟不過幾下子,便把額頭磕出血來。

  趙禎猛然起身,直接撞翻了身後的椅子。他大邁步匆匆而去,隨行的內侍見狀,立刻追上,高聲喊著勸趙禎息怒,但似乎沒什麼作用。

  片刻之後,沒見趙禎回來,崔桃便猜測趙禎應該是去找劉太後對質了,想來他們母子必要來一場大戰了。

  崔桃如今身份微小,自然是無法插手去管帝後大戰的事。只去細問這四名丫鬟,當時她們在發現虞縣君身亡的現場情況如何。

  「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弦樂停頓了下,緩了兩口氣,對崔桃補充說明道,「就是太後給虞縣君灌茶的大碗。」

  她用手比量了一下,崔桃瞧她比量的比齊殿頭形容得還大,感覺直徑應該有兩尺多,更像缸了。

  崔桃再確認問其余的七人,情況是否如弦樂所形容的那樣。

  弦歌、弦舞和弦畫立刻點頭,表示確實如此。另外兩名宮女和兩名內侍反應了下,才隨之也跟著點頭。

  「我看你們四人好像不太確定?」崔桃問道。

  兩名宮女和兩名內侍忙解釋他們平常都是在屋外伺候,事發當時,他們人也在外頭,只是隔著門,依稀看看見了有個人躺在桌下,再聽當時站在門口的弦舞等人哭喊著虞縣君死了。他們就慌亂起來,要麼嚇傻了站在原地,要麼著忙地想去找人,又不知最應該去找誰,只得在原地打轉。

  崔桃點點頭,再問弦舞等人當時現場可還看到什麼別的情況。

  弦舞接著告訴崔桃,當時桌子上擺放的幾盤點心也都打翻了,總之桌子那裡很凌亂。接著又形容了虞縣君身亡時的狀態,跟崔桃所見的情況差不多,背對著門的方向,卷縮躺在桌下。

  至於其它的地方,弦舞表示她們也不知道了。

  「婢子們發現虞縣君身亡都怕極了,顧不得去看太多地方,只想著快點去告訴官家。」弦舞說罷,還是忍不住地痛哭,難受虞縣君死得慘。

  弦畫抱住弦舞,拍拍她的後背,然後向崔桃道歉,請她見諒。

  「虞縣君是極好的人,平日裡沒少照顧婢子們,從沒把婢子們當卑賤之人看。有一次弦畫在外犯了錯,衝撞了羅都都知,還是虞縣君出面力保,跟羅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才得以保住弦舞的命。」

  崔桃應承,表示理解,又掏出自己身上的帕子遞給弦舞。

  弦舞忙道謝,用帕子擦拭腫得不行的眼睛。

  「回頭若能得冰就敷一下,不然就用涼井水沾濕帕子敷一敷,不然明天早上你這眼睛怕是睜不開了。」崔桃囑咐道。

  「多謝崔娘子。」或許也是因為崔桃送帕子又好心囑咐的緣故,弦舞對崔桃沒有之前那麼生疏了,噗通跪地,抓著崔桃的衣裙,磕頭懇請她一定要秉公查案,為虞縣君的死鳴冤。

  「你們可清楚你們要面對的人是誰?」崔桃扶起弦舞,令她們都不必客氣,隨她一起坐在石階上說話即可。

  幾個人跟著崔桃並排而坐,與之前的狀態相比,又稍微放松了些。

  「自然是知道,太知道了,也知道這一遭後,我們怕是都會性命不保。」弦樂嘆道。

  弦舞點了點頭,「可我們不能辜負虞縣君,她待我們那麼厚道,如今卻這般受盡折磨後慘死,若我們為了保命,便背叛於她,活著虧心,死了更無法面對她。再說我不信這世道就真沒有公道了,那麼明晃晃的事,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發生,難不成還要顛倒黑白麼!」

  「那太後的人將你們控制起來之後,可有威脅過你們什麼?」崔桃再問。

  弦樂和弦舞等人都沒料到崔桃居然敢這樣問問題,直接用『威脅』二字形容太後。

  她們互相看了一眼之後,再看崔桃都有敬重之意。

  「自然是威脅過,不許我們亂說,否則沒命活!」弦舞道。

  崔桃點了點頭,她拍拍衣服起身,囑咐她們如果有特別的事情想起來了,可以再來告訴她。

  崔桃復而進了虞縣君所住的房間,裡外四處查看了遍。

  這位虞縣君想來是一位才女,書畫造詣頗深,屋子裡掛了很多她自己繪制的畫作,或是仙鶴,或是松竹、荷花,每一幅畫都頗有氣韻。鶴自然不必說了,姿態高貴,仙氣十足。松則立於懸崖之上,風姿傲骨。荷盛放於塘中央,花徑筆直,濯濯不妖。再觀其畫上的題字,也頗有根骨。偶有兩幅可見有兩行不一樣的字跡,想來出自趙禎之手。

  也難怪趙禎會寵愛虞縣君,若換做是她,她也喜歡虞縣君這種有貌又有才的女子。

  崔桃隨後還在虞縣君的房中看到了棋盤,古琴,桌案上有許多男人常看的書,甚至還有復雜難懂的數理。

  這位虞縣君,也算是全才了。

  「可惜。」崔桃指尖劃過琴弦,隨即弄出一聲琴音。

  她感覺到身後有腳步靠近,回頭看一眼,見是趙禎紅著眼睛回來了,忙行見禮。

  「是可惜。」趙禎應一聲,盯著那古琴久久不能回神。

  「官家和太後理論清了?」崔桃的問題很大膽。

  趙禎瞪一眼崔桃,「你心裡是不是在笑話我很無能,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官家多慮了,自古保護不了自己女人的帝王可太多了,比如唐玄宗便保不了楊貴妃。我若是笑話,那些帝王都笑話不完了。官家這件事與他們相比,微之又小。何況孝字當頭,情有可原。」崔桃跟趙禎表示,這方面她跟趙禎有同感,她上面也有一位合不來的至親。

  趙禎知道崔桃說的是崔茂的情況,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想到他們竟同命相連了。

  「你父親的事我會幫你。父權再大,大不過君權。但這件事,你也要幫我。」趙禎已然把崔桃當成朋友一般對話了。

  「今兒這天可真熱啊。」崔桃望向窗外還沒有落山的太陽,感慨道,「這會兒在外快走幾步,都會鬧得滿頭汗。」

  趙禎蹙眉,不解崔桃為何突然有這樣的感慨。

  「官家慎行慎言,此事切勿再與太後正面衝突了。」崔桃勸道。

  「你到底何意?」趙禎不解地質問崔桃。

  「因為人不是太後所殺,不過太後刁難虞縣君的情況確系屬實,手段——」崔桃嘆了聲,「也不過是宮中常用的手段。」

  趙禎吃驚地瞪著崔桃,倒是不喜歡她形容地『常用』,可細想起來,宮闈之內的陰私不正是如此?確實是常用的手段。只是崔桃從未入過皇宮,如何對這裡的情況了解得如此清楚。

  「你——」

  「不難啊,一進這皇宮,四處看看,再多聽聽,觀言觀行,便能知道很多了。」崔桃道。

  趙禎:「……」勉強算是個解釋吧。

  崔桃隨即告訴趙禎,這案子若想證據確鑿,卻不能急於這一時半刻了,現場都被破壞了,想找新的證據只再等等了。總之,今天肯定破不了。

  趙禎隨後聽崔桃低聲嘀咕了幾句,眉頭越蹙越緊,隨即眼中閃過萬般驚訝之色。

  「你說的——」

  「是與不是,靜觀發展。」崔桃對趙禎行一禮之後,便從芝蘭殿離開,走了沒幾步,就被太後的人又請回了慈明殿。

  瞧太後臉上余怒未消,便可猜到她剛才跟趙禎吵得很不愉快。不過太後卻沒有刁難崔桃,只是問了她調查的進度,聽崔桃說還要再等一等,她倒是沒有過多去問細節,便允了崔桃可以先回開封府。

  羅崇勛特意送崔桃出宮,並且特意用濃濃的威脅語調警告崔桃:「崔娘子可不要辜負了太後對你的厚愛!」

  「羅都都知可不要太囂張。」

  「你說什麼!」羅崇勛完全沒有想到崔桃居然敢這樣指責他,霎時瞪圓了眼睛,狠狠盯著崔桃,甚至有抬手要打他的意思。

  「此系善言。」崔桃對羅崇勛行一禮,便轉身翩然而去。

  羅崇勛還從沒有見過敢在自己面前這麼囂張的小丫頭,轉頭就去太後跟前告了狀。

  他定要這小丫頭後悔她剛剛所言!

  崔桃出了宮之後,便急忙忙直奔韓琦家,門兒都沒走,翻牆進去的,直奔韓琦的書房。

  這會兒天色大黑了,看起來就是一個人影貓著腰,鬼鬼祟祟的。

  崔桃剛要去敲書房的門,突然覺得脖子一涼。

  這觸感明顯像是冷兵器!

  崔桃馬上舉手投降:「大人,是我!刀下留人!」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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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淡淡的冷檀香隨著夜風拂來, 崔桃很確定身後的人就是韓琦。

  脖子上的涼意還在,他在聽她表明了身份之後,卻還是沒有撤離的趨勢。

  這刀架脖子的滋味可不那麼美好, 要是一不小心沒站穩,跌一下, 可就是血如泉湧了。即便算在開玩笑, 那這玩笑未免也有點過火了。

  當初崔桃之所以覺得韓琦更適合她,最多的原因就是因為『知』,他夠聰明,他知她如何,所以不會如何, 讓你不必特意去為解釋和證明自己而覺得心累;也不必因擔心你的職業和經歷的與眾不同, 而令他心有芥蒂,總會誤會質疑你。

  兩個人之間的相處,一要信任,二要懂你, 這樣才會舒服。比如呂公弼,一不信任她,二不懂他。再比如韓綜,從頭到尾真話假話讓人分不清楚,總是要費腦殼去分析。

  如果兩個人的相處比一個人還累,便不如一個人。

  豐富的快穿經歷給了崔桃很多正面的東西, 讓她擅長了非常多的技藝,卻也有負面的東西。比如她對於人的選擇, 特別是另一半的選擇,有極高的考核標准,甚至會無時無刻不在心裡根據其行為舉止而進行考量評分。

  今天韓琦架刀遲遲不撤的行為, 直接拉低了崔桃心中的評分,先降個二十分為敬,再來一個『倒拔垂楊柳』。

  崔桃閃身一躲,確定脖頸離刀之後,她仰身去捉身後人的腰,忽聽韓琦低聲說了一句『給你的』。

  倒拔的動作還沒有完成,崔桃及時收住了『摧韓』的辣手,但傾斜的身體卻直挺挺地後仰往韓琦身上撞。

  韓琦怔了下,輕攬住了崔桃的腰,及時扶住了她。

  背與胸膛的相貼合,能清楚地感覺到彼此身上的溫度,清新蘭香和冷檀香味兒交錯沁在四周。

  韓琦的呼吸就在崔桃的耳後,若有似無地掠過耳際,給崔桃帶來癢意。

  「我不小心沒站穩。」崔桃馬上挺直身子站好,為自己的失誤判斷而感到內疚。

  她轉過身來,跟韓琦輕輕鞠了躬,跟他說了聲道歉。

  韓琦盯著崔桃光潔的額頭,淡淡勾起了嘴角。

  崔桃撩了一下鬢角的碎發,才抬頭瞄韓琦一眼,目光正好撞進他的眼眸裡。

  「怎麼鬼鬼祟祟的?」

  「這麼晚了,我一個寡女突然上門找孤男,若被認識的人不巧看見了,只怕會污了韓推官的清名。」

  原來是在為他著想,不過剛才她後仰那動作可不太友好,但這恰恰是他想要的。

  「聽說你突然被召進宮,可有事沒有?」韓琦推開房門,引崔桃入內。

  韓琦的書房算是個套間,外有一個小廳,可以應酬賓客。穿過檀木雕花的月亮門後便是內間,這才算是正經書房,擺著桌案書架等物。

  如今外間並沒亮燈,只內間裡頭的桌案上亮了兩盞油燈。

  看書寫字光線太暗了自然不好,但在外間能借著光線依稀看見的地方,他就省下了燈。可見他不是奢華浪費之人,但該花錢的地方他也會花。

  崔桃這會兒借著光線才看清楚,韓琦手裡拿的是一把扇子。白玉為骨,色澤盈潤,瞧著就是頂不錯的東西。雖然扇子合上了了,但是扇面依稀能夠看到有點點粉紅,崔桃當即就猜到了那花樣可能是桃花。

  「這是送我的?」雖然剛剛韓琦已經道明了是送她的東西,但是崔桃還是假裝驚喜地再問了一下。

  韓琦應了一聲,就把扇子給了崔桃。

  玉扇骨冰涼,扇柄的邊緣有棱角,怪不得剛剛扇子的邊沿觸碰到她脖子的時候,給她一種冷兵器的感覺。也是剛好把握好角度了,才會讓她誤會。

  這個韓琦,有點意思……

  這玉自然不是崔桃所見過的最絕品之物,但她知道這是以韓琦目前的身份和能力來說,已經是能夠弄到了最好的玉了。

  東西價值如何不緊要,最緊要的是心意無價,還有他那份兒跟自己一樣在謀心的聰明勁兒。

  崔桃把扇面打開,果然見上面畫著幾枝粉紅的桃花,不同於大多表達意境的水墨畫,這上面的每一朵桃花都粉而鮮薄,仿若真花開在扇中,仿佛風一吹就讓人感覺這些花瓣就會抖動一般。

  這種扇面,一般都會在側邊題詩或題句。他這個倒是沒有,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桃』字。字不似韓琦平常的風格,少了些犀利,偏溫柔圓潤一些,正襯這桃花的景兒,顯得柔和美好。

  「好看。」崔桃歡喜地品鑒完扇面之後不禁贊美道。

  雖然沒有用到什麼華麗的辭藻去形容,但這種發自內心地單純感慨,反而讓人聽起來更為真誠和直抒胸臆。

  「卻只有『好看』?」韓琦故意問她。

  「也不是『只有』,是都好看。」崔桃目光隨即從扇面移到韓琦的臉上,逗他道。

  她在說,畫扇面的人也好看。

  韓琦一向不太喜歡別人直白地誇他的臉,大概在年少時聽過太多同齡人以容貌為玩笑勸他不必太過用功讀書,便心生了抵觸之意。但崔桃的贊美,不論是誇他哪裡,他都喜歡。

  韓琦愉悅地勾起嘴角,去給崔桃倒了茶,又問她可吃飯沒有。

  「當然沒有啊,肚子餓的癟癟的,一進宮便是拜太後,拜官家,看屍體,查這查那,跑斷腿。我出了宮就直接來這了,怕你知道我進宮的消息,擔心我。」

  崔桃形容的時候,略有點誇張的成分在,自然是為了讓韓琦心疼她辛苦,多給她弄點美食。

  韓琦便喊來了張昌,卻沒讓張昌進門,只隔著門打發他去張羅飯菜。這一點上,也是為了遵從崔桃的意思。

  崔桃怕污了他的清名,韓琦反倒是考量到有朝一日崔桃還是沒看上他,卻不能今日的相處而因此壞了她的名聲。

  他雖然十分信任張昌,但人的這張嘴說不好什麼時候就失控了。他還是不希望有一絲絲差池存在,盡量為她好。

  崔桃把在宮裡遭遇的事兒簡單講給了韓琦聽。畢竟涉及到宮闈內的一些陰私毒辣的手段,崔桃本來還覺得以韓琦的年紀,應該會感到吃驚。

  卻見韓琦一臉波瀾不驚的模樣,崔桃倒不禁好奇韓琦怎麼這麼淡定,他是從哪兒長得見識?

  「比起呂後的人彘,這不算什麼。」

  韓琦見崔桃把茶喝完了,又為她倒了一杯,動作依舊斯文儒雅,那握著壺柄的手好看到犯規。

  看來這『看書多』這話真不算是借口了,書富如海,只要書讀得夠多就不怕沒見識。

  「不往前說,只多看兩眼開封府近幾年的案卷,也可知行殘忍之道的大有人在。太後此舉正如你所言,不過是宮中普通尋常的陰私手段罷了。」韓琦接著嘆道,「劉太後是有謀之人,她若有心殺虞縣君,不會如此落人口舌。」

  在韓琦看來,劉太後反而是容得下虞縣君的,不然憑就劉太後那雙銳眼,早在虞縣君當初有受寵苗頭的時候,便會暗中處置了她。

  劉太後能輔佐年幼皇帝登基,穩控朝政十余年,且令國祚昌隆,絕非等閑女流之輩。她放眼所在的是朝堂、皇帝和大宋。若她真想跟後宮的一個小妃子計較,多得是讓人抓不到把柄又能無聲處置人的手段。

  崔桃點點頭,也贊同韓琦的說法。連太後身前的內侍都不把虞縣君放在眼裡,甚至對於虞縣君身死直接表露出漠視,都不屑於加以掩飾。

  可見這虞縣君便是真被大家真認為死在太後的手裡,太後那邊也不會太過在意。

  劉太後之所以特意將她召入宮中徹查虞縣君的死因,其本意是為了趙禎,她在乎自己跟趙禎之間的母子關系。

  「明日去宮裡,可去一趟太醫院,或有蛛絲馬跡。」韓琦提議道。

  「我一個人在宮裡,六郎放心得下我麼?」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好像她是個小可憐。

  「你會應對自如。」韓琦笑了一聲。

  崔桃跟著笑了笑,不否認,憑她的能耐在宮裡自然也能混得開。

  「若真有事,你便大聲哭喊,事情便會迎刃而解了。」韓琦道。

  「這又怎麼說?」崔桃疑惑地問。

  韓琦但笑不語,似乎故意要給崔桃賣這個關子。

  崔桃還真好奇了,莫不是韓琦還能把手伸到後宮裡不成?她明天倒要見識見識。

  熱騰騰的飯菜來了。

  韓琦只讓張昌把食盒放置門外,他親自取來為崔桃擺在桌上。

  菜有澄沙團子、醬豬耳,還有她頗為愛吃的八仙樓炙雞。隨後又有方廚娘送來的玫瑰糖蒸乳酪,酥炸羊排,鹿筋面,另還有一盞冰添了些蜜漬梅花的冰鎮竹葉酒。

  自釀的酒略有些濁,酒湯呈白色,添了蜜漬梅花之後,一攪拌,朱色梅花懸於表面,白梅肉沉在底中,頗有幾分雞尾酒的感覺。

  竹葉酒有竹葉的清新味兒,如今再添了梅香,冰鎮過後還會增加甜度,喝起來便是清香四溢,清甜滿口。

  鹿筋面是上次她們在韓琦這裡吃全鹿宴的時候剩下的老鹿筋,經方廚娘泡過整整三日之後,紅燒燜爛,軟軟彈彈,再添湯加了青菜煮面了。

  啃一塊香酥炸羊排,嘴角還沾著油,便去吸溜一口清湯鹿筋面,醬豬耳和澄沙團子也要照顧到,再扒下一個炙雞腿大口啃肉,復而再來一口酒,有種『我欲乘風歸去』的酣暢感覺。

  崔桃吃得剛剛飽的時候,好像意識才回籠有了理智,想起來韓琦還在這屋裡。

  發現自己的手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方帕子,崔桃用帕子擦了下嘴,然後輕輕小聲地咀嚼著嘴裡剩下的東西,轉動眼珠,搜尋屋裡的韓琦在哪兒。

  他剛剛的存在感怎麼那麼低呢?

  「吃完了?」

  韓琦突然出聲,崔桃嚇了一跳,回頭看他。

  「有沒有人告訴你不要在人背後說話?」崔桃隨即打了個嗝。

  「沒有,不過現在有了。」韓琦掃了一眼桌上所剩無幾的飯菜,問她吃飽沒。

  「都吃干淨,就飽飽的了!」崔桃又起了筷子,把剩下的菜都塞到肚子裡去了。

  韓琦就坐在崔桃斜對面,聽她吃完後,又打了兩聲嗝,便問她怎麼了。

  倒是不怕她能吃,就怕她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好像剛才因為被你嚇到了,氣兒不順才打嗝。你再嚇我一下就好了!」崔桃示意韓琦趕緊嚇她。

  韓琦無奈地笑著嘆:「你吃了這麼多,真沒事?」

  「我的飯量六郎應該有所了解,今天餓得有點狠了就多吃那麼一點點。」崔桃隨口一問,「怎麼,六郎還嫌棄了呀?」

  「嗯。」韓琦應承。

  崔桃驚訝地看向韓琦,她以前真沒看出來韓琦會在這方面有意見的。

  當然她剛剛吃飯的形像,按照古代女子的禮儀約束而言,是有些不太雅觀。應該說以前也不太雅觀,現在比以前更不雅觀一點點。因為她在很餓的情況下,餓死鬼的氣質就很容易跑出來了。

  崔桃喝口茶,又擦了下嘴,便起身跟韓琦告辭。

  韓琦看一眼桌上被遺留的玉扇,提醒崔桃忘記拿了。

  崔桃不解地看向韓琦:「還用拿麼?我這人最愛的就是吃,六郎都這麼嫌我了,我們還有必要在一起麼?」

  韓琦睨兩眼崔桃。

  「看我干什麼?」崔桃略有點不爽回看一眼韓琦,嘴巴努起,掐腰。

  「不打嗝了。」韓琦道。

  崔桃:「……」

  哦,是不打嗝了,她倒是忘了這茬了。

  在崔桃的認知裡,正常她打嗝要讓對方嚇自己的情況,都是對方忽然拍一下她的後背,或者是突然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對她「啊」的大叫一聲。

  像韓琦這種用溫和的態度『驚』她一下的,她還是頭一次見。

  他還以為韓琦是想調|教一下她吃飯的儀態問題,所以想反過來嚇她一下。

  「莫非真以為我會嫌你?」韓琦將玉扇拿起,遞向崔桃,「你最落魄的樣子我都見過,這算什麼。」

  這句話這崔桃乍然想起她剛重生回來的時候,蹲著臭烘烘的大牢,並且枯瘦如柴、披頭散發、大半個多月沒洗澡……

  韓琦說的沒錯,他見過她最落魄的時候。

  不過,好像也不是那麼比的。

  「那會兒你又沒對我有別得意思,這不是後來干干淨淨了才被看上。」崔桃嘟囔道。

  「那時是沒有,可現在有了,再回想那時的你,亦有了。」

  韓琦舉了半天的胳膊,見崔桃還是沒接下扇子,便拉起她的手,直接將玉扇塞入了崔桃的手中。

  沒想到回眸再看崔桃的時候,崔桃正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六郎對我真好。」

  崔桃見韓琦要抽手回去,忙用手攥住了他手指。

  今兒她被狗男人利用她的『弱點』謀心兩遭。

  行吧,算你夠聰明,給你個官方認定:拉手手。

  韓琦怔了下,隨即就握了回去。

  崔桃的手指纖細而柔軟,觸感滑嫩,頃刻間幾乎令他潰不成軍。

  他謀心之思再多,也沒有她這樣簡單拉一下手來得擊潰的效果顯著。

  崔桃還故意撓了一下韓琦的掌心,像羽毛搔癢一樣,逼得韓琦蹙起眉頭。

  韓琦緩了片刻後,對崔桃淡聲道:「我送你回去。」

  「還是不了吧,被別人看到不大好。」

  韓琦便取來剪刀,直接將屋內的羅帷剪下了兩塊,遞給崔桃一塊。

  崔桃便遮上了面。韓琦隨後也遮面了。

  倆人彼此都蒙著藏青羅帷,只露出一雙眼去看對方,相視時不禁笑起來。

  崔桃把她左手握著的玉扇拿到了右手,因為正好是左手跟韓琦牽手,她的這個動作自然是跟韓琦的手分開了。

  倆人剛出宅子的時候,崔桃謹慎地探頭看看左右,確認街上空蕩蕩沒有別人之後,她小跑著追上韓琦,左手順勢就把手湊到了韓琦的右手旁。

  倆人隨即十指相扣,肩並肩同往開封府去。

  到了開封府後門,韓琦就囑咐崔桃回去好生休息,並特意說了一句不許再喝酒。

  崔桃愣了下:「六郎怎知我想喝酒呢?」

  「才剛用飯的時候,便只有一盞,你沒盡興。」韓琦道。

  崔桃沒想到韓琦居然連這都察覺到了,除了說明他聰明細心之外,是不是也在說明,她吃飯的時候他一直在偷偷看她?

  「非束著你,只是你明日進宮,腦子清醒點為妙。」韓琦接著解釋道。

  「嗯。」崔桃甜甜笑著應下。

  韓琦欲松開拉住崔桃的手,崔桃卻不肯松,挽留地勾住他的手指。

  韓琦心中一動,墨眸凝視著崔桃,似有話要說,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崔桃大略能猜到他想說什麼,成婚這個話題確實還是該等一等的。

  「六郎睡個好覺,等我明天從宮裡回來了,我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六郎府上包粽子。我要給六郎包一個最大的,吃幾頓都吃不完的那種。」

  後天就是端午節了,韓琦沒家人在京,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也沒有,正好可以湊一起過節。

  韓琦不禁笑,她這時天真爛縵的模樣,更易令人情生意動,難以割舍了。

  「好,我等你。」韓琦撫了一下崔桃的臉,一如上次那般克制,只是輕輕地碰一下,實則不過是碰了崔桃臉上的羅帷罷了,「去吧。」

  崔桃跑到開封府後門,轉頭看著還站在原地的韓琦,讓他先走。

  韓琦則讓崔桃先回府。

  「六郎已經送我到這了,也該我目送六郎回去。」崔桃堅持道。

  韓琦淺淺一笑,便轉身踱步往回走,起初步伐有些緩,隨即才加快。因一直沒有聽到身後關門的聲音,韓琦便也沒再回頭。

  若回頭了,怕是難回家了,便是跟崔桃在彼此相望一夜,也是甘願的。

  崔桃卻不知韓琦走短短那麼一截路想那麼多。等目送韓琦的身影消失了,她便關上了門,握著手裡地玉扇歡快地跑回荒院。

  夜色不算早了,王四娘和萍兒對坐在涼亭之中,倆人都手托著下巴,不時地點頭打瞌睡。

  崔桃開關院門的時候,萍兒先醒了,忙喊一聲。王四娘跟著醒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趕緊跟過來。

  「怎麼樣?在宮裡沒事吧?怎麼這麼晚回來?宮中可有人難為崔娘子?」萍兒立刻問了一大串問題。

  王四娘特關切地打量崔桃,好像擔心她缺胳膊少腿一樣。

  「沒事,不過是太後讓我查一樁案子。」崔桃讓她們不必操心,趕緊都回屋睡去。

  「可吃飯沒?我們在鍋裡給崔娘子留了飯。」

  萍兒說罷,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她跟王四娘其實親自做了飯想給崔桃留,但嘗過之後發現只是勉強入口的程度,實在拿不出手,就去外頭酒樓買了些好吃的菜給崔桃備著。

  「吃過了,有熱水讓我沐浴即可。」

  王四娘不疑有他,立刻去給崔桃准備熱水去。

  萍兒卻有幾分疑惑,問崔桃吃得可是御賜的飯食。見崔桃否認後,她再度不解問:「那是先在外面的酒樓用完飯了,才回來?」

  「算是吧。」崔桃應承。

  萍兒看向崔桃手裡的玉扇,「這也是路上順便買的?」

  「別管怎麼來的,總之你們清楚這可是我的寶貝,你和王四娘一丟丟都不許碰,知道麼?」

  萍兒忙乖乖點頭,隨即就囑咐了抬水過來的王四娘一句。

  崔桃特意展開扇子,給她們扇面上的桃花,「怎麼樣,好看麼?」

  「好看,太好看了!這桃花怎麼這麼逼真呢!」王四娘伸長脖子湊近了,再往前一點大概會親到扇面上去。

  崔桃馬上收起來,背到身後保護起來。

  王四娘和萍兒在崔桃沐浴的時候,來人坐在石階上嘀咕崔桃這個情況不大對。

  「那畫一瞧就像是出自大家之手,卻剛好應了崔娘子的名兒,又像是特意為崔娘子所作。」萍兒分析道。

  王四娘嫌棄她一眼:「你就直接說,你覺得崔娘子有情郎了不就行了?」

  「我可沒說!這話你也不能亂說!」萍兒忙警告王四娘道。

  「知道,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王四娘好事兒地碰了一下萍兒的肩膀,「不過我倒覺得,送崔娘子扇子的人應該是韓二郎,就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兒。那玉一瞧就值錢,又桃子有桃花的,也像是他曾說過的話。」

  萍兒頓時難受起來,跟王四娘立刻表示她要回房睡覺。

  王四娘早料到萍兒會這般,好一頓掩嘴偷樂。

  次日,崔桃和王四娘坐在涼亭內吃著早飯,就見萍兒紅著眼睛從屋裡走出來。

  「怎麼了這是?」崔桃問完之後,便咬了一大口酸餡,邊吃邊疑惑地打量萍兒。

  「從今天開始,我要斬斷情絲,斷了一切不該有的念想!」萍兒鄭重地站在崔桃和王四娘面前,嚴肅發誓道。

  崔桃把手裡剩下的酸餡吃完,忽然想起什麼,又拿了一個叼著在嘴裡,趕緊跑出了院子。

  王四娘吃了倆酸餡後,見萍兒還站在那裡不動,納悶問她:「你還愣著作甚?來吃早飯啊。」

  「我說了這麼重要的話,你們都沒聽到?」萍兒疑惑不解,「是我說得不夠大聲麼?」

  「吃飯。」

  王四娘塞了一個酸餡到萍兒的手裡,告訴她瞎尋思那些事兒,都不如吃飯來得實在。

  「我是看透了男人,見你這般倒是不奇怪。崔娘子那是聰明得能把男人耍得團團轉的人物,你這點事兒更不值當她費口舌了,人家一會兒還要進宮辦大案。」

  萍兒低頭默默咬了一口酸餡,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三人之中唯有她看不開,更有了病似得,還由著自己有病,幸好她現在下了決心。

  「真決定了?」王四娘問。

  「決定了!」萍兒口氣堅決道。

  王四娘嘿嘿笑:「其實昨晚上我是故意逗你的,肯定不會是韓二郎,崔娘子可看不上他。」

  萍兒:「……」

  ……

  崔桃從屍房取了三把刀具之後,便跟著接她來的齊殿頭進宮。

  這次崔桃剛在芝蘭殿現身,龔美人和賈美人便也都出現了,打量崔桃之余,又跟崔桃打聽虞縣君的事。

  兩位美人好話說盡,還拿了金釵玉環賄賂崔桃,好一番稱贊崔桃。

  崔桃臉皮厚地謝過兩位美人的恩賞之後,卻是嘴嚴地什麼信息都沒透露,反倒從倆人口中問出了那虞縣君的諸多情況。

  在一年之前,虞縣君的身材還是略胖的,模樣遠不如現在好看。雖然舞跳得也不錯,算是個靈活的胖子,可終究是沒有那婀娜的身軀舞動起來吸引人。

  「半年前她人突然瘦了下來,出落得越發美貌,這才在宮宴之上引得了官家的注意,有了後來的寵愛。」龔美人道。

  「那她得寵後,脾氣如何,可有恃寵而驕,待二位美人態度不好?」崔桃再問。

  龔美人和賈美人互看了一眼。

  「崔娘子倒真敢問,我們哪能亂說亡者的壞話。」賈美人嘆道。

  「這算什麼壞話,不過是實話實說。二位若誰提供重要線索,有助於破解虞縣君的死因,我定向官家和太後陳明功勞。」崔桃道。

  龔美人和賈美人都有些猶豫,宮中人都心思重,習慣了謹言慎行。照常理來說,這種問話她們絕不會老實交底的。便是如今這屋中只有她們三人,卻也是不敢隨便亂說的。

  不過她們倒是見識了這位崔娘子的厲害。昨日便受官家的器重,在這院中查證情況,官家親自坐鎮看著,她也能從容自如,並且被太後兩度召喚了過去。

  還聽說她一張口,就說了大家都不敢得罪的羅都都知給氣著了。可有趣的是,昨天羅都都知跑去跟太後告狀,反被太後給訓斥了,至今還跪在慈明殿外受罰。

  她們怎麼說也是四品美人,開封府的推官見了她們,還得行敬禮呢。崔娘子如今卻也是能從容應對她們,話也是真敢說,可見關於她的傳聞屬實。

  「那便為了死去的虞縣君早日瞑目,我們就說說實情。」

  賈美人和龔美人隨即告訴崔桃,虞縣君這個人其實性子不壞,但也不能說她是個好脾氣的人。因飽讀詩書,才華不俗,出口便成章,性情也比較真,待人不算壞,也算是個重情義的人,但張口刺人的時候卻也是狠辣的。誰要是被她看不順眼了,譏諷兩句,心寬的不計較也就罷了,但凡有那麼點小心眼的,都要氣一陣子。

  「起初我們是有些不適應,但跟她相處久了,都知道她就是這性兒,所以她說話刺人的時候,我們便笑笑就過了。」

  「那宮裡可有人因此記恨她?」崔桃再問。

  「記恨倒不知,不過她因此得罪了人肯定是有的。當初她為了保身邊人,連羅都都知都敢吵,你便知她嘴巴厲害起來多不管不顧了。」

  龔美人說罷,便嘆了口氣,唏噓虞縣君這性兒若在宮外,指不定還混得開,還會有人敬她是才女,但在宮內真真就是吃虧的性子了。

  「那她近半月以來,可有什麼異常之處,跟以前相比?」

  倆人思量了會兒。

  龔美人說虞縣君似乎比以前更有脾氣了,不過人家也有耍脾氣的本事,畢竟近些日子她越發受官家寵愛了。

  賈美人則說虞縣君似乎有點精神不濟,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分神不聽。

  「這你就不懂了,哪裡是精神不濟。」龔美人抿嘴笑一聲,眼神意味深長,跟賈美人小聲道,「官家晚上不是常來麼,白天自然不濟。」

  賈美人恍然,連連點頭表示是這個道理,隨即又推了一把龔美人。

  「你瞧你,亂說什麼,崔娘子還待嫁呢。」

  「無礙,屍都驗多了,還有什麼不明白。這男人大多都喜歡女人欲拒還迎,若有似無的勾著他,人前要貌美、多才、端莊又正經,人後則只要一點就夠了,要多不正經就不正經就好。」崔桃看似順嘴叨叨一句,實則為了感謝倆人提供線索,「多謝二位美人了,消息都很有用。」

  崔桃說罷便告辭去了。

  賈美人和龔美人面面相覷。

  「有道理啊。」

  「可惜我私下裡便就是放不開。」賈美人嘆道,她自小接受的淑女教化,要她做不出來太不正經的事,「咱倆得好好學學。」

  「對,要學。」

  ……

  崔桃又把問過兩位美人的話,重新問了弦樂、歌、舞、畫四人。她們倒是不覺得虞縣君近來有脾氣不好或精神不濟的時候。

  「虞縣君正得寵,每日都心情很好,偶爾精神不濟,想來是沒睡好的緣故。」弦樂給出的解釋,跟龔美人的猜測一樣。

  崔桃:「那虞縣君半年前是如何做到突然瘦下來了?」

  「進宮三年,再不得寵便人老珠黃了。虞縣君也是狠了心,管住嘴,每日多餓著,才終於瘦了下來。」弦樂道。

  崔桃又問四人,虞縣君的身體如何,四人皆表示沒有任何問題。

  崔桃隨後聽了韓琦的建議,去太醫院調看虞縣君進宮三年來的脈案。第一年一次,第二年兩次,因得了風寒才會請太醫診脈。從去年十一月開始,她的請脈次數變得頻繁了,但每次都是以調理脾胃為理由在下藥。從時間上推算,虞縣君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瘦了。

  崔桃發現給虞縣君診脈的共有兩位太醫,前兩年是一位曲姓的老太醫,如今已經告老歸家了。如今這位也姓曲,是那位老太醫的兒子。

  崔桃叫來這位年輕的曲太醫,質問他為何每次都給虞縣君開調理腸胃的藥。

  「虞縣君為了變瘦,經常餓了自己,傷及脾胃。」

  「是麼?」崔桃眼盯著曲太醫。

  「是。」曲太醫應承。

  「是麼?」崔桃又問。

  曲太醫不解地抬眸看一眼崔桃,再度應承。

  「真的是麼?」崔桃問第三遍。

  曲太醫作揖,「下官不懂崔娘子何意?」

  「那我換一個問法,虞縣君身上可還有其它的病?」崔桃問第四遍。

  「沒有。」

  「你騙了我沒關系,但你所言的證供我會呈給官家和太後,那你便是欺君罔上了。你死也就罷了,你的家人都會被株連。特別是你年邁已經告老歸家的父親,何其可憐無辜?」崔桃威脅道。

  曲太醫把頭低得很深,不敢去崔桃一眼,臉色愈發蒼白。

  「她半年前到底是因病消瘦才需要調理脾胃,還是因為節食而消瘦。我只需要剖開她的身體,便可一探究竟。到那時候,你的欺君之罪便會被定死了,沒有翻身的機會。」

  曲太醫一聽崔桃要剖屍,驚得張了張嘴,大概沒有想到看起來如此年輕漂亮的崔桃,居然敢對宮妃下這種手。

  「便是有病也不能證明是半年前所得,可能是她近來身子不適,突發疾病。」曲太醫辯解道。

  「曲太醫這借口想了很久吧?」崔桃追問。

  「我不知道崔娘子在說什麼。」

  「你與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可是沆瀣一氣的同伙?」崔桃進一步逼問。

  曲太醫震驚又無辜地地望著崔桃:「什麼同伙,我不懂你在講什麼。」

  「那四名宮女在撒謊,你也在撒謊,很自然就會讓人覺得你們是同伙。但不管怎麼樣,你們都犯了欺君之罪,且不知悔改。

  若覺得自己回頭在太後跟前能把話解釋清楚了,你就繼續堅持裝吧。」

  崔桃說罷,轉身就走。

  曲太醫猶豫了片刻,立刻叫住崔桃:「我跟她們不是一伙的,我只是來憐惜虞縣君身患重疾,卻沒能實現心願,心疼她罷了。」

  曲太醫隨即告訴崔桃,他小時候與虞縣君家鄰居,倆人在宮中再見,自然是難免覺得親近。半年前他給虞縣君診脈,發現她身體有恙,卻斷不清是什麼病因,其五髒都不大好了,便只能讓她好生調養。

  「虞縣君稱這病她家裡也有人犯過,都活不過兩年,有的甚至在幾歲十幾就早死了。如今輪到她了,誰都攔不住,她只是想在還有命的時候,能跟她仰慕男子在一起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這男子自然就是指得皇帝趙禎。

  「她句句誠摯,跪地哭求我,說我說上報她若病了,她就再沒機會參宴見到官家,還說不會麻煩我,說是有朝一日被發現了,只說這病是突發,是她亂吃東西所致。我便應了她,沒有為她寫真實的脈案。」

  曲太醫嘆了口氣,後悔自己就不該招惹這個麻煩。

  崔桃便帶著曲太醫到趙禎跟前,想把這些情況都道明。虞縣君的死,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是系自殺了。

  但覲見之後,崔桃還不及張口,趙禎便對她大發雷霆,斥其即刻就滾出皇宮。


第57章

  「官家何故——」

  崔桃話不及說完, 便見趙禎命內侍成則驅她離開。

  「虞縣君確系為自盡——」

  崔桃又一次話沒說完,因為趙禎毫無反應,成則已經帶人近至她跟前, 馬上就會將她架離垂拱殿。

  崔桃頓時想起韓琦曾囑咐自己的話,她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不是說要大聲麼?便要多大聲有多大聲, 聲音直衝九霄, 爭取一舉震碎垂拱殿的房頂蓋兒。

  成則和其余兩名內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腳步。

  本在盛怒之下趙禎,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這一愣,原本積攢的怒氣就沒收住,散了一半。偏在這時候,外頭的內侍接連入內傳報, 什麼宋御史、夏御史、肖御史請求覲見。

  趙禎不欲見, 三名御史卻在殿外喊起來。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會傳出女子的哭聲?」

  「官家為何此時不敢宣臣等覲見?」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無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昏聵至極!」

  ……

  「請官家節制!」三人齊聲高喊。

  崔桃立刻大聲哭了第二波。

  「你閉嘴。」趙禎壓低聲音,警告崔桃。

  殿外的御史還在齊聲請求。

  趙禎氣得無可奈何, 便叫他們三人進來親自看看,瞧他只是對一名民女撒火,也總比說他在垂拱殿搞什麼白日宣淫來得好些。

  三名御史依次入內之後,瞧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滿眼淚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趙禎行禮問詢緣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進宮的目的後,更加沒有放過趙禎。

  「既是令她來查虞縣君死因, 官家何故在還沒有結果查出的狀況下,呵斥其離宮?」宋御史不解地問。

  崔桃可憐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淚眼巴巴地對宋御史道:「其實妾已經查明了緣由,但官家卻不問不聽,只痛斥妾滾開。」

  宋御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 紛紛質問趙禎因何緣故如此發怒,為何身為君王無法做到冷靜明察,先聽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斷。

  三張御史嘴卻頂上普通人的七十長嘴八十條舌頭了,讓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場一般喧囂。

  趙禎仍有火氣,但他也知道,自己若無正當理由去跟御史們辯白,這事兒就會沒完沒了。最後恐怕會鬧得整個朝堂皆知,令眾臣一起聲討他行為不當。到時太後更會對他施壓,憑此挾制。

  「此女膽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異才,在開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過斥責她離宮而已。誰知她竟不知感恩,於殿中大哭,膽敢無禮冒犯君王。」

  趙禎說到這裡,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後找來的人,好生會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聲吸引大臣。

  趙禎的意思很明顯了,崔桃是太後的人,才敢對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御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覺得她在君王臨政的殿宇大聲哭泣不成體統。

  「官家偏聽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訴,何以自證清白?」崔桃說完話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現在終於可以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了。」

  三名御史一聽這裡頭有內情,而且還涉及到君王『偏聽偏信』方面的品行不當,當然要問清楚!監督君王德行,那是他們職責所在。

  再還有一點,前幾日他們正因為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論過。當時官家那可是句句向著開封府,終把他們三人給鬥敗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鬥』了,他們若不摻和一腳,都對不起他們當初被斥而丟臉的尷尬。

  趙禎聽崔桃居然敢指責他偏聽偏信,氣得瞪她兩眼,頗覺得她不識好歹。

  他之前才回過味兒來,他在崔桃跟前是裝『黃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見了他,卻是一點驚訝都沒有。可見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不道明,這又是一條欺君!怎可能會冤枉了她!

  「請問官家因何不問清楚其查案的結果,便驅其滾出皇宮?此女系為太後尋來,為查查虞縣君身亡緣故,便是叫她滾出皇宮,也應當先請問太後的同意。」肖御史道。

  趙禎一聽肖御史拿太後壓他,頓時惱火:「大宋的一國之君到底是朕還是她?朕倒是連驅趕一名無品無級的民女都不能了!朕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窩囊廢!正是因朕怯懦無能,虞縣君才有了那般結果……」

  趙禎說到這時紅了眼眶,雖然他現在仍然是儀態端莊地坐在龍椅之上,但在場人都能感受到這位皇帝已經怒得發瘋了,瘋得可能打算要躥天入地了。

  三位御史默聲,暫且未語。君王發怒,自當避其鋒芒,等他氣消的時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氣頭上去說,那不是找死麼。他們只是嘴毒的御史,可不是尋死的御史,這點必須要劃分地清清楚楚,才是為官的長命之道。

  這時,殿中有一道女聲響起,微微沙啞,語調徐徐而出。與剛才御史們慷慨激昂的問詢,以及趙禎的怒言相比,這聲音尤為顯得悅耳動聽。

  「不知是誰說官家窩囊,懦弱無能?妾倒是看不出,只見到官家仁心仁義,性情寬厚,位居萬萬人之上卻能做到不縱自己,再三約束節制,且肯聽直諫而自省。

  接受批評從來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強者所為。試問誰願意聽別人說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見之人,皆不愛聽別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時一兩言,便會氣半晌,甚至在心裡記恨上那人,從此與其老死不相往來。官家身為帝王,卻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難道不是勇者麼?

  人無完人,但肯虛心聽取他人建議的人,必然更趨於完人。做皇帝不難,做為天下的皇帝卻極難,妾所見的官家便屬於後者。廣開言路,仁治天下,為大德之君。」

  崔桃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大殿內安靜至極,甚至針掉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三位御史皆不禁在心中震驚:天!哪來的小女子這麼會拍馬屁!?關鍵拍得還叫人挑不出錯來,句句在點子上!雖沒有華麗的言詞,卻聽起來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吶,反而更順耳!

  趙禎面有動容之色,甚至可以說他心裡竟生出了一絲絲愧疚,剛才他明明用那般態度叱罵崔桃滾,可她還卻能在這種時候贊美他。而且她之前還在跟御史告狀,說他偏聽偏信……

  若說她大膽,是真大膽,敢欺瞞忤逆他。但這番贊美他的話卻是真真難得,讓他聞之心悅。

  趙禎動了動唇,終於以正常的態度搭理崔桃了,給她說話的機會,問她剛才因何說他偏聽偏信。

  「妾捫心自問,無愧於官家。官家突然對妾發怒,想來是跟某些人進讒有關。」

  崔桃考慮過,這人絕不可能是太後以及太後身邊的人,達不到這種效果。

  趙禎防著太後,那邊的人就是把話說得再有理有據,到他這都會打折扣。但若論此時。誰說能把話說五分,趙禎聽之後卻可達到十分的效果,那就只有虞縣君身邊的人了。

  趙禎正為虞縣君的死而悲傷,只要陳情得恰到好處,不難做到。再好脾氣的人都有衝動的時候,更何況他親眼目睹了心愛之人的慘死之狀,還親耳聽聞了心愛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趙禎這會兒終於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偏聽偏信了,他該給崔桃解釋的機會,再行判斷。

  「那你可料到你所謂的進讒之人是誰?」趙禎故意問。

  「猜不准,」崔桃先謙虛了一句,「想來是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趙禎本來聽崔桃說沒猜到,不覺得奇怪,結果剛眨一下眼的工夫,就聽她竟精准地把人確定到位了。趙禎方有些恍然,對之前的進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認為是她們?」

  「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撒謊。」

  崔桃將她調查時齊殿頭幫忙記述下來的證供,呈給了趙禎。

  趙禎開始翻閱。

  「妾詢問她們初次發現虞縣君屍體時的情形,弦樂說『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

  趙禎挑了下眉,在證供上找到了崔桃對應描述的這句話,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記得,當時弦舞樂的確是這麼說的,沒有錯。

  「妾又跟其余三人確認,三人都贊同了弦樂的話。」

  「這話有何問題?」趙禎不解問,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後對虞縣君的『折磨』,臉上再度泛起怒意。

  「太後懲罰虞縣君後,便令她們所有人不得伺候。她們在外候了三個時辰入內,才進屋看見虞縣君的屍體。昨日天氣炎熱,甚過今日。其實這時節便是不熱,水撒在地上也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干了。若為太後當時下毒,虞縣君早就毒發身亡近三個時辰了,地上豈會還有水?」

  崔桃說罷,請趙禎可以現在就在殿內灑水試試。

  趙禎自然懂得這道理,不欲去試了,卻見宋御史等人頗有興致,讓成則灑水來。趙禎便由著他們試了,倒也可看看這水多久會干,與證供差異有多大。

  「據羅都都知所述,當時他只命齊殿頭等人打掃了地面,擺齊了桌上的點心,除了這些並沒有做過其它的事,也包括沒碰過屍體。」

  對於羅崇勛破壞現場的緣故,崔桃也不必特意解釋了,趙禎肯定明白。羅崇勛讓人打掃現場大碗茶的痕跡,圈禁了虞縣君身邊人,都是為了不讓皇帝發現太後曾拿大碗茶折磨過虞縣君的事。但此舉不過是欲蓋彌彰,沒用,所以太後才會將她請來。

  羅崇勛在這事兒上還沒受罰,畢竟他是出於好心為太後,太後大概暫且忍了。但昨天崔桃說他囂張之後,他竟特意跑去跟太後告狀了,由此肯定會觸怒太後,新帳舊賬一起跟他算了。

  趙禎示意崔桃繼續說。

  崔桃接著道:「妾在虞縣君身亡四個時辰後,在羅都都知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初進屋時,見到一女子披頭散發背對著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沒有進一步檢查的情況下,妾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人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

  趙禎點了點頭,認可崔桃的說法,她見到屍身的第一反應沒問題。

  「繞到屍身正面的時候,因妾可以辨得虞縣君手背上的屍斑,便能夠確定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經身亡了。可弦樂等人從未做過仵作,甚至沒見過屍體,她們如何會識得屍斑?

  即便弦樂等人認得虞縣君的衣著,在不能確認她是否暈厥或死亡的情況下,她們是不是應該先撥開虞縣君臉上凌亂的發,確認她的情況?可一個時辰後,妾所見到虞縣君仍還是亂發遮臉。」

  趙禎微微睜大眼,這下完全意識情況不對了。

  「崔娘子此話的意思是說——」肖御史想跟崔桃確認。

  「她們四人早知虞縣君身亡,三個時辰後不過在演戲撒謊,假裝第一次發現屍體。」崔桃解釋道。

  「干了,水不到一刻就干了!」宋御史指著撒過水的地面道。

  趙禎再度震驚,他竟怎麼都沒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宮女給騙了!他怒火再起,當即命人立刻將弦樂等人押上來。

  夏御史驚呼:「四人竟都在撒謊!這到底是為何?」

  崔桃:「因為虞縣君是自盡,她們四人在忠心為主。」

  「自盡?」趙禎想起來,最後從一開始就說虞縣君是自盡,但他沒信,「你為何認定她是自盡,而非被毒殺——」

  「官家已經親眼見過了,虞縣君的指甲裡有砒霜粉末殘留。據虞縣君身上的淤青情況,可推測虞縣君在被太後處罰的時候,先被按住後頸,束縛住雙手,然後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為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虞縣君的指甲會沾到毒藥粉末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趙禎和三名御史聽崔桃這分析,都不禁細致想了想。確實如此,如果是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要麼直接把毒藥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麼先把藥粉倒入虞縣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給順下去,並且那茶水還是熱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這兩種下毒方法的哪一種,虞縣君的指甲裡都不大可能會有砒霜粉殘留。

  「但她為何要自盡?就因為太後折磨了她,氣不過?」趙禎已經基本相信崔桃的自盡推論,但他還是不解,虞縣君為何要如此,為何要這樣舍命。

  「正常人的確不大可能因為這些事便賭氣自盡了,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但虞縣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氣節之人,才華橫溢,心氣兒孤高。這點上,從她所繪的畫便可探知一二。」

  虞縣君所畫的松、鶴、荷花,皆表達了那些意境。

  崔桃說到這裡時,趙禎不禁垂下眼眸,也認同了。平日裡與她相處,因他是君王,她待他當然會更熱情些,所以趙禎在這方面感知得不是那麼濃烈。

  但在昨日崔桃離開皇宮之前,曾讓他命人探查虞縣君生前的真實性情如何。而且聽崔桃那口氣,竟有一種叫他了解清楚虞縣君性子缺點的意思。

  趙禎當時挺驚訝崔桃為何要他查這些,那會兒他覺得人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麼小過小錯,有何用?

  趙禎本不理解的,但是當時因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應了下來,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請容妾鬥膽猜測一下,官家並非僅僅因為弦樂等四名宮女的哭訴或告狀,才會發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趙禎,「官家是否還看了什麼虞縣君所留之物,比如書信?」

  趙禎更加震驚,沒想到崔桃連這都猜到了。

  宋御史等觀察趙禎的反應,不禁也個個心中暗驚,這崔氏居然幾度『猜測』這麼對!一次是猜,多次還是猜麼?當然不是,她是大羅神仙吧!

  難不得包拯和韓琦力保這崔氏在開封府,之前聽說她查案厲害,還覺得那些傳聞有些許誇張,當然憑事實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們真沒想到崔氏這麼厲害。

  唯有親眼見識,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後誰要敢挑唆他們去挑這位崔娘子的錯處,他們就跟誰急!此等巾幗之傑,便是違了父命,為國效命又怎樣?挺她!

  趙禎這會兒終於緩過神了,對崔桃點頭應承。

  「弦舞聲稱,她在收拾虞縣君的遺物之時,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裡放著的都我賜給她東西。

  她還說,你查案實則是在遵從太後之命。她曾無意間撞到羅都都知囑咐你,務必撇清太後與虞縣君之死的關系。羅都都知還要你唱苦肉計,要假裝與你不和,他反受太後責罰,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這邊,讓我信任你的調查結果。」

  這些話若換做平常情況來說,趙禎或許會三思其話的正確與否,哪怕是生怒,也會給崔桃解釋的機會。但在他看了虞縣君所留書信之後,他再聽到弦舞的這些話,憤怒便無法遏制了。

  崔桃了解,以虞縣君的文采,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極具說服力,這一點從她可以說服曲太醫的能耐就可以看出來。更不要說趙禎對虞縣君有較深的男女感情,本來就在為她的死而感到傷心內疚。

  崔桃知道趙禎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內容,只問他:「可否因這封信,令官家產生了『窩囊』的想法?讀完這封信後,官家是否對太後更有怨言了?」

  崔桃用怨言來形容不過是出於禮貌,准確的說是憤怒和憎恨。

  趙禎又是一驚,隨即整個人才仿佛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信很長,說她有一次在被太後刁難之後,預感自己可能有朝一日會遇意外,便先留一封信把心裡話說與我。」

  趙禎看向崔桃,眼睛裡有失望之色,也有對崔桃的歉意,他這樣解釋就是為了在向崔桃道明,他為何之前會那般對她撒火。

  「她信中所言句句痴心赤誠,皆為我著想,知我心裡苦,也期望我會更好,我因此便更加內疚後悔。」

  崔桃表示理解,共情了,便很容易有認同感,於是就潛移默化地認同了虞縣君信中所暗宣揚的精神和觀點。隨後再加上弦舞的告狀,好脾氣的趙禎便也有了無法遏制的憤怒,想要站起來對抗太後了。而對抗太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收拾她。

  其實在弦舞告狀之時,趙禎還想到了崔桃昨日令他調查虞縣君性格缺陷的事兒來,才會更加認定了崔桃有問題。

  「不看信的內容為何,只看留信此舉,也是符合自盡的情況之一。」崔桃請趙禎傳召曲太醫,令其坦述他所知的情況。

  趙禎在聽曲太醫敘述他被虞縣君游說的情形時,眉頭緊蹙,發覺到自己和曲太醫情況類似了,果然虞縣君很會說服人。

  「她身患重疾,本就命不久矣,加之她原本就與太後不對付,昨日受太後的折辱之後,她忍無可忍。向來心氣兒高的她,便在賭氣之下,生出了以死復仇、挑撥官家與太後母子關系的想法,且付諸執行了。」崔桃簡單總結前因後果。

  「這弦樂、歌、舞、畫四人,竟也有膽量配合她?」宋御史驚訝問。

  「蝦找蝦,蟹找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桃用一句俗語一句雅話,解釋了宋御史的疑問。

  宋御史明明品級高過崔桃,此刻卻不禁拱手作揖,敬謝崔桃的解釋。

  「確實如此,她既有說服官家、曲太醫之才,說服這些宮女想來不難。」

  當然前提是,這些宮女都如崔桃所言的那般,與虞縣君在某些觀點上看法一致,皆為蝦或皆為蟹。哪怕不是蝦蟹,在與虞縣君日久的相處中,也在虞縣君的影響下變成蝦蟹了。

  這時,弦樂、弦歌、弦舞和弦畫被帶入了垂拱殿。

  趙禎凌厲的目光掃過四人,最終停留在弦舞身上,斥她們四人道出實情,為何要撒謊欺君。

  四人都感受到氛圍不對,但弦舞還是伏地哭泣,表示她沒有撒謊。

  「虞縣君對你有恩,為了你跟羅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所以你的決心最堅決,四人中便選你來給官家送信,並且誣告我。」崔桃質問道,「為何誣告?可是見我查到了虞縣君暴瘦的情況,去了太醫院,你怕我會揭發出虞縣君的自盡真相,令虞縣君的死變得毫無意義了,便先下手為強?」

  弦舞聽到崔桃的質問後,臉色慌亂起來。弦樂、弦歌和弦畫三人也都慌張不已,表情破綻百出。

  宋御史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料准了這事兒的確都符合崔桃的推敲和斷定了。

  四人還猶豫不肯認。看來她們確系如之前對崔桃所言的那樣,做好了舍命的准備。想來虞縣君的慷慨赴死,給了她們極大的影響和表率作用。精神領袖一旦主導了她們的思想,便可以令信仰者為之其赴湯蹈火。

  趙禎再度斥責,指出了她們撒謊之處,卻沒想到換來的竟是拼死狡辯。

  相較於初時的震驚,四人現在的狀態恢復了不少。

  「是婢子的錯,婢子當時太驚訝了,沒注意到地上有沒有水,因為裝茶的大碗就摔在地上……婢子腦子都亂了。」

  「婢子其實查看過虞縣君的臉,掀開頭發後嚇了一跳,就松開了,才匆匆跑走。」

  崔桃不禁點了點頭,指著剛才說話的弦畫評價道:「這個解釋好!」

  趙禎:「……」

  宋御史等人:「……」

  「虞縣君身子一直很好,婢子們貼身伺候著虞縣君,豈會不知?她節制瘦身,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曲太醫怎能不顧是非曲直瞎說?說不定他是受了什麼人的要挾!」

  弦舞又開始哐哐磕頭,請趙禎明鑒。

  四人的堅持狡辯,竟叫崔桃感動得有點想相信她們了。

  崔桃惋惜自己在虞縣君死後才認識她,若能在其生前得見,說不定她們還能交流一下彼此做精神領袖的經驗。

  相較之前對崔桃的撒火,趙禎這會兒脾氣相對溫和了。雖然他憤怒虞縣君騙了他,四名宮女騙了他,但這五人敢以命為代價的『犧牲』,還是令人不禁感到震驚和無可奈何。

  虞縣君的死,確系有太後欺辱她的緣故,也有著對他能夠『獨立』的期盼,而這份兒期盼趙禎自己也有,也是他平日裡跟虞縣君相處的時候曾有意無意表達或抱怨過。

  趙禎看向崔桃,此時他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進行處置和問話,可該對這四人用刑?

  「這話也說得不錯!人死無脈像,乍看屍身表面倒真看不出來有什麼病——」

  崔桃也贊美了一下弦舞剛才的狡辯,隨即就請曲太醫把她之前對他說過的話,跟這四位宮女講一講。

  「你此言一出,若立功了,官家想來會因你自首和問詢證供有功,減輕你的罪名。」

  曲太醫明白崔桃這是給他機會,對崔桃感激不已,忙對弦舞等人道:「我勸你們最好還是老實交代,有些話不能亂說,病入膏肓之人,便是身體表面看不太出情況來,剖屍細查其五髒六腑,卻是什麼都瞞不過。」

  四宮女一聽『剖屍』二字,都瞪眼驚住了。其實不止他們,宋御史三人外加趙禎,都很驚訝。

  趙禎盯著崔桃,本想問她是否真打算要去剖虞縣君的屍身,便見崔桃先行禮發話了。

  「請官家准許妾剖開虞縣君的屍身!」崔桃不等趙禎發話,又補充一句,「若官家不同意,妾便去請求太後!」

  宋御史等人:「……」

  崔娘子,你牛啊!這麼明晃晃拿太後威脅皇帝的話你都敢說出來!

  趙禎本欲張開的嘴,忽然覺得沒必要張開了。好的,他知道了,他的回應根本不重要,這虞縣君的屍體剖定了,如果這四名宮女不肯老實招供的話。

  弦樂、弦舞等人聽了崔桃這話,自然是無法不信,請問了劉太後,那虞縣君會留全屍才怪!不說的結果是死,說了也是死,但說了還可留虞縣君一具全屍……四宮女該如何做下決定,心中已然清清楚楚了。

  她們哭得泣不成聲,隨即老實地交代了虞縣君因受辱後,心生決絕之意的經過。

  「太後走時,婢子等人確實乖乖站在院中候命。但須臾後,婢子便趁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進屋去探望了虞縣君,卻見她邊哭邊在坐在桌案後寫信。婢子得知她有決絕之意後,便出言勸慰,卻不想虞縣君主意已定。

  虞縣君跪下來求我們,說為了大宋,為了官家的以後,她便該在這時以死推官家一把,令官家不必再因孝而心慈手軟,再三忍受著太後的轄制。她哭著懇求婢子們幫幫她,希望婢子們能舍小己為國,只要幫著隱瞞她自盡尋死的情況就好。眼見著虞縣君真服毒自盡了,婢子們如何能不動容……」

  弦舞哭著喊道,手不停地拍著地面,痛苦又無助。

  「虞縣君去的時候,我們都在,眼見著她毒發,蜷縮在桌下,最後一動不動了——」弦樂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也哭得泣不成聲。

  接下來,出現『漏洞』的細節都被一一交代清楚了。

  虞縣君毒發掙扎的時候抓著桌腿,引發了桌子的晃動了,當時桌邊正好放著太後的人留下的那半大碗茶水,茶碗落地摔碎了,便灑了滿地的茶水,點心和盤子也都凌亂了。她們也沒有動現場,因為這樣更顯得毒發的情況。

  四人因為眼睜睜見證了虞縣君服毒和毒發的經過,自然不會懷疑虞縣君是否真的死了,所以沒去也不敢去證實虞縣君身亡的情況。

  她們隨即就跪在虞縣君的屍身跟前,發誓一定要助虞縣君妥當了卻她的遺願。然後便強壓著傷心,返回院中,像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一樣,遵從太後之命,繼續在那裡守著。

  等她們站滿了太後要求的三個時辰,弦舞還特意提前喚了其它四名宮女和內侍一起作證,假裝她們剛發現屍體。

  但因為一切早就安排好了,進屋後,對現場的觀察就沒有之前那樣細致,深深印在她們腦海裡的虞縣君的死亡現場,是虞縣君掙扎毒發剛死時的情形。所以在供述的問題上,四人竟不約而同地一致,都不覺得地面上灑滿了水有什麼問題,也沒有意識到不掀開虞縣君臉上的頭發是個破綻。

  趙禎聽完整個經過之後,眉頭皺得極狠,他閉上眼,隱忍地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此時此刻的他,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太後駕到!」

  劉太後匆匆趕至垂拱殿,她氣勢洶洶,一臉問責之態。隨即看見崔桃完好無損地立在殿中,而弦樂、弦舞等丫鬟則狼狽伏地,完全是一副認罪的模樣。劉太後的臉色立刻變得淡定了,她隨即落座,免了崔桃等人行禮。

  「說吧,怎麼回事。」

  崔桃正欲張口,劉太後立刻命道:「給崔氏賜座,也該讓她歇一歇了!宋御史口才好,你來說。」

  崔桃便得了個座,還別說,跑來跑去點頭哈腰又站著這麼久,還哭嚎了一陣子,她真有點累了。

  宋御史便依命將整個經過詳述給太後聽,不敢有半點錯誤或遺漏之處,末了他實在沒忍住,稱贊了崔桃一句。

  「……當真是巾幗之傑啊!」

  「不錯,比起老身當年都不差。」劉太後贊許地看了一眼崔桃。

  劉太後什麼人物?辣到不行的老姜,對人向來挑剔。她能把一個人跟自己比,還承認不比自己差,是絕高的贊美了。甚至對皇帝,她老人家都沒這麼稱贊過。

  當然此時的趙禎已經不及去顧及這些了,他還沉浸在復雜的受驚和悲傷之中。

  「這虞氏我早瞧著有些妖邪,因見官家甚是心悅,才留了她。」劉太後道。

  趙禎怔了下,看向劉太後時,他復雜的情緒中再添一層復雜。

  再接下來,似乎是時候他們母子交心了。劉太後就把崔桃、宋御史等都給打發了。至於弦樂、弦舞等人,則暫且都被押了下去。

  宋御史等跟崔桃道別,走的時候,他們看崔桃那眼神頗有欣賞敬意。

  崔桃正琢磨著她是不是也可以走,就被羅崇勛請去了慈明殿的一間屋子裡飲茶。

  桌上有春藕,鵝梨餅子和各樣雕花蜜煎。

  崔桃不會客氣的,吃得很歡快,其中蜜煎類尤以櫻桃煎最好吃。崔桃吃完了之後,轉眸喝口水的工夫,就見羅崇勛將更大一盤櫻桃煎送到她的右手邊。

  這可太會伺候人了。

  這位羅都都知在不囂張玩兒殷勤的時候,還真討喜。

  崔桃禮貌道謝後,就繼續吃起來。

  羅都都知賠笑著對崔桃道:「先前對崔娘子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崔娘子見諒!」

  「客氣了。」崔桃不多說,因為她的嘴要忙著吃。

  這櫻桃煎是以萬顆去核搗碎作糕,果肉不多便不好吃。北宋的櫻桃可沒有大的,都是小櫻桃,所以這去核的工夫可不容易。不僅要把核除了,還的保留好擠出的果汁,不然味兒肯定不足夠好。

  宮裡頭所用的櫻桃自然是精選顆粒較大且有滋味的,而且這時候已經不是櫻桃的時節了,便是用糖腌漬,想來也得用到冷庫儲存。所以,此時此景,此味良獨美。

  「小人仔細想過了,崔娘子對小人的提點真對!」羅崇勛接著道,「小人自恃得了太後的寵信,便狗仗人勢,太過囂張了,該打!」

  羅崇勛說著,就伸手拍自己臉一下。

  崔桃吞了嘴裡的櫻桃煎,倒有點驚訝羅崇勛對自己的態度有些過於熱情了。

  「羅都都知這般是為何?」

  「自然是三省自身,跟崔娘子好好賠罪。」羅崇勛馬上乖乖道。

  「還是有點怪怪的,再透露一點,我也不會吃了你。」崔桃對羅崇勛笑一下。

  「是太後——」

  話剛起頭,齊殿頭跑來傳話,說太後要回來了。

  羅崇勛趕緊忙活去迎接,又好脾氣地笑著囑咐崔桃且等一會兒。

  崔桃沒有疑惑多久。

  等她在慈明殿再見拜見劉太後的時候,崔桃就聽劉太後開口便質問她當年為何要離家出走。

  劉太後已經了解了崔桃一些經歷,對於崔桃當年離家出走之舉卻有些不喜。

  羅崇勛一邊在旁奉茶,一邊先替崔桃解釋了,「小人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憑崔娘子的性情,哪怕是失憶前,再怎麼樣也不會做出這等失禮越矩之舉。」

  崔桃明白了羅崇勛的暗示,這事兒她若有妥當的理由來解釋,那她今天大概就會得機會有富貴了。


第58章

  崔桃立刻跟劉太後細述了她調查的經過。

  講述的時候,崔桃特意用了走近科學式的懸念手法,把那些細小繁雜的線索逐步披露出來,倒是讓劉太後很有興趣地把整個故事都給聽完了。也正因為全部都聽完了,劉太後能夠得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崔桃如今的處境,對崔桃的喜愛和欣賞更深一層,甚至十分心疼她。

  崔桃還在整個敘述的過程中,巧妙地夾帶了點『私貨』,讓太後能感受到她對於過去真相的強烈探究渴望,以及她誓要揪出藏在崔家暗害她之人的決心。

  劉太後嘆息地點了點頭,感慨崔桃的經歷曲折凄苦,令人心疼。

  崔桃卻沒有推卸責任,對於自己曾經意圖偷盜鹽運圖的罪名,進行了深刻檢討,向太後保證,她以後一定不會再犯任何違法的事情。

  「我瞧你失憶前也不像是個壞的,明明沒有殺害孟達夫妻,卻一聲不吭地認下了罪,想來那樣的日子你本就不想過,才會厭棄人世一心求死,身不由己罷了。」

  劉太後連連嘆氣,倒不質疑崔桃的忠心,如今她所立下的功,早就抵過她曾犯下的那些過了,更何況她當年的情況很可能是被逼無奈所致。

  一個人本性好與壞,劉太後自覺地自己這雙眼還是能夠瞧得清楚的,這崔桃絕對是難得活得通透的女子,甚至讓她恍然有種在看年輕時候的自己。

  「你陷於微末,受盡磨難,卻終能歷苦而堅,逆流而上,熬得出頭之日,十分難得。這以後啊,便只剩下享福了。」

  劉太後笑著招呼崔桃到自己身前來,握住了崔桃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禁感慨她與崔桃一見如故,甚是有緣。也誇崔桃是個福氣之人,多虧了她,才能化解了她與皇帝之間的嫌隙。

  崔桃聽到劉太後這話,心裡免不得高興。劉太後可不是隨便作承諾的人物,她肯再三說她有福氣,那她必然是會得到福氣了。考察這一關過了,想來她今天在太後這裡肯定會討得好處和體面。

  「聽說你送給你父親的開封特產,轉頭都被他棄置路邊了。他對你,未免太過刻薄了些。」劉太後突然提及崔茂。

  「這倒也不能全怪家父,他並不知妾當年被劫持的真相。」雖然不知情,卻不能作為他對幼女一直冷血的借口。崔桃之所以像征性地為崔茂求說一句話,是因在『行孝為先』的大環境下,她不好太過言語刻薄地去說自己的親生父親。

  劉太後點了點頭,贊許崔桃懂事。不禁跟崔桃講起自己孤女的身份來,她本對自己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的情況,一直抱有遺憾。

  「卻想不到你這有了,不如沒有。」

  劉太後讓崔桃且寬心,以後她若受了委屈,可以找她來做主。

  劉太隨即後從羅崇勛手裡接過崔茂的折子,履行了她之前對崔桃的承諾,親自在折子上批下『修身養德』四個字給崔茂。

  這四字對於文官來講,已經是極大的諷刺了。崔茂但凡有點腦袋都能參透,劉太後在罵他為父德行有失,崔茂自然也能明白劉太後偏站在崔桃這邊的態度。他便是再不喜崔桃,卻不能不給劉太後的面子,否則他可真是活膩了,官也做到頭了。

  崔桃現如今差得就是的挺直腰板的『硬氣』,太後這四個字,便足夠讓她理直氣壯了。

  崔桃忙行禮謝過劉太後。

  「你這性兒我頗喜歡,身邊若早有你這般得用之人,如今也不會……」劉太後話說半截。

  崔桃忙表達了她願效忠太後之誠心。

  崔桃敢在嘴上這樣說,是因為她心裡非常明白,劉太後肯定不會把她留在宮裡。一則她經歷太復雜,滿身都是槽點詬病,比如做過仵作驗屍、偷盜過鹽運圖、還混過江湖、處於失憶中等,不論哪一條都足夠令御史參討幾個月了。二則太後非常清楚她的能耐,絕非池中物,她這樣的人留在宮中,很可能會成為第二個她,甚至比她更厲害。

  如今趙禎有皇後郭氏,郭皇後系為劉太後當初最相中的人選。現在郭皇後本就不受趙禎寵愛,劉太後有手段,卻也不似不講情義的人,絕不可能做出將郭皇後逼入難境的選擇。

  所以她這個人才,太後就算再相中,也只會留在宮外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劉皇後隨即就笑嘆一聲,「老人家了,倒是該耽誤你們這些年輕人。對了,那虞氏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不好確定,發病之後能引發髒腑衰竭的病不在少數。」

  不確定的事情不好說太多,崔桃現在也不能去剖屍確認。不過根據曲太醫的描述,倒是讓崔桃想起有一種遺傳性的肝病,可使得人體內血的鐵含量增多,加重髒器負擔。肝病最宜心情開朗,制怒不生氣,氣性大的話發病更快。虞縣君那氣性,自然是只會將病況加劇。

  劉太後也不過是隨口一問,本來也不甚關心虞縣君的真正病因為何。

  「家裡的事查清楚後,記得往這知會一聲,我也好奇到底是誰在算計你。」

  劉太後隨即下了一道懿旨,贊崔桃為『巾幗之傑』,准其留在開封府協查辦案,任何人對此不得擅加干涉和非議。此外,劉太後還留了個玉牌給崔桃,令其可以隨意出入皇宮來找她。劉太後讓崔桃以後有什麼新鮮蹊蹺的案子,就來跟她說說。

  她很喜歡崔桃說敘事的這張嘴,可比那些專門講故事的還厲害。而且真人真事兒,更有聽頭,也能讓她順便了解到民風和百姓們的生活況。

  崔桃馬上跟劉太後打了保證,有這樣的榮幸,她以後不論在宮外還是宮內都很榮光了。

  崔桃再度謝恩之後,方告退。

  羅崇勛親自送崔桃離開,他瞅著崔桃手裡拿的玉牌,恭喜崔桃道:「這玉牌連調兵都使得,可見太後器重崔娘子,恭喜賀喜崔娘子。」

  崔桃拿這玉牌到手的時候只覺得手感不錯,用料貴重。還以為劉太後作為宮中最厲害的大佬,所用之物都這麼質量好。如今聽羅崇勛這番話後,她立刻擔心自己是不是拿了塊招人嫉妒的東西。

  但羅崇勛卻露出一臉『你高興壞了吧』的表情給崔桃。

  崔桃也不好表現出別的情緒,配合地表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再度謝恩,也多謝羅崇勛的提點。

  待崔桃走後,羅崇勛便去回稟劉太後。

  劉太後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後,對羅崇勛嘆道:「可惜先選了郭氏,若不然……」

  「小人看崔小娘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太後對她的這份兒恩情,她定會記掛著一輩子,在外頭也不礙什麼,高人在哪兒都得用。」羅崇勛忙寬慰道。

  劉太後笑了,點點頭,「這話倒也不錯!」

  羅崇勛隨即端了一碟櫻桃煎送到劉太後跟前,告訴劉太後今兒尚食局做的櫻桃煎味道格外好。崔娘子已經親自驗過了,吃了一大盤子。

  羅崇勛特意比量了一下,有比他臉還大的那麼一盤。

  劉太後本無意吃這種點心,太過常見,加之年紀大了,對這些東西也沒多少胃口了。可聽羅崇勛那般一形容,她倒是來了興致,那孩子能吃那麼多,想來的確好吃。取一塊櫻桃煎來用,味兒還真不錯,甚過以往。

  趙禎這時候特來求見,自然是為虞縣君的案子再度給劉太後賠罪,還特意帶來了他親自挑選的賠罪禮。

  「這些玩意兒送不送我倒不要緊,官家可別忘了該賞之人便是。但這賞賜卻也不能太招人眼,送人家最需要的東西才最好。」

  劉太後的話令趙禎立刻意識到是指崔桃,他自是早就有打賞她的想法,不過確實沒有劉太後想的周全,馬上應承表示他都明白了。

  劉太後點了下頭,拿起一塊櫻桃煎遞給趙禎。

  趙禎怔了,不禁有些激動了。劉太後已經很久沒有噓寒問暖,問候過他了,更不要說親自遞個點心給他了。他雖為太後之子,但因為太後生他之時已經年四十三,精力不大夠用,便讓當時的楊淑妃也是如今的楊太妃跟她一起共同撫養。

  趙禎稱劉太後為大娘娘,楊太妃為小娘娘。自他登基以來,從來都是大娘娘對他嚴厲管控,多是叫他讀書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帝王,除了嚴格的管教,根本沒什麼溫情親情可言。倒是小娘娘對他的飲食起居一直關切照料,所以趙禎如今跟楊太妃的關系會更好些。

  趙禎認真又正經地接過了劉太後遞來的櫻桃煎,便珍惜地送入口中,先只咬了一小口吃。

  劉太後也從趙禎的反應中,反思出自己往日對這孩子似乎有些過於苛責嚴厲了。但他是皇帝,是天下百姓敬仰的君王,是滿朝文武皆從其命的官家,若不能嚴格要求他,教養出個狗屁不通、荒淫無道的東西出來,她不僅愧對於天下,也愧對於九泉之下的先帝。

  趙禎雖不是她親生,但她並沒有子嗣,養他到大,又豈會沒有真感情?。劉太後從來不介意趙禎恨她、怨她、嫌她,只要他能做個人人稱頌的好皇帝,她背負點怨言和罵名算得了什麼?為母不在於慈,而在於教子有方,育子成材。

  但是經歷了虞縣君的案子之後,加之見識了崔桃如何變通圓滿地處理這樁宮案,倒讓劉太後突然意識到,凡事過猶不及。多些變通,多些人情味兒,才會讓這宮裡不僅僅只有冰冷的宮牆,還有溫熱的母子之情。

  「瞧給你省的,莫不是怕我肯多舍一塊給你?想吃多少這都有。」劉太後溫和地笑起來,看著趙禎的眼神多了許多溫柔之意。

  趙禎咽了嘴裡的東西後,忙鼻子發酸地點了點頭。

  劉太後見他吃完了,又親自拿給他一塊,還跟趙禎笑著形容了崔桃之前在她這吃了多少櫻桃煎。

  「真有這麼大一盤?」趙禎驚訝問。

  羅崇勛忙跟著附和確實有,轉即就叫人把那吃剩的空盤子端來,剛好還沒收拾下去。

  母子二人見了,笑得更開心,彼此之間的隔閡倒是不再那麼深了。

  「她查案敏於常人,我剛剛仔細看過證供了,記述得非常詳細。除了之前所說破綻之外,大娘娘這裡的人當時形容那碗的打小,卻和弦樂他們的形容不大一樣。弦樂她們心中有鬼,有意挑唆我與大娘娘之意,比量的碗便大了至少半寸。」

  趙禎說到這裡,便垂下眼眸,跟劉太後道歉自己因一時情急而武斷,幾度對她心有怨憎。

  「事情已經過去了,便罷了,我們母子之間還能彼此記仇不成?不過,官家卻該以此為警醒,謹防有人因此而利用官家的仁善之心。」

  劉太後告訴趙禎,從這件事裡便可以看出,這人心想什麼便會表現出什麼,終有蛛絲馬跡可尋。他以後也要學會多觀察,特別是對於臣子們的言行。

  趙禎馬上乖乖點頭應承,表示明白。

  趙禎又請示劉太後,該如何處置虞縣君的四名宮女。對於虞縣君的死和四名宮女拼死相護,讓趙禎觸動頗大,他還是想給她們留一個全屍,也算是諒在她們舍命護主的赤誠之心的份兒上。

  劉太後沒多言,讓趙禎自己做主。

  這令趙禎不禁更加心懷愧疚,畢竟整件事中,最受蒙冤的人就是太後,便只能在以後對劉太後更孝敬些了。

  ……

  崔桃回了開封府不久,便得了趙禎的賞賜。

  這對母子有些意思,都送她牌子。但趙禎送給她的是開封府的腰牌,還跟一般人的還不大一樣。人家的腰牌,正面是開封府,背面的職務只寫一個,到她這兒卻有意思了,什麼仵作、畫師、大夫、衙役、書吏、府庫……兼具了。

  崔桃拿著倆牌子去找韓琦。

  「官家這是打算把我當騾子使?」這怕是封建帝王對無產階級的殘酷壓榨!

  韓琦看過之後,一句總結:「各項雜事皆可插手。」

  「經你這麼一說,聽起來好像還挺好了呢。」崔桃佩服韓琦的高情商表達能力。

  「恰好適合你,可隨心所欲,必不會是令你處處擔責之意。」韓琦道。

  「那可不一定,官家可沒特意說明。」崔桃嚴謹道。

  「無礙,我允你如此。誰若敢因此挑你的過錯,我參他。」

  韓琦話說的風輕雲淡,卻讓聽者心中一動。

  「那若是官家挑我錯呢?」崔桃追問。

  「官家也非完人,可挑之處頗多。」韓琦回道。

  胡言外之意:如果是皇帝挑你毛病,照參不誤。

  要緊的是他說這話的態度,一直很淡然平靜。這種態度也彰顯出了他很有自信和把握,比話語本身更有說服力。

  崔桃豎起兩雙手的大拇指,開心地給韓琦點贊。

  「這塊呢?羅都都知告訴我,還可以調兵。比起官家,太後是不是對我太過器重了?」崔桃繼續問另一塊。

  韓琦接過太後御賜的玉牌來看,笑一聲,「若遇險境,倒是能到當地衙門調來幾個人來給你救急。」

  「啊?」崔桃覺得這跟調令軍馬的說法差別有點大。

  「只憑一個物件,沒旨意、官印或文書,就可隨便調動千軍萬馬,豈不成了兒戲?這玉牌最多為出入皇宮所用,若離了東京,倒是可以憑此證明你是皇親女眷,受人敬重之用。」

  崔桃松了口氣,不禁在心裡罵那個羅崇勛說話誇張,害她居然還在擔心得了這玉牌會不會招致不必要的記恨。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來自大老板的賞賜卻不非越重就越好。

  「若這般便極好了,最恰到好處。」崔桃更開心了。

  韓琦:「恭喜。」這次不僅解決了宮案,也一並解決了她所受的局限。

  前些日子,她尚沒有足夠的底氣去應對崔茂。今後卻是不一樣了,有貴人撐腰,便是有崔家眾多長老和族人們眾口一致地指責,她也沒必要擔心害怕了。

  「喂!聽說你們軍巡鋪的吳三腳崴了,祁二還領命去了隨州沒回來,你們剩下的這幾個人可還行?每年你們能不拿倒數最末,可都是靠著這二位臂力好的撐著呢哈哈哈……」

  嘲笑聲有點大,再說這時節天氣熱,大家都開著窗。崔桃隔著掛著珠簾的窗戶聽到這話。

  崔桃聽這聲音很耳生,應該不是韓琦麾下的人。

  開封府畢竟是大宋首府級別的執政機關,除了府尹,倆位推官,另還有判官,司錄參軍,六曹即功、倉、戶、兵、法、士參軍等等,各自麾下都帶了不少人。這就跟一個大公司有諸多部門一樣,不常在一個部門裡做事的人難免就不熟悉。

  「用不著你們操心,痛快滾遠點!」

  這一句崔桃就認得了,是王釗的聲音。

  崔桃倒是鮮少聽到王釗說話這麼氣急敗壞,便是遇到大案,也沒見他如此過,而且他這口氣聽起來卻還是那種底氣不足的氣急敗壞。

  「哈哈哈……」嘲笑聲再起,又聽王釗罵那些人趕緊滾。

  崔桃挑眉問韓琦外面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端午賽龍舟,每年府衙內都慣例會有這種比試。」韓琦解釋道。

  「咱們這邊沒人啊,居然還能被他們笑話了去!」崔桃不服氣了,當即就跑出去找王釗。

  王釗正帶著李遠等人原地矗立,撇嘴生氣。忽見崔桃跑過來,他們馬上都笑起來,恭喜崔桃受了太後和皇帝的器重。

  「我來啊!」崔桃拍胸口自薦道。

  「來什麼?」王釗怔了下,一聽崔桃說賽龍舟的事,臉色頓時尷尬起來,他伸長脖子遠遠望了一眼韓推官的屋子,懊惱道,「隔了這麼遠呢,你和韓推官都聽見了?」

  崔桃應承,「嘲笑聲那麼大。」

  王釗臉色更尷尬,以至於都不好意思露出整張臉,假意不停地用摸了摸鼻子。

  李遠氣得掐腰,跟王釗感慨,「早知道就不該把祁二派去隨州查幻蝶的案子,如今這案子都結了,也用不得著隨州那邊的消息了,結果人還回不來!」

  王釗點頭附和。

  「沒聽到我說話?我來!」崔桃道。

  王釗和李遠互看一眼,都不禁笑起來,多謝崔桃有心幫忙。

  「崔娘子來恐怕不大合適。」

  王釗忙跟崔桃解釋,可不是他們嫌棄崔桃是女子,是這規矩不能破。

  「對啊,壞了規矩不說,若是被其它衙役瞧見了,只怕更會笑話我們,譏諷我們幾個大男人無能,竟然讓女人湊數。」李遠道。

  「規矩是什麼,說來聽聽?」崔桃問。

  李遠:「這賽龍舟是我們衙役之間比試,得是衙役,崔娘子雖然如今留在開封府,最多也就算跟在韓推官身邊的師爺?」

  「那我行的。」崔桃道。

  「當然不行。」李遠和王釗異口同聲回答道。

  「你們等著!」

  崔桃轉身就跑回韓琦的屋子。

  這倒是把王釗和李遠嚇著了,莫不是他們剛剛表達有不妥當之處,惹惱了崔娘子,居然還跑去跟韓推官告狀了?

  王釗和李遠互看一眼,彼此的眼神中帶著忐忑。

  很快崔桃從屋子裡跑出來,王釗和李遠都心跳加速,挺直腰板,做好了被崔桃『收拾』的准備。

  結果卻見崔桃笑著跑到他們跟前,舉起一個牌子。

  「這不是咱們開封府的腰牌麼?」王釗和李遠看了腰牌正面後,同聲感慨道。

  崔桃把牌子翻轉,故意用手抖了抖,讓他們兩個好生看清楚。這令牌後面是不是有『衙役』兩個字。

  李遠驚得瞪圓眼睛,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寫了這麼多身份的令牌。一邊跟崔桃點頭,一邊問崔桃這令牌的來歷。

  「御賜的,所以我能不能參加劃龍舟?」崔桃下巴一揚,拿鼻孔對著倆人,得意問。

  倆人連連點頭,異口同聲表示:「能,太能了!」

  「那龍舟之後,還有擊壤,來不來?」王釗興奮地問崔桃。

  「行啊!」

  崔桃一聽還有別的東西可玩兒,當然要要積極踊躍參與。

  韓琦隔窗聽見崔桃和王釗等人的對話,不禁笑著搖了下頭,由著崔桃跟王釗熱鬧去。他則將寫好的信折好,放入信封之中,令張昌派人將信送與他大哥,並囑咐他一並帶些開封特產回去。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外頭熱鬧聲散盡了。

  崔桃復而折返找韓琦,繼續她之前還沒說完的談話,「韓推官是怎麼神算出我會在宮裡受到官家刁難?看的是哪本易經八卦?我也想看看。」

  韓琦笑,「不會算,也不知陛下會對你發怒。」

  「那為何你囑咐我,若遇到麻煩就大聲哭?」崔桃驚訝。

  「宮裡頭就怕悄無聲息地處置人,鬧出動靜了,便要用規矩去處置,便有可回旋的余地。」

  崔桃明白了,不管是在趙禎處理政務的殿宇,還是在宮妃頗多的後宮,其實她大聲哭叫都有用。當然前提是她夾在宮裡倆大佬的中間,兩位大佬都在派人跟進她的情況,所以她的大叫才會成為一種很有用自保的辦法。

  「那我運氣不錯,剛好那會兒一叫就召來三名御史。」崔桃自誇道。

  「這是自然。」韓琦笑應,實則他認為那三名御史應該是太後的安排。

  崔桃從韓琦這抹笑裡頭,隱約感覺到了別的意味,莫不是他心裡頭正想『你正是運氣不錯才會遇到我』?

  「韓推官運氣也不錯。」崔桃不吃虧地回了句。

  韓琦執筆的手一頓,便戳在了剛寫好一半的文書上,半片清雋的小楷全廢了。

  崔桃瞄了一眼,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看來被她猜對了!

  韓琦緩緩抬眸看向崔桃,卻正看見崔桃俏皮小得意的小眼神兒。

  韓琦一時沒忍住,不禁笑出了聲,這笑卻不如他一貫常保持的那種淺淡斯文了,是很明顯地開心一笑。乍然褪去年少老成的斯文,變成了陽光下的朗朗少年。

  「六郎這麼笑可真好看。」崔桃欣賞性地看著韓琦,渾然不知自己的目光灼灼,比桃花還要瀲灩。

  韓琦回睨崔桃一眼的時候,手裡的筆禁不住又戳在了文書上,兩大塊墨漬明晃晃地印在上頭,倒像是一雙黑漆漆的牛眼。

  韓琦無奈地將筆放下。

  崔桃順勢就把寫毀了的文書撤換了,給韓琦重新鋪好一張雪白的紙,笑著請他繼續寫。

  「你出去吧。」韓琦道。

  「為何要趕走我?我會傷心的。」崔桃其實很了解韓琦的意思,她若再留在這,他的文書怕是寫不完了。走是要走的,人也是要逗的。

  「若寫不完,晚上怕是無法請你吃那稀罕物了。」韓琦直戳崔桃的軟肋,還故意補充解釋一句,「當然,你若傷心吃不下,咱們改日也行。」

  「這就走,不傷心。」

  崔桃麻溜地關門走了。

  韓琦再提筆,在新鋪好的宣紙上剛寫了兩個字——

  「大人,我等你呀,不見不散!」輕輕的女聲從東窗傳來。

  韓琦的手再次頓住,筆又戳在了紙上。

  他轉頭看向在窗邊冒半個腦袋的崔桃。

  崔桃正笑眼彎彎,好像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一般,對他揮一揮,然後才撤離。

  韓琦默了片刻,確認崔桃不會在重新出現之後,才重新再新換一張紙。下筆之前,不禁勾起嘴角,幾乎是全程維持這樣愉悅的狀態將一整篇文書書寫完成。

  ……

  五月初五,汴河邊。

  開封府的龍舟比試即將開始,河岸兩側引來了不少百姓的圍觀。

  因為有許多衙役負責汴京各處的巡街任務,其中不乏有各商戶和百姓們認識的衙役,百姓們自然是各自支持著跟他們關系要好的,為他們吶喊。

  崔桃招呼王釗等人提前活動好筋骨,別一會兒劃龍舟的時候腿抽筋了。王四娘和萍兒帶了些點心,分給大家吃,補充好體力。

  韓琦隨後也到了,穿著月牙白錦袍,衣淡卻更襯臉俊,當即就引來四周不少小娘子們直勾勾的目光。

  王釗一瞧連韓推官都賞面子來支持他們,便鼓勵大家這次定要一鼓作氣,好歹爭取排倒數第四,絕不能繼續在倒數第二第三徘徊了。

  「好歹比倒數第一強。」有人樂觀地喊道。

  「哎呦,你還不知道麼,往年的倒數第一今年沒參加,所以今年的倒數第一真有可能是咱們了。」李才嘆道。

  參加劃龍舟的幾名衙役都哀嚎起來,「早知道咱們也不參加了。」

  「滾一邊去,別滅自家志氣,長他人威風。你們好意思在韓推官跟前丟人嗎?」王釗質罵完這些人,就問身邊的崔桃是不是這個道理。

  崔桃方回神兒,含糊地應承王釗一聲。

  昨天她因為要進行龍舟集訓,沒能赴約韓琦的晚飯邀請。今天韓琦穿這一身,顯得人若修竹,清雋異常,她就貪了會兒色,重要的是被貪色之人還正用溫柔的眼神回應她,自然容易深陷其中……

  「哎呀,崔娘子,你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昨兒還鬧著我們要贏,喊著大家晚上一起練,今天就泄了氣了?」王釗恨鐵不成鋼地嘆道。

  「誰說的,贏啊,肯定贏。」崔桃高聲道。

  「那我們就努力爭取倒數第四!」李才等人漲了點氣勢。

  崔桃背著手,歪頭打量李遠等八人:「一個個都是長得塊頭挺大的男人,張口就是倒數倒數,不丟人麼?不是第一,那能叫贏麼?」

  「正數第一?」李才驚詫問崔桃,好像必須要確定一下崔桃說的第一不是倒數。

  崔桃氣得狠瞪一眼李才,「我參加的比試就沒有倒數過的,若非要倒數也行,那我們今天就倒數第十!」

  今天一共賽龍舟的有十隊,倒數第十,恰恰就是正數第一。

  王釗、李才等佩服崔桃的『壯志』,但是美好的願景跟現實終究還是有差距的。他們這些拿刀的,在臂力上還真就是比不過倉曹那邊抬銀子、扛大米的。

  「這劃龍舟不光是靠臂力,更重要是速度和默契,還有劃水的角度,怎麼劃才能借水力最快。有兩個人最為重要,一是鼓手,二是舵手。今兒我做舵手,你們在後頭,快慢都跟緊了我,鼓手由萍兒來。」

  「萍兒?」眾衙役不約而同看向萍兒那小細胳膊。

  「她通音律,懂節奏,這東西最重要,一會兒我教你們怎麼聽。」

  對於萍兒身份的問題,也好解釋。崔桃在開封府的身份既然已經是官方認可的了,那萍兒和王四娘作為她的手下,自然也算是掛靠有名分。而且李遠他們本來就是怕有女人上去,輸了更丟臉。那要是有女人上去贏了第一,可是非常長臉的事兒了。

  崔桃隨即就帶著王釗等人密談了一會兒。

  倉曹參軍周初鍇帶著他麾下的隊伍來了,看見韓琦後,他故意高聲驚嘆:「喲,韓推官也來了!」

  周初鍇那些手下之中,正有昨日笑話王釗的人。如今瞧崔桃也在他們隊伍當中,都禁不住笑起來,逗樂問王釗等人莫不是真找不到人了,才讓女人上。

  「我們倒不介意你請的人不是衙役,但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叫女人呢。」

  王四娘當即衝過去,把崔桃的身份腰牌亮到那廝眼前,讓他看清楚她家老大御賜的身份。

  倉曹這邊的衙役都長見識了,唏噓之余,自然是不敢質疑御賜的腰牌有假,卻還是偷笑不止,暗中嘀咕著這次比賽的倒數第一算是有著落了。

  「被這樣嘲笑幾年了?生不生氣?想不想報仇?」崔桃質問王釗等人。

  王釗、李才等人早就憋著怒火衝天了,他們當然想!

  「聽萍兒鼓,跟緊我,還有謹記我昨天教你們劃船方式。」崔桃跟他們道,「若你們都能做到我囑咐的,一定會贏。你們中誰要是壞了事兒,那就是『罪人』了,要拿出三個月的月俸請大家吃飯!」

  眾人應下,這就依次上了龍舟坐好。

  崔桃讓萍兒專注,一定要敲好鼓,不然的話她會被王四娘嘲笑一輩子。

  萍兒特認真地點頭,雙手拿著鼓棒,緊盯著鼓面。

  水上拉起一條繩,高聲一喊比賽開始,繩落,鼓聲起!

  在眾百姓的吶喊聲中,十條龍舟開始向前衝起來。

  起初大家的速度相差不多,但隨著時間和路程變長,崔桃等人所在的龍舟漸漸『一馬當先』了。

  兩岸的百姓支持倉曹的人最多,見此狀都驚呼起來,催促他們快追。

  周初鍇也震驚了,驚詫地扭頭看向身側韓琦。

  韓琦此時目光正緊追崔桃的龍舟,果然一直遙遙領先,她也是一如既往地會給人驚喜。

  周初鍇注意到韓琦上揚的嘴角,暫且先沒說話,眼看著崔桃、王釗等人的龍舟最終勝利了,他才忍不住問韓琦,「這崔娘子是妖怪吧?」

  會劃龍舟的人都知道鼓手和舵手很重要,如今這兩個重要的位置都交給了女子,關鍵是還贏了他們其余九隊的全員男子。這太可怕了!特別是作為往年一貫第一的倉曹隊,臉徹底沒了!

  「自己無能,卻怪別人厲害。」韓琦冷冷瞥一眼周初鍇。

  周初鍇才剛那句不過是玩笑,不過見韓琦生氣了,曉得自己開錯玩笑了,忙賠罪。

  王釗的、李才等人剛剛比賽的時候,他們都謹記崔桃的吩咐,完全專注於劃水。等意識到他們真的贏了,得了第一名之後,都瘋了一樣歡呼。這下他們可都長臉了,下了船之後,可勁兒嘲笑倉曹那幫人,還不忘說他們居然嘲笑女子,現在他們全員男人的龍舟跑不贏有兩名女子的,是不是更丟人。

  倉曹龍舟隊一個個被嘲得臉都沒地兒放了,最終老實地跟王釗等人賠罪,求放過。

  接下來還有擊壤比賽,便是遠處擺好瓦片,投擲石頭擊瓦。贏者隊伍第一名可有二十貫賞錢,銀碗一個。崔桃小石頭一拋,啪啪啪把瓦全都精准地砸碎了,都不用王釗等人出手,一個人直接干翻所有參賽者,又拿了個第一。

  這下可太長臉了,此後一個月,王釗麾下的衙役們在開封府裡那可都是橫著走了。

  晚上的時候,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了韓琦家裡包粽子。今兒因為大家一起過節,而韓琦表示他准備的那稀罕物量不多,更適合倆人一起用。所以崔桃還是沒有吃上韓琦說的稀罕物,只能再往後延期了。

  「那東西不會壞吧?」崔桃很是有這方面的憂心的。

  「還活著,壞不了。」韓琦隨即從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崔桃,隨後在崔桃疑惑地眼神中,給出了解釋,「給你的節禮。」


第59章

  『節禮』是一封信?信裡會是什麼呢?崔桃不禁猜測。

  崔桃立刻就排除了情書的可能。韓琦之前送他那麼精心繪制的扇子時都沒題詩, 只寫了一個『桃』字。可見他這個人表達情意更趨近於務實,做多言少。而且如果真是情書的話,憑韓琦一談感情就害羞的勁兒,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公然拿出來。

  所以崔桃就更加好奇這信裡的內容是什麼。

  拆開信後, 信紙上只有一行字。但上面的消息卻對崔桃來說很重要, 她驚訝地看向韓琦。

  「什麼時候的事?」

  「昨日, 還並未派人監視, 怕打草驚蛇。」韓琦道。

  崔桃立刻把信紙搓成一條,送到油燈邊燒了。

  謹慎起見,為求萬全。

  那邊圍著米盆包粽子的王四娘和萍兒吵起來了, 方廚娘不曉得這倆人平時的相處就是這習慣,一邊包粽子還要一邊分神照顧她們, 溫柔勸和。

  王四娘:「哎呦,這粽子怎麼包都漏米啊!」

  萍兒:「把棗放最在下面, 再放米就行了。」

  王四娘:「你這什麼破方法,還是漏啊!」

  方廚娘趕緊手把手教王四娘怎麼握粽子葉, 然後又把一顆棗放進去,再教她如何把江米倒入, 灑些許水撫平江米表面。

  王四娘終於可以進行最後面的步驟,將粽子葉折蓋上, 然後系好。

  「你綁繩子的時候得握緊了, 不然都漏了。」萍兒囑咐道。

  王四娘當即就握緊——

  啪!啪!啪!

  粽葉裂開兩半, 原本包在裡面的江米全都漏回江米盆裡。

  米盆裡有水,萍兒正好湊到盆邊, 正往粽子裡舀米,結果被噴濺了一臉。

  「你怎麼這麼笨!不會包還非要湊熱鬧,一邊等著吃不好麼!」萍兒氣急敗壞地對王四娘凶橫道。

  王四娘有些恍然, 望著兩眼萍兒。轉頭氣呼呼地去找自家老大,結果發現崔桃正在銅盆裡燒紙。

  「在祭奠誰?」王四娘好奇問。

  萍兒一聽這話,也趕忙湊過來,「那要不要准備些香燭,拜一拜?」

  崔桃無語地打發她們趕緊包粽子去。

  王四娘馬上想起來『正事』,跟崔桃告狀:「我正要和崔娘子說呢,我難得學一次包粽子,她居然罵我笨,可凶橫了!」

  「我那是嫌你搗亂,你若不摻和,我和方廚娘還能包快些,我們可以早點吃上。」萍兒白一眼王四娘,轉身返回到桌旁,拿粽葉繼續包。

  崔桃也打算加入包粽子的行列,便去洗手。

  王四娘巴巴地湊到崔桃身邊,「崔娘子有沒有發現,萍兒如今變了?以前除非是遇到讓她特別傷心的大事她才會激動大喊,平時她都是溫溫柔柔的,當然話讓人聽起來十分欠揍。但剛才我不過是粽子沒包好罷了,她卻直接撒火,罵我愛礙事了,溫柔不見了。」

  「嗯,脾氣越來越像你了。」崔桃嘆道。

  王四娘特驕傲地點了點頭,「有出息!如今我瞅她可順眼多了!」

  「順眼還跟她吵?」

  崔桃擦了手之後,便拿起五片粽葉,靈巧地做成漏鬥狀,加了棗子和蜜豆,再添江米,然後三兩下的把粽葉纏繞好,再用水煮過的馬藺草綁好。因為粽葉本就寬大,兩片葉子就可以包成正常大小的粽子,五片葉包出的粽子可謂是堪比臉大,還得是王四娘的那種臉。

  在王四娘的驚嘆下,萍兒也想嘗試一把,但她最多只能包好三片葉子,四片也可以勉強,但稍微有點漏米。煮粽子的時候,找角度擺放好,卻也不礙什麼。

  王四娘趕緊也要嘗試,兩片都包不好的她,五片葉直接逼得她暴走了。

  「我手這麼大呢,可比崔娘子大多了吧。可為何我有種把握不了它們的感覺,怎麼到崔娘子那雙手裡,它們就那麼容易聽話,很容易就成了?」王四娘費解不已。

  萍兒和王四娘讓方廚娘也來一個,五粽葉對方廚娘來說也並不難。但等方廚娘包完了之後,王四娘就起哄讓崔桃和方廚娘比試一下,誰會贏。

  「你們說比試就比試了?沒有獎賞的比試可沒趣兒。」崔桃不感興趣道。

  「最近攢了三百文錢,我都拿出來!誰贏了給誰!」王四娘一咬牙道。

  萍兒想了想,「我繡了一塊百蝶布,還沒決定做什麼。但真真有百蝶,各有不同,不重樣的。」

  崔桃對這些東西倒沒多大興趣,不過見二人既然傾其所有想要看比試,那就比一下也無妨。

  「玉杵。」韓琦斯文道。

  王四娘、方廚娘和萍兒都很驚訝,沒想到韓琦會湊她們這熱鬧,而且一張口就是那麼貴重的玉件,果然不愧是當官的人。

  「既是過節,自當盡興。」

  見眾人都很驚訝,韓琦就多給出一句解釋。

  王四娘自然高興獎賞豐厚,反正錢不是她出,懸賞越多越讓人興奮。

  萍兒其實很愛玉飾,很後悔會自己當初沒能好好跟家裡的長輩學包粽子的手藝。早知道有朝一日會有人拿這麼多好東西懸賞,她天天練習包一年粽子也可。

  但隨著比試開始進行後,方萍兒深刻地醒悟到自己當年幸好沒學,不然別說學一年了,就是學一輩子也比不過崔桃。

  方廚娘可以用續葉子的辦法,包出十片葉的粽子。崔桃的就多了,大家不用數就知道她肯定贏了。先拿了七片粽葉交錯擺在桌底,之後續粽葉的時候,也不知用了如何巧妙的穿插手法,粽葉竟然都聽話地被編織起來,添了米之後,交錯封口系好,包出一個有盆口那麼大的粽子,大概共用了五十片葉子。但粽子仍然保持了斜四角形,要知道這形狀的粽子最難包,用了拿麼多粽葉居然還一點都得不變形,讓人覺得厲害又可怕。

  縱然是做了一輩子飯的方廚娘,瞧見崔桃這手法都不禁嘆服。

  「瞧瞧這聰明人啊,不管做什麼都比我們這些俗人厲害。」

  韓琦看著這大粽子,就想起上次崔桃進宮前給過他的承諾。果然,她給他包了一個最大的粽子。

  這麼大的粽子想要蒸熟,需要很長時間,所以這粽子自己一個是單獨另安排一鍋煮。

  等粽子的時候,崔桃得了韓琦給的玉杵臼,她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悄聲跟韓琦道一句謝。這道謝自然不像在眾人面前那麼正經,聲音裡略帶那麼一點點撒嬌意味,讓人聽著意猶未盡。

  「你憑本事贏的。」

  黑漆的眸裡映出的全都是崔桃的身影。

  崔桃笑了笑,她自然知道韓琦料准了她會贏,才會加這彩頭,「我若贏不了,六郎的玉杵送到方廚娘那兒了,可怎麼辦?心裡急不急?」

  玉杵臼難得,研磨最細膩,用來制些名貴精細的藥丸時最得用。

  當然韓琦贈她這玉杵臼,難得之處卻不是這玉杵臼的用處,而是其中的寓意。在場的人讀書的不多,大概都不明白,但崔桃心裡自然是清楚的。唐時裴铏所著的《傳奇·裴航》故事裡,男主裴航便因尋得玉杵臼為聘禮,才得以求取雲英而成仙。

  所以這玉杵臼,也有那麼一點求娶為聘的寓意。

  韓琦大概沒料到崔桃連這都領悟到了,突然輕咳了一聲。

  崔桃立刻端茶給他。

  「下次直接送啊,不必擔心我不收。只要是六郎送的好東西,我都要。」

  崔桃的聲音帶著俏皮,些許絲絲的甜意,愣是把一句不客氣地要東西的話,說成了比蜜還甜的情話。

  「再說我也不是什麼都會,一旦輸了,被別人得了好處,豈不虧?」

  「瞧手法便知輸不了。」韓琦應道。

  崔桃作恍然大悟狀,點了點頭,揶揄韓琦:「啊,原來六郎心裡早都算計好了才送!」

  韓琦被當場戳穿心思,假意用手掩嘴又輕咳了一聲。這時候王四娘和萍兒那邊又熱鬧起來,他就順勢側身扭頭看過去,好似被那邊的吵鬧聲吸引住了一般。可崔桃知道,他一向對外事態度淡然,哪會因那倆人頻頻吵嘴而去關注。

  這可太害羞了!等將來成婚之夜,他會不會羞得跑掉了?

  這會兒桌上的飯菜已經被張昌張羅滿了,各色從夜市買來的小吃,還有各處酒樓有名的招牌菜。既然是過節,桌上自然該擺滿大家口味最好的菜,這一點不用韓琦張鑼,張昌已經自己領悟到位了,特別是客人之中還有崔娘子。

  王釗和李才這會兒來了,倆人一進院兒就聞到了飄來的粽子香,直嘆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李遠隨後帶著他的妻子蔣氏也來了。

  崔桃吃過蔣氏做的很多豆腐,卻從沒見過蔣氏本人,如今見了面忙先道謝,又問孩子們怎麼沒來。

  「太皮了,怕鬧著韓推官。再說今兒白日都玩兒瘋了,這會兒都沒什麼精神,我們走的時候已經睡了。」

  蔣氏也以前只聽李遠說崔桃這個人有多神,卻從沒聽李遠形容過崔桃的相貌。所以蔣氏想像中的崔桃,長得彷如有三頭六臂,就算沒有,還以為應該如王四娘那般的人物,又高又壯,才會無所不能。

  可如今瞧見崔桃是這般細皮嫩肉俏麗的小娘子,她不禁驚嘆,這樣嬌嬌俏俏的美人兒竟有那般厲害的能耐,也更驚訝她這樣的女子竟能熬得住牢獄的磋磨。

  「我可太佩服崔娘子了。」蔣氏贊嘆不已,卻也要跟崔桃好生道謝,當初若非她出的好主意,她們一家子的日子如今還不知道多清苦。如今可真好了,孩子們想吃肉的時候就能吃上肉,生病了也不怕買不起藥,一家子再不用像以前那麼艱難了。

  等那個超大的粽子蒸好,被王四娘和萍兒齊力抬上來的時候,眾人都驚訝了。

  熱鬧非凡,嘖嘖贊嘆。

  酒至半酣,李才提議大家玩游戲,擊壤或投壺都可。

  「請求崔娘子不要參加!」王釗馬上道。

  「這是什麼話,欺負人家小女子不成?」蔣氏立刻為崔桃抱不平。

  李遠忙拉住蔣氏的手哀嘆:「卻別為她說話了,我們這可都是怕被她欺負了才這樣說。」

  蔣氏這才恍然反應過來,李遠跟她說過龍舟比賽和擊壤因有崔桃,才讓他們今年都得了第一。可見崔娘子太厲害了,倒叫這些大男人都怕了,可真她們女人爭氣了!

  「韓推官玩不玩?」李才問。

  韓琦搖頭。

  大家偏起哄要韓琦露一手,好容易過節,請他湊個熱鬧。

  韓琦倒也不含糊,接過十根木箭,便一個接著一個往壺裡頭。這投壺游戲到韓推官那裡,仿佛那窄小的壺口就不是壺口,是寬廣無垠的湖泊,任他怎麼扔都會進。

  眾人無一不後悔他們剛剛嘴欠,居然攛掇韓推官來玩兒這個。他這分明就是第二個崔娘子,再謹記一條,玩游戲也不能帶他!

  隨後,韓琦也跟崔桃一樣,被大家『冷落』了。

  那廂一幫人邊吃酒邊熱鬧地玩著比試,這廂只剩下崔桃和韓琦坐在桌邊。

  崔桃不過隨便瞧了兩眼熱鬧,就自得其樂地專注於照顧到桌子上的每一盤菜。其中令她覺得最出彩的一道菜,是炒羊肉絲。

  可別瞧這道菜簡單,味兒特好。羊肉絲用了豆粉打芡,切得細細的。這刀工很老道,竟能把肉絲切得幾乎近發絲一般,令每絲羊肉在烹飪的時候,都得以被佐料煨透了滋味兒;同時也因為夠細,令其在烹飪的過程中大面積接觸空氣,讓羊肉的腥臊味兒都得以揮發,也更易熟,翻炒兩下即可出鍋,可保持住肉本來的鮮嫩。最後蔥絲的拌入,進一步解臊增添清爽的口感。

  崔桃的刀工也算可以,卻比不了做這道炒羊肉絲的廚子專業。雖然比不了人家這手藝,做不出來一樣味道的菜來,但記住是哪一家,想吃的時候去那裡買就行了。

  崔桃拿一個干淨的碟子,又取來一雙沒用過的筷子,給韓琦夾了一碟炒羊肉絲送過去,小聲告訴他這個好吃。

  韓琦正嘗著崔桃所包的那個大粽子的其中一小角,說是一小角,可分下來的時候那也有一碗的份量了。

  韓琦就像是一個接受了長輩交代下來的任務的孩子,一口接著一口吃得認真又斯文。等崔桃的碟子送過來的時候,他正好也該是吃點菜的時候。羊肉絲入口的時候,味道驚喜,讓韓琦不禁嘆服,崔桃挑出來的菜,永遠不會讓人失望。

  大家一起盡興至深夜,才准備散了。

  這一次萍兒非常厲害地控制住了王四娘的酒量,沒讓她醉得太過分,所以她們三個女人可以一起走路回開封府。正好過節街上熱鬧,還能再看看,當然主要還是因為都吃得多,走走路順便還能消食。

  三人離開的時候,韓琦目送崔桃。他話沒特別說什麼,眼神裡卻有崔桃才懂的不舍之意。

  崔桃笑著跟大家道別後,便對上韓琦的目光,故意捧著玉杵臼在胸前,手像照顧小寶寶一樣,輕輕拍了兩下玉杵臼,然後就笑眼彎彎地跟韓琦道別。

  韓琦眸底意動,克制的結果是聲音低沉沙啞了,「注意安全。」

  「韓推官放心,我們三個會武的娘們誰敢欺負?就怕不來呢,來了我正好練練腿腳,好久沒揍人了,手都癢癢!」王四娘勾著崔桃的肩膀,爽朗道。

  崔桃一把推開她,「你怎麼不喝暈過去!」

  話聽著像是在訓斥王四娘混賬,可在韓琦聽來就另有一層意思了。上次便因王四娘喝吐了,韓琦才有了送崔桃回去的機會。知崔桃跟他有著同樣的期盼,心裡免不得覺著甜了。

  韓琦沒看太久,及時轉身回府。但人並非他不看了,就會在他腦海中消失,恰恰相反,不停浮現,令他意亂。自小到大,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對他投瓜擲果的女子也不少,但從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崔桃跟著王四娘和萍兒笑鬧了一路,沒想到在快到開封府的時候,碰見了韓綜。

  一輛豪華馬車停在路邊,太顯眼了,還有二十幾名家僕候在旁側,韓綜隨後從馬車內下來了。

  他穿著極講究寬袖廣身袍,袍子上金線繡制的祥雲紋似要將他這個人襯托到天上去。玉冠束發,若柳長眉,桃花眸卻不似往日那般有艷色,添了幾分清冷。隨著徐徐夜風的襲來,崔桃能聞到從韓綜那邊飄來的淡淡酒味。

  王四娘和萍兒見到韓綜都愣了下,同時看向崔桃。

  崔桃看得出來韓綜今天有點不太一樣。

  之前在韓琦那裡包的粽子太多,又因為大家分著超大粽子吃,所以小粽子都沒有動,大家走的時候都均分了拿著,王四娘和萍兒也拿了一份兒。

  崔桃就讓王四娘把粽子送給韓綜,算是謝禮,感謝他曾為開封府幾樁案子提供過線索。

  韓綜看著送來的粽子,本來有幾分開心,但聽到崔桃公事公辦的道謝口氣,那點喜悅全都散了。

  韓綜用笑容掩蓋情緒,問崔桃:「不好奇我為何會在這等你?」

  「我好奇,你就會說實話了?」崔桃反問韓綜。

  韓綜默然垂眸,倒不似往常那般跟崔桃狡辯了。

  連王四娘都察覺出韓綜的不對,她扭頭想跟萍兒交流一下,卻發現萍兒正低著頭,用左手摳著右手的掌心,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王四娘忍不住搖了搖頭,多情總被無情惱啊。這令她不禁又要感慨一句:這韓綜到底是哪裡合了萍兒的意?

  男女感情的事情永遠說不清楚,王八都能和綠豆對眼,還有什麼不可能?再說韓綜的條件本來也不差,更不差萍兒一個因看一眼他就對他趨之若鶩的女子。誰先用情認真了,誰就輸了。

  「沒事我就回去了。」崔桃道。

  韓綜看一眼崔桃沒說話,轉身進了馬車。車裡車外的人都安安靜靜,車沒動,人沒動,好像一切都是石雕一般。

  王四娘納悶了。

  萍兒也奇怪,因為看不到韓綜了,她勉強還能控制住自己,不必再繼續掐手。

  崔桃便帶著她們倆人回了開封府。

  「怎麼回事?剛剛韓二郎那是什麼意思?」王四娘滿腦費解,是她晃神了?有一瞬間無意識了?怎麼感覺好像錯過什麼,少了一截?

  「他什麼時候正常過,別想了,都趕緊洗洗睡吧。」崔桃回屋放好玉杵,便在窗邊靜坐。

  等王四娘和萍兒屋子的燈都熄了,她復而起身,又從開封府的後門出來。折返到剛剛遇到韓綜的地方,韓綜果然還在那裡。不過沒了馬車,也沒了侍從,只剩他一人提著一包粽子負手立在巷中,仰頭望著天上的銀河。

  「陪我去個地方,可以麼?」韓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立刻激動地轉身望向崔桃。

  「不去,來這是想勸你早點回家,省得讓父母操心。」

  韓綜突然嗤笑一聲。

  崔桃當然不是真關心韓綜,她之所以來這是因為她發現韓綜喝酒發神經了,有露出更多破綻的可能,所以才會舍掉睡覺休息的時間來調查他。

  他剛剛那聲笑有點意思……

  「今天於我而言是特別的日子,」韓綜嘆道,「但你若不想陪我,我也不強求,早點回去休息吧。」

  於他而言特別的日子,卻特意來找她陪,可見這特別的日子跟她也有關。

  崔桃想了下,轉身就走。

  「喂,你還真走啊!」韓綜急了,立刻喊住崔桃。

  「便是失憶了,你也不該對我如此。記憶沒了,難道倆人之間曾經相處的感覺也都會沒了麼?」韓綜抱怨聲中帶著濃烈的控訴之意。

  他真的有點醉了。

  崔桃停下腳步聽完韓綜的話後,轉身看他:「倆人相處的感覺?所以你撒謊了,我們之前確實在一起過,並非只你一個人一廂情願?」

  韓綜愣了下。

  「還是端午這日在一起的?是去年的端午,還是前年的端午——」崔桃從韓綜的表情反應中,得到了答案,「

  噢,是前年端午,那我們曾經在一起兩年了。」

  面對著崔桃的精准判斷和咄咄逼人,韓綜才恍然明白過來,崔桃出來見她,全然是為了能從他身上找到破綻和答案。

  他在深情,她在查案。

  「怎這般無情?」韓綜徹底醒酒了,桃花眸裡含著笑,卻是笑得虛偽、涼薄又有幾分哀傷。

  「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沒什麼會比死更會教育一個人。為值得的人去死叫犧牲奉獻,死得其所;為不值的人去死叫傻瓜蠢貨,讓人悔不當初,恨不得一切從沒發生過。」

  韓綜:「我——」

  「你只是失去了感情,就指責我無情。而我失去了記憶,失去了命,那我該指責些什麼呢?」崔桃搶白完畢,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補充一句,「是幾乎失去了命,但那段日子生不如死,卻比沒了命更狠。」

  崔桃的話進一步刺激到了韓綜,令韓綜直勾勾地盯著崔桃,半晌都難以作出反應。

  「所以,你憑什麼?想珍惜,當初干嘛去了?想珍惜,為何至今不肯交代實話,通篇做戲撒謊騙我?真當我失憶,就是個傻子可以被你隨便忽悠是麼?」

  「我不是,我——」韓綜慌了神,忙要跟崔桃解釋,但再一次被崔桃打斷了話。

  「你就告訴我,你能不能實實在在地把過去的一切,沒有一句假話地跟我全盤拖出?」

  韓綜怔然,又默然。

  崔桃料到如此了,半點不意外,轉身便決絕而去。

  韓綜攥緊手裡提著那包粽子,轉手就狠砸在了牆上。粽子散落一地,沾了灰土,有的甚至都漏出米來了。韓綜靜默了片刻之後,蹲下身,一個接著一個的撿起,用他華貴的衣裳兜著這些粽子。最終,一個人默默地抱著粽子,背影孤獨地消失於夜色深處。

  崔桃關上開封府的後門,人靠在門上松了口氣,隨即捶了捶胸口。剛剛她對韓綜撒火的時候,感覺到胸口有一絲絲疼,這是她原本身體裡殘留的感覺麼?

  「我感覺得出來,你沒愛錯人,他應該也愛你的,只是逃不過現實的逼迫。」崔桃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自己安慰自己。

  所以愛情啊,若想久長,並不僅僅是兩個人相愛就夠了,必須明智地考慮到現實問題。不然愛得瘋狂,是自虐,是自尋死路。

  崔桃平復心情後,從袖子裡掏出桃花玉扇,展開來看了會兒。一邊用扇子扇風,一邊步伐輕快地回去了。

  ……

  次日,崔桃趕早等來了韓琦,主動跟他交代情況。

  「昨晚韓綜找我了。」

  韓琦長睫微顫,「何事?」

  崔桃精准抓住了韓琦的小表情,略表擔憂地垂頭,「說了怕你生氣。」

  「那肯定會生氣了。」韓琦應和道。

  崔桃聽韓琦居然都不跟她客氣一下,跟他道:「男人就該胸寬四海,撐得起無數只船。」

  「不該僅有一只姓崔的船?」韓琦反問。

  崔桃服氣地蔫蔫點頭,應承道:「該。」

  「說吧。」韓琦說罷就坐了下來。

  崔桃立刻雙手奉茶到韓琦手邊,對他道:「就是大概確定了一下,我們似乎有過兩年舊情,可能似乎也許是前年端午開始在一起了。」

  韓琦垂著眼眸,看著崔桃剛才奉過的那杯茶,沒別的反應。

  崔桃瞄了他兩眼,「介、介意了?」

  韓琦還是沒回話。

  「我之後就給他罵回去了,什麼都講得明明白白。」崔桃繼續解釋道。

  屋子裡陷入死一般的寂寞中……

  崔桃開始琢磨著自己是該退該進。

  這事兒跟某些事兒可不一樣,如果他介意你的過去,這會子跑去撒嬌讓他別生氣,反而是自輕自賤了。即便是失憶,崔桃也不會為自己過去的經歷而感到可恥。這就是她,完整的她。如果不能接受,不能怪人家不好,卻也不是她的錯,只能說兩個人不合適了。

  「若恢復記憶,你可還會明白?」韓琦突然問。

  崔桃聽了他這句話後,才放下心來,原來韓琦怕的是她恢復記憶後會離開他。

  崔桃馬上肯定地跟韓琦點頭,打保證:「會非常明白。」

  於崔桃而言,那些過去早就遙遠了,就算記憶恢復,給她的感覺也不過是她曾經歷過的一個世界罷了,根本不會影響到她現在的感情決斷。

  韓琦還是沒有抬眼看她。

  崔桃看看左右,確定沒外人後,去拉住韓琦的右手,「往日的大人可不是白叫的,你要讓著我一點。」

  「嗯。」韓琦應得干脆,回手握住崔桃。

  「有度量,夠男人!」崔桃連忙贊美。

  「便是再嫁,也是你挑我。」韓琦因為是坐著,崔桃站著,所以此刻他要仰眸去看崔桃。配合他那句『你就是二婚,也是你來挑我』的話,倒讓崔桃有一種自己是女神的感覺了。

  「哈哈!」崔桃禁不住用手刮了一下韓琦的鼻梁,「韓六郎寡言,但說起甜言蜜語來,賽過十個嘴皮子溜的。」

  韓琦猛然攬住崔桃的腰,崔桃身體突然失衡,下意識地摟住了韓琦脖頸,坐在了韓琦的左腿上。

  倆人面面距離前所未有得近,再湊近一點就要臉貼臉了。

  那就一定要再湊近一點!

  崔桃直接把自己臉貼在了韓琦的臉上,摟著他脖頸的雙臂又收緊了,隨之收緊的還有崔桃腰上的那雙手。

  崔桃明顯能感覺到韓琦的呼吸聲加重,抱她的力道先緊後松。之所以緊,必然是激動了,之所以松,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力道收緊了,不想讓懷裡的她難受,所以才松了些。

  這男人可愛得過分了!

  崔桃還想膩歪一會兒,她好貪戀韓琦頸窩處的冷檀香味兒,特別好聞。

  奈何條件不允許,外頭有腳步聲傳來。

  崔桃馬上掙脫,跑去跳了後窗。一些列動作非常迅速,等韓琦反應過來的時候,也就只看到了崔桃跳窗的背影。跟做賊一樣!

  韓琦不禁笑了一聲,進而緩緩地吸了口氣,再飲了涼茶,才算漸漸平復剛剛的刺激。

  「韓推官,咱們前天審出來的那事兒怎麼處置?」王釗進門後,就詢問韓琦的意思,「要不要請崔娘子來出出主意?」

  「誰叫我呢?」崔桃悠然從門邊現身,還有些睡眼朦朧的樣子,看起來好像真的剛起床一般。

  韓琦見她此狀,不禁壓抑住嘴角。

  「崔娘子,那個天香樓的孫鴇母終於在我們日夜輪番詳審之下,招供了!」王釗道,「認了我們所抓的那些人都是天機閣汴京分舵的人馬,還坦白了天機閣的總舵就在泉州。」

  「這可是大好事兒,趕緊上報剿滅!」崔桃高興道。

  王釗搖頭,「但並不知具體位置在哪兒,那天機閣閣主就是一條老狐狸,平時往下傳話都是吩咐屬下去做。若真要人去總舵見他,這些人不光要蒙著面,還要被塞住鼻子和耳朵,只能用嘴呼吸,然後被裝進載有三寸厚木箱的毛驢車上,走上大概一天的路才能到。」

  「走一天?那可未必是泉州了。」崔桃分析道。

  「也對,但這不說泉州也不行啊,那地方她也不知道在哪兒。總之她每次去見天機閣閣主,都是到了泉州,在約好的地點寫明他們的住處,才會被天機閣的人找上門,然後坐著那驢車去見閣主。等她睜眼再能看見的時候,已經是天黑了,屋子裡都點著油燈,天機閣閣主就在屋子裡等她蘇醒,然後把事兒交代完了,她就會又被遮住眼耳口鼻送回去。」王釗敘述道。

  崔桃隨後從王釗中得知,這些消息只有孫鴇母一人供述,其余的天機閣人員並沒有接觸到總舵那一層。

  「一家之言,未必為真。」崔桃嘆道。

  「是啊,我也擔心有這方面的問題。」所以王釗之前才會想著也要讓崔桃來一起分析一下這個情況,「不過她供述的有關於天機閣其它可求證的事情,倒是都證實了屬實。為了撬開她這張嘴,可花費了好久的時間,什麼刑具都上過了。」

  王釗煩躁地撓了撓頭,覺得這事兒有點棘手。主要是牽涉到泉州,不在他們開封府的管轄範圍。如果多派一些人去查,汴京這邊兒就照顧不到了。如果只派幾個人去的話,憑著天機閣的狡猾程度,怕是也查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崔桃等了會兒,發現王釗沒提韓琦信上的那件事。便大概明白了,那事兒應該是韓琦自己用了手段去查的,別人還不知道,只告訴了她。

  怪不得說是送她的節禮。

  崔桃剛這樣想完,就聽韓琦說:「前日我得一個可靠的消息,地藏閣汴京分舵的位置。」

  王釗一聽興奮了,直嘆大家先把地臧閣的分舵剿滅了也行。

  崔桃驚訝地看向韓琦,這就公布了?剛還以為只是送她一個人的節禮……

  但聽韓琦接下來的話,崔桃意識到已經不是節禮的問題了。

  「地藏閣較之天機閣更為狡猾,未免夜長夢多,今天剿滅正合適。」

  崔桃:「……」

  今天就剿滅!不放長線!不釣魚!不去側面小心探查!

  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麼?不,並沒有。

  崔桃隨即又聽韓琦吩咐王釗,先帶人暗中從大、中、小三個範圍將地臧閣包圍。為何會這樣操作?便是為了避免地臧閣內部藏有暗道,從這處地方跑到附近的地方或是更遠點的地方脫身,所以包圍的範圍進行了三重區域鎖定,可見韓琦要剿滅這些人的決心。

  「去把韓綜請來。」韓琦又道一句。

  這是——

  何意?

  讓韓綜眼睜睜地看他帶人剿滅地臧閣分舵?

  崔桃挑了挑眉,默默的選擇全程閉嘴。

  惹不起,惹不起,這男人要開始公報私仇了。


第60章

  說來也巧,地藏閣分舵所處的位置距離八仙樓不遠,是跟八仙樓僅隔了兩家的隨三娘鯗魚鋪。

  這鯗魚鋪沒有牌匾,但鋪子外面有兩個木架子,掛著各種各樣的鹹魚干,大的有半人多長,小的不過只有小拇指大。兩個木架子上的魚由大到小依次排列,因為對比強烈,很能吸引路人的目光。

  鋪子雖無牌匾,卻勝過很多有的,又因為她家鹹魚干比鮮魚便宜,還耐存放,每天光顧的客人不在少數,生意非常不錯。

  店主隨三娘是一位年三十一歲的寡婦,方圓臉,微胖身材,見人便笑,說話聲音清脆,應酬起來更是八面玲瓏。

  據八仙樓的廝波何安介紹,八仙樓烹飪所用的鹹魚也都買自於隨三娘家,口味好,價格便宜,滿汴京都找不到比她家更劃算口味更好的鯗魚鋪。

  汴京的清晨,街上也不乏有人來來往往,因為大宋的富裕指數非常高,是整個中國史上最富有的朝代,所以百姓們都很懂得享受,不做早飯出來吃的不在少數。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隨著人流來八仙樓吃早飯,特意選擇了靠窗的位置,順便觀察了下隨三娘鯗魚鋪的情況。這會兒鯗魚鋪才開門,沒什麼人。她們吃完飯從八仙樓出來的時候,但剛好吹來了一陣晨風,能聞到一陣鹹魚味兒。

  崔桃隨後去了鄰街茶鋪,在雅間內與韓琦等人彙合,

  她特意招呼李才過來,問他是否記得當初他們跟地藏閣刺客交手的事兒。

  「當然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幸虧師父機智,漫天撒錢,救了我一命。」李才應承的時候,不忘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崔桃。

  崔桃問他當時是否聞到那些刺客身上有鹹魚味兒。

  李才撓撓頭,仔細想了半晌,不確定對崔桃道:「好像沒有吧,如果聞到了的話,當時肯定就說了。」

  「我也沒聞到。」崔桃道,「制作鯗魚,不論是風干、火烤,還是煙熏,都也逃不過有味兒。」

  李才沉吟了下,「倘若只是在那裡暫住,不參與做魚呢?」

  李才可不認為那些江湖刺客,會有什麼閑心在平常閑著的時候去做鹹魚干。

  崔桃給李才舉個例子,「咱們那日吃鍋子,吃的時候你可覺得自己身上有味兒?」

  李才搖頭。

  「吃完了呢?」崔桃再問。

  李才對這方面倒沒注意。

  李遠忙表示身上味兒大著呢,他一回家就被他妻子孩子聞到了,都追著他問都吃了些什麼好吃的。

  王釗跟著附和,他更衣的時候也聞到了味兒了。

  當時大家只是吃了一會兒鍋子,還在外面,都染了一身的味道。如果在一個人在每天都制鹹魚的鋪子裡暫住,身上是不可能染不味道的。

  王釗連連點頭贊同:「崔娘子擔憂得不錯,鯗魚鋪的魚味兒是避免不了的,若在那鋪子裡呆得稍微久些的人,身都會沾味兒。那些刺客身上沒有,還有約崔娘子在城隍廟見面的那名玄衣女子身上,也同樣沒有。莫非消息有假,不是這魚鋪?」

  「刺客身無魚味兒卻不能證明這鋪子就沒問題。」韓琦淡然地端起茶碗,飲了一口。

  王釗等都不懂韓推官這副高深的樣子到底是什麼意思,都看向崔桃,照例希望她給大家解釋一下。

  「三重包圍,韓推官的顧慮果然是對的。若消息可靠,一定跟這鯗魚鋪有關系,要麼碰巧那些刺客不住在這,要麼是這鯗魚鋪連接了另一處地方。」崔桃說罷,馬上拍馬屁贊嘆韓琦的『三重包圍』舉措明智至極!

  王釗等人恍然明白過來,這鹹魚鋪原來只是個招子,有地道或其他什麼方式連接到另一處。這樣來往的刺客只是偶爾路過一下鹹魚鋪子,只要滯留的時間不長,身上自然就不會沾染太多的鹹魚味兒。

  片刻後,張昌從外頭趕回來,告訴韓琦,鯗魚鋪相鄰的幾處宅院他都打聽清楚了。鯗魚鋪左鄰一個裁縫鋪,右鄰一個胭脂水粉鋪。後面毗鄰的三家鋪子則正在大家如今喝茶的這條街上,跟鯗魚鋪正『背對背』的是一家茶葉鋪,左邊是棺材鋪,右邊的鋪子則荒著。那鋪子看似常年閉門,屋頂長了許多荒草,門板都釘死了。門板上還貼了不少符紙,扯著紅線,符紙有新有舊。

  「那家鋪子我知道,三年前的大案。男人殺了一家十口,連自己孩子都沒放過。」李遠是開封府的老人了,知道的自然多些。

  崔桃請李遠快講一講這大案的具體情況。

  「原是一家胭脂鋪,生意很好,男人老實巴交,很勤快,鋪子裡裡外外的打掃搬運都由他來。但他做不得太精細的事,比如制胭脂水粉這些他都不行,也沒有商人的精明,不大會算賬。女人卻很厲害,能張羅著在外采買好料,制得而來的胭脂頗受汴京內的小娘子們喜歡。

  這生意好了,鋪子裡人手就不夠,女人就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都叫來一起幫忙。女人嫌男人不頂事兒,什麼都要她來張羅,便總是埋怨男人,女人的娘家人也都嫌他無能,所以平日裡對他態度不算太好,時常會說他兩句。

  不過街裡街外的人,對男人的印像都不錯,說他老實憨厚。但誰都沒想到,就在三年前過年的前一天晚,腊月二十九那天,男人在夜裡把一家子全都砍死了。街坊聽到呼救聲,趕來瞧情況,就見男人拿著菜刀,渾身是血的站在院裡,眾人喊著報官的時候,他跑回屋,把門窗都關了。等我們趕到破門而入的時候,那男人已經懸在梁上斷氣了。

  當時那場面……哎呦,我做了好些天噩夢!」

  李遠仿佛又想起了當年的場面,哆嗦了下,拍了拍胸口。

  韓琦早就從舊卷宗上看過這樁案子,所以並不好奇。他負手站在窗邊,靜靜地觀察張昌所說的那三家鋪子。

  「看到什麼異常沒?」崔桃湊過來,也跟著朝那三家鋪子看去。

  韓琦轉眸,看向距自己咫尺之遙的崔桃,衣著碧色褙子,系暈裙,雙螺髻飾以珠翠,臉頰白潔若玉蘭,睫毛濃密翹著,眼睛烏溜溜地盯著外頭,好容色,過於引人深陷。

  韓琦及時收住了目光,以免自己失神。

  「棺材鋪和茶鋪都開了,目前看起來倒沒什麼異常。」崔桃收回目光,瞅一眼韓琦,見韓琦正低眸想什麼,也沒再多說什麼話打擾他。

  韓琦突然側首問王釗等人,韓綜因何故還沒到。

  崔桃:「……」

  「本是該到了,可能一大早的,人還沒起。」王釗揣測道。

  崔桃附和:「昨日過節,他又喝了酒,可能是會晚起。」

  話音剛落,崔桃就跟韓琦的眼神對上了。崔桃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馬上轉身去倒茶,笑著給韓琦送過來。

  「韓推官覺得這三家鋪子,哪一家有問題?」崔桃轉移話題道。

  「看起來那間發生過命案的空鋪嫌疑最大。」韓琦接茶的時候,指尖微微觸碰到了崔桃,但很快就撤回端茶的手,淡然地把茶碗送到嘴邊飲了一口。

  崔桃馬上稱贊韓琦足智多謀,思慮縝密,推斷合理。

  王釗等人:「……」

  崔娘子這馬屁拍得也太明顯了!

  莫非她是有什麼事兒要求韓推官?這些他們普通人也都能想到,畢竟地臧閣的人平常出入都走隨三娘的鯗魚鋪,那必然應該是空置下來的『凶鋪』,出入不便,最為可疑。

  韓琦目光安靜地看著崔桃,接著又說了一句:「實則棺材鋪最可疑。」

  王釗等人都禁不住抿嘴偷笑起來,崔娘子的馬屁好像拍在馬蹄子上了。不過韓推官為何更懷疑棺材鋪,倒叫人好奇。

  「料到韓推官會這麼說,所以提前表示了佩服!」

  崔桃機靈地接招,附和韓琦的話。

  「的確是那空置的凶鋪看起來可疑,但未免太明顯了。這就像鯗魚鋪是招子一樣,那凶鋪更像是第二道招子。

  棺材鋪其實也出入不便,畢竟誰家若沒死人,也不會光顧那裡,每天人來人往就奇怪了。不過它有一優點,必要的時候,偶爾走出一些人來卻也是可以的,不算太過扎眼。但凶鋪不一樣,大家都知道那裡空置很久了,突然冒出人來必然惹人注意。」

  王釗等人:「……」

  合著倆人心裡都清楚,逗著他們這些看客玩兒呢?幸好他們剛剛的嘲笑沒有很大聲,不然這會兒顯得他們多尷尬、膚淺、丟人。

  再說韓綜,確系因昨夜醉酒和嘔吐,今早起晚了。

  他剛醒過來,被丫鬟伺候擦臉的工夫,就聽燭照說韓琦派人來請他去茶鋪一敘。

  「可說什麼事兒沒有?」

  「沒說,但挺急的,應該是急事。」燭照回道。

  韓綜應承一聲,令丫鬟給他更衣,穿戴得體之後,便准備奔赴韓琦所邀的地點。

  大丫鬟春麗忙勸道:「二郎還是別去了,昨日吃太多黏粽才會吐得厲害,今兒臉色這般不好——」

  「閉嘴。」

  春麗馬上閉上嘴,委屈地低頭不敢再言,眼淚很快就在眼眶裡打轉。隨後聽到韓綜離開的腳步聲,春麗才抬起頭來。眾丫鬟忙去寬慰春麗,悄聲告訴她韓二郎就這脾氣,一貫喜怒不定,不識別人好心。

  「其實他最心善不過,你們只是不懂他。」春麗笑著謝過大家的寬慰,「二郎出門了也好,咱們得閑了,我給你們炸卷子吃。」

  韓綜到了茶鋪,見雅間之內不僅有韓琦,崔桃也在,還另有幾名開封府的衙役,便越加確定今日韓琦的邀請不一般。

  這隔了一夜之後,再見崔桃,韓綜心中有些悵惘,說不出的苦澀味兒在心裡蔓延,連帶著胃也疼了。

  「我瞧你臉色不好,早飯吃了沒有?」崔桃觀察到韓綜唇色發白,問候了一句。

  韓琦跟著瞧過去,也覺得他狀態不如往日。

  韓綜搖頭,「難得你約我,沒來得及用早飯就來了。」

  韓琦便對崔桃道:「這附近你都吃熟了,哪家粥好些,煩勞你去給韓二郎買一碗。」

  崔桃立刻領命,片刻功夫就買來一碗粟米粥,外加一碟爽脆的醬蘿蔔,另還有兩塊蒸得軟軟的山藥小饅頭。

  崔桃在粟米粥裡加了點蜂蜜,特意跟韓綜解釋:「這樣不僅養胃,還醒酒了。」

  她居然記得他昨晚喝酒了。

  韓綜心裡酸楚翻滾,更有許多恨和怨,恨事情為何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怨自己疏怠,令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他笑著跟崔桃道謝後,便端起碗默默的用飯。心想著若以後的每一日的清晨,都能如今天這般,有崔桃的細心囑咐,有她親手端來的飯菜,那他這輩子算是沒白活了。即便沒有輪轉世,到此為止,他也甘願。

  用餐之後的韓綜臉色終於好了一些,有了幾分往日的精神頭。

  「知稚圭兄今日找我,不僅僅是為喝茶吧?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這會兒屋子裡的人都散了,王釗、李遠和李才都去了外面,只有韓琦、崔桃和韓綜三人在。

  「開封府正查一要案,想請仲文幫忙看看。」韓琦道。

  「我?我又不是開封府之人,何故你們查案要帶上我?」韓綜疑色不減地質問韓琦。

  「韓諫議沒跟你說?」韓琦音容依舊淡然。

  韓綜的父親如今正任諫議大夫,韓琦所稱的韓諫議便是指韓綜的父親。

  「說什麼?」韓綜反問。

  「要我多帶著些你,」韓琦跟韓綜解釋道,「仲文今科高中,想來不日便會被安排在開封府為官,韓諫議才會有此之言。」

  崔桃聽聞此言,當即去觀察韓綜的反應,發現他驚訝得很真實。看來他真不知道這件事,他父親早有主張了居然都沒告訴他。

  他自己的事兒韓琦早就知道,自己卻不知道,這令韓綜當即就有不爽的情緒表露。

  崔桃見狀也很理解,擱誰誰都生氣,特別是知道的這個人,還是從小到大讓韓綜頗受影響的『別人家的孩子』。

  不過,韓綜真會來開封府任職麼?那以後可有得熱鬧了。

  韓琦淡然飲了口茶,給韓綜緩和的時間,然後就把開封府今日要剿滅地臧閣分舵的事兒,風輕雲淡地跟韓綜講清楚。

  崔逃則一直全程觀察韓綜的表情,起初是驚訝的,但很快就掩飾住了。他笑得燦爛,若朝陽一般,連連驚嘆韓琦居然查到了地臧閣分舵,想來又會立一大功了,他要提前道賀一聲恭喜。

  顯然,韓綜又恢復了往日應對人的狀態,話語讓人聽不出虛實,讓人幾乎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過他既然能恢復這狀態,卻也能說明一個問題,他似乎並不太在乎這地臧閣分舵的生死,不然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狀態把控得這麼完美。

  若真掛心了,韓綜會應如昨日他應對她那般,破綻百出。

  但崔桃不確定,韓綜是不是早有預料,提前給那些人報信了。不過這個可能性很低,因為韓琦既然敢叫韓綜來,在這方面肯定做好了防備。崔桃甚至有些懷疑,韓琦不禁不會懼於韓綜有報信的舉動,甚至盼著會有,這樣他就能拿到韓綜勾結地臧閣的實證了。

  「不過,稚圭兄恰好在今日叫我來,應該還有別的緣故吧?」韓綜不禁看一眼崔桃。

  事無湊巧,韓綜自然是懷疑崔桃把他們昨日的對話告訴了韓琦。韓琦或許在懷疑他與地臧閣有關,所以故意決定在今日查抄地臧閣的時候也將他叫來,探他的虛實。

  「對,她把昨日的經過都告訴我了,」韓琦和韓綜四目相對,坦率告知,「我所懷疑,如你所想。」

  韓綜目光突然定了一下,然後就彎眼笑了起來,「那你們可多想了,我昨晚喝多了點酒,醉了就想做點不是單相思的夢,便耍起了酒瘋,讓崔娘子誤會了。這今早起來正後悔呢,打算來跟崔娘子道歉。」

  韓綜說罷,目光便移在崔桃身上,眼眸中暗湧著不知多少復雜的情意。

  崔桃受了韓綜的道歉,也向韓綜道歉:「因有疑慮,便不得不上報給韓推官,還望韓二郎見諒。」

  韓綜笑了笑,「沒關系,我能理解。」

  但難免心如刀割,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崔桃傳話給韓琦的舉動是『背叛』。可想想她曾受過的遭遇,如今他所受的這些罪有算得了什麼。況且她失憶了,她也從沒對他做出過承諾,她昨晚去找他本來也就是為了查他。如今這般光景都是他活該,無可厚非,合情合理。

  「既然你們已經查到地臧閣分舵的所在,那還等什麼,快些動手,省得那些惡徒跑了!」韓綜當即催促韓琦快些動手。

  「狡兔三窟,我們揣測鯗魚鋪另連了一處地方。」韓琦問韓綜的判斷。

  此舉是明知故問。

  韓綜表情如常地聽完韓琦所說的三處鋪子的情況,認真分析狀:「棺材鋪更可疑,但不能排除其它兩處的可能,人手盡量多調派些。既然都是江湖亡命徒,想必功夫都不低,刀劍飛鏢怕是也備齊全了,卻不知是否淬毒了,小心為上,不宜強攻。」

  「有理。」

  本已有緝拿之法的韓琦,又特意問韓綜有何妙法。

  於是,倆人一起研究了一番。

  「先從最可疑的棺材鋪著手,以走水作『意外』,逼這些人因忙著逃走而疏於防備,再下手抓人比較好。」韓綜提議道。

  崔桃此時正坐在北窗邊兒的一張凳子上,默默捧著一碗涼茶送進嘴裡,默默看著這倆人商量剿滅辦法,全程都沒摻和。

  她莫名覺得這倆男人都挺可怕。

  ……

  一炷香後,李才在崔桃的指點下,巧妙地將帶有白磷粉的黑石片丟到棺材鋪後身的柴草垛上。太陽高高照的時候,黑石吸熱,很快就會引燃白磷,進而燒著草垛。

  果然,片刻之後,在棺材鋪前後都沒有人經過之時,柴草垛突然著火,起初卻沒人注意到,直到鋪子裡有一個人喊起來後,街上假意路過的李才、李遠等『路人』都跟著圍上去,喊著走水了。

  人越聚越多,吵聲不斷,半晌之後棺材鋪老板才一個人跑出來,跺腳嘆自己睡著了,求著大家幫忙趕緊救火。

  但在李遠等人看來,棺材鋪老板這麼久才跑出來,應該是在著火的時候,安排店裡的其他人逃走了。

  崔桃則帶著王釗等人,早早就來到了鯗魚鋪。

  他們先假裝客人進去買魚干,一兩個人假裝挑刺鬧事吸引隨三娘的注意。崔桃則帶著其他人全面搜查暗藏在鯗魚鋪的望風人員,將這些人都無聲地控制起來。

  崔桃對他們稍作審問,見隨三娘等見人都在裝傻,也就不問了,把他們的嘴都塞住,綁好了都圈禁在一間小屋子裡看守。

  崔桃則王釗等幾個人假裝是在鋪子裡的伙計,繼續營業,坐等魚鋪斜後身的棺材鋪著火,倒要看看是都會有人會憑空從鹹魚鋪子裡冒出來。

  崔逃百無聊賴地在櫃前撥弄算盤,很快就聽到後院傳來腳步聲。

  王釗借著窗縫看了一眼,告訴崔桃是腌鹹魚的那間屋子裡出來人了。那間屋子裡乍一看,放了二十幾口缸,都是用來腌漬鹹魚的。因為時間緊迫,這鹹魚鋪各處擺放許多雜亂的東西,可能連接地道的地方太多,且未免地道下面有人會聽出動靜異常,所以大家都剛剛都沒有去搜。

  如今看來,應該是那間房裡其中一口缸是空的,連接著地道。

  第一個人跑出來的時候,王釗等未免驚了後頭,都暫且沒動。

  這人一溜跑到前面售賣鹹魚的大堂,衝到櫃前喊道:「隨三娘,那邊著火了!」

  等這年輕男子發現抬頭的是一位俏麗的陌生女子時,愣了,卻也沒有起防備心,大概因為崔桃在櫃後擺弄算盤的站姿太隨意了,就好像這裡本來就是她家一樣理所應當。

  「你是?」

  「隨三娘的遠房侄女,姑母見我長得好看,非要我來這投奔她,說會給我好前程。」崔桃慵懶地放下手裡的算盤,雙手托著臉,眼睛黑白分明看著這位年輕男子,「你說我長得好看麼?會有好前程麼?」

  男子怔了下,笑道:「自然好看,你這般美貌,若是有幸被嬌姑選中了教導,將來必有好前程。」

  「那嬌姑在何處呢?何時會領我走?」

  男子正要張嘴,接連有三人從後院走了過來,其中一位稍年長續著八字胡的男子一見崔桃,面容大驚。

  「你怎麼會在這?」

  崔桃也認出他來了,這人正是當初在巷子裡圍攻她和李才的刺客之一。

  「風哥認識她?」才剛年輕的男子問道。

  「她就是閣主要抓的崔桃!」

  崔桃又拿起算盤,撥弄珠子,回應那中年男子:「你說我為什麼來?」

  被叫做風哥的人防備地回瞪崔桃,隨即發現在她身後不遠處,假裝打掃的『伙計』是李遠。

  「他是開封府的軍巡使!不好!我們中計——」

  不等話說完,人已經被算盤珠子打中啞穴,說不出話來了。

  另外兩人也被暗藏在鹹魚筐後頭的衙役給放倒了,並迅速拖走。

  不過後續出來的人還是看到了大堂這邊的異常,有人高喊起來。伏在牆頭和各處的衙役當即就將他們包圍,沒用多久便把人控制了起來。

  說起來也是因為他們逃得急,很多武器暗器都沒帶上,有的甚至連刀都忘拿了,反抗能力十分有限。

  崔桃還留著一開始跟她說話的年輕男子,他自然是想跑,但被扎了銀針之後,雙腿麻痹,跑不了了。

  崔桃問他:「嬌姑是誰?在哪兒找他?」

  「我不知道!」

  崔桃慢慢地拔出匕首。

  「我真不知道!」年輕男子驚恐道。

  這時候所有人員都已經被控制住了,包括棺材鋪的掌櫃和兩名伙計。但不確保是否還有在外的人員沒有回來,所以鯗魚鋪的正門看起來還是很正常,並無官府人馬走動的痕跡。

  韓琦和韓綜都穿著便服從鯗魚鋪後門入內。

  崔桃一見韓綜來了,用刀拍了拍那命年輕男子的臉,小聲問他是否認識韓綜。

  年輕男子看向韓綜,驚恐地睜大眼,突然他臉上的血管暴突,皮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誒,他們臉上怎麼了?」後院那些押地臧閣刺客的衙役們,也都發現了不對。

  崔桃抽了下兩下鼻子,從滿屋子的鹹魚味兒中分辨到了一股香味兒。接著,就見年輕男子喊疼,不停地抓撓的自己的臉和身上的皮膚。

  王釗搜查之後告知韓琦,鋪子東窗根底下有一塊點燃的香,後院東牆根下頭也有一塊。今兒正好刮東風,風一吹,煙便被吹進了屋子裡。因為那廂有棺材鋪的草垛著火冒的煙,這邊也飄來了一些,加上還有鹹魚味兒,大家都專注抓人審問,所以都沒察覺到。

  沒一會兒,那些嚎叫掙扎的地臧閣刺客們都氣絕身亡了,便見有黑色的蟲子從他們皮膚、口鼻和耳朵裡爬出來。王釗立刻去查看隨三娘等人的情況,也都一樣的死法。不過他們被堵住了嘴,所以剛剛沒聽到她們喊叫聲。

  崔桃自然知道這是蠱毒,一些特定的蠱蟲會對一些香味兒尤為敏感,味道了出來,就會令它們異常興奮地活躍起來。在動物界這種情況非常多,比如雄蛇,除了極個別品種外,他們大多溫和不會主動攻擊人,但在繁殖期,它們會因為雌蛇尾基部嗅腺釋放的氣味而攻擊性增強。

  崔桃在聞到香味兒後,意識到這些人中蠱毒的時候,立刻備好了銀針,封了自己的兩個穴位。因為她也曾在地臧閣呆過,所以她難免擔心自己也中蠱了。不過經過短暫的觀察之後,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問題,才將銀針拔了下來。

  韓綜自然是看到崔桃的舉動了,他立刻轉眸側身,看向了別處。因為他怕再看下去,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韓琦這時候也沒顧上韓綜,關切地凝視崔桃,輕聲問她有事沒有。

  「沒事。」崔桃看了眼韓綜的背影,打眼色給韓琦。

  韓琦當即明白崔桃的意思,對她道:「沒見他有異常。」

  「但太湊巧,不然早一步通知,這些人便可逃走了。可見這人剛知情況不久,身不由己,救不了人了,所以必須要下殺手。」

  韓琦略點頭應承。

  眼看著就能查到真相了,功虧一簣!這就跟送到嘴邊的肥鴨子吃不到一樣可惡!

  王釗將沒燒完的香拿了過來,給崔桃查看。

  此為是餅狀香,剛燃燒了一小塊,摸著表面還有合油殘留。顯然這香在香印裡印模成型不久,就被拿來焚燒了。看來是有人發現他們在此行動,趕到附近的香鋪臨時現做了這種香。

  崔桃立刻帶人就近找了香鋪。

  因為這會兒時候還早,光顧香鋪的人並不多,嫌疑人又是要求自己親手做香,所以一問就問出來了。

  「一炷香前,是有一位小娘子來這裡,給了我們錢,說要自己做香。」香鋪掌櫃老實交代道,「個頭比小娘子高一寸,蒙著面紗,穿著湖藍褙子,百褶裙,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頭上簪銀簪和珍珠珠翠,想來是富貴人家的娘子。」

  崔桃問了她制香的地方,香鋪掌櫃卻告知崔桃,他們剛把那小娘子用過的器具都給清洗過了。制香這種事兒自然是要講究干淨,不然香味兒混衝在一起,就會影響他們下一次制香的味道。

  崔桃自然理解,便去那名女子制香過的地方看了看。經過細致地排查之後,崔桃在制香桌下面的地上,撿到了一個黑色的蟲腿兒。崔桃將蟲腿兒小心地包進了紙包裡,又問掌櫃可記得那女子長著一雙什麼樣的眼睛。

  「雙眼皮,眼似柳葉,眉毛用黛精心畫過。」香鋪掌櫃形容道,因為他這偶有女子光顧的時候會遮面,為了區分記住各位客人,他經常會特別注意到眼睛。

  崔桃將這些都當做證供記下了,隨即方離開。

  韓綜跟著韓琦返回了開封府,等崔桃回來時,他便一直看著她。

  「韓二郎可認得這種香?」崔桃跑得嗓子冒煙,急忙喝了口茶後,就立刻問韓綜。

  「不認得。」韓綜笑了一聲,挑眉看向韓琦,問他今日可還有什麼要帶著他、教他或讓他長見識的事兒,「若沒有,我便先告辭了。」

  韓琦點頭。

  「這麼著急走?」崔桃懷疑地盯著韓綜。

  韓綜已然起身往外去了,忽聽崔桃這話止住了腳步,回頭又笑了下。

  「不然呢?若留在這,崔娘子可會有閑情逸致和我聊天?」

  崔桃對韓綜擺擺手,讓他快走。

  「地藏閣比起天機閣,可是狠毒多了。」崔桃跟韓琦感慨道。

  同樣是剿滅汴京分舵,天機閣的那些人好歹命都留著,且天機閣上層並未以蠱毒控制下級。地藏閣則根本沒把下面的那些人當人看,不過是可利用的工具,用不著了便徹底毀滅。

  瞧瞧那些人中蠱的死法,崔桃倒是有些明白當初自己被抓之後為何不狡辯一句,一心求死了。在那種環境下生存的人,會帶著多少對未來生活的渴望?

  「此案不能外傳,以免引起恐慌。」韓琦寫明奏報後,告知崔桃。

  崔桃點頭應承,表示明白。她接著跟韓琦講了一下,她得到的那點關於嬌姑的線索。

  「三年前我在清福寺被劫之後,很有可能被送到了地藏閣嬌姑的名下教導過。」

  既然地藏閣內有這麼一號人物,會選拔貌美的女子專門進行訓練。崔桃覺得以她原本的樣貌和才藝,應該能夠被選中。然後她就被派去執行任務,也合情合理。

  不過這個過程中,應該有韓綜插了一腳,雖然沒有實證證明他起到了什麼作用。但崔桃從玄衣女子對她的態度來看,地藏閣閣主是瞧不上她,也不怎麼器重她。之所後來韓綜出現之後,對她不再施行滅口,還留有一絲絲顧忌,以及沒有對她像地藏閣其他普通成員一樣進行下蠱,大概都跟韓綜有關系。

  「地藏閣閣主如此狠毒無情,那是什麼讓她會對一位年輕的世家公子如此遷就?以至於還要因為他而顧忌到我?

  韓綜在地藏閣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我想過各種關系可能,但不管哪一種都沒有母子關系牽涉得深而牢固。這也解釋了韓綜身上為何沒有蠱毒,且他護佑下的我也沒有。」

  同時這也能解釋了為什麼她每次質問韓綜的時候,韓綜不肯透露地藏閣的事情,因為那很可能是他母親的產業。

  虎毒不食子,子也不食虎。

  韓琦也覺得崔桃的這個推敲可能性很大,但是缺乏實證來證實。韓諫議之妻,也便是韓琦之母,乃先帝時期的王宰相之女,家世高且清白,並不像是會跟地藏閣有關系的人。

  「這裡面估計有隱情。他家世太高,經這件事後,必起防備之心,短時間內實難確證。只能先緩一緩,暗中先排查韓諫議夫妻的情況再說。」

  崔桃無奈嘆一聲,又問韓琦到底是從哪兒得知了地藏閣分舵的消息。

  「望月先生。」

  崔桃愣了下,「你居然也去找望月先生了,怎麼逼他開口的?」

  「贏了他一盤棋。」韓琦回答的時候,看著崔桃的目光溫柔又擔心。

  「那怎麼沒多贏幾盤,干脆把地地藏閣老巢給他端了!」崔桃鼓勵道。

  「你還真當他萬事通,什麼都知?」

  韓琦見崔桃遇挫之後,也沒有氣餒,稍微寬了心,淡笑著跟崔桃解釋,望月先生可沒那麼神。他不過是東京內外的事情聽人講多了,累積一些消息進行有邏輯的總結,再範圍遠一點的消息,他其實很多都並不知曉。

  「如今他人已經不在東京了,輸了那盤棋之後,望月先生就卷鋪蓋逃了,讓誰都找不著他。說是如此才好保命去,省得被地藏閣的人復仇。」

  「倒是個人精。」

  崔桃剛說完,那廂萍兒就來找崔桃道別。

  「道別?你要去哪兒?」崔桃驚訝問。

  「望月先生給我留了一封信,說我爹爹病重,我得回家去看她。」萍兒焦急道,眼圈裡都是眼淚。

  王四娘隨後跟著跑過來,他正要罵萍兒跑來搗什麼亂。然後聽到萍兒這番話之後,她驚訝地問她:「之前從大牢裡出來的時候,你不是說你沒什麼人可投奔了?」

  「是沒人,我爹爹在深州,我其實跟崔娘子是同鄉。」萍兒瞄一眼崔桃,然後訕訕地說道,「不過崔娘子是假離家出走,但我是真離家出走。」

  屋子裡一陣安靜。

  王四娘唏噓:「沒看出來啊,你平日裡看著挺溫柔乖巧的,居然這麼有脾氣?」

  「當年自然是有大緣故我才離家,但現在他病重了,再怎麼樣我也得回去看他一眼。」萍兒捏緊手裡的信。

  「嗯,孝順是大事兒,該回去。」崔桃眼珠兒動了動,對萍兒道,「既是同鄉,我正好也跟你一起回去。到時我們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既然汴京地臧閣的路暫且不通,崔家那還有一條。崔桃倒要瞧一瞧,崔家這個人會不會也死一個給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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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萍兒馬上高興地應承,多謝崔桃陪她同行。

  「那我們盡快動身?」

  萍兒不想耽擱了,本來她父親病重這件事,望月先生早就知情一直沒告知。如今還是因他決定要離開汴京了,才良心發現地送了一封信通知她。

  末了,望月先生還不忘在信的末尾補充一句:其實你爹那樣的人,就該孤獨病死。

  崔桃讓萍兒回去收拾東西,再請王四娘去雇車,將上一次買過的開封府特產再重新幫她買一遍。

  王四娘利落應承,叫上李才幫忙,一起去了。

  崔桃等大家都散了,這才單獨來跟韓琦說話,和他請假。

  「都決定好了才來跟我說,叫請假?」韓琦沒抬眼,地臧閣的案子少不得有許多文書要寫。

  「那是料到六郎會同意才會提前准備,若六郎不同意,我這就不去了。」崔桃聲音乖乖的,透著小呢喃勁兒。

  韓琦輕笑一聲,仍舊沒抬眼,卻加快了手上的筆速。

  眼看著那一篇清雋的小楷要寫完了,崔桃這次可不舍得毀了它。她就在旁等著,因為無聊,手便按在桌上的一摞案卷上,輕輕地敲打。

  「既然摸到了,就看看。」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看韓琦的時候還是沒見他抬眼,倒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腦門子上長眼睛了,這樣都能看到她做什麼。

  崔桃就把手下面的卷宗拿起來,還想著韓琦是不是真舍不得她走,所以要給她安排案子去查?

  可當她把卷宗打開來瞧時,發現裡面洋洋灑灑地寫的都是崔家各房人員名單,以及每人的情況,崔桃鼻子突然有點發酸。

  內容高度精練,措詞准確,比如不確定的情況都會用外傳雲雲來闡述。

  崔桃一眼就認得這卷宗上的字跡,為韓琦親手所書。他一個考中全國第二名的高材生,每日公務忙得總是不規律吃飯的人,居然花時間給她總結這些家長裡短的人和事。

  最為難得的是這些他是提前想到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該什麼時候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在為她做准備了。

  這男人做事太會戳人心窩子了。

  崔桃邊看著手裡的資料,邊背過身去,身子輕靠著桌案邊沿。

  韓琦終於將這一篇文書書完後,才放下了筆,看向還在背對著他的崔桃。此時她人正低著頭,手拿著卷宗,應該是還沒看完卷宗上的內容。

  韓琦便端茶飲了一口。

  忽聽有微弱的抽泣聲,韓琦手頓住,忙起身查看崔桃情況,果然見她在垂首流淚。

  韓琦只怔了一下,就忙拿帕子給崔桃拭淚,輕聲問她是怎麼了。

  經韓琦這麼一問,崔桃反而哭得更凶。

  韓琦忙將她攬入懷,拍著崔桃的後背,默默等崔桃哭完了,情緒差不多過去了,他才用手托著她的下巴,看著她掛滿淚水的小臉兒,用帕子一點點輕輕地給她擦拭。

  「知道你舍不得我了,不必再哭了。」

  崔桃抿起嘴角,終沒忍住破涕為笑,否認道:「誰說我是舍不得你才哭的!」

  「莫非想騙我抱你?下次直說就是,不哭也給。」

  崔桃被他的話逗得忍不住又笑一聲,氣得用手拍了韓琦肩膀一下,當然不會真的用力。

  「看不出來啊,六郎還有這般厚臉皮的時候。」

  「你若多哭幾次,會比城牆還厚,故為了你家夫君的容貌,還是別哭了。」

  「哪來的夫君?誰說你是夫君了?」崔桃又不禁笑了。

  「瞧,果然變厚了。」韓琦嘆道。

  「你太壞了!」

  崔桃笑著撲進韓琦的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讓他放心。

  「我去去就回的,不會耽擱太久的。」

  「你們每月有三日旬休,這月雖沒過完,且先算上,再可預支下月的,共計六日。」韓琦說這話時的口氣就很公事公辦了。

  崔桃立刻松開抱韓琦的手,詫異地仰頭問他:「所以,我這次出門最多只有六天時間?」

  韓琦:「你如今是開封府吏,公為公,不可徇私。」

  崔桃撇嘴,從韓琦手裡扯過帕子,一邊自己擦臉一邊嘆息感慨:「白哭了,早知道不哭了,我還以為自己很特別,六郎會為我破例呢。」

  韓琦不言。

  別事或許可,此事破不了,六天恍如極限。

  正當韓琦以為崔桃生氣了,琢磨他該如何應對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他,是那種跳了一個高,再從上撲下來的抱。

  韓琦驚了一下,身體跟著搖晃,但依舊能穩得住。

  「大人這麼舍不得我,直說呀。」

  崔桃伏在韓琦的後背,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嘴巴近得幾乎要咬到了韓琦的耳朵。

  韓琦的臉倏地變得滾燙,幸而他雖膚白卻並不顯紅,不然此刻他整張臉大概會如那張檀木桌案一樣紅得發黑了。

  「下來。」半晌後,韓琦啞著嗓子道。

  「不下!」

  崔桃抱緊了韓琦,故意用唇擦了一下韓琦的耳垂,才跳了下來。

  韓琦半天就矗立在原地未動,自然也沒有轉身。

  崔桃就捧著案卷湊到韓琦跟前,歪頭看他,「六郎可還有什麼話交代?沒事的話,那我就先告辭了,咱們六日後見。」

  崔桃等了會兒,只見韓琦拿他那雙墨眸靜靜地盯著她,也不說話。崔桃便抿起嘴角,轉身就走。

  果然,她被拽住了。

  這次換韓琦從身後抱住了崔桃。

  要說身高高果然就占優勢,人家不用跳就可輕松從上到下攬她入懷,可以幾乎像繭一樣把她包住。還是熟悉的冷檀香味兒,卻伴隨著強烈的男性氣息,似乎在直行霸道地吞沒任務。

  「別逞強。」聲音更暗啞了,卻尤為磁性好聽。

  崔桃:「嗯,不逞強。」

  她向來最強,自是談不上逞強。

  韓琦把崔桃身子轉過來,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理了理崔桃額頭凋落的碎發,才告訴她可以走了。

  「保重。」

  崔桃笑著應承,又拍拍懷裡抱著的卷宗,「多謝六郎為我寫這個,很開心,很感動。」

  快穿太多世界其實很容易讓人心麻木,崔桃不希望自己活成個僵屍,更加不希望因自己心的老態,讓韓琦感受不到她這個年紀女孩子該有的東西。

  她是真的被感動到了,她可以不哭的,但她卻想為他哭。

  「我等你回來。」

  ……

  從汴京到深州,趕路快些話馬車一日就到。

  崔桃和萍兒、王四娘出發得晚,抵達安平的時候已近深夜。因為萍兒的父親病重,所以三人先緊著去萍兒家。

  這一路萍兒的情緒都不高,沒說多少話。崔桃和王四娘也沒多問,就按照萍兒的指引急急地趕路。

  「馬上就到了,過了這村子就是。」萍兒指著遠處似乎在半山腰上的點點亮光,告訴王四娘和崔桃那就是她家。

  王四娘樂了,跟崔桃感慨:「她家怎麼在山上?莫非是獵戶?要麼就是道觀、佛寺之類的吧!」

  「許有驚喜。」崔桃咬一口杏酪,杏仁味兒濃郁,酥酥甜甜得很適合在這種中車勞頓的時候吃。

  崔桃只拿了一小把,余下的一大包都給了王四娘,隨她取用。

  王四娘先遞給萍兒,萍兒卻只取了兩塊來吃。

  「你們都不吃不是麼?那我可不客氣了!」王四娘便不客氣地要將剩下的吃完。

  她們隨後路過了一個村子,這會兒村子裡的人都休息了,只有零星兩家亮著燈火。但當馬車從村子中央的路經過的時候,難免會發出一些車轍聲,竟因此有不少人家就亮了燈,隨後就有人提著燈籠跑出來問是誰。

  萍兒馬上道:「是我。」

  問話的村民挑燈籠一瞧,認清楚萍兒的臉之後,便驚訝地大喊:「萍娘子回來了!」

  然後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出來了,熱熱鬧鬧地圍上來,問候萍兒近年來怎麼樣,又感慨老莊主病重,如今的情況如何慘烈,她早該回來了。

  萍兒尷尬地應付幾個人後,便催促王四娘快趕車,然後敷衍地笑著打發大家快去睡。

  「我這就回家了,你們放心。」

  村裡的老老少少都點頭,還有不少人囑咐萍兒,說些讓她寬容些她父親之類的話。

  馬車再往前走了一陣,就見路邊立著一巨石,石頭上刻著四個大字:無梅山莊。

  再往前走,可聽到有水聲,似乎是山澗裡有小瀑布。因為現在月亮小,夜色黑,路那邊的景致看不大清,但能感覺得出來,風景很不錯。

  車一直往坡路上走了一會兒,便見前頭有一高門頭,只憑其門頭上掛著六盞燈籠的數量都足說明這門有多大多氣派了。

  王四娘驚訝地張大嘴,想不到原來萍兒竟出身自這般的大戶。

  崔桃倒是意料到了萍兒的出身不俗,從她的一些談吐中便可多少猜到些。

  馬車還沒行至門口停下,大門就有人開了,一名著粗布衣裳的年輕男子,手拿著一把刀走了出來。他跟村子裡的人一樣,先問來人是誰,後認出萍兒後,他忙稱呼『萍娘子』,高興地感慨她終於回來了。

  接著,這名喚作來旺的家僕就負責接管馬車。萍兒帶著崔桃和王四娘進了山莊。

  莊子奇大無比,各處都掛著紅紅的燈籠,幾乎將莊子照得如白晝一般。王四娘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當時距離那麼遠都能看到的燈火,哪可能是一個小獵戶家或是什麼小道觀,必然得有這麼多光亮才行。

  「哇,這座房子好氣派,快趕上開封府了吧?」王四娘嘆畢,隨即低頭再驚嘆,「哎呦,我們這是走在橋上麼,下頭還有水,有荷花!有紅鯉!」

  她們從進門一直是平走,沒有上坡,這地方顯然是下挖了池塘,有寬闊的石路通向前,路兩邊立著石欄杆。這種格局的修建可見費了心思,必然是花了重金請了巧匠。

  「真看不出來你家這麼有錢,你說你平常是不是故意裝窮酸?」

  「我當初從家走的時候,沒拿一文錢。」萍兒辯解道。

  這時有一名胡子半白的老者匆匆跑來,他一見萍兒就哭起來。

  「萍娘子你總算回來了,莊主他病重了,好像不行了!」

  這老者正是管家洪順,年近半百,瞧其行走如風,身子骨非常好,而且應該會武。其實不止管家,剛才開門的那名家僕以及山下村子裡的人,應該都會些武。所以個個耳力不錯,都有武人的警覺性。

  洪順匆匆引著萍兒去了正房見莊主,但在進屋之前,他對崔桃和王四娘的身份表了疑問。

  「這都是我過命之交的姊妹,你若防著她們,我也不進了。再有崔娘子會醫術,說不定能治好他的病。」萍兒解釋道。

  洪順一聽這話,連連賠罪,趕忙請崔桃和王四娘也入內。

  崔桃進屋後,本以為會在病人的房中難免聞到藥味兒,卻沒想到她沒聞到什麼藥味兒,倒是聞到了不少脂粉香。

  進了裡屋,就見一中年男人躺在榻上,偶爾發出幾聲哼哼,因床上的帳幔被放下了,倒是看不太清他的情況。在床邊則伏著兩名粉衣女子,似乎是睡了,這會兒還沒醒。那邊臨窗的羅漢榻上,則有兩名綠衣女子半臥著擠在一起。瞧這四名女子的模樣,應該年紀不大,跟萍兒的年紀差不多。

  王四娘見這光景,還以為這四名是丫鬟,唏噓真沒規矩。

  誰知轉頭就聽洪順恭敬的喊她們二十三娘、二十五娘、二十九娘和三十娘。

  「我的天,你這麼多姊妹,而且年紀還都跟你差不多?那你排第二三十幾啊?」王四娘驚嘆。

  崔桃也看向萍兒。

  萍兒狠皺著眉頭,氣呼呼道:「第一!」

  王四娘恍然懂似未懂:「噢,你是大娘,那你爹是怎麼做到——」怎麼做到女兒排到三十了,還都差不多一樣年紀?咦,這當年是播種給了多少女人同時懷了生下來?

  「該不是姊妹。」崔桃推敲道,「所以才會獨獨叫你萍娘子吧?你是你爹唯一的女兒?」

  萍兒無奈地嘆氣:「崔娘子果然聰明,我爹爹是只有我一個女兒,自然用不著論排行了,若論了反倒像是跟她們一樣了!」

  王四娘這才徹底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女子都是萍兒爹的小妾?雖然她開始的猜測和現實有些區別,但本質還是沒錯的,都是播種了好些女人。

  王四娘不禁佩服地點點頭,小聲感慨萍兒的爹真厲害,「三十個啊!」

  萍兒冷哼:「這才哪兒到哪兒,每三年走了不知多少,便要重新排行。」

  宋朝的妾屬『租賃』制度,買妾期限為三年,三年後就要放歸回自由身。如果妾出現了有子女的情況,就可以轉為婢,或叫養娘、養女,這種情況須得再等七年後才可恢復自由身。至於恢復自由身之後,主人家是否挽留,妾是否還想留下,那就另說另算了。總之律法是這樣規定的,無子妾期限三年。

  於是便有不少異族或窮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樂於出租自己為妾,在三年期間為自己攢嫁妝,等到了期限後就拿嫁資,再行出嫁。這種養妾方式對於富裕人家和士大夫而言,幾乎毫無負擔,而對於做妾的女子而言出賣姿色的三年也不算太久,因為供、給市場同時擴大,納妾之舉便蔚然成風。

  但納妾三四五個的常見,數量高至三十,且還不是累積數字,實在是令人覺得太過震驚了。

  「哇哦——」

  王四娘已經驚得不知道該嘆些什麼好了,似乎這世間沒有什麼詞能夠精准地來形容萍兒爹的……實力。

  崔桃也挺驚訝,倒是很想問一問萍兒爹是否有什麼補腎良方。這要是拿來獻給大宋皇帝,或許大宋皇帝的子嗣就能多些了。

  「女兒就你一個,兄弟有多少?」崔桃問萍兒。

  「沒有,我是獨女。」

  萍兒說這話的時候,管家已經叫醒了四名娘子,又將床榻上的帳幔攏起。萍兒率先走了過去查看她父親的情況。

  王四娘忍不住湊到崔桃身邊,小聲嘀咕道:「本以為是一把不倒金槍,沒想到是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

  崔桃掐王四娘一把,示意她閉嘴。王四娘馬上用手揪住嘴唇,自省她不再亂說。

  崔桃這會兒終於看清楚床上的人了,三十六七歲的模樣,一頭黑發,臉上也沒什麼歲月痕跡,五官周正的時候應該也算是英俊,但此刻卻是口歪眼斜,全身麻痹難動,似中風之狀。

  床上的男子斜著眼珠兒看見萍兒後,就嗚嗚起來,情緒激動。

  萍兒見他此狀,走到他身邊去,聲音不鹹不淡地道:「聽說你病了,我回來看看你,給你送終。」

  男子聽這話,情緒更激動。

  四名小妾被管家洪順叫醒之後,便湊在一起打量萍兒。她們都是近兩年才被買進無梅山莊做妾的,對於萍兒是只聞其名,不知其模樣如何。

  二十三娘聽萍兒這麼說話,忍不住道:「哎呦,萍娘子怎麼剛回來就說這話。大夫可說了,莊主不能生氣著急,不然情況會更嚴重。」

  其她三人紛紛應承,都勸萍兒說話小心些,別刺激莊主。

  崔桃意外地發現這四名小妾對於萍兒爹的病情關心,看起來竟都很真誠,這倒是叫崔桃對這位無梅山莊的莊主有幾分好奇了。

  崔桃把絹帕鋪在他手腕上,開始診脈。

  洪順見狀,手下意識伸了一下,隨即見萍兒瞅他,他趕緊就縮了回去,怪怪閉嘴了。

  躺床上的衛無源倒是眼珠兒亂轉,對於崔桃的舉動可能感到很莫名,奈何卻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做不了反抗。

  「中風。」崔桃簡單道明,就抽出一根較長的銀針出來。

  「是是是,我們請的十五名大夫也都這麼說。」洪順應承道。

  「怎麼發病的?」崔桃問。

  洪順愣了下,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這時候二十四娘等人也都心虛地低下頭,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王四娘見狀,脫口而問:「莫不是馬上風吧?」

  這句話就像一把重錘一樣,把洪順和二十四娘等人的腦袋給弄耷拉下去了。

  王四娘撲哧一聲,正要笑,當即在崔桃一個眼神示意下憋回去了。

  衛無源似乎也覺得尷尬,這會兒他就干脆閉上了眼睛,誰都不看,就不覺得丟人了。

  隨即他覺得腦殼一疼,嗷的慘叫一聲。

  「莊主!」

  「爹爹?」

  四名妾見崔桃拿那麼大的銀針扎著穴位,都很擔心,卻也不敢去跟她或萍兒說話。她們只能問小聲問比較相熟的管家洪順,問他崔桃是誰,是否可靠。

  管家也不知道,支支吾吾。

  「都出去。」崔桃正專注施針,耳目尤為聰敏,對於周遭的聲音便難免有些反感。

  萍兒立刻叫上管家,打發她們都出去。

  次日一早,崔桃滿頭是汗地從內間出來,萍兒和王四娘就在外間趴著桌上睡著了。

  萍兒率先聽見動靜醒來後,就趕緊起身衝過去問崔桃情況如何。

  崔桃問萍兒要了帕子擦汗,話都懶得說,示意她自己進去看。

  萍兒趕緊衝進裡屋——

  衛無源坐靠在床頭,當他聽見萍兒的腳步聲後,就轉頭看向萍兒。他口眼不再像之前那樣歪斜了,眼淚嘩地流下來,抖著嘴唇半晌,才喊出一聲『萍兒』。

  萍兒本來流著眼淚進屋,整個人跟哭喪了死了爹似得。她以為崔桃忙活了一晚上,什麼話都不說的意思是沒救了,卻見衛無源竟然好了很多,她頓然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憎惡地瞪他一眼。

  「原來你沒死。」

  衛無源聽到這話氣得咳嗽兩聲,「你——你這個不孝女,就這麼盼著我死?」

  「我回來就是給你送終的。」萍兒眼眶仍然紅著,隨即她表情不太情願坐了下來。

  「你好像變了。」衛無源恍然,「你以前可不會這樣說話。」

  「人都會變得,你都兩年沒見過我了。」萍兒解釋道。

  「哼,那個仇氏,慫恿你跟她跑了,來報復我。你是被她利用了你知不知道?那仇大娘帶走你,其實就是為了報復我!」

  萍兒怔了下,隨即震驚,接著氣到無可奈何地笑了,「你跟我是師父也……你可真行!」

  衛無源生氣萍兒態度,但女兒難得從外面回來看他了,他知道她雖然嘴巴厲害了,但心還是善良的,顧著他的,就不跟萍兒計較了。

  「那兩位是你朋友?那位崔娘子倒是醫術厲害,我這毛病都半個月了,我還以為自己要這樣一動不動地進土裡呢,多虧你帶她回來。」

  「卻不是特意帶她來的,是人家也要回家,順路來這而已。不過倒真算是你運氣好,禍害遺千年了。」萍兒應和道。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可是你爹爹!」

  衛無源氣得抬起不太便利的手臂,隨即又緩緩地將手放下了。

  「你那朋友是順便回家?這麼說來她家也在這邊?」衛無源再一次努力地轉移話題。

  萍兒便不怎麼情願地把崔桃的大概情況講給了衛無源。

  「原來他崔知州的幼女,崔七娘!」衛無源漸漸眯起眼睛。

  「您怎麼知道我在崔家排行七,萍兒剛剛可並沒有告訴你。」崔桃端著一碗藥站在門口,質問衛無源。

  衛無源怔了下,他隨即再度上下打量崔桃,「怪不得我一開始看你有點眼熟,原來真的是你。」

  萍兒一聽這話,知道裡面有故事。她倒是差點忘了,她爹在江湖上也是一個很混得開的人物,不然也掙不下如今這般大的家業。

  「我爹在江湖上人送外號『千面好人』。」

  萍兒隨即跟崔桃細致解釋了這外號的來歷。指她爹不管遇到什麼麻煩,都能把事兒給說和了,當年不少江湖紛爭都因她爹的參與給化解了。所以會有不少江湖人遇到麻煩了,會出重金請他爹出馬做說客。

  「當然這功夫也用在了女人身上,別瞧那些女人都是我爹好色用錢買回家裡的,住不了多少日子,都會被我爹治得和和氣氣。」

  「這能耐厲害了。」崔桃真心表示佩服。

  「但一個女人除外,便是萍兒他娘。」衛無源突然嘆道,「生下萍兒之後,她就留書一封跟別的男人跑了!」

  崔桃八卦地看向萍兒。

  萍兒:「我娘姓梅。」

  崔桃有點明白了,怪不得她明明見這山莊裡有梅樹,卻叫無梅山莊。原來『無梅』是這意思,衛無源此舉乍聽起來好像還挺痴情,但見他那般浪蕩走腎的行為,就知他其實根本有多少痴心。這應該是一種不甘心,從來都是他玩弄於女人在股掌之中,卻有個女人玩完他跑了,他自然會會因此『心心念念』一輩子。

  「別被他騙了,我娘在的時候,他就有七個妾。若非如此,我娘也不會跑!」萍兒揭穿道。

  崔桃點點頭,果然跟她猜測的一樣。

  不過這會兒她沒心情去關注別的事,她更關注聽衛無源認識她的緣故。

  「崔娘子可知地臧閣?可還記得三年前寒食節,你被劫持的事?」

  衛無源這一問,崔桃和萍兒都精神了。

  萍兒告訴衛無源崔桃失憶的情況,讓衛無源知道什麼就快說。

  「這……」衛無源為難道,「我可是收了錢的,那倆人可是我的客人。我衛無源言而守信,從不說客人的私事,這可是我行坐不改的事兒。」

  「你——」萍兒猛地站起身,氣得想打衛無源。

  崔桃卻攔住萍兒,淡然地笑了一下,亮出一根銀針:「我這就給前輩恢復之前的病態,如此前輩既不用為難違背規矩,也不必為難該怎麼向我報救命之恩了。」

  萍兒氣得附和崔桃:「對!扎他!」

  「別、別啊,我是說正常情況下該這樣。崔娘子救我的命,還是萍兒的摯交,我自當告知!」衛無源忙賠笑著解釋,比起半死不活來,規矩自然是不重要。

  衛無源便徐徐道出經過。

  三年前,寒食節傍晚,有兩個女人扛著一個裝人的麻袋來了無梅山莊找衛無源。

  倆女人都蒙著面,一直在爭吵,進了山莊裡也是互吵不停,在拉扯的過程中,麻袋的封口開了,衛無源便偶然看了一眼崔桃的容貌。衛無源對女人一向有的研究,不管美女醜女他大概都會過目不忘,更何況崔桃長得漂亮,所以只消一眼他就記住了崔桃。

  倆女人來找衛無源自然也是跟其他江湖人一樣,讓衛無源解決她們的矛盾,最後做出統一選擇。

  倆女子都近中年,其中一位稱呼另一位為嬌姑,嬌姑則回叫那人為燕子。倆人爭論點在於是否該留下崔桃的命。嬌姑認可崔桃的容貌,想要留她訓教一番留作將來有大用。燕子則認為崔桃是個麻煩,應該殺之,不留後患。

  「那後來呢?」萍兒發現這情況跟崔桃之前推測的差不多,聽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催促衛無源快說。

  「後來我自然是通過問詢,發現嬌姑此人更有權,更決斷決絕。那燕子不過是外強中干,我自然是選擇站在嬌姑這邊,去游說燕子心甘情願地留下了崔娘子的性命。」

  衛無源說到這,不禁瞄一眼崔桃,感慨他也算是無意間救過崔桃一條命。

  崔桃毫不留情地糾正道:「你可不是為了救我的命,你是為了生意做成,能掙到錢,怎麼掙錢怎麼說。」

  「呸!」萍兒學了王四娘的架勢啐一口。

  衛無源詫異不已地抖著手指著萍兒:「你個孽障,你都是跟誰學得這些混賬習慣!當年我請那麼多先生教你知書達理,你竟學成這副樣子,你——」

  萍兒掐腰,絲毫不在意衛無源的指責,只贈給衛無源一個白眼。其實這是她第一次啐人,但終於明白了王四娘平常為何這般粗魯了,真爽!

  「之後生意做成了,倆人就走了。後來我就得知了那天碰巧有崔知州幼女離家出走的消息,去年我從一位江湖朋友的口中得知地臧閣有一位嬌姑最擅調教女子,那朋友說還說要從她那買一個來送與我。

  江湖雖大,但叫嬌姑的,還做訓教年輕女子活計的,肯定不會有第二個人。因為那位嬌姑和燕子都曾一起提到過同一位主人,我便由此推敲出當年劫走崔娘子的倆人來自於地臧閣。」

  「你那朋友還能聯系上麼?」崔桃問。

  「他走南闖北的,不太好聯系,但為了崔娘子,我試一試。」衛無源應承下來。

  萍聽突然簌簌地直掉眼淚。

  崔桃和衛無源都奇怪她為何突然哭了。

  「曾經你居然離我這麼近,我可以救你的,但我卻沒有。三年前的寒食節我在做什麼,我好像出去爬山了。因為我不愛呆在家裡,看我爹和那些鶯鶯燕燕。」萍兒哭紅了眼睛,委屈抿著嘴角,還給崔桃行一禮道歉。

  衛無源詫異地打量這一幕,「你這愛哭嘰嘰歪歪的毛病倒是沒該,可我養你這麼多年了,怎從沒見你這般敬過我啊?」

  「因為你不值得!」萍兒氣吼道,雖是吼,卻也沒多大聲。

  「你既然回來了,就把家業接管了吧,我這身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衛無源嘆口氣,有一種滄桑要死了的樣子。

  萍兒見狀呆了呆,不禁就心軟的趨勢。

  「衛莊主想熬多久?我可以幫一把。」崔桃又舉起手裡的銀針,「不巧經我的調理,衛莊主如無意外的話,貌似還能活挺久的。」

  「別別別,我的意思怕意外嘛。」衛無源馬上改了態度。

  「年紀大了得認,別玩兒刺激大泄身,就不至於如此。你身子是奇,也不愧是練武之人,這麼經年折騰下來,只是淺腎虧,已經很不錯了,以後別作死了,三十減十吧。」崔桃下達醫囑。

  萍兒聽這話蹙了下眉,似有話地看向崔桃,最終用手揪住裙子選擇沉默。

  「行,」衛無源乖乖應承,「我回頭打發走十個。」

  崔桃驚訝:「你不會算數?」

  「不三十減十麼?」衛無源默默算了兩遍,沒覺得自己哪裡算錯。

  崔桃拿起桌上本來寫方子的毛筆,在紙上寫下了三十這兩個字,然後把十劃掉了,問衛無源剩下的是什麼。

  衛無源震驚地瞪大眼:「三?就三?是這麼減的麼?」

  「不是麼?」崔桃無辜地看向萍兒,反問她,「我剛剛減得不對麼?」

  「對,都是這麼減的,崔娘子這示意得很清楚。」萍兒罵衛無源道,「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諾麼,這可是你剛剛干脆答應的。」

  衛無源撇起嘴,思慮再三,還是覺得太難了,「三十只留三,不好抉擇留誰啊。」

  「既這般難,便一個都不要留了,做女兒的就該為父親分擔憂慮,知不知道?」崔桃對萍兒道。

  萍兒連連帶你頭應承,喊著等在外頭的管家洪順:「都聽到了吧,就按照衛莊主的意思辦!」

  洪順應承一聲,這邊匆匆去了。

  「誒,誒?!」衛無源地激動要起身喊住洪順,奈何他雙腿不大好用。

  崔桃忽然想起什麼,畫了一雙眼睛給衛無源。

  衛無源一見,忙道:「像,很像當年劫你那名叫燕子的女子,她就長著這樣一雙眼,雙眼皮,眼角上吊。」

  「這雙眼睛是?」萍兒恍然有印像了,「像那名約崔娘子在城隍廟見面的玄衣女子!」

  事情越來越清楚了,之前的推敲都在因相關證據的浮現而得到證實。

  崔桃沐浴之後,簡單拾掇一下,便准備去崔家。這之前,她已經請洪順派個人先捎信去崔家提前告知一聲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

  「我跟你一塊去。」萍兒忙道,「反正他死不了。」

  王四娘這會兒也都打點完畢了,走過來告訴崔桃可以走了。

  「走正門、側門、角門還是後門?」馬車進了安平之後,王四娘打聽清楚了崔家在哪兒,就問崔桃該選哪條路。

  崔桃一笑:「像我這種丟人的女兒回來,自然是該走正門。」


第62章

  崔家眾人得知崔桃要回來的消息, 頓時炸開了鍋。

  信送來的時候,崔家眾子孫們剛好在崔老太太這裡定省。

  這會兒崔老太太還沒出來,崔茂看信之後, 便驚嘆崔桃今天要回來。眾人震驚之余,各抒己見, 屋子裡就鬧哄哄起來。

  崔茂連連冷哼斥崔桃是不孝女, 「我找她去的時候,他怎麼趕我,今兒便該怎麼趕她!她不是不認父麼?回來作甚!給她能耐的,在開封府長臉了,便以為能在我跟前耍威風了!」

  崔茂的妻子小馬氏從得知崔桃還活著以後, 便一直牽腸掛肚, 心心念念,便是有崔九娘和呂公弼捎話告訴她崔桃如今境況好了,囑咐她不必過於憂心,可做母親的對孩子思念哪裡會因為一句話就停止?

  小馬智了解崔家的境況, 女兒暫不回來是明智之舉。如今聽說女兒要回來了,她是又歡心又擔心又害怕。激動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這會兒便是大家說什麼她也沒顧上。但好歹其他房的人還曉得當她面說話客氣點,反而是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親——崔茂,才是話最狠的那個。

  小馬氏嗤笑一聲,擦了眼淚就道:「說起來怪我, 就不該生她出來遭這份兒罪!別人家的爹爹都信疼孩子。恨不得捧手心兒上,我們家的卻是恨不得踩死到泥裡去!」

  「三嫂快別氣了!三哥說的也是氣話。」四房夫人朱氏忙拉住小馬氏的手, 也跟著著急道,「這人回來了是好事兒了,當年孩子年紀小可能不懂事, 三哥卻別跟孩子置氣了。」

  崔六娘此時正攙扶著崔老太太去花廳,崔老太太聞聲在門口停了下來,默默聽著屋裡人說話。

  崔六娘這時就不禁小聲嘀咕道:「離家出走那麼大的事,哪裡是不懂事?再說這孩子不懂事,不正該受大人教誨麼?哪有長輩被小輩欺辱的道理。」

  崔老太太聞言後,側首瞧了崔六娘一眼。

  崔六娘忙乖巧地問崔老太太:「婆婆,可是橋兒有說錯的地方?」

  「這話也不算錯。」崔老太太應一聲,顯然心不在焉,有自己的思量。

  崔橋自小在崔老太太跟前長大,對崔老太太的脾性自然了解一些,這會兒見她此般態度,就忙閉嘴不吭聲了。

  花廳內的崔九娘崔枝,一直低頭不停地揪著衣角,忐忑至極。她知道因自己當年撒謊,才會讓崔桃落得離家出走的名聲。如今她回來了,這一切大概就要公布於眾了,她的好日子估摸著也到頭了。

  「怎麼了九姐?七姐終於要回來了,你不高興麼?」崔十娘發現了崔枝的異常,忙小聲問道。

  崔枝抿起嘴角,明明臉上一臉憂心,嘴上卻答:「高興的。」

  「我瞧你憂心著呢,沒見多高興。可是因七姐失憶了,怕她不記得你了?唉,以前姊妹中你跟七姐關系最好,你這樣擔心也是難免的。我也擔心,怕七姐忘了我。可轉念想想,七姐應該比我們更怕,她更不容易啊。」崔十娘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又跟崔枝感慨她真的很難想像崔桃是怎麼在大牢中熬出來的。

  崔枝拉住崔十娘的手,正要出言,就聽那邊三叔三嬸吵起來了。

  「她忤逆犯上,全無悔改愧疚之意,對父更是不敬。連斷絕父女關系的話她都說得出口,我看就該如她的願,了斷了這父女關系,叫她這輩子都沒機會再登我們崔家的門!」崔茂暴躁的吼道。

  小馬氏頓時起身,對崔茂道:「老爺倒也休了我吧!」

  「你又拿這話威脅我?」崔茂生氣地回瞪一眼小馬氏。

  小馬氏冷笑:「是不是威脅,老爺試試便知。」

  崔沅、崔溪兄弟見狀忙去勸慰父母,其他人也紛紛勸慰。

  崔老太太這時進門,厲聲呵斥一句,屋子裡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既是我們崔家的女兒,回來了自要見。三哥這麼大的人了,竟還說這般衝動亂言?可是忘了太後如何批復你的折子了?你剛參本說開封府不放你的女兒歸家,如今人回來了,你又要斷絕父女關系,是戲耍著朝廷玩兒,還是把太後的批復不放在眼裡?」

  崔老太太一番訓斥令崔茂啞口無言。

  崔茂只得恭恭敬敬地點頭應是,附和崔老太太的話。

  「再這般,官沒得做了。」崔老太太坐下身來,冷冷睨一眼崔茂,再度冷哼一聲。這個三兒子她本來很看好的,如今倒是混賬了。

  其余三房都很驚訝,他們不知劉太後批復的事兒,問明緣由之後,無一例外地全都贊同崔老太太的話。這太後的朱批可不是開玩笑的,劉太後什麼人物?那可是收拾起權傾朝野的丁謂都不動聲色的人物!他們崔家如今連有資格上朝的官員都沒有,為這事兒鬧?那不是作死麼!

  三兄弟紛紛指責崔茂不該跟崔桃計較,不過是個女兒家,再厲害還能翻了天去?再說那邊還有呂相家的二兒子一直鐘情於崔桃,如今她人又得了劉太後的青睞。還說什麼?還討論什麼?供著她唄!

  「三哥你如今怎麼糊塗成這樣?我要有這樣的女兒,我巴不得供著呢。便是以前離家出走了,在開封府坐牢了,又怎麼樣?人家現在長臉了,太後都不嫌棄,我們嫌什麼!這女兒不想認也得認,還得好生伺候著。」

  崔家老四崔董對崔茂說完這些道理後,他覺得還差點什麼,再補充一句。

  「你若實在不相認也罷了,我認。把侄女兒認成女兒,不過分吧?」

  「胡鬧!」崔老太太呵斥。若四兒子認了崔桃做女兒,倒叫老三媳婦處在什麼身份?

  小馬氏卻不覺得崔董這樣話令她尷尬,反而覺得爽快,看崔茂的眼神兒更嫌惡。她隨即囑咐自己的兩個兒子崔沅、崔溪,讓他們親自去接崔桃回來,不准他們露出一丟丟嫌棄的崔桃的意思來。

  「她在外頭已經受了太多苦了,你們倆若是誰讓她委屈受,我饒不了你們!」小馬氏說到這時,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

  崔沅、崔溪連忙應承,請小馬氏放心。

  在崔桃的馬車抵達崔府之前,街口已有官家婆子鄧氏帶著幾名家僕等候,崔沅崔溪兄弟自然也在。

  一見有馬車來了,這車後頭還載了許多貨物,且還見是女子驅車。鄧氏多少猜測可能是這一輛,便上前問詢可否是崔七娘的車。

  王四娘愣了下,忙點頭應承。

  崔沅和崔溪見狀都笑了,隨即跟隨著鄧氏一起引領崔桃過了崔府正門,要往頭的角門走。

  王四娘自然謹記崔桃的吩咐,就將馬車停在正門。

  鄧氏轉頭見馬車不走了,連忙折返詢問情況,又笑著告訴王四娘:「再往前些就是了。」

  「我們娘子要走正門。」王四娘說罷就跳下馬車,上了踏腳。

  鄧氏恍若被雷劈了一般震驚,半晌緩過神來,嘴裡念叨著:「這、這怎麼行?這不合規矩啊!哪有未出閣的女子走正門的?」

  王四娘對鄧氏笑道:「得了,那你今天長見識了,這就有了!」

  鄧氏抽出嘴角,心裡笑話王四娘猖狂,她一面打發家僕趕緊去通報這邊的情況,一面忙請崔沅和崔溪兩位郎君幫忙勸一勸。

  崔沅、崔溪也都覺得崔桃此舉太過異常,本來家裡頭為她回來的事兒就吵吵鬧鬧。特別是他們的父親,若是知道崔桃這般要求,怕是更要生氣了。

  等崔桃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崔沅、崔溪二人就趕緊上前。

  三年了,崔沅和崔溪再見幼妹,都禁不住激動。二人目光一致地從上到下再到上,去打量崔桃。還是那張他們熟悉的臉,褪去了不少稚嫩,一雙葡萄般的眼睛又黑又亮,瞧著好像比以前更機靈了。只是她看他們的眼神好像很陌生,果然她真的失憶了?

  兄弟倆思及此,心中不禁酸楚。

  「七姐回來就好,我們都擔心極了。阿娘更是,這些天她為你不知流了多少淚。」崔沅道。

  崔桃由此就聽出來了,眼前這兩位清秀的年輕男子該是她的同母兄長,在崔家排行第三和第五。

  「三哥,五哥。」崔桃溫笑著見禮。

  崔沅和崔溪驚訝了下,忙問崔桃是不是想起他們是誰來了。

  崔桃搖了下頭。

  二人這才明白過來,崔桃是因為二人的言談猜出了他們的身份。倒真聰明,比以前還聰明。

  崔沅高興之余,跟崔桃商量道:「這咱們這些沒什麼名頭晚輩,都是要走小門的,正門連伯父叔父和咱們爹爹都不走,是要來了貴客才開正門相迎。我知道七姐在外受了不少苦,我們也很歡迎你回來。可這規矩不能壞,若被外人知道咱們這麼大的門第竟這般有失體統,可是會被笑話的。爹爹和伯父他們在官場上,肯定也會被同僚說道的。」

  「正是啊,三郎說的正是理兒,七娘還是隨婢子去吧。」鄧氏再道。

  「我走正門。」崔桃道。

  這時鄧氏打發去通報的人跑回來了,對鄧氏附耳嘀咕了一句。

  鄧氏聽了也不意外,只是再打量崔桃的眼神有一種看笑話架勢,但面上還是保持著禮貌性疏離的微笑:「七娘您看,這老夫人也發話了,不能走正門,不合規矩!」

  崔沅和崔溪聽到這話後都覺得尷尬起來,正要再勸崔桃,就見她從袖中取出兩塊牌子來,遞到崔溪跟前。

  「煩勞五哥幫忙把這個呈給祖母瞧,並傳一句話,我是帶著太後囑咐來的。」崔桃是跟崔溪小聲囑咐這話,鄧氏等家僕離得遠些,倒沒聽太清。

  崔溪一見這倆牌子就覺得不簡單,再聽崔桃這話,立刻來了精神,這就捧著兩牌子去了。

  花廳之內,崔老太太聽說崔桃的要求後,倒真被氣著了。

  這會兒方覺得這丫頭回來真如崔茂所言那般,是故意來找茬的,哪有這樣沒規矩的?

  崔茂趕緊在旁感慨崔老太太冤枉他,之前竟不聽他的提議,禁不住又念叨一遍崔桃如何不規矩不聽話,不能給她臉,便是大方允她進了崔家的門,也得趁機好生教她規矩。

  崔老太太瞪一眼崔茂:「你倒是有能耐說我了,她是誰的女兒?是我的麼?便是教不好,也是你們當父母的錯!」

  崔茂訕訕地閉嘴。

  一旁的小馬氏緊抓著帕子卻不甘心,這走正門的要求確實聽起來有點過分了,像是在故意胡鬧。可她女兒就是胡鬧怎麼了?她受了那麼多苦!她要是真想鬧,她就跟她一塊鬧,反正在崔家這日子她算是過夠了!

  這時崔溪急忙忙跑進門,給崔老太太呈上兩個牌子。

  崔老太太見過玉牌和開封府腰牌之後,臉色凝重,一聽崔溪說崔桃是帶著劉太後的囑咐來,慌忙站起身。忙命人趕緊去開正門,大家也要一起相迎才是。

  原本在屋子裡或嘲諷或冷眼瞧熱鬧的眾人,這會兒都恍然了。當然最沒臉的還屬崔茂,他瞧了眼老太太手裡的那倆牌子,但沒看太清。只知道那玉牌瞧著貴重,而另一塊其像是開封府的腰牌,可牌子背面怎麼看著有那麼多字兒?

  正門前的鄧氏等人沒等來笑話,卻等來了氣派的正門大開,崔老太太等人親自來迎崔桃的盛況。

  這下鄧氏等家僕萬萬不敢小瞧這位離家三年的崔七娘子了。厲害,太厲害了!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她剛剛好像只拿了什麼小東西給崔五郎,竟然就能把局勢扭轉成這般?

  眾人跟在崔老太太的身後,好奇地張望著,隨即就看見穿著碧色上襦長裙、容色秀麗的崔桃,身後帶著一壯醜一瘦美兩名女子,落落大方地行至崔老太太跟前。

  崔桃半點不出錯地行了見禮,喊了聲「婆婆」。

  崔老太太驚訝地打量崔桃,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孩子,快讓祖母來瞧瞧你,變樣了,卻是更漂亮標致了。你這混賬離家三年,可還知我還掛記你呢?」

  崔老太太說著就哭起來,眾女眷忙跟著附和。

  小馬氏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崔桃,等崔桃從崔老太太懷裡出來的時候,她便更咽著喚了一聲『桃兒』。

  「阿娘。」崔桃通過觀察,精准地判斷出了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的身份。

  「哎——哎!」小馬氏激動地抱住崔桃,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卻是什麼話都沒說,因有想說的話太多,一刻反而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隨後在眾人的勸慰下,大家移步到了花廳。

  崔老太太先問起崔桃這腰牌怎麼寫了這麼多職務。

  眾人一聽都圍上來看,又聽崔桃說此物為官家特意御賜給她,更覺得了不得。即便是之前有瞧不起崔桃的人,這會兒都不禁在心裡泛著酸水,感慨她命好,居然能同時得太後和皇帝的賞賜。難怪她要回來了,這是回來顯擺了。

  崔老太太倒是真心高興崔桃能掙來這麼多榮耀,連連贊嘆她出息,眾人當然要跟著崔老太太的話附和。

  才不過片刻的工夫,崔桃覺得自己好像聽遍了這世上所有好聽的贊美之言了。

  因兒子們是時候去衙門當值,崔老太太忙給崔桃先介紹了五房所有人,

  崔茂趁機也要跟著兄弟們走,卻被崔老太太叫住了,要他今日請假。

  「為何?」好不容易有正當理由可以撤離,崔茂當然不願意留下。如今他也算是瞧得明明白白了,崔桃這是帶著『依仗』有備而來,是要拿喬來壓他了。

  「沒聽桃兒說有太後的囑咐?你這般走了,可是不大不敬。」崔老太太讓崔茂必須留下。

  崔茂無可奈何,卻還是不想留太久,就問囑咐是什麼,他聽了再走。

  「前兩次為了去汴京尋她,我已經請了兩次假,卻不便再多了。」

  「爹爹可以走,太後的囑咐卻不是說給爹爹的。」崔桃對崔茂笑了笑。

  崔茂反而更加警惕,覺得崔桃這笑不懷好意。這會兒他倒是更想留下來,可聽崔老太太催他快走,他倒是沒辦法改口再留了。

  崔老太太依崔桃的要求,將閑雜人等都散了,又再三給崔桃保證,絕不會透露給第二人。

  「太後囑咐我將藏在崔家內害我的人揪出來,然後告知與她。此番回來,我也算是奉了太後的意思來查人。」

  崔桃隨即解釋了她兩次沒有歸家的緣故,第一次是人微言輕,勢單力薄;她若回來了便是憑她一人之言解釋怕是也沒辦法自保。第二次則是因為心寒崔茂的態度,對她的苦處不管不問,竟然只想著給她婚配,讓崔家榮光。

  崔老太太恍然,疑惑問崔桃:「害你的人?你是說當年你不是離家出走,是家裡有人——」

  崔桃點頭,隨即將她調查的情況和崔九娘的招供,復述給了崔老太太。隨即崔九娘就被召來,親口跟崔老太太認了。

  小馬氏這時候也被請了過來,得知女兒當年的離家出走根本就是冤枉,更氣恨得胸口疼,她直罵崔九娘不是東西。崔老太太也狠罵了崔九娘一通,還要懲處她。

  崔九娘哆哆嗦嗦地伏地賠罪,不敢辯駁一句。

  「還請婆婆和阿娘饒了她。」崔桃提崔九娘求情道,「她不過是性子使然,被人利用罷了。她已經受了我的懲治了,也很誠摯地跟我賠罪了,還肯願意冒險幫我,將功贖罪,已然難得。」

  崔老太太聽崔桃這話,緩了口氣,這才招呼崔九娘起身,卻是心疼崔桃不已,氣得又落了眼淚。

  「好孩子,你受苦了,在外頭受了那麼多罪,你爹爹他還——我這就將你爹爹叫回來,讓他知道這件事,跟你賠罪!」崔老太太忙道。

  「婆婆可知我剛才為何要讓爹爹走?」

  崔老太太怔了下,方反應過來,「難道你要瞞著你爹爹?」

  「我只對我信任之人坦白我所調查的真相。」

  崔桃非常坦白告訴崔老太太,崔茂並不在她信任之列,從他對她感情就能看出來。

  「能將呂二郎有怪癖的事兒告知我,並讓我深信不疑的人,一定是我往日比較相熟也比較相信的親近之人。在事情沒調查清楚之前,這個家裡所有人都有嫌疑。」

  崔茂雖說是她的親生兒子,崔老太太也感覺到他對孫女的態度有點寡薄。雖然造謠呂二郎的怪癖的事兒肯定不是自己三兒子干的,畢竟他是一直盼著倆人的親事能成的。但是崔桃的謹慎也確實有道理,知道的人多了就容易有人口不嚴。三兒子對崔桃沒有足夠的喜愛,知情之後倒是很可能守不住秘密。

  「那你為何還敢跟我講?」崔老太太特意問道,畢竟崔桃已經失憶了。

  「來之前略作打聽了一番 ,了解到婆婆經年來的行事作風,是必有一顆深明大義之心的,便曉得婆婆會體諒到孫女的難處。」

  這還要多虧韓琦的資料輔助,加之見面之後,崔桃略作觀察崔老太太的表現,斷出崔老太太是著眼大局、盼著整個崔家好的人,這才決定跟崔老太太坦白。再者,崔老太太是崔家最受尊敬之人,若得到她老人家的協助,之後在崔家不管做什麼都會十分便利。

  崔桃不忘跟崔老太太形容,這地臧閣有多奸詐、狡猾和狠毒,此事若是查不清,那個暗藏在崔家的人若是一直揪不出來,對於崔家的將來還不知會有多大的害處。

  「到時可能不止出一個我這般『離家出走』的,影響崔家的名聲了。」

  這話戳中催老太太最擔心的痛處,崔老太太本就憎恨有人害了她寶貝孫女,如今更是要下決心幫崔桃將這個害蟲揪出來。

  「聽聞你如今極擅查案,如今家裡這樁事便要仰仗你了,有什麼需求盡管跟婆婆提,婆婆會盡量幫你。我可憐的孩兒啊,你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冤,太叫婆婆心疼了!」崔老太太痛哭起來,用拳頭捶了捶胸口。

  小馬氏才好些,見崔老太太這般,又跟著落淚,卻還是趕緊勸著崔老太太緩著些,別太激動。

  崔老太太畢竟歲數大了,剛才就覺得胸悶,這會兒身體打晃,真快要暈過去了。崔桃忙為崔老太太診脈,施了銀針,又開了方子下去,讓王四娘和去抓藥。

  「我來吧。」鄧氏候在外頭,見王四娘說要去抓藥,忙討了方子要自己來。

  王四娘想都沒想,就把方子遞過去。

  萍兒立刻將藥方搶到自己手上,對鄧氏道謝:「不勞煩了,我們親自來就行。」

  出了崔家大宅,王四娘不解問萍兒:「為何我們可以省著力氣,不跑腿兒,你卻上趕著呢?那不是有人願意干呢?」

  「你懂什麼,這深宅大院裡黑著呢,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手段極多。」

  萍兒給王四娘做了一個假設,若這藥抓了之後被人加了料,回頭有換了正常的藥渣放在那兒。若崔老太太喝出了事兒,會算在誰頭上。

  王四娘瞪大眼。

  萍兒接著告訴王四娘,便是他爹那樣的人物,能把很多女人都安撫好了,可宅子後頭還是免不了有一些小算計和紛爭。她自小就是見這這些東西長大的。

  「如今想來,我這說話的性子也是被她們耳濡目染了而不自知,愛哭也是!」

  王四娘撓撓頭,「哎呦,這大戶人家的後宅可真麻煩。走走走,咱們仔細著抓藥,再熬好送過去,絕不能叫任何人經手了。」

  崔老太太經崔桃施針之後好些了,她在崔桃的攙扶下靠在床上躺著,不禁問崔桃怎麼會醫術、驗屍等等能耐。

  「其實我也疑惑,不過近來我好像明白了,原來我曾在地臧閣被人專門訓教過,必是受得苦難多了,就開竅了,什麼都一學就會。」崔桃解釋道。

  崔老太太一聽這話更心酸,但也不禁點點頭,「幾個姊妹之中,本就數你最聰敏有才華,若不然也會那般讓呂二郎上心了。若在被人拿刀、鞭子逼著學,可不就……」

  崔老太太再度更噎了。

  緩了片刻之後,崔老太太接著跟崔桃道:「我冷眼瞧著,好像你當年十歲時,在我的壽宴上,那一首好琴便把呂二郎驚艷著了。難得你出了事,在大家都誤會你的時候,他還是一直肯等你。」

  「婆婆,我不欲再跟他扯上關系。」崔桃收了銀針之後,直接跟崔老太太講明。

  崔老太太愣住,倒是十分不解崔桃為何要舍了此等良配,那可是多少家女子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

  小馬氏也不解,她也很認可呂公弼。

  「婆婆也說了,無法想像我這三年都經歷了什麼。我也無法想像過去如何,會讓現在的我如此理智、冷靜,甚至看透一切,不大容易動心了,事情查清楚前也不太想嫁人。」

  崔桃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淡淡的,雖然小臉兒看起來很年輕,但口氣聽起來像是個歷盡滄桑的老者才有的感慨。

  有那麼一瞬間,崔老太太甚至覺得崔桃是比她還老、見識還多的人。這令她不禁心疼崔桃到極致,便含淚應了崔桃的請求,婚事這塊兒不逼她,全憑她的心思。

  「婆婆之所以應你,一則是心疼你,二則也知你如今非池中物,不該被世俗之事所束捆,婆婆不能讓崔家拖你的後腿。」

  其實早上的時候,崔老太太聽大家說道崔桃的時候,心裡就有不一樣的想法。崔桃在京的表現她都聽說了,她活了幾十年了,丈夫走得早,她一個人艱難拉扯幾個兒子長大,撐起這麼大的崔家,豈會看不明白這點事?

  崔桃聽了這話,方跪下給崔老太太磕頭,感謝她能體諒自己。

  在伺候崔老太太喝藥休息之後,崔桃才得機會跟小馬氏單獨相聚。

  小馬氏對崔桃又哭又抱,崔桃的臉都快被她給摩挲掉了一層皮。那種母女之間天然感情的相連,崔桃竟感覺到了。在失憶的漫長歲月裡,這種真正屬於她的親情溫暖她不曾感受過。像是僵硬了百年的老蟲兒,忽然有了一絲生機。崔桃這會讓也哭著靠在小馬氏的懷裡,聽小馬氏講著她兒時的趣事,說她小時候有多懂事多聰明。

  小馬氏又親自帶著崔桃去了她的房間,裡面的一切布置都沒有變。小馬氏給崔桃看了她之前所繪的畫和字。

  崔桃發現自己的字跡倒沒怎麼變過,屋子裡正燃著的熏香也是她比較喜歡的蘭香,味道淡淡的,最合她心意。原來就算她失憶了很久很久,還是會留有痕跡似以前那般。

  崔桃環顧屋子裡的一切,恍然有種熟悉感了。

  「阿娘,這三年讓你受苦了,特別是在得知我在開封府坐牢的消息,阿娘心裡一定很煎熬。會有很多人拿異樣的眼色看阿娘,背後議論阿娘……」

  「好孩子,我這受這點東西算什麼,最苦最難的是你啊!」小馬氏忍不住又摩挲一邊崔桃的臉,好像要不停地確認她的存在,才知道她存在一樣。

  「苦盡甘來,都過去了。」

  崔桃笑了笑,勸小馬氏不必太傷心,若不然她的臉真要被小馬氏搓禿嚕皮了。

  「我們出去走走,阿娘跟我講講家裡的情況吧。」

  母女倆便相攜去了花園散步,崔沅和崔溪本就在外等候著,見狀都跟著。但凡見到什麼地方有關於崔桃的回憶,崔沅和崔溪兄弟倆都爭相說。一家四口在花園裡倒是有說有笑。

  「知道七姐在開封府大牢的時候,我和三哥都想跟爹爹一塊去看看你,爹爹卻不讓。後來我便偷偷要去,又被身邊嘴欠的家僕告到爹爹那裡,沒去成。」崔溪愧疚自己都沒能給崔桃送飯,在牢房那頭為她做些打點。更想不到父親去了那一遭,居然真的狠心什麼都沒管她。

  「不去就對了,為了見我一面,回來要被挨打,可不劃算。我們如今不是見了?這樣就很好啊!」崔桃笑著安慰崔溪不必愧疚,她在開封府混得很好,一路從沒飯吃、沒洗澡,到有飯吃、換牢房、可洗澡、越吃越好……升級得非常順利。說不定哪一天,還能升級為推官夫人。當然後面這句,是崔桃默默在心裡說的,不可能說出口。

  小馬氏母子三人聽得津津有味兒,也都驚呆了,嘆服之余越發心疼崔桃,各自都暗暗在心中發誓今後絕不能再讓她受苦了。

  傍晚的時候,在崔老太太的張羅下,為崔桃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宴,還請了不少雜耍獻藝,好生熱鬧了一番。

  各房見崔老太太對崔桃疼愛得緊,也知道如今崔桃可是受多方器重的人物,更是拿著太後和官家兩方特賜牌子的人,還如白天那樣,跟風地一味地熱情高贊崔桃。

  崔枝因得了崔桃的求情,在崔老太太那裡得了赦免,緩了一下午之後恢復了狀態。這會兒她就拉著十娘崔柳來找崔桃,張羅著帶她一起跟兄弟姊妹們玩游戲。

  「我就不玩了,你們玩吧。」崔桃拒絕道。

  「別呀,就是為你才張羅呢,你是我們今兒個都要捧的人,你不來還有什麼趣兒。」六娘崔橋也湊了過來,跟著一起邀請崔桃。

  幾名堂兄和崔沅、崔溪也都來了。

  孩子們這一聚,自然就引得大人們注意。崔老太太聽說他們要玩兒,樂呵地要他們快點,她出彩頭,還要押崔桃贏。

  「婆婆好眼光,肯定是我贏的,但我來了就沒人能玩兒了。」

  眾人驚呼崔桃口氣大。

  崔桃共拿了五顆石頭,在看過前頭瓦片的位置後,就叫人永布給她蒙上眼睛,隨即五顆石頭打出去,五片瓦全中,皆被打碎了。

  這下可驚呆了眾人。

  崔桃淡然地扯下蒙布,問崔枝、崔橋、崔沅等人:「可還要跟我玩兒?」

  所有人都乖乖搖頭。

  崔桃便坐回桌邊,繼續品嘗桌上的美食。

  她愛上了桌上的那道芙蓉肉,吃得出這菜是以豬肉、蝦肉為原料,卻利用了蝦肉熟了就會變紅的緣故,菜才會有賽若芙蓉的粉紅色,色相十足,豬肉的醇厚之香,蝦肉的清鮮之美,軟嫩地口中融合,讓人仿佛有種在芙蓉花瓣上翻滾的愉悅感。

  奈何這是大宴,崔桃不好只盯著一盤肉去吃,只多用兩口就舍下了。如今不是在開封府,她可以隨意,在崔家她不能只顧及自己,也得顧及母親小馬氏的面子。總不能因她讓小馬氏再繼續被別人笑話,說她女兒沒吃相不規矩。

  宴席散了後,崔桃與小馬氏又膩歪了一會兒才道別。至於崔茂,從放值歸家之後就被崔老太太叫去訓斥了一番,沒參加宴席,去祠堂反省了。

  崔茂跪著反省的時候,腦海裡總是浮現白天時崔桃對他的笑,果然這丫頭對他笑沒好事!

  崔桃回房後,就有八名小馬氏撥來的丫鬟候著她。崔桃倒是沒讓這些人在屋裡伺候,還如常那般帶著王四娘和萍兒一起住。

  更衣沐浴之後,正要睡了,外頭忽然傳來說話聲。

  「六娘來了。」

  丫鬟通報話畢,崔桃就看見崔橋捧著一盤芙蓉肉笑著進門來,其身後還跟著一名中年女子,崔橋稱她為王媽媽。

  「我瞧七姐愛吃這芙蓉肉,剛剛在宴席上似乎沒好意思多吃。正好王媽媽做這道菜最好,我就讓王媽媽下廚給六姐做了一盤。」崔橋說罷就乖巧地將芙蓉肉放在桌上,再給崔桃遞上筷子,請她嘗一嘗。

  笑容甜美,眼神真誠,加之她模樣清秀,這麼看起來還真有些賞心悅目。

  崔桃接過筷子,抬眸再看向那位王媽媽,姿色普通,但身材不錯,便是站著也極有姿態,渾身上下都透著規矩和一板一眼。崔桃還注意到,她從進門之後到現在,這位王媽媽一直垂著頭,低眉順眼,不曾目有斜視,更不曾偷偷看過她一眼。

  她如今可是整個崔家好奇的焦點,而且這道菜還出自她之手,她竟一點不擔心、不關心她品嘗之後的反應?

  崔桃把筷子戳在芙蓉肉盤子裡,似無意地問,「這菜一瞧就不簡單,聞著便香。不知王媽媽是哪裡人?來府裡多少年了?」

  「深州本地人,來府裡有十多年了。」崔橋代為答道。

  崔桃用筷子夾了一塊芙蓉肉後,再問:「一直都呆在府裡做事麼?」

  「王媽媽可跟別的家僕不同,她是婆婆特意選來教我女紅手藝的,沒別的事兒的時候,會回鄉去照看孫子。」崔橋接著解釋道。

  「可巧了,我認識的女紅手藝好的都有好聽的閨名,不知王媽媽是不是也如此?」崔桃順勢就問。

  崔橋驚訝,「竟還有這說法?嗯,不過王媽媽的名兒好像也不算特別,單字一個『嬌』算特別麼?」

  崔橋話音未落,那王媽媽終於抬眼,瞄向了崔桃。


第63章

  「嬌, 姿也。」崔桃笑著對崔橋道,「這是最美不過的字了。」

  「倒也是。」崔橋笑著應承。

  崔桃似無意地轉眸掃了一眼王四娘和萍兒,便夾著那塊芙蓉肉往嘴邊送。

  萍兒端著茶碗過來。

  王四娘大咧咧地走到王媽媽跟前。

  「這菜可真香吶, 顏色還這麼粉嫩好看。既然我們七娘愛吃,不知王媽媽能否把這道菜也教一教給我?」王

  王媽媽淡笑著點頭, 應承當然可以。

  「那可太好了!」王四娘大幅度地振臂, 拍了一下手。

  「哎呀——」

  萍兒叫一聲,手上端著的涼茶被王四娘那一揮臂給徹底打翻了,滿碗的茶水和茶葉都撒在了崔桃長裙上。

  「你看看你!」萍兒氣得罵王四娘毛手毛腳,趕緊去用帕子給崔桃擦拭身上的茶葉。

  王四娘尷尬地點頭哈腰賠罪,「抱歉, 抱歉, 我一時高興就……沒……沒注意!」

  「你看看你,把娘子這一身衣裳弄得!」萍兒又氣急敗壞地罵一嘴王四娘,忙攙扶著崔桃去更衣。

  崔桃便無奈地跟崔橋道歉。

  崔橋忙擺手道:「七姐快去吧,時候不早了, 我也該回去了,咱們明日再聊。」

  崔桃便笑著打發倆丫鬟去送崔橋和王媽媽。

  等她們倆人一出門,王四娘和萍兒就吵起來。

  崔橋側耳聽著屋子裡傳來的吵鬧聲,嗤笑一聲,帶著王媽媽走出院子後,才對王媽媽說話。

  「都說什麼樣性兒的主人, 會養出什麼樣性兒的狗。七姐身邊的隨從可真是粗魯,沒一點規矩。」

  「聽說那二位可不是什麼奴, 是七娘子在開封府女牢內結識的朋友。不過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們才跟在七娘子身邊伺候。」王媽媽道。

  崔橋驚訝地掩嘴:「天啊!居然都是女囚!那我剛才居然理她們那麼近! 不行,回去我得用柚葉好好洗洗身!」

  兩柱香後, 王媽媽伺候崔橋沐浴梳理完畢。

  她笑著問崔橋:「六娘不好奇今天七娘單獨跟老夫人說了什麼話?」

  崔橋不解地透過銅鏡看向王媽媽。

  「本就是嫡出,在外流落了三年,如今還帶著榮耀回來,崔家幾位娘子中怕是沒人能比過她了。我冷眼瞧著老夫人待她的態度是比三年前還更疼愛。」

  三年前,崔桃正處在要跟呂二郎議親的時候,那會兒家中人可是個個把她當成鳳凰一般捧著。

  崔橋咬著下嘴,嫉妒得紅了眼眶:「我就苦在這身世上,不然憑我的姿容,比她卻不差的。」

  「身世是改不了,但事在人為。便瞧當今太後,她本是怎樣的身世?比起六娘不如太多呢,如今卻在何等尊貴之位?除了官家,這天下的女人男人都比不過她。」王媽媽道。

  崔橋點頭應承,告訴王媽媽她如今可都是按照王媽媽的指點在做人。一切都盡量去順著祖母的意思,盡力討祖母的喜歡。

  「我如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婆婆既然疼愛七娘,我就跟著疼愛。至少在面子上如此,如今天,我不就特意送了芙蓉肉給她?」

  「但六娘還是該多打探老夫人的心思,如此才能順著老夫人的意思去表現。」王媽媽告訴崔橋只這些還不夠。

  她還給崔橋建議了兩條路,一條是去王府之類的地方從美人做起,如劉太後一般憑自己的野心地往上爬。另一條就是憑她現在庶出的身世,靠眼光和運氣選准了合適的夫家,夫家將來若有出息,她就榮光。不過後者的可能性不僅要靠眼光,還要靠運氣。但凡有希望能考中進士,年輕有為的,那都是被名門嫡女盯上了,便是寒門出身長得醜的也照樣有人搶,想撿漏可不那麼容易。

  而老夫人那邊正好有幾位老姐妹都跟兩大王府有走動,所以走這條路最妙。

  「想有出息就得付出不同於常人的努力,六娘得有決心和毅力才行。」王媽媽囑咐道。

  崔橋連連應承,這便去打聽祖母是否睡了。聽說崔老太太失眠了,崔橋就忙湊到崔老太太跟前,給她捶肩按腿,說笑話逗她開心。

  王媽媽在旁瞧著這一幕,跟半閉著眼睛的崔老太太道:「六娘對老夫人真真孝順。」

  「是啊,所以我一直不舍得把這孩子嫁出去,不過這年歲到了,也不好再留了。」

  崔橋忙害羞表示不嫁,要一直留在她身邊。

  「我也有沒了的一天,到時你怎麼辦?成婚了,有自個兒的孩子才牢靠。」崔老太太道。

  「橋兒不需要牢靠,橋兒只想祖母好好的,祖母長命百歲就是橋兒最好的牢靠。」崔橋忙撒嬌地抱住崔老太太的胳膊。

  「說起來七娘就比六娘小一月呢,豈不是她也該張羅了?聽聞呂二郎至今還未定親,七娘跟呂二郎許還能再續良緣了,婢子可要恭喜老夫人了!」王媽媽歡喜地祝賀道。

  「她不一樣,再說吧。」崔老太太隨即閉上眼睛,享受著崔橋按肩。

  「也是,七姐離家那麼久了,如今還失憶了,之前受了那麼多罪,該多留兩年在婆婆和爹娘身邊。」崔橋接著乖巧地告訴崔老太太,她今天在宴席上注意到崔桃愛吃芙蓉肉,剛剛特意請王媽媽做了一份兒送過去。

  「乖孩子,數你最懂事。」崔老太太笑了一聲。

  崔橋隨即就撒嬌今晚要跟崔老太太一起睡,崔老太太自然允她。

  「婆婆跟我講講唄,七姐這些年都受了哪些罪。我回頭便好生囑咐姊妹們,大家都該對七姐好一些,更疼愛她才是。」

  崔橋說這話時,愧疚地跟崔老太太檢討自己以前太不懂事了,竟因為一點衣料首飾就跟崔桃鬥嘴。

  「婆婆,我以前太壞了,真該打!」

  崔橋說著就拍自己臉蛋一下。

  在崔老太太看來,這孩子們偶爾拌嘴打打鬧鬧是常情,倒沒什麼緊要,但崔橋能這般懂事地講出來檢討,倒覺得她心性單純。

  崔老太太就簡單跟崔橋講了講崔桃住在開封府大牢的艱難,又講她是如何一點點立功贖罪。

  「七姐失憶了,怎麼會這麼多能耐?」

  一旁熄燈後,正准備離開的王媽媽,聽了這話後,暫緩離開的腳步。

  「說是不記得了,全開封府的人也都奇怪呢,她怎麼這般厲害。想來是她離家出走之後,在外游歷的時候,遇到了什麼厲害的江湖門派,有什麼奇遇吧。」崔老太太謹記了崔桃的囑咐,對任何人都不提及關鍵的信息。

  而在此時,王四娘終於捉了一只大老鼠放到竹籠裡,給崔桃送了過去。

  崔桃將一塊芙蓉肉喂給了老鼠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後,見老鼠依舊活著,便暫且不管它,招呼王四娘和萍兒睡覺。

  次日一早,崔桃剛醒,就見萍兒賊精神地蹲在老鼠籠旁邊,用一根樹枝在撥弄老鼠。

  老鼠被她撥弄得左右逃竄,精神得很。

  王四娘也起身了,打著哈欠問萍兒做什麼呢,「你那麼大的人何苦難為一只耗子?」

  「活得好好的,沒死啊。」萍兒詫異道。

  「沒死就沒死唄,還真能像你說的那麼可怕,這深宅大院裡的女人閑來無事,剛見面就下毒啊。」王四娘不以為意地嘆道。

  「是啊,豈可能是簡單的下毒。」崔桃讓王四娘把那塊圓餅香拿出來,點燃了試試看。

  這工夫崔桃就坐在銅鏡前梳頭。

  王四娘忙活了兩下後,屋子裡開始飄香了,很快她就聽到身後傳來萍兒和王四娘的驚呼聲。那老鼠抽搐幾下就死了,有黑蟲子從其皮膚裡鑽出來。跟在汴京的時候,地臧閣分舵那些人的死法一樣。這蟲身像蛆一樣,但頭部是硬的,嘴巴如利刃一般可以輕易咬開人的皮膚。

  崔桃取一罐子來,撿了幾只蟲子放進罐子裡封好。

  她隨後解剖了老鼠,發現這老鼠的五髒六腑、腦子和骨骼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

  這些蟲子確實在兢兢業業地殺人。

  「每日弄兩塊鮮肉喂養它們。」崔桃想看看成蟲什麼樣,不忘囑咐王四娘喂養的時候小心些,用竹簽送入,別直接上手。

  崔桃決定把這老鼠拿給崔老太太瞧一瞧,故事聽起來再嚇人,終究沒有眼見為實給人的刺激大。她得讓崔老太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可怕性,省得老人家定力不夠或忘性大,回頭被人哄住了。

  崔老太太親眼見到這蟲子和老鼠的死狀,著實受了驚嚇,惡心了一番,萬般意識到在崔家如今有多大的潛在危險。

  「你才剛來回來。竟如此猖狂地就對你下手了!」

  「汴京地臧閣分舵全軍覆沒,而崔家的這個人本就不容我。其若得了汴京的消息,又見我回了崔家,豈會不著急?人急了,就容易控不住情緒了,迫不及待下手,這在我意料之中。」

  崔老太太得知此蠱毒竟被下在芙蓉肉中,可能跟崔橋和王媽媽有關,便立刻想抓人,被崔桃攔下了。

  「你莫不是想放過她們?」崔老太太問。

  「我留在崔家,於王媽媽而言會有何威脅和影響?我們之前可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最想置我於死地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她。她只是個蝦米,若大張旗鼓地抓了,會令那條大魚警惕起來,不敢露頭。」崔桃分析道。

  崔老太太贊同地點點頭,覺得有道理。當年有人算計把崔桃劫走,如今崔桃剛回來就中蠱,可見此人是容不得崔桃在崔家。王媽媽與崔桃之間並無太多利益牽扯,如果是她害得她,這其中必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你七姐可是那條大魚?」

  崔橋是否有害崔桃的可能性,崔老太太不確定。縱然這孩子是她從小撫養長大,可人心難測,總是會有人讓你意料不准的那一面。

  「當年我養她,是我剛放了管家權,閑悶了。瞧她不哭鬧,眉眼長得有幾分像你翁翁,才把人留下了。」崔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橋有問題,她是能舍得下的。

  「我瞧她不過是有幾分野心,倒沒什麼太惡劣性子。她若是王媽媽背後的人,王媽媽可不會舍得在昨晚慫恿她來送那盤芙蓉肉。」

  雖然比起下毒,自然是下蠱安全性好些,一般人想不到。但是這種事沒必要大魚和蝦米共同出場,主謀者會下意識地選擇避嫌。

  蠱毒很了然,是來自地臧閣,中年女人,有姿態,有擅長教導人的氣質,名字裡有嬌字。王媽媽身上已經有好幾處符合地臧閣『嬌姑』的特點了,就目前的綜合情況來看,她是嬌姑的可能性很大。

  崔桃現在猶豫是否要直接審問王媽媽,還是放線等著她去聯系『大魚』。

  深思熟慮之後,崔桃覺得成功釣到魚的概率不大。

  如果這位王媽媽就是嬌姑,她大膽地選擇在她剛回家的時候就對她下蠱,顯然是不打算讓她多活一天。很可能是汴京地臧閣分舵覆滅的消息,傳了過來。嬌姑必然在懺悔自己當初留崔桃活口的決定錯了,才害得地臧閣分舵覆滅,這麼不及待地想要殺她,便是為了將功贖罪。

  她應該會等著蠱蟲在身體裡發育之後,就盡快對她焚香下殺手。一旦焚香了她不死,勢必會令對方心中生疑,起了防備,到那時對方再耍新花樣,就防不勝防了。

  既如此,便不如先下手為強。

  ……

  晌飯前,王媽媽受了崔橋的命令,去庫房去了銀線回來。

  進屋後不見崔橋,桌上正擺著一大碗百味羹,另有一小碗裡盛好百味羹,還有一盤蔥油餅。丫鬟告訴王媽媽,「這是六娘特意留給王媽媽的,可香了呢,她還特意給王媽媽盛好了一碗,六娘可真把王媽媽當半個娘一般孝順。」

  王媽媽笑了笑,隨即坐下來,端起喝了兩口,覺得味道十分好,可是喝到碗底的時候,她發現羹裡竟摻著粉紅色的『肉末』,乍然以為肉沒熟,細瞧分辨出很像是芙蓉肉切碎了。

  王媽媽大驚,立刻丟了湯匙。她慌忙要跑出去,卻被王四娘擋住了去路。她轉而要跳窗,又在窗口見到了萍兒。

  王媽媽本能地從袖子裡內掏出匕首,然後便有些後悔自己暴露太快了。但也沒有挽回的余地,她便打算拼一把,她工夫並不算低,應付兩個人逃走輕而易舉。這才抬手一動,兩臂突然被針扎了一下,便全都麻痹了。

  王媽媽發現胳膊上的銀針後,轉頭看向銀針發射而來的方向,就見崔桃靠在東窗旁,邊咬著桃子吃,邊打量她,眼神有幾分戲謔。

  隨即門窗都被關嚴實了,王四娘搬了個凳子放在王媽媽跟前。

  崔桃坐了下來,邊吃剩下的桃子,邊問王媽媽:「嬌姑?」

  王媽媽一聽這稱呼,徒然瞪大眼:「你終於記起我了。」

  崔桃擺手示意王四娘和萍兒去外頭等。

  「嬌姑可有什麼任務交代給我?」崔桃故作偷偷摸摸的語氣問,好像真是一個聽話的屬下一般。

  王媽媽拿詭異的眼神回瞪崔桃,「我要你去死!」

  「你果然是嬌姑。」崔桃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王媽媽意識到自己被繞進去了,氣得立刻就抬腳去踹崔桃。

  雖然王媽媽的兩條胳膊麻痹了,但是兩條腿行動起來依舊非常靈活,可見武功底子不低。這若換做以前的崔桃,大概是應對不了王媽媽這樣的功夫。可如今的崔桃身輕如燕,速度如風,她飛速旋身,便將一根銀針輕松插在王媽媽後腰的穴位上,直接令她雙腿麻痹,慘烈地跪在了地上。

  王媽媽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崔桃:「你怎麼會——」

  「這是你教我的功夫呀。」這話是崔桃在瞎說,但也不是沒有根據。王媽媽既然專門訓教漂亮女子來執行任務,除了色相,如果沒有一點身手恐怕也不行,好歹得教她們會點花拳繡腿,練練膽子。

  王媽媽嗤笑,嫌惡至極地瞪著崔桃:「我可教不出你這樣厲害的徒弟!」

  「真的?我很厲害麼?」崔桃一臉無辜地發問。

  王媽媽見狀氣得直咬牙:「看不出來你居然藏得這麼深,你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這一切?你勾引——」

  王媽媽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那名在城隍廟約她的玄衣女子,也說她在勾引男人。

  「可是想說勾引你們地臧閣的少主——韓綜?不知是他定力差,還是嬌姑把我教得太好了,反正他到現在都對我痴心不死,你說氣不氣人?便是我帶著他去剿滅地臧閣汴京分舵,他對我也是一點都恨不起來,只一味地心疼我。」

  「崔桃,你怎麼不去死!我最後悔的便是當年留下你的性命!」王媽媽聽了崔桃這番話,自認為一直定力十足的她暴怒不已,只覺得肺都氣炸了,她惡狠狠地咒罵崔桃早該死了,罵她是賤貨,該被剁了喂狗,該被丟進青樓受盡折辱而死等等,總之說盡了極其難聽詛咒人的話。

  崔桃聽了之後,半點生氣的反應都沒有。她只是撿起剛才被王媽媽丟掉的匕首,比劃了兩下往下捅的動作。

  王媽媽最終罵夠了,嗓子啞了,又見崔桃此狀,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從她心口蔓延至全身,額頭上的冷汗便滲出一層又一層,她從沒覺得崔桃這樣可怕過。

  「所以你認了,韓綜是你們地臧閣的少主?」崔桃又用之前同樣的口氣問王媽媽。

  這樣王媽媽意識到,自己居然蠢得中了兩次計。沒有什麼比讓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人,一而再地被耍,更覺羞辱。

  王媽媽赤紅著臉,歇斯底裡地爭辯:「我什麼都沒認,你愛講什麼就講什麼,休想從我嘴裡套出半點證供!」

  「當年為何要設計我在清福寺被劫?」崔桃聽王媽媽不願意被問證供,偏好像沒聽到一般,就要問。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王媽媽咬緊牙關,謹記起之前吃的虧。怪不得她曾經派去殺崔桃的殺手們說她狡猾,王媽媽本以為那些人是在為自己的失職找借口,今兒她才算徹底見識了,這崔桃簡直就跟妖怪一樣。她極會審問人,戳人弱點,激怒你,窺伺人心。王媽媽萬般後悔自己當年竟沒瞧出崔桃藏拙了!為什麼當初她要跟燕子爭辯,為什麼她沒贊同燕子的話直接殺了她!

  「崔家是誰希望我消失啊?」崔桃繼續問。

  「我說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可跟呂公弼有關?」崔桃仿若沒聽到王媽媽的否認,仍舊饒有興致地問她。

  王媽媽目光滯了下,垂著眼眸對崔桃吼道:「要殺要剮,你痛快點!」

  「那可是王媽媽跟我說呂二郎有怪癖的?」崔桃問題停不下來了。

  王媽媽應承:「對,是我,就是我,殺了我吧!」

  「看來不是你!我若殺了你,還怎麼釣魚呢。」崔桃用略帶撒嬌的語氣說話,倒是把王媽媽氣得臉色發紫。

  「我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給嬌姑師父看看。」崔桃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句話,然後就拿到王媽媽面前,「怎麼樣?」

  王媽媽震驚,眼珠子都恨不得瞪掉地上。

  「看來韓綜果然是你們地臧閣的少主,你認得他的字跡!」崔桃剛剛所書,正模仿了韓綜的字跡,與韓綜本人的字可有九成相似。韓綜的字是她從韓琦那裡看來的。韓綜與韓琦為少時好友,彼此拜訪的時候,難免會通書信。不過這模仿,崔桃只能模仿她見過的韓綜寫過的字,然後重新組合排列一下。

  「內容可算讓你驚喜?『我命其聽命於你,盼安,甚念』。我會假意這封信是韓綜寫給我的,然後讓那個人誤以為你在聽命於韓綜的安排。所以你即便是現在死了,卻也給不了那個人警醒。因為我可以解釋你的消失,讓那個人誤會你叛變了。我們都跟韓綜一伙兒了,開不開心?」

  崔桃直擊了崔家某人與韓綜之間的矛盾,並利用這個矛盾進行挑撥離間。而且她最後說話的語氣,還特別欠揍。

  王媽媽震驚之余再震驚,她已經處在極度驚惶之中了。在地臧閣做護法這麼多年 ,從來都是她調教別人,她戲耍別人,她玩弄別人於股掌之中。所有在地臧閣受她調教女子,見了她都十分惶恐,跟做賊一樣逃竄。

  她何時會想到會有一天,她自己會這麼恐懼,這麼狼狽,而且還是恰恰被一個她曾調教過的女孩。

  遙想當年崔桃受她訓教的時候,那就跟一只無能的小白兔似得,被她折磨地每日小臉煞白。本來再繼續進行嚴苛的訓練,再加以蠱毒的控制,是可以把崔桃教成美色傀儡,一輩子為地臧閣所用,結果卻突然被橫插一杠……總之如今再回想起過去種種,倒真叫人迷惑,不知到底是誰騙了騙,誰玩了誰。

  王媽媽異常後悔,如果當初一開始就弄死崔桃,便沒有以後的故事,如今的麻煩。

  她從容自若這麼多年,可以說在眾多地臧閣弟子跟前,如神一般的存在,倍受尊敬。但如今,她被狼狽地狠狠踩在泥裡,竟被打得毫無翻身機會。一下子從神變得連蟲都不如!。

  「你怎麼會驗屍?我的確教過你學簡單的醫術,但你不應該會驗屍。」

  王媽媽開始反思哪裡不對,試圖想要找到崔桃身上的弱點,再把她打敗。

  「你可怕的根本就不像是人!」

  崔桃笑了笑,「我挺慶幸有你的存在,這樣我身上的這些能耐都可以有理由解釋了,都是你的教的。你不認,就是你撒謊呀。」

  「來人啊!這有妖怪!妖怪!」王媽媽突然大喊。

  崔桃翹起兩邊嘴角,在桌邊坐了下來,等著王媽媽喊累了,才問:「招不招?」

  「你妄想!」王媽媽吼道。

  「我試過了,芙蓉肉被耗子吃了之後,只需要等一晚上蠱毒就可以發作。」崔桃從袖子裡掏出的圓餅香,對再度陷入惶恐中的王媽媽揮一揮,「我可以等你考慮到今晚。」

  王媽媽見到崔桃手裡的香,恐懼地渾身戰栗。對了,她為什麼知道自己是嬌姑?她確實看起來示意了。明明汴京那邊的人傳消息來說,分舵的人都及時被滅口了,開封府沒機會問出證供。

  為什麼崔桃還知道這些?誰告訴她的?燕子也死了。莫非真的是韓二郎痴情太過,將地臧閣出賣了?可是又不對,如果韓二郎真的什麼都說了,崔桃沒必要這樣質問她,地臧閣的老巢也早就被端了。

  所以,她根本不是人,是個妖怪!

  「我不會讓你得逞!」王媽媽低頭狠咬了自己領口處的衣帶扣一口,然後迅速做了下咽的動作。

  崔桃眯起眼,眼眸裡只有一絲驚詫閃過,便冷漠看著王媽媽。

  王媽媽咧嘴冷冷一笑,像是在向崔桃昭告她的勝利,隨即便有血從她嘴角流出。

  「看來這毒很傷胃啊,導致胃部大出血了。」崔桃嘆畢,把手指伸入了那大碗的百味羹裡攪和了一下,然後用嘴咂了一下手指。

  王媽媽瞪大眼。

  「根本沒用下蠱的芙蓉肉,嬌姑太多心了,怎麼把我想得那麼不善良呢?」

  王媽媽哇地吐了一大口血,顯然是被氣著了。她狠狠地瞪著崔桃,苟延殘喘得地倒在地上,身體佝僂著。

  「以為你自己死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媽媽已經快咽氣了,這時候聽了崔桃的話,她應是不甘心的卡住這一口氣沒咽,死死地盯著崔桃,等她的下話。

  「可還記得你什麼時候來得崔家?你怕是隨著那人來的吧?查一查在那段時間前後,還有誰也進了崔府,不就知道了嗎?」

  王媽媽抽搐了兩下身子,倏地瞪圓的眼睛終究還是不甘心地閉上了。

  又死一個。

  崔桃冷下臉來,緩緩地嘆了口氣。

  剛才瞧王媽媽那毒發時的吐血量,她就知道人救不活了,但也不能讓她死得太舒坦。

  王四娘和萍兒隨後進屋,見這情況都不禁唏噓,這地臧閣的死士還真多。

  「收拾干淨了,別叫人瞧出端倪。」

  崔桃隨即把信給了萍兒,讓萍兒安排無梅山莊的人假意韓綜的屬下來送信。

  「交信的時候,假裝小聲,音量要夠大。」

  這話若換做以前,萍兒肯定聽不懂。但現在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了,當即請崔桃放心,肯定辦好。

  王媽媽的屍體被處置地悄無聲息,有崔桃出主意,崔老太太的配合,自然是沒人能發現得了。崔橋和她房裡的人,之前都被崔老太太找借口調派走了。

  不過事關人命,王媽媽的死會如實上報給開封府。

  崔老太太得知經過後,有些不放心這麼多年以來,崔橋一直受王媽媽教誨。她叱問清楚了崔橋身邊的丫鬟,了解到王媽媽居然慫恿崔橋去王府做侍妾美人,氣得大發雷霆,偏她質問崔橋的時候,崔橋卻一點不覺得這想法有錯。崔老太太當即就令崔橋禁足反思,對其的喜歡也是大大減半了。

  「她跟在六姐身邊,其實目的不在六姐,不過倒是也在順便利用六姐才會慫恿她去王府。我覺得她更多的是了解婆婆這裡的情況。崔家不管大事小情,但凡要緊一些的消息都會告知到婆婆這裡。」崔桃解釋道。

  崔老太太蹙眉,「那她到底圖什麼?」

  「大概也不是圖什麼緊要的東西,不然也不會在這裡呆了十年。該只是為了蟄伏在崔家,護著崔府裡的那個人。」

  崔桃忽然意識一個情況,那個人可以跟韓綜抗衡,在韓綜明顯不想讓她死的情況下,那個人還要偷偷找天機閣的人下手刺殺她。這韓綜是天機閣少主的身份基本上是八九不離十了,敢這麼跟韓綜對抗的人,身份上至少應該跟韓綜持平。

  莫非是地臧閣閣主的另一個兒子或者女兒?

  如果這個推測為真,為何他們兄弟或兄妹不在一處,而是一個在崔家一個在韓家?

  韓綜有著高貴的身份,那另一個,身份應該也不會太低才對。

  隨後不久,崔老太太就將十年前進府的,特別是王媽媽進府前後的時間段,現在仍留在崔府內的人員名單,給崔桃整理了出來。

  崔桃挨個翻閱了解之後,都覺得不像。

  「還沒找到?」崔老太太問。

  「婆婆,十年前進府的不光只有這些下人吧?」崔桃緩緩地轉眸望向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愣了一下,隨即大驚:「你是說——」

  崔桃記得崔枝曾跟她講過,崔十娘是五房的獨女,五叔一家在外調任的時候,路遇劫匪,被劫匪掠殺。崔茂負責前去料理後事,帶回了五房唯一幸存的女兒崔柳。

  「聽說五叔那會兒已經在外為官有七八年了,婆婆之前可見曾過崔十娘的模樣?」崔桃特意沒有稱呼崔十娘為『十姐』,她可不想跟嫌疑人稱姊稱妹。

  崔老太太搖頭,「千裡之遙,探親十分不便,只是從信中知悉情況。但十娘的模樣,可是很有幾分像你五叔啊。」

  崔桃嗤笑,「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崔老太太不解:「這話何意?」

  「那五叔和我爹爹像不像?」崔桃反問一句崔老太太。

  當年畢竟是崔茂將崔十娘帶回,如果崔十娘的身份真的有問題,崔茂自然也值得被懷疑。

  崔老太太明白了崔桃的意思,她瞬間恍如被雷劈了一般,抖了抖手,最終抓緊桌角的邊沿兒才算穩住了。

  「我沒記憶了,還請婆婆告知,這十年來,崔十娘與我爹爹素日來的關系可好?」崔桃再問。

  平時沒有多想的時候,真不覺得事情哪裡有什麼不對。但一旦提出了一個方向的懷疑之後,崔老太太再回憶過往,倒真覺得疑點重重。

  「是很好,可是十娘她無父無母了,是五房的獨苗苗,大家都禁不住心疼她呀。這孩子很懂事,從來不麻煩人,便更叫人心疼了。我們都很憐惜她,不光你爹,你大伯二伯也很照顧她。」

  大概是因為崔桃所懷疑的那個結果,令人太過難以接受了。崔老太太在回答的同時,竟不知不覺地找理由去解釋,下意識地逃避。

  「爹爹心善,疼愛五房的孤女,按理說這是人之常情,可以解釋得通。可我是爹爹的親生女兒,我都那麼慘了,您可見爹爹有多關切過我?放著親生女兒不關心,去更加關心兄弟之女,這正常麼?」

  崔老太太不說話了,臉色漸漸變得鐵青,越反思越預感不妙,意料到這情況太不對了。情急之下,她頗想當面叫崔茂來問清楚,又有所顧忌。

  「不急,這沒證據又讓他難堪的事,他肯定不會認的。」

  崔桃直接問崔老太太,如今她選擇幫誰,是站在她這邊,還是崔茂那邊。

  「雖然事情還沒定,如今僅僅是猜測罷了,但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我也想聽聽祖母的立場,若祖母幫爹爹,那我二話不說今天便走。只求祖母看我遭遇可憐的份兒上,讓我爹爹寫一封斷絕父女關系的契書給我。」

  崔老太太忙握住崔桃的手,「好孩子,這件事若真如你揣測的那般,祖母自然是站在你這邊。我豈能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令崔氏一族蒙羞!那我死後如何敢有臉見你九泉之下的翁翁!」

  「好。」崔桃請崔老太太暫且穩住,一切配合她的行動,只管等她最後調查出來的結果就是。

  崔桃隨後找到小馬氏,問她:「阿娘,十六七年前爹爹在外面可曾有過女人?」

  小馬氏愣了一下,不解崔桃忽然此問何故,卻見崔桃堅持讓她回答。

  小馬氏蹙眉道:「當年懷你快生產的時候,你爹爹才從隨州調任回來,突然跟我說他要納妾。我當時已經快要生下你了,女人懷孩子的時候本就脾氣不好,他外調那幾個月,卻是一封信都沒給我寫過,結果好容易回來了就只想著要納妾,我自是氣不過,不同意,還告到了你祖母那裡去。

  你祖母也罵他不關心我即將臨盆,令他趁早斷了念想,還罰了他跪祠堂。後來你出生了,你爹爹卻是不怎麼高興,那之後對我也很寡淡。我想日子長了,可能會漸漸好了,但一直不怎麼樣。我也就死心了,要我低三下四去求他,斷然沒門。如今我或者,就為你們三個孩子了。」

  小馬氏出身名門,自然心氣兒高,哪裡會不要臉犯賤地去討好一個不講理的混賬男人。而且便是討好了,也未必有好結果,這種自輕自賤的事兒她做不出來。

  「母親覺得崔十娘如何?」崔桃對崔柳沒有太多印像,一張鵝蛋臉,中等長相,文文靜靜的。

  之前大家一起吃宴席的時候,她不出挑,也不算格格不入,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崔枝張羅著大家一起玩游戲,她也會附和,跟大家融入一起。

  不過生活中,往往就是這種看似不惹事的中庸之人,最容易令人忽視,也最容易『悶聲干大事』。

  「父母不在了,就她一個孤女,自是身世凄慘,惹人憐愛。這孩子膽小安靜,做事也謙讓,家裡人提她,沒有一個人說她不好的,不過我不喜歡她。」小馬氏最後來一個轉折。

  「為何?」崔桃問。

  小馬氏蹙眉:「我也說不出來,就是不大喜歡。」

  「一個人表面裝得再好,卻無法掩飾其內心真正的情感。許多女人都有敏銳的直覺,或多或少會察覺到其中的不對。」

  謹慎起見,崔桃給小馬氏把了脈,以確認她身體康健。

  「看來她對母親的敵意,並沒有對我深。」

  「但你跟十娘並無什麼衝突啊。」

  「當年正巧趕在我與呂二郎要議親的時候出事了。」

  之前審問王媽媽的時候,崔桃提過呂公弼,王媽媽的反應也很奇怪。

  其實崔桃早有這方面的感覺,畢竟『怪癖』的謠言也是為了阻止她與呂公弼在一起,似乎總有人暗中想攪黃這門親事。

  上次她培訓崔枝演技,讓崔枝回來做試驗之時,真不知崔家的水會這麼深,幸而如今崔枝並無性命之憂。

  崔桃趕緊叫來崔枝,也叫來了呂公弼曾安排保護崔枝的丫鬟,問她們這段日子可有什麼異常發生。

  「沒有啊,一切都很好。」崔枝和丫鬟們都搖頭表示沒什麼事。

  「把手伸出來。」

  崔桃給崔枝的右手把脈之後,蹙起眉頭,又換了左手。

  崔枝見崔桃表情凝重,忙問她怎麼了。

  「十娘來了!」外頭的丫鬟語調脆生生地通報道。


第64章

  崔桃馬上打眼色給王四娘和萍兒,倆人立刻明白崔桃的意思,從後窗跳出,小心檢查上風向的各處地方,以免有人像上次在地藏閣分舵那樣點香發作蠱毒。

  崔桃讓崔枝閉上眼,她便以銀針刺穴,封閉崔枝的五官五感。

  崔枝雖然不解為何如此,但聽崔桃說事關她的性命,她萬萬不敢怠慢,乖乖聽話地趴著,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崔柳笑著進門的時候,正看到崔桃在給趴在榻上的崔枝施針。

  「九姐這是怎麼了?」

  崔柳放下手裡的花繃子,關切地湊了過來,眼神好奇地看著崔枝頭上的銀針。

  「她偏頭疼,正給她施針,這會兒還不能說話。」崔桃道。

  「早聽說七姐會醫術,今日親眼得見,不禁佩服,好生厲害!」

  崔柳笑著稱贊完崔桃,再度打量兩眼崔枝,便小聲問崔枝覺得怎麼樣了。

  「噓!」崔桃立刻制止。

  崔柳忙掩住嘴,「瞧我這記性!」

  然後她就默默地坐在一邊,拿起花繃子擺弄起來,崔桃注意到她花繃子上描的花樣有一枝桃花,垂柳,還有一座橋。崔桃大概懂了她的意思,這是要把四姐妹的名字都繡到一起去。

  既然崔柳人不走,崔桃也不著急,順便把崔枝痛經的問題也用銀針調理了一下。

  崔柳終於等得不耐煩了,跑來小聲問崔桃這診治需要多久。

  「慢工出細活,急不得。」崔桃笑了一聲,「不然你先回去。等完事兒了,我們去找你如何?」

  「我回去了也沒什麼趣兒,本來畫這個是想來問九姐行不行的。反正閑著沒事,我就在這繡好了給她看吧。」

  崔柳讓丫鬟去把她的針黹取來,她就要在這繡了。

  崔桃嘴一撇,「那你可能要在這熬夜繡一晚了。」

  說話間她已經拔了針。

  崔柳再看向崔枝,好像已經睡著了,呼吸緩慢,一直都沒有睜開眼。

  崔柳只得起身笑道:「那我就不等了,明日我再來看九姐。七姐完事了?那咱們一塊走?我正好有禮物送給七姐。」

  「好啊。」崔桃跟著崔柳往外走的時候,招來對萍兒小聲囑咐了一句。

  萍兒連忙應承:「娘子放心,我這就讓人去買最好的羊排回來。」

  「七姐愛吃羊排?」崔柳好奇問。

  「打算給你做的,腌一晚上明日就能做了。你都要送我禮物了,我自然該回一個最拿手的表達心意。」

  崔柳忙道謝,感慨自己有口福了。

  「其實我已經收到七姐給我的禮物了,那個柳編的小筐我就特別喜歡,還有菊花,我已經養在窗下了。」

  「那些怎麼能算呢?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就是這些小玩意兒才難得,東西好壞可不是按錢算的。」崔柳忙道。

  「可惜你懂的道理,爹爹不懂,上次我帶了同樣的東西給他,他都給扔到路邊了。」崔桃垂眸哀傷嘆氣。

  「那是七姐跟三叔之前有誤會,早晚會解釋清楚和好的。」崔柳安慰道。

  崔桃淡笑一聲,細致打量兩眼崔柳。

  穿著淡紫色的半臂,繡牡丹花的百褶裙,走路徐徐而行,儀態端方,便是不跟人說話的時候,她的嘴角依然會含笑,給人以非常隨和好相處的感覺。

  崔桃覺得崔柳這樣兒,跟崔枝之前跟她形容的『膽小怕事』有些出入,她不覺得崔枝那會兒在跟她撒謊,沒必要。

  很可能是這崔柳對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面容。

  崔柳有一張鵝蛋臉,眉毛隨了崔茂很濃烈,特意修成了較細的柳葉眉形狀,可看起來還是過濃。一雙鳳眼也隨了崔茂,卻不像在崔茂臉上顯得有英氣,少了女孩子最討喜的水靈有神。鼻子小巧翹挺,唇不薄不厚,膚色不算白但也不黑,的確是中庸之姿。她打扮得很精心,讓人瞧著十分順眼舒服,卻也不會留有特別驚艷的印像。

  崔桃還特別注意到了崔柳的腰肢非常纖細,倘若胸和胯可以給她增添曲線美的話,定會令她儀態聘婷婀娜,那必然也會是一種特色美,然而她沒有。

  單純論外貌的話,她顯然不夠出挑,也沒有特色。論家世的話,她是孤女,沒了雙親。於一般門戶家的年輕男子來說,畢竟是崔氏女,也是他們爭相求娶的對像。是對於宰相家的二公子而言,那就條件有點差了。

  崔家五房跟呂家細論起來,根本沒有什麼直接的親戚關系,還只剩一名孤女,樣貌不行,身份也不夠,哪裡值得人家多看一眼?

  明明千裡之遙,倘若硬要去求,必定很容易會讓人心態失衡。如此便會產生不甘、怨、嫉、恨的情緒,甚至不擇手段。

  呂公弼……

  崔桃忽然有點明白了,為何她母親當年拒絕了那名小妾進崔家,卻沒像自己那般屢遭算計。

  因為呂公弼!

  崔家跟呂家之間最關鍵的連接者就是小馬氏,有小馬氏在,兩家連襟的關系才存在,崔呂兩家人才會有理由往來。若小馬氏不在了,崔柳基本上就再沒機會跟呂公弼有牽扯了。

  再有一點,天機閣和地藏閣是近幾年來才在江湖上惡名鵲起,天機閣會早一些,地藏閣晚一些,也都不超過五六年。

  也就是說地藏閣閣主在十六年前生崔柳的時候,她應該還不具備如今的能力。她當時很可能還是只一名想要謀做崔茂小妾的身份平凡女子,奈何願望沒達成,生下女兒,大概養了六年。也恰好是生子妾七年契約快到期的時候,崔柳被領回來了,她則恢復了自由身。

  這之後,她應該是與天機閣閣主在一起了,後來在天機閣扎根壯大,分裂出了地藏閣,有了今天。

  至於嬌姑,一定是跟在她身邊非常久的人。嬌姑此人擅長訓教女子,而這位地藏閣閣主似乎也跟過不少男人。

  所以崔桃有理由合理懷疑,地藏閣閣主跟嬌姑一樣,不只會訓練女子,也會了解和把握男人的心。

  比起嬌姑的容貌,地藏閣閣主應該會更漂亮一些,畢竟男人是視覺動物,更不要說養外室本來就是塗色,加之貴族男子見識的女人本就多,沒姿色應該是很難吸引到他們。

  奈何美貌終究抵不過現實,她只做了外室,沒能成功進府。

  韓綜的身世情況極可能也跟崔柳一樣,具體如何,還要看韓琦那頭是否能查到韓綜之父韓諫議的情感史了。

  對於韓綜和崔柳是什麼時候又通過怎樣的方式跟地藏閣聯系的,嬌姑和地藏閣閣主一開始的身份關系又是什麼,現在暫時還弄不清楚。還有嬌姑加入地藏閣之後訓教了那麼多女子,都用來做什麼,最終有何目的,這些都有待查實。

  「七姐喜歡麼?」

  崔柳笑著將一朵紗花遞給崔桃。

  「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

  粉色紗花層層疊疊,中心點綴著六顆扁長的白珍珠,恰好如花蕊一把,的確很好看。

  「逼真漂亮,你好手巧,倒叫人羨慕。」崔桃客氣稱贊道。

  「我不過是擺弄些小玩意兒罷了,沒有七姐厲害,會那麼多能耐。我有點好奇這驗屍要怎樣驗,七姐可否給我講講?」崔柳說罷,已有丫鬟端來茶,崔桃就親自端茶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馬上跟崔柳細致講道:「倒也不難,多看兩本書就能弄明白,要是能忍住面對屍體這一關,其實這事兒誰都能干。十姐若對此感興趣,下次我驗屍的時候,可以帶著十姐瞧瞧,可比用嘴說得精彩多了。

  特別是遇到焦屍或碎屍塊的時候,燒黑焦脆的皮膚掀開裡面的肉都熟爛了,截斷軀干部分大腸都露出來,甚至還會流糞——」

  「別說了,求七姐快饒我,怪我嘴欠偏問這個。」崔柳連忙拉住崔桃求饒,請她趕緊停止。

  崔桃似乎恍然才反應過來崔柳不適應這些,忙誠摯地跟她道歉。

  到底是年輕,青澀了些,而且她一直久居在崔家長大,沒在外見過什麼世面。

  崔柳這做戲的表情略不到位,笑意做不到直達眼底,嘴角的笑看起來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這不去特意注意她可能察覺不到,注意了就會發現耐不住細看,越看越覺得演技三流,都不配跟她一塊對戲。

  崔桃也不會特意去瞧崔柳很久,省得被她發現異常。她拿起桌上的花繃子,像第一次看到一般,仔細瞧著這上頭的花樣數著:「橋、柳、桃花、枝……可是我們四姊妹?」

  「七姐看出來啦!」崔柳這一笑倒是發自真心,倒是很高興有人發現了她的用心。

  「你可真長著一顆七巧玲瓏心,這方帕子繡完了,也給婆婆帶一塊,婆婆肯定也會高興。」崔桃提議道。

  崔柳倒真沒想到這點,恍然點頭,直嘆崔桃這個主意好。

  「瞧著花繃子上的描繪,就看得出十姐極擅繪畫,不知十姐可否給我畫個扇面?景色就畫這花繃子上的就好。」崔桃問。

  「這有何難,我那正有空白的扇面,我這就給七姐畫。」崔柳話畢,眼珠兒一轉,便對身邊的丫鬟道,「點些香吧,我怎麼覺得這屋子裡有股霉味兒。」

  丫鬟應承,這就去取香料。

  這麼巧,她才來這就要點熏香?

  覺得嬌姑給她下蠱成功了,迫不及待想殺她?

  崔桃心中的想法半點沒表現在臉上,反而從容淡然地湊到崔柳旁邊,主動給她研墨。但磨著磨著,不禁轉為愁容,連連嘆了兩口氣。

  「七姐這是怎麼了?」

  「我在發愁該怎麼說服爹爹別再惦記我跟呂二郎的婚事了,我們根本就不合適。」崔桃哀怨不已。

  崔柳筆頓了下,筆尖便不小心劃在了扇面上。

  崔柳命丫鬟再取一個新扇面來,這時候之前領命去取香的丫鬟回來了,正准備將香送入香爐之內焚燒。

  「這味兒不好,換一個,取最好的來,今兒可是七姐來了。」崔柳道。

  丫鬟愣了下,在與崔柳對視一眼後,忙轉身去了,復而又重新取了新的香來焚燃,聞這香料的味道,是簡單的迦南香,沒有引發蠱毒的那味兒怪香。

  崔桃用手托著下巴,若有相思地繼續研墨。

  「七姐已被赦罪,也得了太後的器重,呂二郎那邊也沒訂親,這麼好的姻緣為何不再續了?」

  「什麼算好姻緣?兩情相悅的才是好姻緣。」崔桃糾正崔柳的說法。

  「七姐的意思是?」

  崔桃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崔柳忙把人都打發了,讓崔桃只管說心裡話就是,她發誓她若是外傳就不得好死。

  「我喜歡溫潤如玉的公子。」

  崔桃交心似得跟崔柳說悄悄話,告訴她心中已有中意的人選,但不知人家什麼心思,她也不好亂說。

  「我如今這什麼身份,你也清楚。看似有太後的器重,多光線一般,但真到世家公子們跟前,都嫌我了。你想想,有多少人會不介意我這雙手摸過屍體?」

  崔桃說罷,就把手伸到崔柳跟前,問她介不介意。

  崔柳立刻俯首靠近,讓崔桃的手碰到了她的臉。

  崔桃怔了下。

  「我這輩子都不會嫌棄七姐,七姐驗屍那是為死者伸冤,多麼正派正經的事兒,多麼榮光,誰若因此瞧不起七姐,那是她們淺薄!」崔柳憤憤不平道。

  「你真是我的好姊妹。」崔桃感動地瞬間紅了眼眶。

  「七姐,你受太多的苦和委屈。以後的日子,應該順著自己的心意來,才算不枉此生。」崔柳眸底一動,盯著崔桃繼續道,「七姐既然無心於呂二郎,該趁早跟三叔說明白,免得鬧出誤會,然後再去爭取自己的意中人。」

  「可我爹爹什麼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嫌棄我,上次還擅自帶著呂二郎去開封府找我,便有把親事強行敲定的意思。我這些話當著外人的面說不出口。但回家之後,他這兩天待我什麼態度你也瞧見了,我能跟他說得通麼?我都不敢見他。」崔桃委屈地低下頭去,又氣又惱。

  崔柳細細想來,也確實如崔桃所言的那般,只能勸慰崔桃寬心。

  「三叔如今應該只是在氣頭上,回頭就會好了,畢竟你們是親父女。」

  「借你吉言吧。」

  崔桃像姐妹嘮家常一般,似乎聊起來就收不住了,開始直心眼地跟崔柳叨叨起更多來。

  「上次見姨母她瞧我那眼神兒我就看出來,她根本不喜歡我這樣的人去她家做兒媳,只論個表親倒是面上還能混得過去。若結姻親,崔氏女也不是沒有了,挑別人就是。反正我不想嫁給我不喜歡的人,還要受瞧不起的氣。

  我知道婆婆和爹爹都想跟呂家連姻親,瞧呂家門第好唄。那實在不行,我回頭去求阿娘張羅一下,在族裡選個合適的人選去試試。若是既能聯姻成,又不必用我,便最兩全其美了。」

  崔柳看似淡然地聽著,活絡的眼珠兒早已經把她的小心思給出賣了。

  「可呂家門第那麼高——」

  「這可就是你瞧不起咱們崔氏女了,外面不知多少兒郎就盼著能娶到崔氏女呢。而且上次我去呂家,親耳聽姨母跟人感慨說,汴京內好些高門大戶教女太驕縱了,她擇兒媳不想看重門第,更要看是脾氣和品性。」

  崔柳翹起嘴角直點頭,連眉梢都染上了喜悅之情。

  「七姐一定會心想事成。」崔柳連忙囑咐崔桃道。

  「那你快給我畫一個漂亮的扇面,桃花好看些,記得再提幾個應景的句子祝福我。」崔桃半開玩笑道。

  「好。」

  崔柳當即執筆,認真地把扇面畫好,然後在旁邊題了『春日好桃花滿』之類的句子。

  崔桃則趁著崔柳繪畫的時候,看似閑散無意地在桌案邊兒徘徊,再順手翻了翻桌上的字帖,而後又掃了一眼在字帖下方壓著的簪花紙。

  這時崔柳把扇面畫完了,笑問崔桃如何。

  「真好看!我這就拿走了!」崔桃道謝後,就捧起來。

  崔柳笑著應承,目送走了崔桃。

  才剛管著焚香的丫鬟細草這時候湊到崔柳身邊,「十娘才剛何故——」

  「還有事兒靠她辦,且等幾日。」崔柳嗤笑一聲,如今地藏閣損失慘重,她自然是希望崔桃可以早點死,奈何有關於呂二郎契機來了,她必須忍一下。

  「這人是聰明的,但她終究鬥不過十娘。三年前是,三年後也是。」細草趕緊恭維道。

  「這是自然。」崔柳輕笑一聲,問起嬌姑的去向,怎麼至今都沒消息。

  「找不到人了,聽人說告了老夫人那邊的人說孫子病了,要回家看孫子。」細草道。

  崔柳蹙眉:「我還不知她三個兒子八個孫子是編造出來的?她每次出去辦事,都會提前知會我一聲,這次怕是出意外了。」

  細草看看左右,對崔柳道:「婢子還查到,韓二郎給七娘送信了。王媽媽人剛好在這時候不見了,會不會是被韓二郎叫了去?上次十娘擅自做主,讓天機閣對七娘動手,可是真真惹惱了二郎了。」

  「那就解釋得通了,是他怕我傷了他的桃子,才喚走嬌姑威脅我呢。幸好我剛才臨時改了主意,剛才沒動手。」崔柳隨即嫌惡地蹙眉,「怎麼是個男人都對她上心!」

  「長了一臉狐媚相唄,仗著胸有二兩肉,但靠色終不長久。十娘跟著嬌姑學了那麼多能耐,這是沒機會展現,等回頭有機會了,呂二郎定會百般疼愛十娘,欲罷不能。」細草忙道。

  崔柳笑了一聲,罵她亂說話,便打發她多留心崔桃那邊的動靜。

  崔柳則簡單拾掇了一番,就去找崔茂游說。既然好機會終於等來了,她必須緊緊地抓住。

  崔桃拿著扇面回屋後,就讓萍兒取來他們當初從天機閣孫鴇母那裡搜來的信。這正是那封讓天機閣以崔九娘的名義送毒飯菜刺殺崔桃的信。

  簪花紙,字跡清秀。

  當時便判斷,書信之人像是女子。

  才剛崔桃已經在崔柳那裡看到簪花紙了,如今再對比信和扇面上的字跡,字跡特點十分相似。特別是兩者都有的『桃』字,簡直一模一樣,基本上可以確定字跡出自同一人。

  當初寫親筆信的崔柳,大概沒有想天機閣會有敗露她信的一天。

  可以錘崔柳的實證算是找到了。

  傍晚的時候,崔桃來找崔枝。

  白天的時候,崔桃跟崔柳離開前,小聲囑咐萍兒的話是給崔枝的指腹都割開。萍兒則反應機靈應承說買羊排,是為了讓她身邊的崔柳不會起疑。

  「怎麼樣?」崔桃進了寢房就問。

  「出來了。」萍兒道。

  崔桃看到盆底已經染了一層血,可清晰地看見血裡有很多只非常細小的黑蟲在蠕動。

  「這蟲子比起咱們之前見從人身體裡爬出來的,可是小了很多呢。」王四娘嘆道。

  「那是因沒有熏香刺激,點了那味香,它們就像被叫醒的餓鬼,猛吃血肉內髒變大。」崔桃看向還處在深睡中的崔枝,拔掉了她頭上的銀針,將她弄醒。

  白天在崔柳來之前,崔桃封住崔枝的五官五感,就是出於謹慎起見,怕崔柳突然焚香引發蠱毒。不管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高低如何,她都不能拿崔枝的生命冒險。

  崔枝發現自己手指疼,且還流血了,嚇了一跳。隨即看見盆裡的蟲子,嚇得頓時惡心哭了。

  崔桃開了三種萬用的解毒方子,都不太傷身。等解毒湯熬好了之後,便讓崔枝都服用了。

  「是不是干淨了?」崔枝喝完三碗藥之後,禁不住打了個嗝兒。

  真不是她不端莊,實在是王四娘端來的碗太大了,碗口跟人臉一樣,沒見誰熬藥像她這麼多的。崔枝要不是被那蟲子嚇怕了,真不想喝這三碗藥,感覺多到能喝死自己。

  「不確定。」崔桃道,

  「那怎麼辦?」崔枝帶著哭腔問。

  「明日再看吧,反正逼出來一批。」崔桃道。

  崔枝更想哭了,怎麼聽起來七姐好像很隨意不認真的樣子?

  「死不了。」

  崔枝在聽崔桃說了這話後,才算松了口氣,安心了。若換成別人說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她肯定難心安,但是七姐說她就非常信了,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天色大黑時,崔茂特意叫了崔桃到跟前來,小馬氏也被一同叫來了。

  「你真無意於跟呂二郎結親?」崔茂盡量隱忍著別的情緒,保持著平和的態度跟崔桃說話。

  崔桃哼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像嗓子癢癢了。

  崔茂只當崔桃應了,對小馬氏道:「你也聽見了,孩子不願意,但這麼好的親事若是就此黃了,娘那邊怕是不甘心,也不好交代。你長姐若只想選個賢惠的兒媳,倒也不是不可從咱們崔家其她女兒中選,如此娘那邊咱們也能有體面,桃兒這裡也可以順心如意,你也開心不是?」

  小馬氏聽崔茂這番話,詫異地看向崔茂,正欲出語言質問他哪來的臉皮敢說這麼不要臉的話。

  這時,她發現身邊的崔桃悄悄扯她的衣袖。

  小馬氏明白崔桃的暗示之後後,便開口問崔茂可有合適的人選。

  「我看十娘就不錯,性兒好,不爭不搶,人也端方,嫁過去肯定不丟咱們崔家的臉,也能讓你長姐那邊滿意。她父母都不在了,因這婚事肯定感恩於我們夫妻,以後自然也只會仰仗著我們,聽我們的話。」崔茂道。

  小馬氏聽崔茂一張口就提崔柳,就想起崔桃之前質疑十娘的話來,頓時怒火從心中燃起。

  「娘,其實我是願意的,只要姨母別瞧不上我坐過大牢。二表兄待我真的很好,我還是有點舍不得。」崔桃茶言茶語後,就揪住小馬氏的衣袖,委屈巴巴地看著她。

  小馬氏怔了下,瞧崔桃這般,恍然明白了點崔桃這麼做的目的,肯定是為了戲耍崔茂,頓時心裡痛快了。

  「自家姊妹哪有說不開的事兒,我跟她好生商量商量就是,以前我們姊妹好得可是連一顆芝麻都掰開一起分著吃。」小馬氏柔聲安慰崔桃道。

  「你再說一遍,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崔茂沒想到崔桃突然改了主意,口氣瞬間變得不耐煩。

  「我剛才已經說了呀,父親為何突然對我這麼凶?」崔桃無辜道。

  崔茂蹭地站起身,指著崔桃的鼻尖:「你這人說話到底有沒有個准兒,一會兒願意,一會兒不願意,耍人玩呢?」

  「我……我沒有,我就是上次把父親氣走之後,思來想去意識到自己不對了,便反思自己還是該順了父親的意思。」

  「胡說八道!我剛剛問你的時候,你明明還應了一聲!」

  「沒呀,是那一聲『嗯』嗎?那是我嗓子癢了。」

  「放屁!你明明剛才還跟別人口口聲聲說不中意這門親事!」崔茂怒極吹胡子瞪眼,話也脫口而出。

  「剛剛和別人?和誰?崔十娘麼?父親剛剛見過崔十娘了?喲,我好容易回家了,父親這兩天躲著我都不見我了,跟崔十娘倒是見得勤快。

  我可沒耍人玩兒,我就算耍了,也是在耍一對狗父女玩兒呢!」

  崔桃挑眉,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看起來單純又明澈,可偏偏說出口的話毒辣至極,把人嘲諷得心肝肺全炸了。

  「混賬東西!你罵誰呢!還敢耍我!」

  崔茂怒瞪眼珠子喊罷,就要動家法,大聲喊人來。

  可不管他怎麼喊,喊了老半天,沒人應,更沒人進屋。

  「都死哪兒去了!」崔茂氣得拍桌。

  「這麼說父親認下了?你與崔十娘是父女!」崔桃總結道。

  崔茂愣了下,更怒道:「你是不是魔怔了?滿嘴胡說,風言風語,我看該請個大夫給你看看腦子,再把你關起來,可別出去丟人現眼!」

  「是老爺自己做了虧心事,狗急跳牆了吧。」小馬氏嗤笑。

  崔茂氣得顫抖著手指了指小馬氏,再指向崔桃,「我看你們母女都瘋了!」

  「當年父親殺了五叔五嬸一家,就是了為讓十娘能名正言順進崔家做個嫡女?」崔桃追問。

  「你、你胡說什麼!」崔茂怒極,唇色都慘白了。

  「你們若不是父女,為何我那點事兒,她就能立刻去找父親講。那些涉及婚嫁之類的話,理該是待嫁女兒避諱在男長輩跟前提及的。也沒見父親和女兒們或別的侄女們多親近,倒是唯獨跟十娘無話不談。

  甚至連親近母女間能談的話,你們都談了?這正常麼?既然不是父女關系,那你們還這麼反常……莫不是在演戲?」

  崔桃分析完了,恍然震驚狀,看向小馬氏。

  小馬氏立刻瞪向崔茂,厲聲質問崔茂解釋是怎麼回事。她心裡卻笑翻了天,她的女兒什麼時候這麼會演戲,如此會扮豬吃老虎了?可真能耐,給她出了一口惡氣!

  「孽女,給我閉嘴!我打死你!」崔茂暴躁至極,他輪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崔桃身上打。

  小馬氏見狀,慌忙護著崔桃。崔桃抱著小馬氏一旋身,就躲過了崔茂丟來的花瓶。

  啪!

  花瓶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瓷片灑滿了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父親真以為自己那點苟且之事能藏住?父親真以為我什麼准備都沒做,就敢對你這麼說話麼?」

  崔桃攙扶小馬氏重新坐好,便警告崔茂,最好不要再隨便動手,否則她就不客氣了。

  「給你長能耐了,你能怎樣,還想殺了我不成?」崔茂冷笑反問。

  「我當然不能,但我會告訴太後我的調查結果!」

  崔茂聽這話,頓時萎靡了,氣得渾身發抖,卻也不敢再多造次。

  「因父親,才有今天的我。父親當年若是不帶崔十娘回來,我當年也不會在清福寺被劫持,成為今天這般在你眼裡招厭的『女兒』。」

  「被劫?你這話什麼意思?」崔茂蹙眉,疑惑地看著崔桃。

  小馬氏當即就把崔桃被劫的經過講了,害怕崔茂不信,告訴他崔九娘可作證,崔老太太也已經證實並相信了。

  崔茂半天沒緩過神兒來,連退了幾步之後,坐了回去,似乎很難接受小馬氏所言。

  看得出來,崔茂並不知情清福寺的真相,這點崔桃和崔老太太都意料到了。畢竟崔茂一直想極力促成崔桃跟呂二郎的婚事。

  崔桃又把嬌姑給她下蠱,崔枝被下蠱的情況,都告知了崔茂。從崔茂的反應中來看,他對此也同樣不知情。

  看來崔茂一直在徹頭徹尾地犯蠢,完全不知道自己帶了一只毒蠍子回來。

  「崔柳與你到底是什麼干系,你到現在還不肯老實交代麼?」小馬氏威脅崔茂如果不說,那大家現在就去崔老太太跟前理論。

  「她是我女兒,就是當年我跟你說的那個小妾,你不同意進門的那個,我便將她安置在外面了。頭幾年我們還很好,後來她嫌我不能給她名分,要我放她自由,還要帶走女兒。我自然不許,但她說她的女兒不能跟我回來受苦。她已經沒有名分了,不能讓女兒頂著奸生子的名聲。

  幾年來她一直委曲求全,對我百依百順,哄我開心,將真心許與我。這是她對我最後的一點要求,我怎麼能不應。本來我還發愁該怎麼辦,後來五弟在外地出事了,我便趁這個機會,把崔柳安排了回來。五弟一家確系□□的劫匪所殺,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崔茂還表示,他從那之後,就再沒見過那個女人,心覺得愧對她,也是心裡也存著對她未完的愛意,所以一直對崔柳照顧有加。

  崔柳從小就很懂事,沒有因為親生母親的離開而抱怨他,一直理解他的安排,忍著不叫他父親,只能叫他三叔。這些年每次聽她提及這點的時候,崔茂都覺得他特別愧對崔柳。

  這其中還有很很多崔茂與那女人相處的細節,崔桃懶得聽,一句話總結就是,那個女人是崔茂的真愛,離開了之後就是崔茂的白月光。

  白月光的女兒可憐,受了極大的委屈,所以崔茂要格外偏愛一點。也因為崔柳如此懂事,善解人意,相比之下,如今總是給他丟臉出醜的崔桃就越發不可人,招他嫌棄了。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崔柳酸溜溜地說些茶言茶語,挑唆崔茂厭惡崔桃的緣故。

  「那女人的名字。」崔桃只關心這個。

  「蘇玉婉。」

  「她跟你的時候可是處子之身?」崔桃的質問很冷漠淡然,就像素不相識的官差在問詢罪犯。

  崔茂卻尷尬起來,不欲說,但他一瞧崔桃那凌厲的眼神便知道,這事兒即便現在不說,早晚還是要說的。這丫頭有多厲害,他見識過太多次了。

  「不是。」

  「多說點。」崔桃很不滿崔茂問一句擠一點。

  「她跟我的時候已經二十了,先前跟過一男人,說是被那浪蕩的世家子給哄騙了,提起就哭,還說她心裡只有我,我就沒敢再多問。」

  「王嬌,也便是王媽媽,自那時就跟在她身邊?」崔桃抓重點問。

  「對,我跟她相識的時候,王媽媽就跟在她身邊。王媽媽姿色不如她,卻是很會教養女子儀態,所以我帶孩子回來的時候,她不放心,讓王媽媽跟著照看兩眼。」

  「既如此,為何王媽媽不留在十娘身邊,而會跑到六娘的身邊?」

  「王媽媽給我的解釋是在老太太身邊能留個人能說上話,十娘日子能好過點。」

  崔桃嗤笑,自然是不信這個理由。這蘇玉婉與王嬌從一開始,大概就沒存什麼好心思。如今看來,蘇玉婉這種女人當年會主動提出要離開崔茂,怕是找准了下家,做好了下一步謀劃了。這女人有多厲害,從她跟不同的男人生的兩個孩子都能安插回去做嫡出,便看得出來。

  兩次都是嫡出,會這麼巧麼?便是崔茂不知情,也確實是五房那邊有了身亡的消息後,他才動身去料理後事。可這不代表五房一家的死真是意外。

  既然是真愛,既然是白月光,崔茂理該會記得蘇玉婉的樣子。

  崔桃隨即就按照崔茂的形容,畫出了一副連崔茂自己都驚嘆像見了本人的畫像。

  畫中女子的確貌若天仙,讓人過目難忘,聽崔茂形容,身段也是極其婀娜,聽說還會飛燕舞,細腰更是一絕。生完孩子了也是細腰,絕上加絕。

  倒是真想像不到,這般美貌的女子,和同樣不醜甚至還算得上英俊的崔茂在一起,會生出了崔柳那樣長相平庸的女兒。

  崔桃細致觀察了下,崔柳的五官還真是都來自於她的父母,哪兒醜像哪兒,好容易有不醜的地方,五官組合起來還是平庸,外加身材方面的基因突變,平了又平,腰雖細,但也沒啥用了。

  也不怪她不甘心,心理失衡,這辣雞的遺傳能力,換誰比較起來都覺得氣人。

  「這後續該怎麼處置?」小馬氏震驚中終於緩和回了精神,問崔桃。

  「先把人控制了,明日再說。」

  崔桃開了一劑睡眠良方,以老太太賜吃食的名義,讓崔柳及其房裡人都在毫無察覺之下吃睡了。

  之後該搜的搜了,該綁的綁了,等明天人醒了再說。

  她們從崔柳的小庫房內,發現了大量的珠寶,什麼金銀首飾,珍珠翡翠。這些東西如果是崔家的話,這裡說都會上賬本記錄,但是沒有一樣管家見過。還發現了一箱子厚得快要冒出來的交子,粗略算下來,應該有一千張了。

  區區五房孤女,居然富過了整個崔氏一族

  一個待嫁未出閣的女子,有這般多來路不明的錢財,傻子都清楚了,肯定有問題。也別討論什麼無辜不無辜了,肯定不無辜!

  崔茂見到這些早就傻眼了,他完全沒想到他身邊善解人意的小女兒,居然瞞著他這麼多事情。所謂的可人,所謂的懂事,原來都是謊言、做戲!

  崔茂已經被劈得外焦裡嫩,久久難以恢復正常神智了。

  崔老太太知道此事干系地臧閣,劉太後都在關心過問,所以懇求崔桃一定盡量力保崔家。

  「你爹雖混賬,但他真不知情地臧閣的事。他確實因色誤事,犯了蠢,害了你,拖累了整個崔家,他該罰的地方我們都認!可其他人都是無辜的呀,不該因為這個蠢貨被牽連!」崔老太太老淚縱橫道。

  「祖母放心,我心中有數。」

  萍兒已經打發人連夜騎馬回開封府報信,差不多明天傍晚應該就會有開封府的人來了。

  夜深了,崔桃打著哈欠,千頭萬緒太多,實在想不過來了,先睡覺苟命重要。

  一早兒,天剛蒙蒙亮,剛聽見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崔桃就被王四娘和萍兒給弄醒了。

  往日就這倆人愛睡懶覺,今天卻這麼早。

  崔桃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干嘛啊?」

  「韓推官來了!」王四娘興奮道。


第65章

  昨晚才派人去開封府通知,韓琦再快也不至於今早就能趕來。這說明韓琦在沒得到消息之前,他就連夜動身過來了。

  肯定有事。

  崔桃趕緊爬起身穿衣服,匆匆洗把臉。

  王四娘和萍兒並排站在一起,倆人的表情一致地看向崔桃。

  崔桃用清鹽水漱口了之後,緩緩轉眸,瞟向倆人。

  「你倆在搞什麼鬼?」

  「我們聽說韓推官是帶著大雁來的!」萍兒激動道。

  王四娘則開始嘿嘿笑,一副我當年的預言果然成真了的樣子。

  《白虎通義·嫁娶》有言:「贄用雁者,取其隨時南北,不失時節,明不奪女子之時也;又取飛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禮,長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大雁為忠貞之鳥,另一半去了,余下的那只也不會再覓配偶;又因為大雁順陰陽往來,遵從長幼有序,寓意著家庭和睦。在婚嫁習俗上,男方求親都會以雁為贄。

  所以,這大雁可不是隨便送的,年輕男子拿著上門,那就寓意著來提親了。

  崔家人之中,韓琦認識的女子只有崔桃,如果他真拿大雁了,大家自然會以為韓琦的意思是要求娶崔桃。

  「崔娘子可以啊,跟韓推官都到了這一步居然不告訴我們。」王四娘忽然想起來了,追問崔桃,「那把桃花扇是不是就是韓推官送你的?」

  崔桃輕笑了兩聲,一點都被王四娘的話給『詐』到。

  她不信,不信韓琦會在不經她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帶著大雁來求親,也不信韓琦會挑在崔家最『內亂』的時候。這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更何況韓琦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

  崔桃眯眼打量兩眼王四娘和萍兒,質問她們:「哪來的謠傳?」

  「一早我去廚房,聽府裡人都這麼傳。他們說韓推官突然來拜訪,帶了一對大雁,府裡要有喜事了。」王四娘連忙解釋道。

  先見人再說。

  崔桃囑咐王四娘和萍兒准備早飯,別忘了把她昨晚腌好的羊排剁成小塊備好。倆人應承後去了,崔桃就趕緊翻出她的桃花玉扇,飛快地跑去見韓琦。

  聽說韓琦此刻在前院正堂,大伯崔勞正在接待他。

  崔桃往前院奔的時候,路遇了兩名家僕,倆人都特意跟崔桃道恭喜。

  崔桃直接把倆人叫住,問是誰傳了這話。隨後她就順藤摸瓜,找到了謠傳的源頭,原來是在前院負責奉茶的大丫鬟錦秋。

  粗略估算,韓琦抵達崔府尚不足兩炷香的時間,消息就傳得這麼快,顯然不正常。

  有人大概想靠傳謠污損她的名聲,盡管這謠言總會澄清,污損的程度有限,這還是使出了這種不痛不癢的小手段,顯然在故意針對她。

  在前院伺候的丫鬟可都是府中精挑出的最優人選,她們代表著崔家的臉面,要隨著男主人一起去接觸官貴。主人家不管做什麼說什麼,這些丫鬟們第一該謹記的事情便是守口如瓶。

  聽說此刻錦秋正在前堂內伺候,崔桃便正好來見韓琦。

  崔勞與韓琦相聊甚歡,雖然二人淺聊不過幾句,但崔勞心裡頭已經非常喜歡和欣賞韓琦了,真恨不得把韓琦當神君一般供起來。他不禁更恨自己女兒少,還都嫁人了,不然還可以搶上一搶。不過話說回來,這樣有貌、有才、穩重又性純一的人物,誰會不喜歡?想來在汴京高門之中,韓推官也一定是最炙手可熱的擇婿人選。

  若有崔家女兒能得幸嫁給他,他這個做族長的臉上也頗有榮光,趕緊扒拉扒拉家中僅剩的幾名閨女……

  崔勞思量之際,就聽到通傳說七娘來了。一見身著碧色素裙,面容皎皎如明月的崔桃,崔勞的心思頓時就活泛了,他隨即就看向韓琦,這不正是郎才女貌?

  崔勞美滋滋地想著可能性,隨即又覺得因為崔桃坐牢又驗屍的經歷實在是硬傷,可能性似乎不大,暗暗覺得失落中……

  「聽說韓推官帶大雁來了?」崔桃略行見禮後,便直接問了。

  崔勞往谷底正跌的心頓時激情升起,倆眼冒光地打量這倆孩子。瞧這倆孩子好像非常相熟啊,那就是說有戲?而且最最最重點的是他聽到了什麼?大雁!原來他沒多想,韓推官真要來做他們崔家女婿了!?

  崔勞瞬間春風滿面,笑容燦爛,正欲開口張羅一下這事兒,也要像征性地『訓』一下崔桃這樣直接不大好。好歹人家是來提親的,咱們得裝裝相呀……

  「什麼大雁?」

  韓琦隨後一句反問,倏地將正美滋滋地騰雲駕霧在天上飄的崔勞,給狠狠拍到地上了。

  崔勞笑容漸漸消失,迷茫望著二人。

  「外傳韓推官帶了大雁來,便想問是不是?」

  崔桃回話完畢,就對上了韓琦的眼睛,便在他墨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韓琦今天穿著藏青色錦袍,腰束玉帶,樣子比往日更顯沉穩,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要見家長他才有如此扮相。不管怎麼樣,深色衣物的確更襯他面如美玉,姿儀無雙,很好看。

  隨著崔桃的問題,崔勞暗暗祈禱:如果是,他一定每天在佛祖面前虔誠焚香三年,絕不虛言!

  「不是。」

  崔勞:「……」唉,省了!燒不了香了!

  崔勞受刺激地緩和了下自己的情緒,才開口問:「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桃問:「誰是錦秋?」

  屋內四名伺候的丫鬟之中,有一名身穿綠衣年十七八的女子上前行禮,應承她就是錦秋。

  崔桃打量這丫鬟的姿容,倒真不愧是府裡的一等丫鬟,有樣有貌,乍瞧著也像很規矩。

  「可是你傳了此話?」崔桃質問。

  錦秋愣了下,焦急跪地解釋道:「婢子沒有,婢子偶然見韓推官的隨從拿著的籠子,裡頭裝著長羽的活物,便在煮茶的時候與廚房的人閑聊,說那活物也不知是什麼,誰知那些人就亂傳了呢。」

  錦秋急得哭起來,連連磕頭賠罪,請崔桃和韓琦寬恕她。

  崔勞尷尬地起身,也對韓琦作揖賠罪道:「怪崔某馭下不嚴,讓韓推官笑話了。」

  韓琦知道崔桃不是因小事就鬧的人。

  「我不過剛來,貴府一名婢女之言便得滿府皆知,這可不止為馭下不嚴。」

  這是崔桃打算說的話。

  韓琦在官階品級上高過崔勞,此話由他來說倒是更合適,便先行替崔桃把話說了。

  「是是是,崔某一定好生處置此事。」崔勞狠狠瞪一眼錦秋。

  錦秋低著頭,身子簌簌發抖,輕輕啜泣落淚,竟彰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美。

  人哭是哭了,但哭得很有別味兒,也不像是因為真的害怕才哭。

  「復述一遍你的原話。」

  崔桃警告錦秋不許錯一個字,回頭她也會找聽她造謠的那些人復述。

  「錯一字便受十杖。」

  崔桃說完還不忘提醒今秋,讓她在這前院受杖刑,可是要扒了褲子打的。

  崔勞聞言便想說崔桃,韓琦剛好朝他看過來。崔勞立刻閉嘴了,總不能給外人瞧笑話。

  錦秋兩度用她含淚的杏目望向崔勞,見崔勞根根本不看自己,也沒有為她說話,只得按照崔桃的要求實話實說。

  「婢子說:『韓推官隨從提著一竹籠,裡頭瞧著裝倆活物,挺大的,還有一根灰羽落在地上,也不知什麼活物。不過瞧著那隨從一臉喜悅的模樣,想來是有什麼喜事了呢。』」

  錦秋不敢不說實話,挨木杖倒不算什麼,但若真被當眾扒了褲子打,那她以後在崔家就沒臉了,頭都抬不起來。

  崔勞本聽錦秋的解釋真以為她無意。可如今一聽這原話,什麼『挺大』、『倆活物』、『灰羽』、『一臉喜悅』、『有喜事』……哪裡像無意?對,她確實沒提大雁,但這些話聽起來她就是擺明了在說大雁!誰聽了都會誤會!再者說,這涉及求親的喜事,在人來人往的廚房一念叨,那肯定傳得飛快,她作為前院一等丫鬟豈會不明白這道理?

  崔勞這才恍然反應過來,為何崔桃突然不顧及場面地問責錦秋。他再看向錦秋的眼神兒立刻變了,這婢女的確是上了他的床,卻也是正大光明的安排,跟他妻子報過的,她也系自願,沒委屈過她。如今她竟耍起了心計,便不能怪他不念舊情了。

  錦秋似乎感覺到了崔勞的態度變化,再三辯白表示自己只是無心之言,她隨即不停地磕頭,倒把頭給磕腫了,說了諸多賠錯的話。

  崔勞不禁有點心軟,嘴唇微動——

  「張昌,把那東西拿來。」韓琦突然出言。

  隨後就見張昌提著一個罩著布的竹籠進來,竹籠落地,蒙布便被掀開,兩只羽色華麗的雉鳥便露了出來。

  通身有白、棕黃、桂紅、青藍以及帶白點的黑,唯獨不見灰,羽色十分光澤發亮。若硬說把黑色或棕黃看錯了為灰,卻也不大可能,種鳥只是羽緣為這種毛色,若有整根毛掉下來的情況,也無法僅用『灰』一種顏色來形容。而且這種鳥的鳥羽不論其大小、顏色和寬窄長度都與大雁的羽相差甚遠,若真落羽一根,也斷然不該錯認為大雁,除非裝糊塗強認。

  顯然是有意造謠了,所謂的『無意』,都是在裝無辜狡辯。

  錦秋在看到這兩只鳥之後,也傻眼了,曉得自己那本以為萬無一失的話,卻是漏了個大洞,被錘死了。

  昨夜崔柳及其房中人都被秘密圈禁,看管起來,如今整個崔家,知情的人依舊不多,包括崔勞都不知道。

  崔桃本就擔心崔府裡還留有嬌姑一類的人,混跡在其它幾個房中,正琢磨著該怎麼肅清這幫人,如今這就主動冒出來一個來了。

  崔桃先檢查了錦秋身上和口中是否干淨無毒後,才審問她為何要如此做。

  錦秋開始還不認,這一次真哭了,鼻涕眼淚橫流,哭相極醜,卻死咬著唇不肯坦白。

  崔桃將圓餅香送到錦秋跟前,錦秋頓時嚇得渾身哆嗦。

  「你若怕這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有解蠱之法。你若不怕這個,我就點燃試試看。」

  「怕,我怕!求七娘救我!」

  錦秋立刻坦白認了自己是地臧閣的人,受訓於嬌姑,領命在府中做事,負責協助和保護崔十娘。崔十娘早就下過命令,讓她們但凡有機會污蔑崔桃,不論大小,只管趁機行事,不必上報詢問。

  崔勞聽得一臉懵,不懂這是什麼情況。十娘那麼本分老實的孩子,為何要這樣針對七娘?

  「其中緣故稍後跟伯父細說。」崔桃令錦秋老實交代府中還有多少同她一樣的人。

  今秋說出了三個名字來,至於還有沒有更多的,她就不清楚了。她還交代了出了嬌姑在深州訓教女子的地點。

  韓琦立刻命張昌拿他的信和官印去府衙調人去查抄。

  「何必這麼麻煩,讓三哥去就是了。」崔勞推薦崔茂,因為崔茂是深州知州。

  「他不太方便,其中緣故稍後跟伯父細說。」崔桃又對崔勞道同樣一句話。

  崔勞更一頭霧水了,而且這霧水的量都夠給他洗澡用了。

  崔勞一把年紀了,很少做撓頭的動作,但這會兒他已經撓了七八次頭了,再這樣下去他都怕給自己撓成禿瓢了。這家裡好像悄悄發生了什麼大事,他都不知道?他可是長房長子啊!啥都不知道這未免也太慘了!

  隨後,崔桃就帶著韓琦去見崔老太太。崔勞趕緊跟上,他得解惑。

  「韓推官為何這麼早來了?」在去的路上,崔桃小聲問韓琦。

  「天機閣和地臧閣的案子,已全歸開封府管轄,不分地域。」這會兒崔勞在後頭撓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所以此刻韓琦看向崔桃的時候,眼神裡有明顯流露出的溫柔,完全不像剛剛那般公事公辦的冷淡樣。

  「那六郎帶那麼漂亮的兩只大鳥是作甚?」

  「給你吃的。」韓琦回答的語氣理所當然。

  崔桃禁不住抿起嘴,愉悅了。一聽吃的她就高興。她自從回家後,就是勾心鬥角,警惕防備,又要查來查去,她已經好幾頓沒好好吃飯了。果然還是韓琦了解她,便是他連夜急著趕來查案,都不忘給她帶吃的。

  「那麼漂亮的鳥一定好吃。」

  ……

  到了崔老太太那裡,崔勞才借光聽了崔桃跟韓琦講述整個調查經過。

  崔勞傻眼了,整個人都處在震驚中,感覺非常不好。

  家裡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三弟居然敢帶著崔柳李代桃『活』。而且萬萬沒想到,那個看起來挺老實無害的崔十娘,竟跟江湖上惡名昭著的地臧閣有關。居然在年十三歲的時候,就算計起自己的親姊妹,令她背負冤名至今,受盡三年苦難。好生歹毒的孩子,她到底有沒有心?

  突然聽這些事兒,崔勞可能還覺得恍惚,有幾分覺得那麼不真實。可就在剛剛,他親眼見識了錦秋的算計,這才意識到他們崔氏大族,如今已被惡蟲叮了,並未數量很多。

  「茲事體大,必須肅清!嚴懲!」崔勞鄭重跟崔老太太道。

  他真真後怕至極!

  崔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慶幸自己好歹還有個正常兒子。得知錦秋竟然也是地臧閣一員的時候,崔老太太還真擔心崔勞跟崔茂一樣在女色上犯糊塗。

  「人醒了。」王四娘趕來告訴崔桃。

  為了避免再出現像嬌姑那種情況,崔柳及其丫鬟的身體也都仔細檢查過,將她們身上暗藏的用於自盡毒藥都給處理干淨了。

  韓琦便借崔老太太的花廳一用,審問起崔柳。

  崔柳至今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只記得昨晚喝了崔老太太給的什麼清火茶,便覺得困倦睡過去了。醒來之後,她發現自己換了身衣裳,渾身都被綁上了,還躺在了地上,她的丫鬟們也都是如此。

  崔柳起初還以為崔家遭了賊,或是她遇到了什麼采花大盜之類,正琢磨著該如何應對賊人,就見門突然開了,王四娘和萍兒帶著幾個婆子進來,將她們往老太太房中押。

  丫鬟們也都跟崔柳一樣疑惑,紛紛吵鬧著質問緣故,結果都被堵住了嘴。

  過來這一路,崔柳發現平日裡常有家僕來往的地方,突然都沒人了。她越發預感不妙,卻暗暗在心中祈禱事情最好不要太壞。

  等她被押入了花廳,見崔老太太和崔勞只坐在旁側,發現上首位端坐一位俊美無雙的男子,這人竟然比呂二郎還要英俊。崔柳疑惑環顧屋子一圈,隨即在角落裡的桌案後看到了正埋首,研墨鋪紙的崔桃。

  「婆婆,大伯,這是怎麼回事?我為何會被綁起來?」崔柳聲音乖巧地詢問。

  這時候,忽有一人影衝進門。

  崔枝闖進花廳後,看見跪地的崔柳,二話不說就高揚起手臂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還覺得不解氣,上去就揪她的頭發。崔柳尖叫起來,因為渾身都被綁縛著,她沒法還手,只能扭動身軀躲避,但頭發卻被崔枝揪生疼,她疼地哭起來。

  「你捫心自問,我從小到大對你怎麼樣?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想你,我還央求我母親憐惜你。因你無父無母,讓她把你當親女一般對待。你可倒好,竟對我下蠱!好歹毒賤人!我從沒罵過人,但我今天要罵死你,所有惡毒詛咒都給你!」崔枝使勁兒薅崔柳的頭發,當即就薅下一縷下來,崔柳被揪得嗷嗷大哭。

  崔枝隨後被崔老太太的人拉遠了。

  崔枝委屈地掉眼淚,把因為剛剛廝打又開始出血的雙手亮給崔老太太看。

  「婆婆,她好狠毒的心,給我下了好多小蟲子在身體裡,幸而有七姐救了我!」

  崔勞見了崔枝那雙手後,不禁瞪大眼,越發確實地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以及崔柳的歹毒。

  「有什麼委屈回頭說,祖母自會替你做主。如今還有外人在,成何體統!」崔老太太嘴上這樣說,手卻心疼地拉住崔枝,用帕子將她手上的傷口包裹起來。

  復而再看向崔柳的時候,崔老太太眼裡含著淚也帶著恨,恨極了這麼多年竟然養了個白眼狼,說她是白眼狼都是誇她,她是比狼還禽獸不如的東西!

  崔柳發髻被扯得凌亂,她狼狽地跪在地上,披頭散發,額頭上還有血順著鬢角流下,剛剛被崔枝用指甲抓傷了。

  因聽到崔枝說蠱毒,崔柳便意料到事情敗露了。因為事發太突然,她很恍惚,很吃驚,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她完全反應不過來到底是怎麼敗露了,弄不明白是哪裡出了破綻。

  「嬌姑死了。」崔桃這時突然告訴崔柳道。

  崔柳又是一驚,抬頭看向崔桃。

  崔桃扯起嘴角,「看來你知道嬌姑是誰。」

  崔柳這才反應過來,嬌姑在崔府是被稱作王媽媽的,她下意識的反應已經暴露了身份。

  崔桃再看向跟著崔柳身後跪著的幾名丫鬟,「你們可想招供?」

  丫鬟們都不吭聲。

  崔勞突然想起崔桃之前審問錦秋的話,忙告訴她們痛快招供,崔桃可以為她們解蠱毒,但這些丫鬟都沒反應。

  「她們身上應該沒有蠱。」崔桃記得她在崔柳那裡的時候,那名叫細草的丫鬟還要試圖焚香,引發她身上的蠱毒。如果細草自己身上帶蠱,又怎會敢焚香。

  崔桃為那名叫細草的丫鬟把脈,果然沒查出異樣。

  「所以你們幾個都是真正的死士?」崔桃問。

  細草等四名二等丫鬟都垂頭不言不語。其余六名三等和粗使丫鬟卻都戰戰兢兢害怕,告饒表示她們冤枉,她們真的什麼都不知情。

  崔桃就讓王四娘和萍兒先去審這六人,謹慎過濾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

  「側重詢問崔柳日常習慣,十娘與嬌姑、錦秋等人往來時間,若回答得老實,則嫌疑較小。」崔桃囑咐道。

  二人應承,隨即就帶下去了六人。

  余下的五人仍舊跪在地中央,乍然有種更緊張的氛圍逼仄起來。

  韓琦一直沒說話,甚至有點小慵懶的靠坐在椅子一邊,擺弄起手裡的玉扇來。崔桃瞧他此狀,不禁感慨這人學壞了,以前可沒見他做正事的時候還會偷懶。莫不是她這個屬下太能干,讓他閑得慌了?罷了,該干的活兒她還是得干,畢竟這可是她的家事。

  「父親已經坦白了你的身份,你是他和蘇玉婉的奸生子。」崔桃特意把『奸生子』三個字放慢了說,刺激崔柳。

  崔柳果然禁不住刺激,立刻被激怒了,瞪向崔桃:「昨天我就該殺了你!」

  「你倒是比嬌姑有膽識,認得快。」崔桃假意誇贊崔柳,繼續問道,「既如此,就說說你當年為何要算計我在清福寺被劫持,為何要造謠呂公弼有怪癖?」

  崔柳聽崔逃這樣問,自然清楚了她什麼都知道了,更是懊惱後悔當年沒有堅持讓嬌姑直接把人殺了,反而是聽了嬌姑的勸,什麼要利用崔桃的姿色為地臧閣賣命,讓她生不如死,讓她成為一顆被物盡其用的棋子,等最後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時候,再受盡折辱而死。

  可誰會料到她竟然還是那麼好命,有機會遇見了韓大哥。嬌姑的計劃被攪亂了不說,這枚『棋子』竟還反殺了回來,不僅令嬌姑受反噬而死,如今她也被牽連了!

  「三年前就該殺了你!」崔柳後悔至極,恨恨地咬著牙,隨即還委屈地哭了。

  「你哭什麼啊,被你害慘了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有機會重回來一次,她根本看到如今這一幕。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麼,你怎麼就那麼好命!你理該被嬌姑訓教之後送給老男人,被玩死的!」崔柳哭喊道。

  崔茂和小馬氏這時候進門,忽聽到崔柳的話,倆人俱是震驚。小馬氏直接用手捂住嘴,忍不住哭起來。

  崔茂腦子一片空白之後,抖著手指著崔柳,痛罵她孽障不是東西。他當年費盡心機帶她回崔家,對她特別照顧甚至超過了嫡女,怎麼都想不到竟養出了個這般歹毒的禽獸!

  崔茂氣急了,還去踹了崔柳一腳,再要踹,就被張昌拉走了。這第一腳是韓琦有意讓崔柳受辱,刺激她喪失理智,以便於道出更多證供。再踹的話,瞧崔茂那沒深沒淺的架勢,若是沒分寸把人弄死了,就不好辦了。

  隨後,小馬氏和崔茂都極力忍耐住個人情緒,坐在另一側旁聽。二人悲憤憎恨之余,都忍不住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正冷靜專注地質問崔柳證供,倆人都不禁心疼心痛不已。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讓他們的女兒有了如今這性兒,必然是無比巨大的煎熬和折磨。

  崔茂最後悔不過,滿心痛恨自己,恨不得找把刀自盡了,他太愧對自己的妻子女兒了。他看向小馬氏,欲跟她道歉,可小馬氏瞅都懶得瞅他一眼,只恨不得他去死。崔茂垂首,握緊拳頭,更是嫌惡自己至極,他有罪!

  「我是比你好命,不止得了呂二郎的心,還得了韓二郎的心,你說你慘不慘?」崔桃用只能讓崔柳聽到的音量,附耳跟她說。

  崔柳激動地更加發飆,哭叫得雙眼通紅。什麼溫和,什麼端莊,什麼老實,什麼本分……這會兒都不見了。

  崔柳就跟瘋了一樣,好像偽裝被撕開之後,她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得以爆發了。

  「明明是我先對他好的,他卻喜歡上了你,他誤以為你是我,才會要娶你的!我不過是想把本屬於我的人討回來!我本來不想對你下狠手的,才編了怪癖故事嚇唬你。誰知根本不聽勸,卻還是要打算嫁給他。」

  崔柳隨即告訴崔桃,四年前乞巧節的夜裡,她見呂二郎在花園東隅醉酒倒地,被樹枝刮傷了手,便去扶住了他,給他用帕子包扎傷口。不想她卻被他突然抱住了,聽呂公弼在她耳邊呢喃了一句『你真好,我娶你可好』,崔柳頓時紅著臉點頭應了。

  可轉頭過了一日,崔柳卻聽嬌姑從崔老太太那裡得來的消息,呂家有意撮合呂二郎和崔七娘的親事,因倆孩子年歲還小,才暫且互相通氣,等到了歲數就決定正式過禮訂親。此舉也是未免過早訂親之後,雙方中有一方出了意外,令另一方背負克妻或克夫的名聲,如今大戶人家訂親都這般謹慎的。

  崔柳當時便覺得是呂公弼背叛了對她的承諾,便決定要忘了呂公弼。可巧她那天偏又一次遇見他,正見呂公弼一人拿著她昨日給他綁傷口的帕子發呆。崔柳這才反應過來,昨日她給呂公弼用的帕子是崔桃送給她的,上面繡著桃花,是誤會了,是他把崔桃認成了自己。

  『故事』說到這裡,屋子裡一片安靜。

  崔桃眨了眨眼睛,輕笑一聲,問崔柳:「你難道就沒向他求證麼?」

  「我自然是要告訴她,帕子是我給他綁的。他驚訝不已,然後跟我道歉,說婚事已由長輩議定,無法更改。那晚冒犯了我,是他不對,他欠我一個人情,問我想要什麼東西,他都可以給我。」

  崔柳回憶的時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有幾分失神,然後憎恨地瞪向崔桃,晃動著肩膀,似乎是還想伸手指著崔桃。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他!只要他!是你,若不是你送我那帕子,他就不會誤會,也就不會跟父母說求娶的人是你,也就不會第二日議定好親事!」

  屋子裡更加寂靜,大多數人都在琢磨著這個『誤會』……

  崔桃這時候發出的嗤笑聲,就顯得尤為清晰。大家不禁都看向崔桃,崔柳則狠狠地瞪著她,似乎等著看當崔桃意識到呂公弼對她的喜歡只是誤會後,她有多尷尬可笑。

  但並沒有!

  崔桃嗤笑之後,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告訴崔柳:「是你誤會了哦,他一直心悅的人就是我。祖母跟我講過,我在十歲時壽宴一首琴曲便引得他中意了。那晚是有誤會,卻是他誤以為你是我,後來聽你坦白了,他若真中意你,當時親事未定,為何不能更改?不過是因為無意間冒犯了你,他感到抱歉,又不好意思當面陳清緣故令你難看,才會那般委婉地告訴你婚事已定,無法更改。」

  一個帕子就決定了一個男人對哪個女人用情至深,未免太可笑了。

  崔桃隨即向崔老太太和小馬氏求證,好讓崔柳心死得徹底。

  「是個明白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一直格外關注。至於崔家的其他人,他是連多看一眼都不願呢。」小馬氏道,「我還記得四年前他為何喝醉呢,是你在那之前跟他拌嘴了。他關心你,說你年少不該多喝酒,你偏要喝,還偏不和他喝了,他才賭氣自己喝了悶酒。」

  這對小冤家小馬氏和大馬氏當時都有關注,都當趣事看的,所以小馬氏對當年的光景印像深刻。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是不是……崔柳晃著頭表示不信,接著尖叫起來。

  「你如此惡毒,不配得到別人的喜歡,可太正常不過了。」崔桃幸災樂禍的口氣特別欠揍。

  坐在上首位韓琦,本來聽小馬氏講述時臉色冷淡了,忽聽崔桃此話,又忍不住勾起嘴角。他隨即拿起桌上的茶,飲了一口,繼續旁聽,任憑崔桃發揮。好像如今主審人不是他一般,他只是聽挺熱鬧的。

  「你們都在胡說八道!」

  「韓二郎是跟你有血緣關系的長兄,」崔桃小聲問一嘴,「你說讓他在你和我之間做個選擇,他會選誰?」

  「你住嘴!」崔柳又被崔桃的話給刺激到了,「若不是因他,你早死了,哪會這會兒在我面前蹦跶,我哪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你們說我惡毒,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是心悅上他了麼?你如今為何還背叛他?枉他費盡心思,裝成一個普通干粗活的窮小子跟你相處,轉頭還要四處暗中喝令其他人不許欺辱你。為了保你,他都跟我撒火了,還說我若再敢算計你,就對我不客氣呢。呵,哈哈,你這種狐媚女人可真可怕,勾引一個又一個男人,想來那也是一個吧?」

  崔柳瞪圓眼睛看向韓琦。

  韓琦聽到自己被點名了,收起手中的玉扇,回看向崔柳。諱莫如深的眼眸裡,有著讓人不敢靠近的疏離冷漠。

  崔柳和韓琦對視一眼,就退縮了,但在她收回目光前,她乍然看見韓琦眼裡有一絲笑意閃過。崔柳頓時嚇得渾身汗毛豎起,隨即她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正跟韓琦對視了一眼。

  她剛剛不過是隨口一說,想羞辱崔桃是狐媚罷了,卻沒想到真的……

  「你,你們——」崔柳憤怒又有幾分恐懼地瞪向崔桃,猛地咳嗽兩聲,吐了一口血出來,隨即暈了過去。

  其余四名丫鬟見狀,忙齊聲呼喊崔柳。

  隨後,崔桃就用了巧法拷問除了這四名丫鬟的口供。雖然說是死士,終究是需要精神支撐她們去效忠,只要能把這個精神支撐點破壞掉,忠誠就變成相對的。

  萬幸這四名丫鬟忠誠的原因在於,她們覺得嬌姑救了她們的命,是將她們解救於苦海之中的大恩人。崔桃便邏輯謹慎地給她們分析一番,她們遭遇的那些苦海很可能是嬌姑的算計,是嬌姑在盤算著想精神控制她們。一番有理有據的推敲引導之後,四命丫鬟都招供了。

  四人對於地臧閣的具體情況倒是知情不多,她們的上級是嬌姑,效忠之人是崔柳,一切任務都是由嬌姑和崔柳分派。

  每隔一月的十五,崔柳都會借去清福寺上香的時候見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她們不清楚。崔柳的金銀財物和消息都是嬌姑從外帶來,再轉交給她們傳送。清福寺見人也是,她們只負責在外圍看守,至於崔柳在屋內見了誰,四五年了,她們都不清楚。

  四名丫鬟還透露,他們通過平常聽崔柳和嬌姑閑聊得知,地臧閣閣主在謀劃一件大事,足以掀天震地的那種,但具體是什麼大事她們也同樣不清楚。

  再有,地臧閣閣主其實是在三年前,才得機會認親韓綜,一直有意拉韓綜入伙,但韓綜自小就認定自己是韓諫議家的嫡次子身份,並不想跟地臧閣扯上關系,甚至很抗拒。近兩年之所以不太抗拒了,全因韓綜瞧上了崔桃,因要照顧她,才不得不跟地臧閣有所接觸。

  嬌姑因為要用崔桃拉攏韓綜,就不得不暫停對崔桃的訓教,也沒讓她去執行任務。但是崔柳對崔桃並不喜歡,一直逼催嬌姑盡快物盡其用,折磨死崔桃。嬌姑則每次都勸慰崔柳,她會盡快找一個合適折中的辦法。至於後來她怎麼做的,四名丫鬟依舊是不知細節。

  半個時辰後,崔柳仍舊處在昏迷中。

  崔桃不大樂意地給崔柳把脈之後,發現她急火攻心,竟然傷了身,想再審問她,至少要等一日。

  居然自己能把自己氣成這樣,可見她性子有多極端。

  「她每隔一月在清福寺見的人很可能是蘇玉婉,母女之間的感情總要維系。」崔桃對韓琦道。

  韓琦應承,有種不妙的預感,「明日正是十五,恰好是這月崔柳該去清福寺見人的日子,若蘇玉婉如今已在深州,憑她的能耐,這裡發生的事怕是未必能瞞得過她。」

  這個推敲說出來了沒過多久,便有一封飛刀信扎在崔府後門。

  崔桃和韓琦一起看信上的內容:「明日清福寺,人換人。」

  人換人,換誰?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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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問題並沒有疑惑多久。

  半個時辰後,深州真定府衙役急匆匆來尋崔茂稟告,府衙突然出現急案。目前已有十戶人家報案丟失孩童,年紀均在六到八歲之間,為六男四女。

  這些失蹤孩童的父母大多都是在做早飯的時候,留孩子在院裡子玩兒,轉頭的工夫孩子就不見了,在附近找也沒有找到。有三名同住在巷子內的目擊者稱,他們曾瞧見有男子抱著好似熟睡的孩子匆匆跑出巷子。因其走路時低著頭,又有的孩子遮擋其半邊臉,很難辨清容貌。但根據目擊者形容這些男子的身形可斷定,胖瘦高矮各有區別,並非為同一男子所為,所以作案男子至少有三名。

  居然劫持無辜的孩童來威脅他們,果然手段陰狠。

  韓琦面色沉冷地看著手上這封信,「不可能這麼簡單。」

  崔桃又看了一遍信上的那行字。

  的確不可能這麼簡單,信上根本沒有約定見面的時間,由誰去,具體該如何交易。這不是單獨約一個人那麼簡單,她要面對的是官府,不可能在點名了地點之後,一點要求不提,一點防備不做。

  怕只怕——

  「出大事了!」

  另一名衙役急急地跑來,有些臉紅氣喘,額頭上都是汗,可見事情非常急,再瞧他眼神中流露出恐懼就知道也不是什麼好事。

  「發現了兩名孩童屍體。」

  崔桃陰下臉來,和韓琦互看一眼,彼此臉色都不大好。

  「這是她干的?」崔茂驚得臉色慘白,慌張又暴躁,在原地急急地打轉,「她怎麼如此惡毒!怎麼對孩子下得去手!我去見她!」

  崔勞剛勸慰了一番崔老太太,請小馬氏攙扶崔老太太回房。他轉頭折返回,聽到這個消息,驚得呆立在原地半晌。幸而老太太現在被勸走了,才剛十名孩童被抓的消息已經令她老人家氣得頭疼犯暈,這要是知道兩名無辜的孩子死了,估計會恨怒得氣死過去。

  「父親若要是去見她了,一定會被她再度耍得團團轉。」崔桃冷笑一聲,反問崔茂,他跟一個毒蠍子生出一個畜生的感覺如何。

  崔茂愣了一下,回看向崔桃的時候,他嘴唇動了動,終究因為愧疚,心虛地垂下了腦袋不吭聲。

  「咱們現在要緊的是趕緊把問題解決,把那些還活著的孩子救回來。這事兒可不能再嚴重了,咱們崔家可不能背負著這麼多條無辜孩子的性命啊!」

  崔勞知道作惡的是地臧閣的人,罪魁禍首是他們,最可惡該殺的也是他們,可這事兒終究是跟崔家有瓜葛。崔家作為安平的大族,這做人做事可該講仁講義,不能牽連無辜,更加不牽連孩子的命。

  可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求救地看向韓琦,請他一定要幫忙。這真定府所有的人包括他和崔茂等官員,都會配合行動,任憑差遣。

  「先驗屍。」韓琦道。

  韓琦和崔桃隨後就來到了拋屍現場,就在主干路街邊的巷子口。

  這裡不算偏僻,也不算引人注意。街邊剛好有攤販賣早飯,他記得他給客人盛餛飩之前,還見那巷子口空空,沒人躺著。盛完餛飩之後,從他的角度就瞧見有倆孩子好像坐在那裡,腳挨著腳。再後來他應酬了兩名客人之後,發現那倆孩子居然大早上的一直坐在地上不動,也不怕著涼。攤販就過去問候情況,這才發現者倆孩子居然死了!

  因為街上人來人往,圍觀的百姓也比較多,暫且用草席蓋住了。兩名被害者分別為一名男童和一名女童,崔桃檢查屍體的時候,發現倆孩子眼角的淚痕還在,身體尚有余溫,顯然剛死不久。殺人手法系扭頸致死,死亡原因為頸椎錯位導致脊髓斷裂。這種死法會令被害者產生呼吸抑制,同時因運動神經受阻而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力,不會有任何掙扎。

  手法干淨利落,沒留下任何線索。

  崔桃隨即在其中一名身亡的孩童身上搜到了一封信。

  這一次信上寫明了具體要求,要崔桃一個人帶上崔柳,在明天凌晨寅時赴約清福寺,就在三年前她被劫持的那間淨房見面。信中還特意強調,只要崔桃遵守約定,確系為單獨一個人赴約,並且將崔柳完好無損地帶給他們,他們便會放人,否則余下的八名孩子都會跟這兩名被害孩童的的下場一樣。

  「鼠心狼肺,凶殘卑鄙!」

  在兩名孩子的屍體運回衙門之後,崔勞看了信上的內容,顫抖著嗓音暴躁地唾罵。他轉而他便指著崔茂,更是狠狠地罵一通,怪都是他當年招惹了不該惹的人,害了崔桃,害了崔枝,如今又害死兩名無辜的孩子。

  崔茂垂著腦袋受罵,一聲都不敢吭。

  韓琦則一直凝眸看著崔桃,低聲道:「我先派人暗探清福寺的情況,再定應對之法。」

  「不能冒險,她殺兩孩子就是為了警告咱們,如有任何異動她都會下手。一個人若狠辣到沒有下限,正常有良心的人是不可能鬥得過她們的。」

  崔桃說罷,瞟向那邊突然打翻了茶碗的崔茂。他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會兒正縮緊著脖子,處在惶惶不安中。

  崔桃這會兒只想冷靜地思考應對之法,不大想看見閑雜人等,特別是礙眼的人。遂請崔勞帶著崔茂先去安撫好倆名被害孩童的家屬,雖然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人命損失,但能做到的補償還是要盡量補償他們。當然也要崔茂好生瞧清楚,他當年不負責任、自以為是的行徑帶來了多少嚴重的後果。

  其實細論起來,崔茂對崔柳有偏疼,卻也不見得有多少真心,不然這麼多年了,他身為親生父親,如何會一點都察覺不到崔柳的異常?崔茂大概誰都不愛,他愛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和感受,虛偽地假正經罷了,本質上毫無責任心。

  待人走之後,崔桃才覺得自在些。

  她飲了口茶,靠在椅子上,鎮定情緒。

  韓琦默默看著崔桃,等崔桃思慮完了,轉眸看向他的時候,他才拉住崔桃的手。他早想拉住她的手了,但礙於場合一直不對,不得機會。

  倆人隨即默契地十指相扣。

  崔桃感受到韓琦握得很用力。

  「還沒吃上我給你准備的稀罕物。」

  這話有幾分抱怨,卻在一直持續地壓抑的氣氛裡,起到了緩和作用。

  「稀罕物可是指你帶來的那兩只彩雞?」

  「那是鳥。」韓琦糾正道,還表示他還一並帶來了廚子,專門給崔桃烹飪。只是沒想到剛來,情況便這樣緊急了。

  「這稀罕物果然是夠稀罕,非一般時候吃不得,想來是這樁大事解決了,我才能有資格吃個鳥!」崔桃嘆畢,悠悠地瞄了一眼韓琦。

  倆人相視而望,彼此勾了下唇角,此時此刻自然是笑不出來,這一種彼此的鼓勵,因對方的存在而不再感覺是孤軍奮戰,心中似有了依靠。

  「我不想你去冒險。」

  韓琦緩緩垂下眼眸,他知道依崔桃的性子一定會選擇去。但這句話,他沒有辦法忍住不說出口。

  「此案本就跟我的干系最大,更何況還事關八個孩子的性命。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一定會沒事的,我多聰明機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崔桃安慰地拍拍韓琦的肩膀,讓他放心。

  「是,你聰明機靈。」韓琦淡聲應和,默了片刻之後,又突然道,「卻不知是多少血淚換來的。」

  崔桃怔住,心中頓時有一種酸楚感在彌漫,唯獨他看穿了她自信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和心酸。

  崔桃輕輕眨了兩下眼睛,不知為何無法與韓琦對視了,只選擇垂下了眼眸。

  韓琦再度收緊與崔桃十指相扣的手。

  「此事沒那麼簡單,不會因你一人去了,就會真如信上所言那般進行交換。汴京分舵傾覆,嬌姑身亡,崔柳被你擒拿,她怒上加怒,一定會跟你清算。」

  崔桃應承,「我知道,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也有信心可以自保。」

  崔桃再度安慰韓琦不要擔心,她真的可以。

  「你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是神仙,可來去無蹤。清福寺內必有貓膩,你三年前便在那失蹤,如今她又約你在那。」韓琦道,「此事不可逞強。」

  崔桃愣了下,疑惑地睜著她黑漆漆的眼睛,歪頭看著韓琦,「莫不是六郎想到了別的辦法?」

  「如你所言,對付他們這種窮凶極惡之人,有良心之人鬥不過。」韓琦道,「那我們便得想沒良心的辦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必須帶一個人去。」

  「誰?」崔桃問。

  「韓綜。」

  崔桃怔了下,隨即想到韓琦的思量很有道理。她便再機靈,輕功再好,反應再敏銳,如果是入了人家編織了至少三年的天羅地網,那確實是不大好逃脫。不過崔桃還是覺得,那清福寺並非密閉之所,而且她可以在赴約的途中,趁機觀察周圍的環境,隨機應變。依舊是還是有信心應對,至少對於她來說,脫身應該沒問題。

  不過韓琦不清楚她到底會多少,便是清楚了,他也是難免會擔心自己的,不然哪裡算得上是戀人了,擔心才正常。

  既然有可以增加成功概率的機會,那也一定要抓住。

  崔桃不確定問:「來得及麼?」韓綜如今人可不在深州。

  「你回家這幾日,我一直暗查韓綜的身世,大戶人家嫡子的出生,皆有跡可循,查不到便有問題。他或許在這方面早有防備,察覺到我在查他,最近有暗中觀察我的舉動,如今我連夜趕來這裡,想來他也不會在汴京坐以待斃。」

  崔桃點點頭,覺得韓琦分析的有道理。

  「信上只要求你一人赴約,可沒說不許放消息。我會讓韓綜得知消息,主動去清福寺找你。」

  韓綜的確是一個牽制地臧閣閣主的人選,但是韓琦也無法確定韓綜會最後起到什麼效用,遂囑咐崔桃一定要謹慎為上,誰都不要輕易相信。

  「安心,真的不會有事。你讓廚子把那鳥毛拔了,等著我回來吃它。」崔桃知道韓琦因為無法帶人插手這件事,可能會覺得內疚難受,所以半開玩笑地跟他說一句輕松的話。

  殊不知韓琦已然在心裡坐定主意,這次的事之後,他一定用盡所有可用的手段,徹底剿滅地臧閣,一個不留。

  ……

  天還沒黑,距離凌晨還有段時間。

  崔桃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藥鋪抓了藥,三人一起將每一樣都藥研磨成細細的粉末。

  崔桃把其中七種藥粉按照不同的用量的順序,放入小鍋中熬煮,最後熬剩下的部分,涼一些後,加入蜂蜜等物,搓成了一顆大藥丸。崔桃隨後又取藥材,制了幾顆小藥丸,放到小瓷瓶裡封好。

  等到夜裡子時,便備了馬車預備前往清福寺。崔桃要一個人駕車,載著崔柳。

  崔柳被帶出來的時候,見此光景,立刻明白是她親生母親來救自己了。所以上車前,她特意很得意地對崔桃笑了一下。崔桃便趁機將她之前做好的那顆大藥丸子塞進崔柳的嘴裡,偏不給她水,硬逼她干咽下去了。

  咽完藥丸的崔柳直咳嗽。

  「你給我吃了什麼?」崔柳驚叫質問,想努力把藥咳嗽出來。

  「放心吧,吐不出來,入胃便溶,這會兒毒可能都滲入你骨髓裡了。」這話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但只要能嚇到崔柳就是漂亮話。

  「你給我吃了毒藥?」崔柳更加震驚,隨即她還要叫喊,張開的嘴巴卻被崔桃用破抹布立刻塞住了,便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好生享受現在舒服的感覺,等一會兒你可不見得這麼舒坦了。」崔桃將被捆綁的崔柳推進車廂內,便與韓琦、崔勞等道別,直接駕車走了。

  崔茂從始至終他都沉默著,低著頭,沒臉看崔桃,張等馬車離去他才抬頭望著。

  「你還有臉看!」崔勞氣得朝崔茂啐一口,「我寶貝侄女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回頭便做主把你從崔氏族譜中剔除!」

  崔茂一聽這話,忙求崔勞饒恕。

  韓琦不欲聽這些,召來張昌小聲囑咐兩句,隨即便負手去了。

  崔桃遇見韓綜,是在抵達清福寺山下的時候。

  韓琦倒是把人心料得這麼准,韓綜果然來了。

  韓綜正一人牽著馬,站在路邊,提著一個燈籠。他一身粗布素服,打扮得異常樸素,比起他往日那一身錦衣華服可是差距有點大了。

  韓綜一見到崔桃,就關切地上下打量崔桃,以確認她安全無虞。

  「你怎麼會在這?」崔桃故意高聲問。

  「我聽說韓推官昨日連夜來安平找你,擔心你在這邊出事,便也來了。我到地方之後,聽說地臧閣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挾你帶著人質來清福寺換人,便一直在這等你。」韓綜解釋完了,問崔桃是否真要孤身一人去山上赴約,「這裡面肯定有陰謀,你一個人太危險。」

  「沒關系,若為救人而死,我也死得其所。」崔桃扭頭看向車廂,「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這車上還有人呢。」

  崔桃隨即把崔柳扯了出來,崔柳在看見韓綜的剎那,瞪圓眼睛,嗚嗚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崔桃猜測她應該是盼著韓綜能夠救她。

  崔桃看破不說破,也不去摘掉崔柳口中的布,只是問韓綜:「你們彼此認識?」

  韓綜地下眼眸,沒說話。崔桃既然已經查到了崔柳身上,還把嬌姑以及嬌姑在安平設置的如意苑分舵也給搗毀了,想來應該能夠查到或者嚴重懷疑到他身上了。

  「蘇玉婉是你的親生母親?地臧閣閣主?」崔桃再問。

  韓綜依舊沉默著。

  崔桃也不急著讓他回答,她拿著一根竹棍,將繩套綁在崔柳的脖子上,警告她走路要不緊不慢,不能快跑,否則這繩套越掙扎越緊。

  接著,崔桃還大聲對周圍空曠的山林喊道:「我可是喂了她毒藥的,解藥只有我知道。不過呢,為防你們偷襲打暈我,把我抓起來逼問,還是得防著點,要是聽到這附近有什麼異響,我就會立刻拉繩子,先把她脖子扭斷了,就如你們扭斷那倆孩童的手法一樣!」

  崔桃說罷,就甩出繩子的另一頭,剛好纏住了路邊一棵樹干,樹干可有近碗口那麼粗了。誰知她纖細的胳膊輕輕往後一拉,那樹干便摧折而倒。

  樹落地的聲音結束後,林子裡一片寂靜,只有夜風吹拂樹葉的聲音。

  韓綜見到這一幕很驚訝,「你、你何時力氣這麼大?」

  「以前受氣受多了,便攢出來了。」

  崔桃用竹棍打了打崔柳,驅趕可以往前走了,但走了沒幾步,她立刻一提手裡的繩子,崔柳就嗷的尖叫一聲,用雙手捂住的自己的脖頸幾乎無法呼吸了。

  「東南向,大概不到十丈遠的地方吧,給我老實點,我聽到了。」崔桃對林子吼道。

  原本伏在崔桃所述地方的地臧閣暗衛,頓時滿頭是汗。他正打算動身,將這裡的情況稟告給閣主,卻真不想到這崔七娘居然耳力如此敏銳,能察覺到他的行動。這可怎麼辦?只能忍著伏在原地不動了。總不能眼睜睜看她把崔十娘給弄死了,不過她敢下手麼?她不是為了救那八名孩子而來?

  「你們不要以為你們拿八名孩子的命就能威脅我如何,我今日來是來算舊賬的,那八名孩子即便出了事兒,又不是我殺的。而且你們先殺了兩個,足見你們這種人毫無人性,不可理喻,更跟我沒什麼責任關系了。多殺幾個平民百姓,多殺一些無辜的人,只會加速讓朝廷出人力物力剿滅你們。你們怎麼蠢得那麼想自尋死路呢?」

  崔桃說著就用竹竿瞧了瞧崔柳的腦袋,讓她走路保持一致的速度,「又慢了!」

  崔柳只覺得崔桃十分可怕,剛剛被繩子扼住脖頸的感受可並不好,她只能乖乖聽話,保持一致地步調往山上走。

  韓綜目色復雜地看著崔桃剛才種種的表現,又沉默半晌之後,才對崔桃承認,蘇玉婉確系為他的生母。

  「現在可以告訴我實情了?」之前韓綜對她隱瞞頗多,謊話連篇,就是為了掩蓋他的身世,還有他跟地臧閣的關系。現在都查清楚了,他也沒有必要再撒謊掩蓋了。

  「三年前有人暗中傳信給我,告知我親生母親並非嫡母王氏。我本不信,也不欲搭理。後來趁我外出游玩之時,她便現身了,親口跟我道明了她當年與我父親的過往。一個流落風塵的舞姬,賣藝賣身。一個是出身富貴的公子,對她一見鐘情,一擲千金。倆人海誓山盟,恨不得黏成一個人,令我父親日日不著家,後來她便懷上了我。嫡母得知此事之後,欲讓她離開我父親。她便提出一個條件,讓她允諾可以給我一個嫡出的身份。

  她說當年為了我的前程,痛苦地選擇拋下我。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惦記著我,認回我也不是要我孝敬她,而是想把她一輩子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產業留給我。她跟我講了很多心酸過往,還有這些年她來心中的苦楚。畢竟是親生母親,血脈相連,她對我費盡心思安排,我又豈能不孝?後來我就見了崔柳,認了妹妹,答應她,每年會和她見一見。

  在那之後的半年,我應邀去了嬌姑的如意苑內,便在那裡遇見了你。」

  如意苑有兩個,總舵在鄧州,分舵在安平,安平是後建的。嬌姑一年之中大概有三四個月會接著照顧孫子為理由,來鄧州考核和驗收成果,其余時間,鄧州如意苑都由她培養出來的手下負責訓教選拔而來的女子。

  韓綜至今還記得他初見崔桃時的光景,頭發凌亂,胳膊上有淤青,狼狽地想要逃脫如意苑教習的懲罰。韓綜眼看著崔桃躲在了樹叢裡,教習帶著幾名護院氣勢洶洶來尋她,就在她們馬上要搜到她的時候,韓綜心中一動,為她撒了謊,將那些人給誆騙走了。

  後來他把崔桃救出來的時候,崔桃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哭喊著娘,說想要回家,再然後人就暈了過去。韓綜便把崔桃安置在自己的房中照料,醒來後的崔桃見到韓綜,便誤以為他是如意苑的護院,開始很怕。韓綜也不好解釋自己的身份,便順勢應承了,但承諾不會傷害他。崔桃便是從那時起,漸漸跟韓綜相熟。

  韓綜曾跟嬌姑提出想帶崔桃回汴京。

  嬌姑卻以崔桃身份特殊,並且剛入如意苑規矩教導不夠為由拒絕了。

  但嬌姑因瞧出韓綜對崔桃的惦念,主動表示她會照顧崔桃,讓韓綜常來探望就是。如此也讓欲蘇玉婉常有機會跟韓綜接觸,進一步加深了母子感情。而崔桃因有韓綜的護佑,一直被優待,沒有再被嚴厲地訓教,但她還是學了一些取悅男人和殺人的技法。

  韓綜但凡有空都去看崔桃,給她帶吃的玩的,特別照顧她。韓綜每次離開,都是以地臧閣成員的身份『領任務』出門。

  「你始終都不知我真正的身份。」

  韓綜在照顧崔桃半年之後,也就是兩年前的端午,和崔桃互許心意。約定若有朝一日能脫離嬌姑和地臧閣的掌控,便結為夫妻。韓綜再三發誓,他定安排好一切,努力把崔桃『贖』出去。

  那之後,韓綜一直在著手安排崔桃的新身份,想以名正言順的理由,以韓家嫡次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崔桃為妻,給她一個大驚喜。

  但他的盤算立刻引起了蘇玉婉的反對,畢竟崔桃的身份是崔氏女,若以同樣的面容現身在汴京官貴圈,身份很可能就會被識破。蘇玉婉的意思,韓綜可以將崔桃養作外室,一直在她這裡留著。韓綜卻堅持想娶崔桃,為此跟蘇玉婉大吵了一架。蘇玉婉怕好容易積攢的母子情再生分,在無奈之下沒有繼續反對。

  之後,就是韓綜回汴京科考的這段日子,崔桃在開封府出事了。

  「我本打算等高中之後,就趁著父母高興,提出安排崔桃你身份和娶你進門的事。所以在我科舉考試完畢之後,便立刻動身鄧州想把你接回來,不想你並不在,如意苑的人說你領任務去做事。等我趕回汴京的時候,就見到了開封府懸賞你的畫像,說你失憶了,方得知你已經人在開封府大牢,還曾險些喪命於鍘刀之下。」

  「那你從嬌姑那裡問出解釋了?」

  韓綜紅了眼眶,他緩緩吸一口氣,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會哽噎,「說是要安排你一次任務,非常簡單的任務,你領了任務完成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如意苑恢復自由身,隨我安排。說如意苑訓教女子有嚴格規矩,如果你什麼任務都不做,就隨便放你走,定會引起其她弟子的不滿,壞掉的規矩便難立了。」

  崔桃也不信這個理由,沒在糾結這個點,再問韓綜:「那我身上沒蠱,是你幫的忙?」

  「嬌姑訓教的女弟子分三等,上中下。上最忠心,也人數最少,幾乎是百裡挑一。只有上等被種蠱後可得解藥,你是最下等。」

  「我這麼笨?」崔桃本能地表示一下訝異。

  「你不笨,恰恰因為你聰明,你當初因總不服管教才會受罰,也是因不夠忠心,才會被劃為下等。」

  韓綜告訴崔桃,她剛進如意苑的時候就吃了蠱毒,但他暗中給她下了解藥,讓她服下解毒了。

  「不過你並不知情,我沒能及開口告訴你真正的身份,便因一句謊話,說了更多的謊話。和你相處越久,我越開不了這個口。我怕你發現我是你最恨的地臧閣閣主之子,會一氣之下不理我了,會做出什麼傻事,我怕失去你。我想等我科舉高中之後,把你的身份問題徹底解決了,給你一個驚喜,到那時再好好給你賠罪。」

  「怎麼解決?我本就是崔氏女,換個新身份臉卻沒變,別人豈會認不出?做正妻不是做小,不會一直悶在家裡,那是要出外應酬的。」崔桃覺得韓綜這個想法有點天真。

  「所以才會選擇科舉之後這個時機,等成親之後,我立刻會帶你到最遠的地方為官,那裡便沒人認識你。」

  「那我憑什麼恢復自由之身了,不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要舍棄所有親人跟著你?」崔桃提出質疑,「我當時那麼心甘情願麼?」

  「你說過,等我把你贖出去,你會死心塌地跟著我,和我一起浪跡天涯。」韓綜對此堅信不疑。

  崔桃聽到這話之後,心中輕笑了一聲。她無緣無故被劫持,被扔到了地臧閣訓教女子的地方百般受辱,她心裡會不委屈?會不想逃奔回家找父母訴苦幫自己?便是有了韓綜,她在如意苑蹉跎了三年,這種不甘心和對家人的惦念怎麼可能說忘就忘了,她原本的身份可是貴女啊。

  「是我一步錯,步步錯,沒勇氣說實話;是我的優柔寡斷,瞻前顧後,思慮不周,害了你!」

  「對不起!」韓綜突然背過身去,拂袖在自己的臉上擦了兩下之後,才轉過身來給崔桃作揖,行大禮賠罪。

  一旁的崔柳聽到倆人的對話,又見韓綜這樣跟崔桃道歉,直瞪眼睛,晃著腦袋,努力警告韓綜不要被騙了。

  韓綜卻不理會這些,深刻跟崔桃檢討。

  當年是他犯蠢了,疏於對崔桃的保護。這次清福寺的事他來解決,他會誓死護她周全。

  「她定然是因為分舵剿滅的事兒,還有嬌姑和十娘,對你惱火了。這裡埋伏太多了,你應對不了,我來講和,不讓她傷害你。」

  「哪有那麼多講和。」崔桃直接提出一個經典送命題,讓韓綜回答,「我和蘇玉婉、崔柳掉進水裡,如果你只能救一個人,你選擇救誰?」

  韓綜怔了下,對上崔桃的眼睛。他明白崔桃這問題的意思是什麼。

  他知道崔桃不管失憶前還是失憶後,都不大喜歡地臧閣閣主。

  但過去這三年的時間裡,蘇玉婉為了跟他修復母子關系,的確做了很多努力。她順應他的各種喜好,為他淘了各種他喜歡的玩意兒,甚至還親自給他縫衣梳頭。韓綜的確感受到了親生母親的那種關懷。

  韓綜為難道:「桃子我——」

  「打住!」

  其實這選擇題的答案對於崔桃而言,根本不重要,韓綜對她的『好』不曾改變過她過去的結局,也不會改變她現在的狀態。

  說到底,韓綜對她的用情至深,不過是一場折磨,一場連句真話都難以說出口的脆弱愛戀罷了。他不僅在他們曾經相處的時候不敢說真話,還在她失憶之後,以本來身份面對她的時候,也沒有勇氣說真話。

  她沒資格怪韓綜的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對她說著迫不得已的謊言。人的感情世界總是很復雜的,除了男女之情還有許多方面需要顧忌,每個人經歷不同,造就了其不同的三觀和處事方式,你不能去強求人家拋棄所有一定要全心全意對你,但你可以選擇離開那個不全心全意對你的人。

  崔桃問韓綜這句話意義在於,讓崔柳聽見,讓林子裡蟄伏的那些地臧閣暗衛們聽見,最終令蘇玉婉知道:她的兒子白生了!

  「對了,那個叫燕子的玄衣女子,在城隍廟見我的時候,拿你和呂公弼性命要挾我,又是怎麼回事?」崔桃先轉移話題。

  「燕姑提我威脅你,大概是為了避免我的身份被你們懷疑。其實都是謊話,包括我說你曾在鄧州偷盜地圖,我以韓二郎身份救你安置老宅的故事。」

  韓綜愧疚地垂下眼眸。

  「我以為等你恢復記憶了,就可以解釋一切。那會兒為了隱瞞我的身份,還有我和地臧閣之間的關系,才對你編這樣的謊話。因知道鄧州那邊確實鬧過一次偷盜鹽運圖的事,韓稚圭回頭一定會求證,便那麼說了。」

  「但還是有解釋不了的地方。」

  孟達夫妻為仇大娘所殺,她明明沒殺人,被抓後一聲冤都不喊,乖乖認罪求死。

  為什麼可以生卻選擇死?並且這尋死不是自己悄悄去自盡,而是要等開封府抓了她,在牢裡受罪受審,去認罪而死?

  「那你可曾質問過蘇玉婉,為何我明明沒殺人卻要選擇認罪去死?」

  韓綜:「她說她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本以為給你執行一個很簡單的任務,就能給大家一個交代,就可以名正言順放你走了。她猜你怕任務失敗受蠱毒發作的懲罰,所以才會認罪。但其實你身上早就沒有蠱毒了,倒是怪我沒對你道明這一點。」

  「胡說八道,我失憶了,在開封府努力苟活下來了,她還是派人暗中殺我,不肯放過我。之前沒證據證明刺客一定跟地臧閣有關,但前幾天剿滅汴京分舵的時候,我已經確認殺手了,正是地臧閣的人。」

  韓綜蹙眉,越發意識到事情不對。

  「我有一種猜測,你想聽麼?」崔桃問。

  韓綜立刻點頭。

  「有一種母親,最是看不慣自己的兒子為一個女子痴迷,以至於失去理智,而不管不顧母親的囑咐。加之我本就是你同母姊妹最嫉妒憎恨之人,有崔柳再三說壞話,催促要求我速死,加之你母親本就厭惡我。你覺得她會真容你帶我遠走高飛,讓她好容易花費三年恢復的母子感情付之東流?你遠走了,她的地臧閣大業誰繼承啊?這貨可不大聰明,在感情上比你還偏執!」

  崔桃說著就又敲了敲在前頭走的崔柳的腦袋。

  崔桃接著又告訴韓綜,她審問崔柳身邊的四名忠心大丫鬟的結果,其中就有崔柳和嬌姑商議著怎麼弄死她的證詞。

  「雖然我現在沒有證據證明,但我覺得孟達一案,我的任務應該不是偷盜鹽運圖,反而更『簡單』,就是讓我去死,在開封府裡受死。

  因為這個時機卡得剛剛好,你馬上就要張羅成親帶我走,而她們卻都想置我於死地。於是便到了最後時刻,也是最佳時機,趁著你不在的時候,趕緊對我下手。

  這個死法一定要有講究,如果直接死在她們手裡,豈不被你問責?但找理由說我的死是執行簡單任務的意外失敗。因為開封府抓了我,她們實在救不了,插不了手了,只能無可奈何了。如此我死了,她們最多遭你幾句埋怨,卻也不至於太傷你們母子的和氣。」

  「多厲害的心機!這樣的母親還值當你選擇時候,猶豫再三?她從來都沒把你的需求看得多重要,所謂的母子之情,不過是她想要的掌控你這個木偶兒子的提線罷了。」

  「再有,我想她當時應該拿我最重要的人的性命威脅我,讓我必須赴死,便如現在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挾我一樣。我覺得當年她們極為可能是拿我母親或親兄弟的命來要挾我,取了我親人的什麼貼身物件嚇唬我一下就成了,畢竟這有現成的人可以幫忙拿東西。」

  崔桃說罷,就用竹棍指向前頭的崔柳,因為她發現崔柳這時候的反應尤為地緊張。

  韓綜自然也看出來了,崔柳這反應是在變相證實了崔桃剛才的推敲都是正確的。

  以前韓綜沒有親眼見識過蘇玉婉做壞事,只是略聽過地臧閣的名聲不大好,蘇玉婉則以各種解釋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話說得漂亮好聽。韓綜本性有些紈绔,對於跟他干系不大的事兒,也不甚關心,便也不覺得如何。

  但這一次,他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自己親生母親的嘴臉有多醜惡,漂亮謊話撒得有多精,竟把他傻子一般騙。她居然真如此費盡心思算計,去拆撒他和崔桃,甚至不惜以崔桃的至親之人做威脅,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地』去送死!這是何等惡毒之人才會做出來的事?那可是他親兒子最在乎的女子,她就是這麼關心兒子的?

  既如此,選誰已經不需要考慮了。

  「我選你。」韓綜啞著嗓子道。


第67章

  前頭的崔柳聽到韓綜的話後,發出嗚嗚聲,倆眼睛盯著韓綜『說話』,自然是在譴責韓綜那麼說話不對。

  崔桃用竹棍戳著崔柳,讓她繼續往前走。

  韓綜則長久地沉默不言,一直低著頭,隨著崔桃的步伐向前。

  崔桃會時不時地觀察附近的山林地環境,側耳細聽林子裡的動靜,進而判斷出哪裡可能蟄伏著殺手,做出最壞數量的估算,再由此去考量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少。

  如今快到十五了,天上的月亮近圓。

  月色之下的韓綜眉目冷峻,不再有往日裡燦爛的笑容,也不再說著真真假假、捉摸不透的言語,讓人恍然間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

  「為何不直接坐車上山?」韓綜突然發問。

  「你說呢?」崔桃看看四周,自然是在告訴韓綜她為了觀察地形環境,尋找可以脫身的路線。

  「不可能的。」韓綜道,「你當初在如意苑的時候都不可能,何況是在這。」

  「這裡有什麼特別?」崔桃問。

  「不太清楚,但從她總是往來清福寺次數看,這裡即便不是總舵,也跟總舵差不多了,人肯定不少。」韓綜道。

  崔桃再問韓綜了解蘇玉婉多少。

  「出身微末,心比天高,從不認命。她言談舉止一向隨和,與其談話從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韓綜接著告訴崔桃,蘇玉婉勤儉,卻舍得花錢濟貧救困,也一直很大方地補償他和崔柳。她心裡也確實有恨,因出身她一直被男人瞧不起,連進門做小妾的機會都得不到。所以她後來不再相信男人了,發誓要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來,讓所有人都能高看她。

  這十多年來吃盡了苦頭,才從天機閣閣主身邊的一名暖床女,爬到閣主之妻的位置,然後建了地臧閣,終於脫離了那男人的掌控,自立門戶。

  「她承認她有手段狠辣的時候,卻說自古成大事的人,哪個手上不沾血?總要有所犧牲。」

  崔桃冷笑兩聲:「所以我就是那個活該被她犧牲的人?那一會兒我可得跟她好好商量了,我也是個爭氣的,想自立門戶成大事的人。能不能把她的寶貝女兒也給我犧牲一下?

  便就先放你們地臧閣的蠱蟲,去咬一咬她沒用的腦子,再炮烙、剝皮、凌遲……我相信經歷此番周折之後,她的犧牲必不會白費,會助我終於泄憤之後成大事!」

  崔桃說這番話的時候,崔柳嚇得渾身哆嗦,她瘋狂地掙扎搖頭。夜色裡,她披頭散發搖搖晃晃的樣子活像是個女鬼,讓人忍不住想劈兩刀,驅驅邪。

  韓綜見崔柳這般戰戰兢兢地害怕,微微蹙了下眉,但思及她背著他曾幾度想要崔桃的性命,此刻便什麼都說不出口了。況且他也知道崔桃那番話,不過是說來嚇人的,她本性善良,必定做不出殘忍之事。

  「看得出你們母子連心,因我而起了嫌隙,你可要想清楚,」崔桃提醒韓綜道,「若隨我一起上山,你會非常難做。」

  「我定要陪著你的。」韓綜語氣堅定。

  「不再自己騙自己了?」

  崔桃自然是不相信韓綜不參與地臧閣,便看不透蘇玉婉的所作所為。

  韓綜並不是個愚笨的人,其實很多事情他心裡都清楚,不過是因為沒有傷害他自身利益,也因為那個女人跟他有至親的血脈關系,他聰明地選擇自欺欺人,不去過多過問,以免於去面對殘酷的真相。

  韓綜聞言後愣了下,不解地看向崔桃。隨即在和崔桃的對視中,他敗下陣來,有幾分恍然。

  「你明知我身份如何,我怎樣進的如意苑,你卻以為我會真的選擇不計較過去,與你遠走他鄉,雙宿雙飛。跟現實這麼割裂的願望你真以為會實現?

  你明知你生母兩度與身份尊貴的男子苟合,並都將子女以嫡出的身份安排回去,做法很可疑。又明知地臧閣不是普通的殺人組織,如意苑的背後似有大陰謀。但這些你都不管不問,樂享現狀。一面抗拒地臧閣的醜陋,口口聲聲要拒絕;一面又享受著蘇玉婉給你的好處。」

  崔桃將韓綜心中所有的暗藏都扒了出來,見了光。

  韓綜突然止步,人安靜的,僵硬的,低垂的眼睛一動不動,似乎怕動一下就要面對崔桃,會更加無地自容。

  「你是個聰明人,要自己想要的,躲避自己不要的。你也是個蠢人,因為真相終究躲不過,現實始終現實,逃避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崔桃卻沒有停止她前進的步伐,崔柳此刻只想盡快趕到清福寺,所以步伐也沒停。

  「你下山吧,可不必面對這些。我不會怪你,那畢竟是你的生母。」

  韓綜依舊保持止步的狀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崔桃渾不在意,反而快走幾步,看一眼不安分的崔柳,問她:「你覺得她會走還是會留?」

  崔柳轉動眼睛,嫌憎中帶著恐懼地看著崔桃。她被堵著嘴,說不出話,當然沒必要回答。但是崔柳還是在心裡想了一個答案,她希望韓綜走。本來正常情況下,若只有一人赴約跟她生母交易,崔柳半點都不害怕,非常有信心她生母會贏。

  可是這個崔桃,從出發的時候就表現得跟正常人不一樣,事實上她這個人也的確非比尋常。瞧她血淋淋地剖析了她大哥的那點心思,崔柳就覺得她這個女人太可怕了!智多近妖,不,她根本就是妖!

  二人抵達清福寺正門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崔柳回首,見韓綜追上來了,心裡又恨又急。她如今只能希望自己的生母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布下了天羅地網,一定會弄死崔桃這個賤人。

  「瞧你這表情,八成是盼著我死呢。」崔桃掏出裝藥丸的小瓷瓶,往崔柳嘴裡塞一顆。

  崔柳自然是想反抗,但反抗無效,被崔桃硬捏著嘴又吞下了一顆藥丸,比之前的小很多,吞服很容易,所以想吐出來就更難了。

  韓綜看到這一幕,問崔桃:「你又給她吃什麼了?」

  「健胃消腸丸。」崔桃答道。

  崔柳一聽『消腸』二字,嚇得雙腿都抖了,嗚嗚叫著反抗,淚水又開始嘩嘩流。

  崔桃扯住繩子,讓崔柳去推門,以防有暗器攻擊。

  崔柳的手在觸及門板的剎那,崔桃隱約聽到了有冷兵器收攏的聲音。看來這清福寺裡埋伏的人不在少數,或許比漫山遍野飛舞的蚊子還厚。

  崔柳率先邁步進入,崔桃依舊扯著繩子,隨即冒出一把刀飛快地將繩子砍斷。

  崔柳意識到自己不被牽制後,馬上飛快地往前奔跑。

  崔桃則抱著刀還站在清福寺門外。

  當即有兩名蒙面的殺手,去護住崔柳,為她解開身上綁縛的繩子,拿掉嘴裡塞著的抹布。崔柳終於可以吭聲了,哇哇地哭,下令喊著他們快點把崔桃殺了。

  崔桃輕笑一聲,還是原地不動。

  霎時間,門內、牆頭有數名殺手冒頭,在崔桃身後路兩側的林子裡,這時候也跑出來七八名黑衣殺手,從後頭包抄。

  韓綜當即丟了手中的燈籠,拔出腰間的刀,背靠著崔桃,眼裡充滿戾氣,「我看你們誰敢傷她!」

  崔桃這會兒連刀都沒拔。

  「啊——」

  「我肚子好痛!」

  崔柳突然捂住肚子大叫,隨即就跌在地上打滾起來。

  殺手們見狀,都不敢擅自動手,自有人趕去稟告。

  隨後便見一年輕的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命令所有人退後,請崔桃入內。

  「人已經送到,那八名孩子呢?」

  「崔娘子未免太天真了,再說我們說好要把十娘完好無損地送過來才行,可你——」

  「她不完好麼?你告訴她那裡損了?」崔桃疑惑不解,又語氣無辜地質問紅衣女子。

  「她腹痛!」紅衣女子被崔桃這裝糊塗的話給惹惱了,但盡量表現鎮定。

  「你們說話可要講證據,腹痛怎麼就算缺損了?哪兒缺了?有能耐你們把她肚子剖開,給我證明一下人哪裡有損?我看她就是屎多了,憋的。」崔桃道。

  「你——」紅衣女子忍無可忍,終於憤怒地指著崔桃,「我們的人分明看見你剛在門口喂她東西!剛才在山下你也喊了,說給她喂了毒!」

  「你們地藏閣也有不少人身有蠱毒的,那不都好好的,還能拿刀對我喊打喊殺?」崔桃聳了聳肩,狡辯依舊。

  「我看你是不想讓那八名孩子活了,好,那我們就——」

  「我看你也是不想讓崔十娘活了。」崔桃把同樣的句式還給紅衣女子。

  紅衣女子氣得無以復加,她正打眼色給屬下的時候,聽身後忽然響起了連環屁,再之後,一股臭屎味兒飄了過來。

  原本負責照看崔柳的兩名殺手,這時候臉色都微變,看得出來他們在很努力地屏住呼吸。

  原本嗷嗷喊叫的崔柳,這會兒不喊疼了,窘迫地哭起來,隨即她就被帶下去清洗了。

  崔桃對紅衣女子道:「看吧,我都說了,她就是屎多。」

  「你——」紅衣女子再度怒瞪崔桃。

  「你們這麼多人包抄我,明顯不是搞公平交易。你們違約在先,我做點保命的小事兒以防意外,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吧。」

  「你——」紅衣女子再度暴怒。

  韓綜這時候收了刀,問紅衣女子八名孩子在哪兒,「趕緊把人放了。」

  「韓郎君不該來,這是地臧閣跟開封府的交易。」紅衣女子對韓綜感慨了一句,隨即轉身往寺廟深處走,「你們都跟我來。」

  因有紅衣女子的吩咐,剛剛那些圍攻的殺手此刻倒是暫且都退下了。

  進清福寺這一路,表面上倒是沒看見什麼人,但埋伏在暗處的人一點都不少,崔桃都能察覺到。

  便到了她三年前更衣的淨房外,門是打開的,屋裡面通明,一名穿著素色青花裙的女子,正坐在油燈旁繡花,神情專注。

  這女子容貌絕色,身姿婀娜,可謂是該有肉的地方有肉,沒肉的地方真真一絲多余的肉都沒有。極致的小蠻腰,連崔桃見了都不禁想掐一把。

  柳葉眉,杏目,櫻桃嘴,鼻梁秀挺,發烏黑,光澤感十足,整個人神采奕奕。若不是崔桃見過蘇玉婉的畫像,知道她十六七年前與崔茂相遇的時候年紀已經二十了,她若如今只憑容貌來判斷蘇玉婉的年紀,瞧著才不過二十出頭。

  在聽了紅衣女子的回稟之後,蘇玉婉卻沒有抬眸,而是把手頭上的兩針縫完,用剪刀剪斷了繡線,才放下未繡完的花繃子,抬眸看向崔桃和韓綜。

  她目光在韓綜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後,才落在崔桃身上,「聽說你失憶了?」

  聲音若夜鶯一般婉轉動聽,這若是換做一般男人,只聽這聲兒怕是都覺得酥到骨頭裡了。

  崔桃:「嗯。」

  這蘇玉婉的確有傾城之色,比崔茂記憶裡的竟還要好看。

  有此般容色,也難怪先後有這麼多男人為她牽腸掛肚,便是離開也萬般不舍。

  「坐吧。」蘇玉婉溫柔地吩咐,「紅衣,看茶。」

  被喚作紅衣的紅衣女子不滿地瞪一眼崔桃,轉頭出了門,沒一會兒就端了兩杯茶來。

  崔桃和韓綜這時都坐了下來,紅衣便將茶分別放在二人的手邊。

  「我知你對地臧閣有恨,當年因柳兒痴情呂二郎,我便順著她的心意,將你綁回了地臧閣,確系我不對。不過人難免自私,我女兒一直不在我身邊,我無法親自照顧,這麼多年我滿心覺得虧欠她,才由她予取予求。也是我活該了,所以老天爺報應我,讓綜兒心悅上了你。」

  蘇玉婉這一番話說得很漂亮,沒有扭曲事實,也沒有推卸責任,道明了確系為自己的自私。

  難怪韓綜會說,跟蘇玉婉說話會覺得很舒服。難得有一個惡人,壞得這麼明明白白,不推卸責任。

  「我曾想過,把你訓教好了,就讓你跟在綜兒身邊,由你們可以恩愛一輩子。但你這個人太聰明,不管受訓多少,就是不吃那套手段。你忠心不足,一直心系崔家,念著想逃走回去,我又如何能放心地應了綜兒的請求,真把你安排在他身邊為妻?」蘇玉婉徐徐地解釋道。

  韓綜聽這話,蹙眉望向蘇玉婉:「你真考慮過?」

  「自然,你可是我的親生兒子,但凡你喜歡的,我都會竭盡為你求來,你和柳兒能開開心心,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大的心願。」蘇玉婉溫和地跟韓綜講完,便看向崔桃,「可是她真的不適合你。她與你在一起,不過是為了利用你,騙你帶她逃離如意苑。」

  韓綜聽到蘇玉婉這番話難免驚訝,等著蘇玉婉下話。

  「你跟我說你們兩情相悅,實則不過是你一廂情願。我與嬌姑都是有歲數的人了,對於小女孩耍得手段如何會看不清?一旦你帶她脫離了如意苑,她便會傷透了你的心,甚至會背叛你,利用你對他的感情,反過來離間我們的母子情,來反殺我。便如今日這般,不正發生了麼?我知你是痴情種,勸你冷靜根本無用,才擅自做出讓她歸案開封府自盡的下策。」

  蘇玉婉隨即坦白,孟達的案子確系為嬌姑一手策劃。仇大娘此人的脾氣在江湖上家喻戶曉,稍微遞送一下消息,她自會動手。之所以這樣算計,便是為了防止崔桃翻供的時候,把罪名扯到地臧閣身上。

  崔桃聽到這話,不禁感慨當時的自己該有多絕望。她如果不順從安排去主動認罪求死,便是翻供了,也無法有理有據地去指證地臧閣,估計案子最多只能查到仇大娘身上。以親人性命為代價,也換不來地臧閣的覆滅,便毫無意義了,她只能選擇讓自己去死,結束她那無辜可悲又凄慘的一生。

  這時,蘇玉婉話音落了以後,居然還紅了眼眶。她嘆了口氣,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看起來真好像是一位在盡心盡力為兒子操心的合格母親。

  蘇玉婉本以為這時候,崔桃會趁機講點什麼,卻沒想到這丫頭什麼都說,還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

  人確實變了。

  蘇玉婉在心裡感慨一句之後,放下茶碗。

  韓綜這是則神情恍惚,他有些難以接受崔桃從始至終都不曾喜歡過自己的事實。他望向崔桃,想要求證,卻知道她如今失憶什麼都不記得了。自己便是求證去問她,似乎也沒用。

  韓綜神色陰沉,雙手握拳,隱忍之態明顯。這會兒誰都看得出來,他對蘇玉婉那番話很在乎,他對於崔桃曾經是否真心喜歡她也很在乎。

  蘇玉婉凝視著韓綜,問他:「你今日是剛巧得到了消息,追到這裡來?」

  這句話無異於在向韓綜提醒:哪有那麼剛巧?他今天之所以來清福寺,極可能就是崔桃的算計。

  蘇玉婉在告訴韓綜,他又被女人騙了。

  韓綜握拳的手微微發抖,本就發紅的眼眶更紅了。他看向崔桃,終於還是把求證的話問出口,「是麼?」

  被喜歡的人利用耍得團團轉,對於自認為聰明的男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羞辱。

  他可以不在乎失憶後的崔桃不喜歡自己,但他無法不在乎失憶前的崔桃利用自己,失憶後的崔桃也依舊在算計利用他。

  「是。」崔桃坦率承認,「但這個利用,是基於你得到消息後,會自願為我而來,非我誘騙你一定要上山。再說你身為韓諫議之子,與地臧閣的要犯勾結,你有義務配合開封府的辦案人員查案。今兒的事還可算你主動自首,將功贖罪。」

  蘇玉婉聽了崔桃這話,訝異地挑眉瞧了她一眼,絲毫不掩飾她眼中對崔桃的欣賞之意,「人比以前更冷靜,也更聰明了。」

  這話確實是贊美,但在這種時候,這樣的贊美就是變相告訴韓綜:這個女人比之前更有心機,更會騙你了。

  崔桃繼續跟韓綜道:「過去的事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我猜測你生母所言應該是真的。你既然誇我聰明,跟你在一起的那兩年,我被那般照料優待,豈會沒有察覺?

  可是有心機有算計又怎麼了?我在害人麼?我不過是因為自己遭遇悲慘,希望自己能動點小心思可以逃出去,可以跟家人團聚。

  跟你相處足足兩年半,那麼努力,結果還是被逼死了。我要蓬亂著頭發,住在又髒又臭的大牢裡,連一口豬食都吃不上,狼狽而奄奄一息地躺在鍘刀下等死……」

  「別說了!」韓綜突然喊一聲,然後緊蹙眉閉上了眼睛。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的生母,還有嬌姑,可是她們先教我如何勾引男人!而你當時對我的感情又充滿了謊言和欺騙,你覺得那能換來多少純粹的真情?

  但我知道我對你真心悅過,哪怕是失憶我也能切身感受到我再遇見你時的心痛,端午那晚,看你失落傷心時,我的心也會突然難受。

  可是要我為了你拋棄身份,不顧父母兄弟,那是真不大可能。你這個做外室的生母都要和你血脈相連一樣,我怎就不能惦念自己的家人?論起撒謊,大家彼此彼此罷了,只是我更身不由己,更沒選擇的自由,比你更慘!」

  崔桃從進屋之後一直表現得安靜,但這番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吼起來,便極度有震撼力。

  韓綜怔了再怔,凝望著崔桃。

  「基於謊言而建立的感情,你想要它純粹,怎麼可能啊?自由沒了,命要沒了,你還想跟我談感情?真他娘的可笑!」

  崔桃嗤笑了一聲,目光倔強,但終究是情緒繃不住,眼睛裡閃出點點淚花,滿是凄涼。她卻似乎不想讓韓綜看到,轉眸瞟向別處,堅決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這一套做法,崔桃是看著觀察了韓綜哭的時候會轉身偷偷抹淚不想被看見,從而模仿而來。這就是韓綜的習慣,韓綜看到別人有類似的做法會立刻產生情緒共鳴。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韓綜不停地呢喃著同一句話,對崔桃道歉。

  蘇玉婉見到這一幕,原本端莊放在身前的手頓然垂下。她知道她沒鬥過崔桃,她輸了。

  「崔桃,你給我把解藥交出來!」

  崔柳這時候更衣梳洗完畢,氣衝衝地闖進來。因見院中有諸多地臧閣的侍衛,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她相信崔桃便是有三頭六臂也跑不了了,所以這會兒頗有囂張之態。

  「離她遠點。」韓綜當即抽出腰間的刀,指向崔柳。

  崔柳嚇了一跳,忙退一步,震驚地看向韓綜:「大哥你干什麼!」

  「綜兒。」蘇玉婉見狀也起了身。

  「把孩子放了。」韓綜將崔桃護在身後,隨即將刀指向蘇玉婉。

  蘇玉婉緊盯著韓綜的眼睛,想從他的表情中讀出答案,隨即在韓綜堅定的眼神中得知,他這一次是真真選定崔桃,不改了。

  「這個女人以後也不會心悅你。」蘇玉婉道。

  崔桃點頭附和,對韓綜道:「她說的是沒錯。」

  韓綜執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啞著嗓子跟崔桃打商量道:「能別再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傷我麼?」

  「好。」崔桃乖乖應承。

  蘇玉婉見崔桃已經表明態度,韓綜卻依舊選擇保護崔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不禁退了一步。徹徹底底輸了!

  「娘,大哥被這妖女給迷惑住了!趕緊把人殺了,讓她勾引不了大哥,大哥自然就會好的。」崔柳焦急道。

  「十娘這麼想死?忘了自己吃過什麼了?」崔桃笑著回首,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應該快是時候發作了。」

  崔柳怔住,忙求蘇玉婉快想辦法,崔桃給她吃毒藥了!

  紅衣女子稟告蘇玉婉:「脈像確實有異,不知是什麼毒。」

  蘇玉婉再看崔桃的眼神,已滿是憤怒。

  她隨即命人將八名孩子帶上來,讓崔桃交出解藥,便可以帶著八名孩子離開。

  「你當我傻呢,你會那麼好心輕易放我走?等我安全下山了,我自會將解藥丟在地上,你們自己去取。」崔桃說話間,崔柳的臉上和身上開始泛紅,有密密麻麻的小紅疹起來了。

  崔柳見狀大叫,說自己毒發了。

  「你手上已有一名我在乎的人質,還不夠?」蘇玉婉隨即看向韓綜,「你做大哥的,就眼睜睜看她毒發?」

  韓綜避開蘇玉婉的眼神,沒說話。那廂崔柳就不停地喊大哥救她,韓綜仍舊不為所動。

  崔桃哼笑一聲,對蘇玉婉道:「你在他面前可裝母子深情,但騙不了我,你這個兒子恐怕沒那麼重要吧?」

  崔桃一語驚得韓綜再度震驚。

  韓綜不解地看向崔桃,自然是不懂她為何會有這樣的結論。但是他又覺得崔桃應該不會撒謊。

  「可笑,他我的第一個兒子,我豈會不疼愛他?」蘇玉婉當即否認了。

  「是兒子不假,在乎也不假,但比起你的地臧閣大業,你這個兒子似乎就沒那麼重要了。」崔桃囑咐韓綜一會兒小心些,「跑的時候不用顧及我,你能保命就好。」

  韓綜看著崔桃,心中有無數感動情緒在翻湧,他果然沒有選錯,她是在乎她的,關鍵時刻居然要他先保命。

  八名孩子隨即被帶了過來,這些孩子看起來都乖乖的,竟沒有一個在哭,但瞧他們戰戰兢兢地樣子,顯然處在極度害怕之中。這麼大的孩子都略懂事了,但遇事難免會害怕,會統一如此乖巧順從,顯然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又被訓了。

  「你們當著他們的面,殺的那倆孩子?」崔桃問出她心中的懷疑。

  紅衣女子撇了下嘴角,沒去特意應崔桃的話,直接驅趕孩子們到了崔桃那頭。

  「你們快走吧。」蘇玉婉說罷,很受傷地望一眼韓綜,便轉身坐回她原來的位置,繼續繡花。

  韓綜便帶著孩子,跟崔桃一起往清福寺正門方向去。

  一切看似平靜,路上依舊也是沒碰見別人。

  但崔桃能明顯感覺到有更大的危險靠近,恰恰就在清福寺正門的方向。

  崔桃讓韓綜帶著八名孩子下山,直接坐馬車離開。

  「那你呢?」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她這次肯定不會放過我。我若跟你們一起,八個孩子就會有危險。她為了我才安排這場交易,所以我只要留在清福寺,他們應該不會顧上孩子。」崔桃讓韓綜快走,別耽誤時間,「蘇玉婉對你和崔柳其實也沒多少母子真情的,我拿毒藥威脅崔柳的性命,她依舊不管不顧,必須要殺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韓綜雖然受到的刺激頗大,但知道事情緊急,不由他再多思。崔桃最想救這些孩子的命,他若留下,帶著這些孩子反而拖累她。他只能不舍地跟崔桃道別,帶著八名孩子從清福寺正門離開。

  他一出門,果然感覺周遭埋伏了很多人,甚至借著夜色,看到樹林裡有著很多箭矢對准自己的方向。

  韓綜帶著孩子往山下去。因為人數很清楚,只有韓綜和孩子,那些埋伏的殺手都保持著安靜,並沒有動手。

  崔桃閃身到佛殿內,扯掉她身上穿的蔥綠裙裳,露出一身夜行衣。她直接把衣裳藏在絕不能藏人的佛經匣內。然後跑出佛殿,在廊下偏僻拐角處,雙腳和左右手撐著兩側,借力伏身懸在廊下,以躲避那些殺手們的搜查。

  不過須臾的工夫,整個清福寺燈火通明,地臧閣的殺手們,外加整個清福寺的僧人都加入了搜查之列,人數非常之多。

  崔桃藏身處偏僻,這會兒已經來走過四撥人了。

  「你們可看清楚了,韓郎君的確只帶著八名孩子下山?」

  「絕對錯不了,屬下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那女人必然還在寺內!」

  這時,忽有一團亮煙火直衝上天。

  「必然是孩子獲救後,有人給官府的人報信了。雖說這方圓十裡各大小路,我們都安排人手,確認沒有官府的人隨崔七娘一同而來。但如果他們收到了信號,騎快馬的話,估計也要不了多久。謹慎起見,兩柱香後,我們必須撤退。」

  紅衣推算完之後,呵斥所有人。

  「快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找出來。」

  之前,紅衣不太明白,閣主既然只算計崔桃一人,為何非要把人引到清福寺這麼重要的地方交易。如此興師動眾對付一個小丫頭,是不是有點過了?今日親眼見識之後,紅衣方清楚,一點都不過,甚至還不夠。

  這個崔桃簡直比泥鰍還狡猾,比孔明還多智,這樣的女子若跟地臧閣作對,必須早點弄死才行!

  紅衣帶人搜查得很仔細,她記得崔桃今天穿的是綠色裙裳,那她藏身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很可能是在樹叢或樹上,側重搜查這些,當然各大殿和房頂也沒有放過。

  紅衣帶人在清福寺內搜遍之後,開始懷疑崔桃不在清福寺,而是跑到了後山,所以就帶人再去後山搜查。

  此時已經過去一炷香的時候。崔桃藏身的地方狹窄又別扭,也便只有她這般身材苗條能勉強找到著力和借力的地方,靠巧勁兒在懸掛著自己身體,但她支撐不了多久,如今手心和額頭都已經是汗了。

  又來了一撥人從廊下經過。

  「我好像聞到了香味兒!」這回走過來的是幾名年輕的和尚。

  「是蘭香!」嗅到香味的和尚又道。

  居然鼻子這麼靈!

  就在那和尚尋香抬首之際,崔桃猛地跳下地,三兩下用銀針刺暈了幾名和尚。誰知有一個和尚倒地的姿勢太奇葩,發出了非常響亮的噗通一聲,當即就引起周圍巡查的人注意,有人喊起人在這。

  當即整個清福寺殺手,都往崔桃出現的地方趕來。

  崔桃爬上房頂,又是被發現了,許多帶著淬毒弓弩的殺手圍了上來。

  四周全都是人,看起來逃是逃不了了,崔桃干脆坐在房梁上,俯瞰他們。

  蘇玉婉帶著紅衣隨後趕來,她仰頭望著梁上的崔桃:「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放了她!」韓綜突然跑過來,求蘇玉婉道,「你放了她,我以後都聽你的話,絕不會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蘇玉婉看一眼去而復返的韓綜,笑著撫摸上韓綜的臉頰,「既然不想有瓜葛,那就從現在開始跟她斷絕關系,不必再管她的生死。乖兒子,早晚有一天會明白你我的良苦用心!」

  忽有亮著火光的箭橫空射入,接著越來越多燃著火的箭被射入清福寺。箭頭著火的地方冒著濃烈的煙,一股詭異的香味兒在清福寺四處蔓延。

  啊!啊啊!啊啊啊……

  哀嚎聲四起,原本拿著武器的殺手和刺客們都倒地尖叫起來。

  「不好,這是是引發蠱毒發作的蠱香。」紅衣大驚,狼狽地跑回稟告,隨即便見只有六名殺手跑回了這裡。

  「撤!」蘇玉婉喊話下令之時,忽然覺得腹部一痛。蘇玉婉詫異地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匕首,然後抬頭看向韓綜。

  紅衣見狀,立刻揮劍朝韓綜刺去。

  韓綜卻沒有躲閃,崔桃飛了瓦片擋了一下,隨即從房頂跳下。這時候,紅衣帶著兩名殺手攙扶著蘇玉婉跑了,留下四名殺手與崔桃纏鬥。

  韓琦隨後帶著李遠等人攻入清福寺,他看到崔桃安然無恙後,終於松了口氣。

  趁著所有人都忙著搜查的工夫,韓琦悄悄拉住崔桃的手,將一個還熱乎的紙包交給了她。

  「什麼東西?」

  「雞腿。」

  崔桃不禁笑了一聲,「我這麼冒險,韓推官就只給獎勵一個雞腿?」

  「不吃還我。」韓琦勾起嘴角。

  崔桃早把雞腿拿出來,放肆地咬了一大口。

  韓綜此時則靠在牆邊,望著那邊起火的大雄寶殿,半晌他回頭。正看見崔桃吃著雞腿和韓琦相視而笑的一幕。

  李遠等搜查遍了清福寺,除了遍地蠱毒發作的屍體後,沒見有其他活口,也不見崔柳的影子。

  「發現一處地洞!」

  「看來他們一起逃了。」

  ……

  蘇玉婉被紅衣從地洞內拉出來後,便在紅衣和崔柳的攙扶下,趟過一條小溪後。

  小溪那頭的路邊有早備好馬車,可便於他們立刻逃跑。

  「那是誰啊?」崔柳指著前頭。

  蘇玉婉因為腹部受傷,一直低頭顧著傷口,聞言抬頭望過去,見一位少年白衣翩翩,負手立在一匹漂亮的紅棗駿馬旁。

  少年聞聲回頭,眉目如畫,從頭到腳都透著一絲不苟的精致。

  「少主!」蘇玉婉大驚,忙跑過去跪下行禮。

  紅衣等人也都跟著跪下了。

  蘇玉婉讓崔柳道跟著一起跪下,崔柳便也乖乖跪了。

  「本以為當年幾個人中,數你最出息。如今看來,最沒出息的才是你,居然敗在了十幾歲的丫頭手上。」

  聲音的主人也不過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卻肆無忌憚地在嘲笑同齡人年少。

  「是屬下輕敵了,請少主恕罪!」蘇玉婉一手捂著還在流血的腹部,虔誠地給白衣少年磕頭。

  「起。」

  待蘇玉婉等人起身之後,少年隨即伸手,捏住了蘇玉婉的下巴。他指若蔥根削成,細長白嫩,漂亮得賽過女人。

  「這臉蛋還是漂亮的。」

  「謝少主贊美。」蘇玉婉不敢直視少年,垂著眼眸,緊張地咽了下唾沫。

  崔柳則在這時偷瞄了這白衣少年兩眼,倒真俊,人也在笑,卻不知為何莫名給人寒顫的感覺。

  「可惜沒用了。」

  少年隨即拔出插在蘇玉婉腹部的匕首,刺入蘇玉婉心髒的所在。


第68章

  蘇玉婉在中刀的那一刻震驚地望向白衣少年, 她張了張嘴,但還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下一刻少年便利落地拔出刀。

  如泰山驟然崩塌, 蘇玉婉閉了眼,人後栽落於地的時候, 有淚水從她眼角流下。

  「娘——」

  崔柳慘烈地驚呼一聲, 音量似要穿破天。

  白衣少年嘴角笑意不減,隨手就丟了刀。他指尖沾了些許鮮血,與其白皙的手指形成鮮明的對比。隨從追風恭敬地奉上白錦帕,那帕子的一角繡著一朵異常精致的荷花。

  少年拭掉指尖的血,便丟了帕子。

  染血的荷花錦帕落地蒙塵, 隨風向著路後方滾動。

  崔柳抱住蘇玉婉哭嚎了兩聲, 聲音漸小,因為她感覺有一道很陰冷地目光正逼仄盯著自己。

  崔柳緩緩抬頭看向白衣少年。

  少年的目光看起來又沒那麼陰冷的感覺,他甚至在發現她目光的時候,扯起嘴角對她笑了一下。可是崔柳還是覺得她好可怕, 不禁渾身打起了寒顫。

  崔柳扭頭看向紅衣,她一直都在老實地伏地跪著,萬般謙恭的模樣。哪怕剛才她母親被白衣少年殺死了,她從始至終她沒抬頭,更沒有吭一聲。

  崔柳再傻,也知道自己的感覺沒錯, 這白衣少年就是非常可怕。她母親那麼厲害的人物,是地臧閣閣主, 掌握著那麼人的生死,結果只在那一瞬間,竟如螻蟻般死在白衣年少年的面前。

  崔柳呆呆傻傻地看著已經氣絕的蘇玉婉, 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掉。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她本該是博陵崔家的貴女,本該被嬌養在深閨,本該只擺弄些女紅和琴棋書畫。這轉頭,她竟成了江湖亡命之徒,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竟就這麼死了……

  崔柳越想越委屈,禁不住痛哭起來。她松開抱著蘇玉婉的手,急忙忙爬到白衣少年的跟前,連連跟他磕頭求饒,表示她願當牛做馬,做伺候他的婢女,做什麼都可以,只求能饒她一命。

  「做什麼都可以?」白衣少年重復其中一句。

  「對對對,什麼都可以,只求少主給我一個機會。」崔柳哭求道。

  白衣少年微微彎了下腰,認真打量起崔柳的臉,他眼睛裡隨即閃出光彩,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崔柳哆哆嗦嗦地垂眸,畢恭畢敬地發誓道:「妾以後願意好好伺候少主!」

  「又醜又蠢,連伺候我養的狗都不配。」

  「既然『做什麼都可以』,那就去死吧。」

  白衣少年抽出別在腰間的玉扇,挺拔身姿,瀟灑地扇動著扇子,卻說著要人命的惡言。

  崔柳如晴遭了天霹靂,慌忙磕頭:「不!少主,我求求你,求你不要殺我!」

  「放心,我不會殺你 。」白衣少年語氣肯定。

  崔柳正要松口氣的時候——

  「我這雙手便是染血也只能染美人的血,你還不配。」

  他旋即騎上紅棗駿馬,連看都不願多看崔柳一眼。

  馬蹄聲起,白衣少年背影綽綽,很快就消失在路的盡頭。

  崔柳已經被白衣少年臨走前留下的話,嚇得絕望,渾身哆嗦。她望向沒有跟著白衣少年一起離開的隨從追風,這個人相貌白淨清秀,看起來明明是副斯文相,但他那雙眼好嚇人。崔柳自問不是那種眼光精准的人,但她能感覺到這人眼中有對自己嗜血的殺意。

  崔柳嚇得連連蹬腿往後退,趕緊爬起轉身就跑。

  追風當即一個箭步向前,便揪住了崔柳的後衣領。

  「別殺我,別殺我,我已經中毒了,我馬上就會死了,求你讓我多活兒一會兒,先把我娘葬了!」崔柳慌張地哭求道,她與其被這些人弄死,倒不如去求崔桃。她若好好去求崔桃,況且她還有一位同母大哥會為她求情,說不定會給她解藥,只要她能從這個人手中逃脫出去。

  追風揪著崔柳往後拖,隨即撿起地上那把剛剛被丟掉的匕首,然後強逼著崔柳將匕首握在手裡。

  崔柳不明白這是何意,哆哆嗦嗦地拿著匕首,不解地看向追風。當追風握住了她執刀的手,反將刀扭轉了方向,對准了自己的時候,崔柳方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崔柳嚇得直搖頭,哭著喊不要。她好後悔,她當初為什麼要認母,為什麼要喜歡上呂二郎,為什麼要在三年前耍手段陷害崔桃、為什麼三年後還非要置崔桃於死地而暴露了自己……這麼多選擇,哪怕任何一個不去做,她都不至於會有今天。

  她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崔柳哭著竭力反抗著,想掙扎逃脫,奈何她的手腕被對方緊緊地扣住,她不管怎麼反抗都沒用,刀尖依舊還是一點點地在逼近她的胸口。

  「不!不!啊——」

  劇痛在胸口處蔓延,湮滅了她身體裡所有的生機,眼中的光亮漸漸褪去……

  崔柳最終倒在了蘇玉婉身邊,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同蘇玉婉一樣眼角滑落著淚,她不甘心地張著嘴,想問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殺她?為什麼要她這樣死?為什麼她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死得心有不甘,有很多話沒說完。

  追風哼笑一聲,隨即看向仍保持跪地姿態的紅衣和另外兩名殺手。

  「都起吧。」

  紅衣這才暗暗松了口氣,在這時候帶著兩名隨從起身。

  「這次你及時稟告消息有功,少主自會賞你。」追風道。

  紅衣忙恭敬行禮道謝,隨後她就從袖中掏出兩張符紙,口中念叨著幾句咒語,將符紙分別拍在了崔柳和蘇玉婉的額頭上。兩張符紙很快就燃燒起來,化作灰塵被風吹散。

  ……

  崔桃從地道裡冒頭出來後,先環顧了一眼周圍的環境才爬出來,然後把手伸向隨後出來的韓琦。

  韓琦看著眼前的手,抬眸看向崔桃。

  其實他不用——

  手還是搭了上去,由著崔桃把他拉了上來。

  崔桃趕緊給韓琦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李遠和王釗隨後爬了出來,崔桃就立刻停手,才轉而拍自己的。

  「這什麼地方?」李遠顧周圍的環境,如今天已經亮了,視野很清晰。

  他們應該正處在一處山腳下,地洞口周圍長著不少矮樹荒草,不靠近根本發現不了這地方還有個地洞。

  李才隨後也爬出來了,聽見有流水聲,他就趕緊順著荒草踩踏的痕跡往前追幾步,瞧見前頭一條小溪,再往小溪那邊瞧,有一條寬敞的路。

  「清福寺東面連著一片山,從我們剛剛走地洞的方向來判斷,就是往東,還穿過很長一段山洞,這應該是在清福寺以東的這條官道旁。如果不穿山洞的話,從清福寺正門走官道繞路到這裡,得有七八裡了。」王釗指著地圖道。

  幸好走的時候韓推官囑咐他帶上地圖,畢竟深州地界他們不熟悉,有地圖好辦事。便如現在,看了地圖後就明明白白了。

  因為地洞連著山洞,山洞裡頭的情況又錯綜復雜,大家從山洞裡摸索到這地方花費了不少工夫。

  時間過去很久了,蘇玉婉等人要逃跑,恐怕早就跑沒影了。

  大家走得也就沒那麼著急,順著腳印痕跡過河。

  李才跑得快,直接衝上了官道,發現蘇玉婉母女的屍體後,立刻喊大家快來。

  崔桃和韓琦等人瞧見這一幕的時候,都不禁有些驚訝,這個結果很讓他們意外。

  本以為可以順利逃跑的兩個人,如今卻死在了這裡。蘇玉婉腹部中一刀,這刀系韓綜所傷,傷口其實並不算深,只要及時救治問題並不會太大,致命傷在左胸那一刀。崔柳則也是左胸中刀,匕首正保持著插入她胸口的狀態。

  那把匕首崔桃認得,就是韓綜捅傷蘇玉婉的那把。

  崔桃查看了蘇玉婉左胸和腹部的傷口情況,傷口打小尺寸一致,都符合韓綜那把匕首的特征。

  王釗看見崔柳的右手掌心沾著血,而匕首的手柄上也有血。

  正常匕首插入胸口如果不拔出來的話,是沒有血液噴濺的,所以崔柳手上的血應該是屬於蘇玉婉的。

  「莫非這是弒母之後自殺?她以為自己真中了什麼不可解的毒,寒心之前蘇玉婉不管這事兒,一氣之下便痛下殺手,但殺完了之後又後悔,所以就自盡了?」李才立刻做出一番推敲,但說完他自己都覺得那裡好像別扭,有點邏輯不通。

  「明明已經有機會可以逃命,倆人沒必要在半路打起來。只要人沒死,毒也沒發作,便有解毒的機會。依照蘇玉婉的性子,三兩句就應該能安撫住崔柳了。再說崔柳會是下手殺人,再自殺的性子麼?她畢竟是高門貴女,直接動刀殺人對她來說哪裡會那麼容易。而且這兩刀還都是精准捅在心口上,手法嫻熟,對於初次殺人的崔柳來說,很難做到。」王釗分析道。

  其實崔柳吃的那顆大藥丸子根本沒多少毒,只是在服用後的一段時間,讓身體會有異常脈像,和一些紅疹之類過敏反應罷了。

  崔桃贊同王釗的推敲,「照崔柳平常的性子,她肯定不會干出往自己身上插刀的事,除非她受了什麼刺激,瘋了。再說,還有一名叫紅衣的紅衣女子和兩名殺手跟她們一起逃跑,如今這對母女死在這了,那三人呢?」

  大家環顧一圈,就看向路旁殘留的馬糞和車轍印。

  王釗:「說不定是那三人下手殺了她們母女,卻拙劣地做出女殺母的現場來,想迷惑官府?然後他們就趕著馬車跑了?」

  沒有證據,說再多都是揣測。

  「就近搜查。」韓琦命令道。

  案發現場周圍的線索也很重要,雖然這裡位處官道旁,四周環境簡單,但現場勘查最該謹慎細致,不能忽略細微。幾人隨即領命,分散各個方向四處查看起來。

  「這把匕首被丟到地上之後,又被撿起來了,才插入崔柳的胸口。」

  崔桃觀察到崔柳的傷口周圍和匕首上的黏著灰土,同時也在地上找到了相對應的血跡。而蘇玉婉的傷口除了血跡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傷口是干淨的。

  崔桃在崔柳脖頸後的位置,發現了一點點似乎像是紙張焚燒過的灰燼。然後再去觀察蘇玉婉的情況,也在其發絲上,找到了一點點類似的灰燼。再仔細觀察兩名死者額頭的位置,皮膚似有一點點燒灼的情況,但不去特意注意的話根本不明顯。

  灰燼少,還是在額頭的位置,讓崔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符紙。有一些道士在作法的時候,是會燒符的。

  崔桃檢查完這些之後,就湊到韓琦跟前來,還以為他一直在旁觀沒啥意思,就想跟他閑聊兩句。

  「有一匹好馬。」韓琦突然道。

  「一匹好馬?」崔桃乍聽之下,沒理解韓琦的意思,但當她順著韓琦的目光看向馬糞的時候,有些明白韓琦的意思了。地上一共有三堆馬糞,其中一堆的成色確實不大一樣。

  「好馬需用黍米喂,若長期食草,則腹下墜,致傷胃,好馬也會變成庸馬。」

  韓琦告訴崔桃,黍米喂養出來的馬匹膘肥體壯,不僅姿貌俊美,奔跑起來極有力量和速度,且耐力超凡。簡單來說,就是這馬中之貴也是要跟人中之貴一樣,要吃最好的飯。

  「我懂了,別說馬了,人也一樣。同樣的身體情況,吃糠喝稀的肯定沒有吃米吃肉的長得健碩。」

  崔桃嘆氣一聲,感慨這不僅人分三六九等,連馬也一樣。

  「也就是說,剛剛停在這的馬匹裡頭,有一匹極好的良駒?」

  「嗯。」

  「良駒難覓,每年馬場挑選出來的良駒都會進貢給朝廷,鮮有可能流落在外。」崔桃嘆道,「看來地臧閣跟官貴還有關系,不過蘇玉婉這個女人是慣犯,她一向是都愛跟官貴扯上的關系的。」

  王釗和李遠找了一圈之後,什麼都沒找到。李才這時候則從遠處路邊的深草溝裡爬出來,舉著手裡的帕子氣喘吁吁跑回來,高興地表示他好像找到了重要的證據。

  「的確是重要證據。」

  若沒這方帶血的帕子,只憑馬糞,倒是無法確認這匹良駒是蘇玉婉自己搞到的馬,還是別人的馬。但有了這帕子,就可以大概率證明是別人的馬了。

  「插刀不易沾血,拔刀卻容易。定然蘇玉婉是先被這把匕首捅過之後,有人把匕首拔下來,丟了地上,還用帕子擦了自己手上的血。匕首之後又被撿起,崔柳也拿過沾血的匕首,不知以什麼方式,總之最終匕首插在了崔柳的胸口。」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這方帶血的帕子一角繡著荷花,與崔桃之前從玄衣女子燕子身上搜到了的那方粘著油漬的錦帕一模一樣。

  因為崔桃之前撿到韓綜的帕子也是這料子,雖然沒有繡花,但她還是特意仔細研究了兩方帕子,所以對荷花的刺繡針法很有印像,以至於連每片荷花瓣的大小都記住了。

  崔桃很確定,這方帶血的錦帕上的荷花繡法,與玄衣女子身上的那塊一致。荷花的樣式和大小也基本雷同,這荷花繡花應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崔桃本以為她當初在燕子身上發現的帕子屬於地臧閣閣主,如今看來並不是。

  現場已經沒有可以繼續勘探的線索,剩下的就是要二次驗屍了,要等屍體運回衙門之後拿輔助工具才能進行。李遠等人負責看守屍身,暫且留在原地等待。

  崔桃在河邊洗干淨手之後,就跟著韓琦再鑽地洞,原路折返回清福寺。這是沒辦法的事兒,走這條地洞比較近,他們沒有馬和車,如果走官路繞道的話要很久了。

  這次走山洞就只有崔桃和韓琦兩個人,崔桃提起之前撂在洞裡的燈籠,一邊照明著前路,一邊跟跟韓琦瞎分析起來。

  「你說會不會蘇玉婉最近又找了一個為她著迷的貴族男子,卻沒想到這男子心狠呀,並沒被她的魅力所吸引,還發現了她有了一兒一女,還是地臧閣閣主跟朝廷最對犯罪,所以一氣之下就把她給弄死了?」

  「不排除這可能。」韓琦知道崔桃這推敲很隨意,但是可能性的確不能排除。

  「對了,六郎是怎麼帶人悄悄攻上清福寺,還沒被地臧閣那些蟄伏的殺手發現?還有那些引蠱的香你又從何處弄來的?」事發突然,還有那麼多壞人要打要追,崔桃之前都沒來得及問。

  「汴京能人異士頗多,自有懂蠱毒之人,你走後我便叫人拿蠱蟲去查。有識得此物的苗疆人,他便將蠱蟲兩日內養為成蟲,選雌蟲制出引蠱香。我來找你的時候,順便帶了這些香來,本是為了以防萬一,不想萬一就立刻來了。」

  至於圍攻清福寺,倒更簡單了,韓琦沒用真定府的人。既然蘇玉婉要挾崔桃不准多帶一個人來,那麼從安平到清福寺的各條路上,都極可能都會埋伏地臧閣的人監視。但是其它地方通往清福寺的路,卻未必會被面面俱到,即便被顧慮到了,其所派的人手必然有不會多,容易躲過。

  所以韓琦便讓李遠、李才等人扮成百姓提前離開,人手不走安平到清福寺的路,而是繞過清福寺,從南面的幾個縣衙調派人手過來,趁著夜色悄悄摸過來。山野之大,謹慎行事,找不宜暴露的地方藏身也並不難。

  而王釗、李遠二人則因為身手比較好,便潛伏在距離清福寺更近的地方觀察情況,只要能確認八名孩童安全了,他們就可以立刻放出信號,示意在更外圍待命的人馬去圍攻清福寺。

  「六郎英明,可真太厲害了。卻不知六郎這腦袋瓜兒怎麼長的呢,怎麼這麼聰明呀,連我都不禁為之覺得驕傲!」崔桃不吝言詞地贊美韓琦,男人都需要鼓勵和贊美的,聰明男人也不例外。

  韓琦凝眸望一眼崔桃,讓她好好說話。

  「怎麼沒好好說話了,誇你不是好話?你這人怎麼還不領情呢。」崔桃馬上甩給他一個充滿抱怨的小眼神兒。

  「可知你才剛說話像誰?」

  「誰?」

  「少時,我娘便這樣誇我的功課。」韓琦勾唇道。

  崔桃噗嗤笑了,「那就更沒問題了,有一種說法叫『女兒找夫像爹,兒子找妻像娘』。」

  韓琦再度凝眸望著崔桃,「故我像你爹?」

  「不像不像,當然不像。那話只是概括一般的情況,卻不是全都如此。」崔桃忙轉移話題問韓琦,韓綜又怎麼會折返。

  「他安全送八名孩子下山後,便和王釗李遠彙合,自然是擔心你的安危,才折返回去了。」

  「他為了我捅了蘇玉婉一刀,我看對他刺激挺大的,如今蘇玉婉和崔柳都身亡了,他應該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平復。」

  崔桃嘆口氣,跟韓琦表示,她當時其實都能應付得過來,並不需要他跑回來幫忙。

  「他也是關心你,我懂他。」提及此,韓琦也神色凝重,似乎回憶起他之前有多擔心崔桃安危的光景來。

  崔桃馬上拍了拍腰,展示他硬邦邦的一圈。

  「我的『翻江倒海針』還沒打出去呢,上面都淬了劇毒,非一般時候我不隨便出手,那一出手可就殺死一片了。」

  韓琦輕笑應承,他自然願意信崔桃的能耐,「但以後還是不要這樣冒險了。」

  崔桃正要反駁,卻聽韓琦又道了一句。

  「為了我。」

  「那我要考慮一下吧,如果六郎表現好的話。」崔桃半開玩笑地說道。

  「要怎樣才算表現好?」韓琦低眸凝看著崔桃。

  「比如現在啊,你看這山洞多黑,多空曠,多嚇人……」崔桃用悄悄話的口氣說,一雙向來透著鬼機靈勁兒的眼睛,這會兒看起來有幾分惶惶不安的驚恐,瞬間烘托出的一種恐怖緊張的氛圍來,她巴巴望向韓琦,「人家好怕怕的!」

  韓琦禁不住輕笑數聲,當即把崔桃攬在懷裡。

  崔桃歡歡喜喜地靠著韓琦的胸膛,還抱著他的腰肆無忌憚地占便宜,這男人身上的味道她怎麼都聞不夠!

  韓琦瞧她這般,忍不住又笑:「怎麼像兔子似得嗅鼻子。」

  「別提兔子,提我就想吃。這可真是案子一了了,我整個人放松了,肚子就餓了。」崔桃唏噓道。

  韓琦便又從袖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紙包遞給崔桃。

  崔桃打開看是牛肉干,直接叼到嘴裡嚼起來,「我說我今天聞著六郎身上的味道怎麼那麼好聞呢,原來藏著好吃的,還有沒有了?」

  崔桃貪心不足,吃著嘴裡的,還要聞著懷裡的。

  韓琦被鬧得按住崔桃的頭,不許崔桃在他懷裡亂動。

  「亂動一下而已,六郎就不喜歡我了?」崔桃好像什麼都不懂的樣子,語氣無辜地問。

  韓琦未吭聲,攥住崔桃的手,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那我沒手拿肉干了,六郎喂我。」崔桃托起裝著牛肉干的紙包,送到韓琦跟前來。

  韓琦便拿了一塊牛肉干往崔桃嘴裡送,崔桃猛地去咬,便輕咬住了韓琦的手指。

  韓琦整個身體瞬間僵硬,崔桃感覺到韓琦的害羞,忙松了口,才把牛肉干咬下來,然後低頭輕輕地嚼著。

  韓琦拉著崔桃的手繼續往前走,過了好一會兒,崔桃都把嘴裡的牛肉干嚼干淨了,還是感覺韓琦的身體有點僵硬。崔桃正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有點撩過火了的時候,韓琦主動又拿了一條牛肉干,投喂到崔桃嘴邊。

  崔桃當即就對韓琦嘿嘿笑起來,咬著繼續吃。

  以前,韓琦是覺得有些奇怪的,崔桃怎會如此勾人,如今倒是解惑了,如意苑竟是專門訓教女子如何取悅男人。她便是失憶了,想來所學也丟不掉。

  好好的世家貴女,不知受了多少苦……

  韓琦側眸,看著如今只吃著牛肉干便開心滿足笑著的崔桃,不禁更心疼。

  「以後對你更好些。」韓琦道。

  「那是當然了,你不對我好,我也不找你。」崔桃隨口應承之後,發現韓琦看自己的眼神特別認真,馬上笑著補充一句,「我也會對六郎好的。」

  「嗯。」韓琦緩緩垂下眼眸,低聲應承。

  崔桃覺得他是又害羞了,歪頭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總害羞可不好,還是要讓他多習慣習慣才行。

  韓琦呼吸亂了,臉有些發燙。

  慶幸這是在山洞之中,崔桃看不見他的窘迫。

  ……

  半炷香後,二人終於折返回清福寺。

  此刻,崔勞負責主持管理這裡余下的一切事宜,清福寺內所有亡者的屍體已經被統一清理到同一處地方。

  崔勞見二人回來了,一面派了人馬去清福寺東面的官道接應李遠等人,一面向韓琦征求處理這些屍體的辦法。

  「人數太多,運回麻煩,且衙門的屍房根本不夠安置。再有這些屍身都有蠱蟲,剛才搬屍的時候,都是用繩子拖屍走得,沒敢觸碰。」

  「那還是就地焚燒吧。」崔桃提議道。

  韓琦應允。

  不過在焚燒之前,崔桃還是帶人勘察了一遍各屍身的情況,不出所料,果然沒尋到什麼特別的證據。不過倒是發現不少人身上都有腰牌,腰牌正面分別繪制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的圖案,背面無字。但在在清福寺的老方丈身上,找到了一枚同時齊聚這四神獸圖案的腰牌。如此看來,這位老方丈應該是個首領,統帥分別帶著四獸圖案腰牌的人。

  只是這圖案寓意著什麼,清福寺在地臧閣內處在什麼地位,起什麼作用,卻不得而知。

  「方丈胡子花白,很有些歲數了,聽說這清福寺建成已有百余年,老方丈在此出家怎麼說也有三四十年了吧?」地臧閣才成立不過幾年,崔桃懷疑蘇玉婉是使了陰招,逼清福寺的方丈就範,還給他下了蠱毒控制他。

  衙役們搜查發現清福寺內有一座搬空的庫房,根據地上形成的灰痕來看,曾放過不少大箱子,但是現在空無一物。庫房的地面上有一片顏色尚綠的葉子,還沒有完全干枯發黃,顯然是近一兩日內曾經有人進過庫房,才將這片葉子帶了進來。

  再有崔桃在庫房的門框上看到有兩處新形成的撞痕。門框漆著黑漆,撞掉漆部分露出了白木,舊撞痕的白木則都已經發黃了。

  由此可以推敲出,這庫房裡的東西很可能就在最近兩日才搬空。

  其實這一點倒也容易理解,畢竟蘇玉婉要拿清福寺作為跟開封府的交易地點,清福寺內相關緊要的東西自然該提前處置妥當了,

  衙役們還在廚房裡發現了牛羊肉,還在幾名僧人的房裡找到了女人的衣物和胭脂水粉。

  可見這清福寺如今已經不夠『清』了。

  須臾間,焚屍的火就燃燒起來,發出濃烈的燒糊了肉的味道。

  眾人已經打算撤離清福寺了,崔桃卻發現韓綜還坐在牆邊呆呆地,一動不動。

  崔桃過去叫韓綜一起走。

  韓綜還是目光呆呆地看著前方地面,沒有反應。

  「你應該聽說了吧?蘇玉婉和崔柳已經死了,但目前還不知道殺她們的凶手是誰。」崔桃解釋道。

  韓總這才有了反應,眨了下眼睛,然後抬眸看向崔桃。

  「不必管我,走你們的便是。」

  「那可不行,你現在是勾結了地藏閣的嫌犯,還要跟我們回開封府受審。」

  人受了刺激之後的確需要時間平復,但韓綜坐在這裡太久了。而且在後續知道蘇玉婉和崔桃下場的時候,韓綜的反應並不激烈,這反而不是一種好現像。

  崔桃瞧韓綜這個狀態好像有點不妙,與其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不知道會做什麼傻事,倒不如找一個借口將他帶回去。

  「該走了。」韓琦過來告知一聲崔桃,又看韓綜一眼。

  崔桃馬上點了點頭,告訴他隨後就來,韓琦便也不多問,先轉身去了。

  韓綜抬首看著韓琦的背影,又看向崔桃,轉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食指處已經結疤的地方。那是他曾經為了學了韓琦,年少犯蠢地自己也刺青了一個。

  「少時,我欽佩仰慕他的才華,一直想變成他那樣聰明的人。本以為如今長大了,不會像少時那般幼稚。」韓綜自嘲又悲涼地笑一聲,「可到今日我方知,我還是要繼續羨慕他的,想變成他。」

  崔桃聽到這話便已經明白,韓綜應該是已經發現了她和韓琦的情況了。

  「人就是這樣,看不到自己擁有的,多去羨慕別人有的。我想著我過去那兩年,也該是羨慕你的,羨慕你有自由。」崔桃道。

  韓綜垂下眼眸,心中更是對崔桃滿滿的愧疚。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有奢望,他太貪心了,太自私了,他不配得到她,他甚至不配在這世間活著,有些多余……

  「你救了我,救了八名孩童,也算將功贖罪了。」崔桃看出韓綜這會兒似乎鑽了牛角尖,似有求死之心,但卻假裝沒有看穿一樣,跟他正常聊天,「在我看來,你的母親應該是王氏。你有今日這般,少不得她的寬容和教導。若她但凡有一點兒私心,如蘇玉婉母女那般容不下我,你便不會有今日的體面了。」

  如果不是出了蘇玉婉這種事,沒有人會懷疑過韓綜的嫡子身份,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曾懷疑過。他吃穿用度奢侈,性情雖有幾分紈绔,卻還能科舉高中不失才華。可見王氏對韓綜的教養是用了心的,卻也是不乏疼愛寵溺的,能遇到這樣的嫡母,絕對稱得上是一種幸運。

  「是,母親她待我極好。」

  「那這件事可以瞞著她,不讓她知道。你就讓她以為,你一直認定她是親生母親,如孝敬親生母親那般孝敬她。她一定會欣慰開心的。」

  真相改變不了,事實也改變不了,僅憑幾句話也不可能去成功勸慰一個在情感上受傷的人。只能拉另一個人出來讓韓綜知道,這世上不僅僅只有一種感情,他身邊還有其他的溫暖。

  韓綜點點頭,隨即起身,跟著崔桃走了。

  回到崔家之後,崔桃就將那方帶血的荷花錦帕放到韓綜面前,問他是否曾經見過。

  「這料子好像我家也有,是御賜的貢品吧,但這繡荷花的帕子我沒見過。」韓綜道。

  崔桃點點頭,跟韓綜道謝之後,勸他多吃點甜食會開心,這才來找韓琦。

  「已搜完如意苑在安平的分舵,倒是在那莊子裡找到了不少女人用的東西,但已空無一人。」韓琦見崔桃來,便跟她說道。

  「那鄧州那邊的如意苑,大概也會是一個結果。」崔桃問韓琦怎麼看,「這是另有一位貴族摻和了這件事?還有那名叫紅衣的女子沒死,是被抓走了?還是臣服了?還是她本就跟那位貴族是一伙兒的?」

  「證據不足。」韓綜言外之意,都不好判斷。

  崔桃接著告訴韓琦,她還在案發現場發現的灰燼,懷疑是焚燒過的符紙。

  「死於非命的人都怨氣大,有可能會化成厲鬼回來報仇。這燒符紙應該就是為了避免這個問題。」

  崔桃忽然想到一個情況,為何偏偏她在做鬼之後,沒有像其他的鬼那樣有關於生前的記憶?會不會就跟符咒超度有關,她前一世被逼主動求死,怨氣肯定也不小,會不會也有人給她燒過什麼符紙或作法?

  「官貴之中信道之人頗多,憑這點無法去找人,但有懷疑的人選之後,憑這點去確認倒應該有用。」

  崔桃聳了聳肩,總是現在除了一塊帶血的帕子,一匹高貴馬所拉的屎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線索。甚至這突然殺了蘇玉婉母女的行為都很讓人琢磨不透疑惑,崔柳也就罷了,蘇玉婉那麼優秀的人殺了難道不可惜嗎?

  ……

  深州,芙蓉閣。

  少年閉目泡在溫泉裡許久,直至把手上皮膚泡得白得發皺了,才起身更衣,內外所著衣物依舊白如雪,不染纖塵。

  「少主,崔七娘的畫像。」追風將查來的畫像,展開給白衣少年瞧。這畫像正就是謄畫了當初開封府懸賞崔桃的那幅。

  白衣少年瞧畫上的是一名漂亮的女子,這才接過畫,拿著仔細端詳。

  「去如意苑查清楚她所有的過往,一個細節都不許落。」

  追風應承。

  「朝廷如今不會放過地臧閣,留幾個給他們玩兒,余下的收編。還有,都給她們灌上絕子湯,今後誰都不許生子,只會招惹麻煩。」

  白衣少年嫌惡地說罷,便將崔桃的畫像送到燭火邊,直接引燃了,丟到地上。


第69章

  崔桃把整個事發的經過和結果都細說給了崔老太太, 也多謝她老人家幫襯,才能得以讓事情如此順利地有了結果。

  崔老太太聽這話,忍不住心酸落淚道:「你這孩子倒見外了, 真要說謝,該我多謝你, 幸而有你這個聰明的丫頭在, 把崔家的惡瘡給挖了出來,若不然這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咱們崔家早晚會敗壞在那些人算計裡!」

  除了崔柳和她身邊的丫鬟,還有崔六娘身邊的嬌姑,更有大兒子身邊的錦秋, 另外兩房裡頭也被安排了人, 而且這些丫鬟、家僕都能是在主人跟前說上話的。有時候恰恰就是這些不起眼的身邊人,反而更能左右主人家的想法。崔家若有朝一日被這些人在無形中控制了,崔老太太想來都覺得後怕。

  「你父親願主動辭官,在家閉門思過, 該按族規懲罰他的絕不會輕饒了!」

  崔老太太曉得崔桃不喜崔茂,她也恨三兒子不爭氣,該叫他吃吃教訓。

  「許你覺得祖母罰得輕了,其實他丟了人、受了罪,我是半點不心疼,可畢竟這一大家子人榮辱都連著呢。你母親還是他的妻, 你還有兩位兄長,就怕連累了三房其他人跟著他一起受罪倒霉, 豈不冤枉?」

  「辭官作甚?辭官就能改變過去,彌補之前帶來的傷害?確如祖母所言,這反而連累母親兄長們不體面。」

  崔桃不管崔茂的事情按照家法怎麼論處, 但波及了她母親和兄長跟著倒霉卻是不行。

  「認錯懺悔不在於其身處何地,而在於他是否誠心改過。心若冷,人若惡,他便是天天跪在佛祖面前念經也沒用。若真有所悟,知道錯了,便好好當官,為百姓謀福,把工夫都花在報效朝廷、體恤百姓上!這也算是給崔家給母親掙臉面了,這才算是真懺悔,真有用了!」

  崔茂在家事兒上確實犯下大錯,但客觀上來說,他從頭到尾都並不知崔柳為惡,性質定位在不仁、自私自利、假正經等等道德品質上的混賬,並不涉及刑事犯罪。為父,他是個失敗的,但這些年在任為官,他卻沒出過大錯。與其讓他關在家裡像廢物一樣悔過,天天在小馬氏跟前晃著礙眼,倒不如人盡其用,讓他好生為社會效力,通過掙榮光來補償崔家和三房。

  崔老太太怔了怔,倒是沒想到崔桃竟是有這樣顧全大局的想法。她禁不住眼含著淚笑,越發喜歡起崔桃來,「你這孩子果然心思剔透,懂事至極,讓祖母太心疼了!」

  「但醜話說在前頭,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過且過,沒大功也無大過地為官。」

  崔桃告訴崔老太太,她會每年列條目,令崔茂達成她所要求的政務,比如這上山下地與百姓一起秋收,也在其列。倘若他達不成,那就來狠的,讓他『死』在任上,讓他在崔家族譜上不再是活人,直接驅逐千裡外,隨他瀟灑自私地活著去。如此小馬氏也自在了,大家都自在了,用不著天天瞧他覺得礙眼。

  「便是不知祖母是否舍得下狠心?」

  崔老太太立刻點頭:「當如此,便給他一次機會改過,若不珍惜,崔家他確實不配再呆下去了。」

  當初崔桃被開封府布像懸賞的時候,崔茂因嫌丟人,半點憐惜都不給,甚至動過將人領回來,家法處置的念頭。如今他犯此大錯,還能給他機會維持體面再重來一次,已經是極好的寬宥了。

  若他還不爭氣,還死性不改,崔老太太也難念跟他僅剩的那點母子之情了。當初他怎麼嫌崔桃這個女兒的,她也會怎麼嫌棄他這個兒子,『留名除人』確系為一個極好的辦法。

  崔桃自然也要去征求小馬氏的意見,問她如此處置的意見如何。

  小馬氏如今與崔茂維只系著表面的夫妻關系,正是為了孩子才如此。

  「倒比留在家整日搞所謂的『懺悔』,無所事事叫人礙眼來得強。要麼掙臉面回來,要麼滾遠點,這主意極好!」

  崔老太太隨後就把崔茂召來,道明決定。

  崔茂跪地應下,表示願意。

  「那咱們可要寫明契書,你若有違背,便自願隱姓埋名,辭官去千裡之外,今後不再以崔家三房自稱。三媳婦的丈夫也不再是你了,是一個已經在崔家族譜上死了的人,她若想改嫁,我也不攔她了。」崔老太太道。

  崔茂默了半晌之後,深深地點了下頭,滿臉愧色地提筆,依崔老太太所言寫下保證書,簽字畫押。

  崔老太太收下保證書之後,對崔茂道:「也不必對她說什麼道歉愧疚的話了,別人或許能聽得,可我這寶貝孫女兒卻不稀罕聽這些只耍嘴皮子的話。今後你若想在你妻兒跟前抬得起頭來,便做出政績,真真切切為百姓謀福,為朝廷效命,也算將功贖罪了。」

  「兒子謹記,誠心與否,便請母親和她們以後且看就是。」

  崔茂這兩日受盡家人指責之後,方醒悟過來自己之前有多過分。他一直在琢磨自己當如何道歉懺悔,才能求得真正的諒解,可他又覺得自己沒臉去求了,不配去求。

  崔茂正覺得沒路可走,以後大概要在老太太管束下,在家中被禁足,渾渾噩噩地抬不起頭度日了。如今卻聽還有一個努力的機會,還可以繼續為官,改過自新,他真真心懷感激,同時不禁更加覺得自己愧對崔桃。

  女兒因受威脅,為家人的性命安危,才甘願落難在開封府認罪求死。他作為父親,卻從沒有相信過自己的女兒,不曾給過她一點點憐愛,沒有絲毫為父者的仁慈。

  若換成是自己,他怕是早就恨不得讓這樣的父親去死了。而如今她卻是以德報怨,在家裡所有人都瞧不起嫌惡他丟人的時候,給他一個可以維持體面做人的機會。崔茂覺得若再不珍惜,那他真真就是一攤臭徹底的狗糞了,什麼都不配!

  崔老太太又將小馬氏叫來,讓他們夫妻二人坐下,正經嚴肅地跟他們提起崔桃的婚事問題。

  「按理說,這事兒不該我一個老太太插手。但這孩子的情況特殊,我便硬要做主了,她的婚事你們都不要管。這孩子願意回開封府繼續做事,就讓她回去。她若一輩子不嫁人,也就隨她去,咱們可不能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了。」

  小馬氏一想到崔桃曾經是為了自己的安危,甘願在開封府受罪受死,眼淚就嘩嘩往下流,自然是萬般贊同崔老太太的意思。今後她女兒想干什麼便干什麼,誰敢說一個『不』字,她就跟誰拼命!

  崔茂也應承,表示一切都聽崔老太太的安排。

  「這就好。」

  崔老太太喝了口茶,思量了會兒,又對他們夫妻道。

  「不過,我覺得這孩子想不嫁出去都難!咱們崔家女兒素來招人求娶,她又是那般貌美機靈有才華。我就不信這世間好兒郎都瞎了眼去,瞧不著我寶貝孫女兒的好,為她著迷?這惦記花兒的蜂兒多了,總會有一只招得花兒入眼了,讓花兒喜歡上的。」

  「她連呂二郎和韓二郎都看不上,還能看上別人嗎?」崔茂倒是覺得不大可能。

  「那不是還有個韓六郎?」小馬氏可早就注意到韓琦了,覺得這後輩很是不錯。。

  「有理。」崔老太太讓崔茂回頭查一查韓琦家裡什麼情況,提前走動一下,打聽一下這孩子的品行。

  倆人沒意思也有算了,若是有,那就得防其別是個徒有其表的,最緊要的就是防著不能如崔茂這般,為官還行,長得還湊合,但在女人的事兒上最犯渾,這樣的男人堅決不能要。

  崔茂一聽崔老太太居然拿自己舉作反面例子,干巴巴地點頭應承,乖乖附和有道理。

  ……

  崔桃好些天沒有正經地品嘗美食了。

  近些日子她忙起來的時候,甚至連三餐都顧不上吃。今天她可是特意留肚子,要吃韓琦給她備好的那稀罕物。

  至於王四娘和萍兒,崔桃就打發她們先去安平城內吃一圈。讓她們倆人把有好吃好喝的地方驗一遍之後,再來告訴她哪裡最好,她再去吃。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支開這兩個人,她便於跟韓琦單獨相處,吃獨食。

  崔桃悄悄翻牆跑到韓琦所住的屋後,敲了敲窗。

  韓琦隨後打開窗,見崔桃這就要爬進來,人擋在窗前未動,「偷偷摸摸作甚?」

  「刺激。」崔桃才不管韓琦是否擋著路,直接翻過窗台,就抱在了韓琦身上。

  韓琦只得無奈笑一聲,只得側身讓了路,然後趕緊把窗戶關上。

  「若被瞧見了,你便有口說不清。以案子為由,正大光明來見我,反倒不落人口舌。」

  畢竟崔桃現在有開封府的職務在身,如今還正處在查案的緊要關頭上,上下級見面極為正常,便是誰心裡多想嘴上也不敢亂說什麼的。

  「那可沒有這樣偷偷摸摸的刺激!」

  她就是要韓琦為她打破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規矩,相處的時候他舍下的東西多了,最後不舍的也就多了,這正是所謂的『沉沒成本』。況且循規蹈矩地相處,趣味兒有限,多點小刺激,也可以增加兩個人的情趣和回憶。試問哪一對老夫老妻回憶過往,會對他們每天普通的相處有印像?

  崔桃背著手,打量屋裡的環境,簡單雅致,但擺設物件都不算便宜,可見崔家是把韓琦當貴客一般供著,很是看重。

  韓琦去門外通知張昌可以通知廚子備菜了,隨即就關上門,無奈地看著像個兔子似得在他房裡亂竄的崔桃,她甚至連他的衣櫃都查看了一番。

  「又作甚?」韓琦見她翻衣物,忙按住了崔桃的手。

  「我想給你洗衣服,有沒有穿過的?」崔桃問。

  韓琦呼吸滯了下,攥住崔桃的手,「不用。」

  「我想——」

  「不許想。」韓琦馬上截話道。

  崔桃眸光閃了閃,望一眼韓琦,便抿著嘴訕訕地收手,低頭不吭聲了,好似被韓琦的『凶橫』給嚇著了。

  韓琦喉結微動,默了會兒,才去拉住崔桃的手,「去誘慕,除貴欲,捐思慮。」

  「嗯?」崔桃不解地看向韓琦。

  「每次見你之後,都要默念的話。」

  所以剛才那句『不許想』,不是對她而講,是在警告他自己?崔桃心中偷笑,很想告訴韓琦,其實也可以放肆想一想的。不過這會兒見韓琦一臉認真反思的模樣,她倒是不大忍心再欺負人家了。

  「我寫最好看的『琦』字給你,你寫最好看的『桃』字給我的,看我們倆誰寫得漂亮,寫的醜的人一會兒自罰三杯。」崔桃轉移話題,好緩和韓琦的狀態。

  舞文弄墨一向是讀書人的愛好,韓琦也不例外。對於崔桃的提議,他倒是樂於參與,當即便揮毫潑墨,寫了一個大大的『桃』字給崔桃。不再是他一貫在公文上所書的清雋小楷,筆鋒處處有所收斂。這個『桃』字筆劃遒勁有力,卻不失鸞飄鳳泊的風逸,處處透著鋒芒,也處處透著霸道。不見此字,崔桃還真不大能看得出來,斯文內斂的韓琦,對於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存著怎樣的態度。

  見了之後,發現他其實很自信的,原來在裝乖。

  韓琦寫完之後,將紙挪開,重鋪一張紙,用鎮紙壓好,讓給崔桃來。

  崔桃則在白紙上寫了一個小小的『琦』字,清雋規整,但風格不夠突出。

  韓琦見了此字,挑了下眉:「這般想輸?」

  「六郎既帶了廚子來,不信沒備好酒。」崔桃應和承認。

  韓琦忍不住笑,他的確是備了好酒來。這都被她算到了。

  琦本有美玉之意。

  崔桃隨即在紙上畫一枚玉佩,在原本『琦』字的基礎上又添了字:瑰意琦行,超然獨處,美無瑕。

  自然不算是詩句,最多算拍馬屁的贊美之詞。

  韓琦再度揚眉,勾著嘴角,淺笑地看著崔桃。崔桃回看一眼韓琦,執筆再沾了沾墨,揮臂左右橫畫兩筆,便在玉佩吊繩之上出畫出了一枝桃花來。

  「如何?有意境麼?」在韓琦點頭的剎那,崔桃哈哈笑道,「取『你被我吊住了』之意。」

  韓琦本在崔桃發問之後,立刻想到了極有意境的詩句,一聽崔桃此話,不禁笑出了聲,連手中的茶碗都搖晃著,灑了些許水出去。

  韓琦將茶碗放回桌上,用帕子擦了擦手。

  往日他曾以為自己將來所娶之妻,必然也該是出身書香之家,與她一同執筆著墨,談詩書,附風雅。卻怎麼都料不到會是如今這般光景,雖然也是與她一同執筆著墨了,她則可以在做著風雅之事的時候,說著『俗氣』的話,偏偏讓你一點都不覺得不妥當,反而有趣得緊,讓人心悅不已,甚至禁不住歡喜地想把這個鬼靈精抱起來,再舉高一點。

  韓琦便也執筆,在崔桃所述的那句邊上,寫了最簡單的三句:逃之夭夭,灼灼其華,宜家室。

  崔桃看到這話,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看來韓琦如今已經很想把她娶回家,宜家宜室了。

  「如今可過關了沒有?」韓琦放下筆,忽然從後面抱住了崔桃,咬著崔桃的左耳問。

  「六郎不乖了,明明之前瞧著還那般害羞呢。」

  崔桃歪著頭,由著韓琦抱著,兩頰浮現淡淡的粉色,她低眉轉眸,羞澀含笑的模樣,真如桃花灼灼,瀲灩逼人。

  「兔子急了敢咬人,」韓琦聲音沙啞,在崔桃耳垂上淺淺地吻了一下,用更沙啞低沉的聲音道,「早被你逼瘋了。」

  彼此彼此,以前做大牢的時候,更都是你欺負我呢!崔桃在心裡算起舊賬,嘴上卻不說,轉過身來,低著小腦袋瓜兒,用手指在韓琦胸膛上戳啊戳,以求把他逼得更『瘋』。

  韓琦忍了片刻,攥住崔桃不安分的手指。

  兩廂驀然對視,崔桃漸漸靠近了韓琦的唇。韓琦凝看崔桃的眸子黑沉沉的,呼吸趨近停滯——

  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張昌告知飯菜備好了。

  崔桃立刻跑到裡屋躲起來,在韓琦看不到的時候,臉上張揚起壞笑來。

  韓琦眸光微閃,也在背對著崔桃開門的時候,嘴角揚起意味不明的笑。

  張昌伺候韓琦多年,自然知道今晚這頓飯請了誰。人沒從正門進,他也不多問,默默擺好了飯菜和冰鎮的流香酒,便默然退下了。

  崔桃隔著很遠就聞到了酒香,果然不出所料,韓琦備了極好的酒。

  在聽了酒名之後,崔桃不禁感慨,「我聽說薔薇露和流香酒最是酒中極品,一鬥十萬都買不來,是宮裡頭的特供。」

  「是,官家所賜。」韓琦邊給崔桃斟酒邊答道。

  「官家為何無緣無故給你酒啊?」崔桃端起斟滿的酒盅,深吸鼻子聞了一下,酒湯清澈,酒香濃郁,真不愧是傳聞中的極品好酒。

  「我寫了折子進言兩句,他看過之後氣了半天,便賜了這酒。」韓琦解釋道。

  崔桃正要敬韓琦一下,再忍不住嘗嘗這流香酒的味道,忽聽韓琦此言,打個激靈問他:「這酒該不會有毒吧?」

  韓琦笑,舉杯回敬一下崔桃,「御賜之酒,便是有毒我也當喝,你倒是可以不喝。」

  說罷,他便飲了一口。

  「我也不怕,大不了今日我與你做亡命鴛鴦!」

  崔桃趕緊跟著一飲而盡後,不禁嘆果然是好酒。口感醇香甜美,當酒從口中滾動滑過喉嚨的時候,這醇香味道更濃烈,由此方深刻體會到這酒為何叫流香酒了,果然在流動的時候更香。

  兩廂自然都知道這酒沒毒,不過說巧話逗樂罷了。韓琦卻因為崔桃那句『亡命鴛鴦』,多思了片刻。

  桌中央那盤菜,正是崔桃從開封熬到安平數日了,才終於盼著吃上了的『稀罕物』。

  此菜名為鴛鴦炙雉,為蜀地一種嗉子上垂綬如錦的雉鳥烹飪而得,油烤之後,撒入酒、醬、香料燜熟。

  這鴛鴦炙雉的香,便如流香酒一般,四溢得誘人,讓人嘴未動之前,便已經因味道而傾倒。

  「難怪你說這菜只能我們二人吃,原來名字裡有『鴛鴦』。可咱們倆吃這 『鴛鴦』,意思會不會不太好?真要做『亡命鴛鴦』不成?」崔桃特意問道。

  「那就別吃了。」

  韓琦一句話,成功勸崔桃利落地下嘴了。

  她把一塊腿吞入嘴,骨頭吐得利索極了,連連點頭應承:「嗯,好吃!」

  「不怕做亡命鴛鴦了?」韓琦輕笑問。

  「早已經做了不是,剛酒都已經喝了。」崔桃給韓琦夾了一塊,讓他快嘗嘗,真的好吃。

  肉嫩而彈,入口味美香鮮,便是嘴裡吃著呢,還是不禁饞涎欲滴,有種多少都不夠不滿足的感覺,吃完之後,口齒留香,久久不散,當屬於美味中『稀罕』級別了。又因此物從蜀地尋來,千裡之遙,想再吃卻也不易,再添了不易之『難』,便是稀罕之上再加稀罕,不愧於『稀罕物』之名了。有時候美食恰恰就是這樣才更勾人,限量供應,想再吃不容易,倒是會給人留下更勾人的美好。

  另還有蓮房魚包,便是將蓮蓬剜瓤留孔,將鱖魚塊塞入其中,蒸熟後塗上蜂蜜,再用蓮、菊、菱三鮮做調味湯汁澆在上頭。魚肉帶著蓮蓬的清香,味兒嫩鮮而無油不膩,最是風味鮮美不過。

  好酒好肉,日子似神仙,再有佳人相伴,神仙都比不過他們了。

  崔桃開開心心跟韓琦吃到天色大黑,喝得微醺,還要再喝,便被韓琦修長的手一擋,不許了。

  「一會兒你還要回去。」偷偷摸摸來的,他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把崔桃送回去。若人喝醉了,他又不放心崔桃自己回去。

  「剛才書法比試我輸了,自罰三杯還沒吃呢。」崔桃見韓琦要反駁自己,率先搶話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誰說我是君子了?」韓琦輕輕地笑了一聲,自是不受『威脅』。

  「反正我的男人對我,肯定要說話算話的!」崔桃抓緊酒杯偏不放。

  韓琦聽她那句『我的男人』,乍然滯住了,攔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她是真想逼瘋了他!

  「只三杯。」韓琦聲音黯啞。

  崔桃點點頭,美滋滋喝了三杯之後,方拍桌起身,跟韓琦道別。

  她徑直往門口走,韓琦冷眼看著,沒有阻攔的意思。還是崔桃在把手放在門上的時候,恍然想起來自己不能走正門,轉身去跳窗。

  韓琦見狀這才去攙扶崔桃,見她笨拙地從翻窗過去後,身子又搖晃著,似都快站不穩了。韓琦不禁無奈地嘆口氣,他撩起袍子,也翻窗過去,隨即便抱起崔桃,謹慎觀察四周的環境,越過牆頭,將崔桃送往回房。

  在快到崔桃房間的時候,路遇了小馬氏和王四娘、萍兒說話,三人正要一起去找崔桃。韓琦為了避過她們,不得不拉住崔桃躲在牆角邊空間狹小的樹叢之後。

  崔桃眨著濃密的睫毛,剛好擦過韓琦的下顎,給他帶來不可言說的癢意。

  韓琦低眸看向她,崔桃葡萄般黑漆漆的眼珠兒也回看著他。跟韓琦四目相對的時候,崔桃便無聲地對他笑起來,手更緊一些勾住了韓琦的脖頸。

  韓琦禁不住也笑,捏了一下崔桃又嫩又軟的臉蛋。

  那廂還傳來小馬氏和王四娘給她們的說話聲……

  是夠刺激了。

  韓琦捏完崔桃的臉又揉了揉。

  咳——

  崔桃忍不住嗓子的癢意咳嗽了一聲。

  「什麼人?」萍兒頓時警覺問詢,畢竟崔家的案子才結束,誰也無法保證府裡是否還有漏網之魚。

  崔桃打個激靈,趕緊緊張地看向韓琦。誰知韓琦絲毫不怕的,從容淡然地矗立原地。

  在崔桃呆愣之際,韓琦忽然附身,輕輕吻上了崔桃的唇,趁機掠過她的耳際低聲道:「去吧。」

  「是、是我!」被害羞的男人主動『攻擊』並占了便宜去的崔桃,慌慌張張喊一聲,轉身飛快地從樹後跑了出去,及時地攔住了前來查看狀況的萍兒和王四娘。

  小馬氏一見是崔桃松了口氣,問她做什麼去了。

  「怎麼身上有股子酒味兒?」

  「案子差不多結了,就忽然覺得高興,喝了兩杯,嘿嘿……」

  「一個人喝酒,也不跟我倆一起?」萍兒好奇問。

  小馬氏跟著附和:「也沒帶上我。」

  「這就是你們不懂了,眾樂樂不如獨樂樂。」崔桃一本正經地胡謅道。

  她口氣太想當然,以至於小馬氏等人緩了下神兒才反應這話被她說反了。

  「真就你自己?」母女連心,小馬氏總覺得哪裡不對。因見也沒外人,王四娘和萍兒都算是崔桃的摯交,便是有什麼秘密也不至於外傳出去。

  小馬氏便徑直走向崔桃剛剛所來方向的樹叢後。

  崔桃目光緊跟著小馬氏,忙去拉住她,「 阿娘往哪兒去,咱們快去我屋裡吧。」

  小馬氏見崔桃這般,更要去看看了,拉著崔桃疾步走了過去,結果在樹叢周圍四處看看,卻是半個人影都沒有。

  崔桃見沒人暗暗松了口氣,理直氣壯地跟著小馬氏一起伸長脖子四處瞧,「阿娘瞧什麼呢?可是稀罕這樹葉長得漂亮?」

  崔桃順勢就揪了一把梧桐葉遞給小馬氏。

  小馬氏瞧她喝得臉色漲紅,本來挺機靈的人兒如今倒像個小傻子,禁不住搖了搖頭,笑著拉她趕緊回房,令丫鬟們伺候崔桃沐浴。

  崔桃老老實實地趴在浴桶邊兒,默默地用食指摩挲著自己的嘴唇,嘴角笑意逐漸擴大……

  過關了麼?自然是過關了的。

  那麼訥言敏行,戒急用忍,步步小心,又步步為營……她本來是本著在相處的過程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順便調教的,可不等她出手調教,人家就先自己把自己給教好了。

  莫不是老天爺看她原來那輩子的日子過得太慘了,才讓她遇到這麼好的男人?

  ……

  次日一大早,崔桃就拉著王四娘和萍兒去道觀上香。

  倆人都不懂崔桃這是哪來的勁頭,若說上香的話,那都是趕著初一十五,今天又不是正日子。

  崔桃虔誠地拜神,好好地上了香。

  王四娘和萍兒見狀,也趕緊跟著拜了。

  拜完之後,王四娘就忍不住問崔桃:「我瞧崔娘子剛才求得那麼虔誠,許了什麼願?」

  「你許了什麼?」崔桃反問。

  「自然是以後大富大貴,萬事都順心如意,還有我們三姊妹都能好好的!」王四娘特別爽快地答完後,就等著崔桃的。

  崔桃:「我覺得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王四娘急了,「那我剛剛說了怎麼辦?」

  「我說的未必准。」

  「那可不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有道理。「崔桃對這話突然若有所悟,然後提議王四娘道,「那就再許一遍,這次不說。」

  王四娘趕緊拿香,去再次虔誠地拜了一遍。崔桃則攔下一位路過的道士,求問這道觀裡哪一位道士最博學,最懂符咒符紙之類的事情。而後,崔桃就被指引到了一座偏僻大殿旁,那裡有一名年輕的道士坐在桌案後,翹著二郎腿曬太陽。

  引路的道士甚至連其道號都不肯告知崔桃,讓崔桃有能耐自己問。崔桃不解問緣故,則被告知這道士脾氣很怪,不是什麼人都搭理,也不是什麼人都給算命,每日的嗜好和性情還都不一樣,還要看她運氣好不好,能不能對上人家今天的脾氣。

  崔逃走了過去,張口就問這位道士,哪一種符紙能拍在亡者腦門上,令亡靈喪失記憶。

  道士聞言後,疑惑地望向崔桃:「還有這種符呢?」

  崔桃丟了一串銅錢在桌上,嗤笑:「學藝不精!」

  嘲笑他,嫌棄他,卻還是給他錢了。

  「小娘子也同樣不懂,如何就知我學藝不精?許是小娘子這問題本來就有問題呢。」道士對崔桃有幾分興趣,就淡定地把錢收了,反駁起崔桃的話來。

  王四娘聞言後便掐腰,這就要替崔桃罵回去,被崔桃攔下了。

  「你的意思你學藝很精了?」崔桃問。

  「貧道所閱道籍不說天下第一,卻也有前十了,小娘子所言這種符,貧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

  「既然道長如此博學,還請為我解惑,」崔桃講一張面額十貫的交子放在那道士面前,「那有什麼符,拍在死於非命的亡者眉心之處,還要燃盡了?」

  「多半是化鬼符,這種符可比小娘子所謂的讓鬼失憶的符更狠,它會讓亡者直接魂飛魄散,不存於六界中,永遠湮滅不復存在。」

  崔桃便問了這道士的道號,叫雙福,「道長的道號還蠻喜慶的。」

  「這是自然,當年我師父給我起這個道號,便是指望我能多批點八字,多賺些香火錢。」雙福笑著解釋道,「但我卻是看不上錢財那等俗物的。」

  道士說完,又把崔桃給的那張交子給收起來了。

  這行為可是看呆了王四娘和萍兒,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口是心非的人!?

  「煩勞道長給畫一個化鬼符?」崔桃倒不介意,又拿出兩張交子放在他跟前,。

  「這不是錢的事兒了,這種害人的符我斷然不會畫。」雙福凜然正氣道。

  崔桃再拿了兩張交子出來。

  雙福立馬就給崔桃畫了一個,雙手呈給她。

  崔桃收好了符。

  三人從道觀出來後,商量著選個地方吃早飯。

  王四娘便趕緊跟崔桃介紹道:「昨日我和萍兒都嘗過了,這安平城內飯菜最好吃的一家就是芙蓉閣。他家的芙蓉雞、芙蓉蝦、芙蓉鵝、芙蓉豆腐、芙蓉蓮藕……所有芙蓉類的都好吃!」

  美味自然不能錯過。

  崔桃立刻帶著二人奔向芙蓉閣,就在大堂之內點了一桌子招牌菜開吃。

  這會兒還算是早上,大家一般都吃些餛飩、燒餅之類的早飯。忽然來一滿桌子大魚大肉的,倒是挺招人眼。

  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三人早就練就了不在乎別人眼光的能耐,吃美食那也是不分早中晚該吃什麼,從來都是好吃就行。本來萍兒不這德行,也是後來跟著王四娘和崔桃學壞了。

  三人兀自吃得開心,就聽鄰桌的人說起了清福寺,提到朝廷剿滅了地藏閣,真可謂大快人心。

  崔桃便問他們是從哪得來的這消息。

  「這滿城都在傳呢,我也是聽別人講的。」

  清福寺昨日確實死了不少人,但是崔桃知道府衙的人不會亂傳說朝廷剿滅了地藏閣,因為端了清福寺和剿滅地藏閣的區別可太大了。韓琦帶領的屬下不會連這點分寸都把握不清楚。

  顯然是有人在刻意制造輿論,若這種話傳到了汴京,朝廷的人都先入為主地以為韓琦解決了地臧閣。等他回去復命的時候,朝臣們發現根本不是如此,難免會有心理落差,進而對韓琦進行施壓。

  一般在朝廷施壓的情況下,官府辦案都會比較倉促,忙於交差。這很可能就是在一夜之間,這謠傳如此迅速地宣揚開來的真正目的。

  崔桃突然覺得自己嘴裡的芙蓉豆腐不香了,放下筷子。

  抬首之際,她驀然發現有一白衣少年從二樓緩步下來,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

  崔桃可不是那種躲避對方直視的人,也回看了過去。這少年有幾分意思,從頭到腳一絲不苟,模樣精致,拾掇得更精致。

  少年在與崔桃目光相遇之時,面上浮起笑容,他隨即就走到崔桃這桌的前面。

  「這位小娘子,我們以前好像在哪見過?」

  如此老套的搭訕方式,讓崔桃不大有興趣回他,低眸把筷子又戳進了芙蓉豆腐裡。

  「你誰呀?」王四娘立刻替崔桃應酬。

  白衣少年卻仿若沒有聽到王四娘的話,眼睛還是看向崔桃,面容帶笑。

  「想起來了,你是前段日子開封府布像懸賞的那名女子。」

  白衣少年此言一出,大堂內用飯的其他客人都不禁看向崔桃,當她是通緝犯。

  「有事?」崔桃反問。

  「小娘子的飯我請了。」白衣少年轉頭對掌櫃道。

  崔桃非常不喜歡這位白衣少年的擅自請客,連問都沒問她的意見便裝熟,你當你是誰?

  「真的?」崔桃佯裝驚喜狀。

  「嗯。」白衣少年見崔桃此番反應,心裡嘲諷地想:不過如此。

  「那就煩勞掌櫃再來三十桌一模一樣的飯菜,給福田院送去,這位小郎君說他付錢!」

  崔桃說罷便起了身,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走了。


第70章

  白衣少年望著崔桃離開的背影,臉色陰沉了下,轉而又笑了,回身蹬蹬上樓,進了天字一號雅間內。

  追風正坐在桌邊,他倒了一杯茶後,遞給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接了過來後,用普通的白錦帕擦了擦杯沿兒,便將帕子隨便丟掉,才將那杯茶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人沒接近成功不說,還賠了三十桌,你可真會給少主『省錢』。」追風禁不住嘲諷他一句。

  「我哪知道她不走尋常路,不過她倒真是特別,有點意思。大哥也別光顧著嘲笑我,你行你上,讓我看看你多能耐?」

  「我只會殺人,不會哄人,特別是女人。」追風語調刻板地陳述道。

  白衣少年忽然回想起崔桃那副完全無視他的樣子來,笑著對追風道:「我這雙手就愛粘美人兒的血,少主若要殺她,大哥記得把人讓給我來。」

  追風無奈地點點頭。

  「少主呢?」白衣少年再問。

  「回了。」

  「少主留給我的這身衣服,可真舒服,料子不一般。」白衣少年嘆道。

  追風對此不予置評,只囑咐白衣少年把地藏閣的後續麻煩處理干淨。

  「除了朝廷,天機閣那頭怕是也會查。我讓紅衣回去復命,告知天機閣閣主是朝廷的人殺了蘇玉婉。」

  「大哥這招可真妙了!地藏閣能有今日,少不得天機閣閣主對蘇玉婉的痴情縱容。開封府先滅了天機閣汴京分舵,如今又殺了蘇玉婉,更要徹底剿滅地藏閣。這兩廂,以後可有好戲看了!」

  白衣少年說罷,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力求處處整齊整潔,一絲不苟,隨即還抬著袖子珍惜地聞了一聞自己的衣袖。

  「還帶著香味兒呢!」

  「你若敢在少主面前這般,我這會兒倒也不用給你倒茶了。」追風邊說邊給他倒茶。

  「可別!常言道『風雨同舟』,少了我,大哥多孤單呢。」

  追風冷冷地瞥一眼追雨,沒應他的話,反而問他那三十桌飯菜有沒有安排下去。

  「還真給她送啊?」

  「送。」

  ……

  兩個時辰後,安平府衙接來報案,安平城的福田院死了五人。

  這五人在吃完午飯後不久,突然開始發瘋,然後昏迷不醒,最終氣絕身亡。

  因為死亡人數較多,屬於情況較重的案情,案子立刻就知會到了崔茂這裡。

  崔茂命人去叫衙門的仵作勘察現場,卻被告知那姚仵作正是這五名受害者之一,人已經死了,自然是沒辦法驗屍。

  因要經常接觸屍體,被許多人視為晦氣,仵作在衙門中屬賤役,屬行當裡的下等。肯來衙門干仵作這種活計的人,大多家中境況不好,出身低微。衙門原來的仵作正逢丁憂回鄉了,這新來的仵作便來自福田院,原本是一名大夫,家裡境況艱難才流落至安平來尋活兒做,剛在府衙干了不到半個月。

  若沒有仵作驗屍,如何確定死因,緝拿凶手?崔茂令屬下立刻去尋可暫時頂替之人,實在不行便去附近的縣衙借人來。

  衙役欲言又止,在崔茂的催促下,方道:「崔七娘在開封府正做驗屍的事,那咱們可以請……」

  衙役後頭的話不敢說了,被崔茂一個眼神給嚇得咽了回去。

  崔茂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女兒干驗屍這活計有失身份,但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他知道自己這想法應該改一改了。別說現在他想開了,就是想不開,崔桃驗屍辦案都是劉太後和官家御准的,甭管是誰那都是說不得了。

  崔茂正猶豫著這案子是否要去麻煩崔桃出馬,那廂又有衙役來報他們剛查到的消息。

  這些死者所吃的飯,竟然都是以崔七娘的名義所贈。

  崔茂愣了下,問清楚其所謂的『崔七娘』確系指得是自己的女兒後,便不再猶豫了,直接派人去通知崔桃。

  崔桃正在小馬氏房中品嘗鹽李。

  這鹽李是在黃李子下來的時候,挑選了個大無蟲的,入壇中用鹽腌漬去汁,然後曬干去核了之後,再曬一邊,待其徹底干透了便收存。吃的時候便以湯洗,佐酒品用,滋味兒極好。

  這些鹽李都是小馬氏親手制作,閑來無事的樂趣罷了。在了解到崔桃如今嗜吃之後,她便喚崔桃來嘗嘗,若她覺得味兒不錯,就打算把她做的那一袋鹽李都給崔桃拿去。等這孩子回頭在開封府倦乏了的時候,想喝點酒,拿她的鹽李配酒正好,吃的時候還會想起她。

  這鹽李是鹹味兒中帶著酸甜,比起蜜餞單純甜甜的口感,層次更豐富,吃起來也更爽口,有嚼頭。同時它還有養生調理身子的作用,可清肝滌熱,治胃陰不足。

  崔桃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吃了一碟。小馬氏見狀,笑著讓人給崔桃備一盞青梅酒配著吃。

  誰料就在這時候,崔茂派的人來了。

  查案驗屍之時自然不能飲酒,崔桃依依不舍地放下正要入口的那盞青梅酒,只得干抓了一把鹽李走。

  韓琦聽說案子跟崔桃有關,免不得要來過問,便跟崔桃一同前往福田院。

  「早上在芙蓉閣用飯的時候,有個穿白衣的年輕男子來跟我搭訕,認出我的身份了,還說要請我吃飯,我便隨口打發了他一句。看起來他還真說話算話了,把三十桌飯菜送去了福田院。」

  能跟她牽涉,又能跟福田院有關的事兒,崔桃只能想到這個。

  「倒是巧。」韓琦嘆道。

  崔桃回頭看看四周,見沒人瞧著他們。她就從紙包裡拿出一顆鹽李,飛快地塞進韓琦的嘴裡。

  韓琦怔了下,方緩緩咀嚼。

  「六郎岳母所做,覺得味道如何?」崔桃問。

  韓琦聽『岳母』這個稱呼,禁不住笑起來,立刻點頭。

  至福田院,崔桃便查看了五名死者的死狀。那廂崔茂正在聽福田院的其他人講述當時的情景。

  「丁大郎非說自己是一把傘,下雨了,他要把自己撐開。一直張開雙臂,說要給我們擋雨。」

  「李三郎嗡嗡揮舞著手到處跑,還要去尋茅房找屎,得虧我們攔得及時呀!我覺得他八成覺得自己是蒼蠅了,」

  「曲二郎跟瘋了似得,說著火了,一頭扎進了水缸裡。」

  「姚仵作就哭喊著他死的冤枉,是他丈夫害死了他!」講述此事的目擊者不忘補充解釋,姚仵作哭喊的時候嗓音略有些尖細,肯定是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齊五郎最老實,蹲在地上裝石頭。」

  崔茂聽到這些證供後,頗覺得費解,他隨即看向崔桃,便見她正一臉嚴肅認真地去查看每一位死者的眼耳口鼻,雙手,還有膚表情況。這副模樣不知為何,分外惹人目光。這讓崔茂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女兒真的跟凡俗人不一樣。以前他眼光世俗,這真是無知、淺薄、齷齪了。

  「出現過嘔吐症狀,還產生過幻覺,死因應系食物中毒而引發的髒腑衰竭。」崔桃詢問當時午飯的情況,聽說他們是六人一桌,但只有姚仵作等五人出現了這情況,另一人邱大郎卻沒有任何異狀。

  「打聽清楚了,飯菜是芙蓉閣所贈,正如崔娘子猜測的那般,是早上的時候一位白衣少年付錢,吩咐芙蓉閣的掌櫃送三十桌飯菜過來,以崔娘子的名義。」衙役道。

  崔茂便問崔桃,對那位白衣少年可有印像。

  「有。」崔桃令人備了紙墨,當即繪出白衣少年的畫像來,讓崔茂的人照著畫像去找便是。

  崔茂打量一眼這畫像,驚訝道:「這不是莫二郎麼?」

  「莫二郎是誰?」崔桃忙問。

  「他爹是當地的大儒,還曾做過你兩位兄長的老師。人早就去了,留下兩名年幼的孩子。聽說是家裡的老僕拉扯這倆孩子長大,如今倆孩子卻不似他們父親那般愛讀書了,只東奔西走地做些生意。」提及這點,崔茂還覺得有些可惜。

  崔桃又問了這倆兄弟叫什麼名字。莫家老大叫莫追風,年二十二;老二叫莫追雨,年十八,也就是她今早上遇見的那位白衣少年。

  這位莫二郎極愛干淨,也極愛美人,不管什麼時候都穿著白衣。他兄長莫大郎很擅做生意,酒樓、客棧、茶果等生意都做,家財巨萬。莫二郎也有經商之才,但他只做珍寶首飾和古董字畫的生意,比其他大哥風雅了許多,性子卻也挑剔了許多,極愛吹毛求疵。

  「看來這安平城內人才濟濟。」崔桃隨口嘆了一句,問福田院的人晌午的飯菜可有剩下,特別是姚仵作他們吃的那桌。

  這問題換來的是福田院一眾人等非常一致肯定地搖頭。

  福田院的住戶平常都吃得不好,難得有人善心接濟他們一頓好飯,又是芙蓉閣所出的美味,大家自然是瘋搶一通,吃得一干二淨,連片蔥葉子都沒剩下。

  如果飯菜方面的線索不夠,那就只能剖屍了。

  崔茂一聽自己女兒說剖屍,眼睛瞬間睜得比牛眼珠子大,他嘴動了動又抿住了,想說又不敢說。他知道自己說了肯定不合適,可是又本能地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崔茂無可奈何之下,便用牙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管住自己別多管女兒的閑事。

  「那一桌菜小人只有一樣我沒吃,芙蓉蘑菇。小人一吃蘑菇便容易渾身起疹子,所以那菜便是再香,小人都不敢吃。」邱大郎解釋道。

  「三十桌,每桌都有芙蓉蘑菇。我早上也嘗過這道菜,所用的為雞腿菇,只用了蘑菇腿兒的部分,系為白色。你瞧你們桌上的那盤蘑菇顏色可有異常?」崔桃追問邱大郎道。

  邱大郎馬上道:「不止是白色,因我吃不得那道菜,又有幾分羨慕,所以就多看了兩眼,記得特別清楚。那盤芙蓉蘑菇裡面,還有棕褐色的菇。」

  「毒菇可致幻,引發多髒器衰竭而亡,具體致死原因,那就需要剖——」

  「不用不用,這就夠了!」崔茂馬上道,說完之後,他還小心地看崔桃一眼,把聲音降低,再溫和一些,「足夠了,真的夠了。」

  「哦。」崔桃沒活力地應承一聲。

  崔桃建議崔茂,令衙役先查封福田院所有地方,將所有人員都回房待傳喚,暫且不准外出。

  崔茂應承,一面按照崔桃的提議吩咐下去,一面令衙役收斂屍體,細致記錄案發時所有目擊者的證供。

  崔桃則和韓琦直接去了芙蓉閣調查,既然這案子跟她扯了關聯,既然凶手敢在以她名義贈菜的飯菜中下毒,那就必須得做好被她抓的准備。

  崔桃等先盤問了芙蓉閣的掌櫃以及廝波,白衣少年莫追雨作案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了。

  據掌櫃描述,莫追雨在早上跟崔桃聊兩句之後,就折返回天字一號房,跟他大哥一起用了早飯。離開的時候,他定下了福田院的三十桌菜,錢也付清了。

  之後便是他們芙蓉閣做飯弄菜了,三十桌可不是小數目,芙蓉閣原本准備今天的菜量就不夠了,又去外頭采買了許多,然後從備菜到做完,忙活了近兩個時辰才做完。之後就是打發店內的廝波送飯去福田院,因為數量多,有一半食盒都是從隔壁幾家酒樓借來的,共雇了三輛車運送,有六位廝波一起護送。

  六名廝波到了地方之後,正趕上午飯的時候,福田院很多人都在。他們講明意圖後,當即就受到福田院眾人的熱烈響應,大家紛紛一起搬桌子,幫忙擺飯菜,場面有些亂。

  「正好三個食盒為一桌,我們六人,每兩人負責一車,同一車上食盒裡都是同樣的菜。所以分派菜的時候,都是負責自己的那部分即可。但擺菜什麼的都是他們自己來的,我們最後只負責收了空食盒,清點數目沒錯後就離開了。」

  「那你們當時可注意到姚仵作那一桌的芙蓉蘑菇異常?」崔桃問。

  六名廝波皆搖頭,表示沒注意。當時真得太熱鬧了,他們只顧著瞧這些人樂得高興有好菜的樣子,對於他們如何擺菜張羅倒沒注意。

  再問芙蓉閣的廚子,三十盤芙蓉蘑菇,都是一起切一起炒的。廚房的人都可以作證,那麼多菜他們不可能單獨拿出一盤來做,都是盡量一鍋出在弄出來後分盤。

  「也就是說,蘑菇在出芙蓉閣之前沒問題,問題可能出在運菜的路上,以及擺菜的時候。六名廝波分別為倆倆一起,除非是倆人剛好同謀作案,不然的話,廝波這邊也可以排除嫌疑。」

  「毒菇已提前做好,才能混入芙蓉蘑菇這道菜中。你遇莫二郎,送菜給福田院,全系偶然。廝波的情況也正如你推敲的那般,故而芙蓉閣這邊作案的可能性較小。更像是福田院中有人預謀用毒菇殺人,因剛巧碰到贈菜,見場面混亂,便趁機行事了。」

  崔桃應承,「其實用毒菇殺人比用其它毒物更簡便,只要懂山上的蘑菇哪些有毒,上山隨手采來即可。不過,卻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得毒菇,這住過鄉下的,混跡過荒野的,嫌疑更大。」

  必須排查當時同桌用餐的六人的人員關系,找到有殺人動機的嫌犯。

  福田院所有在住人員都有登記,案發的中午,福田院並無外人出入。這裡的人因為住的比較密集,平常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互相都比較熟識。若來了生面孔,大家肯定都會注意到。

  崔桃和韓琦折返回福田院的時候,衙役正好把今天晌午的所有人員證供整理完畢了。韓琦便接手證供和記錄,一篇篇翻來看。

  崔桃想到芙蓉閣送菜既系為偶然,那今天晌午,福田院的廚房應該有准備飯。

  廚房主要負責做飯的有三人,孔氏、尤氏和沈氏,三人都已成婚。孔氏年紀最長,三十五歲,她在福田院廚房做廚娘已經有八年了,是福田院留住最久的老住戶了。尤氏二十七,在福田院留了三年。沈氏二十三,則才來福田院半年。

  三人都是做活兒麻利的人,身體好,力氣大,即便給福田院中那麼多人做飯也能忙活得過來。當然,福田院的飯菜也不精致,一些米糠下鍋之後再添點菜熬一熬,再弄些燒餅饅頭之類也就混過去一頓飯了。

  卻巧了,廚房裡的孔氏為死者之一的丁大郎之妻,尤氏為死者之一的曲二郎之妻,沈氏則也為死者之一的姚仵作之妻。

  廚房另還有幫忙挑水、燒火的三名年輕女孩。一位叫丁翠翠,十四歲,為孔氏和丁大郎的小女兒。另一位叫王湘雲,是個孤兒,十三歲,自八歲起就在福田院住了,由孔氏照料。最後一位叫劉小月,十五歲,是尤氏跟亡夫所生之女,後帶著她嫁給了曲二郎。

  崔桃:「既是一家子,用飯的時候,你們怎麼都沒跟他們一起?」

  六個大男人吃那麼一桌子好菜好飯,都沒想過女人和孩子?

  「他們男人吃得開心,我們就不好上桌了,再說廚房這邊還有做好的飯沒人吃呢。」沈氏解釋道。

  崔桃又細問了下三家的具體情況,孔氏和丁大郎還有兩個兒子,倆孩子都正在學做木匠活兒,所以晌午並沒有歸家。

  尤氏和曲二郎是在福田院相識,才成婚不足兩月,故倆人尚且還沒有子嗣。

  沈氏和姚仵作本有兩個兒子,但一年前倆孩子因在河邊戲水,皆失足溺水身亡了。

  「我聽說姚仵作原本是大夫,後來日子不大好了,才來安平尋活計,你們原本住在哪兒?」崔桃問。

  「原是束鹿人,日子暫且過得去。他便想做點倒賣糧食的營生,多賺點錢可以供倆孩子讀書,結果正逢雨天,糧都發霉了,不僅沒賺,家也賠進去了。倆兒子接著又出了意外。有個算命的說束鹿那地方的風水跟我們夫妻八字相衝,呆不得了,我們就來了安平,求平平安安。」沈氏解釋道。

  崔桃又問沈氏和姚仵作是束鹿城內人,還是在城外村子裡住。

  「城內的,祖輩也是如此。他做大夫的,自然是要留在縣城才有營生。不過從他倆兒子出了意外之後,人家都嫌他晦氣,不找他看病了。來了安平後,他瞧病的能耐沒人清楚,便也沒人請他。他就跟老仵作拜師,學了驗屍的手藝後,就在安平縣衙做事了。」沈氏解釋道。

  「怎生這麼巧,你們幾人都在廚房幫忙,夫君們都剛好都坐在一桌?」崔桃再問。

  「我們本就是聊得來,才湊在一起。」孔氏跟崔桃解釋,尤氏以及沈氏和姚仵作夫妻,來福田院的時候,都是她熱心幫忙張羅安排。府衙缺仵作的事兒,也是她得了消息,給姚仵作夫妻出的主意。

  崔桃點點頭,有些明白了。因她們比較相熟,所以他們的男人們便也都比較熟,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坐在在一起。

  崔桃再分別單獨問了孔氏、尤氏、沈氏三人,近來幾名死者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或跟什麼人有過什麼矛盾。她們都一致表示沒有。

  崔桃又問了丁翠翠、王湘雲和劉小月,三孩子情緒狀態低落,都很怕生,在接受她問話的時候,眼睛都不敢抬。她們的答案也跟孔氏三人一樣,都表示沒有。

  崔桃觀察到這三孩子的手都比較粗糙,可見是從小就干粗活的。劉小月的手腕上有淤青,看起來應該曾被人狠狠拉拽過手腕。

  崔桃還發現劉小月的脖頸上有紅痕,雖然大部分被壓在了衣領下面,崔桃還是眼尖地看見了。

  崔桃再度打量一番劉小月,年十五歲,長得比同齡人稍瘦小一些,但身材玲瓏,也頗有幾分姿色。尤氏帶著她再嫁給曲二郎,這種再婚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女關系,在分寸把握上可很重要。

  劉小月身上的傷痕,讓崔桃不得不多想。

  崔桃選了一間空房房間,她將劉小月單獨喚進屋裡來。

  崔桃輕聲問劉小月她是否可以查看一下她的脖頸。

  劉小月晃了晃頭,她當即就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領,抗拒崔桃的檢查。

  「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你這樣做的確會增加你和母親的嫌疑。若我現在不能查看你的情況,回頭便會換府衙那些人來了。」崔桃聲音很溫柔,跟劉小月打商量。

  劉小月這才松了手,允許崔桃檢查她。崔桃在劉小月身上找到了很多淤青和吻痕,細問之下,劉小月哭著承認確系為繼父曲二郎所為。

  「何時開始的?」崔桃問。

  「前天。」

  劉小月告訴崔桃,前天安平城內有大戶人家擺宴,尤氏、孔氏和沈氏三人一起去那戶人家幫忙干活,賺鞋零散錢花。當晚曲二郎回來之後,便對她做了畜生之事,還威脅她不許告訴尤氏。

  「你便真沒告訴?」崔桃問。

  劉小月點了點頭。

  「那你母親這兩日可察覺到你的異常?」崔桃再問。

  劉小月怔了下,慌張地連連搖頭表示沒有。

  崔桃自然是看出劉小月在撒謊,她欲再找尤氏問話。

  劉小月忙道:「人是我殺的,毒菇是我下的!」

  崔桃打量劉小月,問她下的是何種毒菇,什麼顏色,整個作案過程如何。

  「就在路邊采的,好多都有毒,我聽人講過,就顏色灰灰的那種蘑菇就是了。我炒了炒,趁著他們吃飯的之前,就給混了進去。」

  「既然是在路邊采的,想來路邊還會再有,你帶我去采些回來?他們吃飯狼吞虎咽,剖腹除開查看胃容物,應該能找到整塊的毒蘑,甄別出差別。」崔桃對劉小月道。

  灰色跟棕褐色還是有差別的,但也難保就是灰色的蘑菇在烹飪之後變成了棕褐色。所以,出於嚴謹求證的態度,剖屍很有必要。

  劉小月被崔桃那番剖屍的話嚇得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顯然她真的在撒謊,無法說清楚具體情況。

  「你是如何知道他們死於毒菇的?」崔桃做出這樣判定的時候,只對崔茂等衙役透露過。

  「邱大郎告訴我的。」劉小月老實道。

  崔桃想起來,他是盤問過邱大郎桌上的芙蓉蘑菇顏色如何,然後告訴崔茂死者大概率死於毒菇,邱大郎肯定是在旁邊聽見了。

  崔桃拉著劉小月坐下,跟她簡單講了自己的遭遇,自己入獄的故事,「你可知道當初差點死在鍘刀下的我,為何現在還能光鮮地坐在這裡,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你聊天?」

  劉小月搖頭。

  「相信只要堅持活下去,總會有希望。世人皆苦,唯有自渡。」崔桃問劉小月可明白這句話的道理。

  「勸慰自己放下,別計較,忍過去,熬過去?」劉小月略茫然地望向崔桃,解釋道。

  崔桃拿出三張交子在劉小月跟前,問她若得了這錢,打算怎麼花。

  「帶著我母親離開福田院,買一處宅子安置下來,好好度日。」劉小月道。

  「錢總有花完的時候,靠什麼度日?」崔桃再問。

  劉小月思來想去,「再買些田來種?」

  「那僅憑你和你母親倆女子能有多少力氣,種多少田?」

  「那就需要男人幫忙了,只能嫁人了。」劉小月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提到男人她有些害怕,畢竟之前的遭遇給她極大的傷害。這才不過兩日,她難走出來。

  「靠著男人,若不小心倒霉了,碰到了就如你母親遇到曲二郎那般品性不好的,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辦?一直忍到死麼?」

  劉小月怔住。

  「便是嫁人,也當攢足了嫁妝,底氣十足,便是離開了男人也能活得很好,便是遇到品行不好的,和離了也不怕。」

  崔桃告訴劉小月,「這就是最簡單的自渡,你強,別人就弱了。」

  「若種田不行,就想別的能賺錢的法子。若身上沒有能賺錢的能耐,便學一個。不管是織布繡花,還是種花柳編,腌菜醬菜,總之別安於現狀,坐吃山空,或僅想著靠男人。」

  劉小月本以為崔桃只是會說些不痛不癢地安慰同情她的話罷了,卻沒想到她直接給她指明了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繼父對她的侵犯,讓她受到極大的傷害,劉小月真覺得自己以後的日子沒盼頭了,怕將來家人也會被夫家嫌棄,但她又怕自己這樣死了,讓母親無依無靠難過。

  在聽了崔桃的話之後,她終於明白自己怕這怕那,是因為底氣不夠。所謂的自渡,卻並非是自我安慰,而是要踏踏實實地自己走一條讓自己挺直腰板的路。

  崔桃其實沒指望這孩子能都明白她的話,但當她看到劉小月的目光逐漸堅定清明的時候,她頗感欣慰。

  「好孩子,至少你比很多同齡人聰明,有著玲瓏心。可不是誰聽了這番話,都能有所悟的。」崔桃讓劉小月把錢收好。

  「這不能要,我怎麼能——」

  「借你的,等你將來有能耐再還。」崔桃道。

  劉小月忙哭著跪地,跟崔桃謝恩。

  「但你要答應我,這案子若真查出跟你母親有關,你也要答應我,會好生活下去,不辜負你母親對你的期望。」

  劉小月一聽這話痛哭起來,最終點了點頭。

  崔桃接著按照問話的規矩,審問尤氏。

  尤氏大哭,「我說她這兩日怎麼不對,我問她,她也不說!那畜生,我弄死他!」

  尤氏喊完之後,才意識到曲二郎如今已經死了,她便恨恨地咒罵他下十八層地獄。

  崔桃再命人盤問一遍福田院其他的人,目前而言,沒有人目擊尤氏曾在午飯的時候離開廚房,跑去給姚仵作那桌菜添毒菇。

  崔桃又得知尤氏這人,平常在廚房連雞都殺不得。若因憎恨殺曲二郎一人還有可能,連帶著其他四條人命都給弄死了,未免有些太瘋狂,這點上也說不太通。另外崔桃也沒有在廚房發現毒菇的蹤跡,當然也不排除被『毀屍滅跡』了,尤氏和廚房這邊的嫌疑仍然存在。

  ……

  韓琦等著崔桃調查完之後,跟她一起回府。

  「這案子有很多『巧』的地方,剛好三家人湊一起,女人們在廚房,男人們在吃飯。並且男人們都無一例外地沒人心疼女人孩子,都只顧著自己吃好菜。

  尤氏的殺人動機就不必說了。沈氏也有動機,姚仵作做生意失敗,倆孩子接著雙雙溺水而亡,生活痛苦而顛簸,他們夫妻甚至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到了安平。這日子太難,便容易積怨深,會逼瘋一個人。」

  韓琦點點頭應和。

  「孔氏其實也有動機,他們一家在福田院時間最久,八年了,很可能因為她家男人沒能耐,才會這麼久了都沒能成功搬離福田院。男人若不知道疼人,好吃好喝都不知道惦念著自己妻女一口。」

  崔桃覺得,這孔氏的丈夫丁大郎說不定有不良嗜好。她正打算打發人去查,就聽韓琦回答了。

  「好酒,貪賭。」

  崔桃審問尤氏等人的時候,韓琦一一翻看過目擊者的證供。有的證詞裡側面透露了些情況,比如『昨兒還和丁大郎喝酒』、『真想不到就這麼死了,他前日賭錢還輸給我十文錢沒還呢』……

  「咦?六郎厲害!」崔桃禁不住誇道。

  「在你面前,我無大用。」

  韓琦言外之意,一切都是崔桃在出力,他沒幫什麼忙。

  「話可不能這麼說,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當初若是換一位昏聵的推官來審我這案子,我說不定早就化成一具白骨了。若換做別的沒有慧眼的推官,瞧不上我一個坐牢的女囚能干事兒,不給我查案的機會,那我也沒機會立功,走出開封府大牢,更加沒機會查清楚三年前的真相,一解這些年我所蒙受的冤屈。」

  崔桃說完這些,特意踮腳湊到韓琦耳邊糾正道:「六郎可有用啦!最厲害!」

  韓琦嘴角笑意,便久久都止不住了。

  他之幸,遇了珍寶。

  隨後,韓琦收到張昌送來的汴京那邊送來的加急信,便先行回崔府去回信處置公務。

  崔桃則一個人回了衙門。

  著一襲白衣的莫追雨早已等候多時,他見崔桃回來了,不禁冷笑道:「白白花了三十桌錢,還進了衙門,今兒是我倒霉了。」

  「是你倒霉,這件事教育你,出門在外莫多言,更不要亂招惹陌生人,否則很容易惹得一身騷。」崔桃告訴莫追雨可以回去了,他的嫌疑排除了。

  「喲,你當我什麼人了,隨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莫追雨一臉不爽,大有要算賬不離開的意思。

  「當你是案件相關的證人啊,不然呢,你以為我以為你是什麼?狗麼?」崔桃驚訝地眨一眨眼,氣死人不償命地問。

  崔桃發展這個叫莫追雨的少年,還真是除了一身的干淨,別無長處。

  「你——」

  「莫不是你真在自己心裡想自己是狗?所謂被我拆穿了,才會急了急了急了………」崔桃嘴快地反問。

  莫追雨氣得瞪了崔桃兩眼,轉身拂袖而去。

  崔桃撇了撇嘴,忍不住笑了兩聲。還是太年輕了,裝逼裝得不夠老練,一擊即破。

  莫追雨回家就衝進莫追風的房間,渾身戾氣地跟莫追風叫囂:「大哥,我要殺了崔七娘!」

  「不行。」莫追風斯文地回答道,眼睛都沒轉動一下,依舊專注欣賞桌上的字畫。

  「那我割了她的舌頭,留她的命,卻叫她干活著卻說不出話來。」莫追雨想想便覺得爽,嘴角蕩漾氣笑容來。

  「本來可行,但現在不行了。」

  「為何?」莫追雨臉色立刻垮下來,不解地問。

  「少主剛誇過她聲音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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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莫追雨詫異問:「少主竟已經見過她了?」

  「碰巧。」

  莫追風讓莫追雨別多管閑事,專注處理地臧閣的後續事宜。

  「若有差池,少主追責下來,我也保不了你。蘇玉婉的下場,你也看到了。」

  「沒看著!偏我那天有事,錯過了朝露曇花之美。」莫追雨遺憾不已,便跟莫追風擺了擺手,這便告辭去了。

  春麗隨後被帶進屋內。

  「給先生見禮!」春麗恭敬地給莫追風行禮之後,便對莫追風解釋道,「我這次來是奉韓諫議之命,將韓二郎帶回汴京。」

  「閣主死了,嬌姑也死了。」

  清福寺的事情並未外傳,春麗剛來安平,更不曉得這邊的情況。

  「什麼!」春麗驚得晃動身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眼淚很快就流了下來,哭得不能自已。

  莫追風見春麗這般,倒不禁佩服起崔桃來,能逃得過嬌姑和蘇玉婉控制的女子可不多,如今她還算是反殺回來了,倒是稀罕。

  春麗情緒稍緩和了片刻之後,便語調帶著恨意地問莫追風,是誰殺了蘇玉婉。

  「韓二郎。」

  「怎麼會是她……」春麗吃驚不已,面色猶疑。

  莫追風依舊貌狀斯文,一雙眼乍然卻充滿殺氣,「可還想為你效忠的閣主報仇?」

  春麗低下頭:「我——」

  「當然這韓二郎也是為了護著別人,才不得不將刀插向自己的親生母親。民間有句話說的好『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你敬慕的韓二郎,還沒娶媳婦就先忘了娘了。」莫追風唏噓嘆道。

  春柳恨恨咬牙:「原來都是崔七娘的挑唆!」

  「聽說嬌姑也是因她的審問,才被迫自盡而亡。」莫追風又嘆了口氣,「朝廷定然不會放過地臧閣,你們散了吧,此後你好生料理好你自己的日子便罷。」

  「先生打算讓我就這麼輕易地放棄地臧閣?那可是蘇閣主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地方!當年她仗義疏財,救了我們這些陷於苦難中的女子,便是希望大家擰成一股繩,為了有朝一日,這天下出身卑賤的女子,不再任人揉捏,不再孤零柔弱地受辱。

  如今她一走,便因怕朝廷的剿滅,成了驚弓之鳥四處散了,那我們算什麼狼心狗肺的東西了!我不管別人如何,但定然不能愧對九泉之下的閣主。」

  春麗作誓,她要殺了崔桃給蘇閣主報仇。

  「蠢,至今還看不透?你殺了一個崔七娘,還有八娘、九娘、十郎、二十郎等著你們,你們真正的敵人是有心想剿滅地臧閣的朝廷。若沒朝廷授意,沒有開封府的全力協助,憑她崔七娘一人,能端了你們地臧閣的老巢?能殺得了蘇閣主?」

  莫追風反問春麗,她的忠心到底有幾分,若只是嘴上說說,大可不必再言。若真誠心效忠,便是為此飛蛾撲火,也會心甘情願。

  「我自是誠心效忠,甘願舍命。」春麗語氣堅決道。

  「極好。」

  ……

  死留全屍是傳統風俗習慣,受害人家屬正處在巨大的悲傷之中,若提出要求剖屍,大多都會難以接受。

  不過到曲二郎這裡就變得非常容易了,尤氏作為曲二郎的妻子,一聽崔桃提議剖屍,話都不帶多問一句,咬牙憎恨地告知讓崔桃隨便折騰,便是把那只畜生剁成肉泥喂了狗,她也不帶哼一聲不願的。

  終於可以剖屍了。

  崔桃為此特意准備了一雙羊腸手套。

  解剖的結果跟她的猜測差不大,死者確系因食用毒菇引發急性肝腎功能衰竭而死亡。崔桃在胃內容物中找到了的殘存的毒菇塊,確系為棕褐色。

  王四娘比較懂蘑菇,她瞧了兩眼這蘑菇碎塊後,便帶著萍兒去附近山裡找找瞧,花了半天的時間,最終采得了兩種可能的毒菇。在切塊烹飪對比之後,就確認應為其中的一種。這蘑菇的傘蓋為棕褐色,若鱗片分布。崔桃覺得有點像是極毒菇種之一的肉褐鱗環柄菇,但有些微差異,這蘑菇傘蓋的顏色更深,不過應該屬於同一類,致死原理應該也都差不多。

  王四娘不知道這蘑菇叫什麼,本地人也不會閑來無事特意去給每一種毒蘑菇起名。

  「這種的就是看到了直接說有毒,略過不采就是了。」王四娘道。

  「嗯,甄別蘑菇是否有毒,一般都是靠經驗傳承。」

  沈氏和姚仵作一直生活在城內,且剛來安平沒多久,倆人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了解毒菇的可能性不高。但也不排除偶然得知,便順手而為了。

  「不過這案子有個非常重要的點,為何會選在昨天那麼多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下手,而且一下子毒死了五個人?凶手應該是很急切地想殺人,才敢冒著那麼大的暴露風險。再有,這到底是針對一個人的行凶,想多殺幾個人故意掩蓋自己的嫌疑,還是本來就是針對幾個人的行凶?」

  崔桃撓撓頭,道出自己疑惑之後,就眼巴巴看向韓琦。

  韓琦將自己的心看完之後,又拿起桌上一封沒有拆封的信。

  「問我意見?」

  「對啊。」崔桃想起自己還有半包鹽李沒吃完,順手拿出來,拿起一顆在往嘴裡送的時候,崔桃發現韓琦一直在看自己。

  崔桃眼睛動了動,笑著馬上湊到桌案前,給韓琦喂了一顆。

  「怎麼樣?可以說了麼?」

  「查案便是不能忽略所有可能性。」韓琦道。

  崔桃怔了下,掐腰看著韓琦:「好啊,騙我鹽李吃!」

  「所有人都有動機,毒菇為本地常見,誰都有可能聽說後去采來用之殺人。」

  「嗯,說了等於沒說。」崔桃轉身撈起那包鹽李,一顆接著一顆往嘴裡送,做口型告訴韓琦『不給你了』。

  韓琦輕笑一聲,他自是不在乎那口吃的,他在乎喂的人是誰。

  「事分輕重緩急,排查嫌疑則可先簡後難。」韓琦提議崔桃可以先排除同時只對數人行凶的情況,這一點相對前者來說比較好查。畢竟能同時討厭這麼多死者,並存在動機,想讓他們都去死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崔桃點點頭,在韓琦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把最後一顆鹽李干脆地送進了自己嘴裡吃了。

  「晚了,說不給就不給。」崔桃得意地揚起眉毛。

  韓琦不禁笑了一聲,然後目光有些悵然,對崔桃道:「包府尹欲回鄉侍奉雙親。」

  崔桃愣了下,「他父母身體情況不好了?」

  韓琦點頭應承,「上面催促我們盡快剿滅地臧閣,最晚明天中午我們便該啟程回開封府。」

  「那這案子還沒頭緒呢。」崔桃哀嚎一聲,立刻行動起來,「我這就去查!」

  話音落下之時,人已經躥到門外了。

  韓琦禁不住又笑了一下,轉頭見韓綜來了,便請他落座用茶。

  「母親派人來接我回去,我打算即刻啟程。」韓綜情緒不高,一臉嚴肅狀,垂著眼眸說話,也沒有看向韓琦。

  「她剛離開。」

  「我便是特意來找你道別的,她那裡你替我說一聲。」韓綜說完便起身對韓琦做了道別禮,立刻走了,像是躲什麼瘟神一般。

  韓琦也沒多計較,他轉身的工夫,聽到腳步聲,便回頭看向去而復返的韓綜。

  「你們沒定親吧?」韓綜問。

  「沒有。」

  「那這次我不會因你厲害,便不敢比試,先放棄。」韓綜臉色更加嚴肅,目光甚至有幾分陰沉,「這世上能讓我牽腸掛肚的人沒幾個,她是我最在乎的那個,所以我不會輕易放棄。」

  韓琦一直不解韓綜當初為何要模仿他,在自己的食指上刺青一顆假痣。如今聽韓綜之言,他略有所悟了。

  原來是,東施效顰。

  「她說過,便是失憶了,在見到我時也能感覺到心裡難受。等有朝一日她恢復記憶了,情形必不會如今天這般。」

  韓綜說完這些話後,便立刻拂袖而去。他不需要韓琦回應他什麼,他只需要堅定自己心中所想即可。

  韓琦漸勾起嘴角,卻也沒再去看韓綜一眼。

  ……

  時間有限,崔桃只能趁著明日出發之前,盡力把案子多查出一些線索,實在查不明白,後續的事宜只能讓崔茂自己來了。

  崔茂將衙門的點卯冊子遞給崔桃,跟崔桃道:「姚仵作近半月該當值十三天,卻請假了六日,不是他生病,便是其妻生病。我覺得這裡有點異常,倒不知算不算是線索?」

  崔桃拿來細瞧,確實如崔茂所言,這請假理由不是姚仵作頭疼腦熱鬧肚子,便就是他妻子頭疼腦熱鬧肚子。這總生病可不算小事兒了,加上人是中毒而死的,身體方面的問題肯定更加引人注意。可是之前她在問詢沈氏等人近來他們的夫君都有何異常的時候,卻沒聽沈氏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重要線索,爹爹洞察細致!」崔桃隨口贊一句崔茂,便拿著點卯冊子匆匆去了。

  崔茂呆愣在原地半晌,有些激動地摸了摸自己發酸的鼻子。這麼久以來,他終於從他的女兒口中聽到了一聲對他的贊美之言了,她誇人的聲音還怪好聽的。令他現在都還渾身發熱,激情澎湃,干勁兒更足了。

  崔桃問過沈氏,也向孔氏等人求證。

  姚仵作近半月身體情況確實良好,並且每日都按時出門說要去當值。沈氏一直以為他每天出門都是去衙門做事,根本不知道他請假的事兒。

  崔桃由此聯想到其余四名死者,分別到丁大郎、李三郎、曲二郎和齊五郎做工的地方詢問,可巧了,五人雖然請假的理由各有不同,但請假的時間一致。崔桃還順便查了跟他們同桌但唯一活命下來的邱大郎,他也同樣在這六天請假了。

  案情有眉目了。

  這六人在同樣的時間請假,到底做什麼去了?

  崔桃讓衙役朝這方面細查。

  她則回福田院,在妻子們身上問詢線索。

  最親密不過枕邊人,而且女人心細,多數都比較容易感知到自己丈夫身上的變化。

  「煩勞諸位細致想一想,這事關揪到真正的凶手,也可洗脫諸位的嫌疑。」

  崔桃坦白告知孔氏、尤氏等人,現在她們身上的嫌疑都很大。因為剛巧是中午,剛巧是她們丈夫那桌的蘑菇出了問題,剛巧她們又都在廚房管做菜,與各自的丈夫還都有矛盾。

  崔桃拿出毒蘑菇來,給她們幾個人瞧,問她們有誰認識。

  「這蘑菇我認得,那會兒我初來福田院在廚房幫忙的時候,主管做飯的陶大娘是本地人。她帶我去山上采蘑菇的時候,告訴過我這蘑菇有毒。後來我們一家子人上山采蘑時,我特意跟所有人囑咐過,這蘑菇有毒,吃不得。」孔氏道。

  沈氏忽然想起什麼,對崔桃道:「好像有幾天,就是崔娘子說他『假做工真請假』那幾天,他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特別髒,塵土多,還粘過一個蒼耳,衣服都刮破了。我還笑話他哪像是去衙門驗屍,更像是上山掘屍去了。」

  孔氏:「這樣說來,我家的也是,他是在米鋪做活兒,身上本就容易髒,這倒看不出什麼。不過有次他回來,采了不少野果給孩子們吃,都熟透了,酸酸甜甜的味兒還不錯。他說是去城外搬糧回來的路上,遇見就采了。」

  但其實丁大郎采野果那天,跟米鋪請假了,所以並不是什麼在運糧的途中路遇野果。

  「各村子通往安平城的路,都是時常來往走人的,並不偏僻。如果路邊真有什麼好吃的野果,早就在沒怎麼熟的時候,就被路人提前打下來采干淨了,哪裡會等到熟透了讓他采?別說路邊了,便是山上的到時節了,但凡出野菜、蘑菇的地方,都會被附近的百姓及時采光了。」

  自小就居住在本地的衙役告訴崔桃,安平附近的山並不算多,所以到時節出產點什麼東西,大多都會在第一時間被采摘干淨。

  經孔氏、沈氏講過之後,崔桃回想起她查五名死者衣著的時候,並沒有在死者身上發現特別的線索,並沒有灰塵,更不要說發現什麼蒼耳、刮痕之類的情況了。

  不過案發當日,正逢他們五人都在正常做活,都沒有『請假』。

  「可也巧,昨兒早上新換了一身干淨的衣裳穿,鞋也是。前一天晚上他還難得干淨一回,好生洗了洗。往日他干活累了的時候,就帶著酸臭味兒上床。哎呦那味兒,可真叫人受不了,非得我踹他下去才曉得洗。」孔氏道。

  「我家的也是,換了身干淨的。」沈氏道。

  尤氏想到曲二郎,便禁不住咬牙萬般嫌憎道:「他好像也是!」

  李三郎和齊五郎都是自己住,沒家人在。不過這也有優點,有妻子的,他們脫下的衣裳都被妻子給及時清洗了。李三郎和齊五郎換下來的衣裳則還丟在屋裡頭。

  二人的衣服和鞋子都灰土大,褲腿上沾了些『鬼針』還沒拔干淨。鬼針是鬼針草的種子,人在山上走的時候,經常會在不知不覺中粘上一些在衣物上,看起來就像是一根根立起來的扁針插在上頭,因而得名叫鬼針。其粘衣服的本質跟蒼耳類似,只是形狀不同罷了。

  六個人經常請假,跑去長著蒼耳、鬼針以及有野果的地方,不知道做什麼。不過五名被害者都在被害的當天早上,好似約好了一樣,換了身干淨的衣裳。

  一兩個人這樣做,或許是偶然,五個人同時這樣做,似乎是想都要在衣著上體面一些,一起做什麼事兒或見什麼人去?

  崔桃憑記憶回想,昨日邱大郎的衣著也是干淨整潔的,他應該也跟這五人一起。

  現在基本上可以把邱大郎列為第一嫌疑人了。

  崔茂本打算按照衙門查案慣例,直接拿人之後,先搜查一番,再拷問一番得證供,卻被崔桃制止了。

  「若真為罪犯,受刑是他活該。但倘若真存在巧合無辜的情況,豈非成了嚴刑逼供?爹爹當做清官為百姓謀福,可不是做蠢官草菅人命。」

  這要是換做以前,聽崔桃這樣跟自己講話,崔茂可能立刻就跳腳了。現在他就是乖乖地點頭應和,馬上依照崔桃的提議,派人暗中監視邱大郎。

  「若凶手真是他,他既然已經迫不及待殺了五人,要不了多久肯定會有所行動。我猜免不了是為了一個『財』字。」崔桃另外告訴崔茂,最好查一下安平附近可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墳墓被盜,特別是近來新下葬,且葬在荒山野地的。

  崔茂愣了愣,「你是懷疑他們在盜墓?」

  「不然附近的山裡頭還能有什麼寶貝?不是墓,就是礦了。若一個人為財殺死另外五個,必然是這財已經到手了,不需要另外五人再繼續出力。

  若是礦的話,僅憑他們幾個的能耐,如何會在短短六天時間內采礦提煉成功?便是官府采礦,都沒有這麼快的。」

  崔茂贊同地點點頭,很佩服女兒的思慮。

  「昨天五名被害人外加邱大郎同時換了干淨的衣裳,爹爹覺得是為何?」

  「莫非是有什麼東西挖到手了,他們打算出手?去見什麼人?」崔茂揣測問。

  崔桃:「他們既然沒有在白天請假,想來在晚上約了人。不過五人身亡,我們令福田院所有的人禁止外出,邱大郎肯定也見不著那個人。至於他們挖到的寶貝,說不准在哪兒,如果不在福田院,貿然搜查就會打草驚蛇,想再抓邱大郎現行就難了。」

  崔茂點點頭,與其冒險去做可能撲空的事兒,倒不如靜心等候,一擊即中,直接抓個現行。如此便是證據確鑿,憑他怎麼翻供不認罪都不可能了。

  崔茂不禁佩服起崔桃斷案的想法,非常清晰透徹。也算是親身體驗了一把,為何他的女兒會被那麼多人看重。倒是他這個迂腐之人,在別人高看的自己女兒的時候,卻一再貶低看輕自己的骨肉。

  崔茂哽噎了下,看著崔桃,支支吾吾。

  「爹爹若想道歉的話,還是免了。」崔桃淡然而冷靜地看著崔茂,「我這人不大愛去聽人說了什麼,我更愛看做了什麼。其實在什麼都沒做到之前,爹爹還不配道歉的。道歉有用的話,還要律法作甚?」

  崔桃自然不會因為崔茂的一時的醒悟、一時的改變就會去心軟感動,怕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多少渣男在前一刻還愛得死去活來發誓『你是我的唯一』,轉頭就嫖娼出軌一條龍服務。

  崔桃對崔茂利落地揮了揮手告辭,便從衙門返回崔家。

  剛說了道歉沒用,這便又來了一位跟她道歉的人。

  崔六娘崔橋捧著一個頗有厚度的冊子,正站在崔桃房前等候。她身後帶著六名丫鬟,都老實地低頭立在她身後,乍看還有幾分排場。

  一瞧崔桃來了,崔六娘馬上迎過來,訕訕地舉起雙手呈上冊子,跟崔桃鄭重道歉。

  「七姐經歷了那麼多慘事,我卻絲毫沒有同情仁善之心,拿著七姐當年『離家出走』的事兒做話柄,使勁兒嘲笑七姐。便是七姐後來得了太後和官家的褒獎,我卻還是因嫉妒,說話陰陽怪氣,還想拉著大家一起鄙夷嘲笑七姐。」

  崔橋隨即表示她寫了懺悔書,還謄抄了五十遍,讓自己長記性。

  崔桃恍然這才明白為何她的悔過書會這麼厚。

  「沒事,你回吧。」崔桃道。

  崔橋訝異地看一眼崔桃,忙問:「七姐是不打算原諒我了麼?我給七姐跪下道歉!」

  「看來你聽不懂人話,我讓你回去。」崔桃再度說到。

  「我——」

  崔桃回屋,崔橋卻跟著進來了。

  王四娘和萍兒正備了一桌小吃,等著崔桃回來品嘗。二人見狀,打算先把吃食撤下,崔桃當然不允許。

  桌上有本地特產的白山藥做成了炸山藥丸子和山藥棗泥糕,還有芝麻煎堆,冰糖銀耳安平梨。

  崔桃正覺得有點熱和口渴,就先嘗了這冰鎮過的冰糖銀耳安平梨。裡頭用到的是安平本地特產的一種黃皮梨,果肉潔白,質地細膩,因松脆多汁,所以熬出來的梨汁風味更濃郁。軟糯的銀耳就浸泡在這梨汁其中,冰冰涼涼的,入口的時候堪稱爽絕。

  崔桃吃得停不下來,到第四口的時候,才想起來崔橋還沒走,還拘謹地坐在她的對面,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

  「你除了時不時地在人耳邊說兩句搔癢招煩的話外,也沒干什麼壞事,所以入不了我的眼,真不必特意跑我這裡來,這般鄭重其事地道歉。」

  崔桃說了第三遍趕人的話粥,依舊頗有胃口地將碗底的銀耳梨子都吃干淨。

  崔橋的眼淚頓時就出來了,她低著頭捏緊手裡的冊子,便起身再度跟崔桃道歉,感慨是自己打擾到她了,是她不對。

  崔桃發現崔橋賠罪之後,還是站在那裡不走,悶悶低著頭。既然已經意識到『打擾到她』了,為何還不走?

  「我想好生給七姐賠罪,像九姐跟七姐那樣,也和七姐交好。」崔橋解釋道。

  崔桃:「我跟九姐關系並不好。」

  崔橋:「那我們呢,我和七姐同是三房的姊妹——」

  「你先前不是剛懺悔了自己詆毀過我麼?我豈可能跟變臉比變天還快的人,瞬間變成好姊妹?我不信這個道理你不明白,你特意來強求此事,目的為何?

  我明日便回開封府了,一留不在家中跟你搶衣服首飾;二不會跟你搶祖母的寵愛;三嫡庶有別,怕是夫婿也搶不到一起去。真不必跑我這來拿一本懺悔書,哭哭啼啼做給人看。祖母留你在身邊,是瞧著你順眼,得她歡心,可不是瞧上你『作』了。」

  「我沒這個意思,七姐誤會了。」崔橋慌忙搖頭道,哭得稀裡嘩啦。

  「她老人家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女人沒見過,你當你這點小招數她看不透?平常是小事不值一提罷了,只當你是個孩子,沒所謂。但你真要是做了什麼值當她老人家特意提的事兒,你的寵愛也就到頭了。」

  崔橋聽完崔桃這番話後,眼淚落得更凶,轉身就告辭。

  王四娘和萍兒立刻就攔住了崔橋的去路。

  崔橋愣住,淚眼婆娑地回頭看向崔桃。

  崔桃咬了一口香脆的芝麻煎堆,嘴角還掛著芝麻,便用修長的手指沾一下,送進嘴裡,「你最好想清楚你該以怎樣姿儀出去,不然今兒這事兒可就不是你運氣好,我不想跟你計較了。」

  崔桃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橋這樣哭哭啼啼跑出去惹人誤會,那她一定會跟她計較,把這件事理論清了。那到時候,就要看崔老太太會選擇誰了。再傻的人也知道如今這境況,崔老太太會怎麼選。

  「七姐對不起,我是真來真心道歉的,見你誤會了,我一時難過激動就——」

  崔橋忙擦拭臉上的淚水,對崔桃再度行禮道歉。然後平復自己的情緒後,她再三跟崔桃道歉,捧著她自己寫的那本懺悔書,徐徐邁步,表情悲涼地離開了房間。

  王四娘和萍兒就跟著她,眼看著她安安靜靜地走回自己的院兒了,才折返。

  「呸!不識抬舉!生怕別人看不出她不是小妾生的!」

  「跟誰生的沒干系,妾合法,其所生子女亦無辜,沒必要論出身去瞧不起人。」

  「她或許真是誠心道歉呢?」萍兒有幾分猶疑,「我想不明白她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如果無所圖的話,她可能性子就那樣,真想道歉?」

  「我怎麼聽著像是你覺得崔六娘跟你是同類人,所以要為她說話求情?」王四娘一語道破,令萍兒尷尬地支支吾吾起來。

  「不是同類。」崔桃道。

  王四娘和萍兒都驚訝地看向崔桃,求解說。

  「她是真算計,有所圖。」

  之前聽崔枝形容過崔橋的性子,她這種人慕強欺弱,略勢力,野心足。所以她這次有『排面』地道歉,大概是想借著討好她的機會,不僅從她這討便宜,還想在崔老太太跟前長臉,惹老太太心疼她懂事。估計是希望能得到老太太更多偏愛,回頭在她婚事上可以上心,在她嫁妝上可以多給,不過最終所求也不過是眼跟前那一畝三分地的臉面。

  格局只在後宅,場子太小,崔桃都懶得跟她計較。

  這種人以後只要知道教訓,不礙她眼,崔桃不會去管她如何。

  「明日便啟程回開封府,你們准備一下。」

  王四娘立刻拍手叫好,還是汴京夠大夠熱鬧!

  萍兒也高興,至於她的父親衛無源,因為病情好很多,死不了了,萍兒也懶得再見他。

  次日天剛剛亮。

  監視邱大郎的衙役們終於發現邱大郎有動作。

  這一大早天沒亮的時候,邱大郎就早起,趕著出城了。他在城外三裡遠一棵深溝裡的梧桐樹下,挖出一包東西來,便要直接跑了,被衙役們緝拿歸案。

  那包東西打開之後,發現有幾件銀首飾,還有珍珠、玉木梳以及死人口中的蟬形琀等等。

  起初邱大郎還不認罪,結果這盜墓的消息一傳出去,莫追雨穿著一襲白衣就來了。他氣憤地告知崔茂,他父母的墓被盜了。

  「一月前,因河水突然改道,原來的墓風水遭了破壞,我和大哥便張羅遷了新墓。那會兒人手不夠,從福田院雇佣了幾個人,卻沒想到,他們就此惦記上了!」

  隨後,邱大郎終於認罪了。

  確系是他跟李三郎、丁大郎受雇於莫家遷墓地,便起了賊心。本來商量好三人一起干,誰知丁大郎不守信用,又叫來了曲二郎和姚仵作,說要有福同享。這二人來了之後,他們五人竟抱作一團,根本不顧及他的感受。

  他們盜墓挖文的時候,見到荒野裡長的蘑菇,他就聽丁大郎順口說了那蘑菇有毒。後來他們終於成功挖進了墓,把墓裡陪葬的寶貝帶走了,就商量著埋在一個地方,然後由丁大郎聯系相熟的人賣了這些東西,得來的錢財大家平分。不過這價錢可能比市價低一些,因為畢竟是死人東西,而且安平城內莫追雨的珠寶生意做得很大,沒人敢得罪。所以找來這個人可靠,卻也要他冒險背著莫追雨處置這些寶貝,所以價格才會低。

  邱大郎持不同意見,覺得可以把東西拿到外地賣個更好價錢。可丁大郎等人覺得這樣太冒險,容易暴露,而且他們不想離開安平。邱大郎以寡敵多,自然是講不過。

  盜墓之事太過冒險,丁大郎等人都怕自家女人知道了,嘴巴會守不住秘密,所以讓大家誰都沒有亂說。邱大郎見丁大郎等五人不顧自己的意見,氣憤之余,就起了殺心。琢磨著反正知情人只有他們幾個,倒不如讓他們都死了,不僅能賣上好價錢,自己還能全得了寶貝。

  邱大郎便在午飯前弄了一盤炒毒蘑,本想趁著六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以孔氏的名義端上來讓大家用。不想臨時出了芙蓉閣送菜的情況,倒是場面更亂,更適合他下手,而且因為飯菜都好吃的緣故,搶得一口不剩,反而給他提供了便利。

  案子就此結了。

  崔桃見到莫追雨,不禁問他:「可還覺得你三十桌錢白花了?」

  恰好因此,查出了他父母墓被盜的事兒,倒是該道謝才對了。

  莫追雨瞪一眼崔桃,不情願地對崔桃拱手:「多謝了。」

  隨即,他就冷哼一聲,白衣飄飄一臉不爽地告辭了。

  ……

  安平,極樂觀。

  一道士身姿長立,手持拂塵,行走時步伐徐徐,頭一直保持著輕度地微微上揚的角度。乍看道骨仙風,頗為孤傲,又端方自持。

  常有路過的小道士見其背影,會誤以為他是極樂觀的住持,顛顛跑去問安的時候,但從正面看清楚這年輕道士的臉之後,都不禁露出一臉無奈來,趕緊散了。

  這時,有一小道士顛顛地跑到他跟前,雙手奉上一封信。

  「哪兒來的呀?」語調悠悠,說話口氣也與極樂觀的住持一個腔調。

  「韓推官轉交而來的信。」小道士道。

  「嗯,打開來給本道讀一讀。」依舊是語調悠長,依舊是極樂觀住持的口氣。

  小道士無奈地看一眼他,只得把信打開,睜大眼睛認真地瞪著信紙上的字,「雙福道長可繞了我吧,我不識字!」

  「沒用!」雙福道長奪走小道士手裡的信,大略掃了眼信上的內容之後,便罵小道士道,「我整天供你們吃供你們穿,便叫你們好生識字誦經,這都做不成,叫我養你們這些混賬小徒作甚!痛快地都滾了吧!」

  小道士噗嗤笑起來,忙拱表示佩服:「雙福道長學得可真像住持。」

  「好生學著,變聰明些吧!」雙福道長拿著信封,朝小道士頭頂打了兩下。

  小道士捂著頭道:「更像了!」

  他見雙福道長還要再動手,他趕緊一溜煙跑了。

  至晌午,崔桃和韓琦等人便要動身回開封府了。

  崔桃已經便跟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道別,還帶上一車家裡給她備的美味好物。因現在崔家上下都知道她嗜好美食這件事,所以都迎合了崔桃的喜好,各自出了各房覺得好吃的東西給崔桃備上。

  如今光裝好車,聞著味兒,崔桃便有幾分饞了。

  「咱們先行,馬車後行。」韓琦騎上馬後,對崔桃道。

  崔桃料到開封那邊應該有急事需要他們回去處置了她,馬上點頭應承。但當她隨著韓琦出了安平城之後,卻見韓琦等在城門口,說要還等個人來。

  「等誰啊?」崔桃不禁好奇問。

  韓琦正要回答,崔桃的身後就忽然傳來一記清朗的男聲。

  「該是在等本道。」

  崔桃循聲瞧去,便見一年輕的道士手持著拂塵,面帶微笑地仰頭看著馬上的她和韓琦。

  崔桃驚訝地打量他兩眼,自然是對他很有印像,「雙福道長?」

  「你認識雙福道長?」崔桃轉為扭頭看向韓琦,向他求證。

  韓琦解釋道:「受官家所托,要將他帶回京城去。」

  「那他是——」崔桃低聲問。

  韓琦搖頭,表示官家並未交代雙福道長還有什麼別的身份,給他的信裡只是提及要他轉交信件,請極樂觀的雙福道長回汴京。

  人物過於神秘。

  崔桃本著好奇心使然,再度打量這位雙福道長一番。與上次她在極樂觀見到的時候相比,模樣還是之前的模樣,但他今天的氣質好像跟那日差了很多。那會兒他翹著二郎腿,在桌案後打著算卦旗號,更像是道士裡的『流氓』,痞氣十足,不在乎形像的那種高人。現在的他,人看起來就是一位正常的道士。

  「貧道沒馬。」雙福道長不疾不徐地表述道。

  韓琦便讓李才將他的馬讓出來,令李才坐著後頭的馬車回開封府。

  雙福道長騎上馬後,便將拂塵別在腰後,對韓琦點了下頭,示意可以走了。

  崔桃第三度細致打量一番他,雙手修長,非常漂亮細嫩,一瞧就不是干過粗活的人,這雙手彰顯著他是個養尊處優之人。之前在道觀的時候,他聲稱他覽閱天下道籍的數量至少能排名前十,崔桃當時還以為他有吹牛的成份,因為畢竟有很多藏書孤本都歸朝廷看管。可如今看來,倒未必是人家吹牛了。一個能跟皇帝有來往,讓皇帝親自張嘴請他回去的人,自然是有覽遍天下道籍的能耐。

  丹鳳眼,略有些狹長,眉目清雋。氣質這塊,對於二度見到雙福道長的崔桃來說,則略有點復雜了,甚至可以說一言難盡,不能僅憑一眼隨意斷定。不過細觀察他的鼻子和唇,倒是有幾分與趙禎相像。

  崔桃因而心中大概有數了,搞不好是皇親,也大概只有是皇親,才能讓趙禎這樣低調開口請人回去了。

  不過這人除了那一雙手,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倒是看不出有一點跟貴族相關的痕跡。一身半舊的粗布道袍,同樣半舊的粗布鞋,發髻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著,連他所執的拂塵也只是一般成色。

  「這位娘子若再看貧道,可是要收錢了。」雙福道長在崔桃打量她第三眼的時候,淡淡出言道。他的話似半開玩笑,卻略帶一點警告的意味,加之他表情有幾分嚴肅,這警告意味其實就更加明顯了。

  「行啊,要多少錢?」崔桃直接問。

  正常女子聽了他這話,理應覺得害臊規避,她倒是接招了。

  雙福道長回掃一眼崔桃。


第72章

  「你付不起的價錢。」

  「好的,道長價貴,我不看。」

  崔桃應承罷了,就坦坦蕩蕩扭頭過去,騎著馬與韓琦同行。

  雙福道長蹙眉怔了下,崔桃的話讓他是越琢磨越不是味兒。價貴?只要是明碼標價的都不過是個東西玩意兒罷了。小丫頭鬼機靈,變著法兒地『罵』人。

  雙福道長輕嗤一聲,似笑非笑。他輕輕揮鞭在馬身上,比起別人來,他好似沒使什麼勁兒,但他的馬卻能跟別人跑得一樣快。一群人騎馬前行,他不走在最前,也不落在最後,整個趕路的途中更不多言,可以說是一位很省心的旅途同伴。

  半路休息的時候,韓琦給了雙福道長遞來一杯涼茶。他畢竟是官家要請回去的人,理當優待。

  雙福道長搖了下頭,溫笑著道謝。

  崔桃注意到雙福道長正手捂著胃部所在的位置,她就端著涼茶湊到韓琦身邊來,一邊眼睛盯著涼茶一邊問。

  「胃痛?沒吃飯?」

  「崔娘子妙算。」雙福道長應一聲。

  崔桃便讓王四娘將點心拿來,把原本給雙福道長的那碗涼茶倒給了李遠,然後取一塊黃白色的點心放入碗中,加水囊裡的清水攪拌。如今天氣熱,水囊裡的水在趕路途中早就變得溫熱了。餅子很快就溶在了水中,看起來類似像是一碗米糊。

  崔桃依舊低著眼眸,把米糊遞給王四娘,王四娘便轉送到雙福道長跟前。

  「此為何物?」雙福道長接過來,聞到了淡淡的甜香味,這吃法新鮮,自然是覺得這跟普通的點心不一樣,便不禁好奇問。

  「富貴神仙餅。」崔桃還是地垂著眼眸,只看手裡的茶碗。

  雙福道長之前便覺得崔桃跟他說話的時候略有些怪,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她這是故意不看自己,正是對應了她之前那句『道長價貴,我不看』的話。

  「先前不過戲言,還望崔娘子海涵。」雙福道長無奈笑著道歉,頗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道長想讓我看你了?」崔桃還是保持著低垂眸子的狀態。

  雙福道長應承。

  「可如今我看道長,那也是要收錢的。」崔桃道。

  「多少?」雙福道長問的同時,便想到崔桃會不會『報復』地回給他一個『你付不起的價錢』。

  「五十貫。」崔桃隨便說了個數。

  「行,回京便給你。」要花錢請別人看看自己一眼,還真是他平生第一次。

  崔桃這才抬眸。

  雙福道長飲了一口碗裡的米糊,喝到胃裡之後的確覺得極為舒服,胃疼舒緩了許多。雙福道長便請崔桃給他解惑,這富貴神仙餅如何而得。

  「白術同菖蒲煮沸,曝干為末,再加山藥末、白面、白蜜和成餅,曬干後耐存,食之健脾養胃,很適合在趕路或風餐露宿的時候來一塊充飢,當然也適合給道長這樣胃不大舒服的人喝。」

  雙富道長跟崔桃道謝,便將碗中余下的米糊都喝干淨了。

  大家稍作休息片刻後,便要繼續啟程。騎馬久了渾身容易酸疼,王釗、李遠等人這會兒都躺在樹下歇著了。

  崔桃咬著牛肉干跟王四娘和萍兒說笑兩句之後,就湊到韓琦跟前,跟他道:「我看他八成像皇親,和官家關系好的也就那幾位。」

  「嗯。」韓琦看一眼雙福道長的背影,對崔桃道,「凡富貴出身,耐得住清貧的,都不簡單。」

  崔桃明白韓琦的言外之意,若這人真是皇親,其如今這副清貧簡單的模樣反而昭示著他非常不簡單。

  臨出發前,崔桃又將一小包鹽李遞給雙福道長。

  「我娘親手做的,你胃不好,趕路久了容易嘴苦,可以含上一顆。」崔桃道。

  「多謝。」雙福道長接過,狹長的鳳目裡浮現一層薄薄的笑意,禮貌而不失親切。

  「光嘴上謝謝可不行,要不跟我透露一下你的身份?」崔桃問。

  雙福道長剛好在這時候取了一顆鹽李送入口中,聽了崔桃問話之後,便指了指自己的嘴,眼神歉意地表示他不便說話。

  「出發了。」

  一個時辰後,太陽落山,暮色越發濃了,大家剛好趕到南薰門。

  南薰門早有一隊侍衛提前等候,他們一見到雙福道長,連忙行禮,卻也不稱呼他什麼,直接請他上備好的車駕。那車架自是豪華,為皇親規制。

  「後會有期。」

  雙福道長對韓琦和崔桃匆匆道謝告辭之後,便上了馬車。

  崔桃歪著頭望著這幫人離去,對韓琦道:「看來他是故意不讓我們知道他的身份。」

  「許尚未封爵。」韓琦道。

  「也有道理。」

  沒爵位在身,自我介紹的時候,主動跟你說我是祖父是誰誰,我爹爹誰誰,好像是有那麼一點不太方便。而且貴族出身的人,哪有自己介紹身份的,從來都是身邊人耍嘴皮子、拉排場。他卻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又是耐得住清貧的人,自然是要走低調路線了。

  「不過我之前在極樂觀見他那次,感覺他可不是今天這樣的性子。」崔桃總覺得那裡有點奇怪,不過只見過兩面,了解不深的人,也確實不好隨便評斷。

  「早晚會清楚。」

  崔桃跟韓琦抵達開封府後,聽說包拯已請辭,明日便會啟程離京。大家又急忙趕去他府中拜訪,說了些道別的話。

  包拯知道崔桃愛吃,順勢就招呼家僕,將府中但凡入得了口的東西都給崔桃送上來。

  「便是那放在犄角旮旯的鹹菜壇子也不能放過了。」

  眾人哄笑起來。

  崔桃倒是高興,有得吃就是最開心不過的事。

  沒一會兒,桌上便擺滿了菜,沒多少是自家做的東西,都是外頭買來的飯菜。明日就要回鄉了,這廚房自然沒留什麼東西。剛剛大家都知道不過在說玩笑話罷了。

  這時,廚娘便端來一盆香噴噴的東西上來,距離老遠就聞到香味兒了。

  一塊塊不方不圓的肉塊混在濃郁粘稠的湯汁之中,這湯汁裡面看起來像是有白色碎渣米糊之類的東西,說是羹又不像,說是湯也不是。

  「這菜我之前竟沒見過,叫什麼?」崔桃好奇問。

  「鴨糊塗。」廚娘客氣道,「廚房正好剩下兩只鴨子,便擅自做了這一道,還望諸位官人別嫌棄。」

  「道謝都來不及,哪裡會嫌棄呢。」崔桃馬上張羅著給包拯和韓琦各盛一碗,然後就是自己的了,迫不及待品嘗起來。

  王釗、李遠等人還以為崔桃能順便管管他們呢,給他們也每人盛一碗,卻瞧她竟嘴快地吃起來,都不禁無奈的笑起來。

  包拯瞧這些年輕的孩子熱鬧著,也開心。這兩日他因為擔心父母的身體,心情一直沉甸甸的,不大好受,如今跟著他們笑一笑,倒是忽然通透了不少。便是擔心父母的身體,卻也不能自己先抑郁成疾了,侍奉雙親也當開開心心地去伺候,這樣父母親瞧了也能心情愉悅,說不定身子就能更好些。

  崔桃把鴨糊塗入口了,方知這湯中白色的碎渣是什麼,原來竟是山藥。捶碎的山藥混在其中,有一種勾芡的效果,卻沒有面粉之類的東西勾芡的那麼黏稠,口感稍清爽一些,配上去骨的溫補鴨肉,濃淡均衡,五味調和,滋味妙極。

  「像這種糊狀東西,我們本地人都稱糊塗,以鴨肉為主料,便就是鴨糊塗了。」

  包拯之妻董氏跟崔桃解釋名字的緣故。

  董氏見崔桃一張小臉白白淨淨,吃起東西來特別認真專注,讓人瞧著都不禁被勾起了食欲。董氏禁不住就喜歡這孩子,看著便有福氣,極討喜。不知別家如何,在她這,要是能讓兒子娶來一位吃飯這般香的媳婦回家,只瞧著就覺得開心高興了,能吃是福,全家肯定都會跟著走福運了。

  一群人吃喝鬧騰了沒多久,便早早地跟包拯道別。明日人家還要啟程趕路,自然是不好再此叨擾太久。

  包拯剛才已經聽了韓琦簡單講述安他們在平發生的一切,分別前,再三囑咐韓琦切莫操之過急,謹慎處事。

  韓琦溫和應承,請包拯放心。

  崔桃則挽著董氏的胳膊,正跟董氏交流養發的方法。

  「不僅要用皂角,生姜和何首烏尤為緊要。閑來無事,再做點黑芝麻丸,每日得空想起來吃一顆。內外兼補,保證烏黑靚麗。」崔桃道。

  董氏連連點頭附和,便命丫鬟謹記下崔桃的法子,她回頭要試試,她這人就是頭發不好,毛躁又容易干枯分叉。

  董氏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崔桃之後,還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望著崔桃的背影,欣慰笑著,仿佛送走的不是客人,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包拯見狀拉她一把,「回了。」

  「老爺怎叫我才見著她。」董氏不禁遺憾,連連嘆氣自己沒兒子可以把崔桃娶進門。

  包拯不禁笑,令她還是把精力放在好生養護頭發上,便是有適齡的兒子,人家也看不上。

  包拯說罷,便不禁想起韓琦來,心中默嘆他倒是運氣好。

  ……

  「『上見其美發,悅之,遂納於宮中』。當年漢武帝就是看中了衛子夫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才把人留宮裡了。所以說這女子的頭發可重要了呢。我明兒就研究一配方,靠賣此物即可發家。」

  崔桃已經想好了,就拿《漢武故事》裡這句當廣告詞。

  韓琦自然知道崔桃此話的出處,下意識評判:「野史。」

  「管它野不野的,有用就行,誰還能去敲著漢武帝的棺材板求證不成。」崔桃摸了摸自己腦袋上的黑發,問韓琦覺得她頭發怎麼樣,憑她這一頭光澤可鑒的黑發,如果也和衛子夫一樣遇見漢武帝,能不能勾到人。

  「鬼也勾到了。」

  韓琦不吝稱贊,便囑咐崔桃好生回去休息,明日還有很多地方要跑。

  「嗯,」崔桃戀戀不舍地望一眼韓琦,轉頭瞧那邊還等著自己的王四娘和萍兒,跟韓琦撒嬌道,「好想要抱抱,可惜抱不上。」

  崔桃說著,亮晶晶眼睛還故意朝韓琦的胸膛瞄了一眼。

  韓琦喉嚨微動,輕緩地呼吸了一下。

  「快走。」

  「噢。」崔桃乖乖地轉身,背著手歡快地邁著步子離開,嘴上自然是帶著壞笑。待她跟王四娘和萍兒彙合後,她就趕緊對韓琦揮了揮。

  韓琦點了下頭,隨即便策馬而去。

  王四娘打了個哈欠,問崔桃:「咋都這時候了,還不忘跟韓推官聊案子?你們這些有才之士,還真是跟我等凡俗普通人大不一樣。」

  「就是!」萍兒跟著附和,也跟著打了個哈欠。肚子吃飽飽的,就容易犯困。

  崔桃回頭看一眼韓琦消失的街口,掏出桃花扇便扇了扇,接著她也打了一個哈欠。

  這打哈欠,果然傳染。

  「明兒我還要忙,你們拿錢去買我要的藥材,咱們就開個小鋪子,不用太大,錢夠花就好。」

  崔桃能賺錢的法子可太多了,掙成首富都不成問題。但自古財多招人眼,而且她未來的夫君很厲害,也用不著她太能掙錢。若把場子鋪排太大了,不僅耗費精力,也要擔負極多的責任,反而樹大招風,容易出事,倒不如小富即安,來得穩妥。

  王四娘一聽要掙錢,可精神了,舉雙手贊成。崔娘子將來自是不用愁了,她一身的能耐,隨便使一個就夠人家活一輩子了。她不行,到年紀了,身邊既沒丈夫又沒兒子牢靠,如今手頭上還沒錢,總覺得不踏實。

  萍兒也拍手贊成,她不靠爹,想要靠自己,如今正好可以證明自己。

  次日,王四娘和萍兒就按照崔桃的吩咐,去各大藥鋪選買藥材。

  崔桃則跟著韓琦、王釗等,跑了汴京周邊的陽武、酸棗、太康、襄邑和東明等地,查封了地臧閣產業十八處,緝拿相關人員四十二人。不過都是地臧閣知情甚少的嘍啰,口裡頭沒什麼緊要的信息,好容易查到一個管事的,其上線便是嬌姑。總之,不過是撈了幾條沒用的小魚,還是干得榨不出水那種。

  崔桃把查封的十八家鋪子都做了記錄,發現有十二家胭脂水粉鋪,四家茶鋪,兩家酒鋪。

  為何胭脂鋪這麼多?地臧閣女子居多,比較擅做胭脂水粉生意?可自產自用自銷?

  崔桃查了十二家胭脂鋪裡的胭脂、石黛和水粉等物,成色都不錯,質地上乘。回到汴京之後,她便順路走了幾家汴京的胭脂鋪瞧貨色,竟然都比不過地臧閣的。

  崔桃便將從地臧閣胭脂鋪帶來的胭脂水粉,拿出來令掌櫃瞧瞧看,是哪裡出產的貨。

  「這石黛顯色極好,必然是來自南邊。」掌櫃道。

  崔桃應承,便去看看鋪裡的這些胭脂水粉。

  「我們這也不是沒有比這好的黛,但就是價錢貴了些,郎君可要給妻子買一個?真比這個好!」掌櫃趁機做起了生意,跟韓琦說起了悄悄話。

  悄悄話聲音雖小,但崔桃聽的一清二楚。這掌櫃一瞧就是趁機要訛人。

  崔桃便跟他宣告:「我們是——」

  「拿來瞧瞧。」

  崔桃話沒說完,就被韓琦截了去。

  掌櫃的立刻笑著應承,跑去取來一小錦盒,將盒中的精品青黛呈給韓琦看。

  崔桃特意給韓琦使個眼色,挑了下眉毛。她天生麗質,眉毛濃密,根本不需要畫黛這種操作好不好?

  掌櫃的告訴韓琦,這石黛來自最盛產黛的始興縣,非常難得的一塊,當年被他花高價錢收得,滿汴京也就這麼一塊。

  「所以價錢嘛就貴了些,要十貫。」

  「你這是賣石黛呢,還是賣金子呢!」崔桃罵道。

  「我瞧郎君娘子甚是般配,也算是有緣人了,今兒就破例便宜些,五貫!真不能再便宜了!」掌櫃做出一臉肉疼狀。

  崔桃不禁想拿棒槌打他,五貫那也是天價了,一塊好點的石黛也不過二三十文,五貫都夠買一大箱傳承後代五千年了。

  韓琦卻二話不說給了交子,將石黛拿了。

  崔桃震驚看他:「錢要花在該花的地上,六郎怎能讓那個奸商占便宜。」

  「我買的不是石黛,是回憶。」韓琦淡淡笑一聲,問崔桃可要這石黛,若不要他便留著。

  崔桃馬上搶過來,「買都買了,能不要麼。不過能有什麼回憶?被人當成大頭宰一頓的回憶?」

  「剛沒聽見?」

  崔桃聽韓琦這樣問,才回憶了下剛才那奸商掌櫃說過的話,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韓琦為的是那掌櫃叫的『郎君妻子』、『郎君娘子甚是般配』而賣。

  崔桃頓時臉有些發熱了。

  「怎生還忽略了?」韓琦雙眸深邃地凝看著崔桃,似要將她看破。

  崔桃撓撓頭,支支吾吾道:「我那是一門心思都關注在查案上了,無關緊的話就自動給忽略了。」

  「無關緊要的話?」韓琦淡聲重復。

  「我的意思是他故意騙我們,想訛六郎的錢!」崔桃趕緊轉移話題道。

  總不能承認她有在暗地裡偷想過很多次,她是韓琦的妻子。比如昨晚就想過,所以那掌櫃那麼稱呼的時候,才自然而然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加之也確實在關注案子,所以就非常順溜地給忽略過去了。

  從胭脂鋪出來的時候,崔桃臉頰粉粉的,半垂著腦袋瓜兒。

  倆人並肩安靜地走了很久,就在崔桃已經趨於恢復常態的時候,韓琦突然出聲。

  「可在私下裡偷偷想過?」

  崔桃怔了下,隨即低頭更深,躲避被拆穿的窘迫。想一下本來是不怎麼羞恥的事,羞恥的是被對方抓個正著,還問出口了。好在韓琦用了個『也』,有個伴兒陪她,她不算太難堪。

  「想過才正常呢,不想過才不正常。」崔桃小聲嘟囔一句,以緩解尷尬。

  韓琦淡聲應是,隨即看著崔桃害羞的模樣,忍俊不禁:「本以為你聰明過甚,看得太透,便不會害羞,原來也會。」

  「女孩子都會害羞的,我再厲害也是人,不是神仙,人都有七情六欲的,自然知道害羞。」崔桃低垂著眼眸解釋道。

  她自然是喜歡韓琦的,不喜歡便不會選擇跟他在一起了。只是她總是愛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性,加上見多識廣,在感情意識狀態方面就會比較『老僵屍』,反應就會比別人慢了些,而且在一般的情況下不太能波動起來。

  但沒有人在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時,會不開心、不激動、不害羞的,崔桃如今就在不知不覺中被喚活了這種感覺。今天若不是韓琦特意來提,她自己都差點沒意識到自己的改變。

  談一場好的戀愛,果然會讓人更加身心健康。

  崔桃思緒飄忽的時候,手指忽然被勾住了。她愣了下,低眸瞧著韓琦的手,轉眸又看街上人來人往的人,不禁在心中唏噓。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她家六郎學壞了。

  隨後倆人相繼又問了幾家胭脂鋪,胭脂鋪的掌櫃都表示地臧閣的那些胭脂和水粉系為自制,特別是水粉中還特別添加了珍珠粉和桂花,香而養膚,確系為佳品。崔桃本是想問他們來查貨源方向了,誰想這些掌櫃卻反過來問她要貨。

  「這些胭脂水粉都是上品,雖為自制,但貨源必定也不會差。」崔桃嘆道。

  韓琦應承,表示他回頭會命人暗中調查那些盛產優質胭脂的地方,畢竟出貨量大,應該會容易查到線索。

  「六郎是從何處得知地臧閣這些鋪子的消息?」崔桃詢問道。

  「刑部和大理寺原有些暗探,查得消息後報與了包府尹,便轉達與我了。」韓琦解釋道。

  「未免查得太容易了,當初為查地臧閣,大家可是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見消息來得這麼多。」

  韓琦應承,其實他和包拯都覺得蹊蹺。但謹慎起見,還是先暗中排查了一下這些鋪子的情況,韓琦才決定在今日帶人去正式查封。

  「料到了這不過是棄車保帥之舉,但能查一個是一個。」而且韓琦覺得但凡有所留,必有痕跡,換做一般人或許查不出什麼,但他這邊有崔桃在。

  「喔,原來六郎還指望上我了?」崔逃小下巴一揚,必須得意起來。

  韓琦失笑,突然就湊到崔桃耳邊,用特別低沉且磁性的聲音道:「一直都指望你。」

  話音落了,他人便挺直了身子,看起來就是一位在鬧市中行走的清雋若竹的端方君子。

  崔桃驚訝地打量韓琦。

  這人,真學壞了。

  ……

  轉眼到了六月六天貺節,各家各戶到了「曬紅綠」的時候。

  這天貺節也都如端午等節日一樣,衙門內的官員都會在這日放假休息,歸家過節。

  崔桃早就跟韓琦約好了,今天去他家幫他『曬紅綠』,他則讓方廚娘弄些美味犒勞她。

  崔桃一大早起來,就急急地告別了王四娘和萍兒。

  王四娘和萍兒近一個月可是太忙了,之前王四娘因為吃得胖了跑腿都沒能成功減掉的肥,都在這一月給減掉了。

  月前,倆人按照崔桃提供的方子,做了一罐罐護發露,還跟八仙樓訂了黑芝麻丸子,搭配著護發露一起出售。

  起初,鋪子的生意不算太好,倒是多虧了八仙樓廝波何安那張巧嘴,四處跟客人推薦,也確實是她們做的護發露有效用,所以漸漸地客人就多了。如今有不少女子上街,都是要買完了胭脂水粉,還要來她們這裡來一罐護發露,養發和護膚兩手抓,便會更加貌美無雙人人誇了。

  京城最不乏有官貴和有錢的人家,一位高門貴婦用著好用,帶起風氣來,小鋪子自然是就更加紅火了。而宣傳她們鋪子的這位貴婦,正是呂相的妻子大馬氏。

  崔桃曾把東西帶給了大馬氏用,倒沒說那鋪子裡是她開的,只告訴大馬氏東西好用,讓她試試。大馬氏試用半個多月之後,果然覺得頭發柔順亮澤了不少,便差人問崔桃從何而得,崔桃這才告訴大馬氏她開小鋪的情況,專門售賣這東西。

  大馬氏自然是歡歡喜喜地在貴婦圈裡,給崔桃的鋪子好一頓宣傳贊揚。她是宰相夫人,也算是在汴京貴婦圈裡的領頭羊了,自然是引來不少高門女子爭相跟風。

  多少女子都想如衛子夫那般,憑著一頭好秀發可吸引漢武帝那般的男兒。風氣一旦被帶起來後,加之有口碑,生意自然是越來越好。甚至有宮裡人特意跑來尋護發露,好讓他們宮裡的主人也能憑美發吸引官家。

  所以這小鋪的生意越來越好,王四娘和萍兒倆人幾乎每天腳不沾地,都從早忙到晚。

  今天便是天貺節,倆人還是一早起來就算賬,盤算著該去哪家藥鋪取貨,該去誰家送貨,已經全然沒工夫去管崔桃出門干什麼了。

  崔桃則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甩手掌櫃,除了提供配方和想法讓王四娘和萍兒實踐外,什麼都不管,別人忙忙碌碌地給她掙錢,她則在優哉游哉地享受生活,談著她健康甜美的戀愛。

  完美!

  崔桃剛從開封府後門出來的時候,正碰見相府的家僕來找她。

  「夫人念著今日崔娘子休假,邀崔娘子去過節呢。」

  「我今日有事去不得了,改日去給姨母道歉。」崔桃說罷,便笑著跟家僕道了聲麻煩,就騎著馬飛速跑了。

  家僕到嘴邊的話都不及說,只得無奈地回去跟大馬氏復命。

  大馬氏從得知崔桃過去『離家出走』的種種,原來都是被陷害和冤枉之後,便不禁懊悔又心疼崔桃。所以這近一個月以來,她找崔桃的次數明顯增多了。但崔桃只來呂家吃過兩頓飯,每次都是避開呂公弼在家的時候她才會來,而且只見她。

  大馬氏本有心重新撮合崔桃和呂公弼,如今見她此狀,倒是不免多思多慮了些,便去信到崔家,詢問親妹妹小馬氏的意思。

  小馬氏很坦率地回信道明,如今崔桃因經歷特殊,暫時無心婚嫁,以後便是有婚事也全憑她自己的意思,由崔老太太做主了,別人誰都管不得了。家裡人都因為她的遭遇,疼愛她都來不及,斷然不會再逼迫她什麼。

  大馬氏如此也就明白了,她家二兒子已然不在崔桃的考慮範圍之內了。若不然,哪會每次請她來的時候,她都躲著呂公弼。

  小馬氏信中說得很詳盡,道出崔桃這三年多來所遭受的非人苦難,大馬氏僅僅見其信上所述的內容便心酸流淚,實難想像當時真相道出那一刻崔家眾人會是何等震驚。作為崔桃的姨母,大馬氏自然心疼和理解崔桃。

  所以這婚事即便成不了了,大馬氏依然還是願意疼愛崔桃的。只家中還有個痴情種沒走出來,這次天貺節,她本來是向借機請崔桃來一趟,當面把這事兒跟呂公弼講明白了,徹底了結了那孩子的心思。不想崔桃被嚇怕了,一聽邀請就連忙拒絕跑了,連解釋都沒聽。

  於大馬氏而言,她不覺得崔桃是真有事,只以為崔桃是因為天貺節呂公弼在宰相府,所以才著急躲著不見。

  既如此,那問題只能盡量靠自己解決了。

  大馬氏嘆了口氣,趁著呂公弼、呂公孺兄弟來請安的時候,跟呂公弼講明白情況,勸他是時候該放手了。

  呂公弼陰沉著臉,面上保持著對大馬氏恭敬的樣子,嘴上卻是一聲不吭。

  呂公孺在旁聽了這話,不禁道:「二哥連人失蹤查不著的時候,都不肯放手。如今熬到這時候,見著人了,近在咫尺,叫他如何能放得下?唉,二哥的姻緣怎麼這麼難呢,我還以為咱家終於可以種桃樹了呢。」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回房讀書去!」大馬氏打發人道。

  呂公孺抱怨不已,他分明跟呂公弼沒差兩歲,但就因為長了一張娃娃臉顯嫩,他娘好像永遠不記得他多大一般,總是當他是小孩子。

  「還說自己不是,真長大的人說話會像你這樣吵麼?」

  呂公孺:「……」

  終究,還是,只能默默退下了。

  「他的話錯的離譜,你可知哪兒錯了?」大馬氏嚴肅地問呂公弼。

  呂公弼這時才轉眸望向大馬氏。

  「當初人沒見著,一切都還不清楚,你惦記著自有道理。可如今人近在咫尺,你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不在你身上,你再惦記著便是蠢而不自知。聰明的男兒,當懂得審時度勢,及時止損。」大馬氏告訴呂公弼,「若兩情相悅,痴情沒錯,於那個人來說為一種幸事。若僅為你的相情願,你的痴情不過是給別人徒增煩惱罷了。」

  呂公弼低下頭,依舊默不作聲。

  大馬氏取來茶碗,遞給呂公弼。

  呂公弼默然接著,大馬氏便將熱茶倒入,茶水滿了仍未停。

  「娘!」呂公弼松了手,茶碗落地立刻碎了。

  「我兒還不傻,知道放手,否則只會傷了自己!」大馬氏高聲說罷,便目光凌厲地盯著呂公弼,態度前所未有的嚴肅剛硬。

  呂公弼心頭一震,看著地上摔碎的茶碗,隨即道:「兒子明白了。」

  說罷,他臉色更沉,便匆匆行禮告辭。

  大馬氏嘆了口氣,只願他能真明白,真想得開。

  ……

  崔桃在騎著馬往韓琦家去的路上,已經看到有很多戶人家在大門前支棱起竹竿子,拉起繩子,將各種花花綠綠的衣裳掛在大門前,只得等著太陽高高掛起的時候,凶猛地暴曬它們。

  不止民間如此,宮裡更免不了俗,也會在這一日好生為皇帝曬一曬龍袍。

  這天貺節本是在真宗時期定下的,不過這曬紅綠的習俗據說是源於唐代,是玄奘從西天取經回來曬泡過海水的經書的好日子。

  總之不管起源怎樣,它是個節日,就可以開開心心地過起來,盡情地休息、吃喝、玩兒。

  韓琦這裡的天貺節就過得比較文雅了,曬得大多是書籍字畫,竟有不少孤本。崔桃順便瞄了兩眼,不禁問韓琦:「值不少錢吧?」

  「父親的遺物。」韓琦道。

  崔桃立刻捧得小心起來,把這些書都放在最干淨的白布上面曬。

  崔桃還看見了那幅她給韓琦所作的『玉佩掛桃枝』的畫,竟然已經被精致地裱起來了,乍瞧著還挺不錯的樣子。

  韓琦把這幅畫展開後,便用鎮紙壓好。比起旁側的前朝名家字畫,這幅畫上面壓的鎮紙多又精致。

  所繪之物被心悅之人如此珍惜,崔桃自然高興,傻笑了一下。

  如今太陽已經掛高了,天空藍藍,萬裡無雲,如碧璽一般。

  崔桃干脆坐在地上,閉著眼睛跟書本字畫一起曬著太陽。

  燦爛陽光下的崔桃,皮膚透白得發亮,夏日的陽光毒辣,稍微曬一會兒就會出汗,皮膚變紅了。

  崔桃倒是還沒有顧及這方面的問題,就已經被遮陽了。韓琦撐著傘站在崔桃跟前,向她伸手。崔桃便把手搭上,由著韓琦拉自己起身。

  「方廚娘已經備好了你愛吃的糟鵝掌、鴨舌。」

  「太好了,那今天我能多喝兩盞酒麼?」崔桃打商量問。

  「喝酒誤事。」

  「今兒個休假,能有什麼事。」崔桃抱住韓琦的胳膊,仰頭望著韓琦,問他,「這『事』不會指得是六郎吧?」

  韓琦被戳中心思,不禁輕咳了一聲。

  「李遠來了,有案子。」張昌匆匆趕來回話。

  崔桃早在聽到張昌腳步聲的時候就松開了手,跟韓琦保持了距離。

  一聽說有案子,崔桃和韓琦互看了一眼。

  「果然不能喝酒,事兒真來了。」

  隨後,崔桃和韓琦在李遠的帶領下,抵達了案發現場。不止他們二人,在場所有人都被眼見所見震驚了。

  在一戶看起來貌似普通民宅的大門前,這裡也跟其他人家一樣,在拉繩子晾衣服,不過區別在於人家是純晾衣服,而這一戶晾曬的衣服裡面有干屍。

  一字排開,三具,繩子都從干屍的兩袖穿過,將干屍直立式地掛在了晾衣繩之上。


第73章

  三具干屍的皮膚皆呈現黑褐色皮革樣化, 在環境條件允許的條件下,自然形成這樣的干屍至少要在六個月以上的時間。三具干屍身上的衣服比較舊,但跟干屍比起來, 衣裳的腐舊程度並不太夠,雖然是舊衣, 但更像是平常穿的不要的衣裳穿在了干屍身上,跟干屍的情況相較而言,就有些太『嶄新』了。

  三具干屍在胸前、面部和頭頂部分都有明顯的血跡,雖然血跡已經干涸,但呈現較明顯的鮮紅色,這血跡顯然是近期形成,比較新鮮,也與干屍形成的時間並不相符。崔桃還檢查了血跡所在的地方, 對應干屍的部位並不存在傷口。

  干屍的整個屍身的軟組織都已經干縮變硬, 重量大概僅剩原體重的十分之一。披頭散發, 發上無任何飾物,因為干屍在縮水變干的過程中就會變小, 故此原本的衣物掛在其身上, 應該是松垮的。

  但這三具干屍下半身的衣物則是非常緊實地系好固定住了, 所以沒有出現在被晾曬的時候部分衣物出現松垮脫落的現像。性別系兩男一女,因為沒有明顯外傷, 屍體干化得比較厲害,所暫時無法確定致死原因。因為技術手段有限, 等屍體運回屍房後細查,可能也未必會知曉。

  這時,李遠將他了解到的情況回稟給韓琦和崔桃。

  宅子的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聞山泉和唐氏。二人有一子, 今年已有二十三歲,人卻有些傻,智若四五歲的孩子。

  今天恰逢天貺節,一大早唐氏便想在門口兩棵大柳樹之間拉起一根晾衣繩,打算把家裡的衣裳拿出來曬一曬。但繩子只綁了一頭,她就聽兒子吵吵鬧鬧喊著餓了,唐氏就先忙活著做飯去了。

  唐氏的丈夫聞山泉在酒鋪廚房做活兒,一大早就要趕去做事,一日三餐從來不在家吃,所以這家裡頭只有唐氏和聞大郎兩個人。

  唐氏飯做一半的時候,就聽見門口傳來尖叫聲,鄰居喊著她家掛著死人。唐氏跑出去查看,便見自家門口的晾衣繩上掛了三具身上沾血的恐怖干屍,而自己的傻兒子正站在干屍前面傻笑。唐氏嚇得立刻暈死過去了,還是鄰居羅大娘打發兒子羅大郎去報了官。

  之後就是軍巡鋪得到消息,率先封鎖現場,通知了王釗、李遠等人,韓琦和崔桃隨後也得知了消息,趕來這裡。

  如今唐氏還在院中暈著,聞大郎正跪在唐氏身邊,哭喊著叫娘。因為院門口掛著三具干屍,沒人敢進去管他們母子倆。

  王釗抵達現場時,唐氏就醒了,但嚇得手腳發軟動彈不得。聞大郎雖然人傻,卻格外護著母親,不許任何人靠近。王釗見唐氏沒大事兒,就不強押著聞大郎了,反正大夫也沒來。這人受驚之後他們也不敢隨便挪動,就隨著他們母子如此了。

  這會兒崔桃初步驗屍完畢,屍體也從大門口搬走了,王釗就請崔桃幫忙查看一下唐氏的情況。

  聞大郎立刻護住自己的母親,滿臉戒備地瞪著崔桃。王釗二話不說,就命倆衙役將聞大郎押住。

  唐氏眼睜睜看著,眼淚直往下流,她張嘴哼哼兩聲,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崔桃簡單查看唐氏的情況後,發現問題不大,就地給她施針之後,又開了一劑壓驚湯,命人去抓藥,然後就把唐氏攙扶起來。

  唐氏這才發現自己似乎能動了,抽泣著給崔桃道謝。

  聞大郎也不知哪兒來得蠻力,掙脫了衙役的押解,撲到唐氏身邊,緊緊抱住了唐氏的胳膊。

  李遠這時將詢問來的證詞告知韓琦,沒有人注意到這三具干屍是誰掛在上面。大家瞧見的時候,只看到聞大郎樂顛顛地站在干屍前頭拍手笑。

  崔桃打量聞大郎兩眼,問他:「門口那三件衣服可是你掛出來的?」

  崔桃故意沒說是干屍,而是用了『三件衣服』。

  聞大郎怕生地躲在唐氏身後,畏懼地瞄著崔桃。

  唐氏還有些受驚沒緩和過來,但還是配合著崔桃,用顫抖的嗓音問聞大郎是否如此。

  聞大郎點了點頭。

  「我的天!你這混賬,怎麼能掛干屍在咱們家門口!」唐氏氣得再度大哭。

  「唐娘子不必過於激動,這事兒有蹊蹺,我看他連干屍是什麼都分不清楚。」崔桃道。

  經崔桃這麼一提醒,唐氏反應過來 ,連連點頭,跟崔桃解釋這孩子是真的很傻。

  「是是是,我瞧見他的時候,他還對干屍拍手笑呢,真不知那東西是什麼有多恐怖。」唐氏納悶道,「只是我不明白,這不過是做兩道菜的工夫,他怎麼就弄了三具干屍出來!」

  崔桃環顧這宅子裡的情況,院子裡有一木推車,邊上凌亂堆放著壇子、簸箕等物,十分雜亂,還沒有進行分類收放。那廂還有木柴散亂堆在牆角,但數量並不多。崔桃又透過窗戶看到屋裡的布置也不算整齊。

  「剛搬進這宅子不久?」崔桃問。

  唐氏愣了下,回頭看一眼自家亂糟糟的屋子,不大好意思地對崔桃道:「確實,剛搬來三日,還有很多東西沒收拾完呢。加之還有他鬧騰,總在旁搗亂,我收拾得就更慢了。」

  宅子是普通的三間房布局,正房和東西廂房。廚房則在正房和西廂房的邊角處,不算大。對應的正房和東廂房的邊角處也有一個小屋子,被用作雜物房。

  崔桃輕聲問聞大郎:「你是從哪兒找的那三件衣服,幫你阿娘曬上了?」

  聞大郎還是有些害怕地看著崔桃,不大敢說話。

  崔桃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有一包自制的話梅,本是打算拿給韓琦品嘗的,如今便拿出來先給聞大郎嘗了兩顆,等他吃了嘴饞了,便哄他帶自己去找干屍原本所在的地方,就把一整包都給他。

  別瞧這聞大郎智力似乎只有四五歲,對外人的防備心卻很重,也很依賴他娘唐氏。便是他吃了崔桃給的甜蜜蜜的話梅,他饞得不行,還是猶豫不想受崔桃的引誘。不過最終當崔桃把那一包話梅送到他鼻子邊兒的時候,他忍不住了,搶走那包話梅,就轉身跑向雜物房的方向。

  崔桃就跟著聞大郎一塊走。

  聞大郎並沒有進雜物房,而是繞到了雜物房的後面,扒開地上的稻草,露出一塊帶把手的木板子來。

  抓住把手,把木板子一掀開,發現裡面竟是一個地窖。

  「這地方竟然有地窖?我竟不知道!」唐氏驚訝不已。

  地窖不深,其實只有到成年人肩膀那麼高,跳下去後要貓著腰走,門開著的時候,光鮮也不算太暗。

  王釗和李遠率先跳下去後,搜查了地窖的情況。

  地窖裡比較空,沒太多別的東西,只找到了幾件破衣裳,三個粗麻布袋子和三個應該是用來系麻袋的繩子。

  崔桃發現那幾件破衣裳不僅上面還粘著沙土,布料還有些糟了,稍一撕就破。相較於三具干屍現在身上所著的『結實』衣物,這幾件糟了的衣物反而更像是干屍們身上原本該穿的衣服。

  像聞大郎這樣的孩子,能把三具干屍身上的衣服穿得那樣妥帖,有些不大可能。

  崔桃就向唐氏證實。

  唐氏應承道:「是如此,平常都是我給他穿衣服,他自己一個人便會穿得亂糟糟的,衣帶都系不整齊。」

  唐氏便問聞大郎細節,他是如何跳進了這個地窖,又是如何搬運三具干屍。

  「嗯……娘做飯,想給娘曬曬衣服!」聞大郎揪著唐氏的袖子,眼巴巴地看著唐氏。他從大家的表情中能夠感覺到,自己好像又犯了什麼錯了,大家都在怪他,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他好委屈。

  崔桃先向唐氏確認一下那三具干屍身上的衣物是否屬於他們家的。

  唐氏搖頭,「家裡人的衣服都是我來洗,每一件我都清楚,他們身上的衣服沒一件是我家的。」

  「搬家後這三日,你一直在家?」崔桃再問。

  唐氏一邊點頭,一邊拉住聞大郎,不讓他亂動亂跑。

  「這剛搬家有很多地方需要收拾,再說養一個他這樣的孩子,我只能在家待著,做不得別的事兒。」

  再瞧聞大郎如今拽著自己的衣袖,竟還鬧著要去玩兒的模樣,唐氏不禁面色犯愁,連連嘆氣。

  「便是說他們身上的衣服並非聞大郎所換,是另有人給三具干屍換了衣裳,還往他們的身上潑了血。」崔桃對韓琦道,「三具干屍應該在他們搬家之前,應該就已經在地窖之中了。」

  「更換衣物,故意潑血,像是有人意圖用拿干屍來嚇人。」韓琦推敲道。

  崔桃點頭,「我也這麼覺得。這地窖的環境還不足以形成干屍,那三個麻袋很可能是用來裝三具干屍的,應該是從別處轉移而來。」

  崔桃隨即跟韓琦解釋了在自然情況下形成干屍條件,在炎熱干燥或完全密閉的條件下,屍體需要迅速脫水。

  鑒於干屍原本的衣物上粘有沙土,崔桃覺得三具干屍應該是被葬在環境條件比較干燥炎熱的沙土之下。一般都是荒漠之類的地方,才滿足這樣的環境條件。汴京地界,自然情況下的環境是不滿足這些條件的。

  如今首要應當查明的是,是誰將這三具干屍挪到了地窖裡存放,並給干屍更衣,身上還灑了血。

  唐氏連忙表示她真的什麼都不知情,「、我房裡的東西還沒拾掇利索呢,根本不知道這宅子後面還有個地窖,買房子的時候卻也沒人告知這裡有地窖。」

  唐氏接著告知崔桃,她們是從一位燈籠鋪的掌櫃手裡購得這座宅子。那房主舉家搬遷江南,說是就剩這一處房舍沒有處置,因為急售所以價格便宜,當天議定價格之後,便過了地契,就去衙門繳稅過戶了。

  凡在汴京購房定居者都會有戶帖,因為就是最近發生的交易,王釗迅速就查到了這宅子以前房主的戶帖,姓薛名艾,確系曾在京開過燈籠鋪,於兩個月前就將燈籠鋪轉手了。還查得他名下曾有八間民宅,在這兩個月內,其余的宅子都已經出手轉讓了,確實只剩下聞家所住的這間宅子最後一個出售。

  「原房主在你們購房前可住在這?」崔桃問。

  唐氏搖頭,「這宅子應該是空置有一段日子了。我們來看房的時候,門上和窗台上四處都落著灰,屋子裡都是空的,連一樣家具都沒有。」

  李遠等人去查問了薛艾曾經的鄰居,薛艾的家人早在兩個月前就動身,先搬遷去了江南。薛艾自己留京負責處理產業,這兩個月他一直住在好友李子明家中。

  據李子明供述,薛艾在處理完最後一間宅子之後,便於第二日,也就是前日,離京前往江南。李子明並不清楚聞家如今所住的這座宅子是否有地窖,也從未聽薛艾提起過。不過李子明表示,薛艾說過,他自住一間最大的宅子,其余七間宅子都租出去,所以聞家所購的這間宅子在此之前應該一直是租給別人住的。

  崔桃:「這宅子薛艾買了七年,若一直租給別人住,也不排除是租戶挖了地窖,而他並不知情。」

  這前租戶也並不難找,問了隔壁鄰居羅大娘,便得知原住在這裡的住戶是孫氏夫妻,共一家七口,上有父母,下有倆孩子,另還有妻弟一起住。

  「那夫妻倆在州橋夜市賣蓮子羹,他家蓮子羹所用的羹湯可講究了。」羅大娘道。

  一聽州橋夜市,崔桃的眼睛就比平常亮,饒有興致地問羅大娘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講究。

  「且不說這蓮子羹裡放了多少不同的配料叫滋味不同了。只羹湯的湯底就分了很多種,有用稻葉煮得的,竹葉煮的,茶葉煮的,還有用漿水煮的。這其中漿水的賣得最好,我們也愛吃,時常他們這買上一大碗!」

  羅大娘隨即感慨,可惜他們一家子搬走一個多月了,不過州橋夜市的生意還做著,以後她們想吃只能多走路去夜市才能買到了。

  「這夏天的時候可還有冰鎮的?」崔桃問。

  羅大娘連忙點頭,「有有有!不過這帶冰的就貴了,也跟那些賣冰雪冷元子的攤販一樣,要特意花錢去冰庫買來,每次都算計著買,買多了怕白花錢,買少了又怕少掙錢。」

  崔桃恍然點點頭,跟羅大娘道了謝後,便跟韓琦回稟,這地窖八成是孫氏夫妻一家挖來用於暫時儲冰所用。原房主薛艾很可能不知情,所以在賣房子的時候也沒有告知,聞家人剛買完房子還在忙著布置,也沒注意到,倒是讓閑來無事貪玩的聞大郎給發現了。

  「我瞧他今天可能還不是第一次發現,早見著了。今天因見唐氏要曬衣服,尋思著那地窖裡的衣服不見光,肯定更需要曬,便扛了出來。他有一身蠻力,干屍份量又輕,於他而言倒不算難。所以才會有兩道菜的工夫,三具干屍就被那樣快地晾在門口的情況。」

  韓琦略略點頭,贊同崔桃的推敲。

  崔桃打量一眼韓琦,發現他正站在樹下,人安安靜靜的,也不知在想什麼,不過卻因姿容不俗倒成一景了。可惜的這是案發現場,客流量不夠大,不然崔桃覺得自己在他前面支個攤子喊著合照收費,都能小賺一筆了。

  其實像這種案子,推官級別的人物可以不必抵達現場,自當是先由他們這些小嘍啰調查,他完全可以休假完畢之後再過問。

  韓琦其實難得有一天休息日,往日他每天都很忙。

  「倒怪我的疏忽了,不該讓六郎來。這邊我都可以,六郎就該趁著過節在家好好休息,做點讓自己開心的趣事就好了。」

  「正在做,」韓琦目光安靜而柔和地看崔桃,「等你忙完。」

  把韓琦的話完整補全之後,內容就是:『等你忙完』就正是讓我覺得開心的趣事。

  崔桃心髒咚地快跳一下,緩緩吸口氣。這飛速進化的情話水平,簡直太厲害了,說得隱晦卻讓你回甘無窮,越琢磨越有味兒。

  「想吃蓮子羹。」

  聽完羅大娘的介紹之後,本來就餓著肚子的崔桃,豈可能不被勾起吃的欲望?回想自己逛州橋夜市的時候,只顧著吃那些新鮮少見的美食,像這種聽起來比較普通的蓮子羹,倒是暫時被她給略過了。

  「以後品嘗美食當不分軒輊,公平對待每一樣擁有特別名字或普通名字的食物。」崔桃不忘深刻地檢討了自己一下。

  本來儀態清清冷冷的韓琦,忽聽崔桃這話,忍不住笑了一聲,瞬間燦爛過高陽。

  「干嘛啊,我檢討得不對麼?」崔桃睨一眼韓琦。

  「韓推官,果然有發現!」王釗喊道。

  剛才奉韓琦之命,細致搜查這宅子圍牆情況,在相鄰羅大娘家的那堵牆上,發現了有攀爬過的痕跡。

  牆那邊的羅大娘在院裡種了點菜,幾壟地剛好挨著這堵牆,韭菜和芫荽正長得綠油油的,可以采摘吃了。這種著菜的幾壟地都為黑土,一瞧這土就是經過自己調配施肥過的腐殖土。聞家宅子這邊的土則為黃色,這也是汴京地界大部分地方的土地顏色。

  而在聞家與羅家相鄰的黃色夯土牆上,能看到有些微量的黑土殘留的痕跡,如果說這個證據不夠明顯的話,牆半高處還能分辨得出一道半截的黑鞋印。相對於石牆磚牆,夯土牆表面比較平滑顏色均勻。

  前兩天剛下過雨,當時地面肯定比較潮濕,在翻牆的時候,踩過黑土的鞋子,先借力踩一腳牆身,才能翻牆跳過去,鞋印便就這麼留了下來。

  崔桃看這痕跡,不禁想起孟達夫妻和仇大娘的案子來。

  「怎麼又是近鄰作案?」

  「倒未必是近鄰殺人,你剛才專注驗屍沒注意到,我瞧隔壁那報案的羅大郎神色不對,緊張之色甚過驚訝恐懼。」韓琦對崔桃道,「那羅大郎不過十五歲,正是愛玩鬧的年紀。這三具干屍先被更換了衣裳,又被特意潑了血,這目的便是使干屍的貌表看起來更加瘆人。」

  崔桃明白了韓琦的意思。

  「孫氏一家七口住在這,本分做生意,再怎麼樣也沒必要存三具干屍在地窖裡。假設即便有,也至於等搬家的時候還不去及時處理。原房主薛艾也不大可能。的確很可能是有人知情這地方沒人住,又有隱秘的地窖,所以干屍暫存於此。」

  知道地窖存在的人,除了跟孫氏一家交好的,就是附近的鄰居了。加之韓琦說過,羅大郎的情狀有可疑,那他身上的嫌疑就變得非常大了。

  十五歲的男孩,可能憤世嫉俗,可能想惡作劇嚇人,可能……總之他可能有很多想法,在他這個年紀都不算奇怪。

  牆上的鞋印並不算小,崔桃依稀記得,那羅大郎好像長得高高大大,一雙腳應該也不小,比較有特點。

  遂把人招來詢問,看他那一雙腳,與牆上鞋印的情況基本重合。再問他家裡的人腳,可都沒有他這麼大的。如今不過問幾句話,瞧他格外緊張害怕的表情,更可以確定了。

  王釗等人稍微恫嚇一下,羅大郎就嚇得哭哭啼啼全招了。

  「我是在窯廠的沙堆裡發現了這三具干屍,便想著挖出來,在陳三郎生辰那日,丟到他們吃飯的地方,嚇一嚇他們。

  誰叫他過生辰的時候所有人都請了,唯獨不請我!我想讓他後悔!」

  細問之下方知,這陳三郎和羅大郎一樣,都在青窯做活兒。他們年紀相仿,之前在一起關系很好。後來因為羅大郎在私下裡嘲笑他那玩意兒小,結果被陳三郎給知道了。陳三郎便小恩小惠拉攏人心,聯合所有人孤立了他。

  羅大郎氣不過,這段日子一直想著該怎麼報復陳三郎。

  十天前,羅大郎在青窯的沙堆裡無意間發現了干屍,本想著直接報官,但轉念想他若報官之後,衙門封了青窯,青窯有死人的事兒被宣揚的四處都知道,便耽誤了人家做生意。到時候報官的自己必然會被東家給記恨上,他哪裡還能繼續在青窯做工有錢賺?

  於是羅大郎就干脆假裝自己沒發現這三具干屍,等回頭誰倒霉再發現了,那就讓那人折騰去,反正他不管這閑事。

  但這之後沒多久,羅大郎聽人說陳三郎張羅生辰宴,請了青窯裡所有的同齡人,唯獨沒叫上他。羅大郎更加生氣,越發想狠狠報復陳三郎,於是就想到了這三具干屍。

  「我把這三具干屍拾掇都好了,給他們換了衣裳,撒了豬血,讓他們看起來像鬼一樣,更嚇人。等兩天後到陳三郎生辰的時候,就可以給他找晦氣,嚇尿他們了。誰知這空了這麼久的宅子,突然就賣了出去,突然就搬了新人家入住。」

  羅大郎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倒是很想把三具干屍運出來想辦法處理掉,奈何這兩日聞家一直有人,他不得機會下手。

  崔桃等人隨後就帶著羅大郎前往青窯,令其指認了發現干屍的地點。

  青窯常會用到沙子用來制磚,所以磚窯邊總有一些沙堆。羅大郎發現干屍的地方,就是在青窯一座廢置不用的磚窯旁邊。那裡原本有個土坑,後來才堆沙。再後來這座磚窯不用了,旁邊的沙堆也沒人去管,漸漸沙堆就有些平了。

  那天羅大郎偷懶,跑來這裡偷偷方便,結果『水衝沙』的時候,見到了一根干枯的手指,隨即用手挖了兩下看看,便瞧見是一具干屍。當時,羅大郎並不知道有三具,先嚇得跑了。

  後來他折返,打算拿干屍嚇唬陳三郎的時候,一挖起來才發現竟然有三具。因想到多一個就能更嚇一嚇陳三郎等人,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都給搬走了 。

  王釗等人聽說羅大郎竟然為了嚇人,這麼搬屍折騰,不禁感慨這孩子既膽子大,又太幼稚。為此犯罪做大牢,挨板子,未免太不劃算了。

  「有句話說的好,『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你在他年歲的時候,就沒有像他這樣?一衝動就想上手,跟人錙銖必較?」李遠反問王釗。

  「倒也是,不過我可不會嘴賤地說人家鳥兒小。」因這話不大好聽,王釗特意小聲地跟李遠提。

  「說不定是真小呢,人家只是說了實話。」李遠道。

  「真小也不能說小,男人沒有小,只有大,真大!甭管是什麼,誇大就高興,這是男人!」王釗悄聲糾正道。

  隨即李遠和王釗二人互相眼神交流,彼此意會地笑起來,以為別人都沒聽到他們的談話,以為別人都不懂他倆現在的狀態。

  崔桃距離二人其實有點遠,但是耳朵是真好使,都聽見了。

  韓琦這會兒沒閑著,在崔桃挖沙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跟干屍相關的證據的時候,他進了那廢棄的磚窯。

  崔桃帶著人從沙堆挖到了三雙鞋,一雙女鞋,兩雙男鞋。女鞋繡花,泡過桐油,這泡過桐油的鞋面就像鴨子羽毛那樣,比較光滑,不易沾水,有防水之效。

  像這種繡了花又泡過桐油的鞋,一般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家才會置辦。在下雨的時候,都要穿這樣的鞋出門才合適。不過從地窖裡撿到的三具干屍原本所穿的衣裳來看,女子的那套衣服布料非常普通,但從衣著上論,是配不上這雙鞋的。

  至於男子的鞋,就是很普通的布鞋,跟其衣著情況比較一致。

  未免有所遺漏,崔桃還是讓李才等人將沙子再過篩一遍,竟然又找到了一樣東西。一朵小拇指甲大,飾著翠玉的鈿花。這應該是裝飾在釵、步搖之類首飾上掉下來的一小部分。

  翠玉成色不差,底托為銀,鈿花工藝精制,一定不是出自普通人家。

  崔桃大概有了一個思路,女干屍很像是富貴人家女子喬裝扮了普通裝束,不過在細節上還沒做到位,比如頭飾和鞋子。

  兩名男干屍倒是不知是富貴男兒喬裝到位了,所以看不出,還是本來就出身普通。若是普通身份的話,他們是女子的家僕,還是別的什麼人?

  證據有限,不大好進行細致推敲。

  既然屍體出現在青窯,那青窯這地方肯定要細查,脫不了干系。

  「這座磚窯從何時廢置?」崔桃想要排除一下三具干屍的死亡時間,因為干屍死亡時間不好斷定,範圍太廣,盡量在調查的時候,將時間範圍能縮小一點就縮小一點。

  恰如之前所推斷的那般,干屍的形成條件要干燥、急速脫水的情況。這環境下如果僅有沙子肯定不夠,但如果是磚窯在使用中,便就好解釋了。磚窯燃燒所釋放的溫度會令沙堆變得較為炎熱和干燥,便促進了干屍的形成。加之崔桃還發現,這沙堆附近還堆放著一些木炭,這些木炭也有吸水干燥的作用。

  「廢置有近半年多了。」負責青窯的王管事說道。

  「那這堆沙土在這裡堆多久了?」崔桃再問。

  「得有一年半了。這窯原本是燒磚的,要用到沙土。不過我們東家發現這燒磚不好賣啊,大家建牆建房都愛用夯土,一年半以前就改成燒陶罐子了。所以這堆沙子也用不了,就一直在這堆著。」王管事解釋道。

  這種環境下形成干屍,大概要六個月的時間。這座磚窯在半年前就廢置了,也便是六加六,三名死者至少身亡一年。

  「這有三具屍體在你們青窯的沙堆裡發現,怎麼解釋?」崔桃直接質問王管事。

  王管事嚇得立刻不知所措,「這……這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崔桃讓往管事先回答一個問題:「凶手為何把屍體藏匿在這沙堆之內?

  王管事再度搖頭,告饒表示還是不知道。

  「一年前都有那些人知道磚窯以後不會再用沙?」崔桃再問

  王管事愣了一下,「這事當時知情的人不在少數,東家提前傳話說要把燒磚改成燒陶,我便吩咐下去讓他們張羅此事,大概過了半個多月才開始實行。具體的時間,大概在去年年初的時候。」

  崔桃自然不能輕信王管事一人之言,請李遠等人再查證一番,以確認王管事所言屬實。由此大概推斷出,從去年年初到去年六七月份之間,是這三具干屍被害的時間範圍。

  韓琦這時派人來叫她。

  崔桃就跟著進了磚窯,在韓琦指引下,崔桃望向磚窯內由磚砌的牆面。在那些磚面上,看到了一些類似抓痕的痕跡。

  「這會是人的抓痕麼?」崔桃摸了摸,「如果真是人造成的話,那就是在窯內活活烤死過人了。」

  「當沒看見,先暗查。」既然證據不夠,特意去問不會有人承認,憑王掌櫃那張嘴隨便扯個借口就能搪塞過去,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了。

  韓琦總有種感覺,這青窯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她隨後又問王管事,掌管這青窯的東家如今人在哪兒。

  「可巧我們東家這幾日便會到汴京,等他到了,小人立刻告訴東家,請他去開封府配合韓推官和諸位的調查。」王管事訕笑地答道。

  這之後,青窯的相關人等都會在開封府的監管之內,在案情沒有明了之前,在嫌疑沒有完全排除之前,青窯內上下所有人都不許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離開汴京。

  從青窯出來之後,崔桃打算回開封府二度驗屍,卻被韓琦拉住了。

  「是誰說過,政務永遠做不完,按時吃飯最重要?」

  韓琦讓崔桃看看西斜的太陽,這都什麼時候了,她卻連一頓飯都沒吃上。

  「便去吃你想吃的蓮子羹,今兒是天貺節,還少不了要吃餛飩的。」

  崔桃應承,這就伸了下懶腰,放松一下,便隨著日落黃昏,跟韓琦一起先去了八仙樓,吃了一碗百味餛飩。

  所謂百味餛飩,就是八仙樓的茶飯量酒博士采納了崔桃的意見,將不同口味的餛飩湊成一碗,以滿足食客們對各種餡料都想嘗一下的需求。

  一口羊肉,一口蝦仁,再一口薺菜……餛飩湯則用雞皮雞骨架熬煮一整夜,湯口十分清鮮,還撒著雞絲和細豆芽兒。總之對於像崔桃這樣不挑食的人來說,這一碗百味餛飩口口驚喜不重樣,一碗吃到滿足。

  事實證明,像崔桃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今日八仙樓的百味餛飩是賣得最好的。

  掌櫃在崔桃臨走之前,又讓廝波何安送來一個錢袋子。這一次錢袋子非常輕,全都是交子。大概是善解人意的何安敏銳地發現她如今不缺錢花,也不用特意准備零散的銅錢了,干脆就都裝著便於保存的交子。

  出了八仙樓,崔桃就翻開錢袋子查看,發現裡面有十幾張十貫面值的,倒是比韓推官俸祿都要多上很多了。

  韓琦瞧見這些,輕聲笑著對崔桃道:「倒想早點請財神進家門了 。」

  「喔,看不出韓推官挺貪錢呀?」崔桃不禁感慨問他,他這樣的翩翩清雋的世家公子,提錢難道就不怕被人說俗?

  「你是什麼,我便貪什麼。」

  「六郎!」崔桃趁著左右不注意,猛地拽一下韓琦。

  韓琦愣了下,停住腳步,疑惑又認真地回看崔桃,關心她有什麼事。

  「別這麼甜了,齁得慌。」崔桃唏噓道,這一整日她都在接受『韓六郎的情話』暴擊。

  「我不怕甜,那你說給我聽?」韓琦笑著凝視崔桃。

  崔桃立刻點頭,神秘兮兮地對韓琦道,「我說的這個可厲害了!今兒我剛聽說的,據傳這是你男人都最喜歡的一個字!聽了都開心!」

  「哦?是什麼?」

  「大大大大大大……」

  「大大大大大大……」

  崔桃像念咒一樣跟韓琦叨叨著。


第74章

  韓琦起初聽崔桃重復念叨這個字的時候, 略有不解。但因有崔桃前話作解釋,『據傳這是你男人都最喜歡的一個字』,聰明如他, 又如何會不明白這個『大』字意指為何。

  韓琦瞬間感覺復雜,難有言詞能准確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和感受。她倒真敢說, 不過是為他喜歡而說倒是有心,可當街說這種話……

  韓琦何時想過,自己會有朝一日因一個字,思緒百轉千回,滋味糅雜,適又不適,不高興又高興……最終他把矛頭指向了此話的傳播源頭。

  崔桃自然不能告狀,支支吾吾把話岔過去, 感慨天終於黑了, 夜市又開始熱鬧了, 拉著韓琦去孫氏夫妻的攤位吃蓮子羹。

  要了最受歡迎的漿水蓮子羹後,崔桃就跟韓琦坐在最角落裡的位置, 小聲討論干屍案的後續調查方式。

  「我一會兒回衙門, 就先查去年報失蹤的記錄。這女被害者若真有些身份, 且還是喬裝出門,人若是突然失蹤了, 應該會顯眼。」崔桃說話間,漿水蓮子羹就上來了。

  崔桃要的這碗加了梨子、葡萄干和蜜豆, 軟軟糯糯的蓮子泡在酸酸甜甜的漿水裡 ,舀一口進嘴,竟有叫人開心解乏之效。開心是因為甜,甜食一向能讓的心情也跟著變甜, 解乏則因為裡頭有淡淡的酒味兒,喝了血流更快,舒筋活絡,卻不上頭。蓮子、蜜豆、梨子和葡萄干像是熱熱鬧鬧地在口中打架一樣,彼此把對方殺得香甜盡顯,然後四敗俱傷地溶於甜酒釀的漿水裡,讓人吃得欲罷不能。

  吃完一碗之後,臉頰微熱,勾著嘴角笑起來的時候都帶著酸酸甜甜的氣息。

  韓琦一眼就瞧出崔桃還沒吃夠,便為她要了一碗茶水做湯底的蓮子羹。

  崔桃很想什麼口味都嘗一嘗,但剛吃完餛飩的肚子,肯定容不下所有口味。她正猶豫下一碗要哪個味道,發現韓琦便先給她做主了。

  崔桃好奇問韓琦?:「你怎知我更想吃這個?一旦我不愛吃呢。」

  「你不挑食。」韓琦道。

  「這倒是,可不挑食你也該問問我呀。」崔桃正要假意嗔怪韓琦沒有尊重他的意見,便見一中年女子端著一份兒荷葉盛的炸春卷送過來了。

  崔桃:「……」

  「可要再換一碗?」韓琦說著便想伸手把崔桃那碗蓮子羹端到自己跟前來。

  崔桃馬上抱住,對韓琦嘿嘿笑道:「這正好,配著炸物吃,正解膩。」

  韓琦跟著也笑了,看著崔桃拿一塊炸得金黃的春卷入口,哢嚓一聲,嘴邊掉渣。

  「唔——」崔桃邊驚喜地咀嚼,邊喜悅地看向韓琦,這表情無異於是在告訴他春卷的味道極為美味。崔桃夾了一塊遞給韓琦,差點直接往他嘴邊送,因顧及場合不合適,才有所收斂。

  韓琦用自己的筷子接了過來,也嘗了一口。一樣炸春卷,吃到韓琦的嘴裡表情反應就是淡淡的,好像跟喝白水一般,沒什麼不同。

  崔桃佩服韓琦對美食的抵抗力,她可不行。這春卷外皮酥脆,有雜糧香,裡面的紅豆沙是去了皮的,特別細膩,和著桂花糖成餡,但凡包裹成餡而炸制的東西,咬下第一口時爆開香味的剎那,可謂是最無與倫比得爽快。香甜的紅豆香和淡淡的桂花香經久圍繞在唇齒間,面對這樣的美味怎麼可能表情無動於衷?真做不到!

  崔桃吃了兩個炸春卷之後,喝了一口茶水蓮子羹,真真是舒爽解膩。而且這一碗韓琦還要的微冰的,不僅能去了炸物的油膩,還中和之前喝酒釀漿水帶來的熱感。

  等把這些吃完了,崔桃覺得自己肚子也圓了。

  在返回的途中,崔桃聽韓琦問她是否吃飽了,前頭還有一家不錯的——

  崔桃馬上讓韓琦不要說,說了她就想吃,奈何她心有余而肚子不足,沒地方了。

  「已經吃得圓滾滾的了。」崔桃揉著肚子嘆道。

  韓琦低眸淡淡地看了一眼,沒見哪裡圓,腰肢依舊纖細,反而覺得她似乎太瘦了些。

  「不信你摸摸看,真圓了。」崔桃見韓琦不信,拍拍肚讓她摸。

  韓琦薄唇抿成一條線,看了眼崔桃,繼續往前走,當然沒摸。

  「六郎嫌我?」崔桃顛顛地追上問他。

  「不是。」韓琦立刻否認,隨即對上崔桃含笑的眼睛,才知她在玩笑。

  「難得有機會讓六郎感受一下我圓滾滾的肚子。」

  崔桃像是個不守禮教的妖精,在勾引和尚破戒。

  韓琦呼吸一滯,卻只顧著前行,不理會崔桃了。

  崔桃歪頭看了韓琦背影一會兒,才跑到他身邊,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韓琦睫毛輕顫,也勾起手指,跟崔桃緊緊互勾。

  片刻後,還未至開封府,崔桃就讓韓琦先回去。

  「送到這就行了,回去早點歇息。今兒有案子,指不定門口來往的人多,被他們瞧見了。」崔桃跟韓琦道別。

  「嗯。」

  韓琦目送崔桃在街口消失,方轉身離去。

  崔桃揚著嘴角,手提著一盞燈了,晃晃悠悠,邁著歡快地步伐前行,嘴裡還哼著小曲兒。

  待她走到快至開封府的最後一條小巷,身後的人才終於現身。

  哼曲聲戛然而止,崔桃冷下臉來,回頭望向來人,「你終於肯現身了?」

  黑衣蒙面人愣了一下,隨即舉起刀。

  「話都不敢說,難道我們是舊認識?」崔桃再問。

  「少廢話!我今日便要給閣主報仇!」女聲凌厲,隨即就要揮刀擊向崔桃。

  崔桃立刻挑起燈籠,黑衣女子出於防備,先後退了一步。

  借著燈籠的照明,崔桃看清楚了這蒙面女子的眉眼。

  她還真認得,當初開封府剿滅汴京地藏閣分舵,有人用了引蠱香滅口,她根據香鋪掌櫃的描述最終繪得了一雙嫌疑人的眉眼。

  那一雙眼睛跟如今這一雙,幾乎一模一樣,柳葉形的眼睛,雙眼皮,眉則為石黛所繪的柳葉眉。

  當然僅憑這一雙眉眼證明不了什麼,僅眼睛相似之人有很多。但敢在這樣的夜色下穿著一身黑衣喊著為閣主報仇的女子,那必定就是她了,想錯都錯不了。

  「是你燃了香,害死了整個汴京分舵?」

  春麗驚訝地回瞪崔桃一眼,她不過是剛現身,喊了一句話而已,這崔七娘是如何確定便是她下的手?

  怪不得蘇閣主和嬌姑會死在她的算計之下,這女人果然不簡單,甚至很可怕!

  「受死吧!」春麗不再多言廢話,飛刀快速砍向崔桃。

  崔桃閃過幾個回合之後,對春麗的穴位,飛了兩根銀針出去,卻被她及時地躲過了。

  哎呦,功夫不錯喲!

  崔桃對此倒是早有預料。

  她之前就悄悄跟蹤她和韓琦不知多久了。

  崔桃還是因為之前韓琦害羞,才故意屏息想聽聽韓琦的心跳,結果恍然發現他們身後有人跟蹤,於是也就意識到了這人的功夫肯定不差,所以才沒被他們察覺。

  崔桃就故意提前支走韓琦,創造了一個人的機會,好讓她現身。

  「蘇玉婉是你什麼人?」崔桃問。

  對方沒答。

  「你也是嬌姑訓出來的人?」崔桃再問。

  對方也沒答。

  「韓綜跟你是什麼關系?」崔桃第三問。

  春麗愣了一下,隨即閃身不及時,肩膀中了崔桃一根銀針。

  「你——」

  春麗剛張了嘴,隨即馬上控制住,又閉上了。顯然她及時意識到了,崔桃在拿話激她,她在試圖從她的反應和言談中獲得更多的信息。

  銀針所插的地方剛好精准的麻痹了她一整個手臂,幸而另一個手臂還好用。

  春麗利落地拔掉肩膀上的銀針,恨恨地瞪向崔桃。

  「我猜你是想問我怎麼會知道你跟韓綜有關系?瞧瞧給你嚇的,你連話都不敢說了,還想刺殺我?」崔桃的反問和嘲諷,令春麗氣得無以復加,她握緊手裡的刀,意欲再度對崔桃發起攻擊。

  「誒?那你還想不想知道答案?我為何會知道你跟韓綜有關系?」

  崔桃笑了一聲,目光靈活地上下打量春麗,順便就將她的身形、身高以及鞋碼尺寸都記下來了。

  「說,你怎麼知道的!」春麗催促道。

  「你身上有和他一樣的味道,特別是頭發上。」

  崔桃的話令春麗一瞬間慌了神,隨即又更憤怒,大概是因為崔桃知道了關鍵信息,對她來說有致命的打擊,所以春麗又再度攻向崔桃。

  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便會破綻百出。崔桃在剛剛和春麗交手的時候,發現自己略有些吃力,可能會敵不過對方。

  但這會兒理智戰勝了歇斯底裡,崔桃覺得自己可以制勝了。

  春麗發現崔桃同時飛出五根銀針,悉數躲過之後,正緩口氣的功夫,她被第六根銀針打中胸前的穴位。

  「 其實我打出來六根,後一根慢了點。」

  春麗聽到這話,氣得滿臉漲紅,憤怒的目光恨不得把崔桃給扒皮吃了,但是她現在身體麻痹,幾乎無法移動。

  崔桃一笑,正要上前擒住春麗,忽然另有一名戴著黑帽披風的黑衣人現身,他飛出三塊白團子一樣的東西。崔桃躲閃之後,這三團東西落地冒出古怪的氣味兒。她被嗆了一聲之後,掩住鼻子,便見那後來的黑衣人拉住春麗,拔掉她胸前的銀針,二人隨即就跑了。

  隨後追了幾步之後,就聽到了巷尾傳來馬蹄聲,崔桃便止步了,沒必要再白費力氣瞎追,肯定追不上了。

  崔桃返回剛才打鬥的地方,撿回自己剛才丟出去的銀針。這些東西都挺貴的,怪值錢的,當然要及時回收。

  然後她看了一眼那後來的黑衣人丟出來的三包『白團子』,是牛屎菇。

  這人居然用了她曾用來抓凶犯的招數,反過來對付她。

  有點意思。

  ……

  崔桃回到荒院的時候,王四娘和萍兒正在涼亭內吃餛飩。

  倆人看見崔桃,就忙問她吃沒吃。

  崔桃表示吃過了,然後跟她們一起坐著,「鋪子差不多上手了,便雇人忙活就行,你們不用整天如此累。」

  「那怎麼行,還得樣樣把關,不然不放心啊。」萍兒道。

  「挑選兩個知根知底兒可靠的,把雇人的契書寫明白了,倒也不至於出什麼大差錯。」

  崔桃反問她們,知道為何她只張羅做護發露的生意。

  「不是剛好有這個配方?」王四娘順口就傻兮兮地問了。

  「卻也不是,崔娘子品鑒美食很有一套,她若是開酒樓的話,生意也一定好。醫術也不錯,給人,調理身子必然也差不了。」萍兒琢磨道,「不過這些都要崔娘子親自操勞,是不是因這護發露的生意更方便?」

  崔桃點頭:「方便又安全:一是不想鋪排過大,太過招搖;二是入口的東西容易有危險,護發露再被人使壞,最多也就是讓人禿頭。」

  王四娘和萍兒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入口的黑芝麻丸子都讓八仙樓來做。

  「所以危險的方面我都考慮到了,沒什麼事兒,你們該放手就放手。」

  崔桃除了不想讓她們太累之外,也是因為開封府有案子的時候需要她們幫忙。

  倆人乖乖應承。隨後聽說崔桃在剛才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刺客,王四娘啪地拍桌起身。

  崔桃和萍兒都有點驚訝地看向她。

  「以後就算再忙,我和萍兒也得有至少一個人跟著崔娘子!」王四娘鏗鏘有力地說道。

  「這話坐著說也行。」崔桃溫聲道。

  「就是,嚇我一跳!害得我把一整個餛飩都吞了進去。」萍兒抱怨道。

  王四娘嘿嘿笑起來,訕訕坐回去,表示以後注意。

  守門的衙役跑來傳話,告知崔桃呂相家來人了,想請她去一趟。

  王四娘和萍兒都不禁想起了呂二郎,彼此看了一眼,偷笑著感慨崔桃的桃花又來了。

  崔桃當即對那傳話的衙役道:「去通知王行使,告訴他我們在諫議府彙合。」

  諫議府正是韓綜的家。

  王四娘呆了呆,悄悄拽著崔桃的衣袖,提醒她錯了,找他的人是呂家,該是相府。

  衙役也有點懵,再度求確認地看向崔桃。

  「沒錯,按我的吩咐通知。」

  為呂公弼傳話的家僕還等在門口,見到崔桃後,正要道明情況,卻被崔桃先一步告知她要去諫議府。

  人接著就騎馬走了。

  家僕無法,只得將原話傳給呂公弼。

  崔桃在諫議府前下馬的時候,王釗已經在此等候了,呂公弼隨後就跟了過來。

  王釗從崔桃口中得知她剛才遇刺的情況後,馬上去諫議府那邊通傳情況,商議進府。

  呂公弼聽說崔桃遇到危險,蹙眉凝重看著她,問她可有受傷,又囑咐她注意安全。

  他還想說崔桃一個女孩子家不適合在開封府做這種危險的事兒,但他知道這話說出來只會招惹崔桃的不喜歡,所以話到嘴邊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二表兄今日找我,有何急事?」崔桃猜到了,這會讓呂相家來人找她,應該不會是大馬氏。大馬氏是一位心思通透的婦人,她已經在白天請過她了,遭她拒絕之後,她絕不會再度硬請。

  她剛才那般告訴呂家家僕,便是因為現在這麼晚了,她不便去單獨再見呂公弼了。畢竟她現在已經是非單身的人了,盡量不做讓人誤會的事。

  如今呂公弼跟來了,看他表情有點沉重的樣子,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話一定要跟她講,才會選擇在這種場合也要出現。

  呂公弼正要跟崔桃說話,忽聽那廂李才牢騷感慨。

  「這拜訪高門就是有些麻煩,便是為了查案,也不能直接進府,還要等通傳。若是嫌犯在府裡知道情況,豈不立刻得機會跑了?」

  呂公弼便直接走到諫議府門前,守門的家僕自然認得呂相家的二郎君,趕緊就請他們入內。

  韓綜正在家中,聽說開封府來人的消息就立刻趕來。他見崔桃果然在,目光定了一下,繼而在臉上浮現出微笑,禮貌而客氣地問他們此來一群人浩浩蕩蕩所為何事。

  崔桃將她之前所繪的那雙眼睛的畫像展開給韓綜看。

  「你可認得?地藏閣余孽,就在你身邊。」

  韓綜聽說跟地藏閣有關,臉上的笑容收斂了,隨即端詳畫像上的那雙眼睛。

  「就這些?」

  崔桃點頭。

  韓綜仔細多瞅了兩眼畫像上的那雙眼睛,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太多了,阿娘選在我身邊的丫鬟,眉眼大概都長這樣。」韓綜讓人將他房中所有的丫鬟都喚過來。

  一共二十四名丫鬟,按照等級排序,分四列六排站在屋內。

  崔桃挨個查看每一名丫鬟的眉眼,韓綜說得沒錯,他房裡丫鬟的眉眼居然都差不多,全部都是描畫的柳葉眉。

  「這是……你們府裡的風尚?」崔桃好奇問。

  「算是吧。」

  韓綜的嫡母王氏,喜歡丫鬟們漂亮體面些。所以府中家僕為了迎合她的喜好,也都是這樣打扮的,當然也有婆子管事從中張羅的緣故。若是給兒子們房中選人,王氏更都是選順眼漂亮的,韓綜房中的尤甚,皆眉眼標致,有幾分姿色。

  別人家的主母都怕自己的年輕兒子被一些年輕漂亮的丫鬟勾了魂兒,王氏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這會兒倒不是好奇這些小事兒的時候,崔桃問韓綜,人是否都齊全了。

  「齊了吧,還差誰?」韓綜隨意地掃了一眼,問一嘴。

  「齊了。」領頭丫鬟應和道。

  崔桃背著手,在前面緩慢地踱步,隨後湊到一丫鬟身邊聞了一下。貼身丫鬟都會在屋子裡久留,屋內若點著香爐,自然會沾染上跟主人家一樣的香味。

  「你們府中可都會用一樣的熏香?」

  丫鬟表示熏香都是王氏安排挑選,三郎和四郎的熏香不同,卻是因他們自己不喜歡,才換了樣兒。韓綜沒有提出異議,所以用的就跟其他人一樣。

  「不是這些人。」

  盡管眉眼相似,但是崔桃剛才已經了解那女刺客的身形、身高和鞋子尺碼,屋子裡的這二十四名丫鬟並不符合。

  難道是她判斷錯了?那名女刺客並不在韓綜身邊?可是當她提到韓綜的時候,女刺客的反應明顯就是在昭告她就是韓綜身邊的人。

  她是地藏閣的人,蘇玉婉的屬下,很可能就如在催柳身邊的嬌姑一樣,被安排在韓綜身邊。

  而且當初開封府剿滅藏閣分舵的時候,韓綜被邀請了過去。當時放引蠱香的人,是偶然得知的情況,現去香鋪制作了引蠱香。當時大家還奇怪,這消息為何會泄露得如此之快,但這人若是韓綜身邊的人,便倒是可以解釋得通了。

  「確定沒有別人?」崔桃形容了一下那名女刺客的身高身形,「比我高半個頭,腰圍兩尺,胸圍兩尺六,腳大概七寸三,肩寬大概在一尺二三左右,皮膚較白,脖子跟普通人比起來略長點。」

  眾人聞言後驚嘆不已,不是說女刺客當時蒙著面麼?居然知道這麼多信息!

  「簡單來說,她胸豐滿,脖子長,腳大,皮膚白,與韓二郎必有過來往和接觸。」崔桃用直白的話再講一遍,問這些丫鬟們,可還有什麼印像。

  「聽起來像是春麗?」

  「是像春麗。」

  ……

  崔桃便問韓綜春麗是誰。

  「原是我身邊的丫鬟,前些日子被我母親討了去,在她身邊伺候了。」韓綜對身邊這些丫鬟都不甚在意,有時候連臉都沒瞧,更不要說去注意其身材如何了。

  崔桃見韓綜此狀,忽然略有些明白了,為何他房裡的丫鬟『尤甚』。這是不近女色,引發嫡母擔憂了。

  韓綜當即帶王釗等人去緝拿春麗,卻未在府中找到她人。王氏身邊的丫鬟們,也都不知道春麗是什麼時候出門了。

  崔桃意料到有這個可能了,便是查不到人,查她房間也可。麗應該是沒意料到她會推敲出她跟韓綜有關,如今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她身份暴露了,房間裡極可能有她還沒來得及收拾或毀掉的東西。

  春麗是府裡的一等丫鬟,有自己的房間,房間不大,但一人住足夠寬敞,衣櫃、妝奩等皆齊全。

  王釗立刻帶人在屋裡進行仔細地搜查,起先只翻找到了女子日常所用東西和衣物,後來發現衣櫃有移動過的痕跡,便在衣櫃下的石板下面,找到了一個長木匣子,木匣是豎放在石板下深挖的坑洞裡。

  匣子裡面有兩把匕首,幾個飛鏢,還有十張十貫面值的交子,三個顏色不同的小瓷瓶,裡面裝著未知粉末,看起來像是毒藥。另還有一個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用蠟密封的小瓷罐,還有一個灰色白的小布包,巴掌那麼大。

  王釗拿起布包的時候,能感覺到布包裡面裝著大顆粒的東西,比花生更大些。他打開來瞧,嚇得立刻臉色白了,丟在地上,招呼大家快離遠點,是蠱蟲!

  地藏閣的蠱蟲發作起來有多厲害,大家都清楚,所以一聽到王釗這樣喊,大家都嚇得往後退。

  布袋掉到地上之後,裡面的黑殼蟲子灑出來一半。

  大家見果然是那種蠱的成蟲,嚇得退得更遠。

  「死蟲子。」崔桃道。

  「對,死蟲子!這些蟲子都該死!」李遠氣憤地跟著附和道。

  崔桃:「我是說這些蟲子已經死了。」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地上的蟲子確實一動不動。

  「必然是死的,不然以這樣的布袋裝著早爬出來了。」

  幼蟲的嘴巴都像刀一樣,可以輕易地咬破人的皮膚,何況是成蟲。

  上次在安平,韓琦請了苗疆懂蠱的人幫忙做了引蠱香,崔桃便有跟這位苗疆人請教,她拿了自己養的蟲子詢問其如何分辨公母,所以崔桃現在是能分清楚這種蟲子的公母區別。

  崔桃仔細看了一下這些蟲子,發現都是母蟲,而母蟲正可以用來做引蠱香。

  這袋子裡的蟲子並不算滿,再聯想剿地藏閣分舵那天,在臨時事發的情況下,春麗居然能夠做出引蠱香,說明她有隨身攜帶這些母蟲的習慣,很可能也隨身攜帶了蠱毒,配合使用。

  「這小瓷罐裡的是什麼?」李才好奇地拿起來,預備破開封蠟,將罐子打開。

  「別動!不要打破!這個密封的小罐子裡很像是放著用於下蠱的蟲卵。」

  崔桃建議這東西還是請那位苗疆人來打開比較合適和安全

  李才趕緊小心地把瓷罐放回。

  「這木匣的長度剛好跟她的佩刀差不多,平常應該也被用來放刀。不過今天春麗要行動,就把刀帶走了。」

  王釗等人連連點頭,都贊同崔桃地推敲。隨後,以活物試毒,證實三瓷瓶裡的粉末都有毒。

  總的來說,這就是一個殺人木匣,除了交子之外,裡面放的都是殺人物什。

  之後王釗等人對房間又進行了第二輪的搜查,再沒有發現什麼其他有用的線索。

  崔桃一直在旁站著,冷靜地打量整個房間的情況。

  韓綜和呂公弼則等在屋外面,兩人一開始彼此都不說話,後來彼此互相看了兩眼。當呂公弼對上了韓綜的眼睛,就率先開了口。

  「聽說你在安平遭遇了不少狀況?」

  「還好。」

  韓綜冷淡地應了一聲,隨後發現呂公弼還在看他。

  「也沒多少狀況,不過是我配合開封府把該抓得惡徒都抓了。」

  呂公弼聽他說得好聽,嗤笑一聲,「我知道有韓諫議和王公的求情,加上你有將功贖罪的表現,你的事兒已經不被追究了。

  但人心都是自私的,騙不得人。我也自私,所以尤為能看得清你。分明是你在算計她,所謂的照顧和救,不過是在毀她。」

  韓綜斂下眼眸。

  「你明知道她是如何被劫,如何被困在那裡,明知道她多恨那些害她的人。你卻能無視這些,一面享受那些害她的人對你的好,一面又自私地要滿足自己的欲求,用你的『好』去捆綁她。你讓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我知自安平回來之後,你閉門在家思過,一日未曾外出。但你所遭遇的這些難過,和她的比,算得了什麼?」

  韓綜半晌之後,自嘲地輕笑一聲:「是比不了,我這輩子都欠她的。」

  「如真覺得欠她,便別再打擾她,別讓她為難。」呂公弼道。

  韓綜聽了話後,扯起一邊嘴角,隨即靠在廊下的朱漆柱子旁,側眸望著還在屋子裡忙活的崔桃。

  呂公弼順著韓綜的目光看向崔桃,隨即又回望向韓綜,「我已經決定放手了,希望你亦是。」

  韓綜聽到呂公弼的話後,立刻看相呂公弼,在與他再度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眼睛裡閃爍出異樣的決絕執著,「抱歉,我永遠都不會。誠如你所言,我是個自私的人。人活一輩子,鬼知道我下一世還能不能做人了,所以這一輩子我想要的一定要努力去爭。」

  韓綜隨即站直身子,踱步呂公弼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行,就別說別人了。」

  韓綜說罷,便勾起一邊嘴角,臉色異常陰冷,等走到春麗所住的屋門前的時候,他面容乍然溫和起來,問崔桃可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沒有。

  「我們還得再查一查,可否方便?」崔桃出於禮貌問詢。

  「方便,隨意查,府裡其他人,其它房間,都可以。我會知會管家一聲,令他配合你們的調查。」韓綜隨即就跟崔桃告辭,表示王氏那邊他還得親自去講明情況才行。

  崔桃聞言,忙道:「給你添麻煩了。」

  韓綜扯動嘴角,對崔桃淡淡地搖了下頭,表示沒關系,便轉身離開了。

  崔桃感受到了呂公弼的目光,想起來還有話沒說完,就對呂公弼道:「剛才進府的時候,多謝二表兄幫忙。」

  呂公弼便將他的決定簡單地告訴了崔桃,也向她道歉,前一段日子給她增添了不少困擾。

  「我既已經決定了,便不會改變,你也不必下次去相府的時候,一定要避開我。等過些日子我就會隨母的意思,定下親事。」

  崔桃應承,「二表兄值得更好,我會祝福你們。」

  「只這些,說了便心安了,我也該告辭了。」

  呂公弼說罷就跟崔桃告別,他轉身離開之際,復而又轉身回來。

  「韓二郎這個人,還是離他遠點比較好。」

  崔桃愣了一下,呂公弼隨即告辭走遠了。

  「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應該就只有咱們搜到那個木匣子了。」王釗稟告道。

  崔桃又環顧著屋子一周,目光最終落到了妝奩前銅鏡上。恍然想起記憶裡的銅鏡,便鬼使神差地走到那銅鏡前,拿下來查看。

  敲了敲。

  崔桃竟意外地發現,這銅鏡真有問題。

  崔桃隨即從銅鏡裡找到了一張圖,這張圖不知是畫得哪一處地方,山很多,山邊還與兩條小河,有一處紅色朱砂筆畫的小圈,就在兩條河流彙集成一條河的地方,其東南側有一處三面環山的山谷,紅色小圈就被圈在那裡。

  看起來像是個藏寶圖,當然紅圈的位置未必一定是財寶,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但一定不簡單,不然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存圖。這銅鏡存圖可不像是能湊巧就一樣的事兒,莫非春麗跟死去的孟達夫妻還有瓜葛?

  崔桃將圖讓給王釗等人傳閱,大家都不知道這圖上所畫的位置是哪兒。

  「滿天下這麼多山和河,上哪兒找去?」

  再盤問了跟春麗交好的幾名丫鬟之後,也沒查到什麼重要的線索,大家便就此結束搜查,返回開封府。

  崔桃回來之後,卻沒想到,韓琦就在開封府等著他。

  她進側堂的時候,只見韓琦安安靜靜地坐在上首之位,面容疏淡,目光清冷。

  崔桃猜測韓琦應該是知道她遇刺的消息後生氣了,忙跟他道歉,卻見韓琦沒反應。

  「我都遇刺了,六郎怎麼都不關心我的安危了?」

  「關心過了。」韓琦道。

  崔桃恍然反應過來,她之前韓綜府上調查的時候,曾有衙役跑進跑出,還特意瞅過她幾眼,很可能就是韓琦派來的人親眼確認她的情況。

  崔桃意識到自己這下事兒惹麻煩了。她沒有在遭遇危險之後,第一時間通知韓琦,在諫議府查了這麼長時間案子,也沒有特意去通知他。

  而且她在應對刺客之前,她還找借口提前支走了韓琦。以韓琦的智商,當得知她遭遇刺客之後,肯定能推斷出她要他提前回去,是在故意支走他。

  其實崔桃支走韓琦的本意,是為了讓春麗盡快現身,之後到諫議府查案就急著排查線索,是沒顧上通知。

  怕就怕韓琦會以為他不重要,才會被忽視。會以為她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時間不僅沒有想到他,反而還要把他支走,嫌他拖後腿。

  「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韓琦反問。

  「別誤會我。」崔桃連忙湊到韓琦身邊,拉住韓琦的衣袖,「不知多少撕心裂肺、愁腸萬千的虐戀,都是從誤會開始的,我們不能給它萌芽的機會。 」

  韓琦凝眸看著崔桃 ,還是沒說話。

  「我支走你,是為了引刺客現身。後來去諫議府查案沒及時告訴你,是不想你難得休假一日,為這種小事操心,反正不是什麼急事,等第二日就好——」

  崔桃正絮絮叨叨地解釋,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被韓琦握住了,握得很緊。

  男人的側顏前所未有地沉冷。

  崔桃意識到情況不大對,事情似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韓琦不該是這樣小氣的人。

  「那具女干屍的身份查到了,系我姨母。」


第75章

  崔桃詫異不已,沒料到這查案子,結果竟然查出被害人跟查案人有親戚關系了。

  崔桃馬上詢問了解情況,原來韓琦懷疑這女干屍為他的生母姊妹蔡連枝,其在蔡家姊妹排行最末,如今其年紀才二十四歲。

  「那是如何確認那干屍便是你小姨母?」崔桃不解地問。

  「方廚娘認得那雙繡花鞋和鈿花。」

  韓琦告知崔桃,他生母和小姨母皆出身不好,不過受他大嫂幫忙張羅,他小姨母於十九歲時嫁給陳留縣尉李朝樂,續弦為妻。他進京科考時,與小姨母走動過幾次,後來就不走動了。

  方廚娘與韓琦生母蔡氏本就是好姐妹,倆人當年一起在韓家府中做家僕伺候人,後來蔡氏才跟韓琦父親結了姻緣,蔡氏在身份上雖有了變化,但二人的關系一直要好。蔡氏照顧幼妹蔡連枝,方廚娘也跟著一同照顧,之後有了韓琦,倆人也是一同照料韓琦。再後來韓琦科考,在京為官,蔡氏身子不便,便委托方廚娘跟隨韓琦進京。

  方廚娘陪著韓琦在京這幾年,常跟蔡連枝有來往,因有一日見蔡連枝雨天來時濕透了鞋。她便求了韓琦,要了好料子,親手給蔡連枝做了兩雙繡花鞋,特意刷過桐油,便於她下雨天穿。

  韓琦為官之後,對於方廚娘和小姨母的來往,也只限於用耳朵聽聽,沒有再跟她見面往來。年節該送的禮,倒是從沒有少過。

  去年二月,蔡連枝的婆母去世,其丈夫李朝樂請辭在家丁憂。後蔡連枝托人捎信給方廚娘,說她要去大佛寺齋戒祈福,為婆母守孝兩年,更要誠心在佛祖跟前懺悔她以前犯下的錯。信送來的時候說是人都已經出發了,方廚娘也便不好再多問了。

  半個時辰前,韓琦折返回開封府尋崔桃,得知她遇刺後人已經去了諫議府,韓琦便留下來開封府查看年前的報失蹤案卷,順便想以繡花鞋和鈿花作比對,查看是否有符合失蹤者當時衣著的情況。

  方廚娘今日本打算要送崔桃一壇子腌酸梅,結果因為突然案發,沒來得及送。這會兒方廚娘閑來無事,就把東西帶來了,喊張昌帶她進了開封府。碰巧看見著張昌拿著繡花鞋和鈿花來,方廚娘大驚,得知此為女干屍身上物什,更是驚得摔了壇子。

  崔桃恍然明白了,怪不得她剛回開封府的時候,聞到一股子酸梅味兒,原以為是自己又貪嘴饞了的錯覺,沒想到真是一壇子腌酸梅給打翻了。

  「這鈿花為我小姨母的嫁妝,是一枚金步搖上的。在她出嫁前,姐姐特意張羅此物給了小姨母,不算是稀罕物,卻也是獨一份的東西。方廚娘都見過,便能一眼就認出。」

  韓琦告訴崔桃,他隨即就派人去陳留李家詢問情況。李家人起初支支吾吾,聲稱蔡連枝應該還在大佛寺禮佛。細問之下,李家才承認,他們在半年前才發現蔡連枝早在三月前就不在大佛寺了,他們便四處找人了,卻一直沒找到。

  他們之所以沒有通知韓琦這邊,一是怕已經做了大官的韓琦追責他們,二是總懷著人能找回的希望,不想宣揚出去白鬧騰一場。

  鞋子和鈿花有兩處一致,失蹤時間也符合女干屍的被害時間,這女干屍的確像是韓琦的小姨母蔡連枝。

  崔桃觀察到韓琦的臉色愈加沉冷,多少能理解他的感受。

  當初韓琦來京參加考科舉考試的時候,他還跟其小姨母蔡連枝有所來往,但之後卻就不怎麼來往了,想來這其中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或矛盾,致使倆人不往來,才只剩下方廚娘跟蔡連枝走動。這斷了來往的親人突然去世,而且在他知道消息的時候,人已經去世一年了,的確是個刺激。

  崔桃握住韓琦的手,安慰他節哀。

  韓琦低眸默了會兒,方抬眼問崔桃,「便不好奇我不與她來往的緣故?」

  「六郎是內斂守禮之人,若不來往,想來其中的原因也不在你。」若為逝者的錯誤,崔桃又怎能在這種時候去追問,畢竟韓琦現在還處在適應去接受親人逝去的情緒中。

  「你倒是聰慧,既如此聰慧,竟不知在遇險時,暗暗知會我。」韓琦低聲嘆道,氣息裡夾雜著些許無奈。

  崔桃愣了下,本以為韓琦只在為他小姨母的事情才冷臉傷感,原來她獨自選擇遇刺、跑去諫議府查案,他是計較的,那這兩件事合一起肯定令他更難受了。

  「是我不好。」崔桃低頭乖乖認錯,委屈地摳著韓琦的手指,「給個機會唄,我下次注意。」

  「有選擇的時候,就別將自己置身險境,你這次是運氣好。」

  她說她是為了引賊出來,才會讓他提前離開。實則以他們彼此間的默契,她完全可以暗示給他,讓他暫時離開,等人現身之後,他們一起應對。她卻選擇只身犯險,直接打發走了他。

  這的確不是什麼讓韓琦覺得好受的情況。因他心悅的女子,在與他同行時遇到危險,卻並不想依靠他。

  但韓琦知道崔桃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她一個人拼慣了,過去的每一樁經歷都在告訴她,她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依靠不了別人。所以對於崔桃的做法,韓琦更多的感受其實還是心疼。

  「知道啦。」崔桃輕聲乖巧地應承。

  「我與小姨母之間的事,說來話長了。」

  韓琦告訴崔桃,蔡連枝在續弦給陳留縣尉李朝樂的時候,李朝樂已有三十四歲,有三兒四女。他來京科考的時候,李朝樂的大女兒剛好年十六,正是議親的時候。

  韓琦有進士之才,這是所有熟識韓琦文采之人都了解的情況。所以他那次參加春闈,必定會高中的,不確定的只是名次而已。年輕的進士不多,可榜下捉婿的數量有限,很多都會在榜前找有潛力能高中的,提前搶人議定好親事。

  韓琦第一次上門拜訪菜連枝的時候,便被李家人相中了。蔡連枝也聽著李家人的攛掇,竭力安排韓琦跟李大娘見面,想安排韓琦和李大娘的親事。韓琦心不在此,便直接拒絕。

  他的婚姻大事可以由母親和兄長做主,單論李家的背景情況,他韓家大哥那邊也斷然不會同意。所以不論從韓琦自己的意願,還是家裡的,都不可能。

  李家人似乎也明白這個情況,但並不甘心。蔡連枝在韓琦三度上門探望的時候,竟然使了手打算讓韓琦跟李大娘單獨相處,有算計韓琦玷污李大娘名節而不得不娶她之嫌。

  韓琦提早察覺到異狀,率先離開,破了這些人的算計,自此之後自然是不願再上門李家與蔡連枝走動了。

  蔡連枝倒是過來哭哭啼啼地道歉過,說她一時鬼迷了心竅,聽憑李家人游說,竟傻乎乎覺得那樣親上作親也挺好。

  到底是自己的小姨母,韓琦總不能因此便送她去見官或如何。事情雖然算過去了,但疙瘩始終在那,此後與蔡連枝之間的親戚走動,都是由方廚娘代韓琦來完成。

  盡管之後的兩年,方廚娘沒少在韓琦面前為蔡連枝解釋。韓琦還是沒有恢復跟蔡連枝之間的往來,因為李大娘雖然訂親出嫁了,李家還有二娘、三娘適齡。韓琦覺得李家那些人,不是省油的燈。而他姨母蔡連枝又是個心軟糊塗之人,向來拎不清。

  「他們都知道你的意思了,你這麼大的官擺在這,他們還真敢把你當肥肉再啃一次,不顧後果?」崔桃驚訝問。

  韓琦輕笑一聲,「等你見了李家那些人,大概就清楚了。」

  今日太晚,李家那邊只能等明日再行調查。

  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挺讓人想不通的。

  大佛寺遠近聞名,香火鼎盛,從汴京坐馬車到那裡大概要三天路程。

  韓琦的小姨母年紀輕輕,居然為了給婆母守孝,主動要去大佛寺住上兩年,未免時間太久了。親生兒子李朝樂都沒做到如此,她做兒媳的為何做到這種程度?

  而且李家人竟然也同意她去,主母打算兩年不在家他們不攔著,失蹤那麼久了竟然還想瞞著韓琦,若說這裡頭沒貓膩,誰信?過於反常,也過於奇怪。

  韓琦細問了崔桃遇刺情況。聽說她與春麗交手後,遇到了一名戴著黑帽披風的黑衣人。

  「蘇玉婉和崔十娘的死,便蹊蹺。如今又冒出個春麗,突然被一個人救走,也蹊蹺。」

  韓琦接著告訴崔桃,刑部和兵部已經在隨州剿滅了地藏閣的總舵,據說收獲頗豐。

  「此次圍剿開封府這邊由王判官負責,兵部出主力,秘密行動,無關人等都要隱瞞消息。」

  韓琦又告訴崔桃,他們安平處理案子的時候,京城這邊就有謠傳,說朝廷徹底剿滅了地藏閣總舵,有不少百姓放鞭炮慶祝,因此假消息宣揚得更加厲害。開封府辟謠反遭被罵無能,在朝堂上群臣對此更是聲討不斷。

  如今恰逢開封府處在「無首」之時,並無府尹或權知位列朝堂可為開封府反辯,所以開封府只能接受最後議定的結果,聯合刑部、兵部盡快剿滅地藏閣總舵。

  「這地藏閣總舵在隨州的消息為刑部尚書提供,出兵迅速。」

  「太蹊蹺了!地臧閣才建立沒幾年,確實在江湖上有些名聲,可江湖畢竟是小範圍的,普通百姓對於地臧閣知情不多。再說他們做暗殺的營生都是偷偷進行,怎麼會忽然有那麼多百姓放鞭炮慶賀?」

  韓琦點頭應承,「確實蹊蹺,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推朝廷盡快剿滅地臧閣。」

  「刑部尚書也蹊蹺。」崔桃道。

  開封府的人都知道,刑部尚書與包府尹不對付,後來出了他兒子林三郎出事,他忍痛大義滅親之後,更是跟開封府不對付了。

  「如今這地臧閣總舵的消息,既由他知悉,他為何不一人獨攬功勞,偏還要開封府出風頭,他只是帶著兵部從旁協助?」

  韓琦贊同崔桃的看法,「嘴上說是地臧閣的案子本由開封府負責,地臧閣閣主也因我們徹查而伏法,主功不在他。」

  「這我看是把開封府推在浪尖上,讓所有江湖人都知道,剿滅地臧閣的就是開封府。蘇玉婉若還有同伴可為她復仇,那有什麼賬就都會來找開封府清算。」

  開封府本來就一直在對付地臧閣,自然是不懼於被地臧閣余孽或其他什麼江湖人的針對。但刑部尚書這操作,倒是叫人覺得他好像知道點什麼。

  崔桃建議韓琦,可把刑部尚書列為特殊觀察目標,得空就暗中觀察看看。沒問題最好,有問題那就是未雨綢繆了。

  韓琦應承,朝廷命官自然是不可隨監視,他會安排兩名可靠的人,盡量在合法的情況下,多注意刑部尚書的情況。

  韓琦在與崔桃告別之際,又聽崔桃說呂公弼決定放手了,待他平復一段時間後,便會聽從其母的安排和人訂親。

  「聰明人。」韓琦評判道。

  崔桃瞄了他一眼,然後就拉住他的手,再度勸他別太過傷心。

  「破了這麼多案子,見識了這麼生死,自然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放心,我不會有事,只是這消息傳到泉州那裡,怕是她又要傷心難過了。」韓琦提及生母,眼底有化不開的擔憂。

  「那擇日我們回去探望她好不好?」崔桃馬上提議道。

  「我們?」韓琦凝視崔桃。

  「我跟著去可能不合適?」崔桃試探問。

  「是不合適。」韓琦應承。

  崔桃耷拉下腦袋,點點頭應承,也不多言了。

  「若是未關門的媳婦兒去拜訪一下,倒是合適。」韓琦隨即補充一句。

  崔桃驀然抬頭,正要說話,被韓琦用手指堵住了嘴。

  「不用急著回答我。」

  隨即,他便一人提著燈籠轉身離開,修長身影逐漸融於夜色之中。

  再然後,崔桃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車離開的聲音。

  ……

  春麗獲救之後,本想返回諫議府,被莫追雨隨即打過來的茶碗給警告住了。

  屏風後,莫追雨快速掉身上的黑披風和夜行衣,隨即著一身飄逸的白錦袍走出來。

  他不爽地看一眼春麗,又見她腳邊打碎灑滿茶水的茶碗,暴躁地皺眉。

  春麗見狀才反應過來,忙把地上的東西收拾了,再用抹布將地面擦拭干淨,隨即洗了手,才進屋再找莫追雨。

  「大哥讓我來京照顧你,你便給我惹下這麼大的事。誰讓你對崔七娘動手了?」莫追雨說著,就拔出腰間的匕首,食指在刀刃上輕輕擦過。

  春麗忙跟莫追雨道歉,「我實在氣不過蘇閣主就那麼被——」

  「崔七娘已經帶人查到了諫議府,確認了你的身份。」

  春麗震驚地瞪圓眼,怎麼都沒想到崔桃居然下手這麼迅速,而且竟精准地查到了她的頭上。這怎麼可能?她明明蒙著面,便是發現她是韓二郎身邊的人,韓二郎身邊有那麼多眉眼相似的丫鬟,整個府裡更是不少,怎麼就能確定是她?春麗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瞧你這一臉蠢樣兒,還敢在崔七娘跟前現身?」

  莫追雨嗤笑兩聲,真有點受不了春麗如此蠢。這都已經事後出結果了,她竟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怎麼回事。

  「這世上有太多自不量力的蠢貨——」

  「莫二郎饒命!我下次絕不敢了,一定乖乖聽從先生的吩咐。」春麗忙跪地求饒,落淚表示她這條命不值錢,但她想為閣主報仇之後再死。

  「你功夫不輸於崔七娘,但腦子……呵,忍不了!」莫追雨起身便飛速移到春麗身邊,左手揪住春麗的衣領,將人提起來,下一刻便要插刀。

  「二郎,少主要留她。」門外這時傳來聲音。

  莫追雨當即甩手,將春麗摔在了地上,隨即也丟了手裡的匕首。

  「本來留你在諫議府有大用,如今全被你的魯莽給毀了。」莫追雨背對著春麗,邊洗手邊嫌棄道。

  一切發生的太快,春麗余驚未定地躺在地上,然後緩緩地起身,看著地上那把被莫追雨丟下的匕首。

  莫追雨擦手之際,余光瞟見春麗的模樣,故意沒有轉身。

  春麗緩緩伸手,抓起匕首。

  莫追雨反而勾起嘴角,當他正以為春麗要向自己動手的時候,卻見春麗抬起匕首要自割喉。

  莫追雨不滿地撇嘴,「所以說你蠢麼,前一刻還說為你家閣主報仇,這一刻又忘了先前誓言,只顧著自己尋死。」

  春麗聽這話,怔了怔,丟下手裡的匕首哭起來,「莫二郎說得對,我太笨,我沒用……」

  「笨,沒用,不算最蠢,最蠢的是明知道自己笨還不知改變……」莫追雨道,「行了,難得你還是忠心的,不惜命的,少主八成是看中了你這點。下去吧!安分幾日,好生反思,等下次任務的時候,你若再犯這種蠢事,你就好生下地獄去跟蘇玉婉顯擺你有多蠢吧。」

  春麗應承,連給莫追雨磕了兩個響頭,這才退下。

  皇宮,文德殿。

  趙禎落筆,一幅淺絳山水畫完整地展現在桌案之上。趙禎笑請趙宗旦、趙宗清兄弟評鑒,兄弟倆相差一歲,與趙禎年紀相仿,素日他們三人便最談得來。尤其是趙宗旦,自小就是趙禎身邊的伴讀。

  「筆觸精到,著墨巧妙,好意境!」趙宗旦稱贊道。

  趙宗清瞧了一眼,淺勾著嘴角,只道了一聲:「還行。」

  趙宗旦瞪自家兄弟一眼,意思他說話太冒犯。

  趙禎卻不介意,反而嘆趙宗旦太客氣,令趙宗清有什麼想法盡管說。

  「中規中矩,氣魄不足,少了些凌厲。」趙宗清如實告知。

  趙宗旦一聽這話,更斥他不規矩,「倒不如回你的極樂觀去,繼續做個髒道士。」

  「可別,好容易把他叫了回來,也就他能說兩句實在話,挑我的畫的毛病了。」平常在朝堂上,為國事挑他毛病的人不在少數,但論到詩畫這種事情上,便沒人說他的毛病了,偏在這方面趙禎想聽實話的。

  趙禎隨即請教趙宗清當該如何畫,才能多一些氣魄和凌厲。

  「官家放下心中束縛,縱情於廣闊天地,自然便有了。」趙宗清隨即小聲問趙禎想不想試一試。

  「試什麼?」趙禎反問。

  趙宗旦忙攔著道:「官家切莫聽他胡言,他便是不正經慣了,不然怎會跑去道觀多年不肯回,還自取什麼道號叫雙福。」

  「天下福,我福,這不是極好的名兒麼?」趙宗清反問。

  趙禎應承,拍著趙宗清的肩膀,感慨此名極好。

  夜深時。

  趙宗清在文德殿房頂冒頭,然後拉著趙禎一起躺在屋頂上看夜色,欣賞天上的星辰和月亮。

  趙禎起先謹慎地看看前後,生怕被宮人發現他這個做皇帝的人居然爬上了房。然後當他躺下來,天的時候,那種偷偷做違背規矩的刺激感,讓他莫名高興,又見夜色正美,心情便越加好了。

  趙宗清將一壺酒遞給趙禎,他自己也有一壺,隨即半臥在瓦片之上,高舉酒壺入口。

  趙禎見狀,也學了一下,卻弄得嘴角沾上了酒水。

  倆人都笑起來。

  趙宗清拿出一角繡著荷花的錦帕給趙禎擦了一下。

  趙禎仰頭,重新往嘴裡倒酒,這一次對准了。

  「好愜意!你在外為道的時候,便這樣過?」趙禎問。

  「比這還隨意。」趙宗清笑著答道。

  「好生令人羨慕,不像我。」

  「可比不了官家,官家要顧著天下百姓。」

  趙宗清隨即仰頭,往嘴裡倒了一口酒,黑如墨的瞳仁裡泛不起一絲波瀾。

  「我不在京這段日子,宮裡可發生了什麼趣事,官家講講?」

  趙禎:「宮裡頭能有什麼趣事,哪兒比得你在外頭有趣。不過前段日子倒發生了一樁案子,幸而及時勘破,才不至讓我跟大娘娘之間生了嫌隙。」

  趙宗清聽趙禎講了經過之後,嘆道:「這崔七娘我知道,便與他們同行回來,瞧著就知是不俗的女子。」

  趙宗清隨即就把他胃疼時崔桃幫忙衝了一塊點心的事兒給趙禎講了。

  趙禎嘆:「那她倒跟你有緣。」

  「嗯。」趙宗清揚起嘴角。

  趙禎思量了片刻,「前些日子大伯母進宮,還跟大娘娘牢騷你的婚事呢,說你不聽管教,一心出家為道,怕是還不了俗,世間更是沒有女子能束縛得你……」

  「我的官家,日理萬機,忙得腳不沾地了,怎還操心起我的婚事?快多喝兩口酒,一會兒我們去作畫!」趙宗清說罷,就拿自己那壺酒去『灌』趙禎。

  倆人鬧到夜更深時才從房頂上爬下來,趙禎覺得頗為暢快,在趙宗清研墨陪伴之下,揮毫潑墨,這重新作出的一幅畫,果然氣勢恢宏開闊了許多,都不必讓趙宗清點評,趙禎自己都覺變化不少。

  「多留宮裡兩日。」趙禎力邀道。

  ……

  次日,天未亮,崔桃就在廚房忙活了一陣。在王四娘和萍兒聞到香味兒迷迷糊糊起身,正揉眼睛的時候,崔桃已經提著食盒離開開封府了。

  韓琦剛起身更衣完畢,就聽張昌回稟說崔桃來了。

  韓琦還以為崔桃睡一覺後,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立刻來側堂見她,卻見她正擺著早飯在桌上。

  飯菜倒是簡單,一樣蔥油餅,一樣是瓶兒菜碎燜小蝦圓,數這道菜聞著香鮮,滿屋子都飄著它的香味兒。

  碗裡的湯很清亮,上頭飄著香蔥碎,湯匙撥開之後,可見白如雪的豆腐塊,切碎的瓶兒菜,還有金黃色的小蝦圓。

  湯極鮮,為蝦殼熬成,要越熬越清亮,等到完全清透的時候才撈去蝦殼的。

  豆腐塊極嫩,小蝦圓是在蝦肉圓裡加了花椒鹽和火腿烹炸而成後,並著瓶兒菜碎一起入湯,小火慢慢悶燉。

  便是胃口不好的人,都難抵御這道菜的誘惑,老人和孩子只怕是會更愛吃,不油不膩,有葷有素,看似素淡地燉在一起,卻能香得你覺著醉了。孩子愛肉,順便吃了菜,對身體好。老人偏愛素淡,然其中的葷肉也不膩人,切得碎爛也好克化,吃下了也能給身子添勁兒。

  韓琦讓崔桃跟他一起用,他知道崔桃這麼趕早給他送飯,肯定沒來得及吃。

  二人用飯時,皆食不言。

  吃完後,崔桃忙問韓琦味道怎麼樣?

  「最好的手藝。」

  韓琦親自給崔桃端一杯荔枝膏水來,讓她下次別這樣折騰地為他備飯。

  「便是美味,也不貪,你能多睡會兒便好。」

  韓琦伸手理了一下崔桃耳邊的碎發,顯然是路上來得急,發絲都跑亂了。

  「少睡會兒算什麼,我還能為你咣咣撞大牆呢。」崔桃熱情表白韓琦道。

  她知道韓琦為干屍案的事情,心情不大好,這種時候正就是需要她表現的時候。

  倆人的相處之道就是這樣,要在對方最需要你的時候,體現出你可以被對方需要的狀態。感情要彼此形成依賴,才會促成牢不可破的關系。從喜歡、親密、愛,到至死不渝,每一個感情等級的遞增,都要經歷風雨捶打,努力相處而來。

  「我看你這腦袋不夠硬,還是別請撞牆了。」韓琦用手輕拍了一下崔桃腦袋,嘴上說讓她別說這類胡話,眼底卻鋪滿了感動。

  「六郎會為我做到什麼?」崔桃隨口一問。

  「你會知道的。」

  韓琦隨即帶崔桃去辦正事,王釗那便也得了消息,大家就在陳留李家彙合。

  李朝樂從昨晚聽說韓琦派人上門詢問起蔡連枝的事兒後,便坐立難安,一晚上都沒睡,人一直在正堂徘徊。李家的幾個兒子也跟著李朝樂一起犯愁。

  這會兒熬到了早上,終於聽到韓琦造訪的消息。他們也算是終於忐忑到頭了,等著被判『死刑』。

  李朝樂一見韓琦,便行大禮,哀戚戚地道歉,懊悔地解釋經過。

  「都怪我不好,我言詞重了,才令她賭氣去了大佛寺。說是祈福,其實是我們夫妻間慪氣。去年秋天我見她竟還賭氣沒一點動靜,便覺得奇怪,派人去問,方知她當時在大佛寺小住了三月後就走了,可人卻一直沒有回家啊。

  我以為她還是賭氣嚇唬我,便又等了幾月,直至年底快過年了,我見人還沒回來,才知情形不對,四處打聽也不知人在哪兒。我怕此事報給韓推官會被追責,便一直瞞著沒敢說。」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在李家後院打聽了一番,大致情況確實符合李朝樂所言的那樣。崔桃還把當年倆人賭氣冷戰真正原因,也都盤問出來了。

  李朝樂剛剛一句話掠過,說是因為家中小事,實則是李朝樂見韓琦一直沒訂親,還是饞著韓琦這塊『肥肉』。

  李朝樂的女兒李二娘比起她大姐李大娘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一見韓琦便誤了終身,害了相思,愣是從胖圓的身材消瘦得纖纖玲瓏。她總覺得自己以前沒被韓琦瞧上,是因為容貌不夠好,如今她容貌賽過她大姐李大娘十倍,她就覺得自己有可能了,該求一個機會,便整日跟李朝樂哭鬧。

  李朝樂便明知韓琦如今為官級較高,李家女兒的身份有點難配上他,韓琦當初也明確拒絕過。可終究是心裡存著妄念,加上李二娘的連番哭鬧游說,李朝樂聽多了,便覺得真有點道理,惹得他又開始做夢了。

  李朝樂便敦促蔡連枝再去跟韓琦說一說,哪怕不做正妻也可以考慮。蔡連枝卻不願開這個口了,當初她犯糊塗傷了跟外甥的感情,她自己都沒臉再見,聽李朝樂還不死心,便跟他吵了起來,因此才鬧著去大佛寺『守喪』。

  韓琦聞得這些,臉色異樣陰沉,便不管李朝樂如何道歉,都沒再看他一眼。

  賬隨後清算,先緊著查案。

  崔桃和韓琦隨後抵達大佛寺,詢問當年蔡連枝離開的情況。確系如李朝樂所言,蔡連枝在大佛寺住了三月後就正常地離開,與她一同走的有兩名陪同她來寺廟禮佛的婆子。

  但跟女干屍一同身亡的卻不是兩名婆子,而是兩名男子。

  因為時隔久遠,相關人員都不太記得當年更多的事情,難獲得更多線索,一時間案子艱難,難有更多的進展。

  崔桃和韓琦只能先回京,再重新梳理案情經過,看看是否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崔桃也重查了三遍干屍的情況,並且進一步確認了女干屍的身份確系為蔡連枝。方廚娘說蔡連枝小時候右腿曾摔過。崔桃通過查看干屍的腿骨,也確認了這一點。但三具干屍的致死原因仍然難確定,窒息、中毒、溺亡等所有不會造成外傷的致死原因都有可能。

  又過了五日後,案子還沒頭緒。

  ……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能遇見鬼」,這護發露賣多了也能遇到挑事的。

  今天鋪子裡就來一挑事的男子,聲稱用了鋪子裡的護發露之後,禿得很徹底。

  說著,男子就摘下帽子,露出一整個油光锃亮的禿頭。

  王四娘和萍兒瞧見這一幕都驚呆了,彼此互看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神中找到了同感。

  要說她們老大——崔娘子,那是真真厲害啊。之前還說,這護發露使用情況再壞,最多不過是讓人禿頭,如今這禿頭就來了。

  神預測,厲害賽神仙!

  經這男子一鬧,鋪子裡原本要買護發露的客人都紛紛收回了自己准備付錢的手,改為圍觀。

  一瞧這男子就很胡攪蠻纏,王四娘脾氣暴躁地罵他找茬惹事,惹得禿頭男子不服氣地跟他爭辯,引來更多百姓圍觀。

  萍兒則忙在旁好言相勸,柔聲道:「我們鋪子的護發露用過的都說好,怎麼偏偏就郎君用了就禿頭了呢?郎君可按照我們的說法,輕輕塗抹在發上,於一炷香後清洗?」

  「廢話,我還能把塗腦袋上燒了不成?我不管別人用的怎麼好,反正我用了,好好地塗了,然後就徹底地禿了!你們說怎麼辦吧!」男子暴躁地吼道。

  「這怎麼可能呢,正常人用都不會有問題。」萍兒被男子吼得眼眶紅了,還是堅持認為自家的護發露沒問題。

  「你什麼意思?你說我不是正常人麼?你這人會不會說話,還他娘的不如你旁邊那個醜娘子會說話呢!」男子更加暴躁的嘶吼,被萍兒的說話方式氣個半死,隨即他就回身,低下他锃亮的腦袋瓜兒給眾人瞧,「大家看看,都幫忙看看,我這腦袋上還有一根頭發沒有?」

  圍觀的眾人見狀,都伸長脖子湊前仔細看。哎呦,可真是,這位郎君的腦袋瓜兒比有些娘子的臉蛋子還細膩,溜溜光,锃锃亮,真真是一根頭發看不見。

  「沒有!」

  「沒有!」

  「沒有!」

  ……

  眾人紛紛附和。

  「沒——有!」一名八歲的男孩,踮腳特仔細地看了這男子的腦殼,從前到後,從左到右,然後用超級響亮的嗓音,落後於眾人附和聲,悠長且聲脆地喊了出來。

  禿頭男子:「……」

  一臉無奈地看了男孩一眼,轉即就把怒火撒向王四娘和萍兒。

  「看看看,所有人都瞧見了,我腦袋上現在一根頭發都沒有!」禿頭男子提及這點,就暴躁。

  王四娘和萍兒一看這事兒她們處理不了了,再鬧下去,整個汴京城以為她們家護發露不好用,那就太慘了。這生意才做了一個月,她們掙錢的癮才剛起來。

  崔桃隨後就被王四娘和萍兒急急地請了過來。

  禿頭男子打量一眼崔桃,艷羨的目光在崔桃烏黑亮澤的發髻上停留了片刻,便憤憤地質問崔桃:「你就是這鋪子的掌櫃?」

  「嗯,是。」崔桃笑著應一聲。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禿頭男子見崔桃的態度還算不錯,跟她身後那兩個伙計比起來,簡直好太多。

  禿頭男子這才氣消了些,指著自己的禿頭,問崔桃怎麼辦,「就是用了你家的護發露,我現在一根都發都不剩了。」

  崔桃請禿頭男子低頭,讓她看看他頭的情況。

  崔桃的目光在禿頭男子整個光滑的頭部掃視一圈後,蹙起眉頭,口氣頗為同情地問詢禿頭男子。

  「原來就挺禿的吧?」

  「胡說!有頭發!這,正中央,有三根!因使了你們的護發露就沒了!你要是不賠,我就天天喊你們護發露不好用!」

  男子聽了崔桃的話,像是一朵被點燃了馬上要衝天爆開的煙花,再度暴躁地叫囂道。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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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圍觀的眾人哄然大笑, 還以為這男子滿頭濃密的頭發,使了護發露之後全禿了,結果就三根而已, 那還不是說掉就掉?這分明子在無理取鬧!

  大家紛紛指責這男子。

  「我怎麼無理取鬧了?我問你們,這罐子東西叫什麼?護發露, 連我三根頭發都護不好,還不如清水呢,好歹用清水的時候還沒掉,這算什麼狗屁護發露!正是因為少,我才想仔細養護著。若不是護發露有問題,那它們怎麼以前都在,偏就我用完之後掉了?不怪他們怪誰啊?」禿頭男子憤憤然反問眾人。

  眾人這麼一聽,禿頭男子還真是有理有據地無理取鬧。紛紛住嘴, 只是笑看熱鬧, 不說了。這禿頭男子身材高大健壯, 兩個胳膊特結實,瞧著就不好惹。只怕他們再說兩句, 會被這禿頭男子暴打上兩拳。

  王四娘氣憤地跟崔桃道:「你瞧瞧, 他就這樣, 蠻不講理,還罵我是醜娘子!要不是崔娘子說不管客人說多難聽的話, 多能鬧事兒,都不能動手, 我真想抄我的大刀跟他比劃兩下!」

  「他還說我說話難聽!我說話怎麼就難聽了?」萍兒也跟著委屈地抱怨,眼眶更紅了。

  「這位郎君剛才也說了,這是護發露,主要效用是讓頭發變得順滑黑亮的, 可不是防脫。郎君要留著那三根頭發,每日用它洗一洗,也是有些黑亮效用的。」崔桃解釋道。

  「護發難道不應該保護它們別掉麼?不然怎麼叫護?」禿頭男子狡辯質問。

  「護發是保持頭發原本的狀態,讓頭發看起來漂亮。若頭發本來就要掉了,可攔不住。若郎君想要它盡量不掉,該用防脫發的,不過防脫也阻止不了頭發不掉。掉發生發,就跟四季更替一樣,是自然之律。郎君禿成這樣的主要問題是在於只掉不生,所以正確的對症方法是應當用促生發的才行。」

  崔桃聲音清澈,講道理的時候音調不急不緩,讓人聽著覺得特舒服,也特有道理。

  大家紛紛稱贊還是掌櫃通透寬容,這要是換做一般人遇到這麼無理取鬧的客人,早就氣瘋了。

  「那你們鋪子裡有麼?」禿頭男子仿佛聽不到眾人的議論,只關心生發問題。

  「沒有,但可以為郎君特制。」

  禿頭男子馬上一臉喜色地問崔桃能否保證他一定長頭發。

  「保證不了,有病請大夫吃了藥,就一定能保證藥到病除麼?如你這般要求,這世上都不會有死人了。」

  崔桃告訴禿頭男子,她可以保證讓禿頭男子至少長回三根或以上數量的頭發。如果長出來了,禿頭男子便要為今天的行為道歉。

  禿頭男子猶豫著。

  「怎麼,挺大個男人有膽量鬧事,沒膽量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崔桃嗤笑反問。

  「行!前提是你得我把我三根頭發弄回來!」

  崔桃輕笑,「這是自然。」

  原本長期已經脫發不長頭發的毛囊狀態如何,崔桃不確定,但這剛脫落的還是可以搶救一下的,再貧瘠的土地,多施肥,令其長出三根草來肯定是沒問題。

  崔桃讓禿頭男子進鋪子裡等候,隨即就抓藥做了藥膏,令男子每日傍晚來鋪子塗抹,還令他規律飲食,不准熬夜。

  「住哪兒,叫什麼。」崔桃問。

  「葫蘆巷,馮友山。」

  「去吧。」崔桃道。

  馮大友愣了愣,然後就走了,走之前嘴裡還念叨著如果長不出來他就把這鋪子掀翻了。

  「就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人。」萍兒氣道。

  「就是,崔娘子就這麼放過他了?回頭要是頭發長出來了,他卻耍賴不來道歉怎麼辦?」王四娘掐腰不滿道。

  「會回來的,沒瞧他多渴望要頭發?真能生發出來,他怕是要跪地哭求了。」

  『預言』沒過多久,王四娘和萍兒就見識到了曾經身軀龐大、叫囂著要掀鋪子的馮大友,如今哭哭啼啼像是個失去母親的柔弱嬰孩,懇請王四娘和萍兒把那生發藥膏在他腦袋上都塗一塗,可別只塗腦袋中間那點地方。

  王四娘和萍兒都湊過來瞧馮大友那原本很禿的頭頂,如今剛好就在她們每日點塗的腦殼中央,長出一撮青青的頭發茬。

  王四娘:「喲,這顆不止三根了,感覺能有七八十根了。」

  「正正經經的一撮。」萍兒附和道。

  「我有頭發了。」馮大友淚眼婆娑,激動道。

  此後半個月,就見崔七娘的鋪子前,每天都站著一位禿頭男子,賣力地喊著護發露好用。有人見他頭禿,笑話護發露由他來吆喝不合適。馮大友便趕緊低頭秀腦殼兒,給眾人瞧他頭頂日漸增長的一撮黑發。

  護發露鄰鋪的掌櫃和伙計們,天天都能看見馮大友吆喝,是眼見著他腦頂上那撮頭發一點點長長了。奈何只有這麼一撮,不過卻是黑漆漆得锃亮,還別說,跟他腦殼其它禿掉的地方交相輝映,都亮了!

  為期半月的道歉結束了,馮大友還是賴在鋪子裡不走,求生發膏。

  「這我們可不負責,我們娘子說了,只管給你長回來三根以上,可沒說要管你滿頭。再說藥膏都用完了,就那麼點,我們也不會配。」王四娘攤手道。

  萍兒善解人意地微笑:「你可以去找崔娘子求求看。」

  「好啊,那崔娘子人在哪兒,這都半個月了,我都再沒瞧見她。」馮大友好奇求問。

  「人好找,去開封府問一嘴就是了。」萍兒依舊微笑。

  馮大友愣了愣,確認再問一遍,得知真的是開封府,後怕地滿腦門子冒冷汗。原來這位崔娘子竟是官府的人,他記得之前汴京城內盛傳過開封府裡有一位厲害的崔娘子,莫非這個崔娘子就是那個崔娘子?

  「對呀,去吧。」萍兒笑著鼓勵,眼中滿滿地期待。

  馮大友慌忙告辭,萬萬沒想到自己惹到了開封府的人!

  但到了下午,馮大友又不甘心地跑了來,小心地跟王四娘和萍兒打聽崔桃脾氣好不好,他如果真去找她會不會被抓之類雲雲。

  「抓是不可能抓你,咱可都是按規矩辦事的衙差。但不理會你是極有可能的,崔娘子正忙活干屍案呢,沒頭緒。」

  馮大友再細打聽干屍案的情況,訕訕地去了。

  干屍案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無法確定死因,沒有死因就沒有辦法估計作案手段,進而無法推敲作案的途徑、地點和環境。

  正當崔桃以為這樁案子可能要變成懸案的時候,馮大友突然找上她了。

  「我聽說崔娘子在查干屍案,沒頭緒,還聽說屍體在青窯發現的?」馮大友問。

  崔桃瞧他似乎知道點什麼,讓他有話就說。

  「崔娘子的生發膏可真好用啊,小人這裡的頭發都長出來了,這要是長滿頭……」

  「說過,保證不了。」

  「不需要保證,崔娘子只要再多給小人一些生發膏就行,求求你了!」馮大友見崔桃不為所動,忙告訴她干屍案的事兒他查出點消息。

  「說說看,真要是消息有用了,便送你一大罐。」

  馮大友馬上告訴崔桃,他其實在街道司做事,是個屯長。

  這汴京城內的街市熱鬧,攤販多,自然就會生出很多問題。比如侵占街道,違法搭建,穿鑿垣牆,丟穢污之物,這些都需要有人專門的進行管理。道路司就是專門負責管治這方面問題的部門,除以上所說的內容之外,還管道路的維修、積水、交通等等。

  可以說道路司就是汴京城內的城管外加交通警察,他們是由五百名士兵組成,統一著青衫。

  街巷裡的商戶、攤販們有不少都是愛占便宜耍流氓的,甚至會有暴力抗法,所以道路司的人基本上個個都練就了大嗓門,樣子也看著比較蠻橫。馮大友是個屯長,下面掌管五十個兵,這本事自然也更厲害些,嗓門也比一般人大。

  「難怪你去我的鋪子,那麼凶橫、理直氣壯、胡攪蠻纏,原來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撒野呢?」

  「不敢不敢,小人這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不過小人是真在乎那三根頭發的,就剩三根了,沒了就意味著小人真沒頭發了。」馮大友可憐巴巴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腦袋這麼多地方都是光著的,啥時候都跟頭頂那樣長上頭發,唉。

  馮大友隨即跟崔桃講他打聽到來的消息,青窯那邊有以陳三郎為首的一幫十幾歲少年,得閑就去街上耍流氓,還會扮劫匪去路上嚇唬人。孩子們小打小鬧的,東一頭西一下,經常都是一時興起悄悄地干。知情的人不對,都是跟他們要好的一些人,會偶爾聽到他們吹噓兩句。

  馮大友憨笑著告訴崔桃,他如今管街管得也算是半個流氓了。不過倒是跟一些攤販不打不相識成了好友,還能在那些小流氓跟前立了些威風。所以他憑這緣故,去好一頓求人和費力打聽,才打聽到這些。

  「看來這關公的大刀也有不好用的時候,得用你們的打狗棒才行。」

  崔桃感慨馮大友所言是個線索,她會命人暗中查實。

  「這些人自成一小幫派,秘密捂得緊呢,怕是不好查。」

  馮大友還告訴崔桃,他們那些人中誰要是做出賣消息背叛的事兒,那必然會遭其他人圍攻。即便是沒參與陳三郎的事兒,只要是事不關己的兒,他們絕對不會多言。要是正經官府的人去問他們,那更是不可能有人會說,站出來作證了。

  「不知道時,可能是查不到。但這知道了,就自有辦法了。」崔桃讓馮大友傍晚的時候即可去鋪子裡取生發膏。

  馮大友千恩萬謝,給崔桃再三行禮才告辭。

  王釗來找崔桃,瞧見一禿頭壯實的男子再三給崔桃道謝,好奇地問:「崔娘子這是又降服了哪一路妖怪?」

  「道路司的。」崔桃隨即將陳三郎等人情況講給王釗。

  「陳三郎?便是羅大郎特意挖出干屍,要在人家生辰宴的時候,拿干屍嚇唬的那個陳三郎?」王釗不禁唏噓,「原還以為他是個無辜的,想不到竟可能跟他有干系?」

  崔桃點點頭,請王釗務必細致勘察,「屍體在青窯發現,必該是可能了解內部情況的人所為,只是官窯內雇工人數過百,又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加之他們自己還抱團自成一小幫派,就更難查了。瞧他們怎麼排斥羅大郎在外,便可知一二了。」

  王釗請崔桃放心,他會親自督促,派人暗中小心注意陳三郎等人的動向,並徹查他們之前的行動軌跡,看看是否能找到案子相關的證據。

  「那金步搖的圖,我已經按照方廚娘的描述還原,畫了出來。」崔桃取來給王釗。

  時隔這麼久,金步搖可能早已經被拿到陌生的首飾鋪等地方售賣,可能是找熟人賣了,也可能還被凶手留著並沒有拿出來。憑此來追查線索,如大海撈針,可能性不大,但有總好過沒有。

  王釗見這圖畫得精細,不禁感慨崔桃對這案子格外上心,這段日子因沒有線索,瞧她吃飯都沒有以前興致高了。莫不是因為這案子跟韓推官有牽涉的緣故?不過說起來,崔娘子和韓推官不論在外貌上還是在聰明腦袋上,都十分相配。

  不過崔娘子的好,也非人人都認同,世俗眼光避不了,仵作是下賤活計,女子拋頭露臉在府衙做事,誰知韓推官家裡頭會不會計較?多半會計較吧,他可是出身世宦之家,文官們骨子裡都清高,注重門第匹配……

  「想什麼呢,走神了?」崔桃問。

  想我們崔娘子這般厲害,絕不該被任何人嫌棄!

  王釗心裡這麼回答,嘴上笑著敷衍,「唉,肯定是我今兒跑太多,累了。」

  王釗訕笑罷了,跟崔桃告辭。

  崔桃便過來找韓琦。

  韓琦本是正專注在一本冊子上書寫什麼,見崔桃來了,淡然將冊子合上,壓在手下,然後淡笑著問候崔桃是否累了,讓她先喝口茶。

  崔桃聽話地喝了一口後,就跟韓琦回稟了陳三郎的情況。

  韓琦應承一聲,接著告訴崔桃:「也就這幾日,仲文會來開封府上任。」

  仲文是韓綜的字。

  雖然早知道韓綜會來開封府做推官,但這會兒聽到消息,還是覺得有些驚訝。

  傍晚,崔桃在慈明殿見過劉太後,給劉太後講了近來的案子,劉太後聽得好奇不已。她饒有興致地再問崔桃這干屍案接下來如何,卻被告知還在待查中。

  「你這丫頭,好生能吊我胃口。」劉太後笑了笑,本想催促崔桃快先把案子破了,好讓他知道結果,但轉念想這話卻不能說。回頭把這丫頭催緊了,她便不願主動來宮裡跟她講這些有趣兒的案子和故事,豈不是無聊。

  「還有一趣事。」崔桃又跟劉太後講了馮大友為三根頭發鬧鋪子的事兒。她當然不會真的跟劉太後提起馮大友的名字,只是用某百姓代替。

  劉太後被逗得捂肚子直笑,連端莊儀態都快顧不上了。

  趙宗清就在這時被羅崇勛引至殿內。

  崔桃見趙宗清一身富貴打扮,給劉太後行禮時稱其為叔祖母,方知道了趙宗清的身份。原來雙福道長是已故魏王趙元佐的嫡孫,延安郡公趙允升的幼子。崔桃對於趙宗清倒知之甚少,不過趙允升的次子趙宗旦,她倒是聽說過一些,年七歲時便被稱贊聰明如成人,因此被選中成為了趙禎的伴讀。

  「你這皮猴子來了宮裡便不消停。」劉太後見到趙宗清,臉上的笑意更為燦爛,忙喚他道跟前來,抓著趙宗清的手臂上下好一頓打量他,隨即就掐了他一把。

  趙宗清笑著叫疼,直喊叔祖母欺負人。

  「當吃一記打,你祖父病重,你竟還能在外頭逍遙呢?」

  「床前孝敬的孫子卻不差我一個,可在道觀裡為祖父祈福的孫子卻只有我一個。」趙宗清答道。

  劉太後無奈地搖搖頭,對崔桃道:「他便是這般,無理辯三分。」

  趙宗清這時才看向崔桃,溫和地對她一笑,「想不到能在這再見面。」

  崔桃微微頷首。

  劉太後聽說倆人見過,問了緣故後,又罵趙宗清不好生愛惜身體。

  趙宗清掃過一眼崔桃,在劉太後身邊坐下來道:「她在這倒是乖巧,同行的時候,她才是個正經的皮猴子後,我與之比起,萬萬比不過。」

  「是麼。」劉太後笑了笑,感慨她就是喜歡活潑些的孩子,這宮裡頭最不缺的就是死氣沉沉,最缺的便是像他們這般愛蹦跳的年輕人。

  崔桃隨後從劉太後這裡告辭,走了沒多久,就聽到身後有追來的腳步聲。

  齊殿頭奉羅都都知之命來護送崔桃出宮,一見這光景,忙識趣地放慢腳步,拉遠點距離。

  崔桃立刻駐足讓路,請趙宗清先行。

  趙宗清笑了下,「謝你上次一顆富貴神仙餅之恩,回頭送你本書。」

  她本欲表示不必如此回禮,但趙宗清堅持,她便只能行禮謝過了。

  趙宗清便對崔桃擺了擺手,率先去了。

  等崔桃回到開封府沒多久,便有郡公府送來的書遞給了崔桃。一瞧這書是孤本,名為《殺鬼咒》,崔桃翻了幾頁之後,便找到了趙宗清之前跟她說的化鬼符。此符若貼在剛死之人的眉心之上,便可殺鬼,令其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看來她的失憶倒未必跟這種符咒有關系,若真有關,她應該連鬼都做不成,直接灰飛煙滅了。或許她當初就是湊巧倒霉?

  崔桃撓了撓頭,倒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必要太過糾結這件事。失憶不見得不好,過於糾結沉溺於過去,並不會給自己帶來快樂,還是快樂地活在當下最好。誰沒點過去呢,只不過她比一般人更霉點罷了,也不見得有多稀罕。世人皆苦,只有讓自己活得精彩快樂,才是真稀罕。

  韓琦來找崔桃,得知趙宗清的身份後,又瞧了一眼崔桃手裡的書。

  「怎突然好奇起這個?」

  蘇玉婉和崔十娘身亡時曾被人焚燒符紙的情況,一般人見了,比如他,也只覺得這大概是凶手的習慣,說明凶手信『道』。崔桃對此的反應不止這些,她似乎還想要深入探究別的情況,而這情況似乎跟她自己有關。

  韓琦總覺得這裡面有一些他不了解的情況。其實照理說,嬌姑對崔桃的教誨,確有各方面的涉獵,崔桃也確實聰明,可是短短三年時間,她能把這寫東西都學會了,真正做到熟練地加以運用麼?比如驗屍,嬌姑肯定沒教過他,不過韓綜說過崔桃看過很多書。

  韓琦記得崔桃第一次驗屍的情形,非常理智、淡定和有條理。假設她真研究驗屍的書籍,並且研究透了,但沒有相關的實勘經驗,僅憑領悟高夠聰明,真能做到這種地步麼?

  有些事情,在別人那裡算是有理由可糊弄過去了,但韓琦太了解整個案子的經過,以他深知情況不對,卻沒有深究。怕深究了,問多了,把人嚇跑了。

  當下就很好,這樣的崔桃就很好,他不管這其中有什麼『道學』在裡頭,他知道眼前的崔桃就是他認定的女子。

  「那天去道觀祈福,隨口一問,誰曾想碰得這麼准,遇見了雙福道長。如今他把書送來,我自然要看一看。」崔桃解釋罷了,仰頭笑問韓琦,可知道她那天去祈福什麼了。

  韓琦聞言笑了,身子靠在桌案邊,微微傾身凝視她:「聽你此言,倒讓我覺得像是與我有關?」

  「嗯啊。」崔桃應承,勾住韓琦的手指,「希望我們能有以後。」

  韓琦應承,表示肯定有。

  「但我覺得六郎的家人未必會立刻同意,或許需要些時間游說。」

  韓琦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崔桃的臉蛋:「不必擔心。」

  ……

  隔日,王釗的調查有了進展。

  陳三郎這伙兒人確實愛玩兒,半帶著耍流氓,喜歡扮劫匪嚇唬路人。他們嚇唬幾次之後,真有一次偶然成事了,得了幾袋黍米的便宜,那之後又干過兩次,好像都是來真的了。

  因為消息打探來源於跟他們這群人關系較近的鄰裡,平常只聽些只言片語而有所猜測,至於他們是否真做了劫路匪,在哪兒搶劫,搶誰的東西都不得而知,所以還不能完全確定就是事實。

  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一年前,他們突然就不干嚇唬路人這種事了。如今他們最多是搭幫結伙地去別人家蹭喜宴吃,或是半威脅地要錢,若不給就鬧事。

  這辦喜事的人家,誰不想和和氣氣、順順利利地把喜事兒辦好?就算是他們占理,這些人耍流氓違法,可鬧得非要報官抓人,他們會覺得晦氣惹人笑話。再說把這些小流氓關進去幾天後,再放出來報復他們,也是徒增煩惱。所以倒不如舍出四五十文錢,買個太平,干吃這個啞巴虧。

  「竟還有這種人,太氣人了!」萍兒憤憤不平道,義憤地恨不得現在就把那幫惡心人的家伙都鏟除了。

  王四娘撓了撓頭,其實這情況她倒是常見,以前在山寨裡的時候,比這更流氓的事兒她都見識過。

  「現在就差找到三名被害人與陳三郎等人相關聯的證據。」

  崔桃還疑惑一件事情,當初跟著胡連枝的兩名婆子那裡去了,為何是兩名男子跟她同葬?崔桃覺得,這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點。

  如今胡連枝身上的衣物為何樸素,倒是可以解釋了,守喪之人常穿半舊的素衣,粗麻布衣裳也有可能,畢竟在寺廟清修。

  寺廟的人已經不記得當年胡連枝離開時在具體哪一天,只大約記得是在去年五月下旬的時候。不過倒是可以根據胡連枝穿著雨天才需要穿的鞋子,再根據大佛寺當地的縣志查看天氣記錄,五月下旬剛好只有一天有雨,便是在五月二十八日。

  李遠搜集了東京地界包括汴京和周圍幾個縣的失蹤上報記錄,根據五月二十八日,進一步縮小報失蹤人員的範圍,最後確定了兩名失蹤男子的上報記錄最有可能,在五月三十日陳留縣張家村有倆村民失蹤了。

  倆村民那日相約一起上山打柴,但之後就不見回家了。起初家屬還以為這倆人借機偷懶,跑什麼朋友家玩兒去了,但等了兩天四處找都不見人,才意識到情況不對,便趕忙上報縣衙。整個村子也都出了人,在倆人打柴的地方尋找,卻只在林子裡看到了有樹枝被砍過的痕跡,卻不見人,也不見被砍下的柴火以及柴刀。

  從倆村民砍柴的地方到回村子的路,並不路過青窯,但那裡距離青窯卻不遠,走另一個岔路口,再行千米就是了。

  案情越來越清晰了。

  崔桃最計較的還是跟著胡連枝的那兩名婆子。

  假設胡連枝在回家途中,偶遇陳三郎等劫匪,然後遇害,那兩名隨行婆子哪裡去了?李家那邊並沒有倆婆子的消息。而倆婆子若也同胡連枝遇害的話,為何沒有跟胡連枝埋在一起?從凶徒隨意處置三名死者屍體的手法來看,他們並不像是會勤快地另挖坑,將另外兩具屍身去另做處理。而且另做處理的意義是什麼?兩名婆子的身份也沒有多特殊。

  「你懷疑這兩名婆子還活著?」韓琦問出了崔桃的心中所想。

  崔桃點點頭,「若還活著,為何這麼久不敢回李家?是怕陳三郎那些人?還是他們的同伙?」

  韓琦聽到崔桃最後一句疑問,冷冷地眯起眼睛,「倆婆子都有夫君孩子,倒可以去他們家瞧一瞧。」

  崔桃馬上贊同韓琦的提議,隨後就帶著李遠和萍兒去了周婆子和孫婆子家。倆家男人都是種地的,周婆子有三個兒子,都還沒娶親,孫婆子有倆女一子。

  倆家靠一年種地的收入,養著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生活只能算清貧。

  崔桃以徹查干屍案了解情況為由,在這兩家四處看了看,周婆子家廚房還有剩下的半碗豬肉沒吃完。孫婆子家女兒待嫁,嫁妝裡還有緞面的被子,瞧其大女兒頭上帶著銀首飾,也是要幾個錢的了。

  李遠跟兩家男人閑聊,了解了倆男人近一年來的營生,沒什麼變化,還是種地,甚至都沒干什麼多余的閑活兒。

  萍兒溫柔,倒是能跟孫婆子的大女兒聊得來。孫婆子的大女兒透露,她的嫁妝都是她娘在失蹤前給她辛苦攢下來的。

  「你娘至今失蹤沒消息,你如今籌備著出嫁可還行?我可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是擔心鄰裡那些人笑話你,咱們可得好生跟人解釋才行。」萍兒輕聲道。

  孫婆子大女兒道:「我本也是這樣想的,但我爹說我娘要是一直不回來,我還能一直等下去不成?再說我夫家那邊媽媽身子不好,也盼著我早嫁過去,等不起了。便說拿喜事衝一衝兩家,這邊出嫁,那便娶,兩廂都算衝了,說不定就有好事兒發生。我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就應了。」

  萍兒點點頭,應和這話確實有道理。

  崔桃在萍兒和李遠跟各家人聊天的時候,又瞧見周婆子大兒子衣服上的補丁針腳粗糙,歪七扭八,顯然像是他自己動的手。而小兒子身上的衣裳有破損之處,都被針腳細密地縫補上了,手法很細致。這一家子除了周婆子的丈夫,上還有一位老父親,下面便是三個兒子,都是男人,縫補衣服的針腳能這麼細膩,倒是有點稀奇。

  崔桃便把周婆子的七歲的小兒子喚來,問他這衣服上的破損處是誰縫的。

  小兒子低頭看向崔桃所指,搖了搖頭,表示他不知道。

  「原來是破了,但等我穿的時候已經補好了,爹爹不讓我多問。」小兒子乖乖道。

  崔桃笑著拿出一包點心給他,誇他乖巧。

  隨即,她便帶著李遠和萍兒告辭。

  萍兒跟崔桃急道:「我看這家人有問題,怎麼不抓?」

  李遠點頭附和,也很不解。

  「暗抓。」崔桃道,「別打草驚蛇,我看孩子們未必知情,只抓大的。」

  這之後,李遠就找了村裡的德高之人,令其告知倆家男人有錢多活兒少的事兒給他們做,但要離開家三天。倆男人當即就答應了,收拾了東西出來,轉頭就李遠帶人控制住了。稍作恫嚇審訊,倆男人就招供出了孫婆子和周婆子的所在。

  倆婆子如今就住在距離陳留縣不遠的梅花觀內,扮成了女冠在觀內灑掃,幫忙做菜。等見了開封府的人來,倆人都嚇傻眼了。當被質問指責她們殺了胡連枝,倆婆子嚇得立刻跪地哭著喊冤,表示她們真沒殺人。

  「是陳三郎他們干的!」

  一聽這話,開封府眾人都松了口氣,如今總算眉目清楚了,就差順藤摸瓜,敲定相關證據,拿住陳三郎等人。

  王釗厲聲呵斥二人痛快招供,否則大刑伺候。

  周婆子和孫婆子都嚇得哆哆嗦嗦,倆人邊哭著邊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便你一言我一句地交代經過。

  「那日娘子要回家,我們本就是趕著驢車去的,便趕著路驢車回去。誰知要到陳留了,突然有十幾個人半路劫車,搶了我手裡的鞭子,把車劫去了青窯那裡,那天窯裡沒人,便只有陳三郎他們那些人。」

  「陳三郎他們嘻嘻哈哈,要搶了娘子所有值錢的東西。娘子別的都舍得,唯獨那金步搖她不願給,死攥著抱在懷裡不撒手。」

  倆婆子說到這都哭起來,開始語無倫次。最後花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大家終於捋清楚整個經過。

  陳三郎他們見胡連枝反抗,便更起了玩心,就戲耍起胡連枝來。當時窯廠內正好有一水池,不算深,只到人膝蓋那麼深,是用來做磚和陶器的用水。

  陳三郎等人就將她按進水池裡,嗆得娘子掙扎直咳嗽。這時,牆後頭忽然有動靜,陳三郎他們發現有倆男人躲在後頭,倆人意識到被發現後立刻就要跑。十幾名少年,其中不乏腳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把那倆人抓了起來。

  質問之下,便得知倆人是附近的村民,因打柴回來的路上,瞧見陳三郎等人的作為,就跟了過來想幫忙。他們喊著陳三郎犯法,他們要去報官。

  陳三郎一聽這話便生氣,把那倆男人也按進池子裡,要給他們長教訓。十幾個人圍著看胡連枝和倆村民在水池子裡掙扎,大笑不止,還時不時踩著他們三人的背,不讓他們露頭出來。結果沒多久,胡連枝和那兩名村民便不動了。

  陳三郎等人這才意識到出事兒了,把人撈上來後,發現人不動了,先是嚇傻眼了。隨後就讓周婆子和孫婆子在一磚窯旁挖坑埋屍。周婆子和孫婆子就選了好挖的沙土,挖完了之後,就把三具屍體搬了進去,埋上了。

  「我們當時不這麼干不行,他們要我們也摻和一腳,就算我們也有份兒殺人了。他們說這樣我們才信我們不會報官,若敢報,他們會眾口一致說他們跟我們是同伙,是我們指使他們殺人的。」

  「我們真怕死,只能按照他們的吩咐處置屍體,事後一聲不敢吭,只能躲起來……

  真是作孽啊!我們對不起娘子!」

  周婆子和孫婆子後悔不已,痛哭流涕磕頭認罪。

  由此,便緝拿了陳三郎等人。情況竟真如周婆子和孫婆子所言那般,陳三郎等人眾口一致表示,是周婆子和孫婆子使錢收買他們,讓他們殺了胡連枝。

  「混賬!你們再扯謊,便吃板子,大刑伺候!」王釗抄起木杖踱步到陳三郎等人跟前,萬般嫌惡地叱罵道。

  「若他們所言屬實呢?」一直坐在上首之位沉默的韓琦,突然冷聲道。


第77章

  陳三郎聞言忙給韓琦磕頭,「確是那倆婆子命我們劫了她們家娘子,小人們只是想圖財而已,誰想到她們竟趁機下狠手,將她們家娘子給淹死了,連跟蹤過來的那倆打柴的都沒放過!」

  「依你之言,你們十幾人在旁皆沒有動手,只她們倆婆子殺死了三人?」崔桃質問。

  陳三郎忙道:「小人們有罪的,小人們確實動手了,但小人們只是想把他們三人綁了起來,嚇唬兩下罷了。也怪小人們年紀輕,激動起來就說話不過腦子了,不小心把她們倆跟我們合伙的事兒給說了出來。誰想那倆婆子心狠吶,趁機就將他們踹進了水池子裡,把三人都給淹死了!

  她們說事已至此,如果不這麼做,大家都得倒霉。為堵我們的嘴,她們將胡娘子隨身帶的嫁妝大部分都分給了小人們,還讓小人們去處置屍身,讓大家就此把這事兒忘干淨了,以後誰都不准提,不然大家就一起坐大牢。」

  陳三郎接著表示,他們都膽兒小,正好那時候青窯來人了,他們不敢冒險運屍出去,就暫時將屍體掩埋在磚窯旁的沙堆裡。

  他們知道那磚窯不用了,沙堆暫時沒人動,想等著回頭得機會的時候再將屍體運走。但他們這些人誰都不敢再去碰那三具屍體,拖著拖著時間就長,便想著那麼長時間屍體都爛了,化成白骨了,也認不出來什麼,便是挖出來也不怕,所以就干脆不管了。

  直到前些日子開封的人來查,他們才得知那三具屍體居然變成了干屍。

  「小人們素日偷奸耍滑,嚇唬人占便宜,是小人們不對,小人們有罪,但小人們真的沒有殺人啊。求韓推官明鑒!」陳三郎大呼喊冤,給韓琦磕頭。

  韓琦便問陳三郎,可記得事發那日具體是哪一天。

  陳三郎:「五月二十八,小人平常不怎麼記日子的,但是因為那天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所以小人記得特別清楚。」

  韓琦又問他在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什麼時候劫人,陳三郎回答是在下午。

  「當時可下雨了?」韓琦再問。

  陳三郎愣了下,皺眉仔細想了想,「記不太清了。」

  再用同樣的話去問孫婆子和周婆子,兩人也答了同樣的日子,是在午後出發,是否下雨她們也都說記不清了。

  隨後,王釗帶人接著審問了跟陳三郎一同被抓的十幾名跟班,所有人口供一致,跟陳三郎的描述所差無幾。

  「既然他們早已經知道開封府查到了干屍,若提前做好了准備串供,也實屬正常。」崔桃倒並不認為這些證供全可信。

  「那到底這兩幫人誰說的是真話?」李遠覺得自己把腦瓜皮撓破了,也想不明白。

  好容易這發生在一年多前的案子終於有眉目了,查出來的嫌犯倆幫人還各執一詞。李遠急得現在只恨自己當時不在現場,這樣就能知道真相了。

  崔桃望向韓琦。

  「據本地縣志記載,五月二十八上午天晴無雨,至晌午突然變天下了大雨。胡氏在大佛寺禮佛已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偏偏在這日下雨的時候,急著趕路回家?」韓琦道。

  縣志記載的天氣情況,必然是准確得,肯定比陳三郎、周婆子等人准確得多。

  「必然是出於什麼緣故所以才著急回去,而這個緣故孫婆子和周婆子並沒有講述,可見她們二人在這事兒上撒了謊。」

  崔桃應和之後,話鋒一轉。

  「但陳三郎等人的證供也有問題,倆婆子若真是心狠之人,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喊來陳三郎等十幾個人幫忙動手。她們都是貼身服侍胡娘子的人,自己動手的機會有很多,何必讓那麼多人知情,平添風險不說,還要平分錢財。」

  韓琦點頭贊同崔桃的話。

  李遠聽完這些話就更糊塗了,他撓了撓頭,認真地捋了一下,「也便是說,人確實可能是陳三郎他們所殺?但是兩個婆子也不算無辜?」

  「兩方皆在撒謊,」韓琦總結道,「皆說著有利於己方的證詞。」

  罪犯想要通過狡辯,來逃脫重罪懲罰。這種情形在案件審理的過程中十分常見。

  崔桃令王釗取來金步搖的圖,分別去問倆婆子和陳三郎等人,他們是否見過這金步搖,去向又在何方。

  陳三郎等表示見過,他們把金步搖從胡連枝手裡搶過來之後本想留下,但是被倆婆子拿走了。倆婆子則都表示金步搖被陳三郎他們拿走了。

  崔桃便讓他們雙方當堂對峙,兩方便在朝堂上互吵了起來。

  「我這兒正好有幾張言咒符,你們只要舉著符紙發誓,一會兒說完了,紙一燒便會靈驗。」

  倆婆子當即發毒誓說那金步搖他沒拿,她們不得好死,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到陳三郎等人這,卻有幾個人明顯露怯,猶猶豫豫之後才跟著陳三郎那樣舉手,跟著發了毒誓。

  陳三郎應對堂審的態度,的確囂張,如果只是他一個人受審,崔桃可能也難判斷出什麼。但架不住他們人多,總有人心思軟弱些,膽子小,便容易露破綻。

  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人應該是陳三郎等人所殺,倆婆子在這點上沒撒謊。

  崔桃反而不審陳三郎等人,這些人明顯串供好了,沒有證據破他們,他們應該都會死咬著牙不認。崔桃令他們下去,先審周婆子和孫婆子。

  崔桃隨即便提及周婆子的兒子和孫婆子的女兒,「剛去看過他們,個個模樣好,懂事兒愛笑。」

  周婆子想到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兒子,孫婆子便想到了自己即將待嫁的女兒……

  「若非有你們出言挑唆,胡氏會在雨天焦急趕回家?下著大雨呢,陳三郎等人便是喜歡在路邊扮劫匪嚇唬人,也不該傻到在那種天氣,不確定地在路邊淋雨傻等。只有一種可能,他們確定他們會等來人。陳三郎說是你們雇佣了他們,這點應該屬實,沒有撒謊。」

  崔桃的話,令周婆子和孫婆子都開始緊張地頭上冒冷汗,身體微微地顫栗。

  「此案若是你二人教唆指使,即便不是你二人親自動手,也確系為主謀,該如何判刑?」崔桃看向王釗。

  王釗高喊:「僕謀害主,罪加一等,斬立決!」

  周婆子和孫婆子聽到『斬立決』三個字,嚇得渾身劇烈地哆嗦了一下。

  「想想你們的孩子以後還會在外人面前抬得起頭麼?你們就是殺人犯!出嫁?誰敢娶?娶妻?誰敢嫁?那可是殺人犯的女兒和兒子!」

  崔桃轉頭又問李遠可願意讓自家女兒或兒子,嫁娶給這樣人家的孩子。

  「我瘋了麼!瘋了都不會!我只想讓他們滾遠點!」李遠配合出一臉嫌惡。

  「你們就是主謀!」崔桃重復指認道,「不管你們是否親手殺人,你們也是主謀!」

  周婆子難以背負這樣的名,驚得瞪圓眼,直搖頭:「不不不,我們不是!」

  「我們沒殺人!我們沒想胡娘子會死啊!」孫婆子也慌了,跟著辯解,「這不是我們的主意!不是我們指使的,是李二娘!李二娘!」

  出來了。

  崔桃不禁看向韓琦,此時他的臉色已經陰冷到谷底。因為他很清楚,牽涉到李二娘意味著什麼。

  驚堂木響徹整個公堂。

  周婆子和孫婆子都不敢再撒謊,相繼老實招供。

  自從胡連枝離開李家去了大佛寺後,李二娘就會時不時地派人去找周婆子和孫婆子,不是送錢就是送物,囑咐周、孫婆子好生照料胡連枝。周、孫二人本就是看著李二娘長大,對李二娘的感情更深厚些。她們見李二娘如此善解人意,不禁更心疼起李二娘來,也知道李二娘如此牽掛胡連枝,實則是希望胡連枝能給她一個機會,為她和韓六郎的姻緣牽線。

  因為受了李二娘太多的好處,倆婆子因而覺得胡連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都是一家人,也不是要人家強娶,怎麼就不能說道兩句,幫忙引薦一下?雖說以前是鬧過不愉快,可親戚之間哪有隔夜仇?

  周、孫倆婆子便得機會就勸慰胡連枝。奈何這次胡連枝一點都不像她剛嫁進門那時候聽勸,任憑你磨破嘴皮子都沒用。

  周孫倆婆子只能在心裡埋怨胡連枝不識趣,卻也無可奈何。

  至五月中旬,李二娘親自去了一趟大佛寺,與周孫二人商量著,不如想個主意令胡氏早日歸家,令她盡快與她爹爹和好。周、孫倆婆子早就膩歪了寺廟裡的清苦生活,一則確實覺得倆夫妻分離久了不合適,二則她們自己也惦念著家裡的孩子們,所以倆人立刻舉雙手贊同李二娘的想法。

  「佟婆子隨著李二娘一起來的,她問我們如今有一個機會,願不願意幫二娘一把。她說胡娘子是不論怎麼勸都鐵了心的不願意找韓六郎了,就不能光用嘴去游說她。」

  因提及韓琦,孫婆子和周婆子都畏懼地望了一眼端坐在堂上首位的韓琦。

  韓琦淡淡地回看她們,表現得異常冷靜,目光更是冷靜到嚇人的程度,雖沒見有多少恨意流露,卻莫名地讓被注視者渾身顫栗。

  孫婆子嘴唇哆嗦著繼續道:「她說該來一劑猛藥,讓胡娘子感動一回,許就有效用了……」

  佟婆子由此提起她們這次來大佛寺的路上,碰見一群年紀輕的流氓裝著劫匪嚇唬人的情況。這若是安排一下,稍微嚇唬一下胡連枝,然後讓李二娘帶人來救,胡連枝豈會不感動?

  她們都知道胡連枝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再怎麼樣也要承下李二娘救她的人情,如此李二娘再央求她什麼事兒,她斷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了。

  周、孫倆婆子都覺得這提議極好,願意配合李二娘和佟婆子的安排。佟婆子便讓倆婆子聽信兒,回頭按照她們的安排去做即可。

  五月二十七這日,倆人接到佟婆子捎來的消息,告知她們務必要在五月二十八這天午後出發,另給了她們一封李二娘說自家爹爹病重的親筆信,可在必要的時候使用。

  佟婆子還告訴周、孫二人,出發後會有『意外』,倒不必害怕,不過是做戲而已,隨後李二娘就會帶人趕來救她們。

  周、孫倆婆子先試探了胡連枝的口風,見胡連枝堅持要等李朝樂親自來道歉,才打算回李家了,倆人就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次日晌午天下起了雨,倆人見這樣,更不好勸胡連枝今日動身,只能假裝焦急收到信的樣子,告訴胡連枝老爺在家病重了。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胡連枝看過李二娘的信之後,哪能還繼續留在寺內,當然選擇急忙忙地趕回。

  在即將抵達陳留縣的時候,她們的車便被陳三郎等人劫了,被迫到了青窯。周孫倆婆子心裡有數,沒多害怕,但是胡連枝慌亂了。她取來隨身攜帶的嫁妝,只把那金步搖藏在懷裡留下了,便交出余數所有錢財,求陳三郎等人放了她們。

  陳三郎等見錢眼開,哪有不要的道理,自然要收下。因天下著雨,衣裳被打濕了便貼著皮膚,有眼尖的人就瞧見胡連枝胸口藏著東西。陳三郎等自然覺得是寶貝,便要她交出來,胡連枝不肯,兩廂搶起來,惹怒了陳三郎那幫人,便對胡連枝拳打腳踢,將其按進了水池裡。這時那兩名跟蹤過來村民也被發現了,一遭被抓來按在了水裡。

  陳三郎等人都不過十幾歲,年少氣盛,瘋起來下手沒深沒淺,等他們意識到出問題的時候,人都已經死了。

  周婆子和孫婆子在旁都嚇傻眼了。陳三郎等人也都嚇傻了,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這之後,周、孫倆婆子就哭著喊殺人了。

  陳三郎總算回了神兒,眼盯著周婆子和孫婆子,周孫二人預感不妙,嚇得忙求饒。

  這時青窯來了人,陳三郎便留下幾個兄弟負責攔人,他則帶著人將屍體抬走,令周、孫倆婆子挖坑埋屍,並威脅她們若是敢隨便外道,他們這些人便會眾口一詞地說是她們殺的人。而且這半路劫持,本就是他們收錢受雇才做的,使錢雇他們的人都說了,有倆婆子知情會配合。

  周、孫倆婆子自知她們也不清白,只能照做,乖乖閉嘴走了。她們在返回陳留的半路上,才遇到李二娘帶著人趕過來。

  李二娘出門時遇了點意外,趕上街上有人趕車拉了一車柴火堵住了路,所以才來晚。

  周、孫倆婆子哭著跟李二娘道明了經過,李二娘也嚇得不輕,沒想到事情結果會是這樣。後在佟婆子提議下,李二娘安排周、孫倆婆子去了梅花觀住。本打算要她們倆在那住上兩年,等事情徹底平息了,再編理由讓她們現身。

  崔桃和韓琦聽了這個經過,覺得情況倒是基本符合邏輯了。

  再之後,審問陳三郎等人,又令其與周、孫倆婆子再度對峙,陳三郎倒是嘴硬,還不認。但是當時在場卻只是圍觀,並沒有真正出手殺過人的幾名少年卻是把守不住了,終於肯招供說了實話。他們所述整個經過,都跟周孫婆子的供述基本一致。

  他們還說,事發後,陳三郎還命他們收走了倆村民在路上遺留的兩捆柴火和柴刀。

  至於那個金步搖,陳三郎帶著倆兄弟特意去了汴京一家叫珍寶閣的首飾鋪賣了,那裡對他們來說完全陌生,誰都不認識他們,而且選在汴京的大鋪子也能賣上價。得來的錢陳三郎自然是均分給了大家,這樣眾人才會乖乖老實地閉嘴,誰都不怪誰,誰都保密不提那天的事。

  「我……我們真沒想到,就那麼玩兒一下,戲弄他們一下,人就死了!」

  面對眾多兄弟的招供,陳三郎自然也沒辦法再嘴硬下去,痛苦懊悔地為自己辯解。

  王釗從不在公堂上亂言,但這一次王釗沒忍住,狠狠瞪著陳三郎:「真是個畜生。」

  韓琦則靜默坐在公案之後,漠然盯著堂下哭啼懺悔的陳三郎、周婆子、王婆子等人,半晌之後,他道了一聲提審李二娘、佟婆子。

  李朝樂等作為重要干系人,也當被羈押至開封府,候審待命。

  崔桃和王釗一起帶人去了陳留李家,因對周、孫倆婆子的調查和緝拿都是悄然進行,並沒鬧出動靜,李家這邊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崔桃等人一來,就將李二娘、佟婆子拿個准兒。可巧了,突擊抓李朝樂的時候,他正躲在房中喝酒吃肉。李朝樂雖辭官丁憂,但出了孝期即可官復原職。如今此舉,倒是讓他以後都跟『官』這個字無緣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抓的時候,還是一臉疑惑不解,質問王釗等人:「你們有何憑據突然闖進來抓我們?」

  「憑你們教唆殺人!」王釗怒道。

  其實細論起來,二人教唆陳三郎等流氓劫車嚇唬胡連枝,並不算教唆殺人,但恰恰是這種可恨的行為,害死了胡連枝,以及兩名懷著正義之心的村民,這跟教唆殺人的結果也沒什麼分別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聽這話,都嚇了一跳,原本殘存在她們心底的那些小忐忑徒然變大,成了沒有盡頭的恐懼。她們再聽到什麼周婆子、孫婆子和陳三郎招供了,二人徹底意識到:完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架出去的時候,腿都是軟的,須得被拖著走出去。

  李朝樂被帶出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二女兒居然是被綁著當犯人一般,她嘴邊油漬還沒來得及擦拭,咧嘴就喊:「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為何還抓了我二女兒?」

  「到了開封府你就明白了!」

  崔桃懶得跟李朝樂廢話,她倒是格外多瞅了一眼李二娘,的確身量苗條,略有幾分姿色,但還不至於到傾城之色的地步。卻不知她為何會產生『給我一次機會見見韓六郎,他便會愛上我』的錯覺?若無這個錯覺,若不是非要爭取這個所謂的『機會』,去破除道德底線,自私而為,何至於會讓胡連枝送命,讓兩名好心的村民送命?

  人的愚蠢和貪婪一旦凶猛起來,真是突破常人的想像。

  這次,李二娘終於得償所願,可以再見一次韓琦,不過是在公堂之上。

  在被押至開封府的路上,李二娘已經嚇得哭暈了兩次,兩次都是崔桃施針將人弄醒。後來見她又要暈厥,崔桃干脆插了兩根銀針在她腦袋上,可保她不必因受驚而中風。

  韓琦見李二娘上堂跪拜的時候,頭頂插著兩根銀針,不禁想起崔桃當初也如此過,命崔桃將銀針除去。

  「可保她不會再度驚厥暈倒。」崔桃解釋道。

  「除去。」韓琦堅持。

  「是!」崔桃乖乖對上級行下屬禮,便將李二娘頭頂的兩根銀針拔掉了。

  李二娘每日臉上都會精致地塗脂抹粉,如今哭腫了眼睛,臉也哭花了,發髻也在被押送的時候凌亂了。她竟以此等姿態面見韓六郎,而且她算計韓六郎小姨母害得她意外身亡的事兒,也都被他知道了。

  李二娘在戰戰兢兢地抬首與韓琦四目相對的剎那,驚得再度暈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人又暈了。

  崔桃挑了下眉,看向韓琦,尋思著自己又該上針了。

  韓琦目光冰冷,聲音更冷:「潑。」

  王釗當即將備好冰水一盆潑在了李二娘頭上。

  崔桃:「……」

  好的,這辦法也不錯。

  崔桃默默收好自己的銀針。

  深宅大院內的女子哪裡會經得住衙門的審問,更可況如今已經證據確鑿,她們更是扛不住片刻酒招供了。

  「金步搖找到了。」李才將尋回的金步搖呈上。

  金步搖上有七朵翠玉點綴金花,可見其中有一朵金花上點綴的翠玉跟別的金花成色並不一致,明顯這一朵是後補上去的,而原本的那一朵隨著胡連枝一起埋在了沙下。

  這金步搖已經被珍寶閣出售,幸而是被一名老客買走,珍寶閣知其住在那裡,所以尋回並不算麻煩。

  韓琦看著桌上的金步搖,攥緊手裡的驚堂木,斥令佟婆子和李二娘招供。

  佟婆子自然是不敢有所隱瞞了,老實地交代司所有,與周、孫倆婆子所述一致。但這拿流氓恫嚇胡連枝的主意,卻不全都是她想的。

  當時她們在半路偶遇陳三郎等人圍車嚇唬人,因有家僕跟著,自然是沒被真嚇唬著。

  李二娘是由此想到了『英雄救美』,琢磨著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真遇險了,心中向往之人若能解救她該多好。接著,她就由此想到了,若是讓胡連枝遇到麻煩,她舍身去救,是否就能讓胡連枝心軟,像當初胡連枝為她大姐那樣,也為她用心張羅一下?她大姐姿容一般,失敗了實屬正常。她可不一樣,家裡人人都誇她貌若天仙。

  佟婆子因瞧出了李二娘的意思,也因李二娘素日出手大方,對她極好,自然是想盡心為她著想,便順著李二娘的心思來,給她出主意。倆人就此就商量出了辦法,把去大佛寺探望胡連枝,改為悄悄見胡連枝身邊的周婆子和孫婆子,進而四人便沆瀣一氣。

  李二娘見佟婆子竟然把她當時在車上道出的小女兒心思都說出來,還在韓琦面前說,惶懼無臉自容,身子搖搖欲墜又要暈厥過去。

  「拒不招供,視為阻礙堂審,杖刑二十。」

  韓琦說此話時,目光甚至都沒落在李二娘身上一下。

  李二娘一聽自己要挨打,強打精神,盡量不讓自己暈過去。她雙手伏地,哽噎地哭著道歉:「我並無殺害阿娘之心,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樣,我也不想的。是陳三郎他們,見財起意,害死了阿娘!」

  「既不想,當時為何不報官?」韓琦冷聲問。

  李二娘的哭聲頓時卡住了,支支吾吾、戰戰兢兢地解釋她當時害怕,她不敢說。

  「何止不敢。」韓琦轉而質問周、孫婆子,這一年多來,何人在接濟她們二人家裡的生活。

  倆婆子同時看向李二娘,「是二娘出錢,讓佟婆子安排我們住梅花觀,家裡頭那邊也不必我們操心,我們這才忍得住寂寞就留在了梅花觀。實在想孩子時候,就會偷偷回去看,也都跟自家夫君通了氣。」

  「嗚嗚……」

  李二娘縮著脖子趴在地上,又痛哭起來。顯然她那句狡辯,轉眼就被扒得一點皮都不剩。

  她不止不敢說,還出錢讓別人不許說。她自私地為了護著自己的名聲,令慘死的胡連枝橫屍在窯廠的沙土之下,無人知曉。

  至於胡連枝為何陳屍在沙土之下一直沒有挪走,情況就如陳三郎之前所說的那般,他們不敢移,也懶得移,後來日子久了,更覺得反正沒人發現,爛了化成白骨了,也沒必要移。

  李二娘今年才不過十四歲,陳三郎十七,跟陳三郎一起鬼混的少年最大的十九,最小的十三。

  這就是良德喪失的少女少年共同實施了一場『意外』謀殺。

  有多『意外』?如果沒有那麼多喪失道德底線的行為,便不會有最後這樣的結果。

  李朝樂在得知自己二女兒犯下的所作所為之後,痛哭流涕地懇求韓琦輕判。

  「她確實有錯,可她並不是真存謀害殺人之心啊!她是一時糊塗……」

  「不會講人話,就閉嘴。」

  崔桃眼見著韓琦臉色陰沉得無以復加,又聽李朝樂忽然能說出這種話,恨不得想一腳踹飛他。

  「胡娘子怎麼會趟上了你這種夫君?她因你女兒的錯慘死丟了性命,死無歸所,死無人知。你可倒好,在知道這情況之後,只會感慨自己女兒只是一時糊塗。你們李家那邊令三人丟了命的行為叫『糊塗』?」

  「真是有什麼樣的爹就會教出什麼樣的女兒。」萍兒氣憤地感慨。

  「龍生龍,鳳生鳳,驢屁股拉出來的都是惡心人的臭糞蛋蛋!」王四娘罵完啐一口李朝樂。

  萍兒也不覺得王四娘的罵法惡心人了,立刻拍手附和罵得好。

  「你還是先憂心想想,你孝期喝酒吃肉,又養出個這樣的女兒,回頭我還要把這案子的結果講給太後聽聽,你會落得什麼下場吧。」崔桃道。

  李朝樂一聽崔桃居然會把這案情經過講給太後,忙哐哐磕頭求饒,認下自己錯了,各種都錯了,他願意懺悔,女兒也可以不認。

  崔桃當然不會理會他,由著李遠等人將他拖走。

  韓琦還是坐在公案後沒有走。

  王四娘和萍兒從沒見過韓推官臉色這麼陰冷甚至有些戾氣,倆人都大氣不敢出,更覺得勸生氣的聰明人這種重任她們擔當不起,忙對崔桃使眼色,鼓勵她上,然後倆人就退了。

  王釗見狀,本要去勸兩嘴,被王四娘一把拉走了。

  公堂之內,只剩下崔桃和韓琦兩個人。

  崔桃原地站了會兒,確認不會再有人來後,才走到韓琦身邊,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背。

  韓琦的手依舊一動不動,目光也沒動過,仍然是半垂著眼眸,看著公案上的一疊認罪狀。正常一場堂審下來,是不會有這麼多認罪狀的,但這次涉案人員將比較多,只陳三郎那頭就有十五張。

  「小時頑皮,母親會以尺訓誡,都是小姨母在幫我求情。」

  韓琦沒有說太多,但話至於此,已經足以說明他對胡連枝的離開有多傷心。

  崔桃抓緊韓琦的手。

  韓琦這才有所回應,手緩緩翻轉,與崔桃的手互相握著。

  片刻後,崔桃見韓琦的臉上的戾氣略有消散的時候,才對他道:「我們選一塊風水寶地,好生厚葬小姨母。請最德高望重的道士為她念經超度,願來世她能出生富貴,一生平安順遂。」

  「嗯。」

  次日,李家竟來了不少人到開封府,以幾名年長老者為首,他們想要認領回胡連枝的屍身,將胡連枝葬進李家的祖墳。

  崔桃已經被李家人的腦回路打敗了,莫不是他們以為這樣做,還能關聯著韓家這門親戚關系,令韓琦手下對李朝樂父女留情?

  崔桃直接把這些糟心的李家人攔在開封府外,不給他們見韓琦的機會,省得讓韓琦更生氣。

  李家人承認李二娘確實犯下大錯,但胡氏的屍體他們怎麼都要收,畢竟是李家的媳婦兒,總不能一直被放在衙門的屍房。他們還表示可以令李朝樂跟李二娘斷絕父女關系。

  「胡娘子嫁進李家的門,便是李家的人。如今她人都去了,我們想好生收斂安葬胡娘子,李家對不起她,如今更要善待她。她畢竟是跟李老爺之間有婚書的,我們若不來收屍,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那你們最好讓李朝樂乖乖簽了契書,讓胡娘子從今以後跟你們李家沒關系。」

  崔桃取來准備好的契書,遞給李家人。

  「這怎麼行?」

  「這不合適吧。」

  ……

  「不想簽也沒關系,你們就得回家好生數一數你們李家裡頭會有多少有出息的,這以後日子長著呢,可得挺住了。」

  崔桃不失優雅地發出一聲嗤笑,眼裡卻是濃濃地威脅之意,眼神足可以殺人。

  李家人被崔桃這態度嚇著了,但從其話表面,卻是挑不出任何錯來,只能訕訕地告辭,回家再議。

  「一天,過時不候。」崔桃警告一聲,回身就走。

  半日後,李家送來了李朝樂簽字畫押的契書。

  崔桃拿著羅盤在汴京外定了一個風水絕佳的位置,安葬了胡連枝,並請本地最德高望重的無憂道長為胡連枝超度。

  說起來這位無憂道長可不大好請,崔桃去請的時候,碰巧遇到了趙宗清。無憂道長本欲拒絕崔桃,因趙宗清開了口,才同意前來。

  無憂道長來了這墳地之後,發現四周風水極好,聽聞此地為崔桃所選,倒是對崔桃高看了一眼。

  作完法之後,無憂道長便跟崔桃和韓琦道別,臨走前又特意跟崔桃說一句,以後若有心研究風水道法可以去觀裡找他。

  韓琦在墳前祭拜完胡連枝的時候,便伸手摸著墓碑上的字。

  崔桃送完無憂道長後,便走了過來。

  「我的字?」韓琦道。

  崔桃應承:「昨日讓六郎寫的字,我親手給刻上去了。」

  「你還會刻墓碑?」韓琦這一句的疑問語氣並不重。

  崔桃應了一聲。

  韓琦扯起嘴角,低眸繼續為胡連枝燒紙。

  「小姨母可看見了,稚圭看中的女子是這般的,你看中的真不行。」

  崔桃:「……」

  折返回汴京後,崔桃就隨著韓琦回府,給他做了豆腐羹。

  豆腐羹是喪宴之中最不可缺的一道菜。相傳戰國時昌國君樂毅,為孝順父母,便發明制作了豆腐,供父母每日食用,其父母因此高壽。在樂毅父母身故後,樂毅便請參加送葬的人都吃豆腐,有祝願大家都長壽的意思,據傳由此便有了喪宴食豆腐羹的習俗。

  崔桃做的豆腐羹很素淨,水滾加豆腐,入菜絲木耳絲在其中,再以淡鹽調味。

  這道菜對於普通人而言,可能少了油水,沒有肉菜那般噴香。但卻是極為適合參加喪葬的人食用,清清淡淡的湯水裡,鮮嫩的豆腐幾乎不需要咀嚼,入口就可滑入腹中,對於因為悲傷而食不下咽來說,反而是唯一能下咽的東西。這豆腐羹卻也不是一點滋味沒有,淡淡的豆香留在唇齒間,反而有一點點回甘。腹中有物,生者心裡也不會那麼苦了。

  傍晚,韓琦送崔桃離開的時候,在崔桃柔聲勸他早點休息。

  韓琦終於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猛然抱住了崔桃。

  張昌就在二人後頭跟著,顯然沒料到自家郎君有這樣衝動的舉動,愣了下一後,忙垂首默默躲一邊。

  崔桃拍了拍韓琦的後背,安慰他。

  「怎會如此幸運,遇到了你。」

  「那還是多虧了韓推官當初刀下留情,情才來了。」

  崔桃的話,令韓琦不禁笑了一聲。

  「好了,乖乖回去睡一覺就會好很多。」崔桃踮腳,伸手去拍了拍韓琦的額頭,以示撫慰。

  韓琦應承,令張昌駕車送崔桃回去。

  崔桃今天穿的一身青色男裝,扎著青襆頭,如此裝扮也是為了便於行動。說起來,這身衣裳還是當初韓琦吩咐張昌送給她的。

  崔桃下了馬車,跟張昌道別後,就進了開封府後門,轉頭把門關上的時候,就聽身後有聲音。

  「崔娘子回來啦!」女子聲音清脆。

  崔桃蹙了下眉,回頭望向聲音來處,就見一女子跟她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也同樣在頭上扎著青襆頭,整歪頭對她笑。


第78章

  若不是她手無寸鐵,身上毫攻擊之意,崔桃差點就一針扎過去。

  開封府內的女子並不多見,這女孩崔桃雖然沒見過,但她身上有一股屍房常用的熏香。聽說張穩婆有個內侄女正跟著她學藝,年紀倒是與這女孩相符。

  「我是張穩婆的內侄女,叫我素素就好。」張素素自我介紹道。

  果然是她。

  崔桃笑了一聲,又打量張素素這一身。

  張素素明白崔桃的意思,特意轉了一圈給崔桃看,問她像不像,「姑母讓我多跟崔娘子學習,我比對著崔娘子的衣著,親手做的。」

  倒是很坦率地承認,崔桃便讓她自己玩兒去,她則要回荒院休息。

  張素素跟在崔桃後頭,「我這幾天一直想找崔娘子說話,奈何沒機會。」

  「有事?」

  「我能不能像李二哥那樣,拜崔娘子為師?」張素素口稱的李二哥,便是指李遠的弟弟李才。

  「不行。」崔桃明確拒絕道。

  張穩婆讓這丫頭向自己學習,顯然是要她學手藝。她可倒好,劍走偏鋒,學了外表。徒弟可以笨,但不可以心有邪曲。雖然說張素素目前的行為暫時看不出有太多品德方面的問題,但有這樣行為的人,從概率上心思不正的機會比較大。

  「為什麼?」張素素眼裡頓時有幾分委屈,倔強地看著崔桃。

  「最近太忙。」崔桃本想干脆直接地拒絕張素素,但看她年少,便委婉了些,「你先好生跟你姑母學手藝,把她那些東西學透徹了。」

  「我都學會了,這才來找崔娘子的。」張素素答道。

  崔桃打量張素素兩眼,小丫頭瞅著挺活潑聰明,人也機靈,加之跟她有一模一樣的打扮,乍一看確實很像她。

  崔桃領張素素到屍房,令她隨便挑一具女屍檢查。

  張素素便選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這一具,掀開蓋在屍身上的草席,借著油燈的光看著死者的臉,她頓然嚇了一跳。

  死者雙眼被挖,口中無舌,嘴角還掛著鮮紅的血跡,整張臉烏青,便是從地獄來的惡鬼都沒有她這般樣貌。

  這是崔桃今天才接手的一樁案子,比較特別,沒想到張素素直接選中了這一具。

  「驗吧,若你遺漏少於三處,我便收你為徒,但收徒後也有個前提,我不光會教你手藝,還會教你做人。當然到時候你忍不了,你也可退出師門,但絕無可能再進。」崔桃示意張素素可以開始了。

  張素素咽了口唾沫,先檢查屍表,確認了死者的死亡時間,然後估算死者的身高、身形和年齡,確認被挖雙眼系死後傷,檢查了女死者耳鼻等細小地方,並無特別之處,。再檢查衣著,比較凌亂,身上的衣裳有好幾處刮擦,手指上有刮傷,指甲裡有泥,鞋底也有泥,鞋面、胸口和袖口都有油漬,並無被侵犯過的痕跡。

  張素素將自己的檢查結果書寫完畢,交給崔桃。

  「可還有補充?」崔桃問。

  張素素又去看了一遍屍體,對崔桃搖了下頭,表示沒有了。

  「你沒查出致命傷,脊椎第二節 骨折。」崔桃道,「屍體剛遇害不足一日,屍表很可能有淤青沒有呈現,該用熏蒸之法查看屍身的淤青情況。」

  張素素恍然,「我以為崔娘子提前檢查過了,便熏蒸過了。」

  「那你可問過麼?」崔桃反問。

  張素素啞然。

  「你因被死者的死相所震驚,不想翻動她的頭顱,所以疏漏檢查了死者的後頸。」崔桃道,「驗屍最重要的便是細致,在面對任何死狀的屍體都不應該疏漏這一點。」

  「還有死者的頭發裡有頭虱,雙腳有輕微擦傷,有繭,腳指甲內有泥。」

  張素素愣了下,馬上脫掉死者的鞋子查看,果然如此。

  「我以為……」

  「不要你以為,要細致專心,遵從事實。」

  崔桃還是不忘像征性地稱贊張素素兩句,以她如今的年紀,有如此驗屍水平已經非常不錯了,只要克服馬虎大意、不夠細致的毛病,將來會是一名合格的仵作。

  「那我克服,崔娘子就收我為徒麼?」

  「你已經考核失敗了。」

  崔桃打了個哈欠,便跟張素素道別。

  張素素默默地用草席蓋上屍體,看地面不干淨,又順手掃了一下,然後才從屍房出來鎖上門。

  崔桃離開之時,用余光將張素素的表現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

  次日一大早,崔桃還在被窩裡睡得正香,就被一股陣陣飄來的香味兒給弄醒了。

  崔桃抽了下鼻子,爬起身,湊到窗邊往外望。就見涼亭的石桌上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菜,紅燒味道,一定有肉,卻不知是什麼肉。

  崔桃正納悶王四娘和萍兒是哪一個勤快了,手藝突飛猛進了?就聽到東西廂傳來推窗說話的聲音。

  「啊,好香啊!老大今天心情好,這麼早就起來做好吃的了?」王四娘揉著眼睛,從窗戶裡面探頭出來。

  「唔——」萍兒睡眼惺忪地也探頭出來,「太香了!」

  「看來是我想多了。」崔桃托著下巴嘆一聲。

  王四娘和萍兒頓時精神了,同時也看向在窗邊露頭的崔桃。一頭墨發披在肩上,很明顯還沒洗漱,跟她們一樣剛睡醒。

  「那是誰做的——」

  「你們醒啦?」一抹翠色的身影跑了過來,聲音清清脆脆。

  王四娘和萍兒一臉懵地望向來人,這是誰?

  「我剛做好的紅燒脫骨雞爪,還熱著呢,桃兒姐、萍兒姐和王媽媽要不要來嘗一嘗?」張素素甜甜地笑問。

  王四娘正要應承,忽然反應過來,怒氣衝衝地質問張素素:「你哪來的?叫誰王媽媽呢?」

  「呃——我家隔壁的王媽媽與娘子年紀相仿,大家都這樣叫她,我便也跟著這樣叫娘子了。娘子若是叫得不對,還請娘子見諒,我馬上改。」張素素便問王四娘該叫她什麼。

  「叫她仙姑,美人!」萍兒笑著插話道。

  張素素就忙給王四娘行禮,喊道:「仙姑美人!」

  王四娘被逗笑了,倒也不生氣,擺擺手告訴張素素喊她四娘就行。

  崔桃挑了件碧紗裙,深藍色的褙子,更衣後簡單梳妝,就走了出來。她直奔張素素做的那盆紅燒脫骨雞爪,瞅了兩眼。

  張素素知道崔桃好吃,殷勤地笑請崔桃品嘗。

  崔桃沒應張素素的話,而是看一眼院門,問張素素怎麼進來的。

  「我見院門沒鎖便進來了,本想問一問的,又怕大家都睡著,吵醒了不禮貌,就先把盆放在這等著。」

  張素素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否有冒犯之處,解釋完了就先跟崔桃道歉。

  「來啦,來啦!」王四娘端著一盤燒餅,還有四雙碗筷湊了過來,把碗筷都分了,准備要吃那香噴噴的紅燒脫骨雞爪。

  萍兒忙打她一下子,示意她識趣些,先看看崔桃的態度。

  王四娘趕緊訕訕地收回筷子。

  「做這個送來,是還想拜師?」崔桃問。

  張素素點頭。

  「說了,不收的。」崔桃道。

  「不收也沒關系,昨天叨擾到崔娘子,崔娘子也教給我不少東西,我想孝敬。」張素素忙解釋道。

  「那我們可就卻之不恭了。」崔桃跟張素素道了聲謝,夾起一塊糖麻醬燒餅到碗裡,招呼大家一起吃。

  糖麻醬燒餅是崔桃昨天晚上和面做好了之後,直接貼到鍋裡,借著鍋的余溫悶熟。如今這天熱也用不著吃熱飯,大家早上起來後,都有時懶得動,有時也因為著急去辦案子來不及做飯。這樣做就方便了,早上起來的時候可以直接拿來吃。

  糖麻醬燒餅是發面的,扁圓形,用筷子夾一下表皮彈軟,正反面有一點點金黃色,咬開裡面的面是一層層的,每一層都有抹勻了的棕黃色糖麻醬,

  張素素也跟著大家坐在一起吃,她聽說這燒餅出自崔桃之手時,咬第一口的時候很小心虔誠,仿若把燒餅奉若珍寶一般。

  軟彈的面,濃郁的芝麻醬香,裡邊還有淡淡的杏仁香。兩種味道怎麼會融合這樣好?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糖麻醬燒餅,比外頭賣的那些香太多了,兩者就好像是一塊美玉和一塊石頭之間的差別。

  張素素這一盆雞爪脫骨得很漂亮,幾乎個個完整。脫了骨的雞爪,經過油炸一下之後再紅燒,完全入味兒,嚼起來還有脆骨,嘎吱嘎吱響。

  王四娘一口一個,吃的時候不禁哼哼兩聲,太爽快了。雞爪子多好吃啊,誰都愛吃,就是啃骨頭太費勁了,如今卻省了這一遭。

  「這脫骨這麼一大盆,要費許多工夫吧?」萍兒忍不住問。

  「也還行,小半天時間吧。」張素素垂下眼眸,謙虛地笑了下。

  「你一大早做的菜,該不會是昨天晚上脫的骨?」萍兒嘗了一塊脫骨雞爪,確實好吃。

  「嗯。」張素素應承。

  「唔——」嘴裡已經塞滿的王四娘要說話,急匆匆用手捂著嘴,把東西咽下去之後,驚詫問,「就為做這麼一道菜,你熬一晚上?」

  張素素點頭。

  崔桃如常吃著飯,沒多言。

  等大家都撂下筷子之後,張素素便收拾碗筷,去廚房洗干淨,順便還把廚房其它地方都擦了一遍。

  平常王四娘和萍兒都要吵一頓才能干完得活計,人家就這麼主動輕松地把活兒給干完了。

  王四娘和萍兒都不禁喜歡起張素素,招呼她常來。

  張素素禮貌地笑著謝過她們,又跟崔桃行禮,這才告辭了。她這時該去張穩婆哪裡幫忙了。

  「小丫頭真不錯,做飯手藝好,嘴甜,又能干活兒。」王四娘嘆道。

  萍兒應和一聲,隨即瞧見崔桃臉色淡淡,沒什麼高興的樣子,問她怎麼了。

  「莫非被這頓紅燒無骨雞爪感動了,崔娘子改主意打算要收她為徒了?」萍兒馬上表示她支持,她也覺得張素素人還不錯。

  「這輩子都不可能。」崔桃飲了口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麼。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忙問崔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緣故,那張素素莫非不是好人?

  「老大早說啊,早知道我們就不吃她那道菜了!」王四娘嘆道。

  「不吃更麻煩,且看吧,也未必是我以為的那樣。」崔桃讓王四娘得空就帶點燒餅去給張穩婆送去,和張穩婆閑聊打聽一下張素素的來歷。

  「包在我身上。」王四娘拍著胸脯保證。

  李才跑來找崔桃,小聲對其道:「師父,我尋到一位聞香辨胭脂的厲害人物,只需要動鼻子聞一聞,就能分辨出哪家的胭脂水粉產自哪裡。不過人是個瞎子,而且脾氣古怪,不隨便見外人。」

  崔桃問了地方,是御街武大娘胭脂鋪的少東家。

  「鋪子本是他母親開的,他前些年一直都是無事閑游的浪子,在外走遍了各處地方,人風流得很,家又是開胭脂鋪的,所以最能識得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兒。後來得了眼疾,才算收了心,留在汴京長住。」李才告訴崔桃,這人就是從眼瞎了之後才開始變得脾氣怪。

  身體突然殘疾,的確是會影響一個人的脾氣。

  崔桃稱贊李才這事兒辦得好,會給他褒獎,便問他有什麼想吃的菜。

  「那徒弟可不客氣了,徒弟想吃羊舌簽和萌芽肚胘,前兩日有幾個衙役跟徒弟炫耀來著,可給我饞壞了。」李才嘿嘿笑道。

  崔桃立刻答應,「再給你做個花炊鵪子,回頭你也炫耀回去。」

  「那敢情好!」李才忙跟崔桃行謝禮。

  崔桃想起來張素素,便問李才可了解此人。

  「知道有這麼個人,是張穩婆的內侄女,來開封府跟著張穩婆得有兩個多月了吧,不過我倒是沒見過,人在王判官那頭呢。倒是聽過幾個兄弟說人長得不錯,很乖巧,可惜是驗屍——」李才話說到這裡止住了,瞄一眼崔桃,似乎是意識到這話在崔桃跟前說不合適。

  男人們私下裡談論女人的那些話,崔桃本不聽也能猜到幾分,便沒再問。打發李才走後,崔桃便去尋了王釗,詢問他昨日發現的那具被挖眼割舌的無名女屍,身份上可有進展。

  女死者在汴河邊發現,周圍沒有什麼人家,又因被挖眼割舌,五官樣貌已被破壞,難以憑她的畫像去尋人問人,所以身份一時半會不好確定。

  從女死者身亡時間到現在,尚沒有人來開封府上報失蹤。

  「這汴京城內可還有乞丐?」崔桃問。

  王釗搖頭,「應該沒有,閑散人員都會被安排去福田院。當然,如果是他們總能避開了軍巡鋪巡邏的人馬,倒是有可能。」

  汴京內的街道管轄嚴格,且還有完備的收留流浪人員的地方,所以城內不應該有乞丐的存在。

  「崔娘子覺得死者曾是乞丐?」

  「有頭虱,雙腳有繭,還沾著泥,很像是。但也未必一定是,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但我一時半刻想不出來。」

  崔桃想起馮大友在道路司應該也比較了解情況,就順便找了他。

  馮大友一見說崔桃,就高興地給她看自己的腦瓜皮,信心滿滿地告訴崔濤他即將有滿頭黑發了。

  實際上,馮大友除了頭頂那一撮頭發茂密之外,其它地方只有零星幾處長著稀疏的絨毛,都比不過有些人的腿毛。

  「這離你的夢想怕是有點兒遠。」崔桃實話感慨道。

  「長了就好,有總比沒有強,我再繼續堅持用用,說不定真會長滿頭了。」

  畢竟這麼多年了,馮大友從來只見頭發少,沒見頭發多,如今長了好些出來,就是覺得充滿希望。

  馮大友聽了崔桃的來意後,便正經道:「沒見過乞丐。昨天開封府在鬼宅發現女屍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聽說是厲鬼索命,那厲鬼還把那女子的眼睛和舌頭挖了出來?」

  馮大友接著好奇地問當時現場是怎樣的,是不是四處陰森森的,是否聽到了鬼泣,有沒有看到鬼影。

  「昨日我有事請假,沒去現場,不過現場情況的記述我倒是看了,沒有你說的情況。」

  崔桃聽馮大友說得很具體,想來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麼,便問他鬼泣和鬼影的緣由是從何而來。

  「我親耳聽見,親眼看見的呀。」馮大友告訴崔桃,發現女被害者的鬼宅就在他管轄的大雨巷。

  有一天他當值完畢,喝了點酒,從大雨巷路過,在鬼宅前走過的時候就聽見宅子裡有嗚嗚的哭聲,然後他就扒著那宅子的門縫往裡看了一眼,忽見一影子閃過,嚇得他屁滾尿流,趕緊就跑了。

  「後來我跟一些也路過大雨巷的攤販聊起,他們也都曾遇過我這種情況。」馮大友驚悚感慨,那可是實實在在的鬼宅。所以荒廢了五年了,都沒有人敢賣那宅子。

  崔桃知道現在那宅子現在在店宅務的手裡,店宅務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賣出一些宅子,想買的人各自出價,價高者得。既然已經有五年了,店宅務不可能沒有賣過這個間宅子,看來真是鬼宅賣不出去。

  「原來那宅子主人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崔桃問。

  「原住著一老嫗,兒女都不管她,人死的時候在屋子裡臭了才被鄰居發現。」馮大友停頓了下,小心地看一眼崔桃,才道,「那老嫗原本在開封府做穩婆的。」

  崔桃應承,多謝馮大友提供消息。

  馮大友欲言又止,卻還是忍不住,對崔桃道:「我瞧崔娘子年輕漂亮,生意做得也不錯,倒不一定非留在衙門裡驗屍,這活計在外人看來忌諱頗多,耽誤咱們找好人家呀!」

  馮大友一臉語重心長,這模樣倒與他高大的身材、滿臉的凶橫相不匹配,絮絮叨叨地特別像那些愛操心女孩出嫁的姑姨們。

  「那都忌諱,都不做,以後遇到有女被害者的案子誰來查明傷情,為被害者申冤?」

  「這……」

  「把仵作這行當論賤的毛病,就該改改!」崔桃斥了一聲。

  「對對對,該改一改。」馮大友連忙應和崔桃的話。

  崔桃睨馮大友一眼。

  馮大友生怕自己的話惹崔桃氣兒不順了,回頭不給他生發膏。忙作誓表示,今後誰要是敢在他面前瞧不起仵作和穩婆,他第一個上去揍他們。

  崔桃回去的時候買了些羊奶,打算晚上的時候做蜂蜜奶香麻花吃。

  她走了沒多遠,就感覺身後好像有人跟著她。

  崔桃假意沒有察覺,徐徐前進,微微側頭用余光瞄了一眼,便看見張素素穿著一件碧紗裙,深藍褙子,手裡也拎著一陶罐奶,跟著她一樣往前走。

  崔桃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至一處無人巷子的時候,就能感覺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隨即將腳步加快,身後的腳步聲也跟著加快。

  「桃兒姐!」張素素在後頭喊起了崔桃。

  崔桃這才駐足,轉身看向幾乎穿的跟她一樣的張素素。

  張素素在崔桃將目光投射過來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特意看了一下自己這一身衣服,問崔桃是否介意。

  「我看著桃兒姐穿著真好看,正好我也有,便也跟著穿上了。」

  張素素眼睛彎彎地眯起來,對崔桃笑著解釋,但她的都是自己瞎做的,比不上崔桃身上是正經裁縫縫出來的好看。

  崔桃扯起嘴角笑,應承張素素的話,「那是。」

  張素素嘿嘿又笑了一聲,然後看到崔桃手拎著羊奶,忙表示她也買了,可真巧。

  「那是。」崔桃又應承一聲。

  「桃兒姐,那我們一起走?」張素素開心地提議。

  崔桃也不應承,正常走著,張素素就趕過來跟她肩並肩行走。兩人因為衣著差不多,倒是引來不少人的注目。

  「可知為何我爹將我的名字起為『桃』嗎?」崔桃忽然問張素素。

  「為何?反正我覺得桃這個字挺好聽的,一聽就想到了桃花,是粉粉的顏色,比我的素好聽多了。」

  「桃可辟邪,專斬妖魔鬼怪。不管是什麼作妖成精的東西出現在我面前,最終的下場都會被我玩死。」

  崔桃說這話的時候,明顯看見張素素的臉色微變,不過她表情管理很好,臉上笑容很快恢復如初。

  「桃這個字,多念念也辟邪呢,所以我特別喜歡你叫我桃兒姐。一聽你喊,便好似在提醒我,斬妖除魔的時候到了呢。」

  張素素嘿嘿笑起來,應和崔桃的話,「想不到這名字竟有如此深的含義,不像我爹,起個名字只是圖著順耳好聽罷了。」

  「那是。」崔桃第三次這樣應承。

  張素素嘴角抽動了下。

  「畢竟是博陵崔家。」崔桃接著補充一句。

  以前崔桃不愛提她的出身,但現在既然已經跟家裡頭和好了,而且能氣到別人,她當然要說上兩句。

  人家的父親是底蘊深厚的大族之家出身,飽讀詩書,她的……

  人就怕自己自卑什麼,就被人家比什麼。

  張素素手一抖,手捧的羊奶罐子摔在了地上,濺了半面裙子的奶。

  「你沒事吧?」崔桃關切問。

  「我……我回家更衣。」張素素拎著濕嗒嗒地裙子,轉身就跑。

  崔桃輕笑一聲,便抱著她的羊奶罐子回了開封府。

  守門的衙役見著崔桃,便馬上告知她韓推官找她,令她回來之後即刻去。

  崔桃將羊奶罐子遞給衙役,請他幫自己送回荒院,她則便徑直去了韓琦那裡,卻沒在房中見人。隨即聽小吏說新來了一位韓判官,韓推官去側堂見人了。

  韓判官?聽起來像是韓綜上任了。

  崔桃來到側堂,果然見韓綜著綠色公服,此刻正坐在著韓琦的左下首位,跟韓琦低聲說話。因為聲音太小,崔桃在門外倒是聽不到。只能看見穿著紅錦官袍的韓琦微微側首,凝神專注聽韓綜講話,容顏若玉,風姿秀異,亂人心曲。

  崔桃偷偷看了會兒,才叫人去通報。

  進門後,便規矩跟倆人見禮,問韓琦有何事吩咐她。

  韓琦卻沒答她,只問崔桃在外查了些什麼。

  崔桃便把死者的特征告知韓琦,懷疑她曾是乞丐,赤足走路之類的,但汴京內如今倒是找不見乞丐。

  「還聽說發現屍體的那宅子很鬧鬼,馮大友等人都曾親眼見聞過。」

  「這麼快又有案子了。」韓綜感慨之余,拱手請示韓琦,能否將這樁案子交給他負責,正好他新官上任,可以多學習。

  韓琦應承。

  韓綜忙燦爛地笑著謝過韓琦,又看了一眼崔桃。

  這時便有小吏為韓綜引路,為他交接官印和各種文書。

  崔桃等韓綜走了,就踱步到韓琦跟前,問他們剛才在聊什麼。

  「有遼使即將來京,開封府負責招待。」韓琦道。

  崔桃恍然,「感覺不妙。」

  韓琦睨向崔桃,問她此話何意。

  「剿滅地臧閣總舵一事,已然把開封府推到風口浪尖上。我琢磨著近些日子該有些動靜,卻一直沒有,指不定就等這樁事呢。」

  有什麼比攪和兩國結交的事兒大?這要是翻溝裡了,可不大好從溝裡爬出來。

  「我也略想過。」韓琦扯起嘴角,拉起崔桃的手,讓她不必擔心,他會安排好。

  崔桃要把手縮回去,卻被韓琦攥緊了,抽不離。

  「外面人來人往的,容易被看見。」

  「誰說要刺激的?」韓琦反問。

  「那會兒夜裡我翻窗,周圍哪有人啊。」崔桃解釋道。

  韓琦勾起嘴角,卻還是不撒手。

  「六郎這是在以公謀私,現在正當值,該是辦公事的時候。」崔桃戲謔道。

  「上級關心下屬,也是正事。」韓琦回答得一本正經。

  「關心我什麼呀?」崔桃故作不解地看韓琦。

  「關心手冷不冷。」韓琦說這話時,又把崔桃的手握得更緊。

  「六郎真學壞了!」崔桃失笑一聲,她回身悄悄地看了一圈,確認周圍沒人後,就飛速地彎腰在韓琦臉上親了一口。

  剛剛在門外,看著他清雋的側臉,崔桃便有想親的衝動,現在付諸實踐了,想法成真,自然滿足開心。

  韓琦在被崔桃親吻的剎那,怔了一下,然後松開了手。他卻不是特意松開的,而是因為驚訝,下意識地松開了。

  韓琪半垂著眼眸,整個人忽然像是被什麼法術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一眼都沒去看崔桃。

  又害羞了。

  所以他現在練出來的膽量,也只是說兩句情話,拉一下手而已。再深一步,本質不變,還是會害羞的。

  崔桃心裡咯咯直笑,但面上還是忍住了。

  片刻後,崔桃見韓琦還是有點拘謹,不忍心他如此,主動轉移話題。

  「那我這次要跟著韓判官一起查案?」

  韓琦點頭應承,開封府如今因上面無人領導,很多事情便堆積到了他和另一位推官身上。再說韓綜新官上任,也確實需要歷練。

  「行。」

  崔桃正好也想觀察一下韓綜。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每回想起來,她總覺得哪裡有些別扭。

  ……

  韓綜由著燭照等家僕布置他辦公的房間,他則坐在桌案後,掏出了蝴蝶桃花簪觀看。

  燭照隨即來告知:「一切都已布置妥當,二郎瞧瞧還有哪裡需要撤換更改的?」

  韓綜看眼牆上掛著的山水畫,令燭照撤了。

  那幅畫沒有題字,也沒有落款留名,雖然不是名家字畫,並且畫風秀氣,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二郎不是最喜歡那幅畫的嗎?天天都要看的。」燭照道。

  「以後用不著天天看它了。」但韓綜還是囑咐燭照,必須要把那幅畫小心收好。

  崔桃隨後來了,將最新這樁案子的卷宗送給韓綜,並問他接下來該如何調查。

  「我剛接觸這個案子,經驗不足,小事便先由你來做主,大事我們再商議?」韓綜問崔桃這樣做是否合適。

  崔桃點頭,沒異議。

  正要離開之際,崔桃看見張穩婆帶著張素素來拜見韓綜。張素素又換回了她早上穿的那身翠綠色的裙裳。

  張素素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遇見崔桃,她愣了一下之後,便對崔桃笑著點了下頭。

  崔桃視若無睹,徑直房間。

  張素素尷尬地跟在張穩婆身後,隨張穩婆見禮韓綜之後,她便紅著眼睛跟著張穩婆回屍房。

  「怎生突然委屈了?」張穩婆發現張素素的異常。

  「沒,沒事。」張素素抽了下鼻子,便轉身忙活別的去了。

  張穩婆雖覺得奇怪,但見她不說,也就不管了,小女兒家都多思多愁,過會兒大概就好了。

  「張穩婆在麼?」崔桃在外喊一聲。

  張穩婆忙應承,去外頭迎崔桃,就見崔桃拎了至少有四斤的白油腸來。

  「掛起來存放即可,少說能放三個月,不管是蒸著吃還是炒菜、炒飯吃都可。因為是風干存的,吃第一口的時候可能會不適應,習慣了就好。」崔桃囑咐道。

  「哪有送肉還嫌的道理,不過這麼多,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張穩婆自是相信崔桃的手藝,她做的東西就沒有難吃的,要是難吃還好了,還能多吃兩頓了。

  「這也算是謝禮,你侄女今早特意做了一盆紅燒無骨雞爪給我們,我們還不好意思呢。聽說她熬了一夜給雞爪脫骨,真真讓人感動,但以後可別叫她為一口吃食再這樣做了。熬夜傷身,也耽誤第二日正經做活兒。這要是她不精神,回頭在驗屍上出了什麼差池,倒是我的罪過了。」

  張穩婆忙應承崔桃的話,請她放心,她都會代為跟張素素解釋。

  送走崔桃,張穩婆便找來張素素,告訴她以後別再做東西往荒院送。

  「人家沒空收徒,你又何必硬求。拒絕你了,你這樣做東西送過去,人家不收吧,是不近人情,欺負你一個小丫頭。收了吧,人家又欠你人情,會不好意思。」

  「知道了。」張素素撅嘴應承道。

  轉頭,張素素便去了廚房,找劉廚娘閑聊,忍不住抱委屈,「我不懂崔娘子怎麼不當面跟我說,反倒跟我姑母說去了。早上大家一起吃無骨雞爪的時候,明明都很開心,無話不談呢。」

  「莫非崔娘子不喜你?」劉廚娘問張素素。

  「我不知道。」張素素委屈地低下頭去。

  下午,王四娘就把她打聽來的消息有關於張素素的情況告訴崔桃。

  張素素是張穩婆幼弟的女兒,張穩婆幼弟走得早,弟媳改嫁了,張素素就跟著祖母長大。前兩年,祖母也走了,便有了謠言說張素素命硬克人,給她尋親事也不大好尋。正好張素素對驗屍感興趣,張穩婆就將她接到身邊來,讓她跟著自己學習驗屍。

  這身世聽起來倒是清白,並沒有什麼問題。

  繼續且行且看吧。

  開封府的衙役先後三次去請武大娘胭脂鋪的少東家,皆被以臥病在床為由拒絕了。

  崔桃沒有硬來,這種怪脾氣的越硬來越逆反,要另琢磨辦法才行。

  隔日早上,崔桃竟忽然聽到一個有關於韓琦的謠言。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傳的,反正這會兒,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在八仙樓吃早飯的時候,聽好幾桌人都在說開封府的韓推官有斷袖之癖。

  崔桃正想著是哪個政敵又或是地臧閣余孽在暗中造謠,便聽王四娘好事兒詢問經過,鄰桌一名客人便細說起來。

  三天前的夜裡,有人碰巧路過韓推官的住所,親眼看見韓推官忽然激動地抱住了一名身量纖瘦的青衣青襆頭少年,倆人依依不舍,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二人的綿綿情意,總之絕對不會是普通男人之間該有的關系。

  三天前,住所門口,青衣,青襆頭……這好像是她?


第79章

  崔桃對韓琦主動過那麼多次,沒翻車過。

  韓琦才不過主動一次,滿城皆知。

  崔桃不禁扶額。

  王四娘和萍兒聽說這八卦,整個靈魂都好像燃燒了起來,倆眼冒出的光似乎能將黑夜照成白晝。

  「嗷嗚,韓推官原來是斷袖啊——」王四娘驚訝的張大嘴,緩了半晌之後,還是有點激動,「不行了,我腦子裡有好多東西冒出來。啊啊啊,我好想知道他那晚抱的那小郎君長什麼樣!」

  崔桃托著自己的臉頰,正對著王四娘。

  王四娘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沒注意到崔桃。

  「怪不得,本該到議親的年紀,明明那麼搶手,卻還是熬過了榜下捉婿,硬生生把自己剩下來,原來是不喜歡女子。」萍兒搓著下巴,深沉地思量,「咱們可不能因這事兒瞧不起韓推官,喜歡男子也沒什麼錯。」

  王四娘點點頭應承。

  崔桃倒沒看出來,這倆人思想還挺開明。

  「我之前本來還以為崔娘子和韓推官還能……」王四娘嘆口氣,「唉,想多了,想多了。」

  「想多了。」萍兒附和,也跟著遺憾地嘆口氣。

  當初崔桃顯擺桃花扇給她們倆的時候,王四娘和萍兒面上敷衍答應,好似就那麼混過去了。實則,哪裡能忍住好奇心?為此,二人曾專門圍桌正式討論過,仔仔細細計較,一一排查,把崔桃身邊有可能的男人都扒拉個遍,連王釗和李才都沒放過。

  最終,倆人還是一致覺得是韓琦可能性最大,因為怎麼看都覺得崔桃和韓琦來往密切一些,對其態度也不大一樣。

  當然了,她們沒有證據。之前為了抓證據,甚至偷偷看了崔桃扇子上的那個『桃』字,跟韓推官公文上的字跡進行悄悄比對,可惜結果並不大像。當時還奇怪自己怎麼就不一樣呢?如今總算恍然明白了,人家韓推官斷袖啊,是她們想多了,真想多了。

  崔桃聽二人懺悔她們曾經的『誤會』,差點沒笑出聲

  丟了錢在桌上,崔桃把自己開封府的腰牌啪地一下,拍在鄰桌的桌中央。

  鄰桌的幾位客人正議論韓琦的家世,當年科舉何等風光,反正開始扒韓琦的老底了。深挖他有多厲害,然後再來一句,『再厲害又怎樣,不是個正常人,斷袖啊』。

  「誰再造言,開封府衙大牢伺候!」崔桃說罷,告知在場眾人,「誰若有造謠韓推官的情況,來衙門找我舉報,一旦查實獎十貫,並為舉報者保密。」

  本來正興致勃勃議論的客人們,看到崔桃亮出開封府腰牌都傻眼了。眾人再聽崔桃這隱秘舉報給獎賞那麼多錢,動心思的同時都有點害怕。為舉報者保密,誰知道身邊的朋友會不會悄悄背叛自己,為了錢把自己舉報出去?

  崔桃轉頭請何安幫她把這條消息傳一傳。

  何安忙應承,請崔桃放心,他會多找一些他熟識的廝波,在各大酒樓等人員密集的地方宣揚一下,過不了多久就會散布出去。

  王四娘不解:「崔娘子特意為韓推官破財作甚?這事兒他自己肯定能解決,那麼聰明的人,還能解決不了了?」

  萍兒附和點頭。

  「這你們就不懂了,錢好花,人情卻難買。」崔桃隨便扯了一個理由解釋。

  萍兒恍然大悟,「原來崔娘子在算計韓推官,讓韓推官欠娘子人情,回頭讓他還人情的時候,卻是錢買不來的好處!」

  「還是老大聰慧,更勝一籌!」王四娘樂顛顛拍馬屁道。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她們老大居然能算計到,那個平日裡看起來溫和斯文實則清高疏離的韓推官,王四娘就倍兒覺得渾身爽快!好像終於出了口多年的惡氣!

  三人至御街武大娘的胭脂鋪前,便有店內的跑堂過來相迎,笑問三位娘子是否需要胭脂水粉。特別是對崔桃和萍兒,跑堂的尤為熱情,給二人推薦店內成套的妝面,除了胭脂水粉外,還有花子油、茶油、額黃、鴉黃、輕煤、紅粉等等。

  北宋女子推崇眉目美,在眼眉的妝容上尤為看重。

  所以跑堂的特意著重給二人薦了輕煤,「如今不大尚青黛點眉了,都以輕煤來點。」

  這輕煤其實就是一種墨,畫起來比青黛更顯色,據傳是一位名妓發明了此法,從而流傳開來。

  崔桃倒是不太崇尚這種剃了原本的眉毛,重新用墨畫的辦法。眉毛稀疏補色一下也就罷了,如今不管濃密都要剃掉,未免失了畫眉的本意。

  王四娘卻是躍躍欲試,在萍兒的幫助下畫了畫,然後就花錢買了兩塊輕煤。

  跑堂的也發現了,崔桃人長得太自然美,不大需要太多東西,反倒是王四娘可填補的地方多,於是轉而對王四娘熱情起來。

  「娘子,我們這還有百眉圖,每日早上起來,忽然想換個眉毛樣式,又不知該換哪一個的時候,比照這個圖就可以了。」跑堂的隨即將圖冊呈給王四娘。

  王四娘看了驚嘆不已,活這麼大,她不知道眉毛居然可以有這麼形狀,什麼『倒暈』、『卻月』……可真講究!當然要買,以前不懂的東西都得趕緊補回來才行。

  跑堂的接著又給王四娘推薦額黃,「這起初可是自宮裡頭流傳出來的畫法,所以也叫宮黃,在額頭上塗抹這麼一下子,整個人瞧著都貴氣了呢。瞧瞧,這哪裡像是一般人家出身的娘子?哎呦,一看就覺得像是哪家的高門貴婦呢!」

  王四娘就對著鏡子瞧著自己額頭上的額黃,聽著跑堂的在旁妙語連珠地稱贊自己如何美麗,她也覺得好,美滋滋地也把這額黃買了。

  「有了額黃,那絕不能缺口脂,咱們這有石榴嬌,聖檀心、洛兒殷、大紅春……」跑堂的請王四娘選色,他推薦王四娘選朱紅色類,淺紅和深紅不大適合她,不夠提氣色。

  王四娘便選了大紅春,果然覺得合適。

  跑堂的再建議王四娘試試水粉,「如今正尚粉點眼角的淚妝,哎呦,這畫上了,那叫一個楚楚動人呢。」

  崔桃在旁一直觀察這胭脂鋪的環境,鋪子是兩層樓,後頭還有一小院兒,不過後院的房舍倒是一般,也見有兩個跑堂的常出入那裡,應該是下人房。

  這胭脂鋪的二樓應該有賬房,因為細聽,能聽到樓上有算盤撥動的聲音。二樓肯定不只一間房,大概掌櫃或少東家的休息房間也在那裡。

  「老大,瞧瞧怎麼樣?」王四娘歡歡喜喜地找崔桃問。

  崔桃扭頭看一眼王四娘,眼睛不禁倏地張大一圈。

  一抹黃額頭,艷色厚唇,兩眼邊點著好幾個白色的斑點……

  幸好是白色的,若為紅,崔桃大概會以為是屍斑。

  「如今都崇尚這般畫,卻瞧那高門娘子們相聚,十人裡有七八都此般,再美不過了。」跑堂笑著稱贊很美。

  「開心麼?」崔桃問王四娘。

  王四娘挑起她以墨繪成的柳葉眉,美美道:「自然開心,我好些年沒用過這些東西了,上次用的時候還是成婚那會兒。」

  崔桃應承,「開心就好。」

  「娘子這頭發毛躁了些,若塗上些茶油,不僅除毛躁,還會讓頭發顯得又黑又亮。」跑堂的繼續介紹。

  「我這頭發好多了呢,用了我們娘子的方子洗頭才這般,以前更不好。」王四娘嘆畢就痛快地掏錢,連茶油也買了。

  萍兒隨後也撿了兩樣東西買了。

  跑堂的賣得心滿意足,但還是有些不甘心,問崔桃:「這位娘子不買點?您看您同伴都買了呢。娘子漂亮,可也得保養些許,這歲月最是催人老了。」

  「我想要你們店裡頭最好聞的胭脂水粉,我家郎君就愛聞香的,卻不能太香,卻也不能太淡,要濃淡合宜。」崔桃告訴跑堂的,只要合適,錢不是問題。

  跑堂的立刻來勁兒了,瞧那兩位娘子就出手大方,而這一位還被那兩位尊稱老大,肯定不是一般人。

  趕緊把鋪子裡所有味道好的東西都呈給崔桃,請她隨意挑選。

  「不過如此,沒什麼稀罕。」崔桃感慨都很一般,示意一眼王四娘,便要走。

  王四娘馬上跟跑堂的說她這些東西都不要了。

  「我家老大沒看上你家東西,肯定是你家東西不行,剛不過是你忽悠我呢吧!」

  「這怎麼行,這都是賣出去的東西,再說娘子也試用了。」跑堂的不願。

  兩廂就吵起來,越吵越凶。

  「吵什麼!」一記厲害的男生從樓上傳來,崔桃隨即就看見一名容顏清秀的男子從樓上踱步下來。沒拄拐,看其走路姿勢也很自然,若非見其眼睛暗淡無光,還真瞧不出這人雙目失明了。

  這人便是胭脂鋪的少東家,武恆。

  武恆聽屬下說了經過之後,便不爽地蹙眉,讓其退錢給王四娘。隨即他就要轉身回樓上,被崔桃叫住了。

  崔桃說明來意,「想請武大郎協助開封府,幫忙查一樁案子。」

  「抱歉,在下身體不適,不方便。」

  「哪裡不適,我給武大郎治治?」

  「哪裡都不適。」武恆一臉不爽地抗拒道。

  「那我帶來的銀針可能不夠用,不過沒關系,現買也來得及,保證給武大郎扎滿身。」

  「威脅我?用酷刑?」武恆扭頭對著崔桃的方向,嗤笑一聲,顯然不懼於崔桃話中的威脅。

  「這是治病,可不是用刑,我們開封府的衙役那都是存著一顆仁愛大眾之心。」崔桃自誇道。

  「隨你。」武恆隨即上樓,崔桃便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跟著上去。

  施針的時候,武恆一聲不吭,一臉赴死之相。

  武恆性子是倔的,他本以為自己那態度對人,真會受酷刑,早聽說衙門裡折磨人的招數很多,瞧不見的銀針就是其中一種。若想事後追責都沒法子,因為見不到傷口。

  不過他被施針之後倒是沒覺得怎麼疼,反而在片刻之後,他聽到給他施針的女子步伐飛快地離開了。

  武恆正奇怪怎回事——

  噗!噗!噗噗!噗噗噗……

  無數個連環屁放了出去。

  武恆臉色極其難看,幸而屋子裡沒人,妙的是這些日子一直不舒服肚子,終於不那麼鼓脹又墜墜地難受了。

  崔桃這時則在樓下跟跑堂的道了歉,還給了他們五貫錢作為賠償。

  跑堂的本來挺生氣,一瞧崔桃賠這麼多錢,自然高興,馬上表示沒關系。

  「不許收!」武恆不知何時下樓,喝令跑堂的一句,隨即請崔桃入雅間落座。

  「崔娘子有何求,但說無妨。」武恆還是冷著一張臉。

  崔桃就將從地臧閣搜來的胭脂水粉給了武恆,請他分辨一二。

  武恆只輕輕聞了一下,「紅藍花、重絳、石榴、蘇方木。」

  「這是阿容胭脂鋪的東西,不過聽說近來都被你們開封府查抄了。」武恆道。

  「嗯,不瞞先生,這些東西跟地臧閣有關,故想詳查來源。」崔桃見這武恆確實是個有點能耐的人,倒也不瞞他。其實瞞也瞞不住,倒不如顯出點誠意來。

  「聽說了。」武恆又聞了水粉,跟崔桃道,「其實不論口脂還是水粉,新鮮制成的味道與置久的終歸都不同。我剛好聞到過這阿容胭脂鋪新鮮制成的胭脂。」

  崔桃眼睛一亮,忙請問武恆在哪兒聞得。

  「鄧州。」武恆告訴崔桃,他游歷各地的時候,都有個習慣,先去當地的胭脂鋪看看,「但在鄧州,售賣此種胭脂水粉的鋪子卻不叫阿容胭脂鋪,而是叫三泰。」

  「三泰?」

  「嗯,制成必在那裡,是很新鮮的味道。」武恆道。

  崔桃因而想到,韓綜曾編過一個假故事,說她在鄧州偷盜鹽運圖的時候,被他救了,然後安置在老宅裡。事後曾解釋說,因聽說鄧州發生過偷盜鹽運圖的事,韓琦會求證,才就此瞎編了的一個故事。

  這話當時是混過去了。

  但崔桃記得很清楚,有一次她跟韓綜的隨從燭照套話,燭照曾透露過韓綜曾獨自一人去過鄧州。當然,這很可能是僕在幫著主一起撒謊。可崔桃覺得,燭照當時應該是說的實話。韓綜的謊言裡有關於鄧州的部分,有可能屬實。

  因為如今這地臧閣所開的胭脂鋪制成之地,也在鄧州。

  崔桃跟武恆道謝之後,便要離開,忽聽武恆問起鬼宅挖眼女屍案。

  崔桃納悶地打量武恆一眼。

  「因我雙目失明,便尤為憎恨毀人雙目之人,還望崔娘子早日破案,為逝者申冤。」武恆道。

  崔桃應承,「想不到你還挺有俠義之心。」

  「外人都道我脾氣不好,殊不知是他們太笨,叫人懶得有耐心與之講話。」武恆淡然地伸手,精准地抓住自己身前的茶杯,飲了一口。

  崔桃想他應該是通過嗅覺准確地確定了茶碗的位置。這世上總是有些人天賦異稟,比如聞香師,聞一下就能分辨出香水裡的幾十種成份,武恆顯然就屬於這類人。上天讓他失去了雙眼,卻讓他擁有了更為靈敏的鼻子。

  崔桃:「但我怎麼聽說你好像是雙目失明之後,脾氣才不好?」

  武恆哼笑,「沒失明的時候,總被眼前所見迷惑,分辨不清。看不見了,才終看清人心如何。很多人總是用一副同情的口氣跟我說話,好像我瞎了眼,就成了廢物一般。實則蠢得是他們,廢物的也是他們,叫人沒由來地心煩。若世間人都如崔娘子這般聰明,我倒是沒脾氣了。」

  崔桃笑了一聲,「那我當你這話是贊美了,今日多謝幫忙,以後若有事我能幫得上忙的,盡可以去開封府找我。」

  武恆略略『嗯』了一聲,然後道:「不送。」

  崔桃從御街直接轉路去了大雨巷鬼宅。這座鬼孤零零位處在巷子末尾的拐角處,便是在白日,這巷子也有種陰森的感覺。大概是路旁的幾棵槐樹長得太過高大,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導致路上都是陰影。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從巷首走到巷尾,不在巷中見一個人。這裡的每一戶都住了不少人,從院子裡的生活用具和晾曬的衣物就可以看出。而且都是男子的衣物,不見有一件女人的。據李遠調查可知,這巷子裡每個院子的住戶都是十幾數男人混雜住在一起,都是外地來汴京賺錢的年輕人,做著最下等的苦力活。

  他們年紀大都在十七八至二十四五,都是因為家裡窮,才來汴京攬些活計,要麼掙錢接濟家裡頭,要麼給自己攢錢娶媳婦。因都要為生活奔波,他們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干活,最多只有三四個時辰休息,回來時都累得差不多虛脫了,倒頭就睡,天一亮就要起來出門去繼續做活兒去。

  所以,這巷子才會有白天見不到一個人影的情況。

  巷子裡每一處院落都看起來很擁擠窄小,唯一一處看起來寬敞點的宅子就是這間鬼宅了,前三後三的布局,奈何常年沒人居住,房頂和牆頭都是荒草。黑漆大門也曬掉皮了,但門上還殘留著些許沒掉干淨的門神畫像,舊得紙已經黃得泛黑,只分辨得出一點點痕跡。

  崔桃還在大門邊看見了一些焚斷了的香,以及一些貼過黃符紙的痕跡,不過如今卻是一張完整的符都看不見了。

  開封府為了保護現場,給大門上了新鎖。崔桃帶了鑰匙來,開鎖之後,隨即推了一下大門,發現推不開,門竟然從裡面被閂上了。

  王四娘和萍兒跟在崔桃身後,本來就因為鬼宅的傳說覺得有些驚悚,如今一見門居然推不開,嚇得都縮緊脖子。

  倆人不約而同地瞪圓眼,尚且不知這宅子嚇不嚇人了,只瞧她倆人的樣子倒是嚇人。特別是王四娘,還塗著額黃,畫著淚妝,殷紅的嘴唇一歪,讓人見了精神不禁為之一震。

  「這門是從外面鎖的,裡面為什麼會閂上?這大白天的,不會也鬧鬼吧?」萍兒有點怕怕的,揪住王四娘的衣袖。

  王四娘也怕怕的,回揪住萍兒的衣袖。

  王四娘感慨自己縱然身強體壯,武功高強,有力拔山河的氣魄和膽量,卻還是怕鬼啊啊啊……鬼是人永遠打不過的東西,誰不怕!誰不怕算誰厲害!

  崔桃跟王四娘要了匕首,透過門縫,用匕首將裡面的門閂弄開了。

  「老大厲害!」王四娘邊接回匕首,邊用顫抖的嗓音誇贊,然後跟崔桃商量,她和萍兒能不能在外等著。

  崔桃應承,隨即就進了宅子。

  王四娘和萍兒在宅子外面不安地大眼瞪小眼,突然一陣風從街上掃過,涼颼颼的。

  倆人不約而同地跟上崔桃,她們終還是覺得跟在崔桃身後比較有安全。

  院裡的荒草都被踩踏過了,畢竟這裡剛發生過凶案,開封府的衙役們按規矩都會細致搜查這裡的每一寸地方。

  據現場的勘察記錄所記載,屍體就在正堂內發現。

  昨天,有幾名少年想要來鬼宅壯膽子,雖然說是壯膽,他們還是選擇了白天來壯,可見膽子確實不大。結果爬進宅子裡後,一推房門,幾名少年就看見臉上有倆血窟窿的被害者躺在正堂的地中央。可以想像當時幾名少年受驚程度有多厲害,估計他們幾人這次算是徹底『壯』破膽了。

  如今在正堂的屋地上,還可見到有點點斑駁的血跡,為明顯的滴落狀,量不多,凶手應該就是在這裡割舌,挖了死者的雙眼。

  萍兒和王四娘看到地上的血,不禁想起屍房裡被害者那副凄慘的死狀來,再配著周圍這陰森森的環境,倆人彼此靠得更近了。總是吵吵鬧鬧的兩個人,如今前所未有地親昵地緊貼在一起過。

  這宅子院子鋪著青石板,瞧不見有腳印的痕跡。但屋子裡灰塵比較厚,可分辨遺留下來的只有一種腳印,尺碼在十寸二左右,大概屬於男性的腳印。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從尺寸上來說大概率屬於男性,但不排除有人小腳穿大鞋,或就是有個別女人腳大。

  因為現場只遺留一種腳印,並且沒有明顯打鬥痕跡,因而初步斷定,鬼宅應該不是第一凶案現場,而是拋屍現場。運屍是否輔助了工具,不得而知。

  根據屍表屍斑的情況,估算死者的死亡時間大概在昨天凌晨天亮之前。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在昨日正午日頭正盛的時候。

  崔桃倒不覺得凶手會在太陽東升剛好天亮的那段時間運屍,在別的地方,這時間可能各家各戶還睡著覺沒起床。但在大雨巷,這正好是住戶們最活躍的時候。

  如果凶手選擇在這個時間運屍,非常容易被察覺。反而是在天大亮之後,上午大家都做工的時候,大雨巷內沉靜得連落葉的聲音都能聽見。

  崔桃接著走遍了鬼宅的每間房,屋子裡尚還殘留幾件殘破的家具,大多數都空置了。門窗的糊紙都破了,有一處朝東的牆還裂了個大縫。宅院裡的兩棵泡桐樹枝椏古怪地伸展,葉片寬大,長得很茂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巷子裡的土質好,崔桃發現巷子裡的樹木長得都挺高大茂密。

  「咱們可以走了麼?」王四娘和萍兒互抱著一起走路,還是覺得這裡陰森不舒服。

  崔桃正點頭之際——

  鈴!

  玲玲!

  玲玲鈴!

  正堂方向忽然傳來鈴聲。

  「啊啊啊啊啊……」萍兒先叫出聲,王四娘在萍兒的帶動之下也叫起來。

  崔桃本沒怎樣,倒是被這倆人突然的叫聲嚇了一跳。崔桃當即要去前院查看,王四娘趕緊給崔桃遞上匕首。

  「用不著,真要是鬼,這玩意兒殺不了。若是人,一不小心把人殺了,我還得擔責。」崔桃從地上撿了兩塊碎瓦,徑直去了。

  衝到前院,卻見一位身著黃袍的道士,正手搖著鈴鐺,揮舞著桃木劍,木劍上還插著兩張符紙,看起來像是在作法驅鬼。

  崔桃隨即看清楚這道士的樣貌,竟是三天前她特意請去給胡連枝超度的名道——無憂道長。

  無憂道長念叨著兩句咒語,桃木劍一晃,劍上的符咒便自燃起來,隨即一抖劍,燃燒的符咒便從劍身滑下,落在地上。

  王四娘和萍兒隨後趕來,見竟然是一位道長,突然松了口氣。倆人也沒之前害怕了,好像突然找到了靠山一般。

  無憂道長轉頭掃向王四娘和萍兒的時候,眼睛一瞪,隨即又看到崔桃,那瞪圓的眼睛才恢復了常態,似乎才確認她們三人是人。

  「想不到在這遇到了崔娘子。」無憂道長收了桃木劍,便踱步過來跟崔桃禮貌地打招呼。

  「同想不到。」照理說這裡是開封府的案發現場,閑雜人等不該入內,崔桃問無憂道長可是受了開封府的邀請。

  「貧道自願前來驅鬼除魔。」無憂道長道,「近兩日貧道見城中不少百姓因這鬼宅惶惶不安,危言越來越甚,才來此作法。」

  「原來您就是無憂道長,早聽說道長的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凡!」萍兒聽說無憂道長的身份後,馬上崇拜地給他見禮。

  王四娘不知道無憂道長是誰,小聲問一嘴。

  萍兒趕緊跟身邊的王四娘介紹,無憂道長是東京地界最有名法術最高強的道長,但凡遇到什麼鬼怪麻煩,只要能請他出山,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道長所煉制的丹藥也是延年益壽,效用奇高,所以大家都十分崇拜道長,覺得他比神仙還神。畢竟有事兒求神仙,神仙不搭理,求成了無憂道長,麻煩事兒立馬就能解決了。

  「這麼神?」王四娘驚嘆。

  無憂道長謙虛地笑了笑,「萍娘子謬贊了,貧道才疏學淺,還需多多精進。」

  「道長太謙虛了。」萍兒忙道。

  「呦,這裡還挺熱鬧。」趙宗清下了馬,便將馬鞭甩給隨從,大步走了進來。

  無憂道長忙詢問趙宗清何故來此。

  「本尋你切磋道法,聽你的小徒孫說你在這,我便也來見識見識這鬼宅什麼樣。一旦我運氣好,碰見鬼呢。」

  趙宗清說罷,便轉眸好奇地打量一番宅子的環境,目光隨即落在了正堂地面的血跡上。

  「崔娘子不易呀,這裡可不是一般女子敢來的地方。」

  崔桃禮貌地頷首,權算作回應趙宗清了。

  趙宗清特意看一眼崔桃,「我發現你從知道我是宗子身份之後,便對我態度格外拘謹。」

  「身份有別,自當如此。」崔桃應道。

  無憂道長笑了笑,「倒不必如此,他不拿架子,也從不拿身份壓人,我們這些道士與他相處,講什麼話都隨意的。」

  「真的麼?」崔桃好奇看向趙宗清。

  趙宗清笑著點了下頭。

  「這裡是案發現場,還請二位不要久留。」崔桃伸手,示意二人出去。

  無憂道長:「……」

  趙宗清:「……」

  眾人出去後,崔桃便關門,將院門重新鎖上。隨即便聽門內傳來輕微的響動,眾人這時候都安靜了。

  崔桃隔著門縫朝裡看一眼,說道:「是門閂,該是哪裡壞了,自己滑動。」

  趙宗清扯起嘴角,倒也不多言,招呼無憂道長隨他一起走了。

  崔桃目送他們二人離去之後,便伸手點了一下王四娘的額頭,結果沾了自己一手指的額黃,還得用帕子擦。

  「萍兒怕也就罷了,瞧不出你也怕,以前不是挺膽大的麼。」

  「以前膽子大不怕死,那是覺得活著也沒多大趣兒,誰敢讓我憋氣,我就讓誰不好過。亡命徒麼,都是這麼個亡命法。」王四娘話鋒一轉,「但現在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萍兒好奇問。

  「跟著老大混之後,越發覺得活著的好處,有滋有味的,不舍得死,所以更惜命了。」王四娘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得好好珍惜自己,畢竟這世上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我沒吃過,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我沒吃夠。」

  萍兒一聽,忍不住笑起來。

  崔桃也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贊她感悟深刻。

  「在慢慢的歲月長河中,你會發現什麼都會變遷,心會蒼老,唯獨美食讓你熱忱不變。」

  民以食為天,只要守住對吃的這份兒熱忱,就不會喪失活著的基本快樂。在此之上尋找其它快樂,那就會更快樂了。

  趕上晌午,三人吃完午飯折返開封府。

  崔桃不知韓琦是否用了午飯,給韓琦帶了柳八娘家的薄皮春繭包子,數她家這種包子最好吃,皮兒薄,有糖餡、肉餡和素餡的,每樣來兩個,口味齊全,吃著方便。

  崔桃也沒避諱王四娘和萍兒,就告訴他們這包子是給韓琦准備的。

  倆人居然半點沒多想,紛紛附和崔桃是應該照顧關心一下韓推官,賣人情嘛,多賣點大家以後在開封府就可以放肆地橫著走了。

  三人在抵達開封府後門之後,分兩路走。王四娘和萍兒回荒院,崔桃則去找韓琦。

  崔桃在半路遇到兩名衙差,就見倆人湊一起悄悄嘀咕什麼,崔桃隱約聽見二人提及『韓推官』,便以為是斷袖的事兒遭了他們議論,便將二人叫住,問他們二人講什麼。

  「崔娘子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外頭都在傳韓推官前兩日抱著一少年,斷袖了,實則是謠傳——」

  「哦?」崔桃示意二人繼續,顯然倆人話沒說完。

  「那根本不是什麼少年,是一女子,還是咱們開封府的。」

  崔桃接著看二人,讓他們痛快把話說完。

  倆衙役往日都曾品嘗過崔桃做過的美食,也都覺得崔桃不是外人,倒是對她不避諱。

  他們看看左右,先讓崔桃保證不會亂傳,才悄悄告訴崔桃:「是張娘子,張穩婆的內侄女。」

  「誰亂講的?」

  「哎喲,這可不是亂講,張娘子認了的。」衙役道。

  崔桃點了頭,打發那倆衙役可以走了。她再往前走了沒多遠,就見張素素一身青衣青襆頭的打扮,現身在她面前。

  崔桃瞧張素素這種時候竟是這副打扮,不禁眯起了眼睛。

  「崔娘子,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單獨談談麼?」張素素一臉嚴肅認真地問詢崔桃。

  「談什麼,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非要私下裡說?」崔桃不客氣地反問。

  張素素忙問崔桃是不是聽說什麼了,讓她千萬別信那些傳言。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沒用的事上,直說你的目的。」崔桃道。

  「我今天穿這身是湊巧,誰知外頭謠傳那些,便有人問我。我故意含羞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讓他們誤會了。」張素素坦率承認道,隨即跟崔桃再三道歉,並告訴崔桃,其實她早就知道崔桃跟韓琦在一起了。

  崔桃不禁嗤笑一聲,發現事情似乎往「有趣」的方向發展了。

  崔桃直接帶著張素素去了荒院,那裡是她的地盤,且有王四娘和萍兒在,她們都一定會站在她這邊說話,倒不怕有什麼人作妖使詐。而且她之前還正式跟張穩婆說過,她拒絕收徒張素素的事,目的就是為了把矛盾擺出來,讓別人知道她跟張素素關系沒那麼好。

  張素素跟著崔桃在涼亭內坐下,小聲跟崔桃道:「崔娘子放心,這事兒我誰都沒告訴,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崔娘子。」

  「說出你的想法。」崔桃繼續聽著。她跟極品的腦回路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需要了解一下對方的奇葩想法。

  「外頭人都瞧不起咱們驗屍的。韓推官人是不錯,崔娘子也配得上他,只是這世上俗人太多,韓推官也免不了會顧忌這些。他一直吊著催娘子不肯許諾婚事,便是不作為。我這樣做是拋磚引玉,逼韓推官往前走一步,讓他肯下決心娶崔娘子進門。不然他這事兒若不澄清,就得認下我了,我這人他肯定看不上的。」

  「絕了。」崔桃佩服地點點頭,贊許張素素這做法厲害,「犧牲自己的名節,來毀我和韓推官名聲。」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幫崔娘子。」張素素忙站起身,慌張地跟崔桃解釋,「畢竟韓推官那樣的人物,不知有多少高門出身的貌美女子惦記呢,男人的情意常此一時彼一時,我這樣做是為了幫崔娘子盡快定下婚事,好了卻崔娘子的心病啊。」

  「你連我的心病是啥都知道了?有何憑證,拿出來看看。」崔桃反問。

  張素素哽住。

  「我還說你的心病就是,故意算計韓推官,想強逼他娶你呢。」崔桃道。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韓推官也不可能娶我,他是還跟崔娘子一起白頭偕老的。」張素素直搖頭,表示她對韓琦絕無半點旖旎心思。

  「隨你怎麼說。」崔桃聲音散漫,不以為意,「反正這件事跟我沒關系,你自己鬧出來的事兒,你自己都兜著。」

  本來斷袖謠言的事兒,只要沒那麼多人提,過兩天就散了。再說倆男人抱一起,便是分別時深情了點,又能怎樣?這要是算個事兒,杜甫的《冬日懷李白》、《春日憶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可怎麼講?

  張素素支支吾吾:「那我、那我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了麼?我好心辦壞事了?」

  崔桃見張素素這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哼笑道:「不管你是真幫忙而不小心犯了蠢,還是假幫忙,我都不會領情。我說過,如果有人作妖,我是會斬妖除魔的。張娘子顯然沒聽進去我昨天的話。」

  「我這就去澄清!」張素素慌張告辭,往外跑了幾步之後,突然駐足了。

  崔桃隨即望過去,見韓琦正帶著王釗等人直奔荒院而來。


第80章

  張素素隨即給韓琦見禮,便退到一邊,好似在讓路。

  剛還焦急地說要解釋的人,如今只是轉頭的工夫便不解釋了,裝得像個路人。

  崔桃冷眼看著張素素的表現也不多言,因為才剛她們的談話,只是她二人私下之言,如果有一方否認的話,另一方講出來也不過是空口爭辯,沒什麼意義。

  韓琦直接無視了張素素,對崔桃道:「城西另一座鬼宅又發現一具被挖眼的女屍,韓判官已經率先去了。」

  崔桃應承,喊王四娘去拿工具,准備去驗屍。因為韓綜的緣故,就沒讓萍兒跟去。雖說萍兒下決心不再對韓綜起心思了,可難免會有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還是盡量不見對她比較有好處。

  地臧閣胭脂鋪的事兒關系緊要,為機密,在人多的場合不方便多說。所以她就趁著這會兒等待的工夫,回屋就把所查的線索寫了出來,遞給韓琦,請他盡快安排人手去調查。能早一點就早一點,對付老狐狸就是要刻不容緩。

  崔桃走後,張素素依舊縮著脖子在旁,深垂著腦袋瓜兒一聲不吭。

  韓琦便叫上萍兒、張素素隨他去了側堂。

  張穩婆隨後也趕來了側堂。

  衙役傳話叫張穩婆來的時候,就把府裡正傳的謠言告訴了她。張穩婆只覺得事大,來的路上就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甚至後悔自己當初真不該將張素素帶到開封府來。

  張穩婆進門後,發現屋內旁側竟有八名在待命,皆站姿端正,面無表情,似乎隨時等著押解犯人去大牢。

  張昌則伴在韓琦的身後,漠然不吭聲,卻也不是毫無存在感。他眼睛一直審視地盯著張素素,令張素素明顯感覺到事情肯定關系到自己。

  萍兒也被這氛圍弄得有點怕怕的,她覺得自己近來好像沒犯錯,也沒主動招惹什麼事,為何韓推官把她也叫來了?更讓人忐忑的是崔娘子和王四娘都不在,真要有什麼錯在她身上,也沒人會為她求一句情了,想想就更忐忑了。

  屋子裡安靜極了,只能聽見韓琦品茶後放下茶盞的聲音。

  張穩婆率先開口給韓琦賠罪,罵張素素這丫頭不懂事,亂說話才造成了誤會。

  「姑母,我沒亂說話,我什麼話都沒說。」張素素忙辯解道,「是那些人誤會了。」

  「那你為何不立刻否認?」張穩婆怒叱張素素道。

  「我還沒反應過來呀,我還在驚訝那個消息,有關於韓推官斷……斷袖的消息。我真不是故意的!」張素素急得眼眶泛紅,很委屈地撅嘴,請張穩婆一定要相信她的解釋。

  其實她這個解釋確實說得通,畢竟年紀小,見識得不多,忽聽說身邊人斷袖,震驚一會兒也在常理之中。

  「等我想解釋的時候,他們人就已經走了。我倒想追著去解釋,卻怕這樣越解釋人家越不信,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了,才去問崔娘子求辦法的。衙門裡就屬崔娘子聰明了,我想她一定有辦法。可沒想到,崔娘子壓根兒不想幫忙,讓我自己解決。」

  「你可真能添亂!」

  張穩婆瞪一眼張素素,氣急敗壞地罵道。隨即她再度跟韓琦賠罪,表示這事兒她回頭一定帶著張素素跟大家澄清。

  「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府衙的屍房,素素她一直陪著我,期間只是離開了一小會兒。」

  張穩婆隨即瞥一眼張素素,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這身衣服。忽然想起張素素曾說過,這身男裝她是學著崔娘子做的,也是為了驗屍方便。

  張穩婆當時想著,不過是一身青色的男裝,隨處可見,倒也沒什麼。

  但如今這一瞬間,她腦子裡乍然想到一個可能,那位跟韓推官抱在一起的青衣青襆頭的人難道是……

  「五月初九,擅自抵達案發現場,踩踏現場血跡。五月十三,與報案百姓發生爭吵。五月二十七,私行檔房索要卷宗。六月十一,現身衙役班房。六月二十八,也便是今日,再度現身班房。」韓琦語調淡淡地陳述道。

  衙役班房為衙役當班的地方,且皆為男子,張素素隨便跑去那裡自然是不符合規矩。

  張穩婆剛冒出的念頭,瞬間就被韓琦這些話給嚇沒了。她緊張得無以復加,只想著接下來怎麼辦。

  張素素來衙門跟她學做事,算是她自己帶在身邊的人,不是衙門正經的官差,自然是不能隨便在開封府亂走亂闖,必然該遵守衙門內的規矩。韓推官舉例的這些,在平常看來可能不痛不癢,沒人特意計較也就沒什麼事。但若較真細論起來,這些都是違背規矩的事,樣樣都可以作為犯錯的理由對張素素進行處罰,連帶著她也要跟著承擔責任的。

  張素素此刻比張穩婆更慌神,她本以為韓琦特意叫她到跟前來,是要特意理論『擁抱斷袖』那件事,卻不曾想他只字不提,提的是她自從進開封府以來的『不規矩』。若非這樣詳細地羅列陳明,張素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過的這些事兒是有問題的。每一條她都是有理由解釋的,這些都是有緣故的。

  張素素唇剛動,要跟韓琦解釋,就聽張穩婆撲通跪地,向韓琦誠摯賠罪,檢討自己沒有把人教育和看管好。

  張素素見狀,忙也跟著跪下了,紅著眼睛去拉住張穩婆,「姑母,這怎麼能怪你呢,是我不對,我給姑母惹麻煩了。」

  「韓推官,是我的錯,我初來開封府,總是忍不住好奇心,辦事馬馬虎虎,還不懂規矩,給大家添亂了,請韓推官責罰!」張素素隨即給韓琦磕頭賠罪。

  「既然知自己是個麻煩,卻還是亂跑惹麻煩。」韓琦神色很淡,說話的語氣溫和斯文,乍聽起來好像責怪之意不重,可細琢磨這話的內容,分明是要狠狠責怪的。

  「是我錯了,我的不對,我一定謹記教訓,下次絕不會再犯這些錯。」張素素再度賠罪道。

  韓琦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一張臉真似是冷白玉雕成一般,不會動。

  因為韓琦沒發話,屋子裡又靜了下來。

  萍兒旁觀了半天熱鬧,才恍然明白過來這陣仗是怎麼回事。原來竟有傳言說韓推官那晚抱著的人是張素素?這又是那裡冒出來的故事?

  瞧張素素現在身上所穿的這一身衣服,可真像崔娘子的那一身。也不知道是她今天剛巧這麼穿了,還是聽到謠言才那麼穿。若為後者,這張素素還真是心機深沉了,分明是故意想把禍水往崔娘子身上引。

  張穩婆也說了,她可以證明那晚張素素是跟她在一起。張素素那裡的謠言可以澄清,但她身上所穿的這身衣裳卻會不禁令人聯想到崔娘子也有這樣一身。加之崔娘子一直都跟著韓推官辦案,倆人的外貌又看起來十分般配,太容讓人把他們二人聯系在一起了。

  張素素若故意在自己身上搞出一樁誤會,然後澄清,再往韓推官和崔娘子身上潑騷。她已經不只是心機深沉了,還十分歹毒。

  所謂『唾沫星子淹死人』,名聲於一名女子而言太重要了,往嚴重了說,此舉都很有可能把人往絕路上逼。幸而這個人是崔娘子,看得明白,心思通透,根本沒中張素素的計。這若是換成一般女子,哪怕是她自己,身在事中實在難看清全貌,肯定會著急上火,情急之下就忍不住辯解了。

  這種涉及男女情愛的謠言,你表現得越急躁,越要解釋,人家越會以為這裡頭有事,越產生聯想。哪怕你把人證拉出來,還是會有人覺得你在造假作偽。總之只要給人提供了這方面的談資,那根本就停不下來。

  而且這件事細計較的話,張素素實際上沒什麼錯,她只是反應慢了點沒及時回答人家的說話而已。不得不說,韓推官這腦袋瓜兒真讓人佩服!他並沒有拿這件事去追責張素素,讓她有言可辯,而是直接總結了她犯下的真過錯,且還是人證非常多的那種板上釘死的錯。

  張素素等了半晌,見韓琦還沒松口,馬上再度道歉。

  張穩婆沉默良久之後,隨即一咬牙,跟韓琦保證道:「屬下這就讓她歸家,令她從今以後,不再踏入開封府半步!」

  韓琦這才動了下眼皮,轉而端起張昌為他再度倒好的茶,悠悠地品了一口。

  「姑母!」張素素沒想到張穩婆會把自己趕走,忙哭著求她原諒自己,也求韓琦給她一次機會,她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保證乖乖地守規矩,姑母在哪兒我就在哪兒,絕不會再惹麻煩,壞衙門的規矩。」

  張素素見韓琦不表態,便給韓琦磕頭。

  韓琦道:「犯點小錯沒多大關系。」

  張素素一聽這話,破涕為笑,忙拉住張穩婆,「姑母,你看韓推官原諒我了,你也原諒我這一次吧,我以後保證規規矩好好做事,把那些小毛病改了。」

  張穩婆聞言,有點難以相信地看向韓琦。今兒特意這般問責,豈會重拿輕放?

  果然不出張穩婆所料,韓琦接下來的話,直接把任何可能都堵死了。

  「小錯可改,但心若不正,卻難改。」

  言外之意,細枝末節上犯一些小錯,沒有多大問題,但品性敗壞,卻是從根兒上就爛透了,根本留不得。

  張穩婆本還不明白,韓琦為何將她的內侄女直接定為品性有問題,看起來就是些小錯——

  「韓推官怎能這般對我,這般公報私仇?那韓推官跟崔娘子抱在了一起,占了崔娘子便宜不想負責,便是心正麼?若心不正的都不能留開封府,韓推官也該跟我一起離開這裡!」張素素見韓琦這般無情,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把話撂出來。

  張穩婆震驚地看向張素素,完全沒料到她居然敢說這種話,還敢指責韓琦品行不端,還帶上了崔娘子。這真是她侄女?

  韓琦輕笑一聲。

  「韓推官為何不敢回我的話?可是心虛了?」張素素有幾分理直氣壯,覺得自己拿住了韓琦的把柄。

  「我家郎君只跟人說話,理會瘋子作甚?」張昌回嗆一句張素素,隨即告訴她,「那晚郎君不過是在送一名晚輩,倒叫你這些心思不正的人瞎傳成什麼樣子了。」

  崔娘子一直叫他家郎君大人,所以稱她為晚輩,也不算撒謊。張昌心裡如是想。

  「我沒瞎說,韓推官明明和——」

  「六叔。」

  這時,一名身量纖瘦的少年被帶進了側堂。他與張素素的打扮類似,青衣青襆頭。

  韓善彥給韓琦見禮之後,就笑著撲到韓琦身邊。

  張素素見到這一幕傻了眼,在場的其他人見此狀,自然也明白怎麼回事了。韓推官為家中幼子,上頭兄長的孩子如今是這般年歲的少年,簡直太正常了。人家叔侄見面親昵,抱一下怎麼了?被外人傳完了斷袖,還要被傳跟衙門裡的女子有干系,一個不夠,還要扯上另一個,韓推官實慘。

  「都散了吧。」

  韓琦一發話,張素素就被張穩婆揪了出去,她還沒反應過來事情怎麼這麼快就這樣了。

  待眾人走後,韓琦一把推開靠在他身側的韓善彥。

  「六叔可太壞了,人用完了就扔?」韓善彥唏噓不已,「侄兒可是特意跟博士請了假,好好的學都沒上,來給六叔救急了。」

  韓琦轉即將早寫好的一本策論遞給韓善彥。

  韓善彥立刻捧到懷裡笑起來,「那字帖呢?」

  「還沒寫,回頭給你。」韓琦說罷,睨一眼韓善彥。

  韓善彥馬上舉手起誓,「這件事我絕不跟任何人說,連我娘都不說,保證爛在肚子裡。如有違背,就叫我一輩子無法高中!」

  這對於要以參加科舉出仕為奮鬥目標的世家子而言,可是最毒不過的誓言了。

  韓善彥品性如何,韓琦自然了解,不然也不會叫他來。

  「不過六叔,那那晚你跟誰在一起呢?到底是哪家的小郎君?」韓善彥好奇地湊過來,賊小聲地問韓琦,「侄兒也不是那想法古板之人,古有葉公好龍——不對,是魏安王好龍陽君,那不是也是一段佳話嘛。六叔瞧上的人,可也跟六叔一樣,集貌美和聰慧於一身?侄兒想見見,世上這類人可不多,侄兒多結交幾個,更容易增長學識,科舉高中。」

  「嗯。」韓琦只應了一聲。

  韓善彥當然不甘心韓琦這樣敷衍她,追問韓琦何時何地見面。

  「等她同意的時候。」

  韓善彥詫異不已地打量韓琦,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論樣貌,絕色無雙;論才華,不輸任何人;論品性,就更不必多說了。這般在他眼裡堪稱完美的六叔,居然還有人搞不定?還在等人家同意?

  韓善彥卻是更加好奇這是怎樣一般的人物了,不過他也了解韓琦的性子,不到時候說,你就是硬扒開他的嘴也沒用。

  「那侄子可等著呢,別忘了。」

  韓善彥話音剛落,便見韓琦對自己擺手,利落趕他走。韓善彥心涼啊,捂住胸口裝疼地跟韓琦道別,臨走時又囑咐一句。

  「字帖也別忘了!」

  崔桃在趕去案發現場的路上,琢磨了一下張素素這樣做事的動機。

  這種行為會給她帶來什麼好處?

  張素素以為她抱不平為借口,來毀她和韓琦的名聲,也有挑撥離間她和韓琦之間關系的意圖。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張素素肯定知道了她跟韓琦在一起了。但她應該不知道她跟韓琦之間的相處是怎樣的狀態,所以就用常人的角度來揣測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以為韓琦在主張隱瞞關系,拖拉不想負責任,覺得她心裡肯定有委屈,並且大多數女子一樣,非常迫不及待想要名分。

  因此,張素素便借著謠言,借著這個『矛盾』,趁機來找她搞事兒了。

  不過這謠言是後來突發的情況,屬於偶然。

  張素素之前先學了她穿衣,還要拜她為師,甚至不惜花費一晚上的時間為她做紅燒無骨雞爪。

  崔桃還注意到,在今天之前,張素素兩次模仿她穿衣都是在私下裡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候,外人並沒有見到。

  頭一次是在夜裡,張素素故意等在後門,好像就是為了等她回來,讓她看到她身上的衣服。

  而次日早上,張素素送無骨雞爪的時候,因有王四娘和萍兒在,她的穿著就很正常。

  但在同一天,她一個人買羊奶回開封府的時候,張素素再現身又打扮成類似她的樣子,連買羊奶的行為都一樣。

  做紅燒無骨雞爪和打掃衛生的行為,讓張素素看起來是有誠心拜她為師的樣子。可模仿她衣著買奶的行為,又讓崔桃覺得她有故意惡心她的意思。

  再有,崔桃曾跟張素素說過,桃這個字可以驅邪除妖,自那兒之後便有一個細節,張素素不再叫她桃兒姐了。

  可見張素素自己心裡也清楚,她這種行為是在作妖。可見,她此舉就是故意的。

  崔桃往日跟張素素並無交集,也無仇怨。崔桃終究是弄不明白,張素素搞這一出會得到什麼好處?

  「在想什麼?」

  韓綜在鬼宅門前等候多時,見崔桃騎著馬過來之後,人還是呆呆的坐在馬上,沒有下來的意思,便不禁輕聲問她一句。

  王四娘和王釗這會兒已經下了馬。王四娘看一眼這座同樣破舊的鬼宅,比起大雨巷的那座鬼宅小了一些。宅子裡只有兩間房,也一樣是荒廢了很久,牆上和屋頂也都長了荒草。

  幾個人還沒進去,就在外面聞到了臭味。

  王四娘用手掩著鼻子,「這不會是屍體的臭味兒吧?」

  「猜的沒錯,正是屍臭。」負責帶人保護和勘察現場的李遠,這時走了出來,應答了王四娘的話。

  「天吶。」王四娘進一步捂緊自己的口鼻。

  大家往宅子裡進的時候,韓綜不禁又問了一句崔桃:「有煩心事?」

  崔桃回看一眼韓綜,隨即想到韓綜在鄧州的事兒上可能撒了謊,「應該沒有你的煩心事多,開封府帶頭剿滅了地藏閣總舵。你卻偏又來開封府為官,心裡難免會不舒服吧?」

  韓綜低眸,勉強笑了一下,「蘇玉婉和地藏閣本就當誅,便是煩心,我也該煩心當初那一刀下手輕了。」

  崔桃分不清他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插蘇玉婉那一刀,他真的不後悔?

  「我這一個月在家,每天都在反省。所有的事我都想明白了,幸好有你在,我才沒有誤入歧途。也幸好因為你,我當初插了她那一刀,勉強算作大義滅親了,故如今才會沒被奪去功名,能來開封府為官。」還能日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

  這後一句話,韓綜自然是不敢說出口。

  「有關地藏閣,你知道的情況都交代了?」崔桃追問。

  韓綜點頭,「蘇玉婉這人其實也防著我的,我並不知道地藏和總舵在哪兒。但是有見到過她總是往隨州送信,便這些情況都告知了刑部的林尚書。林尚書由此調查,才查出了地藏閣的總舵在哪兒。」

  韓綜隨即還不忘跟崔桃道歉,他當時沒能將消息直接透露給開封府,是因為有些不敢面對開封府的眾人。

  崔桃當然不在乎這些,她計較的是鄧州有古怪,跟地藏閣必有聯系。韓綜很可能知道鄧州的情況,卻一點沒透露出來。他說話真真假假的能耐,一如往昔。

  但目前什麼情況還說不好,只能等韓琦派人先去鄧州調查一下那個三泰胭脂鋪,才能了解到具體,只能等到時再做判斷。

  「蘇玉婉和天機閣閣住可有孩子?」崔桃問韓綜。

  韓綜愣了下,「這我倒沒聽她提起過。」

  「那你問過麼?」

  韓綜搖頭,他正要再說,忽然臭味變得濃烈。他不禁用帕子掩住了口鼻,隨即遞上一方嶄新的帕子給崔桃,

  倆人這時已經走過院子,抵達在正堂門前了。屍體就在正堂的地中央,味道自然是濃烈。

  崔桃走過來的時候故意行走緩慢,順便跟韓綜聊了兩句,便就是為了適應這種腐臭味。

  王四娘卻是受不了這個,她捏著鼻子跟著崔桃勉強進了屋子正堂之後,瞧一眼那躺在地上的腐屍,實在忍不了了,丟了手上的驗屍箱在地上,轉身就撒丫子衝到院外吐起來。

  崔桃踱步到屍體旁,觀察整個腐屍的情況。

  屍體已經出現巨人觀,整個屍體因高度腐爛而呈現出一種被充氣脹大了的狀態。雙眼被挖,並生出蛆蟲,顏面腫脹,嘴唇外翻,口鼻有血水溢出,並且出現了『死後嘔吐』的情況。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是由於屍體在腐爛的過程中會產生氣體,使得腸胃受到壓迫,因而將胃內的食物擠壓至從口腔溢出。同理,也會壓迫到死者子宮,令懷孕的死者可能會出現死後分娩的情況。

  崔桃發現死者裙子中央有類圓形髒污的痕跡,便讓韓綜等男性回避,果然在裙下找到了一個已成型的胎兒,胎長三寸有余,大略估計應該有三四個月了。

  崔桃又檢查了被害者口內的狀況,果然也被割了舌頭。再查其頸後,有骨折情況。兩名死者的死因,應該都是因為第二節 頸骨骨折,導致呼吸肌與延髓中樞分離,進而引發窒息身亡。

  屍體的手腳也有繭,甲縫裡帶泥,鞋底有沾泥,衣裙有刮痕,裙角出有一點油漬。

  崔桃脫掉羊腸手套,隨即走出正廳,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

  韓綜早忍不住了,人已經先一步等在外面,瞧見崔桃出來,他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倒是佩服你,竟連這都能忍下來。」韓綜心底其實還是很疑惑的,「當初我雖沒有時刻陪你在如意苑,不知你所學全貌,但這驗屍的雜書你即便是能看到,卻——」

  其實嬌姑在訓教女子上,並非一概而論,除了教樣一些貌好的女子要會琴棋書畫、侍奉男人外,也會挖掘其中一些人所長,令其術業有專攻,如算賬、織布、做胭脂水粉等等。如意館的雜書有很多,韓綜也沒有每一本去確認是否有驗屍的書。崔桃的確聰明,但即便是看到這類書有所了解了,終究是紙上談兵,如今這種屍體還能這般淡定驗屍,卻是不得不令人懷疑。

  崔桃猜到了韓綜在懷疑,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雖然不解釋也不會怎麼樣。反正這人是好是壞也不是憑誰隨便說一句話就能定的,再說她在開封府做事,立下了那麼多功勞,好壞已然可辨。只要沒有天大的證據證明她有邪門歪曲,誰敢『收』她?

  大宋可是法制基本健全的社會,而且上頭的大領導趙禎還是個很講道理的皇帝,真的沒什麼可怕。

  「初見屍體我也是怕的,但為了擺脫困境只能強裝鎮定,誤讓韓推官以為我很厲害。這之後不是在開封府的屍房呆久了麼,你們讀書人都知學海無涯,當我驗屍就不知學習了,我也怕露餡的。」崔桃扯了個還有點像樣的理由跟韓綜解釋道。

  韓綜點點頭,自是信崔桃,不再有疑。

  「從屍體的腐爛情況來看,死了至少三天以上,早於上一位被害者。至於具體死亡多少日,不太能確定。」崔桃愁了眼院子裡隨處亂舞的蒼蠅,又瞟向窗紙破亂的宅子正廳,才對韓綜道,「等我把屍體的蛆蟲養一養,應該可以大概推算一個時間來。」

  韓綜抖了下眉毛,又抽動了下嘴角,然後專注盯著崔桃,似乎想確認自己的耳朵的確沒有幻聽。

  「我剛才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好像聽說你要養蛆?」

  「沒聽錯,就是養蛆。」崔桃招呼王釗可以派人屍體運回開封府了,又特意囑咐他們小心些,「別把被害者身上的蛆給弄掉了。」

  韓綜:「……」

  王釗:「……」

  終究王釗還是聽話的,令人特意用編織密實的竹席,從底部將屍體托住,然後包裹好,運回開封府。

  王四娘馬上主動表示先回去,先把屍房熏上專門除臭的香,這樣崔桃二次驗屍的時候,味道也能『好聞』點?

  崔桃點頭允了,王四娘就跟逃難似得,立刻騎上馬跑了。

  「我們在現場也找到了同樣十寸二的灰塵腳印。」

  因這院子不似上一個鬼宅那樣鋪著青石板,都是泥土地,表面土層還算比較松軟。李遠引崔桃和韓綜看了一下院內他們勘察到的可疑痕跡。

  「這些似乎是驢蹄或馬蹄印?」李遠指著土上踏出的痕跡。

  崔桃觀察了兩眼,發現朝向宅子方向的蹄印較深些,朝門口方向的則淺一些,大略是馱重物和不馱的區別。

  「雙腳有繭,衣裳有刮痕,還沾到油漬?」韓綜見了崔桃的所寫的屍單之後,就開始試猜被害者的身份,「光腳干了農活後,回家做飯的女子?」

  「腳底有繭可未必一定是光腳造成,經常干粗活,會磨到腳的情況也會有。可能太多了,不好猜。不過第一名被害者的腳有類似被樹枝一類的東西刮擦過的痕跡,腳指甲內也有泥,的確有可能在野外光腳了。可是女人的腳在外豈是隨便露?除非確定周圍沒有人,或沒有男人,又或是不需要她們忌諱的男人。」

  韓綜點點頭,贊嘆崔桃思慮嚴謹。

  二人踱步至宅子的大門外,韓綜這會兒見李遠等人都不在周圍,忍不住低聲問崔桃,外頭傳言說韓琦有斷袖之癖是怎麼回事。

  「你這傳言已經不新鮮了,最新鮮的你沒聽到?」

  「還有更新鮮的?」韓綜不禁更加好奇了,讓崔桃趕快給他講一講。

  「沒什麼好講,顧及這會兒麻煩已經解決了。」不過張素素這樣做的目的,還是要查清楚,斬草要除根,解決問題也要從根源上拔起。

  「唉,那就沒意思了,我還以為我能趁虛而入。」韓綜直白做小人,道出真心話。

  崔桃瞥他一眼,「別白費工夫,問題不在他,在我。」

  「何意?」韓綜不解。

  「意思就是說,不管有沒有他,我都不會和你一起。所以還是那句話,別白費工夫。」崔桃明確告知韓綜,從今以後公歸公,沒有私。倘若他還有近水樓台的意圖,那她就此便跟他老死不相往來。

  韓綜嘆了口氣,無奈地望了一眼蒼天,「我總算明白為何韓稚圭會放心讓我跟你一塊辦案了,他是拿准了你會這般殘忍地對我。」

  崔桃笑一聲,也不否認。

  李遠等人還在調查這座鬼宅的來歷,向附近住戶全面詢問情況。也問了在三天以前,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之內,可遇見什麼異常的人,特別是用馬或驢馱過東西的人。

  因這巷子距離布滿商鋪的大街比較近,帶著毛驢在巷子裡來往的人不在少數,基本上大多數都馱著貨物,所以沒人特別注意到哪一個不正常。

  至於這間鬼宅,則空置有七年了,原主人是一對夫妻,他們原本有四女一子,四個女兒排行在前,相差不到一兩歲,在他們第四女八歲的時候,倆夫妻才終於生出一個兒子。二人成婚十八年,盼來了可以繼承香火的兒子,自然是十分高興,對幼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十分看重。

  夫妻倆從此之後,便什麼都緊著幼子來。

  幼子才滿月,已經訂了親事的大女兒正准備要出嫁。夫妻倆覺得將來幼子娶媳婦,那一定要挑選模樣好品性好家世好的人,想娶好人家的好女兒,自然是不能少了貴重聘禮。所以倆夫妻就削減大女兒原本備好了的嫁妝,要留給幼子娶媳婦兒用,大女兒自然是因此不開心。

  這之後,兩夫妻還在飲食吃穿用度上克扣四個女兒,不再給她們有以前那般的好飯食了,能吃素就吃素,一個月頂多有一頓肉吃。夫妻倆自己也不吃,全都要省下來給兒子。

  如此時間久一些,四個女兒都對此非常不滿。有一次倆夫妻出門,讓大女兒和二女兒照顧好幼子,結果回來發現幼子哭啼不聽,竟然發熱了。倆夫妻暴怒,認定大女兒和二女兒沒照顧好兒子,就拿棍棒好一頓教訓兩個女兒,還順便責怪三女兒和四女兒也沒用,見到幼弟難受居然都不知道好生照顧一下。

  其實那一日大女兒和二女兒的確很細心地照顧了幼弟,但天氣的冷暖的變化有時就是會容易引起孩子生病,便是親生父母照顧也未必能避免得了。

  四個女兒都覺得冤枉極了,日久積下的不滿就此爆發。

  後來在某一天夜裡,夫妻倆熟睡的時候,四個女兒互相配合,悄悄地用被子悶死了半歲多的幼弟,隨後她們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回房睡了。

  倆夫妻醒來之後,發現幼子沒了呼吸,哭天搶地,之後總覺得孩子的死有異常,便報了官。府衙最終調查出了是四個女兒殺害了幼子。隨後四個女兒都被抓入牢,大女兒在被抓時控訴夫妻倆偏心太甚,令她們寒心,更說他們就活該落得沒有子女的下場。

  倆夫妻由此大受刺激,更為幼子的慘死傷心難過。渾渾噩噩在宅子裡過了十幾天後,妻子上吊自殺了,丈夫外出干活回來後見妻子死了,也覺得沒活頭,跟著一起去了。

  「這一家子可真是,何至於鬧到這種地步?」韓綜聽了之後不免唏噓。

  「不患寡而患不均,韓判官或許沒遇到偏心的父母,所以不知父母偏心對孩子的傷害有多大。

  再有,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四個女兒能如此一致地實施謀殺幼弟的極端之舉,父母在教育上面必然也出了問題。」

  「也對,什麼樣的父母教出什麼樣的孩子。」韓綜說這話時,眸光閃爍,顯然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這倒不難猜,他應該是想到了蘇玉婉。

  初步驗屍的活兒已經完成了,崔桃便不多留了。她現在很好奇韓琦怎麼處置了張素素,所以要盡快趕回開封府瞧一瞧。韓綜帶著李遠等人,則還要繼續留下來,在周圍做調查。

  韓綜告別的話的還不及說出口,就見馬尾飛揚,馬蹄子蕩起塵土,眨眼間就不見崔桃人影了。

  崔桃到了開封府,卻沒直接找韓琦,因為接觸腐屍味道過重,她還是要先更衣沐浴一下。不想回到荒院,萍兒見到她,就趕緊把韓琦如何處置張素素的情況告知了崔桃。

  崔桃聽完之後點點頭,不禁在心裡稱贊韓琦做得好,轉而不解問萍兒:「你怎麼知道這麼詳細?」

  「我也在場啊。」萍兒告訴崔桃,她也不知道為何韓推官要把她叫過去,她本以為自己會被牽連什麼事,結果從頭到尾,什麼事兒都跟她沒關,她只是看了個熱鬧。

  「可能韓推官處置張素素的時候太生氣,就把叫我的事兒給忘了。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問,若他正在氣頭上拿我撒氣,我豈不倒霉?所以我見他沒叫我,就趕緊悄悄地回來了。」萍兒隨即笑問崔桃,她是不是很聰明。

  崔桃笑著點頭應承,「是聰明,非常聰明。」

  這話卻是誇韓琦的。

  韓琦料到她去驗腐屍,回來後應該會是著急想了解情況,但又不得不需要去先沐浴。所以才把萍兒叫去旁觀,好讓萍兒給她及時轉述,及時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這男人若真心細起來,好像沒女人什麼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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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崔桃沐浴之後, 在身上塗抹了淡香的玫瑰露,才去找韓琦。

  如今因為倆人關系要好,張昌連通報都省了, 隨崔桃自己進屋去, 他只要在外頭望風就行了。

  從今天發生的事來看, 他這活計還真緊要,必須得有他這樣的人謹慎做好外圍防御, 才不至於被人偶然目擊, 再鬧出什麼謠言來。

  韓琦正垂眸專注地寫東西, 忽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抬頭一瞧, 崔桃的臉近在咫尺, 濃密的睫毛翹著, 一雙眼睛像兩潭清水, 閃著微微光亮, 機靈帶笑。

  韓琦勾起嘴角, 放下筆, 「倒是快。」

  「卻還是沒有六郎快,已經都處置完了, 倒叫我一眼熱鬧都沒瞧著。」崔桃不吝稱贊韓琦,「弁通學術,吏事精明,巧捷萬端, 卻又不拘細行, 我看上的男人果然是舉世無雙!」

  聽崔桃前半句的誇贊,韓琦內斂淺笑,心裡是喜悅的, 但聽到後半句,他人直接定住了,輕咳了一聲,避開崔桃的目光。

  「那不知六郎看上的女人是怎麼樣的呢?」崔桃明知道他害羞,偏就要逗逗他。

  見韓琦不回答,崔桃就歪頭瞧,一直看他。

  「亦是並世無雙。」

  崔桃嘿嘿笑起來,用輕輕手戳了下韓琦的臉頰。

  「真乖。」

  韓琦拉住崔桃的手,順勢把人摟在懷裡,讓崔桃坐在他的腿上。嬌軟的身軀,散發著淡淡的馨香,極易令人心煩意亂。

  所以韓琦在溫柔摟住崔桃之時,便一點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崔桃卻不老實,一會兒摸一下韓琦的臉,一會兒又去揉他的耳垂。

  韓琦隨即抓住崔桃亂動的手,要她乖一點。

  「你若心急,便早日成婚。」

  崔桃:「……」

  誰心急了,你才急呢!居然一步到位想到成婚後的才能辦的事。

  崔桃卻還是老實了點,不亂動了。

  韓琦卻突然摟緊了崔桃的細腰,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也如崔桃當初親他那般,蜻蜓點水一下,不多逗留,讓人恍然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抓不住了。

  「這邊沒照顧到,不開心了。」崔桃指了指自己沒被親到的左臉。

  韓琦輕笑一聲,便也親了一下左臉。

  軟而溫熱的唇輕輕地碰到臉頰上 ,便輕易地令人心跳加速,體溫升高。

  最難得的是這男人真不占便宜,你叫他親一下,他就真親一下。

  愛最難得的是尊重和克制。

  稀罕的。

  「原來六郎的侄子在國子學讀書。聽說那晚……六郎抱的人是他?」崔桃故意如此問韓琦。

  韓琦睨一眼崔桃,解釋的口氣聽起來還挺認真正經。

  「沒這樣說過,確是抱了一位晚輩,不過是喊我大人的『晚輩』。」

  崔桃抿著嘴角與韓琦對視,杏目漸漸彎成了月牙兒形,接著就忍不住笑起來,捧著韓琦的臉輕喊了他一聲大人好。

  「對晚輩,我會多珍惜愛護些。」韓琦的手在崔桃的臉頰上輕輕撫摸了一下,真似視若珍寶一般,怕碰壞了。

  他怎麼這麼可愛!

  崔桃摟著韓琦的脖頸,在他左臉親了一口,又在他右臉親了一口。親得韓琦明顯害羞更加不敢亂動了,崔桃才從他懷裡出來,勉強放過了他。

  畢竟謠言剛平息,倆人如今還在開封府,還是收斂點為好。

  崔桃覺得韓琦會燥得口渴,所以很善解人意地給他新倒了一杯涼茶送了過來。韓琦果然沒猶豫,直接端起茶盞飲用。

  崔桃順便問韓琦,今天可有被張素素的行為意外到。她聽萍兒描述過了,張素素在最後關頭竟然當面指責了韓琦『心不正』。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太想明白,張素素這樣做的緣故為何?」

  「人很大膽,精於算計,細論起來是不痛不癢的小事,但卻能『殺人』於無形。此人有幾分危險。」韓琦蹙眉道,「至於緣故,無外乎毀你我二人的名聲後,最得利的那些。且看著,早晚露馬腳。」

  「嗯。」

  崔桃應承後,打算把自己罪惡的手伸向韓琦的——

  屋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接著就聽有人問張昌,韓推官可在。

  崔桃馬上正經起來,跟韓琦講起了鬼宅的案子。

  張昌則在這時告訴來人,這會兒正在討論案子,若沒有急事便先等著,又或者等韓推官不忙的時候他再通知他來。來人自然是願意選擇後者,然後就走了。

  崔桃倒是沒有停下來,既然說到了案子,那就公歸公,把情況討論完。

  崔桃告訴韓琦這次的被害者陳屍的情況更為慘烈,除了被挖眼割舌之外,她還是一名孕婦,一屍兩命。

  韓琦蹙眉,隨即思忖道:「眼可視,舌能言,凶手偏將這兩樣都除去,目的為何?」

  「這倒是不禁讓我想到了我們剛經歷的情況。這造謠,就是先用眼睛看了,然後再用嘴傳訛。」當然這點只是崔桃隨口一說,在不了解凶手信息的情況下,作案動機的分析是非常復雜的。

  可能是兩名被害者看到了什麼說了什麼,引起凶手的憤怒而引發謀殺。也可能是因為兩名被害者身上有什麼共同特點,激發了凶手的作案欲,對她們實施了加害。同時也不能排除無差別的殺人的情況,比如凶手本就有挖眼割舌的嗜好,殺人欲望強烈,見人便覺得手癢癢要下手。當然最後一種的情況比較少見,出現的概率不大。

  若情況為第一種,算是仇殺,仇人殺光了,凶手大概率就不會再犯案。若為第二種,大概率是連環殺手了,很可能會有下一次觸發,進而令他繼續犯案。

  「鬼宅拋屍,想來也不是巧合。」韓琦接著道。

  崔桃點頭,「鬼宅周圍都有房舍住戶,凶手這樣拋屍明顯會增加暴露的危險。明明有簡單的方式拋屍,卻要走這樣麻煩的步驟。這拋屍在鬼宅於凶手來說,一定有非常必要的原因。」

  這兩處鬼宅,除了共同特點都是頗有名氣的鬧鬼之地外,沒什麼其它的相關性。在位置上距離較遠,原住戶及其流傳的故事也都不一樣,基本上沒有共通之處。

  「兩座鬼宅都很瘆人,連王四娘那樣賽得過男人的武人去了都覺得害怕。但凶手卻敢把被害人送到鬼宅去,還在鬼宅內對她們實施了挖眼割舌。很顯然,他不懼於鬼宅傳說,也不怕被他殺死的被害人化成厲鬼來對付他。」

  總結來說,凶手一定是膽大不怕鬼的。

  從其頸骨骨折的殺人手段,以及其死後挖眼割舌的殘忍行為來看,凶手一定是下手利落凶狠的,且很可能會武。

  藐視生命,也藐視鬼。

  「韓判官剛上任開封府,便接了這樣一樁案子,難免會有疏漏之處,你多看著些,以補不足。」韓琦囑咐道。

  「是。」崔桃乖乖領命,然後問韓琦今天什麼時候放值回家。

  「會晚些。」韓琦道。

  「那我給你做奶香蜂蜜麻花和碧翠蝦丸湯怎麼樣?」崔桃馬上問。

  韓琦沒有立刻應,反問崔桃可覺得累。

  「不呀,一想起要做好吃的,我還高興呢。」崔桃道。

  韓琦這才應承,道一聲麻煩崔桃。

  「哎呀,太客氣啦,孝順長輩是晚輩應盡的責任。」崔桃揶揄韓琦一句。

  韓琦怔了下,隨即失聲笑了。等崔桃離開很久之後,他的目光才從門口方向收回,繼續專注處理公務。

  崔桃回屍房進行了二次驗屍,在死者的衣物上找到了鬼針和蒼耳,這是在路旁、田間地頭或山野等處都能沾到的東西,範圍較廣,不具備縮小範圍的作用。

  崔桃又在死者左腳的鞋底和鞋幫相接的縫隙裡,刮出了些許灰色狀粉末。這名死者的頭上倒是沒有頭虱。因為屍身脹大,呈現出了巨人觀,衣裳看起來略緊繃顯小。但估算其實際身長之後,再將剝下來的衣物進行長度測量,會發現死者若在生前正常體態下穿這身衣物非常偏大。

  兩名被害者手腳都有繭,甲縫裡都有泥,一個有頭虱,一個衣裳不合身,可見她們生前的生活境況並不好,需要干粗活。不過她們的身上都出現了油點,近來應該是接觸過做飯的活計,而且油量不小,普通情況下的用點炒菜或燉菜,是不可能在身上和鞋上形成指甲大小的油漬。

  兩名被害者像是近況改變了,身上的鞋子和衣物都很有可能原本不是她們自己的,是從別處而得。

  崔桃特別查看了死者身上的蛆蟲情況,尚未成蛹。死者雖然被棄置於屋內,但因為鬼宅早就破爛不堪,四處通風,院外飛舞的蠅蟲是可以毫無阻礙地飛進屋內。蠅蟲在短時間內便可接觸到屍體,在其身上產卵。

  蠅的生長發育要經歷四個階段:卵、蛆、蛹和蠅。在產卵之後,卵的發育大概需要一到兩天的時候,至蛆的階段大概要六到十二天左右,然後就會進入蛹的階段,接著蛹就會變成成蟲蠅。當然具體的發育情況,會受到溫度、濕度以及食物供應是否充足等條件所影響。比如在夏天,溫度較高的情況下,孵化和成長發育都會比較快些。

  現在是盛夏時節,屍身暴露在空氣中大概一個月就會白骨化。目前呈現的巨人觀,內髒還沒有完全溶解,綜合推算死亡時間應該在十天之內。想要再具體一些,就要在鬼宅的環境條件下,觀察培養蠅從卵發育為蛆到蛹的過程。同時也要培養現在屍體上的蛆,先測量記錄蛆蟲現在的長度和形態,再觀察它從現在開始到結為蛹需要多久的時間,以判斷現在的蛆處在蛆的生長中的哪個階段。

  崔桃用鑷子撿了一些蛆蟲,讓王四娘去找了一些腐肉,分了三罐觀察培養蛆蟲。又在鬼宅內,死者身亡的位置放了一盆肉,每日記錄觀察這盆肉生蛆的情況。

  這種雜活兒自然不需要崔桃特意去操做,令王四娘和萍兒去做就行了,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王四娘和萍兒聽說這活計都傻了眼,本來她們就很怕鬼宅,非常惡心蛆,結果這兩樣居然要一起做,這簡直是挑戰她們生存的極限。

  「能不能不去啊?」倆人哀求崔桃打商量道。

  「當初是誰再三保證說,只要讓她們留在開封府,便給我打雜什麼活兒都能干?」崔桃反問,

  王四娘和萍兒都閉嘴了,但一點不耽誤她們痛苦而難受地扭曲五官,眼巴巴地用目光哀求崔桃。

  「要不讓李才去吧,他是崔娘子的徒弟,曾作誓要好好學習娘子破案的能耐,那這活兒他就該了解呀。以後的日子那麼長,他總有機會還會碰到生蛆的腐屍。」

  萍兒靈機一動,馬上跟崔桃提議道。

  崔桃點點頭,「有道理,那你們就通知他去,把我的要求給他復述一遍。」

  「好咧!保證一字不落,請崔娘子放心!」倆人五官立刻恢復端正狀態了,甚至露出幸災樂禍的喜悅表情。

  倆人隨即就帶上蛆蟲罐子和一盆肉去找了李才。

  李才剛跟著李遠問詢完案發現場周邊的住戶情況,返回開封府。這才在班房得空休息,喝了兩口茶,便連打了兩個噴嚏。其他衙役們都說是有人念叨李才了,還開玩笑問他是不是走了桃花運,跟哪家小娘子結了情意。

  李才剛罵這些人胡說,就聽人傳話說王四娘和萍兒來找他。

  聽完二人轉述的任務的李才,一張臉立刻哭喪了。他瞄了一眼王四娘手裡拎著的三罐蛆蟲,連連退步,表示這活兒他不能干。

  「你若這樣無能,崔娘子可是會嫌你這徒弟丟人了,以後肯定不認你。」王四娘笑話他道。

  「就是,崔娘子肯定會對你失望極了。」萍兒跟著附和王四娘的話,起再度強調的作用。

  李才心一橫,正要答應,李遠笑著過來了,勾住自家兄弟的肩膀,隨即拆穿了王四娘和萍兒的意圖。

  「怕是崔娘子吩咐你們去,你們不願,便推到他身上了吧?」

  王四娘和萍兒當即心虛地搖頭否認。

  「好啊,你們!」李才自然是看出二人的破綻,直嘆她們倆好算計。

  「那你去不去?反正崔娘子應了,說讓你去也行。」王四娘道,「你若不去,回頭我們告訴崔娘子,你可就丟大人了,崔娘子肯定會覺得你這徒兒太無用。」

  「那你們呢,豈不是也無用?」李才反問。

  李遠哈哈笑起來,隨即調和他們三個『無用的人』干脆一起去,這樣人多還能壯膽,一起同甘共苦也不錯。

  「這哪裡是同甘共苦,分明是同闖鬼宅養小蛆兒。」萍兒糾正道。

  李遠又笑,「那這也算是特別經歷下結成的情義了。」

  最終,三人誰都沒逃過,敲定一起去,各自分工,穩准快地布置完就進行記錄,然後迅速從鬼宅撤離。

  三人走的時候,卻剛巧碰見無憂道長來到鬼宅前,說是也要為這間鬼宅作法 ,為亡靈超度,驅邪消災。

  李才自然是攔著不許無憂道長去。

  無憂道長無奈之下只能去了,但走之前,還是請萍兒和王四娘幫忙跟崔桃打商量,最好能允許他進去做法事。

  萍兒敬佩無憂道長如此驅邪除魔的無私大義之心,連連點頭應承,讓無憂道長放心,她一定把話傳到了。

  現在是盛夏,開封府屍房可沒有那麼冰塊供給屍體使用。特別是今日剛進屍房的這位被害者,屍體已經處在高度腐爛狀態,氣味實在是不怎麼好。若在屍房再放久一些,只怕整個開封府都會彌漫著在巨臭無比的腐屍味道。

  崔桃便請示了韓琦,得了可以提前處置屍體的命令後,出於謹慎起見,她又請張穩婆再查一遍屍體,看看是否有疏漏之處。

  張穩婆查看之後,又瞧了崔桃的屍單記錄,直嘆細致,「崔娘子叫我查看疏漏,我倒是發現自己有不少疏漏。」

  隨後,屍身被府內雜役搬走了,崔桃點了艾草香驅除屍臭。倆人便一起從屍房裡出來,畢竟比起屍房裡頭,還是外面的氣味兒更清新些,比較適合聊天。

  張穩婆尷尬了下,才提起張素素,「崔娘子該是知道了整個經過了,素素這孩子我也不知怎麼會變成這般。以前她是活潑了點,卻不是這般惹事兒的。」

  張穩婆隨即跟崔桃道歉,怪她沒管教好張素素,居然令她亂言胡沁,險些玷污了崔桃和韓推官的名聲。

  「常一起辦案,免不了有人背後瞎議論。她年紀輕,聽說後分斷不了是非,誤會了也不奇怪。」崔桃見張穩婆是真為這件事上火,勸了她兩句,也提醒她,「不過,我卻是不懂她為何這般敢講敢做,這於她自己也並沒什麼利益好處,倒是奇怪得很。」

  張穩婆:「崔娘子的意思是?」

  「年紀輕,很有可能被什麼人蠱惑了。」崔桃建議張穩婆還是了解一下張素素的心思,又問她可問過看她這樣做的原因。

  「她給我的解釋是說,她真真誠心想拜崔娘子為師,怕崔娘子跟韓推官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吃虧,便想著為崔娘子爭一把。如今卻是糊塗了,糊塗自己是不是誤會了崔娘子和韓推官之間的關系,自己是不是好心辦壞事了。」

  張穩婆說這話的時候,也在觀察崔桃的反應。她想知道崔桃對張素素的態度反應如何,看看這件事是否還有轉圜的余地,至少大家別鬧的太僵了。便是張素素以後不留在開封府了,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有錯就好好賠錯就是,回頭還能和和氣氣的最好。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她的那些話一旦說出口,會給別人的名聲帶來多少影響。這豈會是誠心拜師?」

  張穩婆頓時覺得後脊梁發冷,之前她還以為自己的侄女只是性子太純了,也太蠢。因為誤會了崔娘子和韓推官在一起,因為太過誠心要拜師,才會一門心思地要幫忙,犯蠢做了傻事。

  如今經崔桃這樣一說,更像是她有目的這樣做,故意在陷害人。

  「不是像,就是 。」崔桃告訴張穩婆,在張素素被韓琦處置之前,張素素就找她談過,當時她表態很明確,讓張素素自己擔著自己惹下的事兒,跟她沒關系。但張素素轉頭就改態度,甚至不惜當面詆毀。

  崔桃提醒張穩婆,別因親戚關系便失了冷靜判斷。張素素現在有很大的問題,如果她不能及時去關注和關心她,找到問題的根源,再這麼魔怔下去,她會毀了她自己。

  張穩婆本以為把張素素帶離開封府,訓斥她一頓,確保她以後不再開封府搗亂,事情就算解決了。卻沒想到,還有後續的麻煩,還要深挖根源才行。

  崔桃的提醒讓張穩婆瞬間醍醐灌頂,張穩婆忙跟崔桃道謝,很感激她能誠心實在地跟她講這些話。也再度為張素素的惡劣做法,跟崔桃道歉。

  「人有時候,特別是孩子,一旦鑽進牛角尖認死理兒,很難走出來。只憑耍嘴皮子,跟他們說些道理是不行的。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愛鑽牛角尖,一旦受到刺激,很容易有極端的想法。」

  崔桃提議張穩婆最好是側面打聽,暗中觀察,尋了蛛絲馬跡之後,來告訴她,她們再一起想合適的辦法去解決。

  崔桃接著還拿今天查案之時得知的座鬼宅原主人的故事,作為例子講給張穩婆聽。那對夫妻的大女兒、二女兒犯案時就正和張素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倆孩子一旦想不開了,連同父同母的親兄弟都敢下手。

  張穩婆越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連應承,十分感謝崔桃的提醒。

  「崔娘子若是不說,我還真意識不到。」

  崔桃客氣地表示沒關系,她這樣做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就怕派人監視張素素,她已有所防備,查不出什麼。但如果有她的姑母張穩婆幫忙看著,自家人不容易有防備心,就會更容易露出破綻和線索,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根源。

  崔桃和張穩婆作別之後,再度沐浴一次,把自己洗香了,才挽起袖子去廚房做飯。

  韓綜這會兒來了,跟崔桃簡單講了下李遠等人調查的案發現場外圍的情況。所記錄的證詞可謂是啰啰嗦嗦的一堆,實則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

  「查案便是如此,費時費力又繁瑣,別說查這半天沒有線索了,有的時候查十天半個月也還是沒有。」崔桃邊扭著麻花,邊跟韓綜講了上一樁干屍案的情況,告訴他這案子之前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線索沒進展。

  「好,那我不急,慢慢來。」韓綜隨即跟崔桃客氣地表示,他初來乍到,多有不懂的地方,就要麻煩她多寬容他一下了。但他保證一定會盡快適應,不給大家拖後腿。

  「韓判官比起以往來,倒是謙遜了許多。」崔桃擰完麻花之後,放到一旁二次發酵,便開始剝蝦做蝦丸子。

  韓綜覺得崔桃做飯的這雙手巧得不行,不知不覺都有些看痴了。

  他問了崔桃在做什麼之後,便禁不住咽口水,立刻覺得餓了。

  「天色不早了,已經到放值的時候了,韓判官還是早些回去吧。想來這新官上任,家裡肯定會設宴慶祝。」崔桃讓韓綜別耽擱,趕緊回家休息,跟家人好生相聚熱鬧一下。

  韓綜乖乖地點了頭應承崔桃的話,「都讓你猜著了,他們真張羅一桌宴等我回去慶祝呢!什麼好吃的菜都有!」

  韓綜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想不想和那些人熱鬧慶祝,他只想跟崔桃呆在一起。哪怕就是現在生疏的距離,也可以。

  再好的山珍海味,也不及她煮的一碗水好喝。

  但如今他卻是不能放肆自己,隨隨便便就將心裡的這些話都說出來了。

  因為公歸公,沒有私。

  韓綜隨即溫笑著跟崔桃告辭,隨即拂了一下衣袖,邁著大步飛快地離開了荒院。似乎生怕自己走慢一步,便舍不得離開了。

  崔桃在炸麻花的時候,因為手不小心沾的水滴在了油鍋裡,便有油濺了出來。

  正好崔桃這會兒沒來得及圍上圍裙,於是就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看見有兩滴油漬。

  這油漬讓崔桃不禁想起挖眼案被害者身上的油漬來。

  倒不知她們二人是不是也跟她的情況一樣,因在廚房接觸了炸物,才在身上濺了油。

  崔桃把奶香蜂蜜麻花炸完了之後,鍋內留油炒蝦頭,將蝦油炒出來之後,再放入碧翠的蘿蔔絲。

  在煸炒的過程中,蘿蔔的辣氣和土味兒都會隨熱騰騰的煙炒機出去。然後添水,等水開之後,下做好的蝦肉丸子,須臾的功夫,蝦肉丸子就變成了粉紅色,在顏色翠碧的蘿蔔絲中顯得尤為粉嫩好看。

  蝦肉不易久煮,煮久了就會失去其彈嫩的口感。這湯屬於速成,卻格外好喝。

  蘿蔔絲與蝦的鮮美融合,就好比銀耳搭配蓮子做成的羹,冰糖和雪梨的互相成全。

  清爽卻並不素的鮮湯,配上表皮金黃酥脆但內裡綿軟十足的奶香的麻花,簡便卻不簡單,讓人不知不覺飽了肚子,卻還是覺得不夠。

  韓琦用完飯後,便稱贊崔桃的手藝。

  崔桃讓韓琦不必客套,她今天晚飯做得很省事兒,沒半點復雜的地方,真的只是舉手之勞。

  「若如此,便更不一般了。」

  隨手一做便都能如此美味,只能說崔桃有削木為鑲的能耐,更是了不得。

  崔桃緩緩吸一口氣,手托著臉頰,凝重地看著韓琦:「六郎的嘴怎麼突然變這麼甜?而且你誇人這樣兒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呢?」

  「肺腑之言。」韓琦的贊美沒有停。

  崔桃覺得自己嘴角是沒機會休息了,一直勾起,掛得很高。

  因韓琦尚還有公務要處理,崔桃沒繼續逗留耽擱,就主動告辭出來了。她見到吃飽喝足的張昌正在院內伸懶腰,便問他麻花解口味如何。

  張昌忙道謝表示非常美味。

  「方廚娘也做過,卻沒崔娘子這般好,外表那一層酥脆,裡頭卻不干,是香又綿軟的,甜度也恰到好處。」張昌稱贊道。

  「果然是主僕,都會誇人。你可知他為何突然嘴甜了?」事出反常,崔桃便自然要問一問。

  張昌怔了下,笑道:「我哪兒知道。」

  張昌隨即想到了什麼,跟崔桃道:「今早我倒是聽說了一些話,六郎問方廚娘的主意,方廚娘給出了辦法。」

  崔桃忙讓張昌快講講,倆人對話的內容。

  張昌正要張口,隨即把氣給泄了。

  「這自然是不能說,我豈能擅傳我家郎君的話給外人聽。」

  「我是外人麼?」崔桃追問問。

  「不是麼?」張昌辯解道,「何為一家人?住在一個家子的人。崔娘子又沒有跟我家六郎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自然是不能算。」

  「你可不能只看眼下,人要往前看啊,看以後呢。」崔桃不客氣地表示,他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張昌噗嗤一笑,馬上隔窗對著屋內的韓琦道,「六郎可聽見了?崔娘子說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崔桃警告地瞪向張昌,禁不住用手指了指他。

  怎會有如此小人?居然當她的面去傳話?

  但凡等她走之後再說,她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尷尬。

  崔桃扭頭就要跑,便聽見門突然開了,韓琦叫她。

  「六郎還有公務沒做完,我就先不打擾了。」崔桃背對著韓琦說的話,隨即撒丫子就溜了。

  張昌對韓琦道:「恭喜六郎,倒不必再跟方廚娘討教了,瞧崔娘子已經願意跟六郎成為一家人了。」

  其實今天早上,韓琦便是跟方廚娘討教,該怎樣做會更哄女孩子開心,令其心甘情願嫁給自己。雖說他腦袋夠聰明,但在男女情愛上,終究沒有書本可學,多問見多識廣的人經驗總有好處。

  方廚娘便囑咐韓琦,說要設身處地為她著想。簡言之,便是想其所想,感其所感。更還有重要的一點,要給對方足夠的贊美。用方廚娘所言的話就是『花言巧語』,說是女人難免都愛聽這些。雖然她可能們剛聽到的時候,嘴上會罵一下,可心裡頭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喜悅。基本上來說,沒人能抵抗得了贊美。

  「卻不能懈怠。」

  韓琦話畢,便關上房門,繼續忙去了。

  張昌原地呆了呆,便挑眉深吸一口氣。他現在可太難了,天天瞧他們這一對怎麼甜蜜地膩在一起。

  以前伺候韓琦,張昌最盼著一天中自己可以獨自休息的時候,現在他最怕自己要去休息了。一躺在床上就不禁想多,一多想就覺得自己一個人,真的是好孤獨好可憐好慘!

  ……

  次日,崔桃在跟王四娘和萍兒一起去八仙樓吃早飯。

  她們一進門,就發現了張素素居然也在八仙樓。她人一臉倦怠,眼底有些烏青,似乎是一晚上都沒睡好。她叫了早飯擺在桌上,卻是一口都沒動,而且她特意選了靠門的桌子。據廝波何安說,張素素天沒亮就來了,一直坐到現在。

  崔桃這下就更確認了,張素素很可能是特意守在這裡,等著見她。

  崔桃當然沒有理會她的打算,落座之後,就跟何安點了早飯。

  張素素就在這時慢吞吞地走到崔桃跟前,要跟崔桃賠罪。

  「你可行了吧,別熊瞎子學繡花,跟我們娘子裝模作樣了。」萍兒率先把人攔住了,讓她快滾,離她的老大遠一點。

  昨天旁觀了韓推官審問她的整個經過,這張素素什麼嘴臉萍兒可看得一清二楚,惡心透了她!比蠅蛆還讓她覺得惡心!

  「哎呦,不錯呀。」王四娘不禁稱贊萍兒厲害了,如今居然學會說俗語罵人了。

  張素素這時退了兩步,正當萍兒被王四娘誇得高興,以為自己成功擊退張素素的時候。張素素突然撲通跪地了。

  本來喧鬧的八仙樓大堂,因張素素這一舉動,瞬間安靜下來了,所有客人都好奇地看向張素素。

  崔桃立刻放下筷子,轉身就走。

  王四娘戀戀不舍地望著自己剛上來的這碗羊肉餛飩,到嘴的肉就要這麼舍了,好氣!氣得她忍不住在心裡狂叫,狠狠瞪一眼張素素,才跟萍兒一起追上崔桃。

  「咱們躲著她干嘛,上啊,直接干翻她!」王四娘憤憤地喊道。

  「她這種人一旦招惹上了,就如同癩蛤蟆上腳面,不咬人卻惡心人。」萍兒跟王四娘解釋,如今她們都代表著開封府,若在大庭廣眾之下『欺負』人,必然會落下話柄。所以遇到這種情況,走才是上上策。

  王四娘恍然大悟,更被惡心壞了,「她到底要干什麼啊!」

  「我想跟崔娘子道歉!」張素素追了上來,正好回應了王四娘這聲感慨。

  王四娘只覺得子腦子裡血氣上湧,真想掄起狼牙棒,將這廝打成肉醬。

  崔桃依舊沒理會張素素,快步往前走。

  「崔娘子,請容我跟你道歉!」張素素非要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黏著崔桃道歉。

  在遭到崔桃的再度無視之後,張素素突然大聲對崔桃喊,音量足以令周圍的路人側目駐足。

  「受罰後我就好好反思了,是我不對。求崔娘子理我一下好不好,誰不理我都可以,但可崔娘子不理我,我真受不了。崔娘子於我而言就是最重要最敬佩的人,若還是遭了崔娘子嫌我,我願意以死謝罪。」

  崔桃離開的步伐依舊很順溜,絲毫沒有因為張素素的話而猶豫。

  張素素便從袖子裡拿出一塊碎瓷片,便決心要朝自己的手腕劃去。


第82章

  王四娘聽了崔桃的小聲吩咐後, 當即扯開嗓門,邊向前跑邊對街上的眾人大喊。

  「崔娘子家的護發露一文錢一罐,限量五十罐, 先到先得!」

  護發露如今在汴京城內已經小有口碑, 經常斷貨買不到。今一聽居然只要一文錢一罐,足足多至五十罐。大家都跟瘋了一樣, 原本在街邊吃飯喝茶的都不停下來了,立刻朝鋪子跑, 甚至有開店的都把鋪子撂下了,先去搶一罐再說。

  不管在什麼時代, 特價搶購永遠吸引眼球 ,羊群效應始終有用。只要人流量夠大,跟風跑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有不少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先跟著湊個熱鬧再說。

  張素素被街上擁擠跑過的人撞得身子左右搖晃,原本握在她手裡的碎瓷片也被撞掉了地上。張素素想彎腰去撿, 結果直接被人撞得趴在了地上。但她還是堅持撿起了碎瓷片, 狼狽地起身後,她想了片刻,就跟著大家一起朝著鋪子去。

  這會兒鋪子前頭已經圍滿了人, 張素素看到有這麼多人在, 反而覺得時機更加合適,便要往人群前頭擠。而擠在前頭的百姓卻是不願意給她機會,若讓她擠到前頭去了, 害得他們排不到一文錢一罐的護發露可怎麼辦?

  「學什麼老母豬往前拱,先來後到懂不懂?」

  張素素隨即就被罵了。

  鋪子這頭,萍兒負責收錢,發售護發露。

  王四娘則踩上了桌子, 喊著前頭買護發露的人按照規矩排隊。

  「哎,前五十名一文錢一罐,諸位拿好嘍!不過可真想不到來的人這麼多,感謝大家賞臉照顧我們鋪子的生意!我們掌櫃可說了,看大家這麼誠心,那就再拿出五十罐子來送!」

  眾人一聽沸騰了,連連拍手叫好,歡呼著感謝崔掌櫃。

  「這回咱可不能只比誰腿腳快了,咱也得給腿腳沒那麼快的人機會。這五十罐一文錢都不要了,白送,但要有個說頭!」王四娘此言一出,當即就得了大家的熱烈響應,紛紛詢問『說頭』是什麼。

  於是王四娘和萍兒互換了位置,萍兒的口才比王四娘好,人看著溫柔文靜,說出的話也如此,條理分明,大家聽著也順耳。

  「我們家掌櫃的最近碰見一位奇人,掌櫃的與她無仇無怨,她卻偏以要拜師掌櫃的為由,處處做奇怪的事,說是為我們掌櫃好。掌櫃的不理她吧,她就尋死覓活;理她吧,她又弄巧成拙,險些毀了掌櫃的名聲。

  掌櫃的體諒年她年幼,不想跟她計了,只要她離遠一些就好。她卻偏偏黏著要道歉!這不知情的呢,瞧她一個柔弱可憐的小女孩兒,又下跪又磕頭又哭哭啼啼的,滿口解釋都是出於好意,自是有人忍不住心疼同情她,反怪我們掌櫃的不仁厚。總之,嚇得我們掌櫃的如今一見她就躲!」

  眾人一聽嘩然,紛紛譴責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卻也有人說他就遇到過類似的人。

  「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卻沒有,她還是要堅持道歉,若掌櫃的還不理她躲著她,她就要當眾人的面,自盡!」萍兒突然提高音量,倒不是為了什麼效果,純粹是因為萍兒自己越說越氣憤了。

  眾人紛紛感慨太過分,要死就自己死去了,這明顯實在威脅人。

  「我們掌櫃的,今兒只想把護發露送給同命相憐的有緣人。誰有類似的經歷說一說,大家聽著挺慘的,那便送一罐。咱日子過得不順,就先讓頭發先順一順,也總算有點寬慰不是?說不定這頭發順了,一切都順了呢!」萍兒道。

  眾人紛紛附和,都喊著要順順!

  因覺得這『說頭』新鮮,便是自己沒有類似的故事可講,拿不著白送的護發露了,能聽一聽別人講故事也不錯,所以現場圍觀的人仍然不在少數。

  隨即便有自報奮勇的人,陸續講了他們的遭遇。聽者不禁紛紛感慨,也覺得憤慨,想不到這世上竟有這麼多憑著『我弱』、『我慘』、『我為你好』來變相要挾他人之人。

  張素素起先因為喧鬧,前頭的人不讓她擠進去,而不得不敗退,再等一等。然後她就聽見萍兒講的那個故事,似乎暗指的就是她,她要趁機衝進去分辯,就聽見周圍的人都在附和萍兒的話,紛紛罵故事裡的『奇人』有病惡心人。

  張素素又不是傻子,曉得自己若選擇在這種時機進去,不管她辯解什麼,都斷然不會惹來別人的同情了。她抿著嘴角,紅著眼眶,攥著碎瓷片的手微微發抖。

  再然後,氣氛就更熱鬧了,一個又一個上去講他們遇到的『奇人』,越來越引發眾人對『奇人』的嫌憎厭惡。並就此引發熱烈地討論,如今整個場子幾乎就像是專門來聲討『奇人』的集會。

  萍兒隨即再度宣布,她們還要再加十塊新品,給講得最精彩的十人做獎勵。大家一聽是新品都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

  來往的路人見這陣仗,湊過來瞧熱鬧的人數成倍增長。

  「此物系皂角與百花露調配而成 ,香得很,故得名花香皂。用來洗臉洗身,最得宜不過。既能把身上的髒東西洗干淨,味道香香的,長時間讓用還會讓皮膚細膩。花露大家都知道的,不易得,百斤花也就得那麼一點得來,故而這花香皂的價錢可不低。今兒也是圖個開心了,也希望得了此物之人拿回去用了之後,能多說說我們花香皂的好。」

  隨即,眾人就見萍兒拿出一塊,淡綠色,花朵狀,像點心一樣。這花香皂還配非常精致漂亮的綠色錦盒裝著。在最前頭圍觀的百姓,靠近些就聞到了花香味兒,紛紛感慨好香。

  萍兒接著道:「今後還會出玫瑰的、桂花的、槐花的,到時大家就可以根據自己喜歡的味道買回去了。」

  崔桃全程呆在鋪子內間,在窗邊觀察張素素的情況。

  張素素的旁側,崔桃早已經招呼了兩名鋪子裡的跑堂定去看著,但凡她有極端舉動,先攔下,再將人架出去。

  但最好的情況還是她主動離開,因為像張素素這種人,指不定就盼著你動手,她好趁機哭哭啼啼叫兩聲,激發眾人同情她。

  對付這種極品的辦法,無視最好不過。不管是對她動手還是理她、罵她,都會激起她的興奮點,在變相鼓勵她更作妖。徹底的無視,讓她自己意識到她沒戲可唱了,沒有人把她放在眼裡,才是對她最精准的打擊。

  人越聚越多,張素素又被周圍的人擠了好幾次,她掙扎想要這些人別擠她,卻半點用都沒有,還突然被踩了腳!

  張素素叫痛地喊一聲,聲音卻湮沒在喧囂之中,就如一粒沙落進了沙漠,半點都凸顯不出來。就在這樣越來越擁擠的情況下,張素素不小心被手裡的碎瓷片劃傷了,指腹上開了一個小口子,正冒著血。

  張素素氣急敗壞氣丟了碎瓷片,把手指放在嘴裡含著,委屈地冒著淚往人群外擠,她不想要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了。

  見張素素落荒而逃了,崔桃才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張素素連割腕的手段都敢豁出來用了,奈何失敗了,她肯定很生氣,會耐不住性子。

  那接著下來,查她就容易了。

  等東西派發完畢,鋪子前擁擠的眾人終於都散了,門前安靜了下來。

  王四娘掐著腰罵張素素就是個狗東西。

  「這次為了她可是賠大發了,一百罐護發露呢,能買好多錢,還有那花香皂!」

  「不是為了她,今天的白送卻不是真白送,早晚會回來的。」

  宰相夫人帶領的風潮,總有退卻的時候。鋪子如今在外雖小有口碑,但還是不夠爆,缺少討論度。今天的一波免費大贈送,足夠讓汴京城的百姓說一陣子了。

  汴京裡內也有不少做護發的胭脂鋪子,這其中不乏有近百年的老店,想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除了保證品質做精品,還得要有噱頭和熱度,把知名度搞上去,保持穩定的客源和口碑。

  如此時間久了,若再有人提到買皂和護發露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只有崔娘子鋪子裡的最好。

  萍兒理解崔桃的用意,解釋給了王四娘聽。

  王四娘才恍然大悟,「原來做生意還有這樣的門道,這就是賠錢賺吆喝唄?」

  「聰明!你現在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萍兒拍拍王四娘的肩膀誇贊道。

  王四娘笑了,揚起下巴回嘴萍兒:「彼此彼此,你現在也越來越粗俗了!」

  萍兒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瞪一眼王四娘,王四娘就故意搖晃著腦袋回瞪萍兒。

  「這些都不緊要,要緊的是你們自己是否喜歡這樣的改變,跟以前的生活比是否更愉悅了。若沒有,就改回來!」

  崔桃隨即將茶盞裡的水喝干,就起身拾掇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當然更愉悅了!」王四娘和萍兒立刻齊聲應和,更不禁感慨她們能有如今的快樂,都要多感謝崔桃。

  若沒有她,她們倆大概還在苦哈哈地坐大牢,沒機會了解在開封府辦案的意義有多重大。她們以前的人生,就像是霉了爛了的木頭,沒啥大用。在遇到崔桃之後,腐木裡才抽出新芽,在這有點活頭。

  「行了,別誇了,卻不是我的緣故,還是多虧了你們自己爭取。當初若不是你們臉皮厚硬留下來,那確實肯定不會有今天。」崔桃道。

  剛煽了情的王四娘和萍兒,聽了崔桃這話都笑起來。她們知道崔桃在開玩笑,實則她一直對她們都是極好的,肯做飯給她們吃這點就能看出來,那得是多深的喜愛呢。

  雖然崔娘子但凡養一條狗,也會好好喂的……但不管,她們覺得是喜愛,那就是喜愛。

  總之,是認定的恩人,認定的老大,絕不改變。

  崔桃讓王四娘和萍兒在鋪子裡張羅生意,她則趕回開封府當差。不回去不行了,李才特意跑來找她回去,說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來了開封府。

  韓琦今日帶著倉曹、戶曹、兵曹在外巡視,開封府又不是只管獄訟,那還有民政、賦役、戶口等等事都需要操心。細論起來,這些活兒都比獄訟繁瑣,格外麻煩。本來韓琦不用管那麼多,誰叫開封府最近又開始缺人手了,王判官那身子骨兒也開始爭氣了,再度請病假了,如今便只能讓能者多勞了。

  韓綜負責先行接待了趙宗清和無憂道長,在聽說二人的來意後,韓綜倒是有幾分驚訝,崔桃竟連趙宗清都認識。這趙宗清如今在官家和劉太後跟前可是非常得寵,較之其二哥趙宗旦更甚。

  「不太行。」崔桃一聽無憂道長來了,就大概猜到其來意了。

  「這案發地不是已經勘察過了?貧道保證貧道做的法事不會添任何亂。」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他必須要及時為怨靈超度才行,不然等亡靈走了,便不知會游蕩至何方,「從此她很可能就是一只四處飄蕩的野鬼了,百年甚至千年都會如此,那豈不是太可憐了?」

  「其實如果不貪吃的話,做鬼也沒什麼不好。」崔桃隨口應一聲。

  無憂道長:「……」說的好像你做過鬼一樣!

  「話不中聽,還望道長見諒。這冤死的人可多了,開封府之前也有很多被謀殺致死的被害者。道長為何獨獨要超度被棄屍在鬼宅的兩名被害者?別人家有白事花錢想請道長去,道長都不去。而那兩間鬼宅,道長不僅主動去了,這去不成了還要大費周折地求貴人來幫忙說情。」

  這種行為自然是惹人懷疑,便是有趙宗清在,這該問的話還是要問清楚。

  無憂道長怔了下,隨即望向趙宗清,似有幾分求救的意思。

  「不能給個薄面?便就在院中央做法事,不會破壞或耽擱什麼。」趙宗清打商量的語氣問詢韓綜和崔桃。

  韓綜首要顧及崔桃的態度,自然是不敢隨意點頭應允,但趙宗清這邊不給薄面又說不過去。他便跟崔桃打商量,讓人在她的看管之下去鬼宅做法事。

  無憂道長馬上點頭同意:「這樣也行。」

  「道長回答我的問題,才行。」崔桃堅持底線不動搖。

  無憂道長咽了口唾沫,面色不大好了,轉而再度望向趙宗清。

  「道長如今高德,救眾生之苦,過去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韓判官和崔娘子都講理之人,不會揪著不放。」趙宗清對無憂道長道。

  無憂道長嘆了口氣,愧疚地對崔桃和韓綜道:「貧道年十七歲時,尚未出家,我有幾分游手好閑,整日沒事干就常在村子裡四處閑逛……」

  有一日,無憂道長因見到同村的孫寡婦跟已經成婚的張二狗抱在一起,便在回家時隨意地跟自己的母親提了兩句,卻沒料到他母親把這話傳到了外面去。

  那之後謠言四起,村裡人都在傳孫寡婦跟張二狗有奸情,張二狗的妻子更是鬧到族長那裡要求懲治奸夫淫婦。

  孫寡婦和張二狗立刻雙雙否認了奸情,解釋說那一切都是誤會。

  那日天熱,孫寡婦去地頭水溝裡打豬草,結果中暑暈倒了。張二狗剛好路過遇見,便去查看情況,叫醒了孫寡婦。水溝旁的石頭長著青苔,孫寡婦因為腳滑,滑了一下,就剛好跟張二狗撞上了,但二人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根本沒有抱。

  無憂道長細想想當時那會兒情形,像是如此,倆人的確都沒有伸胳膊抱對方 。而且那天的確很熱,熱得他都想泡在水裡不出來,孫寡婦頂著大太陽干活,中暑不奇怪。無憂道長當時也只是瞧了一眼,發現倆人身子貼在一起,便自行腦補多想了,還把話誤傳給了母親,弄得滿村皆知。

  孫寡婦和張二狗給的解釋,張二狗的妻子根本不信,非要鬧著討說法。村裡的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更多人還是覺得孫寡婦不檢點,誰叫她守寡沒男人。家裡沒魚吃,可不就容易偷腥?

  張二狗的妻子撒潑,孫寡婦被冤枉不服氣,兩廂就廝打起來。這事兒因為沒有更多人作證,斷不清楚。

  族長便詢問當日是誰瞧見他們抱在一起的,站出來做個證,把當時的情況講明白。

  無憂道長當時猶豫著,想要站出去解釋,卻被他母親給拽住了,要他別沒事兒找麻煩。這要是去作證了,指不定把孫寡婦和張二狗妻子都給得罪了,最後落得她一身麻煩。

  最後族長見沒人站出來,也沒有辦法了,只能征詢大多數人一致認同的意思去解決。

  張二狗的妻子獅子大開口,要孫寡婦賠償她五貫錢,還要孫寡婦許諾在兩個月年內盡快嫁出去。在村裡頭,這五貫錢可不是小數目,有的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兒也就花個兩貫。孫寡婦家裡沒男人,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艱辛,倒是攢了點錢,有兩塊銀首飾,但她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賠錢,還毀了名聲,豈能甘心給?她立志守寡,不嫁人,憑什麼叫她在短短兩個月內隨便尋個人嫁了?

  孫寡婦不服氣抗議,卻沒人替她說話。張二狗倒是想說,被自家媳婦兒瞪一眼就老實了。而且他就算是說了,別人也不信,都會以為他是奸夫才幫著淫婦說話。

  孫寡婦氣得再問是誰目擊,在亂傳造謠,為何不肯站出來對峙,大家把話說明白。

  無憂道長終究還是沒有站出來,胳膊被他母親死死地拽住了。

  「今兒我若是被你們逼死了,我便是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挖你們的瞎眼,割了你們的舌!」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他至今還一字不落地記著孫寡婦當時詛咒大家的話。

  之後族長就做主,把孫寡婦關了起來。村裡幾個有身份老者,便湊一起商議著,給孫寡婦在外村尋個親事嫁出去。

  孫寡婦在被關夜裡,拍著門板和窗戶,歇斯底裡地大喊她冤枉,也說了無數遍她詛咒目擊者和傳謠者的話。後來聲音就沒了,大家都以為那時孫寡婦是喊累了睡了。

  次日一早,村民們發現孫寡婦用扯開的被面懸梁自盡了。屍體已經涼了,說明她人在昨天夜裡就走了。

  大家這才恍然覺孫寡婦可能真的是冤枉了,才會以死證清白。

  村子裡也就那麼幾戶人家,各家之間距離也不算遠,特別在晚上的時候,村子裡十分安靜。昨天夜裡孫寡婦聲音凄厲喊的那些話,大家基本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人的死亡,總是會觸發生者的感受。張二狗萬般悔恨,痛罵自己的妻子作妖鬧事,把好好的人給逼死了。張二狗妻子也嚇著了。臉色慘白,然後就只顧著嗚嗚的哭起來。

  那之後村子裡的人著實忐忑了一陣,都怕孫寡婦的咒言應驗。不過後來日子久了,一直平靜沒事,大家才寬了心,今天就把這事給忘了。

  「貧道始終難忘孫寡婦的詛咒,日日做噩夢 ,驚慌不可終日。不到半月,貧道已經瘦成了皮包骨,快若死了一般。母親見我如此 ,便請了道士給我做法,這道士也便是貧道的師父。師父告訴母親,化貧道而去,令貧道出家,才能救回貧道的命。」

  之後的事自然不必細說了 ,無憂道長的母親肯定是舍了他,他如今才會出家成了道長。

  「原來道長是因為心病難除,見了挖眼割舌便想起當年的事,才會如此?」崔桃問 。

  無憂道長點了點頭,當年的事就跟刻在他骨頭上一樣,他始終覺得虧欠孫寡婦。時至今日,他雖已經人至中年,還時常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想到孫寡婦的詛咒。

  「雖然有很多人都稱贊貧道道行深,能渡人,實則貧道連自己都渡不了,貧道從來不敢妄以為自己厲害。」無憂道長懺悔道。

  「人在年少時,難免會因不懂事而做錯選擇。我如今比那時的道長還年長幾歲,卻還是在做錯事。」韓綜安慰無憂道長的同時,也檢討了自己。

  無憂道長嘆道:「無憂,師父給貧道取此道號,便是希望貧道能夠忘卻煩憂。然貧道努力了二十幾年,終究還是辜負了亡師所期。」

  崔桃靜默聽完整個故事以後,沒做任何表態,只是默默地飲茶。

  趙宗清見崔桃沒有半點附和韓綜的意思,也沒有去安慰無憂道長的意思,問她有何想法。

  「沒多少想法。」崔桃客氣地答道。

  沒多少,說明還是有。

  「不妨直說。」趙宗清語調依舊溫和道。

  「只是覺得道長這麼多年都在懺悔,卻擺脫不了夢魘,可見當時孫寡婦的死都多慘烈。人因口舌造言而令無辜者付出生命,倒是很讓人唏噓感慨。」崔桃說罷,便望向無憂道長。見無憂道長一臉的愧疚,倒像是真的在為當年的事情在誠摯懺悔。

  崔桃這才不禁多問一句:「那這些年道長修道行善,到底是為了懺悔當年的錯而在做善事,還是為了讓自己的飛升而在攢功德?」崔桃再問。

  「應該都有吧。」無憂道長怔了下,不確定地答道。

  「懺悔和贖罪本不過是生者安慰自己的辦法,道長安慰不了自己,才難以擺脫出來。」崔桃道。

  無憂道長怔了又怔,忙作揖謝過崔桃,表示他明白自己以後該怎樣做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明明很簡單的道理,因為心裡想要逃避,便不去面對。又因為沒人提及,便可以騙自己繼續逃避。

  無憂道長反思自己忘了當初為道的本心,他為道是想侍奉神靈,誠心地神靈面前懺悔和贖罪。可後來,他的種種行為裡摻了太多為道者的『功利心』,為了出名,為了積攢功德,為了追求飛升。盡管這些年,人人都誇他好,德行高,但他還是安慰不了自己,因為他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這些行為真正所圖的是什麼,因而生出焦慮,更加擺脫不了孫寡婦給他帶來的夢魘。

  無憂道長決定從今以後,他放棄修道飛升,他只求懺悔,能好好的懺悔就好。

  趙宗清眼見著無憂道長因崔桃的一句話人更『通透』了,不禁勾起嘴角,回掃了崔桃一眼。

  崔桃正思量著,在挖眼割舌這一塊,無憂道長的經歷和案子有巧合之處。

  任何可能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崔桃便詢問無憂道長所住的村子在哪兒,距離京城有多遠。

  「貧道原籍就在太康張家村。」

  太康縣在開封府的轄下,距離汴京不算太遠。

  原來無憂道長就是東京本地人。

  「這位孫寡婦可有子女?」崔桃再問。

  無憂道長點頭,「有一子,名喚張樂,當時年有三歲,還不懂事。孫寡婦死後,他便被孫寡婦的兄長接走了。」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當時村子裡的人沒敢跟孫寡婦的兄長說實話。

  張家村裡的人都姓張,沾親帶故,可以說整個村子其實就是一個大家族。族長帶頭都商量好了,不把這事兒外傳,眾人便口風一致,只對孫寡婦的兄長說他們也不知為什麼,發現的時候孫寡婦就自盡了。

  既然大家眾口一詞,孫寡婦的兄長能有什麼可說?只能默默料理的喪事,將三歲的外甥帶回自己撫養。

  無憂道長因為對孫寡婦頗有愧疚,所以在前些年就打聽了孫寡婦兒子張樂的近況。倒巧了,竟發現他也出家為道了。

  無憂道長便特意設計與他相遇,將他安排在自己的道觀內,收他為徒,將他視作親生兒子一般對待,以彌補當年對孫寡婦的虧欠。

  「如今他人在三清觀已經呆了有兩年了。」

  三清觀便是無憂道長所掌管的道觀。

  崔桃蹭地站起身,「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無憂道長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崔桃這樣子質問自己的緣故,「崔娘子莫不是在懷疑凶手是他?不可能!他這人很老實,在觀內只會本本分分地念經修道,而且他當時那麼年小,根本不知道當年的事。」

  「何以見得一定不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當初不過是把孫寡婦和張二狗的事告訴了自己的母親,轉眼間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當初的事你們整個張家村的人都知情,誰能保證這些年人人都閉嘴,一點風聲都傳不出去麼?」崔桃反問。

  無憂道長不知聲了,人的嘴是最不可靠的,這點確實不能保證。

  崔桃要立刻去見張樂,無憂道長卻還執著一定要給鬼宅做法。

  「這樣,我帶人先去三清觀,讓人暗中調查和監視何樂。你帶著他們去鬼宅,作法完畢之後與我彙合。」韓綜提議道。

  崔桃應承,隨後就便帶著無憂道長去了城西鬼宅。

  趙宗清在無憂道長擺陣做法事的時候,在現場閑走了幾步,隨即就看到正堂內擺放著一盆肉,另還有三個有蛆有腐肉的陶罐子擺在一處。

  趙宗清瞅了兩眼罐子內蠕動的蛆蟲,還真是夠白、夠肥、夠大。轉而再瞧那盆裡的肉,瞧著已經不大新鮮了,但還沒有到完全腐壞的程度,看起來應該是昨日才放置的鮮肉。如今那盆肉上,時不時地有蒼蠅落在上面,數量還不在少數。

  趙宗清因而想到無憂道長曾跟他說過,昨日他來鬼宅的時候,正碰見開封府的官差從鬼宅離開,不允准他進去。想來昨日開封府的那些人,就是來這裡放鮮肉和蛆蟲的。

  「這——」趙宗清看向三個陶罐子的蛆蟲。

  「勸你別問。」崔桃友善提醒道。

  「可是被害者屍身上的?」趙宗清還是問出口了。

  崔桃點頭肯定,「每一個都是。」

  「所以這是通過養蛆蟲來斷定什麼?」趙宗清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忍不住更加好奇。

  崔桃應承,老實地告訴趙宗清養蛆的目的是為了判斷具體死亡時間。

  這驗屍相關的書,趙宗清最近有補看全部,卻沒見哪一本裡有寫過通過養蛆能驗看估算出死亡時間。

  「這有什麼稀罕,人不能有新的想法?在白醋蒸屍顯現淤青之前,也沒有這方法。在紅燒肉出現之前,也沒有紅燒肉這道菜的存在。人總要在不停的創新中,謀求發展,才能不斷進步。」崔桃又開始瞎扯道理了。

  趙宗清失笑,「此言不錯,不過你為何要在這種場合非提紅燒肉?」

  崔桃目光直直地盯著屋中央那盆肥瘦相間的肉,感慨道:「很簡單,我想吃紅燒肉了唄,肥瘦相間燒得顏色鮮亮棕紅的那種。還有煎肉,五花三層的肉,切片兩面煎得金黃,包上才紫蘇葉和菜葉,再加點芫荽和蒜片,抹一點醬料……」

  「咳咳……」趙宗清忍不住用手掩嘴,轉身咳嗽了兩聲,隨即他就匆匆走出門去了。

  崔桃面無表情地跟著出去,這時趙宗清已經干脆跑到宅子外面透氣去了。崔桃見他終於不在案發現場繼續亂走了,非常滿意。

  無憂道長這時候也做要法事了,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跟崔桃道謝。這不做法事,他心裡就不舒坦,怎麼都過不去。

  「無憂道長倒是跟其他道長不大一樣,全然沒有參道之人那種風輕雲淡的『放過』、『不在乎』,執拗異常,卻不知是怎麼當上三清觀那麼大的道觀的道長?」崔桃好奇問。

  無憂道長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怔住了,然後才半開玩笑地回答崔桃道:「大概是觀內有才學之人太少,只能選貧道湊合上了?」

  「道長的才學還是很好的。」崔桃嘆道,「就是心結太多。」

  無憂道長:「……」真不用這麼正經的總結!

  「道長還是盡量清修靜心比較好,不計較得失,不計較過去,不計較未來,如隨風而行的浮萍,漂哪裡,哪裡就是家。」崔桃又絮叨了兩句。

  無憂道長似懂非懂地應承一聲,倒是不解崔桃怎麼突然這麼絮叨了,之前聽她講村裡故事的時候,人不是挺少言寡語的?

  「那會兒我沒餓。」崔桃嘆道,「不需要通過說話來轉移注意力。」

  無憂道長:「……」

  趙宗清:「……」

  故而,在出城之前,大家騎馬路過集市的時候,趙宗清令屬下給崔桃買兩個燒餅吃。

  崔桃倒不客氣,掃一眼確認是哪條街之後,她就直接點了鋪子名,要那家的羊肉、紅豆和酸棗餡的燒餅。

  「還有酸棗餡的?」趙宗清不禁好奇了,他還真沒吃過酸棗餡。

  「啊對,有啊。」

  崔桃當即就把剩下的那個酸棗餡咬了一口,餅皮還是脆的,發出哢嚓的一聲。

  如今他們已經騎馬出了汴京城了。

  趙宗清:「……」

  他本沒有討要燒餅的意思,但崔桃這迫不及待咬一口的舉動,反而讓他真有點好奇這酸棗餡的有多好吃,值當她如此護食?

  當然,他暫時是品嘗不到了,只能看著崔桃一口口吃完。

  到了三清觀,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不過才下馬。崔桃已經快步走進觀內了。

  三清觀不愧是東京地界數得上名號的道觀,占地面積夠大,殿宇十分氣派,聽說其中兩座殿還是劉太後下令建成的,不禁叫人更覺這道觀的厲害了。

  無憂道長一現身,觀內便有不少道士就趕過來見禮,打招呼。

  崔桃眼尖地瞟見其中幾名道士的身上有油點,其中一位鞋上還有。這油點讓崔桃不禁想起兩名被害者身上的了。

  崔桃當即叫住這幾名道士,問他們身上的油漬從何而來,可是在廚房負責做飯,油炸了什麼東西。

  道士們一聽,都不禁笑起來,忙解釋他們不會做飯,身上的油漬也不是因為做飯弄上的。

  「貧道等人負責給觀內的長明燈添燈油。」

  崔桃恍然有所悟。

  「正是,常有香客捐錢,便是為了點這長明燈。特別是在有神君誕日的時候,捐錢添燈的香客更多。比如本月的二十四是雷神和關聖帝君的聖誕;二十六則是二郎神真君的;二十九還有天樞左相真君的。」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道。

  崔桃點點頭,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韓綜這時將孫寡婦的兒子張樂帶了過來,隨即告知崔桃,他已經細致問過了,張樂近半個月都不曾出過道觀。

  他在道觀負責敲梆子打鐘,他跟另一名道士常伴在一起,從清晨天亮前起身,至整個白日,他們基本都要在一起的。

  如果凶手拋屍鬼宅的時間段分別白日和天亮前後的話,何樂應該是不符合情況。畢竟從三清觀到汴京,騎快馬要半個多時辰,觀內只有毛驢,時間只會更長。如果離開時間這麼長,肯定會被同伴察覺。

  崔桃在看了眼這張樂的腳,一雙大腳,有十寸三,也不符合凶手雙腳的尺寸。

  崔桃隨即問無憂道長,他的道觀內可會接濟幫助過生活境況困苦的女子。

  無憂道長搖頭,「觀內皆為男子,收留女子多有不便。若遇這種情況,會請女冠幫忙收留。」

  「那這汴京附近,可有哪家道觀會收留苦命女子?」

  「梅花觀、白雲觀和掃雪觀。」無憂道長立刻就想到了一個。

  崔桃對這梅花觀有點印像,上一樁胡連枝的案子,涉案的孫婆子和周婆子便被安排至了梅花觀內躲藏。

  崔桃還要再繼續問無憂道長——

  張樂突然伸手抵在無憂道長的後腰上,無憂道長的身子頓時僵直,然後整個人朝地面栽去。

  趙宗清立刻伸手抱住了無憂道長。


第83章

  一條青色的小蛇落在地上, 彎曲地扭著身子,迅速爬行逃走。衙役見狀立刻想辦法捉了這條蛇,裝進竹簍裡。

  崔桃先用銀針封住了無憂道長的穴位, 再讓李才等人檢查無憂道長的後腰。刺傷之處已經迅速紅腫隆起,無憂道長人已經陷入昏迷, 嘴唇青紫, 渾身抽搐,呈現輕微窒息狀態 。

  張樂隨即被控制住了,他被狠狠押解著, 身體被迫前傾, 眼睛卻一直盯著無憂道長所在的方向,似乎在確認他的死。

  道士們將無憂道長移至房中,手忙腳亂地欲去請大夫。

  趙宗清這時看向崔桃:「聽說開封府曾有人中了毒,便是崔娘子及時解毒將人救活?」

  道士們一聽此話, 自然是不會懷疑人家皇親國戚的話,紛紛跪地懇請崔桃為無憂道長解毒。

  床上的無憂道長開始渾身顫栗,體溫升高,呼吸明顯更加困難。

  崔桃為無憂道長把脈之後,告知趙宗清,「這蛇毒極厲害, 僅憑施針效用有限,最重要的還是要用解毒湯。」

  崔桃便說出了一個解毒的方子, 讓道士們去抓藥。但其中有三樣藥道觀並沒有, 若去最近的藥鋪抓藥,騎快馬要將近兩炷香的時間, 往返那就需要四炷香的時間。

  卻還不能確定那藥鋪有沒有諸如靈芝這種貴重的藥, 如果沒有, 便要去汴京買了,時間會更久。

  「時間長難免會增加風險,卻不知道長能否挺到那個時候。」崔桃嘆道。

  趙宗清都在這時候告訴崔桃,這解蛇毒他略知道一點。他在覽閱道籍的時候,是會有一些道長、真人總結些治病的方子。比如《孫真人方》中就有記載關於處理被蛇咬的辦法:「人糞塗咬處極妙,新糞尤佳。」

  崔桃詫異地回看一眼趙宗清。

  趙宗清:「聽起來可能有些荒誕,但其實這方子在許多醫書上都有記載。」

  「那還等什麼,趕緊安排上,一定要用最新鮮的。」崔桃馬上道。

  人命關天,既然有辦法可以嘗試,那就試!世界這麼大,總有自己觸及不到的知識,馬上就要長見識了!

  趙宗清本還以為崔桃會有異議,沒想到她反應如此之快。趙宗清立刻吩咐那些道士趕緊去辦。無憂道長可是他們一直以來最為崇敬的師父。

  崔桃真不禁好奇這人糞,尤其是新鮮的人糞,對解蛇毒是否真的有效用?

  這事兒很容易引人深思,讓人不禁就會細想,這要是吃不同的飯而形成的糞,效用是否會一樣?比如是吃蔬菜等素類的解毒效果好,還是吃肉腥類的解毒效果更好?那甜的、辣的、麻的呢?是否也會有區別和影響?

  道士們聽了趙宗清所言,雖然都覺得尷尬,但人家發話了,在這種緊要關頭,他們還能兒戲不成?

  他們的師父情況已經危急了,這塗人糞肯定是害不死人,試試又何妨?一旦有用了呢。誠心孝敬師傅,便就不該嫌棄這點屎尿之臭,衝!

  這類有味道治療方法,崔桃就不參與圍觀了。

  張樂正受韓綜的審訊 ,人跪在地上,笑著說感慨他終於為他母親報仇了。

  「我娘的那些的事,是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碰巧遇到張家村的人談論,便知曉了。」

  崔桃聽他說的有些寬泛,讓張樂說明白具體的時間地點。

  「五月十八,我帶著柳編去太康縣城售賣,在一家茶鋪喝茶,偶然聽見張家村的人提及這事。我為我死去的母親不值,便想報仇。」張樂解釋道。

  「你人來三清觀已經兩年了,怎麼非等到這時候,還要當著大家的面冒險動手?」崔桃再問。

  張樂默默然低著頭,竟不吭聲了。

  既然早就知情,兩年的時間,他明明可以有很多機會可以私下裡動手,為何要等到現在?

  崔桃發現這問題張樂不敢回答,很反常。

  崔桃想知道,這張樂到底是臨時起意殺人,還是蓄謀已久,遂問這蛇從何而來。

  李才隨即便將她的調查告知崔桃,那只小青蛇為張樂所養,已經養了一年了,觀裡的人都知道。

  當時是張樂等幾名道士一起上山采草藥,碰到三名上山玩兒的孩子正踩了一窩蛇蛋,只剩下一顆蛋是完好的。張樂就撿了回來,沒想到過了兩天之後,便有一條小青蛇孵了出來。

  蛇本不是能認主的動物,但這小青蛇跟張樂倒是關系不錯,張樂時常將它藏放在袖袋,小青蛇就規規矩矩地跟著他。本來其他道士還有些怕的,想阻止他這樣養蛇。但無憂道長卻誇張樂此舉有好生之徳,是好事,並沒有人敢有反對意見。

  後來相處久了,這小青蛇也並沒有影響到大家什麼,就更加沒有人計較了。

  如今若不是張樂用小青蛇去毒殺無憂道長,大家都快忘了張樂養小青蛇的事兒了。

  「很像是臨時起意殺人,在我問起梅花觀的時候,他才突然下手。」

  此刻,崔桃在說到梅花觀的時候,發現張樂的臉色越發不好了,就更加確定事兒跟梅花觀有關。

  張樂對一條蛇都有仁愛之心。之前崔桃懷疑張樂是凶手的時候,無憂道長立刻毫不猶豫地表示不會是他。想來張樂平時在道觀裡表現的應該不錯,這點在李才等人隨後的調查中得到了證實。

  張樂在三清觀那就是一個老好人,寧可自己吃虧,也會讓著別人。脾氣好得沒話說,干活也是任勞任怨,從不抱怨什麼。

  所以即便是無憂道長格外地偏愛他,道觀裡的其他道士們也沒有任何意見,都覺得張樂該得到這些寵愛,也覺得他這樣的人,將來可能就會是無憂道長第二,甚至德高超過無憂道長。

  不只是無憂道長相信張樂,其他道士們若非親眼所見,也都不敢相信張樂居然敢下手殺人。

  「人都是我殺的,正如你們剛才所見。我是為了報仇。」張樂再度強調道。

  「你說人都是你殺的,何意?」崔桃追問。

  「汴京那兩具女屍,也是我干的。」張樂認道。

  「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你並無作案時間。」

  「我當然有,你們為何認為我沒有?張樂反問崔桃。

  崔桃就解釋了一下,她根據屍表情況推測出的死亡時間。雖然第二名被害者因為腐爛過多的原因,死亡時間還沒有確定,但是第一名的時間範圍估算的已經很精准了。

  「若屍體加了冰塊呢?」張樂立刻提問,看向崔桃。

  崔桃怔了下,倒是沒有想到張樂會這樣反駁自己。

  「以冰儲存自然是會影響師表的判斷,但你能拿到冰麼?」

  「當然能,三清觀便有冰窖,有時候道長和長老們煉丹都會需要冰。無憂道長待我一向好,任憑我予取予求,這用冰根本不算什麼。」張樂解釋道。

  「行吧,那便說說,你是如何遇見並殺害兩名被害人的?動機又是什麼?還有我之前問你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崔桃連番質問道。

  張樂垂下頭,「殺都殺了,說那些作甚。」

  「自然要說,說清楚了,我們才能明白你有多畜生,你一個出家人居然會對她們做那種事!先奸後殺不說,還要剜眼割舌!」崔桃突然聲音凌厲。

  張樂詫異地瞪看向崔桃,「先奸後殺?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驗屍我還不知道?」崔桃仍然堅持她原來的說法。

  張樂:「絕不可能,我沒干過這種事!」

  「覺不覺得你的否認很有意思?自己干過什麼事兒還不知道?我說先奸後殺,你應當直接否認說自己沒干過就是了,你卻先質疑反問,然後說不可能,最後才反應過來否認。」

  崔桃反問張樂,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真正的凶手是女性。

  張樂表情微變,為了不讓崔桃觀察到更多,他把頭低得很深。

  韓綜之前還不解崔桃怎麼誤說了先奸後殺,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只是審訊的手段。其實細想起來,她曾經也對他使用過這招數,的確攻人不備,令人反應不及。

  崔桃見張樂又開始縮脖子低頭裝鵪鶉了。

  「你報仇下手殺無憂道長,算是情有可原,那兩名女子卻是怎麼得罪你了?居然連孕婦都不放過,你還配為人麼?

  你死了下地獄不得超生也就罷了,卻還要連累你母親跟著丟人。要說你母親最慘不過了,活著的時候受人冤枉,慘遭罵名,為自證清白而舍了性命。做鬼了,總該能好些了吧?卻也因有你這樣的畜生兒子,還是抬不起頭來。

  你母親當年立志守寡,多半是為了你吧?而你在干什麼,努力長大,把自己變成一個禽獸不如的殺人犯來回報她?」

  可見張樂兩腮的肌肉在收緊,身體微微抖著,雙手握拳按在地上。

  「不管你為之頂罪的人是誰,這個人會重要過你母親麼?你就要這樣背負罵名,然後被人說,怪不得當年孫氏選擇自盡也不肯活下來養兒子,原來他兒子是這樣的畜生,活該娘不要啊!你娘當年自證清白終換來的清白之名,如今都要被你給毀了。」崔桃唏噓張樂可真是一名『孝子』。

  張樂被崔頭罵得渾身抖得更厲害,再細觀察發現他的臉頰有淚水流了下來。

  崔桃等了會兒,在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張樂低低哭泣聲的時候,她才再度出聲,字字清晰。

  「你要把整個作案過程詳述明白。」

  張樂閉上眼睛,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張嘴。

  「那就講講你十寸三的腳,是怎麼在棄屍現場踩出了十寸二的腳印?」崔桃語氣跟打商量一樣,溫柔得很。

  張樂還是垂著腦袋。

  「用的什麼東西挖眼割舌的?」崔桃再問。

  張樂頭低得更深,似乎恨不得挖個洞把頭埋在地下。

  「孩子有三個月,剛成形,這孕婦是有多大的罪孽,要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對她下手,然後挖她的眼,割她的舌,在盛夏時節,把她放在那種荒涼鬧鬼的凶宅裡 ,任由蠅蟲在她被挖的眼窩裡生蛆。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整張臉泡這麼大!」

  崔桃用手比量了一下,然後又跟他形容蛆蟲有多肥,如何自在地在被害者腐爛的眼窩裡搖晃著肥胖的身軀。

  趙宗清來找崔桃的時候,正遇到跪在堂中央的張樂吐了。

  趙宗清起初還以為是開封府發明了什麼新式刑罰,便小聲問了旁邊的李才一嘴。

  臉色不佳的李才努力壓住腹中的翻湧,禮貌告知趙宗清:「沒用刑,是被崔娘子給說吐了。」

  趙宗清:「……」

  他隨即望向正用手掩鼻走過來的崔桃。

  嘔吐物的味道彌漫開了,趙宗清隨即也用手掩鼻,退出門外,隨手取出帕子繼續掩嘴。

  崔桃出來後,望一眼趙宗清手裡的帕子,目光落在帕角的刺繡上,「這是什麼花?」

  趙宗清愣了下,看眼帕角的小黃花,笑道:「福壽花,長在寒地,連梅都活不了的地方。」

  「常有人繡梅蘭竹菊在帕子上頭,這種福壽花倒是第一次見,名字也很好聽,可以圖個吉利。」崔桃嘆道。

  趙宗清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實則福壽花最毒不過,不需要多少,便會讓人瞬間福壽全無。

  「無憂道長情況如何?」崔桃問。

  趙宗清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還是老樣子,我有點不放心,才想來請崔娘子再去看看。」

  照道理講,此刻崔桃本該去梅花觀搜查抓人,因要顧及無憂道長的情況,才留下來。不過梅花觀那邊卻也不耽擱,已經派了衙役過去將圍梅花觀全員控制住,只許進不許出。

  崔桃再度折返回無憂道長床前,肉眼可見無憂道長的青紫唇色轉淡,呼吸也沒有之前那般窒息感嚴重了。崔桃隨即為他把脈,發現他的情況確實有所好轉。

  莫不是人糞真起作用了?

  趙宗清聽說無憂道長略有好轉,欣慰地點點頭。囑咐身邊人繼續好生照顧無憂道長後,他便隨著崔桃出來。

  「不是認罪了?因何還要審?梅花觀又是怎麼回事?」趙宗清不禁好奇地問。

  「假認罪罷了,人不是他殺的。」崔桃問道士討了筆墨,想了一下,便畫了王四娘、萍兒的樣子。

  「怎確定人不是他殺?或許他便是要裝瘋賣傻,讓你這樣誤會呢?人都會對自己悟出的論斷篤定不移,這般做的好處。」趙宗清道。

  崔桃專注作畫,本來沒把趙宗清的話進耳太多,直到聽到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崔桃的手頓住了,疑惑地望向趙宗清。手上的筆隨即就在萍兒的畫像上點了一下子。

  崔桃馬上將筆撤離。

  趙宗清掃一眼,「有了它反而更好看了。」

  可巧這顆痣剛好點在萍兒的右眼角,竟莫名添了幾分媚意。確實如趙宗清所言那樣,反而更好看了。

  反正是用來詐張樂的,倒也不必重畫。崔桃又把王釗、李遠等五官拼湊一下,再畫了兩張女人像繼續湊數。

  崔桃拿畫要走時,心裡還有點計較趙宗清剛才說的話,不禁回頭問了一句趙宗清。

  「當初在道觀初遇時——」

  「你想問我,我那時候的性子怎麼跟現在的看起來迥然不同?」趙宗清率先截話,道出了心中崔桃所想。

  崔桃點頭。

  「嘗世間百態,我之樂。」趙宗清解釋道。

  崔桃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趙宗清的意思了,原來是想嘗試體驗不同人的人生。果然是身份高的皇親,富貴日子過多了,喜歡體驗人生。

  不過趙宗清的體驗人生,是真體驗,不像其他人走形式。他身邊真的不跟一名隨從,甚至還能把自己餓出胃病來。

  瞧他剛剛隨口一句話,便見地深刻。這趙宗清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崔桃隨即跟趙宗清暫且告辭,繼續去審張樂。

  崔桃將四張畫像擺在張樂面前,讓他指認出哪兩名是被害者。

  現在韓綜、李才等人基本上都清楚,張樂應該不是挖眼割舌案的凶手,但是張樂一直堅持不認。

  反正崔桃現在還不能去梅花觀,她就盡量破了張樂這道防線,崩掉他最後一根弦。便是崩不掉,盡量從審問中縮小調查的範圍,也是極為有用的。

  當然指認畫像還有一個作用,能夠觀察判斷出張樂是否真的認識兩名被害者。

  張樂看著四張畫像,目光勻速地從每一個畫像略過,最後他淡定的表示不記得了。

  「你殺人是不看臉?還是閉著眼睛殺?」

  撒謊的理由太過拙劣。

  「不看臉。」

  張樂抿著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的地面,看起來很執拗,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

  崔桃卻覺得他應該是有點挺不住了,所以眼睛一直看地面,因為他心虛不敢看她。

  「我很好奇,你寧願讓你母親背負罵名,也要保的這個人,跟你會是什麼關系?男女關系應該可以排除了,不然你也不會出家為道,至今還不還俗。

  再瞧她這作案的手法,挖眼割舌,極有可能跟當年你母親的死有關系。那她會不會也是張家村的人?當年跟你母親很要好?或曾受過你母親的照顧?可是因為她見證過了當年的場景,經年累積出了恨意,才能來實施出這等殘忍的凶殺?」

  殺人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兒,殺完人還要移屍挖眼割舌,就更不簡單。凶手要麼天生足夠冷血,要麼恨意足夠。

  在聽崔桃說這一番分析之後,張樂的表情越來越不安了,顯然有事實被崔桃說中了。

  如今再回想,崔桃驗屍的時候,在第二名被害者的鞋縫裡找到了灰色粉末,應該就是香灰。

  「種種證據都指向,凶手跟梅花觀有關系,並且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是一名女子。但我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腳長十寸二的女子,便是有也極為少見。那豈不是去梅花觀一問,就知道是誰了?」

  崔桃說到這裡的時候,張樂不安的表情則沒有剛才那麼明顯了。

  看來凶手的腳長未必是十寸二。

  如果不是,便說明凶手在作案的時候,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鬼屋內的那些灰塵腳印是她故意留下,目的就是為了讓查案的人誤以為凶手是男子。

  現在要確定的範圍是,凶手是梅花觀裡的女冠,還是被收留的困苦女子之一?是什麼觸發她突然開始殺人,挖眼割舌?又是什麼讓張樂一直閉口緘默,甘願替她而死?

  崔桃背著手,在張樂面前緩步徘徊。

  「我在現場驗屍的時候,便有了一個結論:凶手藐視生命,也藐視鬼。那你說梅花觀內會有什麼樣的人物不怕鬼?自然是會驅邪除鬼的出家女冠!」

  張樂聽到這句話渾身劇烈一抖,猛然抬頭看向崔桃。

  這時候,無憂道長那頭兒來人傳話說藥已經買好,熬成了服下之後,道長的情況漸漸好轉了很多。

  崔桃看向張樂,發現張樂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沒有太大的反應。如果他是一個急於讓無憂道長死的人,為什麼聽說無憂道長活下來了,半點不激動?不憤怒?

  崔桃問起李才,那條小青蛇可還在。

  「在,被我抓進竹簍裡了。」李才道。

  「找一個跟人重量差不多的畜生,試一下毒。」崔桃吩咐道。

  張樂聽到這話,再度看向崔桃,眼睛裡依舊有難言的驚訝之色。

  「那不是白白的浪費了一頭畜生?」李才覺得可惜,不過師父的吩咐還是要照辦的。

  「不必去了,這蛇毒卻是會給人造成短時間內麻痹窒息瀕死的假像,但要不了多久就會緩和過來,死不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張樂,突然出聲說話了。

  李才一聽,便不打算去了。隨即看到崔桃對他使眼色,李才明白了,不管張樂是否坦白都要試一下。他不說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為崔娘子推測的那般。他說了也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真如其陳述的那般。

  李才便拎著蛇,乖乖地去了。

  如果情況真如張樂所言那般,那他其實並沒有真心殺害無憂道長的心,但他卻有非常誠摯地想要替凶手去頂罪受的心。

  這樣的張樂讓崔桃不禁想起曾經的自己,不過他是被迫的,張樂是完全自願。

  不過也恰好是因為他自願,才符合了他之前心善救蛇的行為。

  一個連對蛇蛋都十分充滿愛心的人,崔桃是不大相信他會真殺人。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蛇咬人之後,會先『死』而後生?」

  「我被他誤咬過兩次,兩次都是緩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恢復過來了。」張樂道。

  這該是有多仁善的人?被蛇咬了兩次之後,居然還沒有把蛇打死,留在身邊繼續養著。

  「那個人是誰?」崔桃直接問。

  張樂垂下眼眸,他嘴唇動了動,最終抿了起來,看得出來他還是說不出口。

  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這是一位被蛇咬過兩次還會繼續養蛇的真善人。對蛇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對人了,這個人對他而言應該是很特殊。

  「看得出你心善,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種行為對於被害的兩名死者來說有多殘忍?其中一名還懷著孩子。」

  「殺人不對,若要以命抵命,便於我命相抵。」張樂說罷,對崔桃和韓綜叩首。

  韓綜一直在旁老老實實的坐著,擺正了自己新手的位置。他聽著崔桃的推理和審問,見證了案件情節的曲折發展,峰回路轉。他邊暗暗驚嘆,邊搓著下巴,感慨自己真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

  這會兒韓綜倒是十分驚嘆張樂的這種 『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人,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蠢是真蠢,還有點兒氣人,遭人恨,但是又讓人對他討厭不起來。

  「你便是不說也查得到,如今你說了還能免了自己的罪。」果然不出所料,張樂還是不說。

  崔桃就問他別的,他是否早就知道了無憂道長曾就是令他母親遭受謠傳的源頭。

  「有這種感覺,但不確定,不過這兩日見他執著去給鬼宅超度,便確定了些。今天看到你們同他一塊來,還要調查我,才完全確定了。」張樂老實解釋道。

  崔桃又問張樂可恨無憂道長。

  張樂猶豫了下,搖了搖頭。

  崔桃也不深問了,那廂確認完無憂道長已經蘇醒,身上中毒反應確實有好轉的跡像,她便立刻動身前往梅花觀。張樂作為重要牽涉者,自然也要帶去,方便在找到凶手的時候進行對峙。

  趙宗清則留下來,要繼續照看無憂道長的情況。

  崔桃走的時候,就聽觀內的道士感慨,既然這毒原本就會自行化解,那他們之前豈不是白費了功夫,塗新鮮人糞於咬處?

  至梅花觀,便有提前抵達管控梅花觀的衙役來跟崔桃稟告,他們已經詢問過了觀內的女冠和暫住的香客們,都表示觀內近來失蹤了兩名女子,尹氏和邵氏。

  其中邵氏懷有身孕,邵氏原本是在富貴人家做妾的,因偷錢被主人家趕了出去。離開之後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邵氏便得意洋洋找了回去,主人家嫌她品性太差,極為卻不喜她腹中的孩子,便要逼她喝墮胎藥將胎打下。邵氏當然是不願,激烈反抗之後逃跑了,便來梅花觀求助,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再上門去找主人家。等那時候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了,他們不認也得認,到時再怎麼樣都給她一筆錢。

  尹氏則是個寡婦,丈夫死後就做了牙婆,卻是個好吃懶做、貪酒賭錢的,欠了一屁股的債被追,就躲來了汴京了。

  因聽說梅花觀收留困苦的女子,她便扯謊裝成受欺負的寡婦,跑來請雲風道長收留,從此便在梅花觀裡蹭吃蹭喝蹭住下了,已有半年多。

  因為盛夏屍臭的緣故,兩名被害者都已經先行入土為安了。

  李才就詳細詢問了尹氏和邵氏失蹤時的衣著,都與兩名被害者的符合。尹氏的樣貌特點,及其頭上有頭虱的情況,也都能跟開封府發現的第一名被害人對上。

  由此基本可以確定,鬼宅內被棄屍的兩名被害者確系為梅花觀失蹤的尹氏和邵氏。

  「聽起來這兩名被害者的為人都不怎麼樣。」李才跟崔桃感慨道,「看來不是無緣無故的挖眼。」

  「二人便是再錯,也罪不至死,更不要說她們死後還被辱屍,挖眼割舌。」崔桃道。

  李才點點頭,馬上應和崔桃的話,確實如此。死後被毀面容,既缺眼睛又少舌頭,連個全屍都不給留,真的太過殘忍了。

  梅花觀的主持是雲風道長,另還有三位長老,雲月、雲淡和雲雨。

  四人系出同門同輩,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上,其中以雲風道長年紀最長。原也是有更老一輩兒的師叔祖,在兩個月前剛去世。

  目前觀內共計有女冠三十四人,年紀在八歲至二十二歲之間,都不算大。

  尹氏和邵氏同在六月二十三失蹤,觀內最後見到尹氏和邵氏的人,是在二十三這一天午飯後,大家准備小憩的時候。

  邵氏說她有一個重要的人要見,讓大家先休息,她去去就來,人當時看起來挺高興。大家還看到尹氏陪著邵氏一起去的。在那之後,大家一直沒看見邵氏和尹氏,還琢磨著會不會是邵氏之前做妾的那位主人家改了主意,決定接邵氏回去,讓她生子享福了。

  「那你們就不奇怪,她連東西都不收拾,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韓綜不解為何過了這麼久,她們都沒有報失蹤。

  梅花觀內這些被收留的女子,都是行動自由的。想在觀內住著,就要干些種菜、織布、灑掃……以及給長明燈添油等活計。若不想住,卻也沒有人強留。

  「韓判官可能不了解,這真什麼好收拾的。大部分人來這的時候,苦得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有,身上的衣服都沒有一塊好的,補丁上面加補丁。

  如今我們大家穿的這些衣裳,都是香客好心捐來的舊衣,雖然大多都刮擦勾線了,可能還不大合身,那對我們來說這些可都算是好物了!可這跟那邵娘子的主人家比,就什麼都不是了,人家回去還不得穿綾羅綢緞?誰會稀罕回來拿這些呀。」

  與邵氏一屋同住的婦人宋氏說道。

  「對,邵娘子自己還說過,觀內日子太苦了,若要是有誰肯接她走,吃穿能供著她,她二話不說立刻跟著,要她干什麼都行。」另一位與邵氏一屋同住的婦人賈氏附和道。

  「邵娘子和尹娘子關系最要好,倆人睡覺的時候都會緊挨著。我都以為尹娘子是跟著邵娘子一起去享福去了。」

  她們一間屋子住十個人,大通鋪,所以尹氏和邵氏才可以緊挨著睡覺。倆人很可能是因為知道了同樣的秘密,遭同一位凶手下手。不過倆人同時失蹤,卻先後差了兩三天才被害,卻有些奇怪。

  崔桃和韓綜大略審問過道觀內所有年輕的女冠,崔桃覺得這些女冠都不像是凶手。

  隨後通過詢問不在場時間證明,排除掉了觀內大部分的女冠的作案可能。這也要得益於大通鋪的緣故。因近些日子正逢幾位神君聖誕,大家都要一起忙,所以她們大多都會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做事,很容易互相證明。剩下的幾個沒有足夠不在場證據證明的,要麼是身量孱弱,要麼是資歷和道行不夠。資歷尚淺,不夠狠絕,也沒有藐視鬼的氣魄,都排除掉了。

  最終只剩下的雲風道長和三名長老的不在場面證明,有待查實。她們都在二十三日晌午休息的時候,各自忙各的,都沒人能夠提供出足夠的佐證。

  崔桃打量這四人的身形,雲月和雲淡二人身形相對比較壯一些,雲風道長次之,雲雨最弱。

  凶手能身手利落地扭斷被害人的脖子,同時在行凶後還需要運屍到鬼宅,即便是有毛驢幫忙馱運,上下搬動也需要有足夠的力氣。

  所以,雲雨長老患心疾已久,身體孱弱,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崔桃又問梅花觀收留困苦女子的主意由誰所出。

  「是貧道的主意。」雲風道長隨即跟崔桃解釋,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主意,是因為她常會遇到一些苦命的女子來觀中祈福、訴苦,瞧她們可憐,想著能幫一把就盡力幫一把。

  有仁愛之心的人,一般不會極端至干出這般凶殘殺人的行為,可以暫且先把雲風道長的嫌疑排除。

  剩下雲月和雲淡兩位長老,聽說她二人都習武,會點拳腳功夫,在驅鬼除邪這方面也算厲害,會有不少香客特意請她們二人去做法事。倆人都有令人折斷頸骨的能耐,都在二十三日的作案時間段,倆人要麼獨自一人閉關煉丹,要麼就是一人上山采草藥。

  崔桃算了下,按照這兩位長老的年紀,在二十年前張家村孫寡婦出事的時候,凶手也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孩子。不過也不能小瞧十歲出頭,剛好是懂事的年紀,也是憎恨世界,容易累積憤怒的年紀。

  只有確定這倆人誰更有可能跟張樂有關系,才能確定誰是最有可能的嫌犯。

  崔桃當即用了一個簡單的排除方法,真的非常簡單。

  「請問二位長老,出家前的俗名分別叫什麼?」

  從張家村的出來的,一定會姓張。倒也不擔心這二人會撒謊,汴京內每名出家人都有道籍,在府衙都有存檔記錄。

  「白翠花。」雲月道。

  崔桃一聽這名字,暗暗松了口氣,就怕最壞的情況是倆人都姓張了,還地再想辦法。

  雲淡默了半晌之後 ,才緩緩開口道:「張繡巧。」

  「為何要先後殺死邵氏、尹氏,並將她們的屍身棄置在鬼宅,挖眼割舌?」崔桃不廢話,開門見山直接問。

  雲淡蹙眉,然後眉毛突然向上挑了一下。

  她隨即抬頭,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崔桃,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抹詭異微笑。

  「因為你啊。」


第84章

  崔桃怔了下, 凝眸打量一番雲淡。表情帶笑,眉宇間帶著一股怒意,眼神裡則充滿了厭憎情緒 , 讓人感覺她好似在暴躁地憤怒世間的所有,憎恨眼前的一切。

  「你認識崔娘子?」

  李才立刻警惕起來, 這位雲淡道長的殺人動機居然是針對他師父?莫不是地臧閣的余孽, 專門找他師父報仇?可又說不通,若是找他師父報仇的話,她為何不直接對她師父出手?

  雲淡在聽到李才的話後, 目光隨之轉移到李才身上。

  「也因為你!」

  李才打了個激靈, 不理解雲淡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你!」

  「你!」

  「你們!」

  「啊哈哈哈……」

  雲淡接著又指向韓綜和其它衙役們, 連帶著梅花觀內的一眾女冠們也都被她指了個遍。

  眾女冠們嘩然,都不解平日裡一向寬厚寡言的雲淡道長, 怎麼突然變臉了,像是中了什麼邪突然發狂了一樣?

  「師姐, 你這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月素日跟雲淡關系最要好,她見雲淡不正常,就著急地要去拉住雲淡問清楚,結果被雲淡一把甩開。雲月完全沒料到會突然遭到攻擊,所以一點防備都沒有, 整個人被狠狠地甩在地上。

  雲月當即就痛得高叫一聲,她被雲風等人攙扶起來的時候, 齜牙咧嘴地冷吸著氣,身體還幾分踉蹌,可見她這一摔非常疼。

  李才等立刻包圍雲淡,准備緝拿她。

  雲淡卻絲毫不畏懼,來人抓她就反抗, 蠻力巨大,倒將率先上來的倆名衙役給打下去了。李才趁機從後方擒住雲淡的胳膊,另兩名衙役一個控制住雲淡的另一條胳膊,一個用刀鞘卡住雲淡的脖頸,總算將雲淡控制起來,綁了繩子。

  「啊——」

  「啊啊啊——」

  上半身被捆得成如繭一般的雲淡,開始歇斯底裡地大叫,她把嘴長大到極致,讓人足以看清楚她下排的每一顆牙齒,脖頸青筋暴突,臉通紅,整個人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

  這到底是沉浸在多大的怒火裡?

  李才等人用破布堵住雲淡的嘴,等會了,再拿下來,發現她還是怪笑喊聲不止。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外界的存在,專注於沉浸在一個名為『發泄』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這行為是有點怪,但正常人會那般輕易殺人移屍,挖眼割舌麼?對於這種手段殘忍的凶徒而言,這種行為就算不上奇怪了。

  崔桃看雲淡一時半會兒難以冷靜下來,沒興趣在這浪費時間聽她干嚎。崔桃就帶著幾名衙役去搜查雲淡的房間,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犯案的證據。

  現在即便確認了雲淡來自張家村,跟張樂可能有親戚干系,並且兩名受害者都住在梅花觀,跟雲淡可能在生活上有交集,雲淡有各種符合情況的作案條件……但這些只是增加她的嫌疑,讓她的嫌疑巨大,但在實質上,卻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她在行凶犯案。

  剛才雲淡回答她的那句『因為你啊』,起來很像是已經認罪了,可明顯她現在的樣子很瘋,誰都不知道回頭她瘋完了,恢復冷靜之後,是否會改口否認。可以作為解釋的借口那就太多了,崔桃隨便就能想一個,比如她可以說是自己是錯服了丹藥一時失心瘋,你能奈她如何?

  沒什麼比手裡掌握鐵證,更讓查案者心裡踏實了。

  崔桃想查到實證,但讓她很擔心的一點是,雲淡在拋屍的時候,刻意在鬼宅裡偽裝了十寸二大小的男人鞋印,這說明她在警惕官府的調查,她有反偵察能力。如果她在道觀裡也保持著這種警惕性,那在她房間內搜到的證據可能性就非常小了。

  屋子裡各處東西擺放得非常整齊,沒什麼灰塵,四處都拾掇得很好。桌案上除了茶壺茶碗,便是經書,衣櫃裡大多都是道袍,也有三套半舊的粗麻布裙裳。衣裳的大小長度對比雲淡的身材,並不算完全合身,想來這三件舊衣也是香客捐贈,雲淡特意留來自己穿。

  別說在這屋裡找什麼血跡或是挖眼的工具了,連一樣尖銳的東西都找不到,包括縫衣服的針。果然如她擔心的那樣,雲淡在梅花觀內也是具備警惕性的,她在刻意隱藏,所以她的屋子裡沒有任何證據。

  崔桃特別注意到了擺放在木架子上的一對木雕小人兒,看衣著發髻很顯然是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兒雕刻得很精致,甚至連衣裳的褶皺刻得很細致,卻沒有眼睛和嘴,臉上只有一個小小凸起的鼻子。

  這對雕像乍掃一眼不覺得如何,但越看越覺得瘆人。

  偏偏沒有眼睛和嘴巴……

  跟崔桃一同來搜查的衙役瞧了這雕像之後,不禁哆嗦了一下,讓他們瞬間就聯想到了被害者尹氏和邵氏陳屍鬼宅時的場景,太慘不忍睹了。當時看過現場情況的他們,晚上一閉眼就那場景,惡心得三天都沒辦法好好吃飯。

  「想都不用想,凶手肯定是她!」其中一名衙役感慨道。

  「奈何這木頭人卻不能作為證據。」 另一衙役遺憾地感慨道。

  衙役們轉而問崔桃,剛才雲淡那一出到底算什麼,算不算認罪。

  「別管她說什麼,先專注查證據。煩勞諸位細心搜查整個道觀,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梅花觀雖比不上三清觀那樣的大道觀,可占地面積也不小,在這麼大的道觀內想藏點東西而不被人查到,太容易了,但他們卻不能因為搜查有難度就放棄。

  衙役們應承,請崔桃放心,他們一定細心搜查。

  崔桃在折返回來的時候,雲淡已經聲音變小,坐在地上晃動著身子,嘴裡不停地張動著,似乎在說什麼,但吐字很不清楚,有一種古怪的咕嚕聲,大家只當她是在亂哼哼。

  在場很多人都不解,雲淡為何突然會有此狀,瘋得不成樣子。

  韓綜卻是能多少明白一些,大概是壓抑本性太久了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她一直把自己偽裝成一名寬厚寡言、修為德高的道長,實則本性卻是個控制不住自己雙手的殺人魔鬼。她本有強烈的欲求需要抒發她真實的想法,卻因為一直偽裝而不得機會。剛才,在崔桃質問她的那一刻,戳穿她所作所為的那一刻,她終於控制不住了,痛快地爆發出來。

  如今這狀況,顯然是沒法繼續審問了。韓綜見崔桃回來了,就提議先將人收押回開封府,稍後等人理智下來的時候再行審問宣判。

  「我看她挺理智的,剛剛還在說:『人長眼睛是干什麼用的?是要把事兒瞧清楚的!人長嘴做什麼用的?是吃飯的,是說人話的!』」崔桃轉述道。

  眾人都驚訝不已,詫異地望向崔桃,很疑惑她怎麼知道雲淡剛才在說什麼。明明他們有些人距離雲淡更近,卻一點類似的字音都沒聽到。

  因為過度嘶喊,雲淡的嗓子幾乎已經廢了,完整的字音發根本不出來,就算喊出來了聲音像被敲碎破了似得,只有部分碎片吐了出來,古古怪怪的,有點像痰卡在嗓子眼,根本分辨出每個聲音之間有什麼區別。

  韓綜驚訝問崔桃:「你莫不是根據她的口型就能斷出她在說什麼話?你會唇語?」

  韓綜以前在瓦子的時候,曾見識過會這能耐的雜耍。其中有一人便是懂唇語,靠著同伴做口型無聲地傳遞,得以准確答出箱子裡被看客們隨機放入的東西。韓綜當時還參不透這把戲的緣故,特意花了一串珍珠的價錢買來『真相』,才見識到了唇語的厲害。

  「會得不多,要像她這樣口型明顯,說簡單句子,才能分辨得出來。」崔桃謙遜道。

  韓綜佩服不已地點點頭。

  李才等衙役對崔桃的崇拜,又向上遞進了一個層次。

  崔娘子再謙虛也沒用了,他們在心裡對崔桃佩服地已經不是跪著的程度了,是整個人趴在地上的那種佩服了。可真真是奇女子,這世上應該不會有第二名女子比她更聰明,更厲害,會得更多。

  「你可承認尹氏和邵氏被你所殺?」崔桃還要讓雲淡話語明確認罪。

  雲淡眼睛動了動,對崔桃張了張嘴。

  道觀裡因為煉丹都會備一些常用的草藥,崔桃問觀內可有薄荷、麥冬、甘草等物,現煎清咽潤喉水給雲淡飲用。

  雲淡喝了一口之後,感覺火燒一般的嗓子被絲絲涼意覆蓋,便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等完全把這一碗清咽潤喉水喝完之後,嗓子已經舒服多了。

  韓綜、李才等人都盯著雲淡瞧,都等著她接下來出聲認罪。

  雲淡仰頭看向崔桃,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裡滿是戲謔,她嘴角再度勾起,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我沒殺人。」

  雲淡的音量大概也只比蚊子叫的聲音大一點點,很沙啞,如同被砂礫狠狠磨過一般,總算讓人能聽清楚她說什麼了,可見那碗清潤喉糖很管用。

  雲淡此話一出,立刻給在場所有人一記重擊,大家都難以置信地看著雲淡。

  她居然不承認自己是凶手?那剛才莫名發一陣瘋是怎麼回事?在場有九成以上的人,都打心眼裡並不信雲淡的否認,她的嫌疑實在是太大了,還有她剛剛發瘋那狀態,簡直就是在向大家昭告她就是凶手。可偏偏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她殺人了,所以人家既然否認了,你就不能直接把最給人家定死了。

  崔桃之前根據案發現場的情況總結過凶手:藐視人命,藐視鬼。

  如今怕是要再加一條:藐視官府。

  人生總就是這麼不容易給你驚喜,你越擔心什麼就越來什麼。

  「崔娘子之前質問你殺人動機的時候,你為何回答『因為你啊』?」李才不甘心地質問。

  「我為什麼會殺尹氏和邵氏?確實是因為你啊,你啊,你們啊……」雲淡邊說邊指著崔桃、李遠,隨即又指向韓綜等人,「因為你們都在腦子裡想我殺人了,我才會在你們腦子裡殺人了。既然如此,那殺人的動機是什麼?自然是因為你們啊,因為你們在瞎想的啊。如果你們不那麼想,我就沒殺人,也就沒有所謂動機。」

  雲淡的狡辯,令李才等人咬牙切齒,真真恨不得現在就揍得她滿地找牙。他們做衙役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犯人這麼明目張膽地強詞奪理,還那麼明目張膽地挑釁,故意對官差發出詭異的笑容。

  李才攥緊腰間的挎刀,真有動手的衝動。但他甚至自己的責任所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那剛才崔娘子質問你之後,你因為何突然發瘋大叫?」李才耗著最後一點耐心,質問雲淡。

  「我雖然出家了,可到底還是個女人,每個月總有幾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因為我真的很憤怒,很生氣,我為道這麼多年,我什麼樣的人大家難道不清楚麼?

  結果開封府一來人,不過質問我兩句,再瞧瞧你們,都拿一副『我懷疑你是凶手的眼神』看我,我自然是更加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越想越覺得寒心啊,多年相處的好姊妹,多年收留養育的徒兒,虧我平日裡對她們噓寒問暖,教她們煉丹修道,結果呢,都懷疑我殺人!」

  啊,哈哈哈哈……可笑,真的真太笑了!」

  雲淡居然開始句句控訴,反咬在場所有人冤枉她。

  一番話下來,說得雲風、雲月等人竟有幾分不好意思,面露愧疚之色。

  而雲淡的徒弟們,已經開始行禮給雲淡道歉了。

  畢竟她們不似開封府衙差那樣,清楚地知道雲淡身上的嫌疑有多大。所以被雲淡這麼一說,她們真以為是她們心思肮髒,把自家師父想壞了,紛紛愧疚不已地誠摯道歉。

  李才等人見此狀都氣得不行,韓綜也有幾分生氣,一起向崔桃征求同意,想把人即刻帶回衙門,對她用刑審問。

  「你們難道忘了韓推官的囑咐?切忌嚴刑逼供,弄出冤假錯案。既然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她本人也說了自己是無辜的。我們不能因為她嫌疑比較大,便認定她就是凶手。巧合的情況時有發生,可能這樁案子就是巧合比較多。」

  崔桃聲音清脆而利落,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韓綜和李才等人都不解崔桃此言何意,那雲淡身上的嫌疑那麼大,而且公然挑釁官府,居然不抓?就這麼放過了?以前遇到比她嫌疑大的人,巧合沒她多的人,都從沒放過。

  「反正已經有人認罪,大家回去可以交差。」崔桃說罷,就囑咐李才等人,一定要看住了張樂,別在押送路上出差池。

  雲淡聽到張樂名字的時候,臉色驟然變了,她愣愣地看著崔桃等人。

  「他為何要認罪?」

  「今天他當著眾人的面,對無憂道長下了殺手,還主動認下了殺害尹氏和邵氏的罪名。我們來這也是為了核實尹氏和邵氏的事兒,當然也是要再查查,他有沒有同伙。你瞧著就很像,不過現在既然沒什麼證據,那就這樣。」

  居然張樂既然願意為雲淡頂罪,必有其理由。崔桃覺得倆人既然都出自張家村,或不定有親戚關系,彼此間的羈絆還比較深,情義肯定不一般。雲淡應該是因孫寡婦的緣故有挖眼割舌的行凶手法,張樂願意為雲淡頂罪而死,必然也是因為雲淡待他足夠好。那麼反推,雲淡會眼睜睜看著張樂替她頂罪麼?

  崔桃之前進梅花觀的時候,並沒有讓張樂跟著她一起現身,而是命衙役帶著張樂暫且在梅花觀外待命。要的就是在這種關鍵時候,刺激一下雲淡。當然前提是,雲淡對張樂很在乎。

  「他真殺了無憂道長?」雲淡有些不敢相信,執著地追問這個問題。

  崔桃讓雲淡自己去問張樂。

  當張樂被押解上來的時候,雲淡如一座壘高的堤壩瞬間被洪水衝垮了。

  張樂則在進門看到雲淡的時候,低下頭去。看似平靜沒有反應的面容,實則暗暗洶湧著很多情緒,但不想給任何人看,包括雲淡。

  「你干了什麼?」雲淡直接質問張樂。

  張樂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張樂因在來之前不知這裡的情況進展,他不知道雲淡有沒有被發現,被發現了之後有沒有認罪。所以在未知任何情況的前提下,他便盡量保持這樣沉默的狀態,依舊做好了替她背下所有罪名的准備。

  但看見開封府所有的衙役都是針對著地中央的雲淡,門外旁觀的女冠們也都把目光落在雲淡身上。

  張樂知道事情不妙了,可他還是存有最後一絲堅持,極盡努力地讓自己沉默。只要她不說,他便不說。希望他的死能換來她不再傷害其他人。

  「你真的殺了無憂那個狗東西?」雲淡急了,再度追問張樂。

  張樂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崔桃。

  雲淡從張樂的反應中猜測到什麼,突然暴躁地衝著崔桃吼:「你騙我?」

  「我騙你什麼了?」崔桃無奈地表示她真的很無辜,「我原話說『今天他當著眾人的面,對無憂道長下了殺手,還主動認下了殺害尹氏和邵氏的罪名』,你自己問他,我的話有何不對?他確系在眾目睽睽之下,令青蛇咬傷無憂道長,使得無憂道長立刻毒發。」

  雲淡聽了這話後,瞬間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了。她回頭望向張樂,眼眶這時候已經紅了,含著淚誰,充斥著很多對張樂恨鐵不成鋼的不滿。

  「你舍不得殺他,那你就徹底別做啊!你當著官差的面兒,干這種蠢事干什麼!」

  張樂把頭低得更深。

  大顆的淚珠兒擦過雲淡的臉頰,往地上掉落。

  雲淡咽了口唾沫,眼睛瞥向別處,先拂袖把臉上的淚擦了。等她控制住自己不再哭之後,她啞著嗓子告訴崔桃。

  「那小青蛇根本咬不死人,他還是老樣子,他根本就沒想過讓無憂那個狗東西去死!」提到無憂道長,雲淡有咬著牙的徹骨恨意。

  「誰知道呢。」崔桃口氣看似隨意地嘆一聲。

  雲淡聽到崔桃這話,氣得怒瞪她。

  「你說青蛇咬不死人,就真咬不死人了?我能這樣隨隨便便信麼?那我豈不是成了雲淡道長你嘴裡最討厭的那種『人雲亦雲』的人。本人可是透徹理解了這『眼見未必為真』的道理,所以,無憂道長沒死成,可未必是青蛇的毒不夠厲害,也可能是我施針效用好,又或著所敷的妙藥效用佳。」崔桃解釋道。

  「你——」雲淡氣得哽住。

  她深深地緩口氣,隨即告訴崔桃,可以用青蛇拿她試。如果覺得一次不夠,可以多試幾次,如果她每次都不死,自然就知道那青蛇沒毒了。

  「那青蛇若已經死了,沒得試,你可怎麼辦?」崔桃的反問令雲淡的臉色驟變。

  崔桃接著再補充道,「再說我們開封府不提倡酷刑,你便是嫌犯,也不該讓有毒青蛇往你身上使勁兒咬的。你不在乎死活,我和我的兄弟們還要在乎能不能往上升遷呢。實在抱歉,你這要求我們可做不到!」

  雲淡這會兒急得眼淚又要下來,憤怒地要往崔桃所在的方向衝。李才等見狀,便要動手控制住雲淡。

  張樂先一步抓住了雲淡,讓她不必如此。他不在乎這些,他當初讓青蛇咬無憂道長,本意就是想讓他們誤會他是凶手,他早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准備。

  「你怎麼這麼傻啊!人是我殺的,該遭報應的那也是我,你替我頂什麼罪!為什麼要白白折一個人進去!你叫我死後怎麼跟嬸娘交代!」

  「原來孫氏是你的嬸娘。」

  崔桃的感慨,立刻引來雲淡的憤怒相瞪。

  「不如我們談個交易,你老實交代一切真相,乖乖認罪。我可以幫你把你堂弟和小青蛇的問題調查明白了,這可是殺人和蓄意傷人的差別,干系到他的死活。倘若無憂道長表示不追究他,那他的罪名可能會更輕。」崔桃已經看得出來了,堂姐弟倆情誼非常深厚,是都願意為對方去死的那種程度。

  「你保證?」雲淡死死地盯著崔桃。

  崔桃馬上跟雲淡介紹韓綜:「這一位是我們開封府的韓判官,有他的保證你放心,畢竟在場這麼多人看著。」

  韓綜立刻配合崔桃的話,允了雲淡的要求。

  雲淡卻不理會韓綜發表的態度,依舊盯著崔桃:「我要你保證。」

  韓綜:「……」

  崔桃馬上點頭。

  「好。」雲淡干脆地應承。

  韓綜不禁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隨即就命令衙役將雲淡押回開封府受審。

  「等等。」雲淡突然道。

  李才等人都不解地看向雲淡,琢磨著她這主意改得未免也太快了。


第85章

  「老虔婆果然事兒多!」有一名衙役隨即小聲罵了一句。

  「誰說的?站出來!」

  雲淡立刻目光凌厲地掃向李才等人, 嗓音雖然沙啞,沒什麼威懾力,但配合她眼裡露出的凶光, 倒是十分瘆人。

  衙役們自然不會給雲淡回應,才剛出聲的衙役也沒有立刻站出來承認。

  「有膽量罵我老虔婆, 卻沒膽子站出來認?被抓的人可是我,諸位官人們怕什麼?也不怕被人笑話窩囊?」

  衙役們正要作反應,就聽雲淡轉頭跟崔桃表示,才剛罵她的那個人若不站出來跟她道歉, 她今天就不走了,死磕在這。

  道歉?要開封府當差的衙役跟一個手段極其凶殘的殺人魔鬼道歉?罵她老虔婆都是輕的了,許她殺人,還不許他們罵她了?這道歉絕不可能有,不管去哪兒都沒有官差跟殺人犯道歉的道理,說出去不光是個人臉上無光, 連帶著開封府都會被嘲笑,令開封府威嚴何在!

  受雲淡激將之後, 原本還打算站出來承認的衙役,這時卻猶豫不知該不該站出來。若不站出來, 怕被雲淡瞧不起說慫;若站出來卻是斷然不想也不會道歉, 但因此若跟雲淡僵持上了, 耽擱了韓判官和崔娘子的查案進展, 反而又耽誤事了。

  「真當我傻?不曉得你們為何跟我談條件?府衙如今沒證據坐實我犯案,今兒那人若不站出來跟我賠罪,我說死磕到底,便死磕到底。

  才剛我答應交易,是因你們拿我堂弟的性命威脅我, 我是真的好害怕啊,才不得不應!」

  雲淡當即就先道明了,如果得不到道歉,她就會改口的『口供』。

  反正府衙辦案有三次翻供的機會,她現在一次還沒用。

  雲淡態度剛硬,堅持自己剛才提出的條件。

  「你太過分了!」李才斥道。

  雲淡的目光立刻陰冷地掃向李才等衙役,倒讓李才等人瞬間屏住了呼吸。真不愧是挖眼割舌案的嫌犯,眼睛裡的戾氣十分嚇人。可恨的是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卻因為沒有證據,竟要像現在這樣受她要挾,由著她囂張。

  雲淡見這些衙役們的都很識趣兒地不敢吭聲,不禁哼笑了一聲,有幾分得意之色地看向崔桃。

  她就是要給剛才笑話她的衙役難堪,她倒是要看看這位看似聰明的崔娘子會怎麼處置。

  不知這位崔娘子是會選擇讓衙役跟她道歉,還是選擇跟她死磕,然後再度談條件?

  「張樂可曾見過你這副樣子?」崔桃沒有直接回應雲淡的話。

  雲淡一聽便以為崔桃還要拿張樂威脅她,「這可不怪我,是你們有人嘴欠非要招惹我,我最是討厭嘴欠之人。崔娘子若還想拿他跟我談條件,便沒什麼新鮮了。」

  雲淡告訴崔桃,只要把剛才嘴賤的那個衙役揪出來,當眾跟她道歉,這事兒就算過了,才剛她答應下來的交易就可以繼續。

  「你當自己是你什麼東西,敢要官府的人跟你道歉?」李才氣憤地罵道。

  「道歉的人再加一個。」雲淡隨即不爽地看向李才,再度提出要求。

  李才氣得想要再罵雲淡,被身邊的衙役拉住了,韓綜也勸李才冷靜點。

  崔桃現在還沒有表態,韓綜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是什麼。不過,若官府的人被一個殺人凶手給轄制了,確實丟臉。但不管崔桃做什麼決定,韓綜都會依從她的意思。

  「不道歉!大不了這衙役我不做了,我這就請——」李才火氣被激了上來,喊著要請辭,但話沒說全,就被崔桃一個眼風掃過來,他立刻乖乖地噤聲了。

  雲淡見這架勢,嘴角的笑容更得意了,猖狂得恨不得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不是囚犯,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看來崔娘子已經做好選擇了。」

  雲淡頗有幾分自信地看向崔桃。

  「本以為你是個有點腦子的,如今方知是我誤會了。」崔桃說罷,低聲對李才說了兩語。

  原本因怒火燒得滿臉憤怒的李才,在聽了崔桃的話之後,臉色轉晴,眼睛裡甚至冒出了愉悅的光芒。

  李才當即弄了很大一團破布,硬塞進雲淡的嘴裡。

  這行為猝不及防,雲淡正要質問崔桃何意,難道她不想要她供述和認罪了?她之前明明那麼想!

  可話她還沒機會問出口,嘴巴就被塞緊了,因為嘴巴裡的破布被塞得太多,被迫張得極大,兩腮立刻就開始發酸。雲淡難受地瞪眼看著崔桃,眼睛裡顯然有很多話要說。但隨即她的眼睛就被李才用布條纏上三圈,罩緊了,眼前黑漆不見半點光線。

  雲淡發出嗚嗚的兩聲,因為看不見,她要側耳細聽身邊的情況。她要知道崔桃接下來要對她做什麼,心裡也還惦記著張樂的情況。

  但接下來,她沒聽到崔桃的聲音,只是聽到了腳步聲。再然後就聽見李才等幾個衙役喊著走了,用手推搡著她向前行。

  因為看不見,她不知道前面的路什麼樣,下腳的時候有些忐忑,但還是沒防住,會因地上的碎石,偶爾出現的坑窪,踉蹌地險些跌倒。

  她記得從道觀出去,要下個石階,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那些衙役會不會提前告知到她一聲。想來應該是不會,之前她那般刁難他們,這些人只怕恨不得現在就立刻用私刑把她給當場弄死。

  雲淡就努力通過聽他們的走路聲來判斷情況,走沒多久之後,她下腳就更小心了,一點一點地往前蹭,但最終在下石階的時候,還是踏空了,人朝下摔了下去。雖不過就幾個石階,摔下去死不了人,卻也是極疼的,雲淡雙手被綁縛,沒有支撐和及時躲閃的能力,只能任憑著自己面朝下摔。

  臉和身體的疼痛,令被堵住了嘴的雲淡只能發出悶悶地嗚叫聲。

  「喲,這可是自己摔得,跟我們沒干系,可不是在濫用刑哦。」李才這一聲感慨,當即引來身邊的衙役起哄附和。

  雲淡被拽起身後,憤怒地動著頭,嗚嗚兩聲,顯然是有話要反駁李才。

  「讓我來猜猜,你是不是在責怪氣憤我們把你的眼睛蒙上了,把你的嘴堵上了?」李才學著之前雲淡刁難他們的時候,發出一聲欠揍的哼笑,然後對雲淡道,「這算什麼呢,你的眼睛和舌頭都還在呢,尹氏和邵氏的卻都沒有了。憑什麼你可以有口有眼,人家就不能有?」

  雲淡接連發出嗚嗚聲,更多更短促,聽起來是著急憤怒了。

  「呦,說不出話憋著很難受吧?你弄死別人,給別人挖眼割舌的時候,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若是自己也受到同樣的折磨,會是何等感受?」

  李才隨即厲聲催促雲淡快走,他們可沒工夫跟她瞎耗,快點把她押回開封府,他們也能心情好點。可以終於不用再瞧她這個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兒,在他們眼前晃悠。

  雲淡氣得雙手狠狠攥拳,卻因為看不到、說不出,她只能痛苦地憋著,渾身發抖,卻難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反應和發泄。

  韓綜跟著崔桃留了下來,另還有二十名負責搜查道觀的衙役,還繼續在觀內進行搜查。需要排查的地方太多,並且也不知要搜什麼東西,便搜得有些滿漫無目的,效率更加不高。

  「想不到這雲淡如此囂張,居然敢跟衙役甚至我們叫板。」韓綜嘆道。

  「連鬼都不怕的人,不怕我們很正常。人活著要懷著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她沒有,自然又瘋又狂。倒不知是什麼緣故,致使她變成這樣。」

  崔桃在說話間,折返回了雲淡的房間,拿起木架上的那對木雕小人。

  「不跟她做交易了?」韓綜見崔桃問都不問,就叫人直接把雲淡押回開封府了。

  瞧雲淡才剛那猖狂的態度,衙役不道歉,她斷然不會松口。而事實上,他們也確實還沒有掌握雲淡殺人的證據。本來三次翻供機會是為了防止冤假錯案的出現,再好不過的一個規定,結果卻成了這廝猖狂的依仗了,真真是讓人越想越生氣。

  崔桃:「瞧她那態度,咱們若拿不出點東西來,在其跟前根本立不了威。哪有府衙人員被殺人犯牽著鼻子走的道理。」

  「那這是?」韓綜看向崔桃手拿的那對木雕小人。

  「那我們就找出證據,自然是不能讓她說翻供就翻供了。」

  崔桃隨即去問雲風道長等人可知這對木雕小人的來歷。

  「此物貧道也不清楚,不過她的房間一直是由她的徒弟們輪流打掃,想來她們比較清楚。」雲風道長將雲淡的幾名徒弟叫來。

  其中一位十四歲的小徒弟說道:「我問過師父,師父說這對小人兒是她親手雕刻。我還跟師姐說,師父手真巧呢,不僅丹藥練得好,連隨手雕這東西都能如此精致。」

  確認這對木雕小人兒確系出雲淡之手後,崔桃心裡踏實了不少,她把木雕送到鼻子邊兒聞了聞,又仔細摩挲著木雕小人兒,研究其木質。好像就是普通的木頭,顏色淡黃近白,不是什麼名貴木料。

  「雕刻會用到刻刀,你們可見過你們的師父拿過刻刀?如今刀又在哪兒?」崔桃接著問道。

  幾名小徒弟紛紛搖頭,表示她們沒有見過雲淡道長拿過刻刀。

  雲風、雲月等人雖為雲淡的師姐妹,但她們還不如雲淡那幾個小徒弟了解得多,根本就不曾知道過雲淡還會木雕。

  難怪雲淡之前爆發起來會那樣瘋狂,連這種小事她都在盡力藏著掖著。

  崔桃想到了一個地方,便來了梅花觀的柴房,裡頭堆積了很多劈好的木柴。最後發現這些木材跟木雕的木頭材質差不多。

  接著又有觀中人告訴崔桃,沒劈開的木柴都堆在廚房後頭牆邊。

  崔桃再往那裡看,果然發現有不少木頭較粗,足可以截取一塊,用來做木雕。

  崔桃復而折返柴房,仔細排查一番後,在靠著北窗木柴堆下,找到了一些木屑,但這些顯然不是砍柴所造成的那種木屑。木屑大多兩頭翹起來,一般刻刀從木頭上挖下來的木屑多會有類似這樣的形態。

  於是衙役開始一根根地倒騰柴房內的木柴,搜索類似刻刀一類的物什,最終大家搬空了這裡,只剩空空的地面和四壁,卻還是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衙役慣例往梁上上瞅了一眼,發現房梁上有東西,是個布包!這搜了大半天了,終於讓他們搜到了一樣異常的物什,可把他們高興壞了。

  衙役忙出去找木棍,隨即拿來一根有一頭帶著鉤子的竹竿,輕松地將梁上那個灰青色的小布包勾了下來。

  崔桃瞧這竹竿就像是為取梁上之物特意定做一樣,便問衙役從何處尋來。

  「這是廚房用的竹竿,我們常把蒜頭、干蘑等物掛在梁上,便拿它來取比較方便。」道觀負責做飯的廚娘解釋罷了,恍惚想起來什麼,立刻對崔桃道,「不過這竹竿卻是雲淡道長給我們做的,說是有了它,我們便不必每次特意搬梯子爬上爬下了。」

  崔桃隨即從衙役手裡接來了布包,打開來瞧,有大小不長扁不同的刻刀六把,其中有一把帶著彎鉤,用來的割舌頭最合適。刀都是木柄的,唯有這把彎鉤刀,以及另一把刀身兩寸長且刀頭尖銳的刻刀,在刀身與木柄相接的縫隙裡沾有暗紅色的東西。其它四把刀的縫隙裡都沒有這樣的髒污,只是夾著細小的淡黃色的木屑粉末,無暗紅色呈現。

  跟六把刻刀一同放的還有一雙男人的鞋子,尺碼剛好是十寸二。

  兩把刀子和鞋子都是干什麼用的,顯而易見了。

  刀柄縫隙裡面黑紅色的東西,不出意外應該是干涸掉的血。

  韓綜等人都很高興找到了挖眼割舌案子的直接證據。

  崔桃的表情卻沒有跟他們一樣放松,「卻還要確定這包裡的東西屬於雲淡。」

  兩名被害者就住在梅花觀,這些東西只能證明凶手在梅花觀內放了凶器,但這柴房卻是誰都能來的地方。擱一般的犯人,遇到這些證據,被稍微恫嚇一下就會認罪了,再從其認罪的口供中進一步坐實其行凶的證據,那這案子基本上就板上釘釘,翻不了。

  但這些招數如果用來對付現在的雲淡,根本不可行。

  本來是可行的,雲淡已經答應交易,准備交代 。偏中間有了個插曲,令敏感易怒的雲淡受了刺激,兩廂便懟怒起來了。

  眾衙役聽了崔桃的解釋後,笑容都僵在臉上,他們臉垮了,笑不出來了。

  「從沒有抓凶手抓得這麼憋氣的時候,明擺著她嫌疑最大!」

  崔桃看著發現包裹這些東西的灰青布上,有一個太極圖的刺繡,拳頭大小。梅花觀多有女冠所穿的道袍就是這顏色,崔桃打量幾名女冠如今身上所著的道袍,並沒有這種太極圖的刺繡,說明這刺繡屬特例。既然是刺繡,必然出自人手,或是雲淡自己所繡,或觀內其它女子所繡。

  崔桃便問雲風、雲月等人,是否認得這刺繡。

  「這是我繡的,年前快過年的時候,我一共做了四件道袍,作為新年禮給師姐妹們一人一件,我自己也有一件。」雲月告知道。她特意在後背的位置繡了太極圖,有祝願師姐妹們修行順利、早日得道的意思。

  雲風、雲月和雲雨三人隨即表示,屬於她們道袍都還在她們那。崔桃便讓她們都拿來,果然三人都各拿出一件來。看來屬於雲淡的道袍,已經被撕成布片了。由此也終於清楚確定,這裝著刻刀、十寸二男鞋的布包跟雲淡有干系。

  韓綜和衙役們都很高興,一直憋著的惡氣終於揚眉吐出來了,痛快!

  大家以為崔桃會立刻張羅著回開封府,即刻審問雲淡。但是崔桃並沒有著急,反而陷入了沉思。

  「難道還有什麼遺漏之處?」

  剛上任便碰到了這麼大的一樁案子,韓綜很重視。本覺得憑他的聰明才智,便是不懂辦案的流程,他還是或多或少能在這案子裡出一份力,起到關鍵作用。

  結果到現在他才算是徹底意識到了,自己有多『新』,辦案查案真是一門學問,非一兩日便可一蹴而就的。

  「之前雲淡答應交易之後,說了一聲『等等』,我倒是不覺得她那會兒是改主意,想翻供。」崔桃揣測道。

  「那是為什麼?」韓綜再度不解地問。

  崔桃凝眸看向廚房的方向,正有幾名受梅花觀接濟的女子,此刻正忙活著在廚房做飯。

  鬼宅棄屍先要經過鬧市才能送達,挖眼割舌,刻意用男鞋偽裝現場,誤導調查方向。

  再厲害的人都要經歷新手期,第一次總是會難免慌亂,不夠完美。但鬼宅挖眼案的兩名受害者,明顯不是第一次。

  所以崔桃有些懷疑,雲淡說的那聲『等等』,說不定是想坦白她之前還殺了人。之所以『等等』,很可能因為屍身就埋在梅花觀或附近。

  如果雲淡在觀內殺人,被害者很可能跟這次的案子被害者一樣,都是梅花觀救助的貧苦女子。

  有女子突然失蹤不見了,觀內其她人不可能沒有察覺。崔桃就這方向,請雲風、雲月、雲雨等人回憶一下。

  「好像七八年吧,那時候有一位姓劉的娘子突然離開,我們都不見人。是雲淡告訴我們說,那劉娘子因遇故友急著跟她走,便只跟她道別了。時隔太久了,再具體的情況就不記得了,反正那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劉娘子。當時卻也沒人懷疑過,誰曾想雲淡那樣看起來老實厚道之人,竟然是殺人魔鬼。」雲風回憶起來,只覺得後怕,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接下來,雲月、雲雨也回憶到了類似的情況,五年前的齊氏,三年的南宮氏……皆是突然離開,由雲淡告知,解釋了理由。

  此案案發後,韓琦便命人徹查過近十年來是否有類似挖眼割舌的案子發生,並沒有。

  崔桃覺得,雲淡既然敢站出來編謊說是『離開』,很可能因為她處置好了屍體,確定了那些被害人不會再出現。

  但到了如今鬼宅挖眼案,雲淡作案對屍體的處置方式發生了改變,尹氏和邵氏被特意棄屍在人口密集的汴京城內的鬼宅,並且一定要把她們挖眼割舌的慘烈死狀地暴露於大眾之前。

  崔桃告知雲風道長,梅花觀內可能有藏屍,讓他們想一想雲淡平時有什麼習慣,可能藏屍而不被人察覺的地方在哪兒。

  「她有時候會在觀後的林子裡清修,不許任何人打擾。」雲月解釋,雲淡清修的狀態就在林中鋪一竹席,坐在上面打坐念經一整天。

  梅花觀後的林子是有可能,但那林子也不算小,徒步橫穿的話大概要半個時辰衣裳,但若果一寸寸挖掘排查,怕是艱難,十天都挖不完。

  崔桃留兩個人在梅花觀待命,令他們可以順便調查看看還有什麼新的線索能夠進一步確認藏屍地在哪兒。

  還是那句話,重點要在審問雲淡上。讓雲淡多招供,便省得讓衙役們跑斷腿了。

  崔桃和韓綜終於折返開封府了,聽說韓琦也已經回來了,二人便先去把調查情況回稟給韓琦。

  韓琦贊許二人查案有功。

  韓綜既然決心來開封府為官,再度面對崔桃,便是下了改變的決心。為了崔桃,他什麼都可以變,唯獨對她的感情不變。

  韓綜聽韓琦的誇獎,覺得他在故意客套,立刻道:「沒我半點功勞,誇獎和獎賞都應該給她。」

  韓琦卻不贊同,「新上任便能戒驕戒躁,謙遜容讓,十分難得。便常有新官自視甚高,不僅耍官威礙事,甚至剛愎自用擾亂調查。」

  韓琦覺得韓綜能做到配合崔桃的一切要求,讓崔桃順利進行調查,並有了結果,便已然是一位合格的新官了。

  韓綜本來真覺得自己在這次查案的事情上沒什麼用,但被韓琦這麼一贊美,覺得頗有幾分有道理。為官者,卻也不必一定要自己樣樣全才,重要的是會馭下。只要讓屬下們各展所長,為他所用,那自然就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官了。

  韓綜隨即客氣地謝過韓琦,後聽韓琦竟把審問雲淡的重任交給他,對韓琦的心情就有點復雜。他忙表示他一定不負其所望。

  「這審案你要自己來,此系你的職責。」韓琦說話間,目光風輕雲淡地掃向了崔桃。

  崔桃馬上對韓琦調皮地眨了下右眼。

  韓琦原本一臉嚴肅,面無表情,卻因崔桃這一下,勾起了嘴角,由冷峻轉為一縷淡笑。

  韓綜應承之後,便琢磨著自己該怎樣把案子審得好看些。他想讓開封府的其他人特別是崔桃,能高看他一眼。所以這會兒,他因太過專注了,自然是沒見到崔桃和韓琦之間的微小互動。

  韓綜隨即做准備去了。

  崔桃則不忘叫來了之前那名罵雲淡『老虔婆』的衙役。

  衙役很詫異崔娘子居然早就知道這話是他說的,卻在當時沒有點他的名。

  「那廝殺了那麼多人,連畜生都不如,屬下罵他老虔婆並不覺得有錯。」衙役梗著脖子,有些倔強道。

  「私下裡,不在當值時,你怎麼罵她都沒錯。但你在當值期間,不能冷靜處事,恪守本分,便是當差態度不夠端正,憑此懲治你,可有意見?」崔桃問道。

  衙役之前還覺得自己倒霉,挺委屈的,現在才明白過來自己問題出在哪兒,乖乖表示受教,願意領罰。

  「極好!」崔桃馬上跟韓琦提議,就懲罰他負責記錄和觀察鬼宅裡的三罐蛆和一盆蛆的生長情況。

  衙役本以為自己會被罰月錢或是領板子,或是干一些灑掃的粗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每天看蛆。這比他之前想到的任何一種懲罰都殘忍!

  此之後,該衙役便謹記教訓,成為了在查案期間是最冷靜盡職的衙差之一。業務素質全靠蛆的鞭策!

  終於該打發的人都打發走了。韓琦眸光溫柔地看向崔桃,關心她跑了一天太累,讓她趕緊回去休息。案子就等韓綜把繁復之處都審問完畢之後,她再過問,在關鍵地方查缺補漏即可。

  「啊,原來韓推官才剛鼓勵贊美韓判官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多干活啊?」

  「他需要多學習。」

  韓琦的解釋很好聽,可崔桃覺得韓琦『壞』著呢,

  才剛韓綜檢討自己在查案上表現不好,韓琦卻稱贊他能謙虛地選擇聽她的話就非常厲害。這莫不是打算在贊美中把韓綜培養成一個『傀儡』,以後出去破案,就讓他占著個名兒 ,她掌握實權?

  要緊的是韓綜聽了之後還真不覺得有問題,很認真地去干活了。

  壞,太壞了,不過她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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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崔桃沐浴更衣之後, 神清氣爽,先休息是不大可能了,畢竟案子還沒審完,總叫人不放心。

  崔桃剛出院子, 公堂那邊就來人找她了, 說是便有鐵證擺在面前, 那雲淡也是一聲不吭, 拒不招供。又因其藐視公堂, 嘲笑官差 ,略用刑逼她,卻不知為何,那些刑具用在她身上就跟撓癢癢一樣,分明應該是很疼的,她卻好像一點不疼一樣,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大家都沒見過這種犯人, 韓判官新上任更是沒見過了,便吩咐小人請崔娘子過去瞧瞧, 這人到底是真瘋了還是假瘋了?」

  崔桃至公堂,便見雲淡發髻凌亂, 衣衫帶血。她此刻的狀態卻正如衙役所言的那般, 瘋瘋癲癲在笑,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地面, 乍看她眼睛不眨一下,似乎有些呆滯,但細看她那眼神兒,透著幾分蔑視的嘲諷勁兒,顯然人並沒有真瘋。

  韓綜正發愁該如何審下去, 這正常用的招數都用完了,卻都沒用。若此刻退堂等來日再審,再給了雲淡一夜休息和緩和的機會,又怕明日在公堂她更會耍新花樣。

  韓綜發現這在開封府為官,真不如在家做二郎自在。在這裡,樣樣事都要按照律法來,循規蹈矩而行,不給你擅自施展的機會。這對付人的狠手段,韓綜不是不會,但卻沒有哪一招是正大光明的,所以這會兒他又沒招了,真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自己新官上任的諸多無奈。

  崔桃的到來,令公堂內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分。因為憑崔桃一貫表現出的能耐,所有都知道,如果這事還有解決辦法的話,一定在她這。

  「聽說你不招供?」崔桃問雲淡。

  雲淡眼珠兒一動不動,死盯著地面。

  「交易果然不算數了?」崔桃再問。

  雲淡眼睛還是不動,左嘴角卻撇起來了,發出一聲嗤笑。

  「既然交易作廢,」崔桃起先話語緩緩,隨即話鋒一轉,「韓判官又何必仁慈 ,便對張樂用刑,夾棍、烙刑等等輪番上,他年輕細皮嫩肉的,必然受不住,便一直用刑到他肯交代出他伙同雲淡一起犯惡的罪行為止。」

  韓綜恍然反應過來這招有多妙,蛇打七寸,對付人也當直擊其要害,雲淡的要害就在張樂身上。韓綜不禁感慨自己到底是新手,因初次上堂覺得生疏便思慮頗多,竟把最重要之處給忘了。

  「極是!」韓綜立刻就要下命。

  「不——不能作廢,別讓他來!我招!」雲淡眼珠兒終於動了,她搖晃著腦袋,隨即抬頭,紅著眼睛怨憎地看向崔桃。

  崔桃可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個人在外頭瞧『熱鬧』。

  之前在梅花觀的時候,崔桃問過雲淡,她的那副瘋癲嘴臉是否被張樂瞧過,雲淡轉移了話題,沒有直接回答。崔桃覺得她在刻意回避,雲淡在張樂面前該是偽裝了,不然心性純善的張樂是有多傻,會願意為她這種瘋子頂罪。

  崔桃讓雲淡先交代那些被她殺的受害者,都葬在了哪裡,如齊氏、南宮氏。

  雲淡愣了下,驚訝地望崔桃一眼,哼笑著扯起嘴角:「想不到讓你猜著了。我本來答應交易後,就要立刻告訴你們的,是你們的人嘴賤非招惹我!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爛嘴瞎說的人!

  哼,不知為何世上總有這種人,嘴巴賤,瞎了眼,瞧不清事情全貌,便憑己所想口吐亂言,胡亂造謠。更有那許多不長腦子的,不問真相,不論真假,人雲亦雲,生生逼死了當事者!」

  「地點。」崔桃不想她這些謬論,只強調重點。

  雲淡一臉不爽道:「觀後樹林,我常打坐之處。」

  衙役當即領命前去梅花觀,通知留在那裡的衙役挖掘。

  「你一共殺了多少人?」崔桃問。

  「真把我當了瘋子不成?也就你說的那兩個,再加上鬼宅的。」雲淡說話的口氣隨意,好像她一共殺了四人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崔桃沒有打斷她,讓她繼續交代殺人動機。

  齊氏是雲淡殺害的第一名被害者。

  當時與齊氏在觀內同住的人中,有一名叫孫香的女子,年芳二八,容貌極佳,雖算不上傾城美人,但在梅花觀內絕對算得上姿色最好的一個。孫香原本隨母來京投奔親戚,不想親戚沒找到,母親卻病故了。為了給母親治病,孫香花光了所有盤纏,然後又典當了衣物首飾,買棺葬母。因此她沒了錢財,便來梅花觀求助。

  孫香因容貌好,性子也討人喜歡,在梅花觀中人緣很好。領活計的時候,大家也都讓著她,只讓她做輕快的活兒。齊氏卻看不慣,幾次刁難孫無果之後,她便造謠說孫香其實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兒,跟過七八男人了,身上有花柳病 ,還說她母親是做鴇母的。

  話是暗中在傳,女人們中真不乏有跟齊氏一樣,嫉妒孫香美貌的。後來這謠言傳來傳去,就像真的一樣,漸漸就有人疏離了孫香。有一人帶頭,便越來越多人跟著。更有人說,誰要是跟孫香好,向著孫香,那必然跟孫香一樣性本淫。

  等孫香起初發現不理會自己的人越來越多,還不懂為何,後來終於知道緣故,急得解釋卻沒人信。孫香便跑到觀後的林子裡偷偷哭,由此就被雲淡發現了。

  同樣是姓孫,也同樣是因為謠言被人欺辱,這哭聲令雲淡不禁就想起來她嬸子孫寡婦的凄慘來,當天夜裡她便發了噩夢,夢裡全都是孫寡婦自盡那夜聲音凄厲哭著喊冤的場景 。

  至此,就不得不先追溯雲淡跟孫寡婦之間的過往。

  雲淡在家裡排行三,前面還有大姐、二姐。她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好容易從鬼門關熬出來了,卻再不能再生育。所以雲淡的父母都把雲淡當掃把星,覺得因她不祥,才害得他們夫妻沒了兒子緣,絕了後。

  雲淡因此從小就不被父母待見,只能吃一家子剩下來的飯菜,穿最破舊的衣服,稍微長大一些,干的活兒還要比兩位姊姊多,還會時常因父母氣兒不順遭挨打。她在正長身體的時候,從來都吃不飽。

  孫寡婦因瞧雲淡可憐,一直偷偷照料雲淡。見她傷了,就買藥膏給她塗;見她餓了,就給她做有肉渣的燒餅給她吃。孫寡婦自己都不舍得吃帶肉的燒餅,要先緊著雲淡長身體。

  孫寡婦受冤自盡而死的那一年,雲淡十四歲,父母正急著隨便把他嫁出去。本要找的那戶人家,兒子有點呆傻,所以不用他們賠多少嫁妝。還是孫寡婦出面說情,還主動出錢給雲淡添嫁妝,讓雲淡父母找了一戶正常人家的勤快兒子結親。

  於雲淡而言,孫寡婦是比母親還親的人,是她活了一輩子對她最好的人。

  事發那一夜,聽到孫寡婦喊冤的哭聲,雲淡本想去找孫寡婦,卻因父母之前的警告,怕被挨打,就沒敢去。當時她就靠在窗邊,聽著孫寡婦哭喊著,最後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本想著等天亮了,她再去看嬸娘,告訴嬸娘她永遠相信她。可是等第二天她跑去的時候,卻見往日對她最最好的嬸娘,身體搖搖晃晃地懸在梁上。

  「從那之後,我就日日噩夢,我後悔那晚自己沒能及時去告訴嬸娘,我相信她無辜,我會想辦法偷偷救她出去。嬸娘一定是覺得所有人都不信她,所有人都不幫她,連一直受她照顧的我都沒有信她,她絕望透了,才會選擇自盡 。」

  雲淡說到這裡便泣不成聲,就像是個普通傷心的女子,全然沒有之前表現地那般又瘋狂又戾氣。

  「張樂是嬸娘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一定要像嬸娘當年照顧我那樣照顧他。當時我爹娘非逼我嫁人,我便拿了嬸娘給我的嫁妝,偷偷離家出走,來了梅花觀出家。每年我都會留送一袋錢扔到他舅父家,等他年紀大些了,能跑出來玩兒的時候,我便每隔兩三天就會去看他一次。」

  雲淡是看著張樂長大的,一直很好地照顧張樂,給張樂偷偷帶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張樂也是因為雲淡的照顧,才想要做一個和雲淡一樣能夠普濟眾生的出家人,故而才要堅持出家為道。顯然認為雲淡在普濟眾生的這個看法,是張樂從自己的角度理解而出。

  「他從不知你殺人?」

  「不知。他倒是知我懷疑無憂那狗東西可能是當年嬸娘之事的禍首,再三勸過我別冤枉錯了好人。告訴我或許無憂只是因為他們同鄉都姓張,多少掛著些親戚有關系,又瞧他身世可憐,才對他多有照料。」

  提到無憂道長,雲淡恨意的濃厚,說話依舊會咬著牙。

  雲淡殺齊氏的動機,就在於孫香的受冤令她想起當年的悲痛,她忍無可忍,便擇機將齊氏騙到觀後林子裡,欲動手掐死她。不料遭齊氏反抗,倆人在廝打過程中,雲淡將齊氏摔到在樹干上,令其折斷頸骨窒息而亡。

  當時雲淡的腦海裡頓時有一種好似為孫寡婦報仇的暢快感,接著就想到了挖眼割舌……

  雲淡便順手拿了雕木人的刻刀,將齊氏的眼睛挖了出來,割了舌頭,才將齊氏的屍體埋了。隨後還做了法事,確保齊氏魂飛魄散,不會找她報仇。

  殺南宮氏,也是跟齊氏差不多的理由,也用了跟殺齊氏一樣的殺人手法。在碰到南宮氏的事兒之前,雲淡本本以為自己當初只是一時衝動,不會再動殺欲,可當她剛巧聽見南宮氏跟人背地裡嚼舌根子,猜測雲風道長亂做丹藥可能是騙錢的時候,她便越發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這人若不除,她便會滿腦子回蕩嬸子死前的慘叫聲,不管做什麼事都渾身不舒坦。愧疚感會沉甸甸地掛在心頭,直至把人弄死了,才算漸漸減輕,消散了。

  再接下來,就到了鬼宅挖眼案的尹氏和邵氏。這二人卻是徹底惹惱了雲淡。

  自張樂為道之後,雲淡還是會偶爾跟張樂見面,問候照顧張樂一番,給他帶他喜歡的木雕小人兒,買他愛吃的點心等等。

  可不巧,有一日她跟張樂在觀後樹林見面的時候,被尹氏和邵氏瞧個正著。二人貪財,便以此要挾雲淡,要她偷道觀三十貫香火錢給她,當然要給她可以通兌的交子,輕便容易拿。雲淡負責管梅花觀的賬目,而梅花觀的香火一直不錯,她在外做法事也賺了不少錢,拿出這些錢來對於雲淡來說,確實容易。

  可邵氏偏要拿一句『你若不給 ,我便把你跟小道士有私情的事宣揚的滿天下皆知』,威脅雲淡。

  「你們說說,她們這不是找死麼!」

  雲淡豈能讓她們失望,她先假意應承了邵氏,後約邵氏和尹氏在觀後樹林見面,她先殺邵氏,隨即打暈了尹氏。

  雲淡之所以沒有同時殺兩個人,是因她不可能同時運送兩具屍體去汴京,便先留尹氏在賬房內。賬房只有她一個人能進,鑰匙只有一把,她會每日給尹氏灌一碗昏睡湯,令尹氏不必鬧騰。因觀內那幾日忙著給神君們過聖誕,雲淡作為長老實在脫不開身,才會在過了四天後才去處理尹氏。

  她之所以沒有即刻處死尹氏,全然是因為她若早死,屍體腐臭,不便儲存和運送,肯定要現殺現運才方便。

  「現殺現運才方便?你說得可真是輕巧,那可是人命啊!」

  衙役們看不慣雲淡身為出家人 ,忽然如此凶狠屠戮,毫無憐憫之心。

  崔桃:「我記得張樂承認殺人的時候說過,屍體在冰庫存放會影響驗屍對死亡時間的判斷。」

  雲淡的供述,基本上符合勘察的情況。張樂那邊的嫌疑雖然接近於無,但有的問題還是需要解釋明白。

  雲淡忙告訴崔桃,張樂舅父有一好友是縣衙的仵作,二人時常見面吃酒事閑說,張樂那時常在旁湊趣,日子長了自然多少會知道一些有關驗屍的事。

  這情況當然會派人去查實。

  隨後不久,李才派人來報,他們果真在雲淡平常打坐的地方,挖到了兩具死屍,都已經化作白骨。

  至於為何要在打坐之處埋屍體,雲淡也老實地給出了解釋。

  她第一次殺人那會兒,剛好是林子裡出蘑菇的季節,幾乎每天早上觀內年輕的弟子們都會來林子裡尋一圈蘑菇,如果什麼地方有新翻出的土,必然會引起注意。而藏屍在她打坐的地方,以草席蔽之,觀裡的弟子們都知道那是她打坐的地方,便不會特意注意。再之後,反正埋了一個了,不差埋第二個。而且雲淡每次打坐的時候 ,一想到自己是坐在造謠者的屍骨之上修煉,頗有一種這樣修煉精進更快的爽感。

  「為何前兩具屍體你都埋葬了,偏尹氏和邵氏的屍體,你要大費周章運到汴京鬼宅?」韓綜責問。

  「當然是因為無憂那個狗東西!」

  從無憂道長開始特別照顧張樂開始,雲淡便覺得他奇怪,懷疑他跟當年孫寡婦的死有關。因為她太『了解因內疚而對一個人好』的感覺了。

  但是張樂一直阻攔和解釋,說無憂道長可能無辜,只是純粹好心照顧他而已,勸她被再為過去的事而困擾。

  可無憂道長嫌疑那麼大,她怎麼可能不被困擾?

  雲淡准備在殺害尹氏和邵氏之前 ,就做好了決定,要利用二人的屍體去試一試無憂的反應。鬧鬼的鬼宅加上挖眼割舌,看他會不會因愧疚而害怕,做出什麼反應。當然,最先拋屍的邵氏的屍體一直都沒被發現,在雲淡意料之外。不過她也預料到了,等屍體發臭的時候,肯定還是避免不了要被發現的,畢竟在汴京,那裡可是住戶密集的地方。

  果然,先後兩次了,無憂道長在別人冤死的時候不超度,偏偏要對鬼宅挖眼的屍體執著超度。

  雲淡便完全肯定,無憂道長肯定是當年的禍首。

  「可惜我還未及得機會下手,便被你們發現了。」雲淡滿臉的不甘心,眼睛瞪得通紅,隨後又落了淚,「他是為了我,才不惜當你們的面把自己變成一個行凶者。」

  雲淡隨即看向崔桃:「崔娘子若真如外傳那般洞察細微,是個破案神人,便該清楚我堂弟他根本無心去謀害無憂。他太痴太傻了,一門心思想為我頂罪,殊不知他那個做法有多蠢,被人一查就會識破,白白做了犧牲。他就是心思太純,太心善了,像嬸娘一樣。可惜這世道殘酷,人善被人欺,去做善良的人總不得好報,倒不如活得壞一些痛快!」

  「帶他上來。」崔桃道。

  衙役押著張樂上堂。

  雲淡一見到張樂就激動起來,伸手要去抓他,張樂卻連退幾步,躲開了雲淡。

  雲淡愣了下,整個人若失魂一樣望著張樂,問他怎麼了。

  「你怎麼會是這副樣子!」張樂一直在堂側透過窗縫看著雲淡受審的經過,從她之前的發狂,到後來無情殘酷地闡述整個作案過程,他感覺天都塌下來一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完全想像不到雲淡的真面目會是這般模樣。

  「我做這些,都是為了給嬸娘報仇啊!」雲淡無法接受張樂指責自己,聲音尖銳地辯白道 。

  張樂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應雲淡,他眉頭緊縮,一時間陷入痛苦地躊躇之中 。

  崔桃看眼張樂此狀,才出言道:「你這根本不是在為孫氏報仇,這些受害的女子跟孫氏半點關系都沒有,你這種行為只是在發泄自己的私欲。你因當年的事,內心愧疚難安,為了讓自己好過些,才會在遇到類似情況之時寄情轉移,想以此來減輕自己的內疚感。

  自己作惡,自己認了也算坦蕩。可千萬別把你殘忍殺人、行喪盡天良之舉的名頭安在孫氏身上,她可擔不起這髒名,她當年自盡便是為了清白之名。」

  張樂含淚的眼眸恍然清明起來,他用痛苦又難以置信地眼神看向雲淡,不停地搖頭,往後退步。

  雲淡從被崔桃揭穿那番話之後,就慌忙爬過來要跟張樂解釋,奈何她爬近一點,張樂奪得更遠。隨即衙役就將雲淡扯住,不准她亂動。

  「不是,我不是她說的那樣,不是……」

  「若不是,這些年你為何一直不敢在張樂跟前亮出你的真面目?為何在梅花觀那麼多人面前,把自己偽裝成老實寬厚的樣子?其實你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吧?你其實很瘋的!」

  「不——不是!你這惡婦亂說!我要割了你的舌頭!」

  啪!

  衙役一聽雲淡居然敢這樣說的崔娘子,毫不猶豫一板子打在她嘴上,當即就令雲淡口吐鮮血。

  「竟膽敢當堂對官差出言不遜,先拉出去重打三十杖!」韓綜好不猶豫,立刻喝令道。

  雲淡不甘心地看著張樂,乍然尖叫起來。經過已經審問完畢,衙役可不容她再瘋,直接把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張樂此時早已淚流滿面,身子簌簌發抖,跪下來磕頭請罪。

  韓綜倒是奇怪張樂的態度轉變,「當初在三清觀,憑我們怎麼問你,你都不肯說,還打定主意要給雲淡頂罪,為何如今還覺得吃驚?」

  張樂在與雲淡的相處這麼久,自然是能強烈地感覺到雲淡為他母親的死愧疚至極,似乎有想為她母親報仇的心思。

  「當時聽崔娘子推敲說挖眼割舌案與梅花觀有關,我預感不妙,便料知此事定與她有關。想她必是因為我娘的緣故,誤入歧途。我便下意識地想為她頂罪,我以為她一定是一時想不開才會那麼做。若我以命渡她,她應該會明白道理,及時收手。」

  「想不到是我犯蠢,在自欺欺人,在自我蒙騙。」張樂因沒見過雲淡真面目如何,便自我逃避,盡量找理由為雲淡開脫,因為他心中的雲淡,一直都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當年我貪玩,非要她帶著我去爬家附近的滿鬼坡。那地方之所以叫滿鬼坡,便是因為坡下頭長滿了一種全身有毒刺的矮樹,據傳連鬼滾進去都會被扎得出不來。我因采野果子跌下山坡,是她立刻跳下去護住了我,護著我不被毒刺扎,背著我走了出去。那時她被扎得滿身都是刺,特別是雙腿,挑刺出來之後,因為有毒殘留,傷口不好愈合,流膿發臭,後來用小刀一處處剜掉傷口腐肉才好。」

  張樂告訴崔桃等人,當時給她瞧病的大夫說了,雲淡發熱嚴重,能撿一條命回來都是奇跡,但她那兩條腿會一輩子都會坑坑窪窪,疤痕難以平復,這對於十八歲的妙齡女子而言必然凄慘。可雲淡沒有怨言一句,蘇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關心他的安危。這之後依舊寵著他,慣著他,不管他想要什麼東西,做什麼事,雲淡都一直努力支持他,滿足他。

  為雲淡,張樂願意舍這條命的。他一直以為雲淡是他看到的那種善良的樣子,覺得她就算是殺人,也必然是有莫大的苦衷,出於不得已的無奈,而不是的單純發泄的殺戮。她明明可以澄清她跟他之間的身份關系,令尹氏和邵氏沒話說。她明明可以選擇替孫香正名,趕走齊氏,也可以打發南宮氏離開……她卻都選擇了殺戮。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俗之人是容易造下口業,可罪不至死啊!」張樂叩首伏在地上,痛苦地咧嘴,痛哭不止。

  有幾個人,這一輩沒有背後議論過人,偶爾誤解過人,說人壞話的時候?可能有的人行為過分些,真會逼死人,可這種事畢竟屬於少數,大多都可以適當處理進行解決的。若只因一個人道德行為上面有失,便拿性命作為對其的懲罰,未免太可怕了。

  隨後開封府收監張樂,後因無憂道長蘇醒,特來求情,表示不欲追究張樂的青蛇傷人行為。而崔桃也令人用小青蛇拿豬做的實驗,證明了小青蛇的毒素確實會在發作一段時間後,令生物體可以自行代謝毒素出去,恢復健康狀態。所以對於張樂的處置,便從輕了。

  至於雲淡,自然是罪無可赦,按律問斬。

  結案後,趙宗清特意上門邀請開封府眾人,可在休沐之日,去他的別苑小聚,想吃什麼菜隨便點,理由是他要替他的至交好友無憂道長感謝大家。

  趙宗清來邀請的時候,還特意給韓琦帶了份兒小禮。

  韓琦看著從食盒裡端出來的一盤燒餅,問趙宗清何意。

  「酸棗燒餅,真好吃,我最近才發現的,便想與稚圭一同分享。」趙宗清說這話時,盯著韓琦的眼神有幾分不意味不明。

  韓琦道了謝,只命張昌收了燒餅,沒多言。

  「我看稚圭年紀也不小了,可訂親事沒有?若沒有,可巧了,我有一堂妹可謂是才貌無雙——」

  「已有擇親的人選,正在議定中。」韓琦立刻道。

  趙宗清挑了下眉,笑著撇嘴問:「不知可否問一問,是哪家小娘子如此好福氣?」

  韓琦回看趙宗清。

  「可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一位?」趙宗清此話自然是在指崔桃。

  韓琦依舊未言。

  趙宗清卻笑起來,「那我要收回前頭的話了。」

  韓琦凝眸看著趙宗清。

  「是稚圭的好福氣了。」

  言外之意,若是別家女子跟韓琦議親,那是別家女子的幸運。但若是崔桃和韓琦議親,就換成是韓琦的幸運了。

  「確實。」韓琦應承道。

  否認已然沒必要了,看得出趙宗清很認定。

  「那你可要盡快了,別被人捷足先登,比如我。」趙宗清此話令韓琦再度警惕看他,趙宗清忙笑著解釋道,「我可正經有一顆道心,絕無娶妻之意,但是我眼瞧著太後不大對,所以你要先下手為強啊。」

  趙宗清說罷,就對韓琦擺了擺手,和他道別了。

  韓琦默然凝視趙宗清的背影,隨即蹙眉回身,徘徊數步。

  一炷香後,在崔桃來找他的時候,韓琦對她道:「趙宗清有問題。」

  「然後?」崔桃追問。

  「你我先訂親。」


第87章

  崔桃剛拿起桌上的酸棗燒餅要往嘴裡塞, 忽聽韓琦這話怔住。再聽韓琦轉述了趙宗清與他對話的經過,崔桃眨了眨眼,琢磨著莫非愛情真會讓人變成傻瓜?韓琦真怕被趙宗清捷足先登, 才急著訂親?

  「不能吧, 我身上有硬傷, 難入皇族宗親的眼。」

  趙宗清作為皇族宗子,擇妻必然有條條框框要遵循。比如累世簪纓, 守禮法, 蘭心貞靜, 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條件。就算再破例,最起碼對外的名聲一定要好, 不能有叫人隨便就能挑揀出的毛病。可她有什麼?失蹤過三年,失憶不知過去, 坐過大牢, 還做著最惹忌諱的驗屍活計……閉著眼睛隨隨便便挑一條, 那都是必鐵還硬的硬傷,甚至都不符合一般人家對於良妻評定的標准,更不要說皇族的了。

  不僅趙氏皇族裡的長輩們不會同意, 御史們也不會閑著干瞪眼。

  所以劉太後再怎麼喜歡她,也沒必要冒著被趙氏皇族和滿朝文武噴唾沫星子的風險, 給自己找麻煩。甚至以後但凡有什麼事兒, 都會被人重提此時作話柄攻擊她。為一樁全然不會讓她得利的婚事,這麼折騰?可不是劉太後的行事風格。

  「確實如此。」韓琦應承。

  崔桃見韓琦果然明白這點, 更疑惑了,「那他拿這明顯有破綻的話點你,圖什麼?」

  「應該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崔我跟你早點訂親。」韓琦答道。

  「這又是為何?」崔桃自認為不笨, 可這回她是真琢磨不明白。她跟韓琦是否訂親,跟趙宗清有什麼干系?還能耽誤他每天吃大米不成?

  崔桃順勢就想了她跟韓琦訂親之後的情況會如何,或許這才是趙宗清的目的?

  「過了文書,公之於眾,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倆的關系。」崔桃恍然想到什麼,馬上問韓琦,「那開封府我是不是就留不得了?」

  韓琦笑了一聲,便問崔桃是否想留。

  崔桃點頭。

  韓琦又笑,「那就留得了。」

  韓琦承諾的話,崔桃自然信。

  她還是不明白趙宗清在搞什麼鬼,並且韓琦既然知道趙宗清說得未必屬實,為何還要急著訂親?

  「他提醒了我,可能會被人捷足先登。」韓琦輕輕撫摸崔桃的臉頰,道出他的猜測,「皇族宗親的人自然娶不得你,卻還是有非宗親之人,可能會請旨求娶於你。」

  崔桃父母那邊,自然有崔老太太坐鎮,不會瞞著崔桃擅自給她結親。然而子女的婚姻,卻未必一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還有聖旨賜婚一說。

  韓琦揣測趙宗清此來目的就是為了提醒他這件事,但他沒有明說那名去請賜婚的人是誰,想來是不想得罪人,便說是自己。趙宗清必然料到,他能悟到這一步。

  韓琦斂眸,「若如此,那他便是特來報信,賣了我們一個人情。」

  既無過深的交情,卻冒著得罪人風險多管閑事,要麼是真熱心腸的好人,要麼另有所圖。

  崔桃托著下巴,揣測道:「看起來他好像是想跟我們結交?」

  「那就要看他結交的目的了。」

  看似清貧為道,瀟灑不問世事。實則從他回汴京之後,一直靈活周旋於皇帝和太後之間,頗為受寵。能在宮牆之內做到靈活迎合、處事周全之人,豈可能是真不問世俗的修道者。既非誠心問道之人,出家不過是個歷練,又何必特意說自己有一顆道心?

  交友以誠為先,這撒了謊的,自然是有問題。

  至於這問題是輕還是重,便要以後驗看了。不過韓琦有種感覺,這問題不太可是輕的。

  趙宗清這個人從一開始就給他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總覺得他身上似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比如近些日子他常來開封府,表面上好像是因為他操心至交好友無憂道長的案子,可這種小事兒真用得著他親自出面這麼多次麼?

  「是誰呢?」比起暫時還搞不清楚的趙宗清,崔桃此刻更加好奇是誰在暗地裡有意請旨求賜婚。

  呂公弼還是韓綜?

  照理來說,呂公弼已經坦然表明放手了,應該不會再在暗地裡搞這種事。韓綜近來因新官上任,在很認真地學習查案破案,看起來挺本分老實。當然只是看起來 ,他這人身上是有矛盾點的,比如有關於地臧閣鄧州的事情 ,他便有所隱瞞沒有徹底交代。

  崔桃本想去探一探韓綜,想知道會不會是他,卻被韓琦攔下了。

  「不是沒必要問,是更不能打草驚蛇。」韓琦拉住崔桃的手,「還是先把親訂了,沒了後顧之憂再查問。」

  「可我還沒想好呢。」崔桃故作猶豫狀,避開韓琦注視她的眼神。

  「那就再想想,畢竟是一輩子的人生大事。」韓琦也不惱,又輕輕撫摸了兩下崔桃的臉蛋。

  「今兒怎麼總摸我臉?」崔桃覺得韓琦摸得有點頻繁。

  「怕你改主意之後就摸不到了,趁機多占點便宜。」多麼流氓的話,由韓琦那張文縐縐的嘴裡說出來,倒顯得有幾分一本正經,且還很有道理的樣子。

  「瞧你這般,看來是不怕我被賜婚,嫁給別人?」崔桃之前說考慮的話,本來是想逗一逗韓琦,瞧他著急的樣子,結果他居然還有時間說『流氓話』,看起來像是很無所謂了。

  「怕。」韓琦又摸了崔桃臉頰一下,「不過既然是能請旨賜婚之人,其家世必然不俗,他家裡人應該比我更怕。」

  「更怕什麼?」

  「更怕其未來的兒媳養過腐屍蛆。」韓琦告訴崔桃,她在鬼宅養的那三罐蛆已經開始作蛹了,用來送禮正合適。

  崔桃不禁拜服地對韓琦拱手。厲害,太厲害了!誰要是跟她求婚,他就給誰家的長輩送蛆嚇唬人家,啥家庭能受得了這種刺激?

  「韓推官這是堵死了小女子的後路了。」

  韓琦輕捏了一下崔桃的臉蛋,「倘若你真心想嫁,便不送了。」他『陰損』的前提,是她的心在他這。

  「你就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這麼好的一位翩翩公子在跟前,會不想嫁麼?」崔桃調皮地踮腳,湊到韓琦耳邊小聲道,「是想讓你求呀,求娶求娶,不求怎麼娶?」

  「嗯。」韓琦低聲應承,因斂眸而垂下的睫毛濃密修長,在眼下倒影出一道淺淡的陰影。

  崔桃等了半晌,把耳朵往韓琦嘴邊湊了湊,「怎麼沒聽到?」

  韓琦怔了下,失笑:「你只要口頭求?」

  「對啊。」崔桃明白了為何韓琦在剛剛應承的時候,看起來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是在腦子裡琢磨著該用什麼隆重的方式求,「不用那麼麻煩,只聽六郎說一句就行。」

  於崔桃而言,能聽到外表溫潤如玉骨子裡卻疏離孤高的韓琦,口頭上求她一句,就很讓她滿足了。因為這是韓琦這種性子的人很難做到的事。他肯為你破例,足以說明在乎,不需要什麼大場面,這樣的點滴才最讓人回味無窮。

  韓琦便抱住崔桃,輕輕附身湊到她耳邊,說了崔桃最想聽的兩個字。

  「求你。」

  聲音輕而柔緩,似呢喃,卻吐字清晰。當若有似乎的氣息拂過崔桃的耳垂,她就耳朵紅了,臉也紅了,心好像也有點酥了。

  她沒想到韓琦不過是說兩個字,卻這麼撩人。

  崔桃馬上要從韓琦懷裡掙脫,卻被韓琦禁錮在懷裡,反問她往那兒跑。

  「太熱了。」

  「你還沒應我。」

  韓琦再度撫上崔桃的臉頰時,果然感覺到熱度,不禁翹起了嘴角。長久以來的努力總算沒白費,她終於開始有了和他一樣的感覺和反應。

  「之前已經表態了呀,這麼好的翩翩公子——」

  「直接答。」韓琦打斷崔桃的話。

  「就非常願意的。」崔桃目光撇向別處,卻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臉頰了變更紅更發燙。

  一陣寂靜之後,崔桃沒聽到韓琦發出半點聲音,她才慢慢轉眸瞄了他一眼,卻見韓琦正凝看著自己。

  感受到崔桃的目光後,韓琦才眨動了一下眼睛。

  「便是鴛鴦,兩不相負了。」

  崔桃埋頭應承一聲,鼻子忽然有些發酸。回想從當初鍘刀下活命,歷經種種至今日,頗為坎坷,卻也幸運。

  她知道韓琦有感受到她的防御狀態,沒有完全敞開心扉。他看似風輕雲淡走下的每一步,很可能都是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主動做出的調整。不然他們兩個生長經歷完全不同的人,豈可能在相處的是時候處處契合?

  不知別人如何,於崔桃而言,最好的愛情大概就是:她還沒來得及出手磨,對方已經先把自己磨好了。

  韓琦笑了笑,「你今天怎麼總是愛發呆?」

  「情使人降智,戀使人痴傻。」崔桃無奈地嘆口氣,她也免不了俗啊。

  韓琦贊同地點頭。

  崔桃見狀,不禁好奇問韓琦:「可我沒見六郎做過什麼傻事,一直都是很聰明理智的樣子。」

  「因為再傻,也不想被你發現。」

  韓琦覺得自己生平所做的傻事都在認識崔桃之後,之所以還能在崔桃面前保持聰明理智的樣子,是他經過了諸多思慮之後,再三警告自己的結果。當然也有忐忑自己不夠優秀,難以入崔桃的眼的緣故。

  「我家六郎太招人喜歡了。」崔桃笑著用雙手捏了下韓琦的臉蛋,『報仇』回去。

  韓琦告訴崔桃,他早已經給長兄家去信,向住在他長兄家的生母胡氏表明了心思,如今只要崔桃告知崔家那邊,允他這一次真帶大雁上門即可。

  崔桃應承,讓韓琦放心,她這就書信一封通知崔家。因為安平距離汴京比較近,消息一天送到,第二天就能折返,事兒定下來也快。

  「六郎何時去信告知了家裡頭?」崔桃好奇問。

  韓琦:「很早以前了。」

  崔桃不禁又笑。

  「看來六郎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嘛,預料到我會願意嫁給你。」崔桃不禁拍了拍韓琦的肩膀,贊嘆不已。

  「平生所思皆用在了你身上,若不成事——」

  「怎樣?」崔桃見韓琦居然說半截話,忍不住催促。

  「也不能怎樣。」韓琦失笑一聲,便突然抱緊了崔桃。

  崔桃怔了下,此刻雖然頭掛在了韓琦的肩膀上,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但她有聽到韓琦喉嚨發出輕微下咽的聲音,且不止一次。人只有在緊張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反應。

  崔桃環住韓琦的腰,也緊緊地抱著他,閉著眼,吸著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兒,更好聞了。

  ……

  當天夜裡,崔桃就叫來了王四娘和萍兒,向她們正式通知她跟韓琦在一起的事。畢竟都要訂親了,也是時候告訴她們了,再瞞就說不過去了。

  王四娘和萍兒本來圍桌坐著,一個嗑瓜子,一個用手剝瓜子,本都以為崔桃叫她們來是要講一講鬼宅挖眼案的勘破經過。

  在忽聽崔桃的宣布之後……

  王四娘剛把一顆瓜子卡在嘴裡嗑開,驚訝地還沒來得及用舌尖收走瓜子仁兒,所以瓜子仁兒就從她的嘴縫裡掉在了桌子上。

  萍兒則直接手抖地把手裡的瓜子給扒飛了。

  倆人同時看向崔桃,沒有立刻發聲。

  准確的說,半晌都沒有發聲。

  崔桃就給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當她把茶壺放下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差點就本能地把手裡的茶壺撇向聲音的源頭。

  「我的娘哎,我剛才是不是幻聽了?」王四娘叫完之後,用手扒拉一下身邊的萍兒,一臉疑惑問,「我剛才好像聽崔娘子說,她跟韓推官搞上了?」

  崔桃無奈地白一眼王四娘,自然是不大喜歡她這措辭,但深知她就這德行,便暫且不跟她計較了。

  萍兒點頭如搗蒜,對王四娘道:「我好像也幻聽了,聽得跟你一樣!」

  崔桃抓一把瓜子,自己嗑起來,看這倆人能到什麼時候能反應過來。

  王四娘和萍兒在互相交換眼神、彼此尋找認同中,渡過了漫長的嗑了八個瓜子的時間,倆人才總算反應過來,齊刷刷地扭頭看向崔桃。

  「我們沒聽錯?這次不是我們瞎想?」

  「崔娘子真跟韓推官在一起了?」

  倆人輪番問。

  崔桃掏出那把桃字折扇,笑著在她們面前展開,扇了扇。

  王四娘深吸一口氣,掐腰道:「老大,這就是你不厚道了,瞞了我們這麼長時間。」

  「就是啊。」萍兒應承。

  「不確定的事兒告訴你們,那不是讓你們跟著瞎操心麼。」崔桃解釋道。

  王四娘和萍兒自然都明白這道理,總之現在知道了喜事兒,過去的那些都懶得計較了,她們現在有滿肚子疑惑迫切想知道答案。

  崔桃舉起三根手指,讓她們每人只能問三個問題,不然她今天晚上甭想睡覺了。

  倆人當即開始珍惜起提問題的機會來,慎重挑選自己想問的問題。

  「老大跟韓推官有沒有那個?」王四娘兩眼放光,一如當初,她總是免不了好奇這方面的問題。

  崔桃再度白一眼王四娘,多虧今天心情好,可以忍她。

  王四娘因為過度興奮而失智,激動地催促崔桃,「快說說,有沒有?到底有沒有?」

  「沒有。」

  「那有沒有親親?」王四娘追加第二問。

  「你的問題數量已經到了。」崔桃道。

  王四娘愣住,「沒有啊,我就問了一個啊。」

  崔桃豎起手指給王四娘數:「有沒有那個,第一問;有沒有,第二問;到底有沒有,第三問。」

  「啊?後面的也算啊?」王四娘震驚,懊惱地撓了撓頭,感慨自己真笨。隨即她就趕緊把希望寄托在萍兒身上,讓萍兒幫她問一問,有沒有親親。

  萍兒也白一眼王四娘:「我才不要問這種問題,多丟人啊,也就你能問出口。」

  萍兒的三個問題就很正常了,第一問倆人是從什麼時候在一起,第二問是倆人相處如何。

  王四娘明明很好奇地饒有興致地聽完了,卻還是抱怨萍兒問的問題太平淡,不夠勁兒。

  「若跟韓推官訂親,可能過韓家那一關?我擔心娘子過去的經歷以及現在做的活計,韓推官的家人難以接受。」萍兒第三個問題道出了自己的擔憂。

  本來吵吵鬧鬧一直攛掇萍兒的王四娘,這會兒也沉默了。世俗眼光終究是避免不了,更令人難以招架得住。

  「他說他母親那裡通知過了。」崔桃也覺得韓家那邊應該不會全都意見一致地同意,但韓琦沒有特意提及,應該是沒多大的緊要之處。

  「不管是誰,若敢欺負娘子,我們姊妹都照打不誤!」萍兒音調聽起來依舊挺溫柔,卻舉起胳膊,亮出了拳頭,堅決地在表達自己的立場。

  王四娘附和,啪地一下拍桌,表示誰都不行。

  「不過韓推官的模樣還是不錯的,這事兒最終就算不成了也不怕,老大也被傷心,咱大不了就當占便宜、白嫖了!」王四娘勸慰崔桃道。

  崔桃緩緩吸一口氣,喝口茶讓自己盡量冷靜。

  「便是有了娃兒也不怕,模樣肯定差不了,腦袋瓜兒也絕對不會笨了,咱們三姊妹一起好好把他養大!」王四娘接著氣勢不減地喊道。

  崔桃當即摔下茶盞,抓起桌上的瓜子就朝王四娘身上打。平日裡連銀針都能飛的人,飛瓜子自然不在話下,王四娘被打得一邊抱頭一邊躲,連連告饒。

  崔桃忍到這地步了,哪可能放過她。

  「我叫你這輩子都後悔今日嘴欠!」

  王四娘嗷嗷地往外跑,崔桃又抓一把瓜子追了出去。

  萍兒也抓了一把瓜子,笑著靠在門邊,邊嗑瓜子邊瞧她們一追一打的熱鬧。

  一時間開封府荒院之內,吵鬧聲不斷。

  ……

  張昌駕車載著韓琦歸家之後,便預備去通知廚房備水,卻見方廚娘匆匆趕來,隨即又見方廚娘身後跟著一人。那人一見到他們之後,立刻轉身往院子深處跑,喊著『六郎回來了』。

  方廚娘面色不佳道:「大娘來了。」

  張昌從瞧見那跑走的人就大概猜出來了,那廝正是韓家大房娘子跟前跑腿的。

  「這人來得倒是突然。」張昌隨即對剛下馬車的韓琦感慨。

  韓琦垂眸輕扯了下衣襟,什麼話都沒說,徑直朝正堂而去。

  方廚娘卻是一臉愁容,原地焦急了片刻,才慌亂地跟上。

  韓善彥陪著母親宋氏在堂內等候,他一聽說韓琦回來了,趕忙跑到正堂門口相迎,哭喪著臉小聲告訴韓琦,他母親來了。

  韓琦應承一聲,便進了正堂。

  上首位正坐著一位著錦穿緞的中年女子,渾身上下一絲不苟,面色嚴肅。此時她正低眸放下茶盞,隨即才挑起眉目,看向韓琦。

  「大嫂。」韓琦行淺禮,見過宋氏。

  「咱們可有三年沒見了。」宋氏聲音清正,透著威嚴,令本就肅穆的氛圍平添一份逼仄感來。

  韓琦應承。

  宋氏再度打量韓琦一番,面容略有些松動,露出一絲笑容來,「倒比以往俊拔更甚。」

  「那是,六叔一向秀異於常人。」韓善彥不禁崇拜地感慨道,隨即他就收到宋氏瞥來的警告目光,馬上閉嘴低頭,乖乖在一邊站著不再吭聲。

  半個多月以前,宋氏從韓琦生母那裡聽說,韓琦居然有意與博陵崔家女結親,她本還挺高興。但隨後派人細打聽這崔七娘的情況後,宋氏便只剩下暴跳如雷了。那樣經歷的女子,怎能配得上他們韓家六郎?縱然韓琦是庶子,可他如今是丁卯科的榜眼,是開封府的五品推官,誰都知道他日後必定前途無量。如今寒門進士都能配得上盛族嫡女了,更不要說韓琦是出身世宦之家的子弟,加之才貌無雙,自然該是有更好的選擇。

  宋氏還聽說崔七娘如今就在開封府當值,這令宋氏不得不多想,這二人或許私下裡早就互生了情意,甚至有了苟且。韓琦涉世未深,對男女之情知之不多。宋氏覺得他八成是被眼前的東西給迷障雙眼了。所以她這次是緊急趕來汴京找韓琦,便要力挽狂瀾,趕緊把走歪路的韓琦給拉回正道上。

  宋氏令韓琦坐下和他說話,簡單道明韓琦母親的身體情況還不錯後,便將話轉入正題,「我剛來汴京,便聽說禮部尚書有意擇你為婿。你怎麼不早點跟家裡說?早日張羅了,善彥如今也會多了一個堂弟不是?」

  「多不多,與他何干,他如今緊要的是讀好書。」韓琦淡聲道。

  這話很明顯是借著說教韓善彥的機會,向她表明態度。

  宋氏本想和韓琦委婉點,聽他此言頓然臉色轉冷,對韓琦道:「這話何意?莫不是到了這般年紀了,還不想成親?辜負你爹爹九泉之下對你的期盼?」

  「父親的期盼,大嫂會清楚?」韓琦反問。

  宋氏怔了下,更生氣。她公爹人早在地下了,她如何會清楚死人的想法,韓琦又在譏諷她。

  「果然是書讀多了,翅膀硬了,三年不見我,剛見我就想把我氣死是不是?可別忘了是誰把你撫養長大!」

  論起年紀,宋氏比韓琦的生母還要大上幾歲,她可是正八經地是看著韓琦長大的,對韓琦自然是算有撫育之恩。

  「稚圭自是不會忘記大嫂的養育之恩,但大嫂此番前來的目的,不必道明,彼此都清楚。今日不管大嫂如何說,稚圭這裡只有一句話。」韓琦言語斯文,表情淡而疏離,偏又不失禮節。

  宋氏瞧他此狀,心中越發憋火生氣。

  「什麼話?」宋氏沒好氣地問。

  韓琦:「長嫂如母,」

  宋氏怔了下,表情舒展開來,臉上馬上浮現出非常滿意的笑容。她正想跟韓琦說『你明白就好』,便聽韓琦又道了一句。

  「卻終究不是母。」


第88章

  宋氏臉色驟然冷下來, 眼中盛滿怒意,但依舊保持著端莊而坐的儀態。

  「天晚了,嫂子早些歇息。」韓琦隨即問宋氏住在哪兒, 便喚張昌和方廚娘送她。

  宋氏與韓琦的年紀雖然相差跟大, 但畢竟是叔嫂關系, 如今韓琦一人獨居,自然是不便留宋氏住在家中。宋氏若有安身之處便送她過去,若沒有,韓琦也會另安排地方安置宋氏。

  宋氏本醞釀到嘴邊的無數譴責之言, 又被韓琦這兩聲趕人的話,氣得腦子瞬間空白了。

  韓善彥瞧這光景, 悄悄地撇嘴。多讀書果然大有用處, 能以溫和講道理而不失文雅的方式駁斥他娘了!韓善彥隨即檢討自己這想法有點不孝, 可他心裡就是不禁莫名地覺得爽快是怎麼回事?

  「好生厲害!果然是當了官,翅膀硬了, 連大嫂都不看在眼裡了!韓稚圭,虧你讀了那麼多書,竟連做人不能忘本的道理都不懂!」

  宋氏氣得無以復加, 她隨即起身, 便打算走。既然韓琦趕人了, 她豈能厚臉皮地再繼續呆下去。

  「嫂子所言極是, 做人是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韓琦應承。

  宋氏這次有防備之心了, 她曉得韓琦便是應承她也未必有好話, 便防備地盯著他,先等著他下話。

  「稚圭一直記得少時長兄教誨,先修身,再齊家。」韓琦頓下, 才又對宋氏道,「稚圭略知大嫂因何瞧不上她,不算稀罕,其父崔茂也有此態,後被太後批了一句『修身養德』。」

  韓琦的話不僅僅是搬出了太後提醒宋氏,還是有言外之意:

  你已經不是第一人如此了,他早有心理准備,也早有應對之策。與其鬧得大家不歡而散,不如明智地選擇從一開始就不多管。

  宋氏陰沉著臉,凝眸冷冷地盯著韓琦,態度依舊沒有轉變。

  「今後在京,我會照顧好他。」

  韓琦說這話時,看向了跟在他們二人身後的韓善彥。

  韓善彥忽然被點名,愣了一下,然後趕緊繼續縮頭,拉低自己的存在感。

  宋氏狠狠蹙起眉頭,韓琦這是在威脅她。告訴她,如果她不多管閑事,兩房之間還可以正常來往,他以後可以憑他的能耐照顧韓善彥。但如果鬧掰了,不言而喻。

  為官者不孝,定會被嘲諷治罪。但兄弟之間交惡,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最多不過是遭幾句訓斥,被人議論一陣。她的確沒有什麼可以威脅韓琦的東西。

  當年公爹早逝,留下胡氏韓琦母子。韓家兄長們出於責任,自然要照料幼弟。宋氏就把這活兒攔下了,不過收留一對母子沒什麼麻煩,還可把韓琦該分得的那份兒家產留在長房。

  他們母子也確實沒添過什麼麻煩,給他們留一間院子,添些碗筷衣食即可。談不上如何上心,也談不上苛責,到底是韓琦爭氣,模樣好又懂事聰明,得教書先生們的喜歡,由此才得了他幾位兄長的疼愛。

  宋氏後來覺得他是可造之材,將來必給韓家長臉,給他們長房爭光,才對韓琦的照料越發上心起來。

  不過那會子韓琦已經大了,對誰都是有禮有節,叫你挑不出錯,卻也難親近。

  可是這麼多年過來了,宋氏本以為她於韓琦而言,怎麼也該算是一位特別有分量的親人了。比不過她的生母胡氏,一半總該有吧?可今日卻叫她覺得,他們之間不過是『泛泛而交』。當然韓琦是不會對泛泛而交的孩子特別照顧的,故而從他照顧韓善彥這一點,又不能說他無情。

  思來想去,宋氏多少明白了韓琦的分寸。分寸之內,該有的親戚來往和互相照顧他都不會少。但在分寸之外,說絕情便絕情,全然不會顧這近二十年的親戚情分,更不要想憑這些束縛要挾他。

  臨走前,宋氏打發韓善彥先上了馬車,眯著眼質問韓琦。

  「我倒很想聽你說句實話,這麼多年以來,大哥大嫂在你心裡算什麼?」

  「稚圭敬重諸位兄嫂。」韓琦應答道。

  宋氏問韓琦是對長兄長嫂的態度如何,韓琦回答的卻是他對所有兄嫂們的態度。

  已經被韓琦用話外音提點過數次的宋氏,此時不禁多想,韓琦這話是不是又有話外音?

  他如今為官,給韓家長臉了,便是長房不願與他結交,那還有其他的四房兄長們。

  宋氏也知道,韓家兄弟們各有脾氣,肯定不會都像她這樣態度強硬,去一致反對韓琦。

  這真正的聰明人,她果然鬥不過,太會戳人軟肋了。

  想她做當家主母這麼多年,處處應對妥當,也算練就了一張好嘴,但今日在韓琦面前卻是半點施展不出。而且,她向來說一不二,從不曾被這樣落面子過。

  宋氏冷哼了一聲,轉身上了馬車,對於韓琦的禮貌道別,她全然不理會了。

  馬車行駛之後,宋氏的臉陰沉得比寒冬還要冷。

  韓善彥就縮在車裡的一角坐著,生怕招惹到宋氏。

  但片刻後,宋氏還是對他發難了,叫他不准學韓琦那般。

  「六叔哪裡不好了?」韓善彥覺得他六叔可完美了,學他光榮。

  「你這孩子也想氣我是不是?剛你六叔對你親娘什麼樣你沒看到?」宋氏憋了半天的火氣難以發泄,便都對韓善彥撒了出來。

  韓善彥委屈巴巴地低頭不吭聲,他曉得他娘什麼脾氣。她正在氣頭上的時候,不能招惹。

  宋氏又說了一通之後,發現兒子態度似在敷衍,直嘆自己命苦,為這個家苦心經營算計,結果最後把人養大了都不落好。

  韓善彥撇了下嘴,把頭低得更深。

  宋氏見韓善彥不贊同自己的想法,讓他有話就痛快說出來。韓善彥卻不說,就怕說了宋氏更責怪她。

  「怎麼好像在你們眼裡,我多不講理似的?」宋氏令韓善彥快說,她保證不對他撒火。

  「母親想讓六叔找一位家世尊貴,名聲好又體面的六嬸,確實是好心。可六叔自己心裡有主意了,人家不領情,娘再堅持還有什麼趣兒?折騰得兩方交惡,能有什麼好處?

  指不定以後還老死不相往來,更吃虧的是我們。我在國子學讀書可有好多學問不懂,需要六叔幫忙解惑,前段時間他還送我一本策論,讓我受益頗多呢。兒子回頭就受了國子學的博士誇獎,因而有了臉面,才容易跟那些勛貴子弟結交。」

  能進國子學的學生,要麼皇親國戚,要麼盛族高門,這還有名額限定,也不是所有的高門子弟都能進不去。像韓善彥的家世在國子學中,那就算最低一等的了,常被人瞧不上。而且他能進國子學也是朝廷因他去世的祖父為官有功,蔭及長孫,整個韓家就他這一個名額。

  宋氏起先聽兒子數落自己行為不對,難免心情更加不爽,但聽其後來分析利弊,也明白多少在理。

  「兒子倒是聽說些那位崔娘子的傳聞,那可是一位神人吶,連太後和官家都對她刮目相看!再說她的出身也不低,博陵崔家,能差到哪兒去?」

  「她那雙手可摸過死屍!你願意和一個常摸死屍的人,令其拉著你的手,跟你同桌吃飯,親昵互稱親戚?」宋氏給韓善彥做了一個假設。

  韓善彥默然,說不害怕是假話,「但六叔不怕就行了唄,母親若嫌,大不了以後和她保持距離,總歸也不是總見面。」

  「你懂什麼。」宋氏鎖眉沉思,覺得這事兒不能就這麼完了,韓琦那裡的路走不通,也的確不好太傷情分,卻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試試。

  「娘,還是別了吧!」韓善彥發現宋氏還沒死心,忍不住央求一句,勸她千萬別過分了。

  「你兒時不聽話,偏愛吃甜食。你奶娘家的兒子富順也和你一樣愛吃。我管著你了,你奶娘卻縱著富順。你瞧瞧富順如今一張嘴的情況如何,你又如何?」

  福順本來是韓善彥的伴讀,就因為那一口笑起來黑爛的牙實在不雅觀,便錯過了隨韓善彥一起來汴京求學、見世面的好機會,也做不得那些伺候書墨的輕松活兒了,如今只能留在老家那邊成了打雜的粗使。

  宋氏給韓善彥講這個故事,目的就是在告訴他,她是過來人,看得明白。如今韓琦還是年輕,很多事情可能還不夠通透,這就需要一個有閱歷長輩來提醒他,幫忙扶正他一把。

  他現在就跟當初愛吃甜食的韓善彥一樣,被逼舍棄當前喜好,難免有抵觸鬧情緒,可等到日子長了,體會到她那樣的安排的好處了,自然就不會再怨她了,而且還會感謝她。

  韓善彥覺得哪裡不對,找對了點應該可以反駁他母親,可他找不到,說不清。果然他需要多讀書!

  次日,崔桃早早起床,給王四娘和萍兒准備了早飯,權算是為她隱瞞和韓琦關系的事兒表達歉意。

  一鍋噴香的碧梗粥,米粒細長,帶著微微的綠色,從燒火烹煮時便香氣四溢。這碧梗米為玉田縣所出,每年一共出產也沒多少,可謂是米中珍珠。崔桃能得來這寶貝,多虧了太後的賞賜,這也是羅崇勛曉得她愛吃,在太後說『賞』之後特意貼心提議而來。

  崔桃真心喜歡收到這些好吃好喝之類的貢品,美食不可多得,吃到肚子裡的才最實惠。

  崔桃先把三碗熱氣騰騰的碧梗粥,擺在了涼亭內的石桌上。都不需要她特意去叫東西廂房沒起床的那兩位,倆人自動就被香味兒誘惑醒了,主動扒著窗戶,探頭瞧情況。

  正見崔桃端著一盤燒餅和水芹菜拌雞蛋干擺桌,倆人生怕錯過了美味,趕緊胡亂穿衣就衝了出來。

  萍兒倒還算穿得整齊,出來的時候,正忙著用手挽著發髻。王四娘純粹是胡亂穿一通,衣帶都系錯位了,倒是可以保證裙子吊在腰上肯定不會掉。腦袋自然是披頭散發,因她睡覺的時候喜歡抓頭,此刻腦頂的形狀堪比雞窩。

  王四娘第一個在桌邊落座,鼻子湊近粥深吸氣之後,好像吃了什麼飄飄欲仙的神藥一般,閉著眼仰頭了一會兒,才睜眼。

  「可有些日子沒嘗過崔娘子的手藝了,饞得緊!」王四娘話畢,就端起碧梗粥,也不嫌燙,先吸溜一口,然後眼睛就瞪得跟銅鈴一般大,「嗯,剛聞的就是這味兒,真香!這粥咋還有點綠?老大在上頭撒了什麼讓米法香的神藥?」

  王四娘說話的時候,頭頂的雞窩就在顫抖。萍兒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立刻撲過來抓住王四娘的頭發,要她答應先別吃,她要給她先理頭發。

  「那你就理唄,也不耽誤我嘴吃東西。」王四娘道。

  「耽誤我啊,你若是開吃了,我吃得稍微晚些,怕是想來第二碗都沒有,以往也就算了,這頓不吃還有下一頓。但這回可是貢品米,有數的。」萍兒轉頭問崔桃她說的對不對,她記得之前聽崔桃說過,這貢品米顏色有些發綠,今兒瞧如此她覺得肯定就是了。

  崔桃點頭應承。

  「我說怎麼這麼香呢,唉,還是做貴人好,能吃這麼好吃的大米。」王四娘艷羨不已,終究在萍兒威脅下,戀戀不舍地放下捧著碗的雙手。

  等王四娘頭發梳理整齊後,大家圍桌而坐便開吃。

  雞蛋干彈又細嫩,和水芹菜的嫩芯兒拌勻,鹹中帶著點酸甜,夾一口就著碧梗粥吃正好。另還有醬王瓜,更了不得,取初生最嫩的王瓜以醬腌制,脆而鮮,吃起來咯吱咯吱響,下意識地上癮。

  這一桌早飯看起來好像不起眼,可都在香、嫩上了,最極致不過,絕對是給她們的舌尖賜福呢。

  王四娘和萍兒倆人喝得肚子圓滾,因吃太飽,動都不想不動了,只想就地躺著再睡上一覺。

  「正所謂吃人家的嘴短,二位今天可是吃了我珍存的好物了。」

  崔桃對二人意味深長一笑,倒讓王四娘和萍兒頓時心生警惕。

  王四娘:「老大你有事兒直說,這樣搞得我心裡怕怕的。」

  萍兒:「崔娘子不會是打算讓我們赴死吧?這是送行飯?」

  「昨晚的話為我們三人的秘密,不許向第四人提起。」崔桃道。

  王四娘和萍兒馬上松了口氣,她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這是自然,崔桃就算不說,她們也曉得保密,遂請她盡管放心。

  「再見韓推官時,不能以任何異色眼光瞧他,更不能有事兒沒事兒就禁不住把目光徘徊在我和他身上。」

  這倆人什麼性子崔桃太了解了,就算不說,倆人天天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和韓琦,保證不出三天,整個開封府的人用腳指頭都能猜到怎麼回事了。

  「這就有點難了,眼睛總是控制不住的。」王四娘嘆道。

  她還想今兒再見韓推官的時候,好好瞅瞅這倆人有多般配,再仔細觀察一番二人之間是怎麼互相眉目傳情,相處細節又如何……要了命了,這些都被崔桃給提前預料到了。

  「看一眼,一根銀針,扎最痛最癢最敏感的穴位。」崔桃說著就拿出兩根,認真問王四娘和萍兒要不要先試一下,省得回頭不知分寸,讓她們最後承受太多。

  「不不不用,我們有分寸,非常有分寸。」倆人異口同聲,飯後的懶怠也沒有了,馬上借口鋪子有生意,這就溜了。

  但沒一會兒,二人又折返,將一封拜帖送到崔桃跟前。

  說是拜帖,對方當然不可能上門開封府來拜訪她,邀她中午去八仙樓雅間相見。

  崔桃看了落款,得知是韓琦的大嫂後,又掃了一眼信上的字體,意態跌宕,筆勢豪縱,能把小字寫成這般形態,可見她執筆之時帶著不少『氣』,想來是帶著怒氣。

  昨日她剛巧合和韓琦商議好准備訂親。韓琦那邊早在半月之前就捎了消息去泉州 ,細算時間,宋氏大概正是因為這事兒趕來汴京。

  宋氏若十分滿意她的話,哪裡會如此倉促,還私下裡約她見面。這不滿意,自然是帶著怒氣了。

  王四娘和萍兒也意料到宋氏此番約見崔桃目的不善,主動要求同崔桃一起去。

  「也好。」崔桃不知宋氏什麼路數,多帶兩個人作證,總比沒有安全些。

  崔桃聞了下信紙上的味道,便以蘇合香為主料,調配了一盒香,以此為禮去見宋氏。

  宋氏剛至八仙樓,便有小廝殷勤上前詢問客人該怎麼稱呼。宋氏隨行的家僕擔心這酒樓廝波不盡心伺候,便道明了身份,令其備一間上房。

  何安一聽這位就是崔娘子今天中午要見的人,挑眉高興應承,立刻將八仙樓最寬敞雅致的房間安排上 ,「這雅間精致,是店裡最好的。我們從來都是給最尊貴的貴客預留,平常時候寧願空著也不會隨便接待人的。」

  宋氏本以為這廝波不過是在巧言罷了,但當她進了這雅間,見屋內各處陳設竟比得過家裡的,牆上還掛著正經的名家真跡,方知這廝波所言不俗。

  這倒是讓她奇怪了,憑她的身份在泉州,受此厚待倒是說得通,但在貴人遍地的汴京,恐怕就有些怪了。

  再接下來,都不用她點東西,廝波就將備好的果點上齊全,又細心問了宋氏喝茶的口味 ,上了龍井來。

  宋氏瞧這廝波擅自做主上來的點心似乎不錯,便拿起一塊淺嘗一口,頓時覺得驚艷。

  何安自然是觀察到宋氏平常點心時揚起的眉毛,笑著跟宋氏介紹,他們酒樓的飯菜那都是經過高人指點過了的,以前在汴京斷然不敢稱第一,可如今真真算是大多數人心中的第一了。

  宋氏點頭,這點她倒是清楚,不然她也不會選擇在這裡見人。

  「崔娘子來了!」

  「崔娘子來了!」

  「崔娘子來了!」

  ……

  外頭接連傳來數聲,倒不像是特意傳話,而像是打招呼?

  宋氏正納悶之際,就見原本在她跟前殷勤的廝波何安,眨眼間跑到門口,特意把門開好,恭敬地請一位身量苗條、容顏清麗無暇的妙齡女子走了進來。

  宋氏猜到這人就是崔七娘了,特意打量崔桃這一身衣著。白錦緞褙子,碧色百褶裙,頭飾並不繁復,但所飾之物皆不落俗,值些錢的,卻也沒有過於貴重,倒是與她的身份十分相符,不會讓人看輕了,也不會讓人覺得她在顯擺。在這一點的分寸把握上,令宋氏不禁想起了韓琦。

  她身後還跟著兩名女子,一醜一俊,皆本分地俯首,瞧著挺規矩的。

  「見過大娘子。」崔桃行了淺禮。

  宋氏瞧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笑容明澈干淨,竟一時間有些怔了。當然這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她還不至於因此失態。

  宋氏禮貌笑了下,請崔桃落座。

  接著,宋氏便讓何安上菜,一切讓他安排就是。

  何安應承,就按照之前預定好的菜單,將把八仙樓所有最拿手的美味都端上來。有不少菜因供不應求,其實需要提前預訂,比如這五香鹿筋就是,但因為崔桃的面子,就都給齊全上了。

  宋氏先是客套抱歉自己冒昧叨擾了崔桃,便問崔桃一些基本的情況。比如家裡父母如何,關心她失憶的狀況可有恢復,又感慨崔桃命苦遭遇頗多,接著便開始問起崔桃坐牢,在開封府當值驗屍的事兒來。

  這時何安已經把菜上完了,滿屋子飄香,特別這會兒晌午了,大家本來就餓了,倒是徹底把宋氏的胃口勾出來了。宋氏真不禁好奇八仙樓的菜為何這樣香。

  崔桃便溫笑著提議先用飯,驗屍這種事兒自然是不適合在吃飯的時候說。

  不過崔桃倒是給宋氏講了不那麼重口味的案子,就把孫寡婦自盡的遭遇說給宋氏。

  宋氏聽了蘇寡婦的遭遇不禁唏噓,「傻了些,為此喪命,不過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為了名聲清白。」

  「我倒是不明白了,她本就清白,為何還要為了證明清白以命相賠。從始至終都不是她的錯,憑什麼要她背負這些?做人為何要那麼在乎別人說什麼?活在別人的嘴下不累麼?日子難道不是自己在過?管別人說什麼作甚?最該管的不該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好生撫養照料他長大麼?」

  宋氏愣了下,恍然覺得崔桃這接連發出的問話不像在評判故事裡的孫寡婦,而更像是在暗諷、質問她?包括最後一句她說管別人說什麼作甚,最該管的該是自己親生兒子……

  她這次約見崔桃,本是打算多問問她驗屍的事,委婉地向她表達世人對她驗屍這行當的看法不好,讓她自己意識到她現在做的,還有她的過去,都配不上韓琦。可這些話才不過起了個頭 ,如今皆因崔桃這故事給打回來了。

  「那你若是她,面對此事時該如何處置?」

  崔桃接著故事發表態度,倒讓宋氏不好直接辯駁。

  不過宋氏倒是好奇,這般借故咄咄發問的崔桃,會如何處置這樣的困境。

  雖說她之前在開封府坐大牢的困境,她給解決了,卻是她幸運地碰到了吏治清明的開封府。可孫寡婦的處境卻迥然不同,周遭都是一群愚民,認死理兒,喊冤顯然不好用,不然孫寡婦也不會選擇自盡證明清白了。

  「報官。」崔桃回答得非常干脆。

  宋氏輕笑,「可報了官,還是沒有證人證據,碰到糊塗官,見村民們眾口一致都指責她,也便順勢就那麼判了,依舊是無法證明清白。」

  崔桃自信一笑:「根本到不了見官那一步。」

  宋氏不解,忙問崔桃緣故。

  在旁裝老實的王四娘和萍兒也好奇,不禁豎著耳朵聽。她們更不禁佩服崔桃,這韓家大嫂明顯是來意不善,結果如今卻是跟劉太後一樣了,都被她的故事給吸引住了。


第89章

  「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 有夫者徒二年。」崔桃跟宋氏復述了《宋刑統》中對於普通人通奸情況的懲罰。

  宋氏還是不解,這懲罰跟孫寡婦根本見不了官有什麼關系?

  「且看整件事中,是誰對孫寡婦不依不饒, 鬧騰著一定要處置?張二狗的妻子。即便是自己的丈夫跟別人通奸,那也是雙方都有錯,她卻鬧騰著提條件, 要求孫寡婦給賠償,要多少貫錢、多少畝田, 一張嘴就提得清清楚楚,顯然她是早有謀算。」

  宋氏點了點頭,贊同崔桃的說法。

  「不稀奇,這種見事就眼皮子淺,趁機威脅圖利的人, 世間數不勝數。平常我們一睜眼皮子, 就可能會遇到一個。」崔桃評斷到這裡的時候, 眼睛剛好看向宋氏。

  宋氏:「……」

  她總覺得崔桃又在譏諷她,但她沒有證據。

  「對付張二狗妻子這種人,不僅讓她吃不到甜頭, 更要讓她吃虧,讓她知道疼了不敢張嘴, 事情自然也就解決了。其實少了一個潑婦鬧騰, 事兒掀不起來, 也便沒有那麼多人瞧熱鬧,議論紛紛了。」崔桃接著解釋道。

  宋氏這才恍然大悟,崔桃剛才為何要特意去說那處置通奸的律文。

  通奸罪若報了官,不論男女都要一同論處。也便是說,張二狗也要受處罰, 會被徒刑一年半。

  崔桃:「村裡人種地,最需要男丁出大力,而且進了大牢再出來的男人,也不會給他們家長臉,甚至會可能耽擱子女嫁娶。憑張二狗妻子的算計勁兒,會真敢把自己丈夫鬧騰進大牢麼?」

  宋氏再度連連點頭,附和崔桃所言有理。

  「反倒是孫寡婦堅持報官,倒有可能證明她的清白了?張二狗之妻若不想自己丈夫坐牢,便得為他辯言一二。那當時原不敢為孫寡婦說話的無憂道長,便也會在那時站出來講明他目擊的情況了。」

  無憂道長當時之所以不能站出來說話,被他娘阻攔,正是因為他娘怕他說出真相得罪那張二狗的妻子。倘若是不存在得罪張二狗妻子的情況,而是在幫忙,那自然就敢說了。

  宋氏不禁感慨崔桃這法子妙,萬萬沒有想到這解決問題的方法,不過就用報官的話簡單嚇唬一下對方,就能化解那原本逼死孫寡婦的危機。

  「這豈不是生死就在一個念頭間?若當時孫寡婦也能想到這辦法,便不必死得那麼可惜了。」

  崔桃應承一聲,感慨道:「可人在遇事時,有幾個能做到冷靜處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便火急火燎了。特別當一個人是被人誤解詆毀的時候,憤怒更甚,腦子裡哪還會有那麼多聰明想法。

  若原本就沒有那咄咄逼人的張二狗之妻,事情也不會以如此悲慘的結果收場。所以說做人還是心善點好,口下留德便是善,以後的日子長著呢,誰都說不好。」

  宋氏謹慎地回看一眼崔桃,總覺得她話裡有話,所以這一次她沒有再應和崔桃。

  何安這時又上了幾樣果點和櫻桃醬蒸乳酪。

  崔桃就笑著請宋氏品嘗,跟她說這道蒸乳酪的口味別處沒有,最是難得。

  宋氏依言嘗了一下,入口冰冰涼涼的,乳味十足,櫻桃醬的酸甜果香最是讓人著迷。若說這櫻桃下來的時節,她府裡的廚娘也曾做過櫻桃醬,卻比不得這的滋味足,該是櫻桃不一樣了。這櫻桃本就是稀罕難得,又是挑揀好的來做,想來這一碗櫻桃醬蒸乳酪不會便宜了。

  乳酪碗的前面正好擺了一碟核桃酥,方塊狀,一口一個,吃起來干淨利索。宋氏就順手拿了一塊放在嘴裡,沙蘇松軟,口感鹹甜,配著乳酪吃剛剛好,一干一稀兩相宜。

  崔桃則也跟著吃了兩塊點心,在宋氏停下來的時候,她便也跟著停下來。

  宋氏瞧她用飯禮儀倒是得當,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然今日她就白約見崔桃了。

  「咱們聊了這麼多了,我這會兒也就不跟你客氣了。」

  崔桃聽到正題來了,微笑著對宋氏點了下頭,請她盡管說。

  「照理說你過去經歷坎坷,我不該拿此說事兒,但——」

  「明白。」崔桃在宋氏語氣猶疑之際,立刻干脆點頭表明態度,「我那些過去,在任何書香詩禮之家看來,都說不過去,是落面子的事兒。」

  宋氏訝異,沒想到崔桃這樣明事理。

  才剛崔桃在講孫寡婦故事的時候,分明夾槍帶棒,似乎在『訓』她。宋氏本以為當她正經跟崔桃談的時候,崔桃更會好一番言論譏諷她。卻沒想到,她說得倒是直白坦率。

  先前宋氏還憋著一股勁兒,不想承認自己喜歡崔桃的性子,可至此步,她真真是不得不承認了,她確實有點喜歡這丫頭的性情 ,也多少明白了為何韓琦會對她那般痴情。這等奇女子,的確有魅力,極容易勾起聰明男人的興趣。

  「如今你在衙門做事,不僅拋頭露面,常出入禁忌之地,還要驗屍,去用手摸那些屍體——」

  「明白。」崔桃繼續點頭附和,替宋氏表達她的意思,「驗屍這活計外人都舉得晦氣,招人忌諱,在任何書香詩禮之家看來,都難以忍受。」

  宋氏更加驚訝地看著崔桃,她可真是把她的心裡話都給說出來了。本來宋氏還怕崔桃這樣說,可能有什麼別的意思,但崔桃不論語氣還是神態,都是誠摯的,倒叫她打消了這方面的疑慮。她應該不似韓琦那般『欲抑先揚』。

  「好孩子 ,你最明事理,倒叫我喜歡得緊。」宋氏感慨若能得幸,她願意崔桃為干女兒。

  崔桃聽說宋氏喜歡自己,表情立刻做出誇張的驚訝狀,確認問是不是真的。

  宋氏點頭,表示自然是真的。

  「若真喜歡——」崔桃伸出她那雙白嫩的手到宋氏面前,「大娘子可願意與我執手?雖說我今早剛去過屍房查驗了一具女屍,但我洗過手了,特意用艾草和柚葉泡的水洗的,除了晦氣。」

  宋氏臉色頓然尷尬起來,看著崔桃伸過來的那雙手有閃躲的意思,卻又不好做出太誇張閃躲的姿勢,整個身體便顯得十分尷尬和僵硬。

  崔桃輕笑一聲,月牙彎彎的眼睛帶著笑意。但當她目光掃過宋氏的時候,令宋氏頓時有種窘迫至極的難堪感覺 ,仿佛自己心中的所有醜陋,都被崔桃這一個眼神看透了。

  崔桃的雙手舉了沒多一會兒,隨即就收回,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減淡。修長細嫩的手隨即就落在茶盞旁邊 ,她端起茶飲了一口,一派從容鎮定,半點都沒有因剛才宋氏的反應而覺得難堪。

  宋氏氣勢丟了大半,此時她對崔桃斷然不敢有半點低看了。論起不動聲色,反倒是韓琦不如崔桃,崔桃更擅於用和善的表情麻痹對方,剛才她就被麻痹了。這才是真笑面虎,殺人於無形。

  「大娘子此番來意,我從見信之時便猜得七八了。」

  宋氏:「……」

  哪裡是七八,十成十全猜中了!

  「大娘子的心思我明白,也理解,甚至贊同。」崔桃接著道。

  宋氏挑眉,謹慎地看著崔桃,防備心理十足。她算是發現了,韓琦和崔桃二人在給人『意外』這點上,非常一直,且是一個賽一個的厲害。

  「但這事兒跟我有什麼干系?」崔桃果然不負宋氏的『警惕』,話鋒一轉,開始氣人了。

  崔桃說到這裡,見宋氏盯著自己有話要講,對宋氏憨憨地笑了一下,便拿起一顆杏仁酥送到嘴裡,悠哉地品嘗起來。

  宋氏:「他要與你訂親,是否屬實?若屬實,怎生與你沒有干系?」

  「韓推官有意與我訂親,確與我有關。但大娘子的事兒,卻跟我沒關了。」崔桃剛好在宋氏說話的空當,吃完一顆杏仁酥,接茬講話不耽誤,「是他求娶,他不求,何來之後?」

  崔桃的言外之意,你要管這事兒,就先去管你六弟,是你家六弟上趕著要娶我。

  宋氏怔了下,一時間有點沒反應過來。這丫頭居然直接把所有事兒都推到她家六郎身上了!好似她不太願意嫁似得,都是她家六郎上趕著央求?

  「看來大娘子與韓推官很久沒有好好聊過了。」崔桃根據宋氏的反應 ,得出了這樣一句結論。

  宋氏一聽這話,更是氣得心裡嘔血。這崔桃分明是在諷刺她不了解韓琦情況,全完不知韓琦上趕著想求娶她的事實。

  本來一開始,宋氏覺得自己站在高位,來挑揀崔桃的,便覺得自己話說得再難聽,崔桃出於禮節也要受著。如今卻是局面完全翻轉,起初她剛見崔桃時就沒有立威成功,如今更是她開始卑微起來。說嫌棄看不上人家做驗屍的活計,可自家兄弟就是上趕著要娶,而且人家還未必樂意呢!

  宋氏最後是氣抖著身體告辭,幸好吃了一頓飽飯,下腳有勁兒,不然她真有可能腳底虛浮,在下樓的時候走不穩摔了。

  隨從先行,至櫃台前結賬 。

  廝波何安馬上道:「一共三十貫七百八十二錢。」

  宋氏聽這價格驚訝地眼睛睜大了一圈,但面上的端莊還是保持住了,斷然是不能在眾人面前失了儀態。

  隨從卻是震驚不已,「三十貫?這麼貴?你們做的是菜還是金子?」

  宋氏料到汴京不比泉州那種小地方,這八仙樓在汴京數一數二,菜是可能會貴一些,但本以為那些菜頂天了十貫錢,卻沒想到比她料想的多了兩倍還不止。

  「客官可不能這樣說,我們要是做金子的話,哪能這個價呢,肯定更貴。」

  何安賠笑著應承一句,便解釋那些菜都貴在哪裡。順便就提及到了櫻桃醬蒸乳酪,蒸乳酪所用的羊奶取自初乳,最濃稠醇香,櫻桃醬則是從南邊的扈三娘家專門訂購而來,她家的櫻桃又大又圓,味兒最正,做出來的櫻桃醬賽過所有家。單單從南邊專門運送櫻桃醬過來,花費要多少?更不要說這難得的櫻桃醬因為稀少,本就珍貴。

  此時恰好有一衣著富貴的客人路過,聽見何安跟人解釋,忍不住嘲笑:「喲,我昨兒個打發人跟你家預訂櫻桃醬蒸乳酪,說沒有,出五倍價錢都不成。怎麼今日卻賣給了這般小氣的人家了?」

  何安作為酒樓內專門伺候人的廝波,他自然是要周到全面,不能折了任何客人臉面。何安忙打圓場說不是小氣,因客人是外地的不了解情況,解釋一下是應當的。他把那客人哄走了之後,又笑著欲跟宋氏等人繼續解釋。

  宋氏可不想在外人跟前丟了位份,令隨從盡管付錢就是。再說她品嘗那櫻桃醬蒸乳酪的時候,便料到了那東西確實不便宜。之前吃的那些菜也是,既然異常可口,必然是在烹煮的過程中費盡心思。

  這時,另有一位廝波跑來,跟何安道:「掌櫃的說了,既然是崔娘子的貴客,這賬就不用結了。」

  何安應承,忙笑著送宋氏等人離開。

  宋氏沒想到崔桃在酒樓的面子這麼大,三十貫錢可不是小數目,竟然讓酒樓掌櫃說免就免了?宋氏便在出來後,問何安緣故。

  「崔娘子可厲害了,我們八仙樓能有今日全憑她的提點呢。」何安說罷,也不多留,跟宋氏等人行禮之後,便先回了。

  宋氏原地怔了片刻,才上了馬車。

  崔桃在窗邊目送宋氏所乘的馬車走遠了,便告訴王四娘和萍兒可以不用裝了。

  「哎呦,可把我累壞了,老半天站在那兒就是縮脖子、低頭!」王四娘搖晃著脖頸,轉動兩下胳膊,然後感慨,「也就是老大厲害,幾句話便能四兩撥千斤。這事兒若換我碰上,估計就只會上拳頭。」

  「我大概會氣得一直哭了,太欺負人了。」萍兒跟著接話道。

  倆人都表示餓了,才剛眼瞧著崔桃和宋氏吃飯,可把她們饞壞了。倆人不約而同地央求崔桃該犒勞她們。

  「隨便點。」崔桃讓她們二人盡興吃,她就先回開封府了。

  本來崔桃回開封府是為了找韓琦,跟他通報一聲宋氏來找她的事兒,結果還沒來得及去找,就半路被韓綜截了去,說大雨巷又發現一具屍體。

  大雨巷鬼宅,便是之前鬼宅挖眼案的案發現場之一。這案子剛結了,又有人死,倒是叫人聽得一激靈。

  崔桃當即帶上驗屍工具,隨著韓綜等人抵達了現場。

  死者是一名年近六旬的老漢,兩鬢斑白,人就倒在鬼宅正門前的路中央。死亡時間不足一個時辰,現場沒有搏鬥過的跡像,屍體外表沒有任何傷痕,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嘴唇發紫,在屍體旁邊有一筐菜灑灑在地上。

  李遠去問過了巷西頭街上的攤販 ,半個時辰前有人目擊老漢拎著菜筐進了巷子,當時老漢有任何異常之處 ,也沒見有什麼人跟在老漢身後。

  「這巷子眾所周知,白天沒什麼人,住戶都出去干活了。今天是碰巧有一名住戶,因鬧肚子請了假,睡醒了覺得肚子餓了,想出去買飯吃,便發現這老漢躺在路上了 。」李遠講述屍體發現的經過。

  崔桃便問報案的住戶葉三郎:「你之前在睡覺的時候,可曾聽到過什麼異響?」

  葉三郎搖搖頭,「沒聽到什麼特別的響動,小人睡覺沉,雷打不動。不過昨晚在臨睡前,大家都聽到鬼叫了!」

  「鬼叫?」崔桃確認問。

  「對,就是鬼叫,我們所有人都聽到了。嚇得大家都不敢的滅了油燈,我們昨晚是點著燈睡的。」葉三郎提起這事兒,還有些後怕。

  「哪種鬼叫?」

  「就是那鬼宅裡常發出來的鬼叫。我們大家都怕,若不是因為錢不夠使,都太窮了,誰還會住在這巷子裡。也虧得我們好些人都住在一間房裡,人多陽剛之氣重,才沒被鬼傷著。」

  葉三郎話音剛落不久,忽有一陣陰冷的風刮過。

  嗚——嗚——去——死——

  葉三郎嚇得一哆嗦,忙往李遠身後躲。

  「鬼鬼鬼……又有鬼叫了!」葉三郎恐懼地望向聲音的源頭——鬼宅,手抓著李遠的衣袖,聲音顫抖地喊著。

  崔桃望向鬼宅,她自然也聽到了類似有點像人在哭泣詛咒的聲音。

  片刻後,風停了,聲音也停了。

  崔桃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雲,烏雲正飄過來,感覺快要變天了。

  接著陰冷的風再度的吹起,鬼宅內又發『嗚嗚去死』的凄厲聲。

  崔桃看了眼地上老漢的死狀,便問李遠、李才等人可記得在半個時辰之前,有沒有刮過風。

  李遠仔細回憶了一下,馬上告訴崔桃,確實刮了大風。

  「我記得很清楚,差不多在半個時辰之前,我正在馬棚喂草料,忽然來了一陣風吹得馬棚裡的碎草料滿天飛,弄迷了我眼睛。」

  李才等人跟著附和,他們也想起來了,半個時辰前確實有一陣大風。

  隨後受害人的身份得以確認,姓余,大家都稱他為余老漢,膝下有兩個兒子,都成家了,住在一起,家就在巷東頭的街上。余老漢脾氣好,跟鄰裡之間相處十分友善,跟兩個兒子和兒媳也沒有什麼矛盾,可以說是老好人,誰都不曾得罪。

  余老漢這人還非常勤快,每天都負責給家裡買菜做飯。

  余老漢在受害之前,是從巷西頭往東頭走,大雨巷西頭所連的大街上有很多賣菜的,價錢相對比較便宜。余老漢經常來這裡買菜,今天看起來應該是在買完了菜,想抄近路回家,就走了大雨巷。

  這一點在詢問於老漢家人的時候,基本上得到了證實。於老漢每天都會出門買菜,然後回家張羅做飯。今天因為忙活家裡的其他事,就出門晚了一些。

  往常余老漢賣菜後,都會繞路回家,並不走大雨巷。老人家非常相信怪力亂神之說,因忌諱大雨巷像有一個鬼宅所以不走。

  今天,想來是於老漢著急回家做飯,便在焦急之下抄了近路。

  「死因差不多可以確定了,受驚而亡。」崔桃嘆道。

  這是根據屍體的表征,以及對死者生前情況的調查,綜合評定得出來的結論。

  「換句話說,他很可能是被鬼宅的聲音嚇死了。」崔桃隨即問於老漢的兩個兒子,平時老漢在生活中是否有出現過胸悶之類的狀況。

  兩兒子驚詫地點頭,感慨確實如此。

  余老漢本就最怕鬼,加之心髒狀態本就不好,受驚之後過於恐慌,很可能就此引發了心源性猝死。往往因心髒和窒息相關而死亡的屍體,嘴唇會發紫。

  「真想不到,這鬼宅大白天的也鬧鬼!」李才有點怕,盲求問崔桃可有符紙保平安。

  這時一陣強勁的東風吹來,嗚嗚的聲音響起,幾乎響徹整個大雨巷。

  李才嚇得一哆嗦,趕緊湊到崔桃身後。

  「鬼,鬼啊,又來了!一定是因為挖眼案冤死的受害者太慘了,戾氣太重了,所以她化成了無所畏懼的厲鬼,連白天它都出現!」葉三郎再度驚喊道。

  韓綜被葉三郎這陣仗弄得,也有點怕,主要是這鬼叫聲大家可都聽見了,一聲接著一聲。

  「看來這無憂道長的法術不怎麼樣,我倒是認識一位抓鬼高人,便請他來做法事,徹底淨化了這座鬼宅!」

  「做法事真不錯!最好這能抓兩個鬼給我瞧瞧!」崔桃聽著有點興奮,便馬上附和贊同了,「不過這聲音卻不是鬼叫,叫人把宅子裡那裂開的東牆縫堵上,就沒聲兒了。」

  眾人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崔桃讓葉三郎仔細回想一下,是不是每次刮風,而且是刮東風的時候,鬼宅這邊才會傳來鬼叫。

  葉三郎認認真真回憶一番之後,恍然拍手覺悟,「還真是如此,合著我們害怕地鬼叫其實只是風聲?」

  「對啊,有時候刮風的時候,窗戶關不嚴,就會出現一些聲音。鬼宅的這裡,大概是因為牆縫的裂開的情況比較特殊的緣故,就形成了不一樣的聲音,卻碰巧乍聽起來像人話。因為本來就是鬼宅,大家便更容易多想。」

  崔桃再嘆了口氣 ,卻沒想到因為這個原因,折損了一條人命。

  這案子也算當場了結了,余下的收尾活兒都由李遠等人去做即可。

  王四娘和萍兒氣喘吁吁跑來,倆人一左一右,神秘兮兮地分別拉住崔桃的左右胳膊,告訴崔桃她們剛才瞧見了不得的事。

  「我們看見張素素跟王判官在一起,倆人手拉手呢!」

  王判官?開封府那個總請病假的王判官?


第90章

  「王判官因病在家休假, 怎生和她手拉手?」

  王四娘和萍兒紛紛搖頭,表示她們也不清楚,但是她們可以肯定, 張素素就是跟王判官在一起。

  王四娘告訴崔桃,張素素本是以面紗罩面, 結果因今兒風大, 剛好被風給吹下來了。倆人剛好進出八仙樓附近一家的首飾鋪, 就被她和萍兒給瞧著了。

  崔桃立刻帶著王四娘和萍兒折返那家首飾鋪去找, 但已經晚了,倆人已經離開了。

  崔桃便問首飾鋪掌櫃,才剛來的那位中年男子和蒙面紗的女子都挑選了些什麼首飾。

  掌櫃的立刻賠笑表示, 客人的事情他不便多說。

  「便把他們買過的首飾也拿來看看,我們也想買。」萍兒道。

  掌櫃的馬上應承去取。

  王四娘不禁誇贊萍兒:「行啊你,腦袋瓜子活絡了!」

  崔桃也笑著贊許。

  「和崔娘子混這麼久,多少也該學到點了。」萍兒說罷,特意看了一眼王四娘,「不然豈不成一頭笨豬了。」

  「你罵誰呢?」王四娘立刻凶橫瞪著萍兒。

  萍兒:「我又沒點名道姓,你就自己認了!」

  「你——」

  「客官, 來了!」掌櫃的歡歡喜喜的將一張圖紙捧了過來。

  崔桃等三人立刻湊過來瞧, 圖上畫著花釵冠和一對鐲子。

  花釵冠上飾以孔雀珍珠等物,工藝繁復,用料價值不菲。

  這種花釵冠一般都用在隆重的場合,於普通女子而言, 一般都是用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大婚。

  「不知三位娘子是誰即將大喜了呀?」掌櫃的笑問, 目光挨個掃向她們三人。

  萍兒和王四娘同時看向崔桃,並後退了一步。

  掌櫃的馬上熱情地跟崔桃介紹這花釵冠的每種花樣的寓意有多吉祥。

  崔桃直接抬手打斷了他,「只看圖哪裡知你用料是否實在?」

  「哎呦, 我這鋪子最是講究本分經營,不多坑人一文錢。這花釵冠保證都是用真銀打造,效果最好看。這本來是有實物的,這不是剛被那二位客官取走了麼?」

  掌櫃的隨即問崔桃等人是否認識才剛取貨的那對客人。

  如果認識的話,問他們借來看一看,就正好方便了。

  「認識是認識,不過呢是仇家。來問你他們買什麼,就是為了避開我們娘子成婚的時候戴的跟他們一樣。」

  王四娘見目的達到,就打算把黏人的掌櫃給打發了,總不至於讓她們真買一個跟張素素一樣的花釵冠吧。

  掌櫃的一聽這話臉色就垮下來,「合著三位娘子在耍小人玩兒呢。」

  「也不是,真為了避開,有需要卻還是會在你這光顧。」

  崔桃剛才就掃了一圈鋪子的東西,做工都算精致,挺不錯的。

  崔桃發現東側櫃台的角落裡有一對心形玉佩,色發青,扁平,中間有圓孔,四周都刻著祥雲紋,兩側飾以鏤空雕刻的長尾鳥。

  崔桃便問掌櫃這對玉佩多少錢。

  「這是前兩日有個老漢買給我的,說家裡兒子病了缺錢,救急用。我瞧這玉佩成色也不大行,可憐他一把年紀,才多給了他點錢。這他要是拿去當鋪賣,肯定連我給的一半價錢都賣不上。」

  掌櫃的告訴崔桃,他可是這條街上遠近聞名的善心人,常有那些家裡境況凄苦的,不去找當鋪換錢,過來找他典當首飾。老漢也是因這緣故,才找上他。

  「多少錢?」崔桃問。

  掌櫃的立刻豎起一根手指,「三貫錢,不能再少了。」

  王四娘也豎起一根手指,忍不住質問掌櫃的,「你們家三都這麼比劃?」

  「我看是他花一貫錢收的,想買三貫錢。」萍兒道。

  「忒心黑了,掙了兩倍的錢,還說自己是個善人!」王四娘忍不住啐一口。

  掌櫃的直喊冤枉,慌忙解釋真不是如此,「我是比劃錯了,但不瞞諸位,我這豎起一根手指的意思是想掙一貫錢,可真不是一貫錢收的,這玉佩我是兩貫錢收來的!我好歹也是個生意人,自然是想掙點錢的。」

  掌櫃的隨即表示,可以兩貫五百錢賣了。

  崔桃讓王四娘付錢,給三貫。王四娘雖然不解,表情也不大樂意,但還是聽崔桃的話,照數給了。

  掌櫃的特別高興,對崔桃再三道謝。

  「那這花釵冠娘子不喜歡,還有別的樣式,不然我再拿幾張圖紙給娘子選一選?」

  「回頭我自己畫一個,再來你這訂制。」

  掌櫃的高興地應承,歡歡喜喜地送走崔桃等人。

  萍兒見四周沒人,才出言道:「不是我多想吧?怎麼看那架勢,王判官似乎是要娶張素素為妻?」

  崔桃點頭:「像是。」

  若是一般關系,自然是不會手拉手去首飾鋪訂這種花冠。

  王四娘詫異:「可那王判官有些年紀了,他兒子都跟張素素差不多大了吧?不過也是,張素素就是個學驗屍的孤女,能嫁給當官的做繼室,那也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幸事。」

  「呵,男人不管續弦還是納妾,永遠都喜歡年輕的。」

  萍兒嘆這話時,不禁翻了個白眼,自然是想到了她父親。三年一茬的鶯鶯燕燕,永遠都是最鮮嫩水靈的女子。

  「怎就沒有女人如此,我想想也覺得解氣了!」

  「要不咱姐妹試試?」

  王四娘饒有興致地勾住萍兒的肩膀,興奮地提議道。

  萍兒剛要點頭,眼睛立刻直了。王四娘納悶地跟著她目光望過去,就見韓綜騎著馬帶著李遠等人過來了。

  王四娘立刻把萍兒拉到自己身後,提醒她別丟臉,「當初是誰說放下了?」

  「對,放下了,放下了,放下了……」萍兒低下頭,不停地念叨這句話,但雙手互相緊握在一起,明顯已經開始緊張了。

  韓綜沒想到在半路遇見崔桃,略驚訝了下,然後對她道:「正好隨我們一同去現場。」

  崔桃詫異:「這剛了結一個案子,莫非又來了?」

  韓綜點頭,「有人報案,前頭的棗子巷,有一女子被殺。」

  一行人至棗子巷後,見到躺在路邊血泊中女子,皆震驚不已。但除了韓綜,這些人中只有韓綜不認識躺在地上的女死者是誰。

  「怎麼,你們都認識她?」韓綜驚訝問。

  「真想不到,我們前一刻還瞧她活蹦亂跳的,這會兒人竟然死了!」王四娘眼珠子瞪得溜圓,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萍兒也十分震驚,但對於韓綜提出的疑問,她還是忍不住主動作答了。

  韓綜得知死者竟曾經是在衙門呆過的張穩婆侄女張素素,也不禁驚訝了下。身邊認識的人居然被害,總是令人不禁驚訝和唏噓。

  「身子還溫著,仍血流不止,致命傷在頸部,遇襲時間不超過兩炷香。」

  崔桃發現地面有噴濺血跡的地方,中間有不連續的空白區域,說明死者在被割喉的時候,面前有遮擋物,而且根據這空白區域的寬窄情況來看,遮擋物應該就是一個人。

  報案人是這巷子裡的住戶錢娘子。但第一個發現死者的卻不是她,是她八歲的兒子,本是要偷跑出去找鄰居家的孩子玩兒,結果一出門就看見躺在血泊中的張素素。

  「我出來的時候,她人好像就沒氣兒了,一動不動,那會兒大概在一炷香前。」錢娘子回憶道。

  崔桃打量錢娘子的衣著,身上有因折疊而形成的橫縱褶皺,衣裳疊整齊之後壓在衣櫃裡,再拿出來穿時都難免會有這種褶皺。

  崔桃問錢娘子可認識死者。

  錢娘子搖頭,表示不認識。她說這話時 ,不禁用余光再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張素素。

  「怪可惜的,年紀輕輕,長得還這麼漂亮,咋就惹上仇家了,被人就這麼捅死了。」錢娘子嘆口氣,很替張素素可惜。

  王四娘和萍兒這時候湊到崔桃面前,倆人擠眉弄眼,似乎都有話要說。

  崔桃便先跟著她們到一旁。

  萍兒:「這凶手會不會是——」

  「就是他!才剛,也就不到兩炷香前,我們還看見王判官還跟她在一起,也有首飾鋪的掌櫃的可作證。轉頭人就死在這了,凶手不是他,還能是誰?」王四娘氣憤道。

  雖說她不太喜歡張素素,可也沒有討厭到讓她去死的地步。而且她平生最討厭騙女人色又要女人命的混賬東西,以前她的情郎汪大發算一個,如今再算上一個王判官,都是混賬東西該死的玩意兒!

  萍兒點頭附和,跟崔桃商量道:「這情況是不是該稟告給韓判官?不能瞞著?」

  崔桃應承,令她們二人去說就行。崔桃轉頭繼續問錢娘子,她兒子的情況如何。

  「小孩子瞧見這光景很容受驚不安,許多日都不見好。錢娘子若信得過我,我可以幫忙看看,會有一些效用。」崔桃道。

  錢娘子忙道謝,「那孩子怕生,被嚇著了之後狠哭了一氣,這會兒剛好哭累了睡著了。」

  錢娘子隨即就帶著崔桃去瞧了他兒子。進了院子之後,隔窗就能看見西廂房的床榻上躺著一孩子,果然如錢娘子所言那般,人睡著了。

  「等他睡醒了,我就騙他說他是做了噩夢,所見的都不是真的。」錢娘子道。

  崔桃點了點頭,這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帶衙役收屍之後,李遠就去盤問了巷子裡其他人。正趕上午後懶怠的時候,巷子裡的住戶就算有人在家,也都在歇息避暑。

  夏日的午後,太陽跟要吃人一般,特別是在晌午吃飽之後,什麼都不做,都會熱得人冒汗,還最容易犯困,所以誰也不會沒事兒跑出來曬日頭。

  韓綜從萍兒口中聽說了王判官和張素素的情況後,立刻來找崔桃,表示王判官嫌疑非常大,應將其傳喚至開封府受詢。

  崔桃沒有異議。

  韓綜便命李遠去帶王判官來,隨即又不安心,讓人也把王釗叫來跟著一起 。畢竟王判官是開封府裡的官員,就怕他故意發難擺架子,這些衙役們礙於他素日的淫威,應付不來。

  此案干系較大,便馬上回開封府向韓琦稟告了情況。

  韓琦聽聞張素素身亡,也很驚訝,又聽說與王判官有關,表情卻沒有進一步驚訝,而是蹙起眉頭。

  打發韓綜先去處置這樁案子之後,韓琦便問崔桃對於此案的想法。

  崔桃蹙眉想了想,「說不好,有點巧,略微妙。」

  「不過這二人有關系,倒是能解釋了張素素之前的那些做法。」韓琦道。

  崔桃之前一直不明白張素素為何要那般折騰 ,跟她假意拜師,又詆毀她和韓琦的名聲。聽韓琦此言,崔桃忙請他為自己解惑。

  韓琦見崔桃跟自己用『請』字,特意看了她一眼,「倒跟我客套了?」

  崔桃挑眉示意韓琦,門外正有衙役在候命,這表面功夫自然要做。

  韓琦輕笑一聲,將眼前的茶盞推到崔桃面前,倒不說話了,只用眼神示意她喝。

  崔桃低眸瞧了下,顏色像茶,但有梅子的果香,顯然不是茶,是荔枝膏水,而且是冰鎮過的。記得韓琦之前說過,他不喝這個,那肯定是給她特意准備的。

  崔桃立刻高興地笑起來,捧起茶盞就一口飲盡了,空茶盞一放在桌上,就馬上被韓琦給倒滿了。

  「王判官在開封府為官有些年頭了,在判官的位置上,九年沒挪動。如今開封府內正有一推官位空缺。」韓琦倒水的同時解釋道。

  崔桃恍然明白地應和:「所以張素素當初針對我們,全都是為了王判官?」

  韓琦點頭。

  「但這空缺職位是推官,六郎現已經是推官了,又不會跟他爭另一個推官之位,何苦如此?」崔桃話說完了,隨即想到了什麼,驚訝問韓琦,「莫不是想要我和你分開,去他那邊?」

  韓琦再度點頭,「是寶貝總會有人來搶。」

  崔桃瞄一眼門外的衙役,對韓琦小聲道:「換個方式講。」

  韓琦不解崔桃何意,回看向崔桃。

  「就說我是你寶貝啊。」崔桃解釋道。

  韓琦怔了下,當即偏頭,用拳頭遮掩口鼻,輕咳了一聲。

  「六郎這樣害羞可不行,都有人要搶你的寶貝了。」崔桃又逗他一句,引得韓琦接連再咳嗽了兩聲,其靠近耳垂的臉頰微可見有些泛紅了。

  韓琦喝茶鎮定下來後,再跟崔桃客觀分析了張素素和王判官的情況。

  王判官在任為官,一直平平無奇,沒有突出的政績,其考績上不去,自然就只能原地蹲著,難以挪動。而他從到開封府上任以來,因崔桃的輔佐,屢破奇案,短短幾個月內就累積了足可以升遷的政績。一直急於想要升遷的王判官,瞧著他們這頭的情況,自然是會眼熱的。

  「王判官欲把你挖到他那頭去,助他查案破案,令他也能跟我一樣,能夠快速累積政績,將來比較容易升遷。張素素因與王判官結了情愫,想助王判官一臂之力,故以尋你拜師名,開始挑唆你和我之間的矛盾,不行就毀我們二人的名聲 ,總之就是想盡任何辦法,令我們互相避諱而不得不分開,如此就能促成你到王判官麾下效力了。」

  崔桃托著下巴,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韓琦粉色馬上就要褪盡的耳朵,聲音慵懶地感慨道:「人心險惡啊,居然有人這麼算計你的寶貝。」

  韓琦笑一聲 ,眼睛卻沒看崔桃,瞅著自己手裡的茶碗,已經喝見底了,還沒倒上。

  崔桃見韓琦的耳朵又開始粉了,滿意地撇嘴笑起來,接著就把宋氏找他的事兒跟韓琦講了。

  韓琦臉色頓然冷峻,「她可冒犯了你?說了什麼難聽之言?」

  崔桃搖頭,「放心吧,沒人欺負得了你的寶貝。」

  韓琦怔住,不禁再度失笑,大概是被崔桃調戲了好幾遍的緣故,這會兒沒之前那麼害羞了,反而還能質問崔桃一句:「過不去了是不是?」

  「嗯,你若不叫一聲聽聽,肯定過不去。」崔桃唏噓道。

  「那不叫了。」韓琦立刻道。

  崔桃乍聽,本以為韓琦是因為害羞而拒絕,隨後見他瞧自己的眼神別有意味,才恍然反應過來,這廝居然是想繼續享受被她調戲的感覺,所以才說不叫。

  本來調戲了半晌,沾沾自喜,頗有成就感的崔桃,因為韓琦這一下子,恍然覺得自己才是被調戲的那個了。

  這就跟你樂滋滋地去揩油,結果折騰一圈之後,發現反而是自己被揩走了厚厚一層油。那這還有喜悅可言?生氣!

  崔桃啪地拍桌起身,表示不要跟韓琦混了,「我決定找王判官去!」

  「王判官找不到了。」

  因崔桃最後那句聲音比較大,院內的人都能聽見。韓綜正要來回稟,聞言後就順勢回答了一聲,隨即就快步走進屋。

  「人不在家?」崔桃驚訝問。

  「不在,可能會去的地方我都已經派人去找了,目前還沒有消息。」韓綜道。

  「王四娘和萍兒說,王判官和張素素去首飾鋪的時候坐著馬車,那馬車可找到了?」崔桃繼續問。

  韓綜搖頭,「想來應該是坐著馬車逃走了 ,王釗和李遠他們已經去各城門處問詢了,不排除他可能已經離開了汴京。」

  「此案蹊蹺,王判官目前只是嫌犯,尚未定罪為凶手,追捕之時要拿捏好分寸。」韓琦囑咐道。

  韓綜應承 。

  王釗隨後趕來稟告:「差不多在半個時辰前,南薰門守衛有見到一輛類似王判官的馬車出城了。」

  「從棗子巷乘車至南薰門,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時間,我們發現屍體到現在還不足半個時辰。從時間上推算,剛好符合在巷子裡行凶之後,立刻畏罪潛逃的情況。」崔桃分析道。

  大家一時間靜默,都知道王判官嫌疑巨大 。但堂堂開封府判官,真能去做當街殺人的事兒麼?而且還是割喉這等血濺三尺的殺人方式。

  正如韓判官所言,這案子看起來怎麼那麼蹊蹺呢?

  「還真想不到,這張素素居然會跟王判官——」

  王釗感慨的話還沒說完,院外就傳來張穩婆的哭聲,求著要見韓琦和崔桃。

  韓琦允了人進來。

  張穩婆當即就跪地哭起來,直嘆張素素死得慘,她怎麼都沒料到自己驗屍這麼多年,居然能在屍房看到自家親戚的屍身,還是那般血淋淋。

  張穩婆萬般後悔地抽打自己一嘴巴,感慨自己沒有聽崔桃的話 ,好生看管著張素素 ,才令她落得了今天這般凄慘的結果。

  「真想不到王判官竟不是個好東西!」張穩婆幾度哽咽,「我可憐的侄女啊,自小就爹娘去的早,好容易熬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紀,還遭了橫死!我以後死了到下面去,可怎麼跟我娘家兄弟交代啊!」

  顯然,張穩婆在今日之前 ,便早就知道了張素素和王判官之間的關系。崔桃讓張穩婆知道多少,都如實交代。

  「從我帶著素素跟著王判官做事開始,倆人就悄悄暗生了情愫。素素這孩子從小太苦了,便不想過苦日子 ,自發現王判官對她有意之後,便想著能嫁給王判官為妻。可王判官卻因她的身份遲遲不給答復,素素心裡清楚這個,也清楚王判官急著想升遷,覬覦推官的空缺許久。她便要搏一把,跟王判官談好了條件,若她能幫他坐上推官職位,王判官就不論出身娶她為妻,當時王判官還發了毒誓。」

  張穩婆隨即解釋,她能了解到這些情況,全要感謝崔桃給她了提醒。她特意暗中觀察張素素,這才注意到了張素素和王判官之間的異常。

  張穩婆追問張素素,張素素便和張穩婆講了她的想法。張穩婆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是親內侄女,孤苦無依,如今她的清白都給了王判官,除了選擇嫁他還能如何?她便只能縱著張素素,由著她任性了。

  張穩婆接著跟崔桃磕頭道歉,道歉她沒能遵循之前給崔桃的承諾,「說好了她有異狀,我便會稟告給崔娘子,我卻因為私心,也是不想醜事外揚,便把事兒給瞞下了。前些日子王判官已經答應了會娶素素,我還正為她高興,這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誰知竟能出了人命啊!肯定是他不想娶素素,便在情急之下,把素素給殺了!」

  「照理說事兒沒按照之前的約定辦成,王判官怎麼就突然改了主意,肯娶她為妻了?」崔桃讓張穩婆好好把這塊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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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張穩婆尷尬地垂頭, 話難說出口了。

  大家一見張穩婆這表情,心中大概有了猜測,八成是張素素和王判官倆人已經無媒苟合, 說不定張素素懷了王判官的孩子了。

  「張素素那可不是吃素的人物,折騰起來有多厲害大家之前也都見識到了。王判官就算是一百個不願意, 碰到張素素那種性子的,也是爛眼招蒼蠅, 倒霉透了,肯定逃不過!」王四娘評判道。

  韓綜呵斥張穩婆最好如實交代所有情況, 「你是衙門中人, 該清楚案子裡不能有任何重要情況的隱瞞, 若誤了緝拿真凶的好時機,你做姑母的,如何讓九泉之下的張素素瞑目?」

  張穩婆應承, 便老實交代了她所知的一切情況。

  果然如大家猜測的那樣,張素素確實懷有身孕了,發現得早,尚且不足一月。張穩婆也不知道張素素是怎麼跟王判官打了商量, 總之在張穩婆知道倆人的關系之後沒幾日, 王判官就答應了會娶張素素進門,如今已經納征、請期完畢,婚期就訂在了下月初八, 只差通知親朋好友, 辦大婚之禮。

  王判官現如今在開封府一直在告病假, 崔桃覺得奇怪,詢問緣故。

  張穩婆:「我本來也覺得奇怪,不過後來素素跟我解釋, 因她懷有身孕,還要籌備婚事,王判官太在乎她,擔心她出事,所以才特意請假陪她。」

  王判官已經有四子三女了,女人懷他的孩子,對而言應該算不上新鮮。若說張素素是他真愛,過於在乎張素素,好像也不是?如果真在乎的話,哪裡會有前提條件地答應娶張素素?

  事實應該不是張素素對張穩婆說的那樣,有些話張素素給美化過了。

  韓琦問衙門中小吏查了王判官歷年來的請假情況,在其原配妻子三次懷孕生產期間,他都不曾以任何理由告假過。

  張穩婆也覺得崔桃的分析很有道理,這特意請病假陪張素素的確奇怪。

  萍兒忽然想到一點,「她曾問過我地藏閣蠱毒案的情況,就那天早上她給我們送脫骨雞爪的時候,她該不會是偷了屍房存放的蠱毒蟲卵對王判官……」

  「對對對,確實問過,我記得!」王四娘附和道。

  崔桃就問她們倆,當時她們看著王判官帶著張素素去首飾鋪的時候,表情如何。

  「面帶微笑,看起來挺高興,張素素瞧著好像也很開心。」王四娘道。

  崔桃點頭,「倆人開心地手拉手,一起買的花釵冠也是鋪子裡的上等貨,不像是有敷衍,更不像是被控制和威脅。」

  「中蠱的情況可以排除。若真中蠱,他不應該跑去陪著張素素,而是第一時間來找崔娘子解蠱,開封府的人應該都知道崔娘子會解這種蠱。」韓綜分析道。

  眾人紛紛附和韓綜的話,恍然發現韓判官似乎已經開始學會判案了。

  「為了升遷的事,王判官應該沒少著急。張素素以此為談判條件了,要求王判官娶他,可見這條件最戳王判官的心思。

  如今他不惜請數日病假去陪張素素,竟不怕考績不好,自己升不了職了?」

  是什麼讓王判官改變態度,如此殷勤地對待張素素?最大的可能是他目前最急迫想實現的心願,張素素會幫他達成,這也是王判官可以不顧外人眼光願意娶張素素的緣故。

  「張素素助王判官升遷?這可能麼?」

  韓綜再三確定張素素不過是貧寒出身,跟著張穩婆學驗屍手藝的普通民女罷了,做事麻利,也挺聰明,但這些不足以改變她的出身,令她有能力去幫助一位朝廷命官升遷。

  「卻也未必,謀事在人。」韓琦這時才開口說了一句,

  想想張素素討好起人來時那副做派,再思及其心機之深沉,反倒是什麼可能性都有。

  崔桃讓張穩婆好好回憶一下,近段時間,張素素還去過什麼地方。

  「她近段時間還算老實,沒怎麼出過門,偶爾出去也是為了張羅嫁妝買東西,沒多久就回家了。」

  張穩婆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來了。

  「對了!她前段日子倒是去大悲寺,就是在開封府鬧出事之後不久,她說她錯了,要去大悲寺懺悔一陣子。我覺得挺好,也就同意了,在那大概住了有七八天。」

  王釗在得知張素素在大悲寺的具體時間後,就立刻前往大悲寺調查情況。

  臨行前,韓琦提醒王釗特別注意當時住在寺內有身份的人物。

  王釗在天近黃昏時折返 ,回稟韓琦和崔桃等人,張素素在住大悲寺期間,吏部尚書之母吳老太太也在那裡禮佛。

  據寺內僧人稱,張素素在住進大悲寺的第三日便與吳老太太來往甚密,頗得吳老太太的喜愛。離開的時候,吳老太太還贈與她厚禮。

  像這種需要問高門大院的女眷證供的情況,便需要崔桃出馬了。崔桃去吏部尚書府拜訪的時候,特意跟吳老太太提了一下大馬氏是她姨母,目的就是為了讓吳老太太放松自在些,卸掉對府衙的防備,不會有所保留。

  吳老太太本來聽說開封府竟然夜裡來人查問她,有幾分不喜和抵觸。瞧見崔桃這丫頭長相可人,笑起來甜美,又是呂相夫人的外甥女,自然態度完全不一樣了。

  吳老太太實話地告訴崔桃,她確實在大悲寺內結交了一名張姓女子,卻不知她閨名是否叫素素,只以張二娘稱呼她。

  「這丫頭心地善良,救了我的命呢。」

  那日,吳老太太她照常去寺中的池塘邊喂魚,不想腳下一滑跌進了池子裡,水可不淺,跟她隨行的四名丫鬟都不通水性,只急著在岸上亂叫。那會子吳老太太真覺得自己要死了,是張素素及時出現救了她一命。

  「我瞧她衣著普通,必然出身苦,細問情況之後,也確實如此,允諾給她宅院良田,她竟都不要。又要給她那排一樁好親事,她說她已經訂了親了,雖說是續弦,但未來夫君對她很好 。還說什麼謝禮都不要 ,只要我身子好好的就是她的福氣了。」

  「聽寺內僧人說,她人走的時候,被老夫人贈了厚禮?」崔桃問。

  「哎呦,那算什麼厚禮,是我聽說她出嫁,孤女出身,沒什麼長輩為她籌備嫁妝,怪可憐的,就隨手送了她兩樣東西。她還是堅持不要,好說歹說硬給了才收下。

  她跪地下給我磕頭道謝,哭著說從不知祖母疼她什麼樣 ,多謝讓她感受了一回。我心疼這孩子太懂事,又知道感恩,便讓她就把我當她祖母也行。」

  吳老太太講到這裡後,不禁再嘆一聲。

  「唉,這個孩子真叫人禁不住心疼啊。」

  崔桃邊聽邊不禁佩服張素素這手段,三言兩語居然就把吳老太太認成自己祖母了,這可不是誰出手救了人都能攀上的關系。

  張素素的目的既然是要嫁給王判官,這吳老太太從池塘邊跌下定然不是巧合,不過時隔這麼久,現場早已被破壞,無法查證了。總之吳老太太只要上了套,那就是張素素的網中魚,張素素對於殷勤討好、裝柔弱博同情、挾恩圖報等手段,那可是手到擒來。吳老太太是禮佛之人,心思本善,招架不了張素素這樣的『天羅地網』也在情理之中。

  全國五品以下官員的政績考核,都歸吏部所管,而吏部說話最份量重的人就是吏部尚書。張素素對於吏部尚書的母親有救命之恩,回頭政績考核的時候,幫忙說個情,使一把力,那還真有可能讓王判官就上去了。

  如此大概明確了,王判官突然殷勤,願意娶張素素,是因為張素素搭上了吏部尚書這條線 。

  這事情其實挺可悲的,女人為了嫁人費盡心思去算計,男人倒是坐享其成了,不過是施舍個正妻之位。張素素大概也是意難平,才要王判官請假陪她吧。

  崔桃又問吳老太太可知道張素素未來的夫君是誰。吳老太太搖頭,表示張素素沒有具體講明,倒是跟他說了不少她夫君踏實肯干卻總被上級搶功勞的事。

  這鬧得吳老太太還有幾分氣憤,為她未來夫君抱不平。不過張素素卻說吃虧是福,她未來夫君覺得只要事情最後的結果能為百姓謀福,便就是一樁好事,不必在小事上斤斤計較。

  「瞧瞧人家,悟遠澄明,只求為百姓謀福,真真是個好官,這樣的人當該在官場上受到重用。我大兒子怕是都不如他,別瞧他官品高!」

  吳老太太也是因為崔桃是大馬氏的外甥女兒,才會跟她聊這些,要她僅對一名開封府的衙役是不可能講這些的。

  那王判官自己政績不行,居然還怪到她上級上頭,王判官的直接上級是韓琦。韓琦什麼時候搶過他的功勞?倒是在剿匪的時候還特意帶上他,給他捎了一份兒功勞呢。

  崔桃在心裡默默收回之前對張素素「挺可悲」的評判,居然敢誣陷她家『小害羞』,這張素素就活該可悲!

  不過既然張素素和王判官已經有了互惠互利的關系,王判官沒道理在升遷心願還沒有達成前,就把張素素給殺了。本身他身為開封府的判官,當街用那種割喉的手段殺張素素的可能性就不大 ,如今這些調查結果,更是把可能性拉低到接近於沒有。

  但是令大家非常疑惑的一點是:王判官如果沒殺張素素,他為何要逃?為何到現在還沒有現身?

  「不排除被劫持的可能。」

  韓琦早前已經吩咐王釗派人在南薰門以外的各要道設卡排查,全力搜尋王判官馬車的蹤跡,目前還沒消息 ,估計今天晚上是難找到人了。

  「可是什麼人會劫持他?而且在劫持之前 ,將張素素那樣殘忍地殺害了?」

  大家都不太明白,不過也是要順著仇家這條線查探看看,王判官以前是否曾經得罪過什麼人。

  大家最後散了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

  崔桃送韓琦離開時,忽然被韓琦抱了一下,在她耳邊呢喃了一聲『寶貝』。

  韓琦隨即就上了馬車,張昌便立刻揮鞭子驅車離開了。

  崔桃呆懵地站在原地,先眨了下眼皮,然後轉動眼珠兒,望著遠去的馬車,不禁失笑。

  平常跟韓琦相處的時候,真沒察覺到他還是個會些功夫的人,但在剛剛她卻是深切感受到了,非常速度。

  這斯文人靈活起來,大概沒猴子什麼事兒了。

  崔桃剛剛甚至都沒怎麼注意到,韓琦是怎麼飛速上了馬車。當然她也是被那聲『寶貝』驚著了,怔了一下的工夫,不過眨眼間人就跑了,這能怪她反應慢麼?自然不能,怪韓琦太快,但願他不是在每一件事情上都這麼快。

  崔桃回房沐浴之後,就將之前從首飾鋪買來的兩塊古玉放在桌子上。首飾鋪的掌櫃可能沒認出來,這兩塊玉卻是漢代玉,能湊成一對,十分難得。這玉佩為『心形』,是指類似真實心髒的那種形狀,上寬下窄的類橢圓樣式,因中間有個大圓孔,乍看著又有幾分像扁寬的玉環,花紋吉祥,左右兩側鏤空的長尾鳥像是捧著心一般,寓意極美。別說這東西是三貫錢購得,便是三百貫也值。

  玉佩表面有些蒙塵,所以才顯著顏色發青,崔桃先將兩枚玉佩泡在水裡,然後選了青色線打絡子,等將玉佩擦洗干淨之後,就將絡子綴在玉佩上,然後就將兩枚玉佩放在了鋪滿香草的錦盒之內封存。

  第二日崔桃吃過早飯,就收到了來自安平的回信。

  這信拿起來的時候很有厚度。等拆開之後,發現崔老太太、小馬氏和崔茂三人的信都放在一起,這信中還有一封信,是小馬氏讓崔桃轉交給大馬氏的。

  崔桃先看了崔老太太的信。崔老太太自然開心崔桃有了意中人,而且是整個崔家都非常滿意的女婿人選。不過崔老太太還是慎重地提醒崔桃,要考量好韓琦家裡那邊的情況,其家人是否會介意她的過去和現在。

  崔老太太知道崔桃心裡應該有主意,但還是不禁要囑咐她,姑娘家最好不要上趕著。韓家若無誠意,這婚事就不能操之過急。這一點上小馬氏和她有一致的想法,總之婆媳倆都表達一個意思:不能委屈了自家的女兒。

  崔茂信的內容則是表達了他的喜悅,他是一貫非常欣賞和贊許韓琦的,真沒想到自己將來能有這樣好的女婿,直誇崔桃有眼光,給了崔桃和韓琦美好的祝願。還說今後他們成婚之後,無論遇到什麼事,崔家都會站在他們身後。

  小馬氏信的側重點在於查人。她附上那封給大馬氏的信,就是為了讓大馬氏幫忙查問一下,到底是誰暗中請旨想要賜婚安排她女兒。

  若只是一般人家他們倒也不必擔心什麼,回頭官家問起來也好回絕,如果不是,那就請大馬氏和呂相出馬攔一下。

  小馬氏其實從來沒求過長姐大馬氏什麼,但這一次在信中她非常誠懇地懇求大馬氏一定要幫她這個忙,她本意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因為這種事被困擾,為此倉促訂婚。因為女兒受過太多苦了,小馬氏不想讓崔桃再受一點點委屈。

  大馬氏在看了崔桃轉交過來的信之後,沉默了良久,嘆了一口氣。

  崔桃發現大馬氏有些異常忙,輕聲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也算是吧,是心裡不舒服,覺得對不起你。」大馬氏這才看向崔桃,拉住她的手,「我告訴你一件事,但是你可不要聽了之後責怪姨母,姨母真心不想事情鬧成這樣。」

  崔桃點頭,「姨母請講。」

  「那偷偷請旨想要求賜婚的人,卻不是別人,正是你姨父!」大馬氏說到這,不禁用手扶額,歉意地對崔桃道,「這事兒一開始我真不知道,後來才聽他提及時折子已經送上去了。」

  大馬氏不禁感慨,她是真沒想到自己丈夫竟能擅自做主干出這種事兒,居然都不提前跟她商量。所以這些天,她都氣得不曾令他來她房裡。

  崔桃非常驚訝,她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出在呂相身上。

  「這到底是為何?」

  「卻也不知他抽什麼風,說既然二郎心悅你,本就是親上做親的好事兒,而且兩家原本便是要結親的,這注定的好姻緣便不能散了。」

  當然呂相還說了些別的,指崔桃現在干的事兒斷然難再找到好夫君,呂家這樣的高門願意讓她進門,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的歸宿。

  這些話大馬氏自然不好跟崔桃講,她知道崔桃的性子,知道了以後說不准都不會再登門相府了。

  大馬氏接著告訴崔桃,呂相還訓斥了呂公弼,說他男子漢大丈夫居然做了縮頭烏龜,不像是呂家的男人。

  「你說他氣不氣人?之前沒見他管這事兒,如今我們都放下了,他卻突然張羅起來,認准了要你做她二兒媳。」

  「可知因何事導致他如此?」崔桃覺得呂相這個人性子並不執拗,突然這麼堅持必有緣故。

  「我記得是有一次赴宴,回來之後我便聽他不停地誇贊你,還說呂家所有你這般的兒媳,必定子孫賢孝,可將呂氏興旺延續下去。」

  大馬氏當時都已經和呂相解釋了呂公弼放手的情況,當時呂相喝醉了,人就睡了過去,她還以為他酒喝多了的記憶錯亂,沒什麼緊要。

  誰知隔日他就遞上了請求賜婚的折子,當時瞞著家裡所有人。

  大馬氏好不容易勸呂公弼肯放手了,如今孩子他爹又出了問題,真真是叫她心焦,以至於他這兩天都沒睡好覺。

  「你母親還叫我們幫忙阻攔,殊不知這麻煩就是我們惹下來的,我這回可丟大人了!」

  大馬氏告訴崔桃,那折子呈上去了,斷然是討不回來。幸而這種請求賜婚的折子,處理得都比較慢,兩三個月才能排上是常有的事。

  大馬氏此時還不知道崔桃有意中人了,拉住崔桃的手跟她表示,她會盡量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要不然你——」大馬氏口氣忽然一轉,特意去觀察打量崔桃的神情。

  崔桃馬上道:「姨母也不必太過內疚,這事兒過幾日就會解決。姨父只是一時的想法,等過段日子,姨母再常勸一勸,自然就會明白了。」

  大馬氏失落地垂下眼眸,隨後在抬眼的時候,就眼中含笑,應承確實如此。

  送走崔桃之後,她臉色就冷下來,召喚呂公弼到跟前來,讓他趕緊去勸一勸他父親,別再瞎鬧騰了。

  呂公弼蹙眉,「我去不過是找訓,他一時半刻聽不進去。」

  大馬氏氣得深吸一口氣,這家裡的男人就沒有一個不讓她操心的。

  呂公弼終還是應承去勸了,果然被呂相罵了一通。

  ……

  「呂相?」韓琦從崔桃那裡得知請旨之人居然是呂公弼的父親,也頗有幾分驚訝。

  「好奇怪啊。」崔桃蹙眉,跟韓琦道,「你覺不覺得最近的事情都很奇怪?張素素跟王判官的案子很奇怪,呂相這裡也是。」

  崔桃的猜測,呂相應該是在那天參加宴會的時候遇到了什麼人,跟他說了什麼話,令本來不怎麼操心插手兒子婚事的他,態度大變,非要讓她做兒媳不可。

  呂相在跟大馬氏提起她的時候,說過娶她會讓呂氏一族繼續興旺下去。崔桃更偏向認為應該是什麼術士方士。如果是這類人的話,一定有名,被人敬仰,德高望重。

  崔桃請韓綜幫忙調查了一下那日子呂相參加宴會的情況。

  韓綜隨即告訴崔桃,「那天是八大王的壽宴,當時確實請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修道者,正是無憂道長。參宴的世家子弟中,有人親眼看見,無憂道長與呂相相談甚歡。」

  這個結果倒是挺出乎崔桃意料的。這有人請求賜婚的事兒,是趙宗清暗示給了韓琦。那如果唆使呂相請求賜婚的人是無憂道長,而無憂道長與趙宗清又是摯友……這豈不成了一唱一和?

  韓琦也暗中調查了一番,詢問了當時參宴的友人或同僚,他們中倒人偶然聽到了無憂道長和呂相的對話 ,卻說倆人卻不是在論道,而是論茶,相談甚歡。

  崔桃:「那也不排除在那些人走了之後,無憂道長說了什麼話,蠱惑了呂相。如果為真,無憂道長肯定居心不良。」

  一弄不清楚,唆使者到底是不是無憂道長。二如果是,弄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跟趙宗清是否有關系。三如果倆人真沆瀣一氣,那又是在玩什麼?也同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確實過於蹊蹺。」韓琦拉住崔桃的手,「不論如何,明日先告假回安平。」

  回安平,自然是要張羅准備向崔家提親了。

  「那王判官的案子呢?」崔桃嘆道,「如今可正在緊要關頭。」

  「沒了你我,若開封府就不能辦案了,未免缺失太甚。那就該盡早讓他們意識道此問題,並及時改正。」韓琦摸了崔桃的臉頰,溫然笑道,「不會耽擱什麼,放心。」

  「我娘和我祖母都說,這訂親是好事兒,卻急不得,不能讓我受半點委屈。」

  「是不該讓你受委屈。」韓琦應承,微微蹙眉,琢磨著他早備好的那些是否有疏漏之處。

  「可我覺得只要是對的人,不管做什麼,多倉促,那都是最美好的。」崔桃見韓琦眉頭緊鎖,伸手撫平了他的眉頭,「所以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委屈呀。」

  但崔桃把這話說出來,就是為了讓韓琦記住她的好。沒辦法,她又開始算計他的心了。


第92章

  七月初五, 一位衣著錦緞,穿紅色褙子,頭戴紫頭蓋的中年女子上門崔家。便是不知情的人瞧見了她, 也都會曉得這是媒人上門了,且還是級別最上等的官媒。這官媒中唯有上等和中等講究衣著,讓人一辨就知。中等的會頭戴冠子, 黃包髻,衣裳比不得上等華麗, 卻也是干淨整齊 。級別再往下, 就不論這些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婦人裝扮。

  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忽見有官媒上門, 驚訝之余,又歡喜起來。

  他們本想著韓琦一個男郎在京,父親嫡母都不在, 生母又在泉州, 怕是照應不到這邊。畢竟在家事上, 男兒總是容易粗心大意,倆孩子又急著訂親, 便想著可能不會周全想到這些。她們本打算自己張羅了一個媒人,回頭告知韓琦一聲便是。卻沒想他們這邊才要定人, 那邊就有特意從汴京過來的官媒上門了。

  因兩方早前都已經互相通過氣兒了, 這媒人上門不過是走個過場。

  把韓琦和崔桃的生辰八字分別寫在草帖之上,放在一起送到觀內測算求簽, 得了姻緣大吉之後,便就可以張羅下一步:過細帖訂婚。

  崔家早找好了測算的人,所以這八字測算當天送,當天就出了好結果。

  次日, 也便是七月初六,韓家人便上門送『許口酒』了。

  一大早,張昌和方廚娘都穿著一身鮮亮喜慶的衣裳,帶人挑著許口酒至崔家。這酒瓶有講究的,要插著八朵大紅花,再以紅口塞子罩著。另還有幾擔子東西,裡頭放著諸多羅絹,還有八枚雕花漂亮的銀勝。這擔子上也要跟酒瓶子一樣插著紅花,此稱之為『繳擔紅』。

  崔家在收了許口酒之後,便要進行『回魚箸』,以澹水二瓶,灌入原酒瓶中,再放進五條鮮活的紅錦鯉進去,插上一雙筷子,送還給韓家。

  本來這放什麼樣活魚都可以,崔桃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自然是覺得選紅錦鯉最吉利。倆人親自去在花園池子裡挑選了最體鍵好看的五條紅錦鯉出來。說起來撈魚的時候,她們倆為了確認錦鯉真真是活蹦亂跳的好活魚,還被濺了一臉水,卻也是高興地笑著合不攏嘴。

  不知情的外人,瞧見崔家這才有媒人上門說親,次日就送了許口酒,竟就把親事定下來了,不禁唏噓這速度也太快了些。

  大家都紛紛猜測,莫不是崔家擔心這崔七娘過去經歷太復雜,不好嫁出去,所以來個人說親就趕緊應了?猜測此情況的年輕男子們,直嘆可惜,早知道他也試試了,指不定就能跟名門崔家結成了親,也是給祖宗長臉的事兒!

  「可算了吧,那崔七娘漂亮是漂亮,可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你能受得了?」

  「卻不知道你們如何,我是受得了。前個月崔七娘回來辦了樁案子,得機會遠遠瞧了一眼。只要見到她那張可人的臉蛋見,就真沒屍體什麼事兒了,想不起來!再說人家那出身,配我這身份、這長相綽綽有余,我哪能嫌棄呢。」

  「還真是,說起來那這樣也不錯了啊!」問話之人搓搓下巴,跟著美滋滋地附和。

  其余湊趣挺熱鬧的,也跟著起哄,萬般後悔地喊著他們也該早些時候去提親試試。一旦瞎貓碰死耗子,真取到了美嬌娘呢。

  「美得你們,還真敢想了這些。動一動你們的蠢腦袋成不成!那可是官媒上門,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哪裡請得起!」賣茶的孫二娘實在受不了這些糙漢翹著臭腳丫做美夢。

  一語驚醒夢中人,幾名年輕的兒郎都訕訕閉嘴不作聲了。也是啊,能請得起官媒的自然不是普通人。於是他們又好奇起來,是哪個跟『官』扯關系的人物要娶崔七娘。或許是哪家紈绔;或許那個品級低,長得奇醜無比的小官;又或許是個需要續弦的,年紀比較大了吧……

  但這種惡意揣測沒傳多久,那廂就又有新消息傳來,說是上門說媒求娶的人家是韓家。

  「韓家?哪個韓?人又是哪一位?」

  「八成是上次來過咱們安平的韓推官!」

  茶鋪內當即就炸開了鍋,有人喊著不信,那姓韓的人家可多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但沒多久,這些喊話的人都被再一次打臉了。

  有人親眼看見韓推官上門崔家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剛有媒人上門說親,送了許口酒,接著韓推官就上門了,求親的人還姓韓。再傻的人,都曉得這求娶崔七娘的人肯定是韓琦,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什麼續弦、年紀大、貌醜、紈绔,沒一樣在人家身上,恰恰相反,未婚、年輕、有才,容貌更是賽過所有男郎……

  居然想跟韓琦這樣的人比較,肖想人家要娶進門的妻子,臉是有多大!?之前鬧騰喊著還後悔沒去崔家提親的幾個糙漢,這會兒被嘲笑得臉都沒了,抱著腦袋溜了,臨走前還被茶鋪老板娘啐了一口。

  ……

  本來這交換了細帖,就算初步達成訂婚意向了,其實不需要男女雙方出馬見面。但韓琦和崔桃的情況特殊,別人家是倆訂婚的年輕人互不想見,由父母張羅。他們剛好反過來,倆人總相見 ,還是自己做主張羅了,反而是父母那邊被動,所以趁此機會回來一趟,也算是親自面見父母,有個交代。

  崔桃自然是不能跟韓琦一道上門崔家。韓琦走前門,她悄悄走的後門。

  崔老太太和小馬氏卻是早得了消息,倆人一早起來就伸長脖子等了,期間總是忍不住嘴角上揚,因著想到崔桃和韓琦訂婚的喜事,便總是忍不住高興。

  「婆婆!娘!」崔桃見著崔老太太和小馬氏居然迎她出門了,有些不好意思,忙跑來見禮請安。

  「好孩子,趕路過來肯定累著了,快快進屋歇息。再跟我們好好說道說道你跟他的事,說不好了,可饒不了你!」

  崔老太太嘴上這樣說,卻是怎麼都合不攏嘴了,笑得極開心。屋子裡的眾女眷也都因崔老太太的緣故,氛圍熱烈。

  崔桃便簡單講了下她和韓琦共進退查案,互生情愫的經過。崔老太太和小馬氏聽說是韓琦主動先跟崔桃表明心跡,都放了下心來。男人總要主動些,多擔著些才好。為了自家女兒的名聲,這個事實還是要宣揚出去為好,省得有些心思壞的,編排說是她們家女兒勾引了韓琦。

  「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就說去,不影響咱們的日子就是。若真有人造謠嚴重,便按律懲辦。卻不該為了保護我,特意宣揚,令他難做。」

  崔家特意做這種事,肯定瞞不過韓琦。韓琦肯定也不會為這事兒跟找她計較,但終究是不太好。再說外頭人對她本就不是統一好評的情況,多了這點事根本算不了什麼。況且這類議論比較小眾,很快就會消停下去,反而是特意宣揚,容易引起注意。

  崔老太太思量了下,點點頭,他本意是想保護自己家閨女。可經崔桃拒絕之後,她轉念一想,韓琦何等聰慧之人,如何會察覺不到崔家的行為?便是他不計較,此舉還是會讓本來挺純粹美好的訂婚,摻雜了別的東西。

  「是我們思慮不周到,今後該護著的是兩個孩子。」崔老太太笑著把崔桃摟在懷裡 ,拍了拍她的肩頭。

  小馬氏等人也都明白了崔老太太的意思,『兩個人』自然是指崔桃和韓琦了,不是『一個人』了。既然二人要結成夫妻,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就不該將倆孩子分開來看,只保護一方的利益。

  隨後,韓琦就在崔勞和崔茂的帶領下,來拜見崔老太太。

  白玉冠束發,青襉衫,卻緞料華貴,可見他對今天的場合重視。這身裝扮襯得他人如玉之清,神氣凜然,倒把屋裡不少女眷看直了眼,還是書香教養令她們得以及時收斂,卻是苦了屋子裡的這些丫鬟們,真難控制住自己這雙眼了。

  這英俊男郎誰不喜歡,像崔老太太這樣的老人家更是喜愛這般好模樣的後輩了。瞧韓琦這般,那都不必多問,已然滿心歡喜和中意。小馬氏也是如此,甚至不禁唏噓自己兒子也能這般該多好 。不過做人卻也該知足,能有女婿這般便極好了,已然是幸運。

  韓琦有禮有節地拜過屋裡所有的長輩,連平輩兄弟姊妹也不失禮地一一問候過。崔家人丁興旺,五房的孩子不在少數,韓琦未經人特意介紹,便能挨個認清楚了,倒叫人驚嘆。雖說上一次他也來崔家過,但是為了查案 ,崔家這些後輩可沒敢跑到他跟前討過嫌。

  崔沅、崔溪看見自家親妹妹能覓得如此良人,也都開心,倆兄弟甚至美滋滋到彼此互相看一眼就喜悅一笑的地步。

  韓琦不光貌好,禮節好,音也好,一番承諾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格外悅耳動聽。聽得眾人都沒意見,紛紛點頭應和。

  崔橋和崔枝都為崔桃開心,和她道恭喜。倆人都也不禁艷羨崔桃能覓得如此近於完美的良人。

  「若是我們也能找到這樣的人就好了。」崔枝隨口對崔橋悄悄嘆一聲。

  崔橋猛地嗤笑一聲,低眸邊摳著手指的邊道:「九姐努努力,許還有機會找得到,我是不行了。我這出身,縱然有七姐那般能耐,怕是也找不到的,何況沒有。」

  「卻別這麼說,庶出怎麼了,韓推官不也是庶出,如今如何?」崔枝勸道。

  「男兒怎能和女兒一樣?我讀書再好,還能考個功名去?」崔橋見崔枝還要再說,擺擺手示意她別講了,「今兒正該為七姐高興,咱們不提別的。」

  晚宴之後,又是一家子的鬧熱,崔桃倒是不得空跟韓琦單獨說話,只能隔空遞個眼神,彼此微微抿著嘴角一笑,意會彼此的意思。

  到了第二日,恰逢七夕,這可是一年中最盛大熱鬧的節日之一了。節前,各家各戶之間就會慣例互相贈送紅雞、果點。等到過節這一天,整個安平城的女子和孩子,都會穿新衣。

  崔家一早就在庭院中結彩建成了乞巧樓,擺放著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女子焚香列拜,寓意『乞巧』。大家還會望月穿針,放小蜘蛛在盒子內,等第二天看網是否圓正,來驗證是否『得巧』。ゝ

  王四娘和萍兒都跟著崔桃來了崔家,這過乞巧節自然少不了她們。這焚香拜一拜,以及穿針引線 ,都沒什麼特別之處,不會跟別人分什麼高低。可這蜘蛛在盒子裡結網那就是個要自顯能耐了,王四娘為了結網好看,捉了小半天的蜘蛛,足足有三十只,這還嫌少。

  「我猜這滿城的蜘蛛怕是都要被別家的女子給捉完了,害得我只捉了這麼點。」王四娘連連嘆氣自己收成不好。

  崔桃和萍兒瞧她抓得滿盒子的黑乎乎的毛腿蜘蛛,實在不願瞧第二眼。

  王四娘這次可不客氣,她要自己選了一只最大最健壯地放在盒子裡,剩下的才隨崔桃和萍兒去挑。

  萍兒被王四娘的氛圍感染的,拿著小木棍挑選了半晌,才挑到一只她認為長相清秀又結網能力不錯的蜘蛛。

  在她把蜘蛛放進盒子裡的時候,崔桃和王四娘同時把臉湊到盒子前觀察。

  崔桃:「哪兒瞧出來這蜘蛛清秀了?」

  「就是,要說清秀,還得看韓推官那張臉才算。」王四娘附和道。

  崔桃隨即就給王四娘腦袋一記打,「胡說八道什麼!」

  「是是是,我以後絕對不敢了,不亂說崔娘子的夫君。」王四娘馬上嘿嘿笑著認錯。

  「他那可不是清秀,是有目共見得英俊非凡。」崔桃糾正道。

  王四娘:「……」

  萍兒:「……」

  倆人不約而同地拿『你變了』的小眼神兒看崔桃。這倆人訂了親,光明正大了,就是不一樣,居然這般坦蕩蕩地在她們面前誇她未來夫君。要命了!

  王四娘用拳頭捶著胸口,故意誇張地對萍兒嘆:「我看咱倆以後的日子不能好過嘍,指不定最後因羨慕嫉妒太過,以致短命!」

  萍兒點頭贊同。

  「你們不特意提,我是不會說的。誰主動提這茬,誰就要自受著結果。」崔桃『友好』地微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然後選了一只正在所有蜘蛛身上快爬的小蜘蛛到錦盒裡。

  王四娘後悔了,「哎呦,這只真不錯,才剛我怎麼沒看見——」

  「不換。」

  崔桃說罷,便高揚著頭,拿著她的小盒子走了 。

  盛大節日的晚宴自然豐盛,崔桃因從回家開始,就被崔老太太和小馬氏輪番用美食投喂,每一頓都吃得肚子圓圓,倒是對山珍海味不感興趣了,頗為偏愛眼跟前擺著的一道翠琅玕。

  嫩綠的萵苣去皮葉,焯水後以特調好的料汁切小塊涼拌,清淡爽口,吃起來干脆上癮,每咬一口都淡淡清香的汁水流淌在舌尖,伴著一口蟹粥剛剛好。

  等夜深了,崔桃才得空和韓琦單獨相處,倆人手拉著手,偷跑到崔家後花園的牆頭上坐著,賞星星。周邊有垂柳遮擋,如今又是月初,只有彎彎的一個小月牙兒,在樹影的遮掩下,這裡偏僻又黑得不大清楚,自是不會有人發現他們在這。

  「昨晚我特意探了地方,只這處最好,」崔桃靠在韓琦的懷裡,把歪在他的臉龐處,小小聲道,「適合偷情。」

  「我們合法了 。」

  「噓!這會兒才剛訂親,也不算全合法,還是可以算偷的。」崔桃糾正道。

  韓琦輕笑,把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冊子,送到崔桃的手上。

  「這是什麼?」因為天太黑,崔桃看不見這冊是什麼,裡面寫著什麼內容。

  「回去看了便知。」

  「就不能現在告訴我?」崔桃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倒有點後悔自己找了這處光線這麼暗的地方了。

  「如今看了也沒用,不急。」韓琦說罷,笑著在崔桃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

  崔桃能聽到他呼吸聲加重了,以及他身體更貼近她鼻尖的時候,撲來的那極具他個人氣息的味道,不止是冷檀香味兒,還有讓她不得不臉紅心跳的男性味道。

  「倒是頭次在收禮物時,聽對方說『如今看了也沒用』的,你該不會是送我《女誡》之類的書吧?」

  既然是書冊之類的東西,崔桃難免會往這方向猜測。本來她還猜有可能是韓琦給她寫的一整冊情書,但是如果是情書的話,韓琦不可能會說『如今看了也沒用』的話,所這個她蠻有期待的可能就這麼被排除掉了。

  「這麼好奇?嗯?」韓琦聲音低沉 ,顯得格外有磁性,偏他還側著頭對著崔桃耳朵說,便更要人命了。

  「別『嗯』,你不適合『嗯』。」崔桃用手擋住耳朵。

  「那是誰適合,你麼?」韓琦偏要躲過崔桃的手,又湊到她耳朵旁,還把人抱得更緊了。感覺得出來,合法這件事,刺激得他可比之前主動多了。

  說她適合……嗯?

  崔桃莫名覺得韓琦在開車 ,但她沒有證據。

  「我也有禮物給六郎。」崔桃拿出那對心形玉佩,交給韓琦。

  韓琦摸索了下玉佩上紋路,修長的手指也在玉佩下方所綴的穗子摸過,「古漢玉,你編的穗子?」

  「看不清,竟也猜得這麼准。」崔桃笑著應承。

  「漢玉刻紋特別,我長兄喜歡收集古玉,少時跟他見識過一些,你這對玉佩難得。」韓琦解釋道。

  「嗯,難得之物送給最難得之人。」

  崔桃順勢說起了情話,最配合這乞巧節的氛圍了。還有就是,如果韓琦送給他的那本書如果真是什麼《女誡》之類的書,就叫他愧疚!讓他對比看看倆人送的禮物,高下立見,然後再教他去做一名會送禮物的合格未婚夫。

  韓琦聽了崔桃的話後,胸口震動,低低地笑起來,隨即手就攬在懷裡嬌人兒的腰上,抱得更加緊不說,還在崔桃的頸窩處狠狠地親了一口。這可真是崔桃跟韓琦相處有史以來,第一次領略到他用力親吻的一次,往常都是輕輕柔柔的,如蜻蜓點水一般,剛才他親她額頭那一下也是如此。

  看來他很喜歡她送到的禮物,才會激動成這副樣子。

  崔桃暫且沒動,靠在韓琦懷裡,望著天上繁星璀璨的銀河,問韓琦後來怎麼應對宋氏的。

  「她沒再上門,我也沒見。」韓琦道,「便是在我這路不通,才跑去找你。」

  「那她還挺慘的,沒想到在我這也路不通。」崔桃接話道。

  倆人隨即笑起來。

  韓琦跟崔桃提起宋氏的為人,「她無大惡,卻也無善心,精於算計,是從俗浮沉之輩——」

  「那好應對!」崔桃立刻道。

  韓琦特意跟崔桃解釋這些,本是想安慰崔桃不必擔心這些,他可以處置,結果話沒說出口,反倒被她一句干脆的應承給安慰到了。她怎能如此善解人意?越這般,反倒越讓人心疼她。

  夜色更深時,倆人不得不分別了。

  崔桃被韓琦抱下牆頭之後,就互相告辭。

  崔桃先回身走了幾步,然後回頭發現韓琦站在原地沒有動。

  崔桃三兩步跑了回去,撲進韓琦的懷裡,便摟住他的脖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口,正要分開時,崔桃發現自己的雙肩忽然被按住,再然後韓琦便壓了下來,加深了剛才他們的吻。兩片柔軟的唇瓣輾轉廝磨,多數時候為溫柔,後期卻霸道了,像是一開始在以溫柔的方式在探索,之後似乎業務熟練了,便開始肆無忌憚。

  總之停下來的時候,崔桃覺得自己的嘴唇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而且這一場親吻,她居然感受到了韓琦從初學到熟悉掌握技能的整個過程。

  不得不說,這廝的學習能力也太強了。

  「想什麼呢?」韓琦見崔桃用手摸著唇不說話,略有些緊張地問她,「可是我剛才弄疼你了?」

  「啊——」崔桃捂住耳朵,提醒韓琦道,「六郎暫時不能說這樣的話。」

  磁性低沉的悅耳男聲,配上這種讓人遐想的句子,簡直在勾引人犯罪!腦袋裡很容易就聯想出畫面……

  韓琦失笑一聲,他本來沒多想,但從崔桃的反應中隱約悟出了點什麼,便意識到確實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否則難以控制。

  兩廂這次真的道別之後,崔桃就匆匆趕回了自己的房間。

  終於見到光亮了,崔桃當即就把韓琦之前送給她的冊子拿了出來。

  在冊子的封皮上,便可見韓琦親筆所書的清雋小楷:《汴京美食錄》。


第93章

  怪不得他說『如今看了也沒用』, 確實沒用。因為是《汴京美食錄》,看了之後便是饞,他們如今也不在汴京, 沒法子去吃。

  崔桃粗略地翻看了冊子裡的內容,非常詳細地總結了汴京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所有美食,包羅夜市小吃、酒樓招牌菜、茶鋪點心等等全部俱全。每樣食物在記載具體名稱和地點所在的同時 ,還附有一兩句評價, 比如荔枝肉, 評價就是『爽滑酥嫩,肉汁四溢』。

  崔桃大概數了下, 這美食錄上所記錄的美食竟有近千數,不花費點時間根本做不出來。整個汴京百萬人口,美食也是遍布各處,從頭到尾捋遍了,還要挨家打聽總結口碑,便是不止韓琦一個人忙絡, 多派些家僕去打聽這些, 也是極為費工夫的活兒,沒有一兩個月根本整理不出來。而且最麻煩的是還要把打聽來的這些消息, 按照規律排序綜合整理, 最終以清雋小楷編繪成冊,非常非常花費工夫。

  崔桃覺得剛才親韓琦一下親少了, 這表現至少該親十次。這禮物真送到她心坎裡去了!

  不看不知道, 如今一瞅才知嘗遍汴京美食之路任重而道遠。偌大的地圖, 她目前才完成拇指肚大小那麼一丟丟。這可太讓人開心了,預示著未來很長一段日子她都有新鮮物可吃。

  回汴京後,她決定要先去嘗嘗這城東歐老漢家的撥魚兒。聽說這是不用嚼的面食, 卻吃起來香噴噴可口,倒叫人不禁很好奇。

  次日,崔桃換了身桃花粉的嶄新裙裳,去崔老太太那裡定省。

  大家見慣了常穿碧色和翠色的崔桃,今兒一瞧她穿粉了,都覺得新鮮好看。

  「此番打扮,人如其名,若灼灼桃花一般。」崔桃的大伯母禁不住喜歡地誇贊。

  崔老太太連連點頭,眼裡灌滿了笑意,嘆崔桃平常就該這麼穿,打眼,好看。

  「跟個仙女似得,誰配不上?只有別人配不上我們閨女的份兒!」

  小馬氏昨兒聽人悄悄議論,說崔桃配上了韓六郎是萬般幸運之事。她就不愛聽這話,當然不是說韓琦不好,可她女兒也不差啊!

  「好啊,以後得閑的時候我就這麼穿。」崔桃笑著應承。

  她來跟崔老太太等人道別,今天她和韓琦就要回汴京了,那廂還有案子等著他們調查。崔桃好生跟崔老太太解釋了緣故,案子涉及平日裡一起辦公做事的同僚,所以必須盡快趕回去。

  崔桃二嬸、三嬸聞言連連嘆不舍得,要崔桃多留家幾日,建議可以先讓韓琦回去處理案子。她難得回來一次,一家子人對她都想念得緊。但她們話沒說兩句,就被崔老太太給止住了。

  「孩子是去辦正事兒,為朝廷效力,是我崔家之幸,咱們豈能拖後腿!」

  崔老太太讓崔桃放心去。小馬氏也點頭附和,囑咐崔桃好生辦案的同時,別忘記了照顧好自己。

  崔桃一一應承之後,陪著崔老太太等人用了早飯。這之後,崔茂又帶著韓琦來給崔老太太問安和道別。

  崔桃見倆人面容皆有倦色,便詢問緣故,方知他們二人竟秉燭夜聊,至凌晨時才睡。

  崔桃跟崔茂抱怨道:「明知他今日要趕路。」

  「瞧瞧,這人還沒嫁過去,心都已經偏過去了,這就幫著夫家說話了!」

  崔茂的搖頭直嘆,引得崔老太太等人都笑起來。不過笑夠了,大家卻都一致地責怪是崔茂不對。

  韓琦淡笑著跟崔桃解釋道:「確有事商議,相聊甚歡。」

  細問之下方知 ,崔茂在跟韓琦討論治理安平的事務,如何有所建樹,如何為百姓謀福。既然談論的都是正經事兒 ,倒是沒人說不好了。

  跟崔家人告辭後 ,大家就啟程回汴京。

  騎快馬小一天的時間 ,便在黃昏前抵達了汴京。

  崔桃自然不能忘吃東西的大事兒,馬上表示去吃歐老漢家的撥魚兒。此話當即引來王四娘等人的應和,瘋狂趕路很容易肚餓,干糧吃多了,來一碗帶湯熱氣騰騰的面食再好不過,想想都要流口水。

  從南薰門進城沒多遠,他們就被軍巡鋪的人瞧著了。這些衙役一見韓琦和崔桃,立刻奔過來,告訴他們張素素的案子有進展了,王判官找到了。

  「王巡使特意交代,這工夫該是差不多能回來了,叫我們巡查的時候見著人,就趕緊告知韓推官和崔娘子這消息。」

  趕緊告知的意思顯而易見,希望他們能盡快回開封府。

  崔桃曉得這撥魚兒這會兒是吃不上了,就讓王四娘和萍兒她們先去吃,回頭給她和韓琦帶一份兒就成。

  衙役趁機就在路上,跟崔桃和韓琦簡單講明了王判官的情況。

  在昨日傍晚時,汴京外的一條官道旁的草溝裡發現一人,當時人已經徹底暈過去了,後腦袋有紅腫。路人報案之後,衙役去查,才發現此人正是王判官。

  「王判官被救回後一直昏迷,到今天晌午才醒,可醒來後人卻有些神志不清。」

  衙役隨後將韓琦和崔桃引入王判官所在的房間。如今盛夏,人人熱得冒汗恨不得不穿衣服,王判官卻全身緊緊地裹著棉被,縮在床裡的一角瑟瑟發抖,嘴裡含糊不清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崔桃細聽之下,依稀分辨出『殺人了』、『死人了』等字音。聽起來他像是目擊了張素素被殺的經過。

  王釗得消息後匆匆趕回 ,很高興崔桃和韓琦回來了。隨即他就忙問崔桃,這王判官的瘋病是否能治。之前來看的三名大夫,都說沒辦法。王釗覺得如果要是有辦法的話,那就只可能是在崔桃這了。

  崔桃檢查了下王判官後頸紅腫的情況,「傷沒大礙,喝點活血化瘀的湯藥,養幾日估計就差不多了。至於他神志不清,應該是受驚所致 。」

  崔桃打量王釗現在的衣著,看起來像是新換的一套衣裳。她便問王釗,王判官原來的衣裳在哪兒。

  「原來的衣裳 ?我們發現他時,王判官就穿著這身衣裳。說來慚愧,我們男人粗心,把人安置在這之後,沒想過還需要給他換一身衣裳。王判官家裡那邊倒是通知過了,但因他是涉案的嫌犯,韓判官吩咐暫不允許任何人探望。」王釗解釋道。

  韓琦也打量王判官的衣著,看起來確實嶄新干淨。

  這就有些蹊蹺了,人在草溝內發現,衣裳卻像剛換過一樣,未顯出什麼髒污。好似是人更衣之後,沒怎麼折騰動過,就干干淨淨地安置,躺在了草上。

  崔桃等王四娘和萍兒回來後,讓她們認了一下王判官的衣著。「三天前,你們目擊王判官和張素素在一起的時候,王判官的可是穿著這身衣服?」

  「這一身是藏藍色,我記得他當時穿的是青色衣袍,肯定不是這身。」萍兒道。

  王四娘附和,再度肯定了萍兒的話。

  崔桃又看了王判官的那雙皮靴,表面也算干淨,沒什麼髒污。

  「人暈倒的附近並無馬車和馬匹,王判官失蹤時所乘的馬車至今還沒有找到。」王釗繼續回稟情況。

  崔桃便總結:「張素素死亡當日,有守城門的士兵目擊王判官的馬車從南薰門離開汴京。次日,王判官被發現暈倒在官道旁的草溝內,後頸紅腫,受過擊打,更過衣,衣裳鞋子整潔,並無髒污。」

  崔桃說完這些之後,讓大家想想,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割喉致死會有大量的血液噴濺,更衣會不會是因為原本的衣裳沾血了?」韓綜道。

  崔桃馬上點頭,嘆韓綜這思路沒毛病。

  韓綜得到崔桃贊美之後,不禁偷偷地勾起嘴角,笑了下。

  「後頸紅腫 ,受驚失智,看起來很像是被人劫持過。可能當時有人劫持王判官和張素素,當著王判官的面兒,割喉殺死了張素素,然後濺了王判官一身血。」王釗推敲道。

  「這個推敲也算合理,但有一點讓我費解,為何要給王判官更衣,給他清理干淨?」看王判官如今穿的這身衣服剛好合身,應該就是他自己的衣裳 。

  一些有身份的人出門乘車,常會在車內另備一套衣裳,以備不時之需。看起來王判官換的這一身,應該就是當時他馬車裡預備的那套。這點在隨後詢問王判官的家僕時,得到了證實。

  目前,跟隨王判官的馬車一起失蹤的還有兩名家僕,二人分別叫知天、知地。

  沒有更多的線索了 ,若想知道更多情況,只等王判官恢復神智,問他那天到底經歷了什麼。崔桃給王判官施針調理之後,王判官的情緒便平靜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裹著被子很害怕。但他喝過藥之後,他就眼皮打架,睡著了。

  「這是?」王釗本以為終於等到崔桃回來了,就可以從王判官口中問出點什麼,結果現在瞧人居然睡得跟死豬一樣,便有幾分焦急。

  「這種受驚的情況,精神最需要休息,急不得。暫且讓他緩一緩,等明日醒來再看。」崔桃也不保證一定能讓王判官恢復神智,精神問題一向不好講,但剛犯病及時調理的話,恢復神智的概率應該會比較大。

  崔桃和韓琦終於可以一起品嘗王四娘買回的歐老漢家的撥魚兒了。

  這撥魚兒的做法便如其名,用小勺子舀面糊往沸水裡撥,左一下,右一下,一條條地飛進鍋裡,煮出來的面就是大頭小尾巴,狀似魚兒的形狀。過了涼水之後,再澆上特調的菜汁,撒上一層蔥花芝麻,酸酸辣的,還有點麻,在夏日熱得沒胃口的時候吃上一碗最合宜。

  這吃撥魚兒卻不能叫吃,而是叫吞。吸溜一口,爽口多滋的湯汁和滑溜溜的小面魚兒不需咀嚼便能吞下去,便都叫吞撥魚兒。

  不過崔桃和韓琦吃的時候,都沒聽話 ,都嚼了。崔桃覺得食物不咀嚼就咽進肚子裡,不利於消化。但這不嚼只吞法子她也試過,發現還是嚼著更有滋味。

  聽說很多干粗活的早飯的時候最喜歡點這撥魚兒吃,大家都急著趕工,吸溜兩口填飽肚子就能趕緊走了,比較方便,大概這吞撥魚兒的習慣是這麼流傳下來的。

  別家的不知道,但這歐老漢家的撥魚兒湯汁特別有滋味,若不咀嚼一下,細細品嘗,實在是辜負了美味。

  雖只請假一日,但連著乞巧節假日,所以兩天下來,韓琦卻已有不少積壓的政務需要處置。他用完飯之後,就立刻去忙了。

  崔桃倒是得閑,揉著肚子,打算散步走走,順便想一想張素素的案子。

  韓綜突然從身後出現,叫住了崔桃。

  「乞巧節前,你同他回了安平?」

  韓綜並不知崔桃之前請假所為何事,之後得知韓琦竟然也請假了,便忍不住多想。特意與王四娘熟悉的人打聽,便確認二人回了安平。

  「怎麼了?」崔桃反問。

  韓綜蹙眉盯著崔桃,猶豫道:「你和他突然一起回安平,是不是……」

  「嗯,我們訂親了。」崔桃看出韓綜想問什麼,便爽快地給了他答案。

  「你說什麼?」韓綜滿眼不信地回看崔桃。

  「訂親了。」崔桃再強調一遍,更多的話她覺得沒必要說,之前都跟韓綜明明白白地交代很多次了。遂她只是對韓綜擺了擺手,表示道別,人便離開了。

  韓綜原地愣了良久之後,他微微眯起眼睛,攥緊了拳頭。

  燭照感覺到自家郎君情緒不對,輕輕喚了一聲。

  韓綜深吸一口氣,隨即嗤笑一聲 ,眼神裡淬著冷意。

  「裝不下去了呢,可怎麼辦。」

  ……

  瓦舍,廣賢樓。

  臨窗而坐,便可見那邊擂台上女子相撲正打得火熱。一方竟揪住了另一方的頭發,薅得對方腦皮差點全下來了。

  趙宗清見狀,連連拍手叫好。因聽身側人安靜得若不存在一般,趙宗清挑眉,緩緩轉眸看向韓綜。

  「難得你來一次,怎生還這般掃興?」

  韓綜擺弄著的盤子裡一塊點心,隨即揉爛了丟在地上 ,「我果然做不了老實人。」

  「不,你做得了。只不過你想要的人,你如今得不到罷了。」趙宗清嘆道。

  韓綜想起崔桃,蹙眉悶聲,不再言語,反而是又拿了一塊點心,繼續揉爛了往地上丟。

  趙宗清繼續欣賞相撲,幾度拍手叫好,還笑著扭頭跟韓綜感慨,他最喜歡那個幾番挨打、被薅頭發的錢二娘。

  「相距懸殊,寧隱忍受罪,也不願開口認輸,這樣的人最招人喜歡了。」

  趙宗清頓了下,隨即提起崔桃來,跟韓綜感慨他眼光可真不錯。要說論逆境求生的佼佼者,非她莫屬。

  韓綜冷冷睨一眼趙宗清,沒說話。

  「王判官的案子查得如何?」

  「蹊蹺,沒頭緒。」韓綜回道。

  趙宗清起身,隨即招手示意韓綜,跟他一塊兒看相撲,此刻正到最精彩的時候,錢二娘要反撲拼命了。

  韓綜便依言跟趙宗清一起站在窗邊,如此可以更近一步欣賞那邊的相撲表演。他看了兩眼那錢二娘的招式,每一招都狠絕地往對方要害上打,了明明身材不夠強壯,力氣也比不了對方大,注定是要輸的,卻還是奮不顧身,拼命地要打倒對方。

  「不對勁兒,不過是個普通的比試,今日也沒什麼特別貴重的彩頭,她何至於這樣拼命?」

  韓綜話音剛落,就聽見那廂傳來女人的尖叫聲。那錢二娘居然摳瞎了對手的眼睛,再然後死掐著對方的脖頸不放。

  底下瞧比試的百姓本來還在熱鬧地歡呼,忽見這陣仗都嚇懵在原地,接著就有人喊起來殺人了 。

  擂台兩側負責相撲比賽的人都慌了,趕緊出了四名壯漢,去控制住錢二娘,卻見那跟錢二娘一起廝殺的萬三娘人躺在地上已經一動不動了,嚇得又叫人請大夫,又叫人趕緊報官。

  韓綜見狀,要去查看情況,被趙宗清一把按住了肩膀。

  「這種熱鬧還是不要湊了,案情明了,開封府只需派一個巡使來查就行,哪用得著你這位判官親自出馬。」

  韓綜聽聞趙宗清此言在理,便跟著他坐了下來,沒再動。

  窗外面因為突然發生殺人事件,喧鬧聲不止。

  趙宗清卻仿若什麼都聽不到一般,為韓綜斟看一杯酒,便舉杯敬了他一下。

  「喝之前,要問一句,咱們如今可算摯交好友了?」趙宗清眉目含笑,表情說不出的溫柔祥和。

  「自然算。」韓綜隨即舉起酒杯,便一飲而盡,對趙宗清感慨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倒後悔未能與君早相識。」

  趙宗清高興地笑起來,「如今相識也不晚,不過說起來,這世上能真正懂仲文心思且還能理解你的人,大概也就只有我了。」

  「嗯。」韓綜應承,再與趙宗清喝上一杯。

  「容我多言一句,其實便是他們二人訂親了,你也不是沒有機會。」

  趙宗清說到這,便扭頭看向擂台那邊已經被開封府衙役控制住的錢二娘。

  「她一個弱質女流,因不服輸,尚且肯舍命一搏呢。」

  韓綜跟著望向錢二娘,嗤笑一聲,「這種搏?蠢到家了。」

  「她一個沒讀過書的粗魯女子,自然是蠢人做蠢事。」趙宗清嘆畢,盯著韓綜,「可你不一樣。」

  「這倒是。」韓綜又飲一杯酒進肚,不禁再想起今天崔桃跟他說的話,便心如刀割,一杯接著一杯往嘴裡灌酒。

  若非貪圖太多,何至於到今天的地步……

  趙宗清瞧他這愁苦樣,無奈笑著陪喝:「這世間情最苦,情也最容易讓人失去理智。我是斷然不會碰這種東西,自找苦吃。」

  「不碰好,瀟灑了。」韓綜艷羨地感慨一聲。

  趙宗清拍了拍韓綜的肩膀,讓他盡興喝,今天晚上他會陪他到底。

  ……

  崔桃一早就給昨晚瓦舍相撲案的被害者萬三娘驗屍。

  這案子情況明了,典型的激情殺人 。在場有眾多目擊證人 ,都看到錢二娘在擂台上前後摳瞎了萬三娘的眼睛,還把人給掐死了。

  錢二娘對自己殺人的行為供認不諱,所以這案子也沒什麼疑點。

  這驗屍是進一步確定萬三娘的死因確系為案情所述。崔桃把驗屍結果寫好之後,就交了上去,便去查看王判官的精神狀況。

  崔桃到的時候,王判官還沒醒。崔桃便叫人搬來一小香爐,在屋內點了安神香。

  靜候了片刻後,崔桃就試著小聲叫王判官,終於把人叫醒了,睜開了眼。

  王判官眼睛迷糊地動了動,迷茫不解地觀察四周的環境,隨即在看到崔桃時,他激動起來。

  「殺人了,殺人了!素素她死了,被人殺死了!」

  崔桃聽他吐字還算清楚,而且這次說話句子比較合理連貫了,估摸著他已經恢復了神智。

  崔桃讓王判官別急,先緩一緩不要說話,聽她講一下開封府這邊現在所知的情況,他再慢慢捋一下。與此同時,崔桃也命人去通知韓琦、王釗他們。

  等人到齊了,王判官也差不多冷靜下來,理清楚自己要說的話了。

  「那天我跟素素去鋪子裡取完花釵冠,就坐車打算折返回素素的居所。在路過棗子巷的時候,忽然有孩子的哭聲,車停了。卻見一女子蒙著面來劫車,不僅打暈了我的家僕,還用刀逼我們下車。她挾持住了素素,我以為她劫財,便要將花釵冠和隨身攜帶的錢財給他。她卻不許我亂動,要我站在素素面前,就割了素素的喉……」

  「好多血都噴在我臉上和身上。我當時就嚇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車上,馬車並沒有行駛。

  我就爬下車,見到我的兩名家僕知天、知地就躺在地上。我發現我在一條官道上,就喊叫著要呼救,忽然後頸一疼,就再沒知覺了。」

  王判官告知崔桃,再然後他醒來,就是現在這光景了。

  「那你昨日發瘋的事兒不記得了?」崔桃問。

  王判官驚訝:「我昨日發瘋了?」

  這句看得出他的茫然,說的是真話,可是之前在描述的過程中,崔桃覺得王判官的表情有不自然的時候,似乎有撒謊的嫌疑 。

  從王判官那裡出來後,崔桃問韓綜和韓琦對於王判官的供詞有何看法。

  「有隱瞞。」

  「我也覺得。」韓綜附和。

  「看他受驚之狀,的確是被嚇得不輕,他也確實沒必要殺張素素。可是到底是什麼緣故令他有所隱瞞,並且還給他洗干淨了身上的血,換了身干淨的衣裳。」

  韓綜也表示不明白,「太令人費解了。」

  崔桃:「凶手殺張素素的行為也很奇怪,為何要當著王判官的面兒,二話不說就把張素素殺了?」


第94章

  崔桃來尋張穩婆的時候, 正好看見孫牢頭帶著獄卒押著錢二娘從張穩婆的房間裡出來。

  孫牢頭一見崔桃就笑著打招呼,瞧見如今的崔娘子越發光彩照人,英姿不凡 ,心中禁不住再度唏噓感慨。人家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到崔娘子這則是『囚別三日, 脫胎換骨』, 以至於讓他這個做牢頭的每次見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當初誰能想到在女牢裡那麼個病弱得要死、人人都瞧不起的女子, 會有今天這般地位, 在開封府如此受人敬重?

  崔桃笑著跟孫牢頭打了招呼之後,順帶瞅了一眼被獄卒押送的錢二娘。本來是好奇這在相撲比試中,突然發瘋摳人家眼睛將人掐死的凶手是何等模樣,但當她看了錢二娘的相貌之後, 卻愣住了, 頗覺得其眉眼有幾分眼熟。

  「我們以前可曾見過?」崔桃問錢二娘 。

  錢二娘低垂著腦袋, 聽到崔桃的話之後, 緩緩地抬起頭。在和崔桃四目相對了一下後, 她隨即搖了下頭,就把頭繼續低了下去。

  「難道崔娘子認識她?」孫牢頭忙賠笑著問。

  崔桃擺擺手, 示意孫牢頭可以先把人帶走了。她蹙眉走了兩步之後,忽然想起什麼, 轉身叫住他們。

  孫牢頭等人被嚇了一跳,疑惑地看向急急走來的崔桃。

  崔桃令錢二娘再把頭抬起來,打量其五官之後,叫來韓綜、李遠二人都來看。

  「可覺得眼熟?」崔桃問他們的時候, 倆人還沒反應過來 ,崔桃轉而問錢二娘是否有姊妹住在棗子巷。

  韓綜和李遠這才反應過來,再度打量錢二娘。

  「怪不得覺得眼熟, 細看又覺得不認識。張素素案的那個報案人錢娘子,長得好像跟她有幾分相像?而且都姓錢,你們可有親戚關系?」李遠隨即質問錢二娘。

  錢二娘聽到李遠的質問,怔了下,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李遠嗤笑一聲。

  瞧她這表情,再聽這回答,肯定是有問題了。李遠欲立刻前往棗子巷,將張素素案的報案人錢娘子帶回。

  崔桃再度打量一眼錢二娘,預感這案子不太妙,決定跟李遠一起過去。

  韓綜則留下來負責審問錢二娘,並將王判官帶來認人。據王判官供述,是一名女子將他劫持,並殺害了張素素,那就看一看這名女子是否是錢二娘。

  王判官仍然有些精神不濟,下床走路的時候還有些腿軟 ,要人攙扶著來到公堂。當他看見錢二娘的那一刻,整個人立刻激動起來。

  「是她,就是她劫車,殺了素素!」王判官指著錢二娘吼道。

  韓綜問錢二娘有何話講。

  錢二娘跪在地上磕下一響頭,「奴家認罪。」

  這罪認得干脆利落,倒叫本來還打算蓄勢待發,准備好生審問一番的韓綜,瞬間不知說什麼好了。

  公堂內待命的衙役們見狀,也是唏噓不已。倒是也不懷疑,畢竟這錢二娘本就是個狠人,昨晚上都敢當眾摳眼殺人,如今她再多殺一個,好像也不稀奇?是她能干出來的事兒。

  崔桃和李遠抵達棗子巷的時候,錢娘子正坐在桌邊,抱著兒子喂飯。

  錢娘子忽見崔桃等人來了,忙讓孩子自己坐在凳子上,她則起身過來見禮。

  崔桃瞧錢娘子兒子眼睛紅腫,精神似乎有些不濟,便問錢娘子:「他怎麼了?」

  「不知怎麼回事兒,突然失聲了,說不出話來。請了大夫說,孩子是受驚嚇著了才這樣。因說不出話來 ,他這兩天一直在哭,這好容易才把他哄好了些,肯吃兩口飯。」錢娘子憂心地回頭望兒子一眼,嘆了口氣。

  崔桃再打量那孩子一眼。

  這孩子的大名叫陶星辰,今年八歲,據鄰居們供述,平時很活潑貪玩,現在瞧她倒像是打蔫了的茄子。

  錢娘子的丈夫叫陶福,在一家賣皮貨的鋪子做工,時常要跟著掌櫃去邊境榷場買皮子,然後運回汴京售賣,這段時間他丈夫剛好出遠門沒在家。基本上一年中大概有半年的時間,都是她們娘倆自己過。

  「你可有姊妹做相撲活計?」李遠問錢娘子。

  錢娘子怔了下,垂下眼眸,「我二妹,就在瓦子那干活。」

  「她昨天在相撲比試的時候殺人了,你可知道?」

  「聽說了。」錢娘子喉嚨微動,蹙緊眉頭,緊張地咽一口唾沫。

  崔桃這時則拿著隨身攜帶的雞豆糕哄著陶星辰,好讓他伸出手來,讓她可以為他把脈。

  錢娘子見狀,忙喚陶星辰過來 ,小男孩本打算伸出的手臂立刻縮回,跑到錢娘子身後躲著。

  「你怎麼能隨便要貴人的東西。」錢娘子按住陶星辰的肩膀,把孩子護在自己的身後側。

  李遠納悶地打量錢娘子的舉動,「我們崔娘子可會醫術,你孩子失語不能言了,你就不著急?令崔娘子看看,許就能治愈了,你怎生還躲著不讓?可是這其中有什麼貓膩?」

  「能有什麼貓膩,我是怕這孩子突然鬧起來,嚇著諸位貴人。」錢娘子解釋道,「別瞧他這會兒安靜乖巧了,發起狂來可嚇人了,瞧瞧我這脖子,便就是被他給抓傷了 。」

  錢娘子微微側首,便露出了脖頸底部的新鮮抓傷。

  崔桃:「你剛說你知道自己姊妹在瓦子殺人了,作為長姐,你這反應是不是過於平淡了?」

  「她從小性子就怪,犯病耍起狠勁兒來,我們兄弟姊妹都不敢惹她。」

  錢娘子悠長地嘆了口氣,神色看似平淡,但眼眶卻漸漸紅了。

  「其實家門口出案子後,我就懷疑過是不是她干的。那天二姐來我這剛走不久,案子就發生了 。但我不敢想,諸位官人來調查的時候,我也沒敢講她來過的事,到底是自家親姊妹,我不想把她想那麼壞。可聽說的她在瓦子殺人之後,我就提心吊膽起來,一直擔心,反倒剛才李衙役問出來,我懸著的心反而踏實了。」

  李遠要錢娘子帶著孩子去衙門走一趟,配合調查。

  出來的時候,崔桃見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掛著錢娘子在案發那日所穿的衣裳。

  「我記得那日我問你口供的時候,你穿的就是這身衣裳。」崔桃指著那衣裳道。

  錢娘子愣了下,應承道:「崔娘子好記性。」

  「那天新換的?」崔桃再問。

  錢娘子眼珠兒動了動,支吾地應承一聲。

  到了開封府,錢娘子要上堂與錢二娘對峙。崔桃就把陶星辰留了下來,為他診脈。脈像顯示身體情況正常,沒什麼大礙。

  崔桃問陶星辰可覺得那裡不舒服,又問他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失聲說不出來了。

  陶星辰比劃了兩下,見崔桃平靜地看著他,似乎根本沒明白他的意思,便有些著急了,眼淚隨之落了下來,手拍著桌子急得要發狂 。

  李遠見狀,就想起錢娘子說過這孩子發狂時會抓傷人的情況,忙要護著崔桃。

  崔桃抬手示意李遠不用,對陶星辰道:「你是說你三天前睡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出不得聲音了?」

  陶星辰忙點頭。

  「你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怎生會怕得失聲了?」崔桃再問。

  陶星辰滿臉不解地望著崔桃。

  「怎麼,你娘沒跟你說,你只是做了個噩夢?」

  陶星辰微微晃了晃頭,又突然點頭,且連點了數次頭。

  「這是?」李遠有些疑惑。

  「案發那日,我聽說這孩子是第一個目擊者,便想去安撫他,被錢娘子攔下了,她告訴我孩子怕生,而且已經睡著了。我當時隔窗瞧他,也確實在屋裡睡了。錢娘子跟我說,等孩子醒了,她就安慰說他之前所見的都是在做噩夢。我想這招多半能安慰到孩子,便沒再多問。」崔桃跟李遠解釋道。

  李遠:「不對啊,既然用這招安慰孩子的話,何至於令孩子嚇得失聲?」

  「剛不是說了?睡醒了就沒聲了。或許孩子在睡覺前就已經受驚過度,失聲了。」崔桃只是找所有可能的解釋,先行進行假設解釋。

  「可真嚇成那樣,還能睡著?若說嚇暈過去了,再醒來失聲,倒解釋得通。」李遠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崔桃贊同,也覺得如此。

  嚇到失聲的情況,屬極少數。如果受驚到這種程度的話,孩子會非常敏感,都不必具體提到案子,只要跟那一日相關的,構成他聯想到那日所見情形,應該都會引發他的驚惶害怕。可剛剛她問陶星辰那日情況的時候,陶星辰是有恐懼,但恐懼反應卻沒那麼劇烈。

  再有當她提到做噩夢的時候,孩子起初是不明白的,後來聽到崔桃講『你娘沒跟你說』,他從搖頭否認之後,立刻糾正為深點頭承認。

  這舉動看起來,很像是被人提前教唆過。

  崔桃總結了這案子詭異的地方:

  張素素死亡當日,錢娘子更換過新衣,她的孩子陶星辰突然失聲了。錢娘子的妹妹錢二娘,在相撲比試當眾殺人,現如今又爽快地認下了殺害張素素的罪名。

  她當著王判官的面殺害張素素,濺了王判官滿臉血之後,又劫持王判官出城,給王判官清理更衣,將他丟在官道邊草溝裡。草溝在官道旁非常顯眼,怕是有意讓路人發現他。而王判官的馬車和兩名僕從,卻不知所蹤。

  隨後,韓綜那邊傳來堂審新情況,王判官又指認錢娘子是殺人凶手,但不確定到底是錢娘子還是錢二娘殺了張素素。

  看來王判官確實嚇得精神不濟,有些分不清長相有幾分相似的錢氏姊妹誰是誰了。

  再接下來,韓綜的審問沒有更深一步的進展 。崔桃便去找了韓琦,請他先分析看看。

  韓琦正埋首在眾多公文之中 ,卻能一心二用,聽完崔桃的闡述之後,他方放下筆。韓琦起身給崔桃倒了一杯茶,然後在崔桃對面坐了下來。

  「這案子如今之所以看起來詭譎怪異,因缺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韓琦的話,立刻吸引了崔桃的目光。

  「動機。」

  崔桃附和點頭,「對,缺少合理的殺人動機解釋這一切。劫財不至於殺人,便是覺得對方人多,有威脅,也不該是選擇將比較弱勢的女方先殺死。而且,稍微有點腦子的凶手,都不至於在家門口或親戚的家門口殺人犯案。」

  沒有合理的殺人動機,讓這案子看起來所有的行為都那麼割裂,難以邏輯通順地進行關聯在一起。失蹤的馬車和兩名家僕還不知去向,案件的被害者、行凶者以及目擊者,都非常詭異,各有保留,似乎都沒有全部實話實說 。

  片刻後,韓綜就將他審問得來的結果報給了韓琦。錢二娘只認罪,不多說。錢娘子掉了幾滴眼淚後,就一直沉默 。王判官除了指認錢二娘或錢娘子是殺害張素素的凶手外,再無更多新的證詞。

  「既已認罪,這種不肯招供行凶細節的行為便是藐視公堂,我是不是可以出馬了?」崔桃掏出她的銀針包,看向韓琦。

  韓琦眨了下眼睛 ,便算允了崔桃的請求。

  韓綜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後,便垂下眼眸。

  崔桃隨即拿著銀針包飛快地去了 。

  韓綜便也要轉身跟著去,突然被韓琦叫住。

  「有話問你 。」

  韓琦倒了一杯茶,放在對面。

  韓綜見狀,折返回來,在放茶杯的桌邊坐了下來。

  韓琦食指敲擊了兩下桌面,吸引了韓綜的目光後,突然翹起那根食指,指側上頭的黑痣便隨之顯眼起來。

  「當初何故刺痣?」韓琦問韓綜。

  韓綜盯著韓琦那根手指兩眼後,突然笑了一聲,「少時頑皮,艷羨你罷了。怎麼,稚圭兄如今做了我的上級 ,便想要趁機追責?仰慕你,學你刺了一顆痣在手指上,不算犯法吧?」

  「真仰慕?我竟絲毫不知。」韓琦也笑了一聲,但盯著韓綜的眼神卻有幾分疏離,審視意味十足。

  「不然呢?」韓綜悵惘感慨道 ,「你那時早已是人人稱贊的高才少年,自是看不見我們這些不如你的子弟。」

  看得到的。

  韓琦回看一眼韓綜,只在心裡回答了韓綜的話。他嘴角依舊保留著淡笑,示意韓綜可以繼續去審案了。

  韓綜起身之後,想起什麼,轉身對韓琦道:「聽說你們訂親了,還沒恭喜你們,恭喜!」

  「多謝。」韓琦溫言應承 。

  韓綜隨即大邁步飛快地離開。

  半晌之後,韓琦將處理好的公文疊放好,才問起張昌隨州那邊的調查進展。

  張昌馬上道:「三泰胭脂鋪是蘇員外的產業,這位蘇員外是隨州本地人,在隨州頗有名望,其有三女分別嫁給了隨州知州,房州指揮軍事和富商楊鵬程,他並無兒子,還查得這位蘇員外與刑部林尚書來往密切 。」

  「姓蘇。」

  韓琦微蹙眉,便令張昌去知會王釗,再選幾名身手好的去隨州支援,最好不要從開封府內選人,從各軍巡鋪裡找高手,以其它借口派遣過去。

  ……

  韓綜抵達刑審室的時候,崔桃已經收了銀針,錢二娘滿頭是汗地乖乖供述了她行凶的經過。

  三天前,錢二娘去長姐家探望之後,出門瞧見有個馬車駛來,剛巧馬車前頭的簾子被風吹開了,見車內一年輕女子正捧著一個銀制珍珠鑲嵌的花釵冠燦爛笑著,她便心生嫉妒去攔車。這會兒陶星辰跑出來要送她,她嫌孩子礙事兒,就把陶星辰推搡到一邊,引發了孩子的哭聲。

  再然後她就踹倒了知天、知地兩名家僕,用刀逼張素素和王判官二人下車。刀抵在張素素的脖頸,威脅王判官交出財物,偏這時候張素素拿話語激她,跟她說他們是衙門的人,她面前的男人就是開封府的王判官。

  「我平生最討厭別人威脅我,威脅我的人都得死。萬三娘也是,本來她不會死的,非罵我是弱雞、不中用,那我就要中用一次給她看看。」錢二娘說到這裡的時候,嘴角揚起一抹古怪的笑,然後紅著眼眶,一邊掉眼淚一邊對崔桃喊,她們都該死。

  「如此倒是能解釋得通了。」韓綜嘆道。

  崔桃令錢二娘再講一遍她殺萬三娘的經過。

  錢二娘依言復述,期間崔桃就提問她在擂台靠近哪個方向撲到萬三娘,摳其眼睛的時所呈姿勢如何,錢二娘都一一答了。

  韓綜也是目擊者,清楚錢二娘的供述都屬實。當時在場還有那麼多看客作為證人,大家的證供也都能作證錢二娘的供述屬實。

  「殺張素素並且劫持王判官馬車離京的經過,也再講一遍。」崔桃又道。

  「我因嫉妒她手拿著花釵冠,就把人逼下車,當著王判官的面殺了她——」

  崔桃打斷:「你們當時在馬車什麼方向,前後左右哪裡?距離有多遠?你又是站在什麼位置,將張素素割喉?」

  「在她身側,她正對著王判官,我在側面。當時在馬車以東,至少有一丈遠。」

  「那你殺完人之後,身上可沾血了?」

  「沾了,袖子上都是血。」

  崔桃點點頭,讓錢二娘繼續交代。

  「我打暈了王判官後,就把他和兩名早被我打暈的隨從都拖進車裡 ,便駕車出城了。後來我把馬車停在官道旁,正琢磨該怎麼處置馬車的時候,看見王判官從車裡爬了出來要呼救,就又給了他一下子。瞧他一身血,我就給洗了洗,換了扯上的衣裳,就把他仍在路邊的草溝裡。畢竟他可是開封府的判官,殺了他,官府肯定會對案子緊追不舍,所以我便留了他一條命。」

  錢二娘說到這裡的時候,表情異於常人,顯出幾分精神不正常之態。接下來,她就交代了馬車和兩名家僕的去向,她將車駕到沒人的地方,都給燒了。

  「你當時駕車從南薰門離開?」崔桃問。

  錢二娘應承。

  「你長姐根本不曉得你殺人的情況?」崔桃再問。

  錢二娘點頭。

  「你那天穿的衣裳呢?」

  「第二天就燒了。」

  「但是所著的上衣顏色?」

  「灰白。」

  相撲女子的衣著以行動方便為主要,頭上只簡單圍著一個發巾,乍瞧像穿男裝,倒是不顯眼。假設錢二娘當時驅車從城門駛過的時候,穿著如此,再低著頭 ,確實不容易引起守城的士兵的特別注意。

  但如果她著淺色衣裳,袖子上明顯沾血,一定會引起官兵的注意。即便是守城官兵大意了,從棗子巷前往南薰門這一路,街兩側的攤販不可能一個人都沒注意到。而在案發之後,李遠從棗子巷到南薰門這一路,都盤問遍了,卻沒有攤販有特別的印像。

  崔桃覺得錢二娘的袖子上很可能沒沾血,張素素案她在替人頂罪。她所說的殺人經過,在細節上跟現場情況吻合,很可能是她當時目擊了整個殺人經過。

  剛才在詢問她殺人時所站位置,袖子是否沾血的時候,她只能順勢回答沾血了。因為她很清楚,如果她說沒沾,會更加引起懷疑。

  錢娘子在那日剛更換了衣裳,嫌疑非常大。

  錢娘子在張素素身亡不久之後,就立刻報案,配合了開封府的調查。所以當時驅車離城的人,肯定不是她,應該就是錢二娘。姐妹倆協同作案,但王判官卻說殺人凶手只有一名。要麼是作案時,確實是一個人,王判官受驚過度,以至於分辨不清姐妹倆是誰。要麼王判官在這點上也有撒謊隱瞞。

  崔桃覺得錢二娘是有點性格偏執,但她還不到瘋的地步,因為真瘋的人,是不可能在供述的時候如此有條理的。

  崔桃讓人重查了錢娘子的戶籍檔案,又跟她的鄰居們打聽了,這陶星辰確系為錢娘子親生。

  「你懷疑她使了什麼招數,讓她兒子不能說話?」韓綜問崔桃。

  崔桃點頭,「陶星辰外表無傷。我查過他的身體,沒有中毒。那就還有一種方法,以銀針破其喉喑。傷口小,三天就看不見了。」

  「為何要這麼做?姐妹倆在家門口冒險殺人,還要犧牲自己的孩子做啞巴,就為圖那點錢財?」

  崔桃搖頭,「如果只看姊妹倆犯案的話,我怎麼想都覺得解釋不通。但如果跳脫出來想,是有人威脅她們姊妹如此犯案?一切似乎就說得通了。」

  「照錢二娘的說法,她在殺害張素素之後,已經得了錢財和花釵冠,該躲起來避風頭或是拿錢享受,卻又跑去繼續相撲比試,挨打受罪,還當眾殺了人作甚?這說不過去。

  姊妹倆,一個在家門口殺人,一個當眾殺人。殺人方式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非常招搖。

  錢二娘想承擔下所有,保她大姐,大概是因為她大姐成家有了孩子,她只是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也就死了。錢娘子弄啞了兒子的嗓子 ,也該是為了自保,因為孩子說話很容易說漏嘴。」

  韓綜眉頭皺狠了,「你這個推敲,倒確實能把不合理的地方解釋通,可是會是什麼人要做這種事?他又是拿什麼辦法,威脅倆姊妹這樣殺人?」

  「這種折騰人的手段,不禁讓我想起了地臧閣。威脅,精神控制,是他們慣用的伎倆。當初我乖乖認罪,不正是他們的手筆麼?」崔桃嘆道。

  韓綜聽崔桃提起她認罪的過往,心裡頭抽搐了一下,「這麼說,地臧閣還有余孽——」

  「卻也未必,那不還有個天機閣?我想過了,這麼多年,地臧閣一直存在著,沒怎麼受天機閣打壓,只是表面上像是爭鬥而已,說不定這倆家的關系,沒江湖傳的那麼惡劣。」


第95章

  有了基本思路之後, 再審問錢娘子和錢二娘就不難了。

  崔桃掐中了錢娘子的命脈——陶星辰,幾種審訊的招式用下來,錢娘子要麼說漏嘴, 要麼扛不住刑罰, 便最終選擇老實交代了。

  這錢娘子老實招供之後, 錢二娘便也沒必要繼續瞞著, 也就跟著乖乖招供了。

  二人的情況正如崔桃之前猜測的那般,她們都跟天機閣的有淵源。當年因為家裡窮, 姐妹裡就誤打誤撞加入天機閣做了細作。從十七八歲開始為天機閣賣命, 四年後她們攢夠了還債的錢,便退隱了,多年不曾跟天機閣有過聯絡。

  七天前, 忽然有一名紅衣女子找上門來, 自稱是天機閣的護法, 要她們執行任務。天機閣手段如何, 她們姊妹非常清楚, 她們只想過好當下的日子, 不想再摻和進危險的事情裡。但那名紅衣女子卻當著錢娘子的面兒, 在陶星辰身上中了蠱毒。

  「她說那蠱毒一般人查不出來, 只她有解藥。若不及時服用解藥,蠱蟲會在半月的時間內, 一點點地吃干淨內髒,慢慢地把人折磨致死。星辰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怎能忍心讓他受這份兒罪?

  她還告訴我, 必須按照她的吩咐去殺,然後劫車出城。至於這以外的事,她卻不管。她說若我們姊妹殺人干淨利索, 偽裝得夠好,能夠逃脫開封府的追捕,不僅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天機閣從此不會再打擾我們,還會給我們一大筆錢財,保證我們幾輩子都衣食無憂。」

  錢娘子為了兒子,本就連命都可以不要,如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拼了命地賭一回。

  紅衣女子告訴錢娘子,她近兩日會安排王判官的馬車從她家前的棗子巷路過。具體時間還不確定,只讓錢娘子提早准備,她的人隨時可能會通知她動手。

  在等候期間,錢娘子和錢二娘再三琢磨了她們的殺人計劃,盡求速度快,干淨利索,並且能隱藏好她們作案的痕跡。

  事發這日,錢娘子提前一個時辰得到了消息,傳消息的人是一名長相普通男子,告訴她們王判官馬車的特點,大概在什麼時候會路過。

  錢二娘一直悄悄住在錢娘子家裡,為了等候行動。

  姊妹倆等王判官的馬車從她門前駛過時,就按計劃攔車,當著王判官的面,將張素素殺死,然後錢娘子就換了干淨衣服,燒了血衣。錢二娘則負責驅車,將暈厥的王判官和兩名隨從帶離出城。

  錢娘子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提早就打算好,假裝自己是報案人。

  整個計劃總得來說進行得很順利,只是在她們姊妹攔車預備殺人的時候,睡醒的陶星辰跑了出來,目擊了一切。錢娘子不得不在迅速殺完人後,趕緊將兒子弄暈,因為之後她馬上就要按計劃去開封府報案。

  等官差來了,錢娘子就扯謊說孩子最先發現的受害者,因太過受驚,哭累了,然後就被她哄睡著了。

  之後她雖然再三教導安撫了自己的兒子,因擔心開封府頻繁來調查,陶星辰會被開封府那些老練辦案的衙差問出什麼破綻來,所以就干脆用了她以前在天機閣所學的銀針之術,暫且毀了陶星辰的喉音,保證他不會亂說話。這喉音卻不是永久毀壞的,隨著孩子的長大會漸漸恢復。

  接下來,便是錢二娘的供述。

  錢二娘駕車帶著王判官等人出城之後,便按照跟紅衣女子約定好的地點停車,因見王判官突然從車上爬了出來,就將他打暈塞了回去。再然後她就把人撂在那裡了,沒有再管。

  至於清洗王判官身上的血跡,給他更衣等等,都是她為了保護長姐錢娘子和外甥陶星辰,胡亂認下了。

  「我們早就商量過了,如果我們中有一人暴露,就盡量一人擔下所有罪名,剩下的那個人就負責照料好星辰。」

  「那你為何要當眾殺萬三娘 ,這也是紅衣女子給你的任務?」崔桃問。

  錢二娘搖頭,想起那晚的事兒她便十分懊惱後悔。

  「我也不知道為何,那晚跟萬三娘比試的時候,聽她罵我那些話,我就特別憤怒,滿心只想弄死她。看她瞪我,我就想摳她的眼睛。」

  「你大姐說你性子向來怪異。」崔桃道。

  錢娘子忙哭著搖頭,解釋道:「這話是當時不得已才說的,因為她暴露了,我不得不按照之前的約定,先保住自己,好活命下來養育好星辰。在外人看來,她性子是有一點怪,可我一點都不覺她怪,二姐最是重情義之人,我這輩子欠她的都還不完。」

  崔桃點頭,並不懷疑錢娘子的話。錢二娘肯一人頂下所有的罪,已經用行動證實了錢娘子所言屬實。

  「照理說,你們姊妹一起行動殺了人,還計劃好要逃脫官府的追捕。這之後你便是遇到再憤怒的事情,也該在這種緊要的時候隱忍才對。」

  崔桃轉而繼續問錢二娘,為何當時就不能理智一些,非要在相撲的比試的時候衝動殺死萬三娘。

  「相撲在比試的過程中被對手辱罵,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確實不是第一次。」錢二娘萬般後悔地流淚,「我是該忍著,我怎麼就沒忍下來,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憤怒。」

  崔桃察覺到這裡有問題,便問錢二娘:「你在比試前可吃了或喝了什麼東西之後,感覺身體有異樣?」

  錢二娘仔細回想後,忙跟崔桃道:「比試前我喝了一杯茶,是桌上備好該給我的茶。當時覺得拿茶的滋味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我還想著怎麼換了新茶葉。後來再比試的時候,我便覺得渾身燥熱,有一股子火氣憋悶著想發出去。萬三娘越打我,越罵我,我就越憤怒,恨不得他去死。不過,她狠勁兒抓我的時候,我雖覺得痛,卻沒有以前挨打的時候那麼痛……」

  錢二娘這才恍然意識到 ,莫非自己被下藥了?

  崔桃招來當時趕赴現場勘察的李才等衙役,又看了當時現場的情況的案卷記錄,沒有關於茶碗的描述。

  「當時場面非常混亂,衙役們勘察的時候,桌上已經沒有茶碗了,若有一定會記錄下來。」李才跟崔桃解釋道。

  再問相撲比試的日常習慣,選手在上場比試之後,桌上還是會留著茶碗,等比試完畢之後,繼續供二人飲用。因比試過程中,雙方難免會使力嘶吼,所以下了擂台基本上都需要涼茶潤喉。這涼茶裡都是在茶葉裡加入胖大海、金銀花等物煎煮而出,方子始終沒變,茶葉也不曾換過。

  錢二娘說茶水的味道變了,極大的可能是她的那碗茶中摻了別的東西,但當時場面混亂,怕是難以確定是誰在裡面投藥。

  因茶碗被收走,無憑無據,推斷再合理也只是推斷,只要證據不坐實,就存在著其它可能性的解釋。由此可見下藥者非常謹慎,懂得抹除干淨自己作案的痕跡。

  「這會不會也是天機閣的那名紅衣女子所為?」韓綜頓了下,跟崔桃表示,他懷疑這位天機閣的紅衣女子就是當初在清福寺時,蘇玉婉身邊的那名侍從『紅衣』。這人的衣著便如其名,一貫愛穿紅衣。

  「你了解此人多少?」崔桃選起一根最細的毛筆,在宣紙上畫起人像來。其實她早有這樣的懷疑,不過剛聽錢氏姊妹招供,還沒來得及畫出紅衣的畫像。

  「不大了解,只知她和燕子都一直跟在蘇玉婉的身邊,為蘇玉婉的得力屬下。她每次見我,嘮家常居多,有關於地臧閣的事情鮮少提及。我了解最多的也就是如意苑的事,還是因為你。」

  韓綜解釋到這裡,緩緩地抬眸看著崔桃。

  崔桃還在俯首認真作畫,倒是沒察覺韓綜的目光。

  韓綜盯著崔桃的額頭出神片刻,在崔桃抬頭前及時收回了目光。

  崔桃將紅衣的畫像拿給錢氏姊妹辨認,二人一致指認此人便是唆使她們殺人的紅衣女子。

  「這紅衣原本在地臧閣跟著蘇玉婉,蘇玉婉被殺,她竟還能跑回天機閣做護法,倒是不簡單。不過,她不去對付那名真正殺害蘇玉婉的凶手,反而針對起開封府。」

  崔桃露出一臉疑惑狀之後 ,嗤笑一聲。

  「奇怪,有意思。」

  韓綜見崔桃此狀,恍然覺得陌生,有一瞬間甚至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他曾經認識的崔桃。但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他,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崔七娘,只是脫胎換骨,性子變了,但魂始終未變。他還是能從她一些細微的表情習慣,一些眼神舉止風情中,能感受到到曾經崔桃的影子。

  崔桃總是跟他強調,他在乎喜歡的是以前的她,而不是現在的她。其實不是的,只要是她,什麼樣的她,他都心悅,只是她不肯再給他機會罷了。

  「令畫師多繪幾張,重金懸賞通緝。」

  崔桃把畫像交給李才,讓他傳話給軍巡鋪,也順便把畫像拿給街道司,讓馮大友他們在巡街的時候也多留心,順便跟攤販講一講,讓他們也留意。。

  「紅衣把盯王判官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提前許多日就告知錢氏姊妹准備好,料准了定會有一日能安排王判官走棗子巷。」

  崔桃便問王判官那日乘車走棗子巷是誰的決定 ,王判官茫然搖頭表示不知道,是駕車的小廝走得那條路,他也沒多問。

  再接下來,崔桃又詢問了一遍王判官整個遭遇的經過。

  王判官依舊聲稱,他在被錢二娘打暈之後,再醒來人就在開封府了。這期間有一天不知所蹤和一天昏迷發瘋的情況,他都不記得了。

  崔桃注意到王判官在交代這段經過的時候,說話的音調有變化,聲音不自覺地提高,速度節奏也與平時不同,略顯快些,而且他總是強調自己受驚嚇多恐慌害怕,並在整個交代的過程中,頻繁地用手摸臉。若說他因回憶不堪的過去,害怕驚恐所致,那他應該在講述張素素被割喉身亡那段更為害怕才對,但是王判官反而在講述這段的時候音調比較正常,手也並沒有摸過臉。

  「我已經解釋過一遍又一遍了,你們難道不信我?我明明是受害者,我當時真暈了,要怎麼去解釋我不知道事情!?我不知道那些天機閣混賬,為什麼要洗掉我身上的血。我也想問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唆使姊妹殺害我未過門的妻子?素素她可是懷了我的骨肉啊!他們這是一屍兩命!他們喪盡天良!」王判官痛心疾首地呼喊,鼻涕眼淚橫流,然後就用雙手捂著臉痛哭出聲。

  但過分強調負面情緒,這也是撒謊的特征之一。

  崔桃心中疑竇叢生 ,面上則像征性地關切王判官了幾句 ,跟他解釋自己剛才那般質問她的緣故。

  「查案難免要確定各方面的細節,特別此案涉及天機閣、地臧閣。並且我們還不知道,紅衣唆使錢氏姊妹殺張素素、劫持你的目的。做太多不清楚的情況,我們必須更加謹慎些處置才行。才剛我的提問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王判官見諒。」

  屋內其他人也都紛紛安慰王判官,本來才剛崔娘子連番質問王判官的時候,他們也覺得略有些過分了。但聽崔娘子的解釋卻也不無道理,這兩個江湖組織都詭譎狡猾,確實應當謹慎為上。

  韓綜拍著王判官的肩膀,安慰他兩句,也希望他能理解和體諒。

  王判官點點頭,啞著嗓子表示他都明白,但他真的不記得被打暈後發生了什麼事。

  隨後不久,王判官的家人便接走了他。

  ……

  傍晚的時候,崔桃同韓琦一起去了東角樓街巷的徐家瓠羹店,一起品嘗店裡的瓠羹。

  這『瓠』便是一種能吃的葫蘆,口感肥嫩甘甜。不能吃的葫蘆則稱為『匏』,味道是堅硬苦澀的,實在不宜食用,只能曬干了用來做瓢。

  瓠羹有很多不同的做法,一種是把嫩瓠削皮去瓤,切片油炸之後,添湯後,小火清燉片刻,勾芡出鍋。吃起來有種似煎肉的勁道口感,卻沒有肉的油膩;另一種則是和羊肉同燉成羹,大塊的羊骨熬白湯做底,加嫩瓠和羊腿肉同燉,噴香噴香的,在老遠的街口就能聞到香味兒。

  所有客人來徐家瓠羹店,要一碗有羊肉的瓠羹,就會送一份兒饒骨頭。這饒骨頭就是做瓠羹的下腳料,上頭沒什麼肉,可偏偏啃起來最有滋味。

  韓琦特意要了一間雅間用飯,便於聽崔桃講案情。崔桃吸溜完了一碗瓠羹,又啃了骨頭 ,吃了兩樣小菜和一個蔥油燒餅,肚子吃飽飽的了,身上卻也出了一層汗。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她往窗邊一站,感受涼快的夜風,別提多爽快了。

  韓琦用飯的速度比崔桃慢了些,片刻後才放下筷子,問崔桃:「王判官有所隱瞞?」

  「嗯,只是現在無憑無據說不得罷了。」崔桃對韓琦道,「必須弄清楚,紅衣教唆錢氏姊妹殺張素素、劫持王判官的目的。」

  「畫像通緝她,是為驚蛇出洞?」韓琦再問 。

  崔桃點了點頭,「她把案子做到開封府判官的頭上,不管她的目的還有什麼,卻肯定有對開封府的挑釁。那我們便不能孬,自該反擊。不過錢二娘在相撲比試時被下藥這事兒,我覺得不太像是紅衣干的,有些說不通。除非她真瘋了,沒什麼目的,就是要胡亂做事。」

  韓琦贊同崔桃的推斷。

  「太亂了,一團亂麻的感覺。」

  紅衣早就盯上了王判官,這點確定無疑,卻不知她為何一定要讓錢娘子當著王判官的面去殺張素素。如果她的目的是王判官,張素素於王判官而言是個頗為有用處的人,選擇不殺人而是拿人要挾不行麼?張素素還懷著孩子,紅衣跟她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要那麼對她?

  這裡頭說不定有什麼緣故,張素素身亡前的日常活動還要再細致排查一遍。

  崔桃思量之際 ,感覺有柔軟光滑的東西按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她抬眸去看,這才發現韓琦正拿絲帕給她擦汗。

  「這天太熱了。」

  女孩子在喜歡的男人跟前出汗,好像不那麼優雅。

  崔桃其實吹了會兒夜風,已經覺得有點涼意了,但韓琦給她擦汗的舉動,讓她尷尬臉熱,邊找借口解釋邊用手扇了扇。

  但崔桃扇了沒兩下,就感覺有陣陣連續的風吹來,韓琦竟用扇子在給她扇風。

  崔桃抿起嘴角,轉過身去背對著韓琦。

  「往日一向活潑,今日怎倒害羞了?」韓琦奇怪,湊上前問崔桃。

  崔桃再扭身背對著他,趕緊用自己的帕子擦干淨額頭上的汗。

  「怎麼?」韓琦再度湊過來。

  「沒怎麼。」

  崔桃又往邊側躲,結果靠在了牆角,她想順著另一邊牆繼續溜。韓琦的手卻按在了牆上,以手臂擋住了崔桃的去路。身高上的懸殊,令韓琦這姿勢自然呈現出勢壓之態。不過韓琦便是擺出這種看似霸道的動作,卻也不霸道,表情溫和斯文,目光也是溫柔內斂的。

  「躲我作甚?」韓琦修長的手指點了一下崔桃的額頭,「出汗罷了,眾皆如此,難不成還怕我因此緣故休了你?」

  崔桃的心思完全被韓琦窺探到了,反而更不好意思。本來自己怎麼髒亂差也不怕的,但在喜歡的人面前就是禁不住想維持美好的樣子。

  不過聽到韓琦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崔桃忍不住笑起來,不禁反駁他:「還沒嫁呢,何來休?」

  「嫁定了,」韓琦笑著捏了下崔桃的臉蛋,「『何來休』倒是不可能有了。」

  他在說他一定要娶她,永遠都不可能休她。

  崔桃笑眼彎彎,如今只剩下開心了。

  「六郎怎麼沒出汗?」崔桃仰頭觀察韓琦那如玉的面容,一點汗珠都沒掛,斯文優雅如故。而她汗水淋漓,一點都不『仙』。

  「你嘴快,忍不住趁熱喝瓠羹,自然會出一身汗,換誰皆如此 。」韓琦刮了一下崔桃的鼻梁,讓她不必介懷這個。他欲言又止,終還是湊到崔桃耳邊小聲說了一句,目的在於安慰崔桃,「出了汗,你人也是香的。」

  崔桃忍不住笑起來。

  她知道韓琦為何猶豫,他肯定覺得這話說出來帶那麼點調戲意味,既想安慰她,卻又怕說出口有失斯文。

  韓琦聽見崔桃笑,便掩飾地咳嗽一聲。

  「六郎不該這麼說。」

  韓琦愣了下,馬上認真地看著崔桃。

  崔桃伸手勾住韓琦的下巴,踮腳湊到韓琦的脖頸處,聞了一下,然後挑著眉毛,用吊兒郎當的語調道:「娘子身上可真香啊,聞得我心都酥了!」

  韓琦維持原本的表情,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崔桃。

  「這才算調戲,你剛才那句只是單純的贊美,真不用多想。」崔桃拍了拍韓琦的肩膀『教育』道,她這會兒已經完全恢復了平常的活潑樣兒。

  崔桃笑夠了,發現韓琦一直沉默盯著自己看,好像呆住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

  韓琦捉住崔桃亂動的手,附身吻上了崔桃的唇,只輕輕親了她唇瓣兩下,便收住了。

  「走吧。」

  崔桃揪住韓琦的衣領,猛地回親了一口,還故意輕咬了韓琦的嘴唇一下,然後不可避免地被韓琦『反擊』,抱緊在懷裡,讓吻變得更綿長。

  在喘息漸漸平緩的時候,崔桃特意調戲韓琦道:「六郎真美味。」

  韓琦揉了揉崔桃的臉蛋,笑著沒說話。

  這反應太平淡了。

  崔桃本是這樣想的,直到她推門往外走的時候,身子晃了一下,被韓琦扶住摟在了懷裡,她清晰地聽到了韓琦飛速的心跳聲,才知道他反應有多激烈。

  「明天是店宅務公開買房子的日子,我准備置辦一座宅子。總住在開封府,人多眼雜,不方便了。」崔桃後一句話說的時候,眼含笑意地看著韓琦,似話中有話。

  汴京的房子寸土寸金,可並不便宜。

  「明日讓張昌跟著你。」

  韓琦的言外之意,這買房子的錢他來付。

  「不用,不用,用不了多少錢。」崔桃跟韓琦保證,她的錢夠用 。

  韓琦見她堅持,便未強求,只讓張昌暗中在店宅務那裡看著,等錢不夠時,他再出錢補足。

  次日,正忙於處理政務的韓琦,聽聞了張昌的回稟。崔桃成功從店宅務哪裡購得一間宅子,而且真沒花多少錢。昨晚的話,她半點沒誇張,一共只花了十貫,便買了一座前三後三格局的寬敞宅院。

  韓琦預感不妙地抬頭,問張昌這宅子在哪兒。

  張昌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回道:「大雨巷鬼宅 ,便是崔娘子上次養蛆的那間宅子。」

  其實還有話,張昌沒好意思全部跟自家六郎講明。

  原本店宅務之前定價那座鬼宅八十貫,便是無人問津,這個價好多年了也一直不曾改過,好歹是汴京的土地,便是一直空置也不能再便宜了。但挖眼案發生後,又外傳那裡養過蛆。以至於鬼宅已經不叫鬼宅,現在大家都叫它『蛆鬼宅』,光聽讀音還挺辟邪的,實則更不招人待見了。

  據傳這次店宅務之所以破了多年定的底價,便宜成這樣子,全然是因為如今店宅務的主簿非常討厭蛆,不想在宅子名冊上再看到『蛆』這個字。

  換句話表達就是:崔娘子憑一己養蛆之舉,大幅度拉低了房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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