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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激流暗湧》(上/下)曉春(出書版完结)

《激流暗湧》(上/下)曉春(出書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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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暗湧(上)BY 曉春(出書版)
  文案:

  愛慕之人成了繼母,他只能選擇自我放逐,
  以告別那只餘難堪絕望的舊愛。
  當往事化整為零,一切正要從頭開始,
  接著面對的卻是同為男子的玩味目光。
  兩個擁有相同秘密的陌路人,
  因對方的與眾不同,而互相欣賞;
  無法啟齒的念想大舉進犯,攻克了最後一道禁忌,
  不可名狀的激狂,使他無力脫逃。
  看似安全的四岔路口早已蟄伏了危險蠢動的怪獸,
  呼喊著渴望……

  作  者: 曉春

  出版日期: 2009/06/09


  Chapter1

  終究沒有回國出席父親的婚禮。二十四歲了,總有一些場面不再適合遠在英倫的陳皓燃。

  那天華人報娛樂版面上也有關於陳錦雷婚禮的報導,據說是非常風光的,自然,他知道父親一直是最要面子的商界鬼才,同時又是個老式家長,要榮譽,講信用,對子女要求嚴格。

  陳錦雷有個優點,對小輩一向比較公平,一視同仁,不會特別厚此薄彼,因而陳家在大家族中算是和睦的。但對於陳家突然要插進一個「外人」,老二陳皓毅稍有些茫然,大姐陳皓琳則保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陳氏實業根基牢固,家庭成員雖很年輕,但形式上講究文明冷靜,表面並無異樣。

  陳皓燃今年六月修完碩士課程,在幾個星期前,大姐皓琳已經通過越洋電話對寶貝兄弟下了數道「催命符」:「好回來了,再悠悠哉哉,你就不必姓陳了。」

  「陳皓燃,你別仗著全家寵著你,就不識好歹樂不思蜀。陳氏產業你不要,自有人要!你以為在外邊讀讀洋文,少爺地位就會自動五生五世延下去?!」

  「有沒有找洋妞?有沒有?不准!知道嗎!不要忘記自己是炎黃子孫,別說我不提醒你,老爸最討厭英國婦女。還有,你的藝術家脾氣好不好改改?多打一通電話回來會死啊?」

  「那個漂亮後媽派她的心腹進駐陳氏效命了,行動真神速啊,你不要這麼不上心行不行?」

  「老弟,三年的課程憑你的本事,一年半修完綽綽有餘,現在待足三年還不滾回來!你二哥他最近第一百零八次熱戀,昏頭昏腦的,我一個人孤軍奮戰不曉得多辛苦。」

  「回國的時間有沒有定下來?曼徹斯特多住一天會窩出黃金來?」

  這就是大姐陳皓琳的言辭風格,猶如風雨雷電,來勢兇猛過後無痕,十足刀子嘴豆腐心,她是家族女戰神,由於性情太過豪爽,沒幾個男人吃得消她,二十九歲單身也是活該。皓燃對她一直也比對其他家裡人親厚。

  三姐弟能相安無事相親相愛,將來大抵也不會為爭奪遺產大打出手。

  終於有一天,皓燃答應:「下月中旬我回來。」

  「喲喝!」電話那頭歡呼一聲,這時候的皓琳倒又像是一個小女生。

  皓燃輕輕一笑,擱下電話收拾起大屋來。

  這是一間倉庫,外觀平常甚至有些殘舊,但第一眼見它,他就喜歡。對喜歡的東西他一向很執著,非要得到不可。因為面積大,買下它不比買一座公寓便宜,全家都對陳皓燃的審美觀敬謝不敏。

  他將倉庫暗格全部打通,上千平米空間全無障礙一覽無遺。曼徹斯特的天氣很潮濕,只好請工人來處理,牆壁是親自粉刷的,牆面板畫歪斜懸掛著,地上攤著書和他搞業餘愛好的畫具。

  皓燃一直偏愛敞亮、寬闊、明朗的空間,所以不大適應商界的壓抑氛圍,雖然他被一致認定有這方面的才華,作為家中么子,他自由自在的性格一旦養成就有點不好修正了。

  在曼徹斯特就讀酒店管理不見得舒服,但幸運的是,不用住大學校舍,在這座倉庫裡,他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正整理東西滿身汗的時候,有人用力敲打鐵門,皓燃穿著草綠色工人褲出去開門,外面站著女朋友依莎爾,她很美麗,但終究要同她分手了。

  依莎爾專注地盯著他看,水藍色的眼睛裡盛滿憂鬱和慌張:「艾倫,校方說你要回國了,是不是真的?」

  他的表情盡量冷淡,太虛偽的事情他一向做不來:「嗯,等授過學位,我就要回香港了,下周先回去一趟,剛要去跟你道別。」

  「你……我們——我們之間怎麼辦?!」

  「我家人反對我們交往,你爸也不會同意你跟我回中國,我們……分手吧。」

  「艾倫別、別這樣!我可以為你放棄一切的,艾倫,你帶我一起走。」依莎爾情緒陡地激動起來。

  「別傻了,我不想害你。你知道的,我不會同你結婚。」

  聽完這句話,依莎爾憤怒地揚起手,想摑那張她最心愛的卻也深深傷透她心的英俊面孔,最終,手還是無力地垂下了,她知道這一掌打下去,一定會真的失去他。

  陳皓燃是學院出名的東方白馬王子,他的女友從未間斷過,最後一任是依莎爾,大家自覺自願,開心享受,艾倫陳是公認的好情人。

  但往往感情發展到中後期,女友會不再滿足充當他的臨時女伴,紛紛提出要求,希冀對方為自己停下腳步。

  「艾倫,就算為我,為我留下來好嗎?我不想再跟別人去穿越大峽谷、看金門橋、去黃金海岸,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求你為我留下,一季、一個月也行,給我機會挽留你!」

  「依莎爾,我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天真?你是化繁為簡的高手,所以我喜歡你。」臨了,他還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刺傷對手,唉,東方男人。

  人肯定是要走的,多講無益,家裡人都不歡迎洋人,即便是像依莎爾這樣美麗的也不行。

  「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我留不住你?我以為你起碼是愛我的!」

  她突然大喊大叫,他沉默下來,終於,終於要鬧得大家都不好看了,這樣的依莎爾是他不忍看的。

  他背過身蹲下,繼續整理東西,像是忘記了盛怒下的人會有多麼不可理喻,更沒有妄想與她講道理。

  就在這時,依莎爾猛地飛撲過來,狠狠地抱住他線條優美強健的腰身和背脊,兩人重心不穩倒在地板上。

  依莎爾嘴裡喃喃道:「艾倫,不要這樣離開,求你……」再鐵石心腸也不禁動容,何況她反覆追問,「艾倫,給我一個理由,給我理由。」

  正在她逼問的當口,門豁地一把被推開,一個爽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達令,我給你帶了幾幅油畫仿真品,你一定喜歡……」在看到地上壓在一塊兒的那對狼狽的癡男怨女之後,聲音越來越輕,「你們——這是怎麼了?」

  皓燃掙開依莎爾站起身來,逕直向來人安德魯走過去……進行最後一搏!

  他左手用力攬過安德魯的脖子,右手曖昧地撫上他的臉,用近乎「深情」的眼神凝視老安,並靠上去耳語:「吻我……」嘴唇立即貼了上去。

  皓燃當時想的是:只當被狗咬了一口。

  從依莎爾的方向看過來絕對火爆精采。為使場面更為逼真,他傾身換個角度再次「全情投入」,這時才緩過神來的安德魯身體明顯僵硬了,反手抱住了這個人人嚮往的東方美男,客串效果更加驚人!

  皓燃一八三的身高還是敵不過安德魯的大身板,這傢伙居然還不怕死的將舌頭伸進他的口腔,未經允許來「法式」。

  皓燃意識到情勢急轉直下,無意中挑動了一頭野獸的情慾,正打算不著痕跡地踹開他,一股外力直衝過來,原來是依莎爾用盡全力撞開他倆。

  她剛從震驚中回過神,於是發起了攻擊:「不——你這個混蛋!」

  皓燃以為目的已達正要罷手,卻發現她的目標根本就是直指可憐的損友安德魯:「你這混蛋,你這雜種,你低級下流!你用什麼方法影響了艾倫?你這娘娘腔,你這個瘋子!為什麼要接近我的艾倫?!我要殺了你,我恨你我恨你!」

  某臨時演員被人無故揍了好幾拳。

  皓燃這才反應過來,不曉得怎麼收場好,依莎爾完全相信他的性取向,他也只好硬著頭皮出面「澄清事實」。

  「你冷靜一下依莎爾,這與安德魯無關!」

  他上前去攬住她的肩膀,阻止她持續爆發,「我是不可能對一個人專一的,與你在一起,我覺得有很大的壓力。我不忠,依莎爾,這就是我離開你的理由,你沒有錯,是我不對。好好對待自己,你是好女孩,可是我們緣分盡了。對不起……」

  「你胡說,胡說!你一向只愛女人的,艾倫我最清楚你,你不可能對男人有興趣的,你和我做愛的時候……」

  他沒想到情急之下女人也會失控到在外人面前洩露隱私,他立即打斷她:「依莎爾,我送你回家。」

  美人淚如泉湧、楚楚可憐的樣子都成為「艾倫陳是混蛋」的佐證,依莎爾出生高貴,以往也不乏優秀的男伴,生活態度一直灑脫逍遙,她知道艾倫陳討厭拖泥帶水的女人,所以她才選了他,沒想到到頭來,自己卻認真了。

  「不必你同情我,你情願要一個變態的瘋子也不要我,作為女人我真的失敗到極點!我不會原諒自己,更不會原諒你!」說完她踉蹌地奔出去。

  待一切恢復平靜後,皓燃歎了口氣,索性繼續埋頭整理雜物。安德魯一記悠揚綿長的口哨聲響起:「我剛才像不像一位天使?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適時地拯救了一對怨偶的靈魂,一拍兩散,不用再相互折磨了。啊,我做了件偉大的事不是嗎?」

  皓燃沒好氣:「沒錯,你就是個瘋子。」

  「不過你說,依莎爾會不會真的殺了我?」

  他收到一個不冷不熱,但十分肯定的回復:「不會,你會活到八十或者一百歲。」

  「不不,我可不想活那麼久,一旦不能再追逐風流快活,命運的車輪就來及時結束我吧。」說著還誇張地仰起頭張開手臂,裝作迎風而立的樣子。

  「放心,你會如願。」

  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互相調侃。

  突然間,安德魯表情嚴肅地問道:「寶貝,你剛才的舉動……是不是認真的?人人知道我為了追求你,這一年來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即使始終得不到你的額外青睞,也從未想過放棄。在你臨行前夕,你竟然當著別人的面承認你對我的愛,我真是死而無憾!

  「這是不是你們中國說的那句精誠金石什麼的——總之,感謝上帝!就算是憐憫,我也甘之如飴!」

  安德魯講話一向文藝腔兼噁心誇張,總能把皓燃逗得啼笑皆非。

  安德魯是曼徹斯特大學藝術系的年輕教授,皓燃在他的「論佛羅倫斯畫派」課上做了一天的旁聽生。

  從此,安德魯就以「第一眼看見你便愛上東方文化」為由,對陳皓燃癡纏不休,並且承諾有求必應隨叫隨到,後來發現皓燃在繪畫方面的天賦,就主動傾囊相授,簡直可謂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皓燃當然知道安德魯一半是受特殊性取向驅使,鬼使神差頭腦發熱,才會對他有種種反常的慇勤。

  皓燃為人一向慷慨隨性,看擺脫不掉這號人,也就聽之任之了,原本想,熱情過了他自然會迷途知返,哪裡知道,這個安德魯竟然是有始有終的人,至今還追著他瞎耗精力,不過不知不覺中,雙方混成了朋友。

  如果對方不是出於真心,皓燃要想平白無故使喚這類能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到最後,皓燃也樂得利用人家的「好心」,他有時的確也需要一名打雜的夥計。

  「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吻我。」安德魯表情陶醉,故作純情地凝望皓燃,卻遭到對方無情的白眼。

  「但我沒有允許你把舌頭伸進來!還有,你有幾天沒刮鬍子了?扎得我頭皮發麻。」

  「寶貝,是你的味道太甜了,我一時沒辦法控制我自己。」安德魯最拿手的,就是有辦法說出驚天動地的嘔吐話還裝得若無其事。

  皓燃忍不住譏誚:「話說回來,剛才不知是誰不過一個吻而已,就緊張得背脊僵硬,還差點慾火焚身。」

  安德魯堪稱比牛皮還厚的臉面居然微微一紅:「寶貝,是你主動挑戰我的極限……」

  有人在百忙之中回頭嚴厲更正他:「第一,再叫我寶貝,小心你的頭顱;第二,你的極限實在不敢恭維,小心陽萎。」

  「好吧好吧,寶……艾倫,你居然最後一個讓依莎爾知道你要回國的事,我以為她算是你的女朋友。」

  「你想說什麼?」

  「你甩情人真是狠准快,以前……」

  皓燃抱起一個紙箱湊上前遞給安德魯:「我甩情人,閣下都在場嗎?」

  「我只是聽說……」

  「聽說?哼,看來你那班藝術系高材生業餘愛好還挺豐富的!」

  「你說話總喜歡這麼刻薄嗎?」

  皓燃停下來,盯著他,像盯著外星人:「你不是有病吧?第一天認識我?」

  眼望著亦正亦邪的東方帥哥露出真本性來,安德魯就知道情況不妙,立即轉移話題挽回不利局面:「這個……你對歐洲美術發展史有沒有興趣?」

  「什麼意思?」微一挑眉,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可以考慮留下來再進修一年。」

  「為什麼?」眉頭開始鎖起來。

  「你不是想留下來嗎?」

  「你聽誰說我要留下來的?」

  「嗯,這只是我的直覺。」

  「哈,你知道天下最不可靠的是什麼?是安德魯老兄的直覺!」

  「我對你是真心的……」被皓燃一瞪,很沒志氣地中途改口,「我是你最真心的朋友。」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好意思扮純潔。」

  「什麼司馬昭,是誰?」

  「你不認識。去去,把這箱子搬到門口卡車上去。」憋不住又添上一句:「跟你這種白種低級生物探討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真是暴殄天物。」

  對方委屈地嚷道:「我反對種族歧視!」

  皓燃搖搖頭,一副「你已經無藥可救」的表情。

  哇啊——又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狼嚎在後方響起:「這是我送你的86年產阿爾法車模,這是我送你的全套皇家紀念版明信片,這是……天哪天哪,寶貝你太無情無義啦,你對待朋友絕對比對待情人還狠,我的心徹底為你而碎。」

  皓燃受不了地低笑出聲:「去你的安德魯,到時候我收拾好,把你這些寶物全送去福利署給孩子們,豈不是更能將你的博愛發揚光大?」

  「我知道我知道,從沒有什麼東西是能讓你看重的,連同送東西的人,唉,可誰叫我愛你呢。」他裝作捧心的姿勢出去丟東西。

  皓燃蹲下身拾起依莎爾掉下的那只紅手袋,陷入沉思中:我不想離開這兒,真的那麼明顯嗎?連安德魯這樣的粗神經也感覺到了,難怪依莎爾不信,她大概以為這是我甩她的借口吧……

  可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所有的冷漠、自私只是自我防守的方式,心若是被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故輾碎,就再也無法癒合了,那個捧著心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陳皓燃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轉身恰好看見安德魯帶來的油畫贗品,雖說是複製,但工藝精細,看得出有一定收藏價值,他又變著法兒來討好人了。一共三幅,均是鄧肯?格朗特的手筆。

  安德魯進來看見皓燃在賞畫,非常高興:「喜歡嗎?鄧肯有著孩子般的天性,犯了所有的罪,但幾乎沒有受過懲罰,人人都愛他。艾倫,你或許不知道,你只要衝誰笑一笑,敵人也會愛上你。」

  「你當我幾歲?別唬人了!快樂、放蕩、鮮艷、男女情人無數,不,我絕對不是鄧肯級的人物,你不要試圖誤導我。」

  安德魯抓了抓頭皮,像被關在籠子裡似地來回轉悠:「你要走了你要走了,我真不敢相信!」停下來箍住皓燃肩膀,面部表情生動懇切,「做我三天情人,求你!」

  某人全不為所動:「腦子沒燒壞就去繼續幹活,還有——」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張自己的素描習作,「這個給你留作紀念,老兄,我一向賣藝不賣身的。」這種危險人物擺在身邊一年多,也夠命大的。

  「那最低限度讓我為你畫一張肖像。」

  「可以考慮。」

  「呃……我說的是裸體像。」

  「好——」

  安德魯狂喜,待下一句,他又從天堂跌入地獄。

  「好會做白日夢!快點滾蛋。」

  堅決地推他出門,只聽見傷心人哀號:「上帝,我已泥足深陷,艾倫陳擄獲了我的靈魂,他是天使還是魔鬼?」

  皓燃笑罵:「鬼佬!」但這個鬼佬看得出他神情中流露的隱憂。

  倏然問又覺心裡湧上幾分落寞,生活真的又要開始上軌道了?可誰能知道,它早已脫軌。在高速路飆車、在森林露營寫生、在海灘裸泳,這就是陳皓燃三年來的剩餘回憶,無傷大雅,也沒有實際意義。

  想到往後生活細節上不必再親力親為,渾身肌肉要到健身中心去舒展,腦袋要摒除雜念投入商戰,數位化時代、高科技運作,一切都須費盡心機,幸運的話,財富可以不斷積累,再過一年,各家媒體爭相稱頌:「新一代企業家誕生!」

  這也許就是他未來生活的全部。

  他要在短時間內斬斷一切幻想,包括曼徹斯特的清閒和潮濕的氣候。

  皓燃想重新擁有目標和理想,他太久沒有理想了,沒有一個人、一件事再能擾亂他、打動他、震撼他。

  他缺乏熱情,缺乏鬥志,缺乏現世的檢舉督促,他像只困獸,表面安然臣服,內心卻在時刻交戰。

  皓燃自認並不是自戀的人,或許有些感情上的封閉,但並不妨礙他的瘋狂。飆車時他幾乎是不要命的,所以很多人怕他,他總是贏,其實,一直以來,他想贏的,不過是自己。

  臨走前,皓燃將倉庫屋的鑰匙給了安德魯一份,讓他定期請人來打掃一下。

  安德魯聽皓燃說不打算賣掉房子,就知道他還會時不時回來,著實鬆一口氣,用力擁抱了他,但不敢造次,只是在他耳邊禮節性地輕輕一吻:「艾倫,記得抽空來看我。」

  「你也記得照顧好我的哈雷V-Rod。」這是皓燃唯一的留言。

  「哈雷VR」是他的越野摩托車,賺盡風光。那輛沃爾沃跑車他也給了安德魯用,那老外感動得幾乎掉眼淚。

  皓燃從容地離開,身無長物,連行李都不必托運,只有手提的一個旅行袋。

  並沒有告訴家人回國的具體時問,從機場出來身上有些酸軟,長途飛機讓皓燃覺得自己有些未老先衰。

  叫計程車到馨園別墅的時候已近傍晚,管家勤叔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興奮地直盯牢他的臉:「少……少爺,您回來啦!太好了太好了,哎呀,可巧大小姐和二少爺都還沒有回來,老爺和太太因為公事去德國了。」

  接著又激動地衝進客廳喊人:「快去浴室預備熱水,周嬸,晚餐做海鮮,三少爺最喜歡龍蝦……」

  他笑了,勤叔仍按著三十年前的舊習,稱呼他們全家老小,也還記得他黃昏沐浴的古怪習慣。

  環顧大宅客廳,一切照舊,只是多了只黑色松獅狗,它此刻正虎視眈眈地盯住他這陌生客。皓燃倒還記得它,留學之前朋友送來的,那時只三個月大,現在有一人高,撲過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他乾脆叫家務助理將它趕到後花園去,準備以後再培養感情。

  浸泡在熱水中全身放鬆,筋骨舒暢,洗去一身疲憊,人卻仍有些恍恍惚惚,直浸得脫皮,才懶洋洋從浴池裡爬出來。隨便披上件白色浴袍直往三樓臥室去。

  臥室被人收拾得很乾淨,好像他天天在家一樣,皓燃突然覺得有些鼻酸。

  換了身輕便衣服,在床上躺下一會兒,才想起要去看看隔壁皓琳的房間,順便把禮物放在她的床頭邊。

  過去,總是在大清早,皓琳會毫無預兆地擰開他的房門衝過來親吻他的額頭;皓琳喜歡在人前誇獎老弟的身材:「皓燃是天下美男子中的極品,那個胸膛真是性感漂亮,又絕對可靠,未來弟媳是有福之人噢。」

  講得他哭笑不得;皓琳處處豪情萬丈,處處替他打掩護,也是家中唯一支持他出國,分擔他秘密的人。

  門果然沒有上鎖,皓燃推門進去,一瞬間,他愣了一下,因為室內佈局完全換了風格。

  皓琳一向偏愛紫色床單,現在卻換成了純白,桌台上的那些尼泊爾小玩意已被幾座木雕取代。

  地上鋪著手工精細的土耳其咖啡色地毯,花瓶裡插著孔雀翎,衣櫃統統搬走了,現在那裡安放著一個簡易式活動書架,除了那淡紫的窗簾沒有被改革,其他地方都被修正,空氣中都彷彿飄浮著一股另類的味道。

  皓燃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擊中,他感覺到這個房間似乎一下擁有了生命力,並與他產生一種共鳴,一種在生活方式方面的認同感。

  是誰駕馭了這裡?為什麼沒有聽皓琳提起過?

  皓燃正納悶,房間的那扇落地窗戶外忽然傳來動靜,有人居然搭梯子爬進陽台,當皓燃看清來人的裝扮時,簡直歎為觀止……

  Chapter2

  那人赤著腳,褲管捲起半截,單手提著雨靴,戴著套袖的右手臂抱著一盆白色銅葉海棠,脖子上掛著黑塑膠圍兜,再搭配上滿身的泥土髒污,十足的不倫不類,直把皓燃唬得一愣一愣。

  家裡頭什麼時候來了這麼一號人物?!

  這個高大的男人明顯「運動過量」,神色中夾雜著一絲疲倦,不過即使是皓燃,也不得承認那張臉的確已將所謂的「成熟男人味」發揮到極致——

  那甚至是一張容易令藝術家衝動的臉,魅力恰到好處,視覺上既不會讓同性覺得特別突兀,也能夠成功吸引異性的注目。

  這男人有一雙令人記憶深刻的眼睛,目光投過來時有一種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好奇,他的嘴唇和下巴輪廓很有型,也有一副與之相襯的結實身材,雖然扮相奇突但並不狼狽,神情坦蕩安之若素。

  他似乎認為自己的一系列舉動——比如從陽台上來或是穿著漁場圍兜——都是很天經地義的事。

  在英國長年接觸俊男靚女的皓燃總是能一眼評估對方的含金量,有沒有眼緣對他來說是交朋友的第一步,陽台上這個人是他難得的「一眼接受」型,這原本也算得上是良好開端,當然,如果不用對他這身裝扮打分數的話,可能會將其劃作同類……

  男人跨進房間,用一種詢問式的眼神注視皓燃,然後轉身先將那盆海棠放到窗台上,順手替它梳理了枝葉,把雨靴放進貯藏櫃,接著才不緊不慢地踱上來。

  這時,皓燃才感覺到一陣無形的壓迫,那男人英武不凡,半絲粗獷氣都沒有,帶來的是更為平易知性的感官衝擊。

  「你是……」他似乎真的有在想,也的確有想出來,「陳皓燃。」

  皓燃不動聲色地微一頷首,也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他,隔著這樣的距離,可以看清他額角滑落的汗珠。

  對方並沒有將皓燃的冷淡放在心上,也不覺得自己這身行頭有什麼失禮的地方,當然,比起皓燃擅闖他人居室,對方的行為的確不該被追究。

  男人沒有對皓燃的出現表示過多的猜疑,他既然認得出陳皓燃這個人,似乎也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對這樣識趣的新屋主,皓燃並不反感。

  摘下右手那只髒兮兮的綿布白手套,將掌心遞出去:「姜守仁。」

  皓燃猶豫了一秒鐘,還是伸手還禮,對方給了他很有力度的一握,有一股灼熱從手心傳輸過來。

  皓燃看見男人浮現在嘴邊的無懈可擊的微笑,那是一個嫻熟、友好但又漫不經心的笑,你甚至還來不及分辨其中的誠意,便已經與他的其他表情融為一體。

  皓燃不能準確估計他的年紀,他可能三十幾歲。對皓燃來說,自己到這個年紀還有一段距離,但他不能否認這個年齡的男人最能夠表現實力和內涵,也最易吸引他人眼睛。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這樣問。

  「剛剛。」皓燃答得很有保留,將視線從他臉上收回,再次打量室內的陳設,前一刻的驚訝已經化作欣賞。

  「不好意思,我先去——洗個澡。」他並未覺得難堪,而是不以為然地指了指沙發,「你自便。」就這樣把臥室讓給了不速之客。

  皓燃看他進入浴室,便自行走到陽台撐著雙臂往下望,結果出乎他的意料。原來的葡萄架已經拆除,現在被改建成一個小型花圃,外圍用琉璃瓦棚包裹,陽光充沛又方便控溫,有一個老花匠坐在花架外的凳子上休息。

  終於知道剛才那人是在幹什麼了,要不是親眼所見,實在匪夷所思。

  其實皓燃對花卉沒有那麼多的研究,他自認對某些領域的認識很匱乏,像大多數年輕男子一樣,偶爾也會浮躁或隨時失去閒情逸致,也許會陪女友去聽一場新年音樂會,但並不會留下太深的記憶。

  皓燃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已擁有社會身份的人,在人家的花圃裡揮霍精力和時間。

  再回到房內,皓燃的目光完全被拐角處的水晶玻璃櫃吸引,那裡面竟放著成排的咖啡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它們來自世界各地,有些很昂貴,有些只是地攤上的手工毛胚,但是它們被排在一起,不分先後主次。

  皓燃正看得入神,浴室的門被嘩啦一聲拉開,披著浴袍的男人並不避諱來客,一邊用乾毛巾擦著頭髮,一邊走到隔間去取了半磅研磨好的咖啡豆出來,他還是赤著腳,似乎永遠不打算在室內穿鞋子。

  他用一種精緻的虹吸式咖啡壺。皓燃曾經看過很多人煮咖啡,但是沒有一個能讓他留下這麼深的印象,可能是因為他穿著浴袍……

  在姜守仁煮咖啡的這段時間裡,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但很奇怪,皓燃覺得還算自在,在這個房間,他似乎不需要想太多,甚至可以讓他忘記,自己其實已經到家了……

  直到一股濃烈的咖啡醇香瀰漫整個房間,姜守仁才回頭對他抬了抬手,然後將煮好的咖啡緩緩注入兩隻考究的烤瓷咖啡杯中。

  「加糖嗎?」那一頭揚聲提問。

  「少許。」皓燃慢慢走上前去。

  「這咖啡豆是托朋友從維也納帶回來的,神秘配方,你包準喜歡。」

  姜守仁很自然地開口,好像他們已經很熟的樣子,也像是從來沒有尷尬的時候,窘迫總是能被他輕易化解。

  皓燃不禁輕笑了一聲,他知道姜守仁這樣的男人,可以在田里干苦力,但卻堅持不喝即溶咖啡,不可理喻的天然派,有自己的觀點和習慣,也會時常做出一些令世人費解的事。

  「我去換身衣服。」煮完咖啡算是招待過客人了,安心拐進東頭的走入式衣櫃。

  皓燃仍坐在轉角的吧台邊,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有些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神秘配方嗎?看來那傢伙還算誠實。

  五分鐘後,姜守仁再次走出來,這時的他終於與這房間匹配了。他套了件淺色的HugoBoss棉織上衣,質地柔和,深咖啡色的長褲下是一雙日式拖鞋。

  他的髮絲天生輕韌不馴,前額還沾著水蒸氣,有些性感的凌亂,鬢角以下那層淡淡的胡茬已經被刮鬍水抹去,現在的他,留給皓燃截然不同的印象。

  姜守仁來到皓燃旁邊的高腳椅上坐下:「會不會覺得我太喧賓奪主?」

  「不。我只是好奇,你怎麼說服皓琳將房間出讓的?」他這個姐姐的脾氣,他不是不知道,不願意的事,半步都不肯退讓。

  「住這一間可以看護花圃。」

  「就這樣?」

  他笑笑:「就這樣。」

  皓燃覺得事有蹊蹺,但沒有繼續發問,而是說:「我不知道你現在住這間。」

  「也是暫時的,我在香港開了一家畫廊,藝術沙龍也剛創辦不久,所以需要在這裡逗留半年的時間。幸虧你家人盛情款待,堅持不讓我住酒店,所以我就把部分東西搬了過來。」他簡單陳述來龍去脈。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

  「雖然我只在相冊裡見過你,但並不陌生。」

  「我對你也是早有耳聞。」

  他很有自知之明:「都是壞資訊吧?」

  皓燃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也覺出幾分怪趣。

  姜守仁倒自己接下去:「也只有瑞真能一直容忍我。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誰想做個完人呢?我已經把過去忽略不計了,你呢?還認定是瑞真背叛你?」

  「謝謝你的咖啡。」皓燃驀地站起來,直接走向房門。

  「陳皓燃,你是應該回來了。」姜守仁沒有轉身看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這句。

  猛地拉開門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那句「這不是背叛不背叛的問題」卻沒有能真的說出口,無論自己是不是回來,對於已經發生的事件都已無補於事。

  陳皓燃與姜守仁並不是不熟悉的,他們透過另一個人,對彼此有過初步的瞭解,也一直對對方存有一個大體的輪廓,這一次意外碰頭,心照不宣。

  當他說出「姜守仁」三個字的時候,皓燃就已經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看見他了,只是那樣的環境和氛圍,不適合點破而已。

  他們各自都有「百聞不如一見」的感想,不過都不是太世俗的人,沒有興致運用偽善的社交辭令。

  勤叔早已吩咐廚房大肆準備,作為歡迎少爺回家的必備儀式,晚餐時間未到就開始張羅,把他早早拉下來坐到餐桌前開小灶。

  等到陳皓琳回到家時,幾乎是尖叫著撲上前去擁抱了自己的兄弟:「可想死我了!」

  皓燃寵溺地摟著她,將她當成一個情緒激動的小女孩。

  皓琳已經語無倫次:「今天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你以後再胡亂給我製造驚喜,我心臟肯定會負荷不了的。你要知道,猛一回來就看見失蹤已久的弟弟,興奮過度會對精神造成壓力……」

  「喂,你到底要不要我回來?」皓燃調侃她。

  「沒良心。」皓琳抬手摸摸他的臉,「皓毅又不知道跟女朋友去哪兒混了,一天沒見人了,手機也不接。」

  「或許在看電影。」皓燃打趣。

  「電影?他現在那個女友成天只喜歡武打片,而且還一定要是喜劇。」

  「這個品味也不能算是壞。」他笑話她,「倒是你,語氣真像不受歡迎的老姑婆。」

  「OK,我不參與意見,你們喜歡誰,我管不著對吧?不過不是我多慮,這已經是皓毅今年的第三個了。」

  「勢頭良好。」

  「對,他還準備再接再厲。」皓琳這時看見姜守仁從樓梯上下來,立即招呼他,「阿仁,來見見我們陳家最寶貝的少爺陳皓燃。」

  他們也果真裝作剛見面的樣子,重新握手:「你好。」

  皓燃照例只是沉默地點了一下頭。

  「這位是瑞真的小叔,上一季還停留在塞班島度假,後半年卻不得不滯留香港。」皓琳笑著搭橋,「皓燃你平時不是最喜歡收集版畫了麼?我想你們一定志趣相投,阿仁有好幾家畫廊,可以說是這方面的行家了。」

  某人很謙虛:「我只是商人而已,並不是藝術家。」

  「那也得看是從什麼商。」

  皓琳難得追捧人,皓燃當然聽得出端倪,於是認真地朝姜守仁看了一眼,對方似乎有接收到他的暗示,回復一個無辜的表情,以示清白。

  有時多一份憧憬並非好事,皓燃不想讓家姐受到感情上的傷害,他現在對很多事都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也習慣了透過現象看本質,更何況,他對姜守仁這個人也不算是很陌生的。

  他們口中的「瑞真」便是陳錦雷的新任太太——現在比皓燃他們輩分整整高了一階的年輕女人,皓燃曾仰慕追求的學姐,也與她若即若離地秘密交往了一年半。結果,謝瑞真要嫁的卻是年過半百的陳錦雷。

  當時的皓燃還很年輕,即使不能負擔起重大的責任,但已經有這方面的進取心,在以為自己開始有擔當、可以令家人接受瑞真成為他女友時,得到的卻是截然相反尊嚴掃地的消息——瑞真已與自己的父親出雙入對。

  皓燃堅決不能接受現實,以進修為名出走避世。

  後來的兩年,他過得看似輕鬆,其實倒更像是自我放逐,當內心終於感到完全釋懷的時候,卻聽到了父親預備再婚的消息。

  有一段時間,他對自己又沒了把握,試想如果與謝瑞真同在一個屋簷下日日相對,情何以堪?皓燃自認為並沒有這樣高深的涵養和演技。

  雖然不算真的懂得愛情,但他的確曾迷戀過這個女孩,然而對方回報他的卻是難堪和絕望。

  直到今天,他已可以放下這段情,即使無關愛恨,即使無關得失,過去的糾葛畢竟不可能盡數擦乾抹淨,他更不能允許自己裝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跟著大家接受瑞真晉陞為晚娘的事實。對於並不知情的父親,自己的心情也是複雜到極點。

  這是現代苦情劇裡的情節,但恰恰發生在陳皓燃身上,上天有意給他時間用來平息傷痛,但在他心裡卻永遠存有一個疙瘩,就好像臉上多一道傷疤,當事人並不想看見,但隱是會在照鏡子的時候驚覺。

  而這個姜守仁可就更是精采了,瑞真不只一次在他面前,透露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小叔。

  姜家三代單傳,姜老爺屬於老年得子,所以對姜守仁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姜守仁與瑞真的母親整整相差十九歲,後者定居在洛杉磯。

  這個年輕的小叔自懂事開始,就不斷為家族製造各類奇突棘手事件,毀譽參半莫衷一是,列舉其中最著名的幾起:

  十七歲暑假去加州做人體模特兒,在姜老爺子的三令五申下,暫時遏制了事態惡化。

  二十歲衝浪時失蹤,一天後才發現搭救他的漁船,失而復得方知珍貴,姜家從此對其更加縱容。

  二十二歲中途休學,轉道去為國際援助機構做攝影記者,甚至深入中東和北非戰區,而這些事都是之後他回校重修學業才被家人知曉。

  二十五歲突然決定去南卡羅萊納州學習飛機駕駛,拿了執照還不滿足,還熱衷於參加新機試駕會,之後又開始專攻植物學研究。

  二十七歲總算不干讓人提心吊膽的事了,他卻帶回來一個英俊的加拿大男孩,還大方承認是自己的情人,結果被掃地出門一年。

  二十八歲時姜家出現財政危機,家族控股必須通過聯姻實現,他唯一一次沒有反抗,跟羅臣集團董事長之女羅韻美結婚,當即晉陞為家族典範。

  三十歲憑著優質的人脈關係,打通市場與藝術結合的商業管道,短短幾年一躍成為華人界頗有聲望的拍賣行吃香人物,並在各地擁有數家有影響力的私人畫廊。

  三十二歲與羅韻美協議離婚,而理由則是姜家眾所周知的「特殊癖好」,與香江某耳熟能詳的混血男星傳出緋聞,媒體無孔不入,聞到腥氣蜂擁而來,姜家百口莫辯,又再次將他劃入隔離區。

  之後的日子,他不是去塞班島潛水,就是在世界各地跟藝術家做生意,如魚得水。

  這些都是瑞真轉述的,當時陳皓燃只覺得姜守仁的人生新鮮刺激非比尋常,但又有距離感,總覺得現實中沒有人可以真的過得如此任性,一直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

  當時就看得出,謝瑞真對這位「家族異類」是多麼崇拜,對他的經歷如數家珍,所以連帶著皓燃也無由地對其產生一種親近的好奇。

  瑞真的母親年輕時嫁給一名港商,所以隨丈夫到香港定居。瑞真在多倫多大學期間與陳皓燃不期而遇,兩人的家人同在香港,又無法不對對方的樣貌、個性心生好感,所以自然而然走在一起。

  但女孩天生早熟,比皓燃長了兩學年的瑞真自然知道年輕男子的不足之處,只由於當時的皓燃是校內的白馬王子,她有虛榮感,戀愛大過天,所以一時沉迷,直到回香港,才知道自己渴望的世界不是這麼簡單。

  可是,很少有男人會站在女性的視角看問題,所以被皓燃排斥已在瑞真的預料之中,她也無法向他說明緣由,儘管她的選擇有些自私,但並不是事先定下的陰謀。

  皓燃從小做慣少爺,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不能做到完全灑脫,卻又比一般人驕傲,栽跟頭也不是沒有道理。

  等他後來明白這些,就馬上為自己築起一道城防,感情上的付出再不能像以往那樣徹底了,怕反彈太厲害,害人害己,諷刺的是,這樣的他倒成了情人眼中的楷模。

  姜守仁的出現勾起了皓燃很多的聯想,對於自小在國外接受西式教育的他,並不會覺得姜守仁這樣的人不可理喻,反而會產生一份莫名的援助和默許。

  可能在內心深處,自己也想成為對方這樣自由自在的個體,不為外界所動,只做自己,這樣的勇氣和決心不是常人能夠有的。

  皓燃知道謝瑞真與這個小叔有些感情,自己的事瑞真一定也沒有少透露給姜守仁,所以現在,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不能點破卻暗潮洶湧心知肚明。

  「為什麼種海棠?」這是陳皓燃在飯桌上問他的第一個問題。

  「你有去看過花圃啦?」皓琳興味十足地搭腔,「是不是很棒?」

  皓燃因為皓琳的反應,抬頭望向姜守仁,眼神頃刻變得威嚴起來:「為什麼種海棠?」他又問了一遍。

  對方從容淡笑:「它能在一年中的任何季節開花。」

  浪漫和現實的綜合體,皓燃暗自搖頭,覺得姜守仁這樣的人的確已經脫離正軌太久。

  這頓飯除了皓琳在打圓場調節氣氛之外,其餘兩人都比較靜默,姜守仁中途被一通電話叫走。

  準備回房間的時候,皓琳喊住了兄弟:「忘了同你說,我現在住二樓。」

  「幹嘛少爬一級樓梯?」皓燃明知故問。

  「現在不想減肥了,放棄了。」她笑笑,避開重點,然後提醒道,「爸爸接到勤叔的電話,知道你回來了很高興,他下周就會從法蘭克福回來。你記得備好功課,如果下個月就要你去接管酒店,看你怎麼應付!」

  皓燃愣了一下,心裡也在打突。

  皓琳這時重新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乖乖回家了,來,說你很想念我。」

  「我想念你。」

  「這還差不多。」家姐心滿意足地放開他,表情一下子收斂起來。

  「我知道,你不喜歡爸爸找一個年輕女子結婚,所以連婚禮都沒回來參加。其實瑞真這個人還算不錯,知情趣識大體,跟她相處了這麼久,並不覺得吃力,所以,我也不想你為了她不開心。爸爸的選擇,我們做子女的自然是要尊重的。」

  自己又何嘗不是希望能如此輕巧地解決問題,但事與願違,他恰恰是這出蹩腳戲碼裡最差勁的配角,想要給個長鏡頭表達一下難堪情緒都不被允許,他的立場一開始就站得很有偏差,而且極有可能是自己會錯了意,自作多情。

  而在這個屋簷下,唯一看透真相的人,卻是那個跟他只有一面之緣的姜守仁,真是可笑。

  也許在香港的逍遙日子只剩下一周,接著,便會要被家族賦予的義務縛住,再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借口推卸責任,就像與他的哈雷告別一樣,他也必須跟過去的自己告別了。

  現在一想起姜守仁的坦蕩,就讓皓燃心生異樣,這個男人明明背負了那麼多「債」,為什麼仍能做得這樣輕鬆自然?

  很明顯,他已經成功收買了陳家人的好感,順利掩蓋了所有不光彩的往事,沒有人厭惡他,連同他親自栽種的海棠花。

  雖然皓燃不得不承認,在姜守仁身上,有一股莫名其妙又著實濃郁的男性氣息,很容易讓不明所以的人麻痺和陶醉,但他從客觀視角看,還是能發現不少疑點,這個男人本身就是充滿神秘和矛盾的混合體。

  皓燃為第一天在姜守仁面前的放鬆狀態感到有幾分憂慮,似乎是由於對方知道自己的秘密,甚至包括陰暗面,反倒令他不再提防和警覺。

  其實有好長時間,皓燃不能恢復信心,總是勉強自己去迎合別人的渴求和需要,所以他愛上了塗鴉,即使學藝不精,但好過在需要發洩時找不到管道。

  第二天大清早才吃過早餐,皓燃就不由自主地繞過走廊朝著花圃走去,剛踩上石階,從左側斜刺出一團漆黑的龐然大物。

  皓燃一驚,腳下一個踉蹌,往後閃了閃,整個背僵直了。

  陳皓燃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些怕大型犬。當大寵物對著原來收養過它的恩人齜牙咧嘴的時候,皓燃心中想的是:糟糕,還來不及培養感情……

  正在危難之時,一聲悠揚的口哨應聲而起,接著是低沉悅耳的男中音:「里昂!過來。」

  那隻大身軀松獅狗一回頭看見來人,立即屁顛顛投奔他而去,一邊還搖尾撒歡裝可愛,前前後後慇勤招呼,這使得皓燃的心理落差特別明顯……

  由於危機暫時解除,皓燃整個人放鬆下來,索性抱起手側身倚著台階旁的欄杆上,安靜地觀望著那個男人,他此刻正用修長的手指溫柔而有力地撫摸著里昂鬆軟厚實的皮毛,手法嫻熟,看來已經同它相處了好一段時間了。

  中途,姜守仁看似不經意地抬起頭對皓燃笑了笑,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上半身,輕風將那乳白色的襯衣領口微微掀起,很有些閒適飄逸的味道。

  Chapter3

  這個男人無時無刻都能優雅得起來,是不是高手,皓燃一望便知,心裡暗自提醒自己日後要多加防範。

  可能是昨天的印象太過片面淺薄,令他無故鬆懈,今天一覺醒來,才真正意識到這個男人是家中唯一清楚自己底細的人。

  只憑這一點,就能將他從自己的世界徹底隔離。

  雖然對姜守仁有了一絲本能的退避,但並不想讓對方覺察到,於是甩開拘謹率先開口:「里昂已經不認得我了。」

  「它記得的,所以剛才沒有直接攻擊你,動物也會需要一些時間用來回憶。」

  「哈!」

  皓燃啼笑皆非,看著他朝自己走近,不禁問道,「要怎麼討好它?」

  「親自餵它幾周的新鮮牛肉。」透露秘訣後,很好心地提議,「這個差事日後可以無償讓給你。」

  看皓燃笑笑,姜守仁很自然地一擊掌,里昂立即乖乖隨他回後院去了。

  進退有據無可挑剔,比起昨天的他,今天的姜守仁已經恢復原有的身份立場,還有點「長輩」架子,看來不只皓燃一方覺得戒備呢……為了保持原狀,他們似乎有意錯身而過。

  兩分鐘後,陳皓燃走進花圃參觀成果,滿目琳琅入眼,格外新鮮。老園丁真的已經很老了,可能是勤叔介紹來的親戚,一大早就在花棚裡打盹。

  吸引皓燃目光的是近旁的一片鮮紅,幸好腳邊插著一小塊指示牌,上面寫著科目種類,自此,陳皓燃知道有一種花株飽滿,花期又長,宜作盆栽和佈置花壇的頑強的花,叫「龍翅海棠」。

  記得昨天,皓燃問過那個人,為什麼要種那麼多海棠,他說因為它任何季節都會開花。

  現在皓燃感到,姜守仁不過是喜歡速戰速決,漫長的等待和矜貴的寂寞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需要結果,需要勝利,需要佔有,海棠能讓他在短期內就有驚喜,這點他們倒有點像。

  也許生活上他很任性灑脫,但那些都是因為凡事唾手可得的緣故。

  真的很奇怪,初見姜守仁時,他那身史無前例的行頭幫了忙,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局,一開始的溝通沒有很困難,但事後兩人都有反省,虧得沒有覺得很不自然。

  幾天後,皓燃認識到一個事實:

  姜守仁很忙碌,而且不是夜夜歸宿。當然,沒有人會去約束他,他的行動也與陳家無直接關聯。

  幾乎要忘了這個姜守仁是個畫廊老闆,但皓燃想起他的房間裡沒有擺放一幅畫,連贗品都沒有,不禁有些納悶,直到皓琳為他解開謎團。

  「二樓棋牌室去參觀過沒有?」

  皓琳興致勃勃地推薦。

  「棋牌室?」兄弟的表情有些困惑。

  「我們家沒人有時間打牌,所以那裡一直空著,現在倒派上大用場了。不過,閒雜人等不得入內,幸虧我有特權,還有把鑰匙,給你開個後門好了。」

  皓燃笑起來:「你搞什麼啊……」

  「跟我來。」拖起他就走。

  皓琳花了不少時間開那密碼鎖,打開門之後,立即抬起手擋在他的眼睛前面,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還一路指揮。

  「喂,往前走。」

  「你擋著我,我怎麼走?」

  「你往前走就好了嘛。」

  皓琳嘴上催促著,將他領到房間中央,然後放開手,大叫一聲,「Surprise!是不是大驚喜?」

  皓燃故意說:「眼花了,白茫茫一片。」

  「你這人!」

  皓琳說著就去抖落幾塊遮塵的白布,幾幅現代派油畫顯露出來,接下來便有些得意地賣弄她的過期資訊。

  「這是香港新生代畫家林安迪的作品,只這一幅競拍價就從十二萬港幣起跳,那一幅是留美知名畫家的手筆,在台灣的市值約三十萬新台幣……」

  皓燃打斷她:「你的口氣像一個在菜市場討價還價的大嬸。」

  「陳皓燃,別給我沒大沒小啊你!」

  「那個人告訴你的?」

  皓琳臉紅,頂回去:「我本來就是生意人,除了跟我議論價錢,難道還要強迫人家跟我談歐洲藝術史啊?我又不是你,連不懂裝懂的機會都沒有。」

  皓燃忍不住輕笑:那傢伙還果然是商人呢,好的沒傳授,倒讓皓琳誤入歧途。

  「那陳大小姐,」皓燃打開手臂退後一步讓她看著自己,「你看我的市值是多少?」

  「嗯……」

  皓琳的目光上下游移評估起來,還煞有介事地用手背支起腮,過了一會兒才笑咪咪答,「折舊之後,勉強還能充個市面價。」

  「我有這麼值錢嗎?」皓燃故作驚訝,然後低頭欣賞起地上的那些作品來。

  屋間大致七、八百呎,避風避潮,到處陳列著被裱好的畫作,有的準備送去拍賣,有的已經被人定下,總之,再好的藝術品,最終都將成為商品。

  只有東面的牆角,有一幅丈高的畫框被幾層白紙封得嚴嚴實實,這引起了皓燃的注意。

  「這幅是什麼?」

  皓琳及時批判:「要不得的好奇心。」

  「包著的有距離感的東西才能夠全面激發想像力。」皓燃一向有自己的理由。

  「狡辯。不過這一幅我也沒看過,放這兒很久了,但從來沒拿走過。」

  皓琳指了指屋頂,「這個房間有被改造,電子眼和紅外報警系統一應俱全,運送途中也都由保險公司全程監理。」

  皓燃挑起眉,稍微意外了一下:「看來陳家沾光了,終於擁有健全的保安設施,勉強可以與名門望族劃上等號。」

  皓琳大笑起來,捶他的肩膀:「爸聽見一定氣死。」接下來想起更重要的事,一對了,皓毅昨天來找過你吧?」

  「是啊,求我趕快去接管酒店,替他分擔公務,助他脫身。」

  「沒出息的小子。」皓琳笑罵,「就我們陳家幾份家產送誰誰不要,真是咄咄怪事,特別是那個陳皓毅,整個就是二世主投胎,我早就不指望他能幫上我的忙了,想不到他現在還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我還真是低估了他的智商。」

  「他不喜歡從商,就不用逼他就範了。」

  「你也不喜歡同人做生意,怎麼就肯犧牲乖乖從英國飛回來?還不是因為責任感。」

  一句話讓皓燃語塞,他笑了:「那我也該學皓毅那樣開名車追女人?」

  「你才不中意那套呢,我都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真是失敗的大姐啊。」突然又拍拍腦袋,「爸他們後天回來,我有告訴你過嗎?」

  「嗯,昨天也聽勤叔說了。」

  「先申明噢,你到時候給爸點面子,表現自然點,說起來,你跟瑞真還是多倫多校友呢,這麼漂亮的學姐,你就沒有一點印象?」

  「沒有。」皓燃面無表情地幫皓琳將白布重新在畫上蓋好,自覺轉移話題,「我下午要出去打球,晚餐就不用等我了。」

  「這麼快就交到女朋友啦?」

  「多管閒事。」

  「我是你姐哎,問問不行啊?」

  「皓毅那麼多女朋友,你怎麼不問他?」

  「他這人只要在興頭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今天宣佈結婚明天馬上離婚都有可能,你怎麼一樣!你都沒有把女朋友帶回家來過。」

  「我從英國帶來,你又不同意。」

  「早說了,洋妞不行。」還很肯定地下結論,「我才不信你真的會喜歡洋妞。」

  「我喜歡凱薩琳?麗塔瓊斯的,你不知道?」

  「你把她從道格拉斯手裡騙過來,我就心甘情願認她作弟媳。」

  「你想得美。」

  皓燃完全無計可施了,轉身往門外走去,一邊還揚聲囑咐,「記得把門鎖好,這裡可是機關重地。」

  「皓燃。」

  皓琳在他背後嚷了一聲,待他停下來回過頭,她才微笑著說,「剛才的估價有誤,你是陳家的無價之寶。」

  陳皓燃一直在國外讀書,在香港的朋友本就不多,現在回來也是無聲無息,活動範圍很有限,幾天下來,唯一的嗜好就剩打室內網球,要不就在家裡的健身房耗著。

  有一天又想念飆車,結果一上公路,就在淺水灣那一帶被飛車黨跟蹤,他不想惹麻煩,於是瘋踩油門繞了幾條街,好不容易甩了他們,之後就自動放棄了這項激烈運動。

  說來也巧,那天打完球已經六點一刻,他決定開車到太平山頂看夜景,結果山腰上有個路段被不少人堵住,皓燃只好下車走上前去查看,這才發現是一個電視劇劇組在這裡取外景,雖說只佔用半個小時車道,但對皓燃來說卻已經失了興致。

  正打算調頭走,就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他的名字,有點驚訝在這種地方都能遇到那個人,他回首站定,等著對方走過來。

  「真巧。」

  姜守仁手插口袋,一派閒適的架式,「怎麼會來這兒?」

  「兜風。」

  皓燃的回答準確而簡短,「你呢?」

  「來看個朋友。」

  他往後瞥了瞥,皓燃順著他的目光往那一頭望了眼,正好看見一張優質的偶像臉被眾星拱月地圍在攝影機旁邊。

  姜守仁很自然地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

  「現在。」

  這個男人嘴角的淡笑總是意味不明,令人猜不透,今天他一身麻紡淡米上衣,看起來倒更像是劇組請來的客串明星。

  「那——能搭車嗎?我也正想回去。」

  其實姜守仁心裡並不覺得陳皓燃冷漠,反而很欣賞他在人際交往中保持的分寸感,讓他覺得有幾分率真。

  皓燃猜到他今天是搭人家車子出來,對方卻被公事絆住腳,一時脫不開身,結果後續節目中止,不料臨了還能遇上他這個救星,剛好可以載他一程,不用費力再叫計程車。

  「我過去說一聲。」姜守仁向那個被劇組噓寒問暖的偶像臉走去,皓燃這臨時司機便在原地待命。

  現在更像是皓燃特地上山去接姜守仁回去似的,天下就是有這樣巧的事。

  任夜風撩起自己的黑髮,有些心不在焉地盯著忙碌的工作人員,直到感覺前方有一道莫名的灼燒視線投射到自己身上,才本能地抬眼往那個方向看過去,一下就撞上偶像臉那淡漠探究的眼神,像在不著痕跡地評估對手。

  在皓燃看來,顯然是有些直白突兀了,但當姜守仁側身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那人臉色稍霽,別開目光。

  皓燃恍然大悟——他們是……

  之前受國外文化「熏陶」,加之身邊有個無所不在的安德魯,皓燃已經不會以為男人之間只有友誼這麼簡單,這時又想起姜某人的「輝煌前科」,頓時將事件前因後果聯想起來,就並不難猜了。

  皓燃覺得他們的相處模式是有些張揚了,在香港這種保守之地,這兩人多少有點離經叛道捨生取義的味道。而在這場情感遊戲裡,是姜守仁佔上風,對方的那個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也許在很多方面,姜守仁確實勝人一籌,有戰績也有放縱的資本,但是沒有人永遠無往不利,現在的皓燃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

  在倒車時,皓燃聽見場外的尖叫聲,一些聞風而來的癡心小影迷,手握著簽名簿在苦苦等候偶像的垂青,而那「優質個體」的目光卻穿透車窗,專注地落在副座姜守仁的身上。

  「凱文在忙,本來打算介紹你們認識,他人不錯的。」大概只有姜守仁可以這樣鎮定坦然地堅持自己的立場,將生活的另一面大方示人。

  皓燃一打方向盤,笑了笑:「我見過他。」

  「噢?」

  「見過他的海報,從海洋公園一路貼到紅磡體育館。」所謂「天之驕子」也不會比這排場更大。

  「呵,他的工作就是出風頭,沒有觀眾就沒有一切。」扭頭看著皓燃優美的側臉,脫口而出,「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在這裡碰到我,覺得很意外?」

  「不,早該碰到你了。」

  幸虧皓燃大多時候是個大剌剌的男人,沒有認為這句說得有多親密。

  「差點忘了你就住在我隔壁,不想同你太見外。」

  車內一下子安靜下來,皓燃感覺一時接不上話。隔了一分鐘,姜守仁再次打破沉默問他:「下周有一個國畫展,主題是山水花鳥閒林野趣,你一定很少看水墨畫,有沒有興趣接收一下新訊息?」

  「你是承辦人?」

  「協辦。」

  紅燈轉綠,車子重新滑出百來米,皓燃看了他一眼:「好啊。」

  其實兩人都是各自守衛陣地,平時的交往極少,最多在走廊撞上時點個頭,說不清什麼緣故,皓燃也不是非常敢同姜某人太親近,潛意識裡,總覺得此人有動搖軍心的可能性和影響力,他不想冒險。

  隔天下午,皓燃在球場遇到了對手——一名有職業水準的網球妙齡女,芬妮。

  對方在荷蘭土生土長,徒有黃種人外表卻只會講英文,這次是來香港度假,在球場偶遇陳皓燃,自動上前要求他做搭檔。

  這樣高質的「艷遇」也不是在街頭能隨意遇上的,在女人看來,艾倫陳樣貌出眾、性格沉靜、見識廣博,外加球技一流,令人心生嚮往。

  而像他這個年紀的歐洲男孩,大抵只曉得在滑板和足球中耗費青春,難怪她聽自家長輩說:傳統的東方男子有修養,與洋人的直腸子不能相提並論。所以分開時,他們有約定下一次切磋的時間。

  皓燃回去的時候還算早,在車庫停好車,走到花園就望見客廳裡燈火通明,馬上預感到不尋常,一腳才邁進房門,立即對上父親的笑臉。

  陳錦雷比原定計畫提前了十二小時從法蘭克福飛回來,因此皓燃就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與謝瑞真碰了面。

  「皓燃,來見見阿真。」陳錦雷一向豁達開朗,不拘泥於小節,德國之行收益頗豐,再加上見到久別的兒子,自然顯得興致勃勃,「你們還一直沒機會見一見,阿真,這是皓燃。」

  謝瑞真今天穿著簡潔清爽的白色開領線衫和一條黑色長褲,手臂上那條柔和的絲綢披肩是渾身上下唯一的點綴,明眸皓齒眉目含情。

  她那頭令同性羨慕的長髮已經剪短,以往掛在臉頰邊的一簇誘人卷髮,現在正服貼地躲在耳根後面,仍然沒有項鏈和耳環,仍然沒有踩高跟鞋,仍然沒有濃妝艷抹,還是那個謝瑞真,像是從來沒有改變。

  如果從報復的角度,會希望如今的謝瑞真面目全非庸俗不堪,可是當他真正與她重逢時,卻發現自己居然不像想像中的那樣怨恨她。

  四目相交,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皓燃胸口翻湧起一股羞愧,原來被往事影響和改造的只有自己而已,瑞真比他更懂得自珍自愛,而過去的一切都只是自戀的幻覺罷了,沒有比這更難過的事了。

  他聽到瑞真用熟悉的親切的聲音對他說:「皓燃,很高興見到你。」往事化整為零,一切從頭開始。

  皓燃點點頭,盡量擠出一個賞臉的表情:「我也是。」

  客廳裡管家傭人都在場,皓琳還沒到場,顯然也不知道父親大人會提前返程。

  難得准點回家的皓毅,原本是折回來取滑水板的,卻正好被家長逮個正著,到底還不敢造反,暗暗歎口氣去沙發上坐好,作一副俯首貼耳的好兒子樣,目的是想讓長輩分散火力放鬆警惕。

  陳皓毅濃眉大眼,五官不似皓燃那般精緻,但兄弟倆都身高腿長,極討女孩子喜歡。

  只是皓毅徒具勤快人的外形,內在是個實打實的享樂主義,只是在父親面前不能暴露太徹底,以往捅的婁子都還有一對義氣的姐弟兜著,自從皓燃出國深造,他的好日子終結了大半,漂亮女伴的數目也嚴重縮水。

  上半年陳錦雷讓大兒子到酒店做總經理,跟前輩在高層歷練,這一階段搞得他苦不堪言,現在看到皓燃回來,覺得自己算是苦盡甘來,天天巴望著弟弟能快點到酒店來當幫手,誰說事業是動力、財產是萬惡之源的?

  反正陳皓毅是打算把事業拱手相讓的,財產只要夠他享樂便知足,除了陳錦雷,這屋簷底下,別人早就將他看透。

  「皓毅,一會兒到書房來,我要問你一些酒店的事情,上個月讓你整理的那份年中報告也順便拿給我。」

  父親大人果然發號施令。

  陳皓毅垂頭喪氣:「好的,爸爸。」一邊還向皓燃使眼色,叫他幫忙解危,可憐後者這時候的心思不在現場,有點神遊,所以陳皓毅的陰謀破敗。

  這時,有個人從外面走進來,雖然腳步穩重安靜,卻已把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他身上總帶著一股放逸的令人琢磨不定的氣息,而瑞真則在第一時間喊出來:「守仁!」

  裝扮休閒的紳士已經入場與她擁抱:「這趟出去可是夠久的,開心嗎?」

  「我可是跑了好幾個跳蚤市場幫你掏到了寶。」

  他臉上有些寵溺,越發顯得英姿煥發:「多謝,我明天過來『驗貨』。」

  「沙龍都還順利嗎?」

  「這邊的媒體還算賞臉。」

  「恭喜恭喜。」

  瑞真也是一臉笑意。

  他們靠在一起,畫面和諧,不知情的人,可能會將兩人看作最佳情侶檔。皓燃確實已經知道,這對叔侄年齡相近,一直溝通良好惺惺相惜,雙方向來直呼姓名,原本就比常人要來得親熱幾分。

  其實之前想過很多種與謝瑞真會面的場景,卻沒想到會是眼前這幕祥和平靜,弄了半天,倒只有他陳皓燃最小家子氣!

  皓燃歎口氣,不想再跟自己較勁,耿耿於懷的人果然得不償失。從今日起,自己是不是真該盡釋前嫌一笑泯恩仇?畢竟他從未一無所有……

  晚餐時,皓琳已經趕回來,看一家人團聚,激動興奮,話匣子一打開可就收不住了,連同兄弟倆小時候一些糗人的陳年舊事都拿出來尋開心,引得皓毅屢次抗議。

  龍心大悅的陳錦雷在飯桌上宣佈,兩天後全家坐私家遊艇出海。那遊艇是陳錦雷在前幾個月購置的——

  專門贈予新婚妻子的禮物,以瑞真的名字命名。

  皓燃不知道有這件事,乍聽還驚了一下,想起大學畢業前與瑞真去魁北克坐漁船,在湖上漂了整整一天也不厭倦,現在物是人非,心裡極不情願湊這份尷尬的熱鬧,但嘴上卻沒能說出來。

  一邊切著盤裡的吞拿魚,一邊在心底搜索借口,正抬起頭打算開口,卻迎面對上姜守仁深邃的雙眸,那眼睛裡透露了太多的訊息,有些安撫和勸誡意味,將他的衝動生生地壓了下去。

  皓燃沒能裝作視而不見,太有悟性也不是好事,做人比尋常人累,常常不自覺地反省和思索不必要的細枝末節。

  就這樣食不知味地挨到餐後甜點,皓燃藉故回房間,一下感覺有些手足無措,只得坐到窗台邊發呆,樓下的花棚敞著,老園丁不知去向。

  半小時後,他又坐不住了,到地板上做伏地挺身,五十下之後翻身躺倒在地上看著天花板,過一會兒才緩緩站起來,把靠在牆角的畫具取出來,放到陽台邊架好,夾好一張白紙就開始畫起素描來。

  敲門聲響起時,皓燃已經將大衛頭像畫到一半,當他拉開門看見來人時,還是覺得有點意外。

  「這麼好興致。」

  姜守仁走進來,一眼看見畫板上的半成品。

  皓燃沒有開口,反而回到畫架邊繼續執起筆塗陰影部分。

  之後起碼有兩分鐘,姜守仁也沒有再說話,而是靠坐在一張木椅的扶手上,不經意地打量皓燃的房間。

  這房間比較大,只有兩個隔間,牆體也都是純潔的素色,室內場景佈置得很簡約俐落,跟皓燃留給別人的乾淨質感重疊。

  不過學畫的人通常在細節上不是太講究,比如腳下散佈著畫具,廢紙簍有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素稿凌亂地攤在茶几上,還有一些石膏像。

  房子裡很安靜,只有鉛筆在紙上劃擦的唰唰聲。姜守仁看著皓燃的側面,再次開口:「週末你有安排?」

  「嗯。」

  皓燃自然清楚姜守仁已經看透了他的動機,但是表面還是若無其事。

  「比出海更重要?」

  「什麼意思?」

  皓燃筆下一頓,卻仍沒有轉頭看他。

  「如果不願意就不要勉強。」說著就起身向皓燃走過去,然後站在他身旁端詳著大衛像,「你常去打球?」

  在還沒有摸清對方思維邏輯時,他就已經轉移話題重點,皓燃的感覺並不輕鬆:

  「是啊,怎麼?」

  「週末能陪我去運動館嗎?」

  這一句話終於讓皓燃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扭過頭來看他。

  「你想替我解圍?」

  對方避重就輕:「我只是邀請你去球場。」

  「你不必這樣做。」

  Chapter4

  姜守仁的眼中埋著很深的探尋,像是要搜出皓燃體內最真實的一面,下一秒,守仁已將右手按在了皓燃的肩頸處,雖然只停留了兩秒便放開,但皓燃還是有點驚訝他這無意識的肢體動作。

  「後天打電話給我——如果你也準備去打球的話。」說完,輕輕笑了一下,沒等皓燃送客,他就往門口走去,關門的時候加了一句,「可以隨時到我那兒喝杯咖啡,我就在你隔壁。」

  皓燃聽後也淡淡笑了,就目前來說,能讓皓燃主動過去敲開姜守仁的門,大概也只是為了他那手煮咖啡的本領了。

  看著房門被拉攏,皓燃丟開鉛筆重新坐下來,他發現自己在姜守仁眼中發現了什麼,那種久違了的縱容和理解,似乎比陳家屋簷下的其他人更細緻地透視了他。

  皓燃不想同他太接近,也不想過早地放棄自家的陣營,要投靠對手,他還沒有完全解放自己。

  像突然想起什麼,他又起身走到床頭櫃旁,拉開抽屜,從一本《現代美術史》的扉頁裡取出一張相片,上面是穿著湖綠色連衣裙、笑容燦爛的謝瑞真,那頭長髮隨風飛揚異常飄逸,她的頭頂有兩隻蝴蝶,卻不及她一半的鮮艷。

  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一張像樣的合影,但卻各自保留著對方的照片。皓燃知道瑞真一定把他的相片丟掉了,她是個太知道自己優勢的女人,永遠不會允許旁人誤導她的判斷。

  皓燃對於扮演癡情漢的角色已經厭倦,今天,他看清了很多事,不成熟的是自己,今後也沒有必要再替自己開脫。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默默走到碎紙機旁邊,將照片塞了進去……

  那天晚上睡得特別安穩,連夢都沒做,皓燃清早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天氣不錯的時候,他會去晨跑,可是等臥室門一打開,就發現有幾個著制服的保安人員在護送部分油畫下樓梯,看來是某人又在做高雅生意了。

  皓燃沒有費力監督現場,而是配合地讓開道下去吃早餐。

  等他跑了半小時返回家之後,那些人已經跟著拍賣行的運輸車走了。當天皓燃被父親叫進了書房,然後對他這兩年的學習經歷好好詢問了一番,並將很多名下產業的內部資料交了一份給他,囑咐他用心琢磨,爭取盡快進入狀態。

  皓毅的心思不在酒店經營上,辦事浮躁,陳錦雷心裡也有打算,皓燃是他的么子,平時嘴上不說,其實還是會多放點期望和感情,總希望他能放下自己的雜念,為陳家的未來做些事。

  皓燃從書房聽訓出來之後,就被周嬸喊住了,說是姜先生的電話,皓燃有些困惑地接過話筒:「找我?」

  「皓燃,能不能幫我個忙?」

  「你在哪兒?」

  「我現在在瑪麗醫院。」

  「怎麼了?」

  皓燃一聽地點,也有點緊張起來。

  「我沒事,剛才會場出了些小狀況……」

  「一會兒再說。」關鍵時刻,皓燃不是一個含糊的人,「三十分鐘到,你在原地等著我。」

  皓燃火速出門,雖然並不清楚出了什麼亂子,但既然姜守仁能打電話過來,勢必不會是無關緊要的事。

  車子才在醫院門口停穩,就看見那個人已朝他的方向穩健地走過來,顯然是特意在停車場守候著的。

  「發生什麼事?遇到什麼麻煩了?」皓燃甩上車門迎上去,選擇了最直接的問話方式。

  一向看慣姜守仁的從容淡定雍容自若,乍見他面上的憂鬱還真有點不太適應。

  此時的姜守仁眉心微鎖,衣領上還沾有零星乾涸的血跡,看得皓燃心裡直髮悚,幸虧姜守仁今天沒有穿淺色上衣,不算很觸目驚心,否則,一定會被勒令先回去換身衣服,以免在市民當中引起恐慌的聯想。

  姜守仁也夠坦率,簡明扼要地向他說明事件原委:「上周我的助理在銅鑼灣收購了一幅明末古董畫,今早送到拍賣行進行競價。

  「因為此件拍品是私人藏品,之前我沒有把關,未料到貨源背後還牽涉到一起家族糾紛,導致一名自稱是供應商親兄弟的人衝進拍賣現場滋事,要求收回原畫,拍賣會被迫中止,那人喪失理智,還跟警衛動了手,現在已經被拘捕。

  「但事情遠沒有完,對方的家人已經決定上訴,指控鳴風畫廊收購程序不合法,並有提取避稅佣金、擾亂行業秩序的嫌疑。」

  「你的助理……有在私下做手腳?」皓燃已經摸到了大概情況,所以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我也希望不是,但……事實上,我必須盡快拿出有力證據用以撇清關係,但部分連帶責任是免不了了,只有搏一搏,現在最怕的不是官司,是社會輿論,藝術界很講口碑,我可不想畫廊開張兩個月就歇業整頓。」

  姜守仁的果斷在此刻發揮得淋漓盡致,分析局勢的能力顯然是訓練有素,即使保持臨危不亂,其壓力也是可想而知:「五點我要去警局錄口供,配合調查,但事情一定要想辦法壓下來。」

  皓燃知道這次姜守仁的損失大了,裡外都要打理撫順,中止的拍賣會已經不是「擇日再辦」就能輕易敷衍交代的。

  那些舉牌的代表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專程賞光花逾百上千萬,求得一幅墨寶,絕對不會是興之所至才跑這一趟,現在不但空手而歸,還被莫名其妙捲入驚擾風波中,對姜守仁畫廊的聲譽影響不言而喻。

  最不易提防的是當時在場的記者,就算姜某人再有媒體基礎、再神通廣大,也難保不會遇上幾家不對盤的倒戈,現在四處找馬蜂窩捅的專業人士不在少數。

  「怎麼會讓這種人混進來的?太不謹慎了。」說出口才覺得這責備有點逾矩,但已經來不及收回。

  「是安檢人員沒有安排到位,會場設施佈置過於簡單,全憑臨時調過來的警力維持現場,地點是向汽車俱樂部借用的,沒有料到會出這種烏龍。」姜守仁虛心承認錯誤,「必須得在幾天內擺平這事,要是惡化,場面就難收拾了。」

  緊急狀態下的姜守仁令皓燃有些新奇的感觸,只在一瞬間,皓燃彷彿能窺探這男人平日深藏不露、若干狠絕的處世方案。

  姜守仁不是個會受時局擺佈的人,否則他闖不出現在的事業,一定是有足夠的技巧和實力,才敢對突發事件作出最積極的反應,就算明明心裡炸開了鍋,仍能提醒自己時刻保持理性思維,指揮若定。

  「我能幫上什麼忙?」這句,皓燃倒是問得很真誠。

  姜守仁二話不說,從包裡取出自己的行動電話遞給他,眼中的信任連皓燃都感覺到震撼:「麻煩你充當一下我的臨時代言,回應一些來電。」

  他看了眼手錶,「估計再有不到一個小時,就會有媒體和相關人士打電話來詢問這起事故,由我親自發言恐怕越描越黑。」

  皓燃對如何接聽騷擾電話的經驗尚屬淺薄,不禁有些猶豫:「怎麼發佈適合?」

  「我聽說你學過談判技巧,知道怎麼應付記者。」

  「是嗎?我想我會乾脆不接,任他們打爆電話。」皓燃輕聲笑了,「我可是頭一回做接線生。」

  「我在香港時間不長,沒什麼朋友,其實要當個成功的商人,就是斷絕與外人不必要的恩義結,一旦不幸陷入危難,要找到靠得住的人都很難。」

  「自作自受,嗯?」並不是真正的嘲諷,戲謔一下的意思是有的。

  「對。」姜守仁的嘴角浮起一個含混的笑,雙瞳沉靜而分明,顯示出特別的執著和堅定,「看來今天我要通宵掃尾了,那——明天見。」

  待姜守仁轉身走出十幾米遠,皓燃衝他的背影嚷了一聲:「嘿——」

  他停下來回過頭,只見皓燃指了指右側脖子的位置,歪了一下腦袋,用眼神向他提問,那一小塊在姜守仁脖子上出現的扎眼紗布,實在很難讓人忽視。

  「是剛才玻璃窗被警棍砸到,濺到一些碎片,劃破點皮,沒事。」他輕描淡寫地將傷情陳述完畢,繼續往前去了。

  看來明天打球的計畫是泡湯了。陳皓燃要是不準時出席家庭聚會,一定會被指不懂得體恤長輩美意、任性而為。虧自己對姜守仁信心十足,今早還刻意約了芬妮同往。

  那荷蘭小姐熱衷挑戰,欣然領受,可見隔了兩日,頭腦還在發昏,對皓燃興趣不減念念不忘。

  皓燃之所以叫上芬妮,原因自然是不想跟姜守仁獨處,他們還沒有熟到可以結伴出遊、協助雙方逃避現實的地步,而且兩個大男人之間的冷場實在無法避免。

  姜守仁到底是行家,料事如神,沒多少工夫手機就開始響,而且對方也都是老手,一接通就劈頭蓋臉地將問題連串砸過來,絕對不給你留思索狡辯的餘地。

  遭遇一個《XX週報》記者,這女人窮追猛打的功夫不是一般,一聽不是姜守仁接電話,立即旁敲側擊。

  「請發表一下姜先生對下午那場事故的看法和立場,能不能透露一下名畫的背後到底有什麼樣的糾紛和隱情?鳴風畫廊會否因涉嫌非法收購而接受調查?警方會如何定性?事件引起的社會反響是否會直接影響畫廊的營運?」

  句句犀利刻薄,稍不留神就會落入圈套,也虧得事不關己,皓燃是局外人,態度相對來說比較輕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很鎮定地擋回去。

  「姜先生目前正在著手處理此事,希望媒體不要在正式調查結果出來之前,隨意發佈任何不利於市場的消息,這過程還可能涉及到參與拍賣會各界人士的隱私。

  「事故細節不方便透露,一切要等取證結果出來。我們要申明的是——鳴風與糾紛沒有任何關係,相信事後姜先生會親自對外澄清畫廊及拍賣行的立場,這起事故對鳴風的運作沒有實質影響,也請媒體不要胡亂猜測,謝謝合作。」

  皓燃不知道的是,那名女記者一收線,就轉頭對旁邊的同事說:今天是遇上對手了,這哪裡是助理,分明是律師。

  一連掛斷三、四個電話,才發現自己官腔打得像模像樣,簡直同白宮發言人一個腔調,看來普通人只須將港片中的台詞學個七七八八,也有用得上的時候,果然戲如人生。

  皓燃自認今天一天講的話,比以往一個月都多,到最後,真像適才開玩笑時說的,想要關機了事。有一點皓燃是佩服姜守仁的,他遇上問題不閃躲,有點直面難題的魄力在,這對男人來說是很突出的優勢。

  皓燃這一日也算是捨命陪君子,車子開回家後就沒再出過門,都在家裡接聽騷擾電話,感慨公眾人物要保持親和力和耐性的尺度絕對異於常人。

  六點一刻的時候,皓燃洗完澡走出浴室,又聽見手機在響,走過去拾起來,來電顯示出現一個字母「K」,皓燃再次代勞:「喂,你好。」

  對方顯然是呆了一下,有兩秒鐘沒有出聲,接著才遲疑地問道:「守仁——在嗎?」

  皓燃經過一天的訓練,已經駕輕就熟:「不好意思,姜先生不在,我是他的助理,您有事的話,他本人回來我會代為轉達。」

  「你不是康尼。」對方很肯定。

  「康尼?」皓燃立即想到,這是那位闖禍助理的名字,「噢……我是他的新助理。」

  「如果姜先生回來,麻煩讓他打電話給我,我是凱文。」

  對方的口氣有些倨傲和淡漠,但不會讓人覺得很不客氣,分寸拿捏得很好,到底是大明星。

  皓燃放下手機,自嘲地笑笑,姜守仁尚未授權他處理私人來電,不知者不罪。

  傍晚後,皓琳敲開了他的房門,一跨進來就追問:「阿仁是不是出事了?」

  「拍賣會上出了些狀況。」皓燃早看出家姐的心思,但是不忍心刺激她,平時說起姜守仁這個人都盡量小心翼翼,「他本人是沒事,畫廊有點受牽連,不過應該能很快平息。」

  「剛才皓毅打電話過來,我就知道不對,他說阿仁在我們的酒店包了商務客房,好端端幹嘛在酒店住?我猜是出事了。周嬸說你下午接了姜守仁的電話出去了,我想到可能你知道發生了什麼。」皓琳的表情是真的著急,「皓燃,要不你現在去……」

  「你讓我再去趟酒店?」皓燃已能揣度皓琳的想法,但怕她刨根問底徒惹傷感,所以沒多說,「這事他能應付。」

  「他來香港就是為了這個畫廊,如果辦砸了,他就得回——就得回去了。」皓琳索性將女人的心事赤裸地在自家兄弟面前攤了開來,她並不習慣拐彎抹角。

  「好,我過去看看。」皓燃妥協,然後背過身去衣櫃拿衣服換。

  皓琳放下一半心,轉身正要走出去,卻被皓燃叫住:「姐,我覺得……姜守仁不適合你。」

  誰知皓琳只是回頭淡淡一笑,嘴角有抹苦澀味道:「我沒抱過希望,有時候……對一個人好,並不一定是有企圖的。」

  皓燃怔了一下,沒再說話,本想去取外套的那隻手卻遲遲沒有動。

  其實直到重新坐回駕駛座,他還沒弄明白,自己怎麼有閒情操心起別人的事來,看來這個姜守仁就是有辦法指揮陳家這一大家子人,為他做無償服務。

  一到鴻申酒店,憑陳家二少的身份,不費力氣就確認了姜守仁的房間,但按門鈴的結果是人沒在。對方的手機此刻還在自己的手心,早被捏得溫熱。

  沒有選擇讓客房服務開門,而是在原地徘徊了半分鐘。皓燃覺得自己這一趟來得有點莫名其妙,所以準備及時打道回府。

  就快走到電梯口的時候,電梯門就開了,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姜守仁。他一抬頭便看見了正往這邊走近的陳皓燃,當時的表情似乎稍稍一頓,顯然是沒想到對方這個時間還會出現在面前。

  皓燃也未料到會這麼巧,站定之後進退不是,最終還是礙於面子,退回到姜守仁的房門前乖乖等人。

  三分鐘後,姜守仁走了回來,目光一直未離開那個背靠著牆、安安靜靜等門的陳皓燃。那道挺拔優美的身影,有著不為人知的落寞感,誰都不能準確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在皓燃轉過頭平和地對上他的目光時,姜守仁遞給他一個和煦的淺笑。

  「怎麼想到這時候來找我?」邊說邊打開門。

  皓燃跟進去,將手機放到衣櫃旁邊:「搞不定媒體的追蹤,有負所托,特地過來還手機。」物歸原主分外輕快。

  某人折騰了一天,顯然已有些疲倦,但還是有力氣說著他的姜氏笑話:「就知道你聰明,想盡快丟出這枚燙手山芋是吧?」

  「簡直迫不及待。」皓燃這時也笑了,感覺這個意外事件倒將他跟姜守仁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隔著的戒心,也不似以前這麼明顯了,不知是好是壞。

  「在警局做客了兩小時,這事真的可能會連累畫廊吃官司,雖然是員工的個人行為,但畫廊會因此負連帶管理之責。」

  「那名助理叫康尼吧?」

  「你知道?」

  皓燃沒有正面答覆,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你一直很信任他吧?」

  姜守仁似乎有些受打擊:「雖然商場上這種事司空見怪,但是臨到自己頭上,還是會覺得不好受。我沒來香港之前,康尼就是我的貼身助理了,其實知道他在作弊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給過他機會,最終他還是沒有收手。」

  「人心叵測,越是身邊的人越容易搞叛變。」

  皓燃的這句話說得難免極端,所以姜守仁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是真心的就不會變,除非一開始就沒有站對位置。」

  「給別人重新選擇的機會,這是不是你的成功秘訣?」皓燃故意很輕巧地戲謔了一句,「但也容易惹麻煩不是嗎?」

  姜守仁把外套掛到衣架上,然後搖頭:「我的處世秘訣是——不在同一個地方翻船,必要時,就把麻煩拋諸腦後。」

  「你對人對事是兩套標準。」

  「呵,被你看出來了。」姜守仁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咖啡壺,不太滿意,「今天沒辦法煮咖啡招待你了。」

  皓燃接過姜守仁泡好的熱果汁喝了口:「你打算在這兒住幾天?」

  「三天吧,處理完拍賣行的事情就回去,你會幫我照看一下花圃嗎?」

  「好。」皓燃輕笑了一下。

  姜守仁看皓燃在沙發靠手上坐下來,於是轉換話題:「明天打球,沒忘吧?」

  「你——還有興致?」皓燃這下真有點懵了。

  「興致是人為培養的,定好的計畫不會隨意更改,是吧?」

  想不到姜仁守玩都玩得那麼認真,再見他態度誠懇,皓燃自歎不如,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不介意我帶上朋友吧?」

  「女朋友?」不動聲色地打探。

  皓燃回答得更是技巧:「還不是。」

  「那就是將來可能是了?」

  陳皓燃以為全世界只有皓琳會對他的戀愛事件額外關注,想不到現在多一個姜守仁,這下子又猛地想起瑞真與他的關係,有點不自在,對方看起來似乎很希望他恢復元氣再獲新生呢,自己是不是應該落力表現?

  姜守仁不知自己會錯了意,心情沸沸揚揚一陣,覺得自己問過頭了,立即收嘴。皓燃又重新到衣櫃旁把手機取過來打開,將下午聯絡過他的媒體向姜守仁敘述過,也把自己的回應概括了一下。

  他們還是頭一次靠得這麼近,肩抵著肩,隔著布料還是能感覺到全然不同的溫度,只要誰呼吸重一些,都可能與對方的相融……

  皓燃眼睫處結下的那片陰影就像只神秘未知的灰蝴蝶,耳郭上細緻的絨毛在燈光的反射下如同魅惑的感召,姜守仁幾乎有衝動將手掌貼上他的後腰,但終究沒敢放肆。

  一直覺得陳皓燃的美是驚心動魄的,當他第一次在瑞真的桌子台板下看見他的照片,就有些被震懾住。

  這世上一向是各花入各眼,而陳皓燃正好成了最符合姜守仁審美傾向的那一種,當然,好花只能欣賞,不能採摘,更不能存有不該有的渴望。

  只是沒有想到,若干年後的今天,他能跟這個人站在同一個房間侃侃而談,而對方優雅的指尖還在他的手機鍵盤上,向他演示事業低潮期的轉折,很明顯的是——那張照片的魅力遠遠不及生活中真人的萬分之一。

  多麼理想的遭遇,多麼不幸的交錯,那朵曾在自己眼中最美麗的花,事隔如此之久卻在面前真實地盛放,不容嫁接不容褻瀆,也未屬於任何人。

  「我下午說的那些,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吧?」

  姜守仁被他問得回過神來,輕輕一咳:「怎麼會呢,你答得那麼刁鑽,連我都被唬住了。」

  「有嗎?」皓燃覺得有些難為情了,似笑非笑地看著姜守仁,沒一會兒就起身告辭,臨走時才說,「你看一下來電記錄,有些私人電話。」

  姜守仁沒敢開口留他,也沒有裝客套送他出去,門一關上,情緒立即陷入泥濘中,過了許久,才回轉身查看手機記錄,倒數第二個是凱文的電話,他想撥回去,但手指卻遲遲沒有按鍵。

  感覺室內有點熱,決定先去洗個澡,按了按額角,去拉開了窗簾,用力推開窗戶,香港的夜景闖進眼簾,姜守仁深吸一口新鮮空氣。

  當他仰望蒼穹中那些模糊的星輝時,總覺得辨不清遠近真偽,肉眼能發現的真相也許永遠只是最粗糙的一角,自己能控制全局的事也並沒有很多。

  當第二天,陳家人發現陳皓燃失蹤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十點半,周嬸提供確鑿情報,說三少爺吃了早飯就跑出去了,像是有急事。

  皓琳打電話過去預備炮轟一下沒義氣的親兄弟,皓燃卻認認真真地說,要去接一個重要的朋友,沒法去出海了。

  皓毅格外鬱悶,暗暗罵自己缺心眼,怎麼就沒想到跟皓燃那樣,找理由謝絕參加家庭眾會,關鍵時刻,還是陳皓燃有魄力啊。

  而皓燃接的那位「重要的朋友」正是網球小姐芬妮。中午前趕到室內網球場,等著跟姜守仁會合。

  Chapter5

  離約定的時間還差幾分鐘,男主角就出現了。

  跟皓燃想的一樣,姜守仁守時大方、氣質卓爾不群,在女士面前也能盡現男人資本,那一身舒適又超品味的裝束立即贏得芬妮的讚賞:「嘿,他是誰?這麼成熟漂亮的男人!」

  皓燃怕把老薑的輩分搬出來嚇壞旁人,所以只說了聲:「我朋友。」

  「我現在可算是知道,什麼叫『物以類聚』了。」

  姜守仁老遠就看見一身清爽出類拔萃的陳皓燃,就站在身材玲瓏的美女身邊,極之登對。當即沉澱下所有心思,向他們從容地走上去。

  還是第一次看見運動場上的姜守仁,擊球的姿勢瀟灑有力,反應超乎尋常得快,皓燃算是領教了他的厲害,甘敗下風。

  其實一直覺得姜守仁和普通生意人不太一樣,他的體內野性不絕熱情仍然,喜歡極限運動,因此身體承受能力比一般人強,打打球對他來說是小兒科了。

  以前聽謝瑞真說過,這位小叔最熱衷於開飛機、衝浪、滑雪,這些皓燃還沒機會看到,不過的確是能看出苗頭來。

  在場邊看得興奮的芬妮早已躍躍欲試,看準姜守仁的實力,上場幫忙二打一。芬妮到底也是行家,姜守仁最終寡不敵眾敗下陣來。芬妮意猶未盡,留在場上練發球。

  「勝之不武。」皓燃笑了,精神放鬆得很,跟著姜守仁回到休息區,「香港人的運動項目都很斯文,什麼桌球、保齡,巴不得邊運動邊喝紅酒。」

  姜守仁也忍不住笑意,跟皓燃較量的過程令他全身血脈賁張,有一段時間沒有激烈活動,今天遇上對手自然過癮得很。

  皓燃拾起毛巾擦了擦後頸上的汗,濡濕的髮絲有幾縷落下貼在耳鬢處,蜜色的皮膚在水氣的蒸騰下泛著誘人的光澤,袖子已經撩起到手肘以上,那均勻結實的肌肉散發著年輕男子特有的熱力,源源不斷地向外輸送著曖昧的風情……

  姜守仁閱人無數,也不能自控地被眼前這幕風景吸引。

  人都對完美的肉體存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那種極度的需求將牽扯出隱匿得很深的貪婪,人們俗稱這種感覺為「慾望」。

  異樣情愫一旦生成,感官就會出現偏差,原有的關係就會走形,姜守仁並不想這樣、所以一直壓抑著,保持原始狀態,不讓其發生發展。

  不知怎麼回事,場外只放了一條毛巾,所以姜守仁很自然地接過皓燃手上的那條,抬手擦了擦臉,一開始也沒怎麼在意,但當那一股陌生卻也熟悉的男性氣味猛撲入鼻腔,直接引起體內深刻而又洶湧的共鳴,激得他大腦剎那間眩暈空白。

  本能地回頭,見皓燃正仰頸喝著冰鎮飲料,液體從嘴角滑落,順著微微顫抖的喉結、光潔性感的鎖骨,輕悄地流入開了扣子並輕輕起伏著的胸膛,一路往下便是結實的腹肌……

  姜守仁一驚,及時收回自己露骨的視線。

  到底已經不是當年衝動的小鬼,凡事務必講分寸,為所欲為徒增煩惱。幸好說好了只逗留兩個小時,接著還要去應付擾人的公務,姜守仁甩了一下頭,想想最近是不是有些慾求不滿,所以想像力特別豐富。

  「守仁。」這一聲喊,幾乎讓在場的人全體歸位。

  還有誰有如此大的能耐,自然是人見人愛的偶像凱文李登場了。到底是明星,隨便到球場亮個相,都好似有微服出訪的排場,吸引了周圍很多女人的眼睛,但顯然,凱文並沒有就此滿足,他的目標在姜守仁身上。

  對於今早看到的報刊簡訊內容,凱文的反應並不平靜,加之昨天一直沒有聯絡到姜守仁,所以也有些按捺不住情緒,趁這個白天有幾小時的空檔,再次撥出了電話。

  姜守仁並不習慣撒謊,很快交代自己在球館,但對昨天的意外卻解釋得很籠統,每次姜守仁不想別人打探他的時候,就會使用概括法。

  凱文是個急性子,也不再隔著話筒追問,直接撲過來看個究竟更有效,所以就出現了現在這幕巨星登陸的華麗戲碼。

  發現姜守仁脖子上那一小塊礙眼的紗布,凱文伸手去溫柔地撫摸了一下。

  皓燃自覺身份含混,立刻退守球場,拖住女伴開球,分散兩方的注意力,但芬妮好奇的要死,頻頻往另一頭張望,心想:怎麼艾倫陳身邊都是如此出眾的人物?不覺對皓燃的喜愛又多加了幾分。

  姜守仁又三言兩語把昨日的事情說了一下,凱文有些不痛快:「你從來不跟我談工作細節,出了事也不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一時底氣不足又沒有說下去。

  姜守仁的反應卻很平靜:「你的工作我也不會細問你,因為我是外行。」

  「呵,那是你根本沒興趣知道而已。」凱文往場內看了一眼,「我站外圍很久了,我向你招手,你都沒發現,是在看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遠房親戚呢,還是——你的新助理?」

  「凱文,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姜守仁眼中的不耐一閃即逝,並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下意識地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這麼忙還有心思來打球?真搞不懂你。」

  守仁不理會凱文話語中的暗示,轉身進場跟皓燃和芬妮道別。

  半分鐘後,姜守仁原路返回,走到凱文面前:「走吧。」

  「你不替我引見一下?」

  「下次吧。」

  「已經兩次了。」說完,凱文比他更乾脆地甩頭,大步走在了前面。

  姜守仁在原地停頓了幾秒才跟上。

  一到車庫,就有狗仔隊上來拍照,凱文平時對他們不理不睬,今天莫名地感覺厭煩,於是揚手推開近身的那個,並口頭警告:「別再跟著我!」

  把車繞到出口處接應姜守仁,見他手插口袋,表現不甚主動的樣子,凱文只好檢討方纔的不當言行,裝作沒事隨口問道:「去哪兒?尖沙咀嗎?」

  「嗯,我自己有開車來。」

  聽姜守仁這麼說,就知道他是刻意在這一頭等自己出來,凱文心頭的烏雲又驅散了些,於是試探性地提議:「晚上——一起吃飯?」

  「你今天不用趕通告?」

  「七點左右,會提前收工。」

  「好,到時候打電話給你。」

  不知道為什麼,凱文因為對方的這句回答鬆了一口氣。

  凱文李和姜守仁在外人眼裡都是很接近完美的個體,但其實雙方都對自己的私生活不很負責,凱文李在娛樂圈中游刀有餘,但獨獨被凡事不刻意的姜守仁吸引,就因為他人不刻意了,所以兩人的關係始終沒辦法更親近。

  雖然同是從事與藝術搭邊的行業,但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共通點,只借助偶爾的情緒氛圍,維繫著一段誰都說不清的關係,但時間一長,凱文卻發現自己有點認了真,即使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一向很自我。

  姜守仁並不是凱文李最好的情人,卻是凱文投入感情最多和相處期間最習慣的一個,無論如何,情事無從計較,誰將情愛放得重誰就輸。

  在凱文發現自己對姜守仁開始有額外的期待時,也不是不疑惑的,他至今沒有問過姜守仁,自己於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兩個成功男人間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並不只是情慾這麼簡單,也許是為了尋求一份安全和平衡,也許是為了那些不需要互相給予又可以相互理解的便利。

  人的交往始終需要實力相當,小心謹慎地維持好現有的和平,不讓其傾斜失調,姜守仁的條件對凱文來說再合適不過。

  鳴風畫廊在梳士巴厘道上,千餘平方米的豪華展廳,玻璃鋼構設計,通透優雅風情濃郁,姜守仁熱衷於扶持一些當地或海外的青年畫家,幫他們舉辦個人畫展,提升知名度。

  最近姜守仁對水墨畫興趣甚濃,三日後在國際會展中心的大型國畫展,鳴風畫廊作為協辦方,很多事務都需要他親力親為,即使一面受拍賣行風波所擾,仍不能有任何理由耽誤畫展的進程。

  積極聯絡各方人士是姜守仁的強項,而「鴻申」作為畫展的指定下榻酒店,也正在預備迎接各方賓客,不過這安排,便是姜守仁的私心作祟了。

  當天主辦方籌備組亦遇到了些小麻煩,姜守仁出面請兩方代表碰頭協調,傍晚又約見了一名相熟的記者,商定作拍賣會突發事件的相關挽回性報導,之後又與私人律師敲定應對方案,估計幾周以後,這個案子將會正式對簿公堂。

  他已打算將爛攤子包出去,讓律師事務所全權代理。

  這樣一來二去,忙到九點以後,提前推掉了與凱文的約會。

  一整日下來,公務應接不暇,姜守仁的腦子有時候會亂,有時候又如同真空,但他知道開口時,就必須保持絕對清醒。

  也並不是真的灑脫不羈,姜守仁只是比常人更通曉生存法則,懂得如何循著處世規則四兩撥千斤。

  商界需要技巧和圓滑,可能私底下的姜守仁是什麼樣子並沒有幾個人知道。

  晚上十點半回的酒店,結果沒上電梯,就直接去大廳前台退了房,他感覺後續處理順利,沒有必要再住酒店,於是開了車回去。

  那幢別墅原是別人的地盤,別人的家,但姜守仁的潛意識裡被植入了一粒鮮活的種子,細微地萌芽破土,過程中帶著輕悠的震顫,那無法啟齒的念想大舉進犯,攻克了最後一道禁忌。

  沒有驚動任何人,姜守仁的車慢慢駛進陳宅,上樓經過隔壁的房門時,竟癡癡駐足了一會兒,回神苦笑了一下,才往前去打開了自己臥室的門。

  洗完澡換身衣服,打開手提電腦翻看展會流程,興之所至又站起來去煮土耳其咖啡。姜守仁的好處是不因忙碌而逐步淪為庸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情調,他還是很願意保持下去。

  只有行家才能禁受住數道工序的考驗,享受頂級成果,在杯中加上一勺泡沫,姜守仁才滿意地端起杯子走向陽台,今晚的空氣有些潮熱,單手撐著護欄隨意地看出去——

  花圃內的照明燈居然是亮著的,心臟本能地一縮,姜守仁瞭解陳家的人口和他們各自的習性,那裡面的人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

  根本沒有想,毅然放棄了精心調製的咖啡,拉開房門半跑著下樓。

  那心情就好似倒退到無數年前,高中時期的第一場聖誕舞會,有同學告訴他舞伴就在樓下等了,他打好領結匆匆跑出去,到了樓梯口才故意放慢腳步,並不想讓人看出他的激動,但是胸腔中翻湧的東西卻無以名狀。

  走到花圃前,姜守仁滯留當場。

  花棚架子入口的遮陽紙被扯開了,從外面的角度看,那半開的形態有些妖嬈,花紙內半掩著一個極挺拔的背影。

  溫和的乳白色棉布衫襯托他極有型的肩膀,襯衣的下擺有些調皮且質感十足的折褶,遮住了那窄瘦卻圓潤有力的腰身和對於男人來說過於性感的臀肌,他整個人都發揮著健康的氣質,年輕的身體清潔強韌神秘迷人,令人賞心悅目思緒紛呈。

  隱匿在花棚深處的燈光一定被調暗過了,那人將袖口翻邊捲到手肘處,那裸露的半截手臂在昏濁的光線下,竟像是一種情色的誘引,盛情地邀請他的加入。

  那橫臥的畫筆在寫生板上鮮活地跳躍著,低柔地摩擦著,那聲音像是海棠在竊竊私語,那筆端像在撥弄心上那根易斷的弦。那聲樂有些過於張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張揚。

  姜守仁想起一個朋友在自己筆記本首頁記下的詩句:

  被縛的薄繭被那乾淨的手指層層剝落,滑落心間的驚慌失措,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驚歎號,撼動了一向無堅不摧的心肌。

  姜守仁,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你可真得回房間面壁思過去了!他這樣警告自己。邁進花圃的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作畫的人。

  「嗨。」

  似乎沒想到姜守仁這時候會回來,但皓燃並沒有問什麼,只是輕淺地一笑,像應付這屋子裡的任何一個熟人。他永遠透著股冷艷,讓人無所適從。

  「你畫什麼呢?」

  「龍翅海棠。」

  「嗯?」姜守仁走近他,為了看清紙上的鋼筆圖案,站到他的身側,不經意地抬起手扶上了他的腰,「你應該看看水墨畫上的海棠,跟火似的。」

  「畫展是三天後吧?」

  「原來你記得。」

  「你的推薦肯定沒錯。」

  他收起紙筆,回復一個很不設防的微笑,今夜的皓燃特別鬆弛,沒有任何拒絕靠近的意思。

  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貼在皓燃腰上,炙燙的手心像龍翅海棠一樣燃燒起來。

  棚內的溫熱被西面的一陣輕風驅逐,也一併將皓燃的髮絲撩起,拂過姜守仁的耳垂,又一次站得那麼近,比花香更惑人的味道就這樣迎面撲來,那種沉迷的感覺是好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或許該縱容自己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手上的力加重了些,晉陞為擁攬的動作,皓燃察覺到了什麼,稍一回頭,兩人的鼻尖竟若有似無地輕擦而過,眼光交接,一種近乎顫慄的衝動襲上守仁腰間。

  潮潤的呼吸在倉卒中不期而遇,連身上的毛細血管都蠢動賁張,就在那一秒鐘,渴望一觸即發的能量,那股躁熱的暴亂隨著大腦皮層的興奮全都被激發出來……

  只要微一傾身,自己就是賭上了一局,可能會輸掉一切。

  想到會輸,那唇就在離他只有一、兩厘米的位置停下,然後偏了偏額頭,輕笑道:「我又煮了咖啡,去喝一杯吧。」盡量做得像一個長輩應有的樣子,寵溺包容似的虛偽腔調。

  然後很迅速地鬆開手腳,撤退到離皓燃半臂的距離,幸虧對方只是略一歪頭,剛才的怪異氛圍全然抹煞,皓燃似乎沒有什麼該有的誤會:「又得到什麼神秘配方了?」

  「你嘗一下就知道。」說著便往花圃外走去,在轉身時,姜守仁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平息內心的動盪。

  剛才……是錯覺嗎?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覺得那一瞬間像……會有什麼事發生。

  皓燃有些困惑,隨手收拾了畫具,單手夾在胳膊下,甩了甩頭跟了上去。

  走到外面,才發現姜守仁正把靠在牆頭的梯子搬過來架到陽台上,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皓燃嘴角掀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對於這類「捷徑」的製造,姜守仁顯然是駕輕就熟,隨便往身後打了個手勢,就自己先登上去了,皓燃其實也覺得新鮮,三兩下跟著爬了上去。

  因為腋下還有畫板,剛跨上陽台時,姜守仁借出了一隻手拉他,皓燃反射性地握住,對方一使力,他就安全著落了。

  姜守仁並沒有馬上放開手,而是很自然地牽他進了房間,當皓燃正要注意手上的動作時,姜守仁已經鬆開他,往桌子那頭走過去斟熱咖啡。

  皓燃不著痕跡地打量這個原本屬於皓琳、現在卻被改造成完全姜守仁風格的客房,還是像他頭一回跨進門時的那樣,一切井井有條頗有格調,走到玻璃櫃旁邊,習慣性地欣賞起陳列在那裡各式斑斕怪趣的咖啡杯。

  像姜守仁這樣的人,偶爾流露出一些天真,掩去了他身上的世俗氣,不會讓人產生太多不快的聯想。

  皓燃自認為看人是比較直觀的,對處世態度敷衍輕浮的人群都比較感冒,所以拋開之前的成見不談,姜守仁確實符合陳皓燃的交友條件,特別是前者擁有的那種穩定人心的氣魄,想忽視都難。

  即使有時候皓燃也會因為姜守仁的存在而感到略微不安,但具體的原因,他並不打算深究下去。

  整幢別墅裡,也真的只有在這個房間,才能喝到如此地道的土耳其咖啡,皓燃接過杯子時,心裡也著實放寬起來,接著閒適地開口問道:「不是說要在酒店留幾天嗎?這麼晚怎麼趕回來了。」

  「今天把事情一古腦兒解決掉大半,待酒店覺得太氣悶,開車回來也不過半個鐘頭,所以就退了房。」也幸好今晚回來,否則就不能在花圃見到你,不能順利邀你進屋喝咖啡……

  姜守仁不否認在心裡起了化學反應後,碰巧的竊喜佔據了大部分理智,而且開始逐漸留戀陳宅的氛圍。

  「事情辦妥了?」皓燃有些詫異他的高效力。

  「差不多,正準備全力迎接水墨畫展和法院傳單。」

  皓燃一下子笑出來:「你倒樂觀。」

  「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姜守仁望著他的眼神像在傳遞感謝,這一整天的疲勞在皓燃現身花圃的那一刻被一掃而空,「說起來,你還沒有來參觀過我在香港的地盤呢。」

  「尖沙咀的鳴風畫廊?」

  「你知道地址?」有小小的驚喜感。

  「皓琳跟我提過。」

  「什麼時候過來看看,最近是兩位旅美畫家的專場,畫風是印象派的。」

  「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我想我會去的。」

  看皓燃放下戒備、坦然談笑的樣子,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衝擊力,那對眼眸清澈見底,令人無所遁形,在接上他投過來的視線時,姜守仁的心臟又猛地漏跳半拍,於是便斂目低頭,看向握著杯耳漸漸發白的指關節,不禁同情起自己處境來。

  居然到現在為止,還會跌進這種為意志薄弱者設置的感官陷阱,甚至沒有來得及擔心一腳踏空後,可能會導致的種種後遺症。

  姜守仁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這種狀況有多不妙,那隱隱的衝動挾裹著有意無意的情慾,總是不合時宜地紛擾竄起,攪亂他原本清醒的神志。

  反覆與自己作戰的結果,卻是陷入一場更加令人迷惑的牌局,該不該亮出底牌或會不會打出黑桃A,都成了未知數。

  雖然生平有過無數理想和夙願,但只有眼前這個人是他姜守仁不敢想也不能想的,他清楚在他們之間橫亙著多麼遙深的距離。

  何況陳皓燃跟他不是一類人,他甚至連暗示的念頭都不該有,好不容易可以請他坐回這個房間喝杯咖啡,他就必須端正態度保持……原狀。

  今晚,包括白天在球館,都只是邪念作祟情不自禁的折射。

  一向習慣在情事上佔據主動權的姜守仁,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淪落到要憑借一些不入流的小動作聊以藉慰,他的自制力不至於這麼不堪一擊,也不知怎麼就著了魔,比陳皓燃更英俊更出色的男人不是沒見過,但為什麼這一次……

  待皓燃取回寫生板道過晚安,姜守仁卻在背後叫住了他:「皓燃,我想——送你個禮物。」

  「噢?」饒有興味地回過頭看住他,「無功不受祿的道理我是懂的。」

  「放心,不用你還人情。」姜守仁走到窗台邊,將那小盆白色的銅葉四季海棠捧過來放到他手心,「你見過它的,沒忘吧?」

  不提倒好,一提又想起姜守仁頭一回出現在面前的場面,當時他手裡正好捧著這一盆花,皓燃自然記得,於是欣然接受美意:「你怎麼知道我對它一見鍾情?」

  心跳再次失律,像要躍出胸膛來,一記比一記有力敲打著肋骨,他真的怕隔了半米的陳皓燃會聽見,這樣激烈的回潮刺激到姜守仁,彷彿被當場識破一般心虛焦躁。

  一見鍾情?確實如此。

  有那麼幾秒鐘,完全不知該如何瀟灑地送皓燃出走廊,就連看著親手栽培的海棠被他捧在懷裡,都能感到巨大的滿足。

  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

  幸虧陳皓燃無意研究別人的神情,道了謝便捧著花盆出去了,臨走時他說:「我會好好照顧它。」

  一盆花尚且可以得到他溫柔的對待,而他姜守仁卻只能克制自己,退避到安全角度遠遠觀望。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關上門後,皓燃並沒有馬上折回臥室,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房門好一會兒,才緩緩走開。

  要是姜守仁能掌握如何讓一粒種子在最短的時間內破土生花,他就能讓凡事都往他想要的結果進展,也許過去得到的那些絕處逢生的機遇,是經由別人的杜撰,才使他慢慢相信了關於自己是幸運兒的傳言。

  但事實上,隨著年紀的累積,需要爭取或無法掌控的事情卻越來越多,可能是因為以往的懵懂輕狂都退化的緣故,現在竟也力不從心了。

  與陳皓燃的交集,使姜守仁恍惚覺得波及面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除了管好自己的心,收斂非分之想,更多的是想幫助消除瑞真與皓燃之間的嫌隙,他們都應該開始適應新一輪的家庭關係,坦然前行,不再拘泥於過往。

  姜守仁並不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因為他堅信不同人造就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不願意干涉別人的選擇或企圖推翻別人的性格弱項,沒有人是完美的,人人眼中的完美定義都不相同。

  但現在,他所要面對的不是「別人」,而是謝瑞真和陳皓燃,一個是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親人,一個是以最短時間博得他最大關注的男人。

  他現在身處陳宅,而且未來的半年內,他都要留在這裡,所以不經意間也會自認為「家庭成員」,即便只是臨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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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6

  皓燃一回到房間,就把寫生草稿夾進桌台上的藍色畫夾。這個季節,花棚不很涼爽,所以又出了些汗,不得不再去沖一個澡。

  當他在鏡子前駐足時,無意識地用右手摸了摸腮邊。

  剛才似乎沒有能抵擋住那一陣刮鬍水的清香,那味道甚至是昏亂的深意的感性的赤裸的……

  姜守仁,你剛才到底想要做什麼?

  電話響起,抬頭一看已經是十二點,想到可能是在外出海的家人來電,皓燃還是毫不猶豫地走到床邊拾起手機。

  「喂?哪位?」

  「艾倫!」

  對方的高分貝音量,從萬里之外仍能穿刺皓燃的耳膜,「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想念你!」

  「三更半夜,你是不是發燒了?」

  雖然這麼說,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來。

  安德魯深情款款地說:「我太想你了,再也忍受不了看不見你的日子,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失去才懂得珍惜。」

  這個鬼佬還真是會惡搞,幸好皓燃一向有自動遮罩肉麻話的功能。

  「你難道沒有在藝術系學員裡挖掘新目標?我認為應該會有很多人想要你這樣的特級幫傭。」

  「沒有一個值得我為之服務。」

  皓燃這下算是服了他:「很抱歉,現在我不再需要你,我跟我的新女友相處愉快。」

  「你這麼傷害我,會覺得好受嗎?」

  繼續忽略他的話,進入自己關心的話題:「我的屋子有定期讓人來打掃嗎?」

  安德魯的語氣頗有點邀功和獻媚的意思:「請工人不便宜,有時候是我親自上門做保潔。」

  這倒是皓燃沒想到的:「謝了,工錢我會照付。」

  對方為之氣結:「有個中國學生教了我一首古詩:『多情總被無情擾』。」

  「你應該多發展周邊情人,不要積鬱成疾。」皓燃想了想,「我下個月會回英國一趟,辦理相關手續。」

  「你再不飛回來,難保我不會飛去香港找你。」

  「你真有心,不過——請不要讓我困擾,你知道我家人有種族歧視。」真的快忘了,彼國還有一個安德魯可以逗樂。

  「我真的還不夠衝動,如果當初勇敢一點,我不可能會只得到一個吻。」

  「你是想我掛電話嗎?」

  「噢不寶貝,我不是這個意思……」安德魯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艾倫!我是說艾倫!我只是想訴訴苦罷了。」

  「遇到什麼麻煩了?」

  「是依莎爾……」

  「怎麼了?」

  皓燃的聲音沉下來,眉皺了起來,有些不好的預感。

  「依莎爾一定恨死你了,把你跟我的關係在校內肆意『渲染加工』然後傳播……我想你回學校時,要是出現什麼狀況讓你覺得彆扭,你別放在心上。」

  「她想要發洩就隨她吧,我是無所謂了,反正已經離開。」

  皓燃這話說得並不勉強。

  他無意堵別人的嘴,自己也有責任,而他完全相信安德魯這個臉皮堪比橡膠的洋鬼子是更無所謂了,可能還會以此為榮……

  心中輕輕喟歎:「是我的錯,對不起了,你有被院長叫去訓話吧?」

  「這沒什麼艾倫,你有顆金子般的心,雖然有時候言語上有些刻薄——」

  皓燃打斷他的感慨:「長途話費很貴,如果你在使用學校資源,我還是勸你早點收線。」

  但安德魯卻難得一本正經地問了一句:「艾倫,回香港後你快樂嗎?」

  快樂嗎?他不該對這個問題置疑,也沒有理由不快樂。

  這是皓燃的真實想法,他或許也會在特定階段感覺缺少些什麼或某些地方不盡如人意,但是「強說愁」的毛病,他是沒有的,老把自己的淡漠當回事,也會覺得很做作。

  「我很好,你自己保重。下個月來的時候,會通知你來接機。」

  安德魯煞有介事地應道:「隨時為您效勞,我的王子。」

  第二日清早,全家人浩浩蕩蕩趕回來,一上午就各自忙開了。皓毅首先逮住皓燃,聲討他昨天逃避家庭聚會的事,皓燃自然有一套應對方案,隨便幾句話就將親兄弟駁得啞口無言。

  皓燃準備今天去鴻申酒店摸情況,即使對這份家族產業有負累感,皓燃也成不了叛逆到不可救藥的富家子弟,凡事事先有點把握,好過臨陣磨槍被人輕視。

  十點正準備出門,卻在車庫旁邊跟謝瑞真碰了個正著。

  皓燃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第一次與她在客廳見面時的不適,今天的他只是稍稍一怔,就穩住了。

  「皓燃,要出去嗎?」

  是謝瑞真主動說的話,換上一身黑色長裙的她看起來端莊卻不矜貴,那鑲著墨綠色水晶石的腰帶在太陽光照射下顯得有些晃眼。

  皓燃到現在仍然很肯定,像謝瑞真這種內外兼備的女人是自己最喜歡的類型。但假設當初得到了,皓燃也無法保證他真的會珍惜,人總是這樣,逃掉的那只蟋蟀後來想起來,總覺得比較大。

  事到如今,她還在香港,跟他在同一屋簷下面對面站著,說是有緣無分還真的無法說服自己,但心境卻是大相逕庭了。

  「我要去趟酒店。」

  皓燃覺得從現在開始冷靜應對,是為日後鋪台階下。

  明知道謝瑞真很瞭解自己不願意從商,此時交代行蹤,也不過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妥協精神所能換取的最直接成果,另一方面也想令她明白陳皓燃的改變並非一點點。

  「你跟過去不一樣了。」

  所謂的真誠感言,皓燃並不想聽瑞真說出來。

  「晚上有時間嗎?」

  「抱歉,今晚我有約。」

  瑞真微微一笑,沒有因為這聲拒絕而面露不快,而是大方地宣佈:「皓燃,我們都重新開始了。」

  「是啊。」

  至少都可以裝作互不相識互不相干。

  「我只是有樣東西想給你,無論如何,希望你能理解……我當時的決定。」

  說得這樣大方,皓燃想矇混過關都不行。

  「一切都過去了,你不需要對我解釋,可能我們終究是要做家人的,即使結局出人意料。」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謝瑞真將坦率的目光從皓燃身上收回來,沒有再說下去。

  車庫門一震,有輛黑色跑車從裡面開出來,車主在他們身邊踩住剎車:「瑞真,昨天玩得愉快嗎?」

  姜守仁總能在最恰當的時間出現拯救迷局中的男女,誰都不會介意他的出場是否破壞了當時的氣氛。

  「海島上的度假區很愜意,守仁,你真應該跟我們一道去的。」

  「有機會的。」

  然後姜守仁看向瑞真身邊的挺拔男人,「要出去?」

  「嗯,去鴻申。」

  「正好,我也正要到那邊去,載你一程。」

  皓燃沒有多留戀現場,對瑞真一點頭,就拉開姜守仁的副駕車門坐進去,當車輪向前滑出,皓燃都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有五分鐘的路,兩個大男人都沒有交換半句話,但車廂裡的沉默並沒有讓皓燃覺得壓抑,相反,此時此刻,一個知悉他過去的人驀地變得很可靠。

  「一定覺得我很小氣吧?」

  「不。」

  皓燃稍一扯嘴角:「我其實已經不再耿耿於懷。」

  「我知道。」

  「你真的要去酒店?」這點他很懷疑。

  姜守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傍晚七點有一些藝術家在格朗聚餐,有沒有興趣過來?」

  「是你新辦的沙龍?」

  「拿著這個。」

  姜守仁從口袋裡取出一張銀白色的會員卡遞給他。

  皓燃一摸到卡上的突印字母,就不得不驚了一下,這張卡是特製的,上面分明是他的中英文名縮寫。

  「謝謝。」除了這個詞,皓燃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多來捧場就好。」

  姜守仁的厲害之處在於,隨時隨地都保持真誠的風範,而且能抓住別人的弱點趁勢出擊。

  明知道皓燃一直想與當地藝術家建立扶持關係,明知道他拒絕不了這樣有誘惑力的邀請,但還是期待他流露一剎那的驚訝和淡薄的笑意,那些才是姜守仁真正心嚮往之的回饋。

  在皓燃接過那張卡片時,兩人的手指無意中輕輕牴觸,雖然只有一秒鐘,姜守仁便覺得一股陌生的顫慄像觸電似地猛一下從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很有點驚悚的效果,如果不是皓燃及時接過,他很難設想接下來自己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等皓燃在酒店門口下車後,並不關心姜守仁是去泊車還是開往別處,但在踏進酒店大廳時,他將那張卡片掏出來重新看了看,然後認真地收進了自己的皮夾,與幾張信用卡放在一起。

  外頭的姜守仁沒有馬上將車子駛離,而是索性解開胸口的安全帶,仰靠在車椅上,他確實沒打算到酒店,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去會展中心做監督。

  在車前座隨手翻動了幾下,沒有發現半支煙,姜守仁原本就沒有煙癮,所以車上也沒有存貨,搜索未果只能打開車窗透透氣。

  十分鐘後,終於有酒店的保安人員上前來詢問,他才振作精神,裝作無事地調轉車頭,往目的地去了。

  在皓燃回國後的這段時間,一直很少在商業場合出沒,考慮到時機尚不成熟,沒有到不得不大面積亮相的階段,過早引起嗅覺靈敏的媒體和各界同行關注,很可能會帶來不必要的壓力。

  陳錦雷很瞭解這個兒子的脾氣,明知他心在不此,所以也不會逼得太緊,讓他慢慢就範好過強行左右他的意志。

  由於不想錯過鴻申的季度報告會,在酒店副理的陪同下,皓燃第一次參與了酒店內部的執事會議。

  許是皓燃的氣質中有一抹令人調和的謙遜,話語不多但神情專注,因此各股東都對這位少東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散會時,時鐘指向九點十分。原本已經打算放棄去格朗,但姜守仁的一通電話讓他再次動了念。

  花了半小時到格朗沙龍,才發現貴賓已經走了大半,而他又不願貿然跟人攀談,所以乾脆先詢問服務生薑守仁的方位,結果被告知姜先生可能在洗手間醒酒。

  皓燃原以為姜守仁這樣的男人,對待酒精的態度會很嚴肅節制,可事實上,他只是酒品太好酒量不太好而已。

  所以當皓燃斜倚在落地鏡旁的光潔大理石柱上觀察他時,在透明洗手盆前衝水的姜守仁立即感覺到身後的那股神秘氣流,猛一回頭便看到了陳皓燃,有些吃驚他這時候出現。

  「聽說你英勇地幹掉了一瓶洋酒。」皓燃淡笑。

  「典型的有勇無謀不是嗎?」

  自我解嘲後,眼神近乎溫柔地注視著皓燃。

  這是第一次看到姜守仁這樣的表情,清水沿著他散發著成熟男人味的面頰往下滴,沾濕了襯衣,水氣凝結在眉心,呈現異色的魅力,意外摻入的天然,居然有股放浪迷亂的氣息。即使是皓燃,也不能不承認姜守仁是個能讓女人傾倒的男人。

  「比我好些,我曾經有一次醉到不省人事。」皓燃上前將架子上的消毒毛巾遞給他,「要不要現在送你回去?」

  他笑著盯牢皓燃,藉著酒勁,那目光比往常大膽肆意了些:「你真的成我司機了?」

  腦子裡沉得像灌了鉛,那種昏頭昏腦頭重腳輕的感覺已經是很久之前的記憶。

  酒精總能成為最好的借口,姜守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以此為掩飾,難免有恃無恐,他搖頭表示不妥協,轉而問道:「知道香港的『羅賓騎士』嗎?」

  「那個視覺系的時尚頑童?」

  「對,今晚有他的演唱會,要不要去?」

  這下連皓燃也愣了一下:「你確定?」

  視覺系歌手與姜守仁?這個組合比他看到姜守仁醉酒要稀奇得多。最High的音樂和最Hot的共振總覺得不是姜守仁那杯茶,但看他興奮熟稔的表情,皓燃知道這回猜錯了,姜守仁深諳此道,也許他涉獵的圈子比自己預期的要更廣博。

  「我似乎比你更像香港人。」

  也許皓燃也不忍讓姜守仁在酒後抱著滿腔情緒無處宣洩,猶豫地點了下頭:「好吧,只是……跟原定計畫大有出入。」

  「人生本就不該有那麼多的『計畫』。」

  可興之所至也並非通世法規,守仁只是難得糊塗。

  這一晚的情狀有些過激,看著上萬人同時不遺餘力地消耗精神和體力,實在是件快事。

  成片的重金屬震耳欲聾,像是有只火熱的手掌在輕撫體內的器官,雀躍的人潮突襲了平日裡那一張張故作優雅的面具,洶湧的聲浪淹沒了神經中樞最敏感的溝壑。

  台上一身彩妝的主角有著一呼百諾的感召力,整個場子都燃燒和沸騰了,激動的歌迷相互摟著肩膀忘情地嘶吼。

  有打扮前衛畫著銀白眼影的陌生女郎,向皓燃和姜守仁身上靠過來,姜守仁甚至被無故擁吻了一次,雖然避開了嘴唇,但臉上還是留下了紫色的唇印。

  皓燃掃了身旁那男人一眼,忍俊不禁。

  現場誰都沒法聽清誰講的話,所以只能用行動表示,直接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塊男用手絹遞給旁邊極受歡迎的醉漢,這是皓琳送的禮物,非得用來裝點她兄弟的紳士派頭。

  皓燃的穿著一向較英倫風,因而給人乾乾淨淨的感覺,但顯然,這風格在搖滾樂演唱會上似乎並不理想,他終究沒能像周圍人那樣投入。

  而此刻,姜守仁的心思並不在台上。

  一邊的陳皓燃令他提著一顆心,稍有些飄搖,數日堆積在體內的東西幾乎快爆滿而出,想要忽略內心的亢奮,卻忘了掌握尺度,即便只是目不斜視地演足自己的身份,卻也遏制不住奔騰的潮熱。

  直到這塊攜帶著男性麝香味的手絹交到手心。

  帶著體溫的光滑表面與自己臉上的肌膚相觸,只要一個呼吸,就如同能掠取手絹主人的鼻息……

  姜守仁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瘋狂,一種凌亂的衝動直襲大腦,連帶著整個身體都起了反應。

  當眼神再次調適到對方俊逸的面孔上,一切克制的壓抑的容忍的慾望都彷彿在頃刻間決堤,右手臂伸出去攬住了胸中的渴求,完全情不自禁。

  只是輕微的一次唇與唇的觸碰,倉卒的異樣的男性近乎侵略式的探索。

  氣息混合的瞬間,週遭的喧囂都已不復存在,像炸開了鍋的炎流,灼燙了脾臟、灼沸了血液。

  甚至不想給自己反悔的餘地,姜守仁低吼一聲再次吞噬了對方的錯愕,他需要擁抱他撫摸他感受他的身體,才能平息這層危險蠢動的情慾……

  這一次,換來的是極急切深刻情色意味十足的吻,一開始便直搗黃龍,沉迷陶醉凝重的,那感覺比之前想像過的更美妙一千倍,伴著那清爽柔軟的舌尖共舞,讓淡色性感的唇沾染著自己的津液,這一刻甚至可以用天地洪荒萬物失色來形容。

  姜守仁聽到高亢的女聲在耳邊尖叫喝彩,感覺著被音樂聲驚動的地面是如何表達顫慄的,此刻和著一陣強過一陣的心跳,掀起窒息般的快感。

  整個胸腔都被某種力量填充了,像雲霄飛車一般將他提到最高處,又狠狠砸下,這個吻也許稱得上姜守仁這輩子最激烈緊張的一次。

  直至對方近乎粗魯地將他隔擋到一臂之外,直至溫度撤離雙唇冷卻,直至驚疑的眼神和英挺的背影漸漸沒人人潮。

  遲了兩拍才從眩暈中回神,怔忡過後,他本能地追上去,撥開層層肉牆,懷揣著惴惴不安和支離破碎的心情衝到最外圍,再奔向露天停車場。

  他不想就這樣結束,他從沒有想過要真的騷擾和佔有他,今天是做過頭了,可有的事不過是身不由主……

  令姜守仁意外的是,皓燃此時只是安靜地坐回駕駛座裡,沒有像他料想的那樣惱羞成怒地獨自駕車駛離,反而開著車窗,夾著煙的那只胳膊卷高了袖口探出窗外,有幾分原始的落魄。

  這還是姜守仁第一次看到他抽煙,臉上的沉鬱頹廢無由地顯得很有氣勢。

  等姜守仁走近,皓燃仍沒有什麼動作,前者猶豫著拉開車門坐進去,感覺到車內的青煙托著一股躁動,但只要是陳皓燃製造,都能讓他有片刻的失神,這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自己也不懂,意識被支配後便不再有自控權。

  皓燃卻在這時先開了口,目光看向前方:「你真的喝多了。」

  「Sorry……」

  看來下次再不能借酒裝瘋了,因為對手技高一籌。

  撳滅煙頭,啟動引擎,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下不為例。」

  車子開回住所,一路上卻是難堪的沉默。

  兩人的關係又再次滑回原點。也看不出到底是誰迴避著誰,總之,有意無意地拉開距離是不可避免的走向。

  這其實是姜守仁最不樂見的發展,但他也深知事態已經失控,必須掌握原來的生活節奏,抵禦外界各種形式的誘導,那才是明智之舉。

  陳皓燃算是幾年來的第一個特例。

  姜守仁既是性情中人,也就禁不起感情上無望的追逐,不屬於他的就要大方認輸,他自認不是個沒有克制力的人,知道皓燃想要瓦解的並非兩人之間的交流機會,而是他個人的非分之想。

  偶爾在用餐時碰見,或是在上下樓時擦肩,都只是尋常地點頭示意,本就不喜歡侃侃而談的兩個人,話更少了,幸而神情都沒有異樣,否則老試圖拉攏兩人的皓琳勢必會要起疑的。

  姜守仁本想抽個時間同皓燃解釋一下當晚那個吻,但一對上他清冽漠然的眼睛,又不知從何說起,說多錯多,索性也強裝到底。就當那是酒後亂性好了,姜守仁自嘲地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變得這麼沒底氣了。

  眼看著時間過去,本想親自交給皓燃的會展中心國畫展開幕典禮邀請函,也拐了一道彎,藉故讓皓琳轉交,自己都覺得憋氣得不行。

  其實也不過幾天,怎麼會如此失落,當年被逐出家門時,情緒也沒像現在這樣一發不可收拾地沉到低谷。

  畫展當天,也許是因為太忙,姜守仁精神反而抖擻起來,應付各界來賓,幾乎花光了所有精力,沒有多餘空間留給自己神傷。

  本以為這一天下來,自己的心思多少有些沉澱緩解,有驚無險平安過度那是最好,哪知傍晚等他送走最後一批名流雅士,完全放鬆下來準備離場時,陳皓燃竟然來了!

  原來今天正好也是酒店忙著安排貴賓的日子,皓燃被拉去助陣,白天沒有能脫身,所以趕了趟末班車。

  在皓燃走進會展中心大門時,姜守仁一眼便望見了他,要忽視這個人太難了,再次以秒殺的速度沉溺。

  很久以後,姜守仁都還記得當天皓燃的那一身鐵灰色休閒西服,那衣服襯得他整個人俊朗非凡出塵拔俗,進出的女賓無不向他暗暗行注目禮。

  守仁突然覺得委屈。

  這麼多年,都沒有為著誰這樣神志不清過,陳皓燃毫無預兆地闖了進來,明明只肯在他門前徘徊,始終不會入門來,卻勾起了那顆從不為誰顛簸的心,這難道是對他姜守仁這些年來自以為瀟灑風流的懲罰?

  突然想起凱文拍戲時說過的一句台詞:真正讓人無法忘懷的人,是你生命中那個不接受你愛的人,遺憾會讓你記住……

  如果陳皓燃真不能屬於他姜守仁,他自然會放棄,人生不該只有一種可能性。姜守仁不只一次告誡自己要清醒,在還沒有完全陷進去之前。

  得不到的人總以為是最好的,所以要想開,給自己預留一些平衡的餘地,陳皓燃若是同類,也許不出幾個月,他們便已經分手。

  不涉及性取向,就是雙方的倫理關係也足以阻絕那些亂七八糟的牽扯,守仁給自己上了一課。

  他們之間是沒可能的,道理懂,只是說來容易做來難。

  動情動欲這種事,對男人來講不是一決定懸崖勒馬,就能迅速調頭的,什麼都需要醞釀和調整。

  皓燃是來看畫的,這段日子,姜守仁給他灌輸了不少新理論,需要他親自驗證融會貫通。即使今日的畫展臨近尾聲,可皓燃還是在展廳裡優雅地踱著,細緻欣賞暗自讚歎。

  直到那一幅長六米高兩米的巨型畫作,遠遠地捉住了他的眼睛,他才加快了幾步到那前面駐足,長時間沒有再動。

  姜守仁在這一刻才決定走上前,在他背後立定:「什麼時候到的?」

  對於此種程度的虛偽,自己也很厭惡。

  Chapter7

  「啊,剛到。」

  皓燃轉身看了他一眼,「真是不虛此行。」

  「比起花圃裡的那些如何?」

  「簡直不可思議。」皓燃嘖嘖稱奇,「我沒想到,真的有人能畫出龍翅海棠的神韻。」

  不敢看那個精緻的側面太久,怕呼吸都會急促起來,守仁沒忘記自己的雙腳還踩在警戒線上。

  「很震撼不是嗎?」

  「水墨畫竟像是有生命似的,我之前從沒有看過這樣大氣磅礡的用筆,色彩大膽力透紙背,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之,很神奇。」

  「三小時前,這位大師曾親臨現場。」

  「其實,能見到他的海棠花就已經無憾。」

  皓燃這時又將視線放到姜守仁臉上,像有些不經意地問道,「今天一上午都在應付媒體吧?」

  「駕輕就熟,沒有辜負這幾日的輪番特訓。畫展開幕順利,前期策劃這麼繁瑣,現在好歹能喘口氣了,功成身退的感覺居然那麼輕鬆。」守仁指了指身後,「等等一起去吃飯吧。」

  其實只是隨便一問,完全沒有放誠意和期待進去,想到他們目前的相處模式,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讓對方答應飯局邀請,但他忘了,陳皓燃這個男人在姜守仁的人生當中就是專門扮演製造意外的角色。

  「好,那我在這邊等你收工吧。」

  「呃?噢。」

  姜守仁吶吶應了一聲,一轉身才感覺胸口鐘鼓齊鳴,簡直是要命的聳動!

  他答應了?!

  這意味著什麼?

  是和解還是要幫他進一步端正態度?

  裝作忘了那天晚上的冒失,忘了前兩日維持的低氣壓,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可偏偏這時候,又想起他的氣味、他的口唇、他性感的頸部線條,想起他那彷彿能洞悉一切卻漫不經心的眼神,姜守仁知道自己要再找出辦法擺脫這場驚心動魄的旅程,怕是很難了。

  他不敢回頭看一眼,唯恐那火紅的巨幅背景襯得那英姿勃發的男子更具殺傷力,他迷戀上一座海市蜃樓,整個胸膛都快被打上烙印。

  自從遇上陳皓燃,定力指數直線下滑至負數,自覺不堪,但並不打算逃避問題。可不能否認,人一旦動念,真是可怕的經歷,姜守仁覺得自己最近像是另外一個人,過期的激情這會兒全冒出來煽風點火,十分震撼。

  理智一息尚存,但守仁再不敢嘲笑那些成天想著齷齪情事的小青年了,自己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只要一想到擁他人懷的滿足感,那渾身就像燒著了火,似乎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了,這級別已與古時昏君無異。

  今晚本是約了凱文在君悅酒店晚餐,目的也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斷了綺想,好盡快回到軌道上來。

  但現在,計畫中加上一個陳皓燃,那場面可真是熱鬧了。

  只是話既已說出,姜守仁大方慣了,自然不會收回前言或是故意放哪邊鴿子。

  可私心作祟,他沒有認真想過,要如何將這兩個在他心目中有微妙地位的男人,拉攏到一張餐桌上,今晚可能造成的後遺症均屬預料之外。

  從會展中心到君悅不需要開車,所以兩人只是步行。

  陳皓燃神情坦然直率自由,姜守仁旁徵博引謙虛健談,雙方攀談會展作品和畫家流派很是投契。

  他們的溝通一向沒有問題,也能順利贏得對方的賞識,除了隔著一層似有若無的紗幕,朦朧間有道解不開的禁忌。

  皓燃隨著談話內容的深入而越顯得放鬆,等話題扯到剛接手酒店時遭遇的一些難題,包括幾點發展可行性建議,皓燃已把守仁當成可以商量的夥伴。

  兩人興趣相近又沒有實質的利益交集點,因此在各自領域的話題上少了層避諱和顧慮,所以極享受交換意見的過程。

  姜守仁清楚,現階段只要靠近這個人,就會抑制不住耳熱心跳,但畢竟那些都是隱蔽的安全的,不會讓對方輕易察覺。

  而像現在這樣,一路並行傾心懇談的模式,似乎更適合彼此的需要,甚至只是聽著他說話,看著他率真地表達自我,姜守仁便覺得防禦奏效。

  心裡也深知,再逾矩一次恐怕凶多吉少,守仁在情事上一貫自信,所以還不至於分不清對方是不是對自己有意。

  陳皓燃對男人沒有「性趣」,他能接受他人的傾向,但那只是修養和見識使然,並不涉及私人立場。

  守仁知道自己只是單相思,是暨十七歲那年參與青春期暗戀症候群後的又一次回潮,所以並不敢期待額外的回報。

  說來也巧,半途正要同皓燃說明今晚凱文也會到場,哪知後者來電推說可能無法早收工,有個外景要拍,會晚到。

  於是姜守仁也就理所應當地認為凱文會因工作爽約,所以索性也沒有再在皓燃面前提到凱文。

  走到酒店正好是七點,座是凱文訂的,他們提前了一小時到,幸好訂的不是燭光雙人情侶專座,總算沒有鬧笑話,添了張椅子,叫了一瓶香檳。

  可十五分鐘後,令姜守仁意外的事件還是發生了。

  凱文那天心血來潮,不曉得哪一根神經搭錯線,突然決定在酒店預訂一套所謂的浪漫插曲套餐,一段小提琴演奏外加一份自備的禮物。

  可兩個大男人在場搞得如此花俏,畢竟太過張揚,為了怕姜守仁不自在,刻意藉故推遲到場時間,想給他一個驚喜,因此只讓酒店確認姜先生落坐後便送出禮物。

  服務生只知道主角是這位姜先生,一確認姓名,再看是兩位,也不猶豫,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客人落坐後十分鐘,樂隊便按時出來助興了。

  圍著桌子演奏悠揚的小提琴樂,不是什麼世界名曲,所以皓燃也聽不出來是什麼,倒像是時下的流行樂。

  當時,最吃驚的不是陳皓燃而是姜守仁,他兀自怔了一下,有點摸不著頭腦。

  一曲完畢,餐廳經理親自上前,將一隻絲絨托盤裡的小方盒遞到姜守仁面前,微笑道:「姜先生,這是您朋友送您的禮物,紀念你們認識一年零六個月。」說著,還有意無意地瞟了陳皓燃一眼。

  當然,搞錯送禮人實在是很失禮的事,皓燃只得微微低頭摸了摸鼻樑掩飾尷尬。

  姜守仁原本倒也不介意有人為他花這點心思,可這回卻著實有些難堪,全因桌子旁邊還有一個陳皓燃。

  他是最最不希望讓皓燃對他敏感,一直以來小心翼翼地穩定表現,經由那個大膽的吻和眼前這段軟綿綿的戲碼,大抵是要泡湯了。

  真怕打開盒子看到一枚鑽戒嚇破他的膽,不過幸虧凱文也沒離譜到那種地步,盒子掀開,是一支芝柏限量版手錶,識貨的行家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支手錶的價值抵得上一架車,守仁有口難辯。

  等付過小費打發掉那些搞氣氛的人,即使老辣如姜守仁,也不禁撐額苦笑,這記烏龍陣擺大了,鮮花禮品英名掃地。

  這頓飯吃得太得不償失,剛剛好不容易恢復的一些話題,就這樣被這串莫名其妙的浪漫插曲給打亂了。

  皓燃組織了一下措辭,神情竟有些玩味。

  「這裡邊……似乎有些誤會。」

  「的確,見笑了。」

  守仁心虛地往周圍看了看,「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不用,我不介意。」

  「我並不知道會……」要他解釋這些真是百轉千回,「是凱文,我們認識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搞這種噱頭,碰巧連累你了。」

  「如果我是女伴,會以為對方在向我示威或是你要設局同我分手呢。」皓燃看他那麼窘,也不知怎麼的,就覺得有些過癮,於是調侃他幾句,「你很幸運,我可從未得過這樣的待遇。」

  「好了皓燃,剛才的事我抱歉。」差點攤開手投降。

  「是我抱歉才對,我不知道你跟凱文約好了,是我魯莽。」

  「皓燃,你這樣說,是真的想要我下不了台嗎?」

  皓燃終於輕笑出聲。

  捅破姜守仁的優雅面具是件很快意的事,皓燃要是存心發揮惡劣本質,是很凌厲的,在英國他不修練做紳士,在香港就更不想了。

  當然,在姜守仁面前他是有所保留的,從來沒有太放肆過,可能是隔著那許多複雜關係的緣故。

  姜守仁也感覺得到皓燃在他面前較其他人要更矜持,今日首見他流露真性情,不由得喜憂參半。

  也虧得這幾日磨練過,否則這顆身經百戰的心,可能會在遭遇此類刺激的「突發事故」後摔個粉碎。

  原本守仁自認為百毒不侵,唯獨在陳皓燃那裡會失態,皓燃總是有辦法感染他,在將他推落懸崖時,再若無其事地拉他一把,不知是皓燃在國外被「騷擾」次數過多,太有經驗了,還是他姜守仁本身的問題太嚴重。

  可能還是覺得現場氛圍有些不妥吧,所以上過牛排之後,兩人匆匆用過,姜守仁便提議去其他地方坐。

  皓燃知道他的用意,倒是十分合作,餐巾一放便跟著站起來。

  兩人剛拐出餐廳到走廊,就與迎面過來的男人撞個正著。

  皓燃走在守仁後頭一米,一開始心不在焉地想著事情,還沒注意到前面,但由於守仁猛地止步,也不由收住腳抬頭看過去。

  呵,前方那張臉孔怕是誰都不會錯認的,正是英俊不凡同時結合東西方之美的混血男星凱文李。

  此刻,對方正用一種驚詫的眼神注視著他們倆。

  雖然皓燃不想太留心他們之間的事,但透過那對研判意味甚濃的眸子,皓燃不知為何,無由地感到有些為難。

  想笑著輕鬆地打聲招呼,但發現姜守仁沒動靜,他不能倚熟賣熟,於是只是靜靜站著,三個人就像在電梯口的走廊上凝固了一般。

  突然的聚首令三方都隱約產生了奇異的遐想,皓燃心中一動,演唱會上的激情記憶不合時宜地湧上腦海,即使姜守仁從未言明他與凱文的關係,但在皓燃看來,已經不存有什麼懸念。

  只是此刻姜守仁的態度令他不由地緊張,竟有種混合著心虛的錯亂,使他有想要借題發揮的衝動。

  當晚,如果趁機狠狠甩開這個家族偶像,不知現在又會是什麼樣的模式,皓燃肯定他會藉故搬離陳宅。

  皓燃對自己偶爾生出的惡念不以為然,他是個忠於感覺的個體。

  對姜守仁的親近他確實從未反感,但那種似有若無的朦朧氛圍卻每每搞得他有些無所適從。

  像姜守仁這樣值得結交的人並不是很多的,越有人格魅力的人,越善於將危險的一面示人,能引起皓燃的警覺已不是偶然。

  其實真正吃驚的瞬間也不過是那晚在演唱會上,皓燃沒想到姜守仁會如此大膽,有些被驚到,但沒有立即發作,數天的冷落足以形成警告。

  也許他一直是在利用姜守仁的弱點,為今後的差遣作準備,就像他對安德魯那樣,皓燃並不清楚自己該如何回報一個男人,不允許自己將這個吻放在心上,他可以坦然接受這份異樣的情愫。

  可姜守仁不是安德魯,並不能泛泛對待,對方要求的,皓燃無法矇混過關。

  那日明顯是醉後起意,姜守仁事後為這一時的失常而懊悔,皓燃沒有點破他,也未橫加指責。

  在他看來,那是只有女人才會有的反應,不過如果姜守仁當時是吻一個女人的話,相信也不會有哪個會追究。

  皓燃沒有遲鈍到連對方是否對他有意都分不清的地步,只是,他無法給予實質性的回饋。

  他樂於接受世間男女的仰慕,這是他的天性而已。

  他清楚姜守仁很不願意因那晚上的吻而被疏遠,出於一種莫名的縱容,皓燃最終沒有斷絕與他的交流,也算是間接的諒解和釋懷,當事人是否領情,已不在皓燃的研究範圍內。

  眼看著姜守仁在自己面前不自覺地卸下以前那些莊重的架子,難得的窘迫和偶爾暴露的缺陷,反而使他顯得更具人情味。

  皓燃不知道自己對姜守仁這個人還有其他什麼期待,只覺得對這樣的人不該過於苛刻。

  而現在這樣的三方對峙,絕對不是姜守仁的風格,皓燃不禁看了他一眼,稍有些無奈。

  「你們……正要走?」

  果然還是凱文先打破僵局。

  「以為你有事不能來了。這位是陳皓燃。」話接得如此自然,剛才的停頓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再轉身介紹,「凱文,我朋友。」

  「嗨。」

  皓燃遞出右手,「守仁經常提起你。」

  不知怎麼的,姜守仁微微一震,心裡浮起一絲酸楚的甜蜜,因為這還是皓燃頭一次不帶姓地喊他的名字。好像自他們認識開始,皓燃從未認真叫過他的名字。

  當然,他的那句台詞很是奧妙,守仁自己在陳皓燃面前,都是刻意迴避著不提凱文,而他卻說「經常提起」。

  凱文一向顧及自己的形象,不會在公眾場所難為他人,於是與皓燃握了下手,然後像是不經意地問道:「你們順路?」

  「在畫展碰上的。」

  凱文點了下頭,臉上有一抹冷凝的平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湍急的暗流在心底打轉。

  有些害怕這樣的反應,因為對於這一天的到來從來沒有事先的覺悟。

  可能是一向自視甚高,從來不認為還會有更適合姜守仁的人出現,但面前這個男人就這樣從容地立在那裡,神情鬆懈嘴角迷人,還有一副令人欣羨的完美身形,明眼人都不會忽視這樣的存在。

  凱文感應得到姜守仁在接近這個男人時,那種特殊的神態和言行,對任何人,他都不曾用過那樣的眼神,像輕柔而佔有慾極強的撫觸。

  在這種若隱若現的視線中,凱文看出了以往守仁不會輕易示人的東西,那就是野心。

  皓燃一看形勢,便想要撤退:「那我先走一步,你們聊吧。」輕拍了一下姜守仁的肩膀,直接走向剛打開的電梯。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瞬間,他與姜守仁四目交接,像有什麼電光石火般劃過,皓燃先收回了目光。

  凱文不知哪來的念頭,一個箭步衝上前,單手牢牢拙住了電梯門。

  皓燃一驚,忙抬頭按住啟門鍵。

  「一起去酒吧好嗎?我表姐今天新開張,要我拉朋友過去捧場呢。」凱文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很是突兀。

  守仁也沒想到凱文會用這招,連忙跟上去,與凱文一起走進電梯。

  門再次合上,三個人又回到原點。

  「去萊傑酒吧,行嗎?」

  皓燃幾乎覺得說「不行」是很無理的要求了,凱文並沒有不客氣,他的眼睛沒有透露讓人不愉快的訊息,就好像真的將初識的他當作朋友似的。

  「好吧,反正今晚我也沒有別的安排。」

  姜守仁只是笑了笑,沒有搭腔,一改往日籠絡人的口才,可他也沒有反對凱文的提議。

  由凱文駕車前往灣仔的萊傑酒吧,有好幾次,凱文從後視鏡裡看一眼後座上兩個討論繪畫的男人,內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姜守仁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屬於姜守仁的,兩人是自由慣了,不會被情愛沖昏頭腦,繼而大談專屬權的問題,他們這樣的身份不需要累贅的規劃。

  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姜守仁這個男人成了他的重要寄托?寂寞時想到他,高興時想到他,沮喪時想到他,也許這已經成為一種變相的佔有。如今,見守仁將注意力分給另外一個人,凱文無法阻擋席捲而來的失落感。

  熱鬧的人群、炫爛的燈光、情濃的擁抱或許可以填充大多數人的孤單,而三個異常出眾的男人同時走進酒吧復古的前門,那視覺效果成倍上翻,尖叫聲鼓掌聲不絕於耳,其餘俊男靚女無不如磁鐵般自動吸上來。

  沒幾分鐘,皓燃就被一名模特兒身材的火爆女郎拉進了酒吧中央的舞池。

  守仁在吧台再要了杯酒,然後靜靜靠在吧椅上看著昏暗卻也精采的舞池,眼睛藏埋著自己都不曾留意的癡迷。皓燃舞姿瀟灑身體協調,自然引得經過舞池的人們紛紛回眸。

  凱文應付完朋友,慢慢走到姜守仁旁邊,隨意地靠上吧台,也跟著啜一口酒,然後注意著守仁的表情,半分鐘後,他問道:「你想要征服他?」

  「……」守仁扭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真那麼喜歡他?」越想不在乎,語氣中越帶著酸澀的試探。

  守仁搖搖頭,將空了的酒杯放回吧台上。

  「我跟他沒可能的。」

  而場中正爆出幾聲喝彩,皓燃已被眼前的女子狠狠地摟住獻吻,猶豫的雙手最後還是抵不住火熱的攻勢,圈上了那曼妙的腰身。

  「我表姐倒是迷上他了。」

  凱文說完這句,便猛地將臉湊近守仁。

  「守仁,你敢在這裡吻我嗎?」

  「你瘋了麼?我可不想明天上頭條。」

  凱文苦笑了下,望著他極富立體感近乎完美的側面輪廓,一股激情直衝上來佔據大腦,嘴上脫口而出:「守仁,你搬來和我住好不好?」

  「嗯?」這時確實轉過臉來面向他了,但神情有些困惑。

  「我新買了一幢山景別墅,很安靜,你可以搬過來,好過擠在別人家裡。」

  守仁聽懂他的意思,臉上有些動容。

  「我住陳家不是因為我沒地方住。」

  「我知道,我讓你搬來,也不是因為我的房間夠大。」

  「凱文,我不想替你惹麻煩。」

  「我沒有對媒體隱瞞過什麼,我無所謂別人怎麼講,除非是你怕。」

  「我們……似乎還不到那一步吧?」

  「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邀請你,並不是想跟你同居。」

  「我們應該保有各自的空間,我不想因為相處的種種而破壞原有的感覺。」

  「守仁,你不再相信愛情了吧?你到底在等什麼?等一個你愛得發狂,他也愛你發狂的人?」

  「凱文,你是在諷刺我嗎?」

  「不,我只是覺得你在害怕什麼,你從不相信近距離的相處。」

  「你已經足夠接近我,凱文,我們是平等的。」

  「這我不懷疑,但你還是拒絕了我。」

  「你是這樣理解的?」

  「我該怎麼理解?你一腳踩進怪圈,還不許我提醒你,今天你約他晚餐,那我們的約會算什麼?」

  「今天是誤會,我不是有意的。」守仁本想澄清,但一看凱文喝悶酒的樣子又有些不忍,「你不是在……吃醋吧?」

  「沒這個必要,你又不是我的男友。」凱文佯裝不屑,「要是我愛上了什麼人,你會難過嗎?」

  「應該會吧。」

  「真的?」

  「我們認識一年半了。」

  「那要是你愛上那個人,我該難過嗎?」

  「凱文,你在鑽牛角尖。」

  「好吧。」點了點頭,「我道歉。」

  「我沒有想要霸佔誰的生活,也不想影響任何人的步調,大多時候,我倒是覺得我寧願一個人待著。

  「愛情,那只是年輕時荷爾蒙作祟的幻覺,而現在,就只剩下身體的慾望了,而慾望是可以控制的。」

  「你真坦率。那我今晚可以為慾望請你來我家嗎?」

  「今晚不行,凱文,午夜我要等兩份來自紐約的傳真。」

  「你的借口越來越新鮮了。」

  「你不信?」

  凱文隨手攬住他的肩膀,直白道:「不,只是覺得自己的地位大不如前了。」

  守仁笑了,像有陣和煦又曖昧的風刮過臉龐,挑唆著愛慕他的人。

  姜守仁就是那陣不羈的風,渴望激情又害怕真心,吹皺他人的心湖,卻不敢多作停留。

  目光從紅男綠女中穿梭而過,一曲終了,王子不經意地往場邊看來,姜守仁向他舉了舉剛斟滿的高腳杯。

  只是慾望嗎?或還有別的什麼?隔著人潮,誰能真的看清楚真相?

  在坐計程車回去的路上,皓燃對守仁說:「我邀潔西卡做我的人體模特兒,她答應了。」

  堂堂萊傑酒吧的當家人,居然第一次見面就答應做這件事,可見陳皓燃的魅力無遠弗屆。

  皓燃喜歡人物畫,而最近對人體藝術有很大的興趣嘗試,他一直想畫東方人,所以回香港一直在物色優質模特兒。

  「你不是想找男模嗎?」

  「要去專業院校找,還要等著輪課。」

  「我呢?」

  「什麼?」

  「我說我可以當你的模特兒。」

  皓燃盯著他的臉看了幾秒鐘,笑了:「你開玩笑!」

  這當然不是一般的玩笑,無論如何,皓燃動心了,那塊與姜守仁之間才架構得起來的純私人領域,令他有一種鬆弛的快意。

  在英國期間也有過不少朋友,但從沒有一個令他願意無償遷就,可能這種無故的緣由本就不存在吧,所以艾倫陳遵從交往法則,只做一名識趣合格的過客,讓人難忘卻不得要領無從追溯。

  Chapter8

  回香港也有幾周了,但皓燃始終沒有完全進入過狀態。

  在酒店經營方面,他提不起熱情來,大多是循著領悟力的指引,機械似地吸收,這種被動的現狀多來自家族壓力。

  如果不是每天有去酒店報到,在文件裡閱覽紀要,相信不久也會像陳皓毅一樣,被劃作不務正業的反面教材,自動在董事們心中抹去分數。

  幾小時前,當皓琳將一份酒店二期裝修工程的策劃報告推到他眼前時,皓燃不禁有些頭疼。

  站起身拉開落地窗簾,從二十四層的高度俯瞰穿行在狹窄街道上螻蟻般的活物,就彷彿有掌控眾生的錯覺。

  多少人為著追求這一時居高臨下的寶座,拼盡最後一分力氣。

  可是他陳皓燃沒有這樣的需求,卻也不能公然辜負這番大好光景,否則就是不識好歹了。縱使千方百計想出法子來折騰神經,以示勞苦功高,但不做出實績來也難以真正服眾。

  皓琳已儼然是鴻申酒店的當家人,但姐弟友愛,從未想過要為著權勢和董事會地位撕破臉。

  皓燃知道自己不算是塊做生意的材料,但是頂著知名大學的商科頭銜,加上不大不小的家族依傍,也沒辦法像一般人那樣無拘無束地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這樣說很窩囊,但是皓燃確實覺得目前這條路是正道,至少可以幫他破除一切魔障,讓他不至於因自由過度而迷失前程。

  每當置身於陌生環境,他便會尋找一些靈感填充寂寞,繪畫是便是其中的一種理想,寄托著他生命中最後一絲未泯的天真。

  皓燃從不認為自己清高難接近,只是,心靈仍留著方寸之地,為著一個尚未出現的人或是一件期待發生的事。

  今天一整天,皓燃都在回味姜守仁的那句請纓之語。

  什麼叫作「他可以」?皓燃平時大而化之慣了,但臨到這種情急的氛圍,也有些不知如何化解。

  單從藝術角度出發,覬覦姜守仁這個黃金比例的身體是件無可厚非的事,老實說,皓燃也是典型的視覺派傳人,對守仁不自禁的容忍,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對方的外表。

  說實在的,藝術家對美的追逐是抱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姜守仁身上有層稀有的特質,有磁鐵般的危情氣息,濃烈的男性氣味厚重地凝積,介於同性異性共生的魅力,讓人難以抗拒。但那僅僅是……出於藝術視角的觀點。

  皓燃甩甩頭,坐回到辦公椅上,認真閱讀裝修方案的訴求重點。

  當晚約了芬妮在俱樂部打球,芬妮最近也有在這邊認識了幾個新朋友,一一介紹給皓燃。

  對於這樣的出場,皓燃習以為常,就算不自戀,也知道女伴對他秉持了幾分滿意度。

  但他知道,很快,芬妮對他的關注度會轉移。

  回到家已經超過十點半,在效益至上的商場,很少有像皓燃這樣精力旺盛的管理層,在工作之餘還懂得保持運動和活力,維持生活品質。

  才走進客廳,就同剛下樓梯的謝瑞真碰上了。

  「嗨。」

  瑞真素面朝天,卻仍然美麗,她主動衝他打招呼。

  皓燃點了下頭,附送一個極淡的笑,沒有過多表達。等他與她擦身而過時,瑞真又叫住了他:「皓燃,這周出海你去嗎?」

  「看時間吧。」

  「你會來是吧?」瑞真此時的表情稍有些認真。

  皓燃知道她的用意,但又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有些不必要的執拗,得到他的妥協真的能讓彼此心理好受些?

  說來也是奇,像是看不見他人的辛苦,有過一次之後,出海竟順理成章地晉級為家庭活動之一。

  陳家人本是一刻不得閒,最近幾周居然都無須外出,陳錦雷看一家團聚,也貪圖起天倫之樂,索性多加了幾個度假日。

  「嗯。」

  皓燃應一聲算作回答,轉身走上樓,臉上掛起一分無奈。

  只要和瑞真同在這個屋子裡待著,總會產生若有若無的不平整感,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

  一路走上三樓,在走廊上猛地收住腳,樓梯口隔著幾米的隔離,望向站在自己房門口正準備敲門的姜守仁,對方也在同一時間回頭看過來,對於自己的晚歸和對方半夜把門兩件事,都未列在計畫內。

  皓燃在原地停了幾秒才走上前,平緩地開口:「你找我?」

  「畫展維持三周,有些附贈門票想拿給你,可以轉送給酒店金卡客戶。」如果這個借口不算爛的話。

  「你想得真周到。」

  皓燃走過來開啟房門,推門而入。

  姜守仁只到前廳,沒有再往裡跟進,隨意地將一疊票放在茶几上,再揚聲問了句:「要不要來我這兒喝杯咖啡?」

  「又有新式武器?」說著便扯鬆了領口。

  「不,還是老款。」守仁這方面比較誠實,不要陰謀。

  皓燃轉身倚在臥室門上只遲疑了三秒鐘,就一邊轉身進臥室換衣服,一邊應道:「好啊,等我兩分鐘。」

  這次原本是真的無心,不是故意窺探什麼,但那枚鑲在牆上的長鏡卻能輕易反射出臥室的全景。

  這是守仁第一次看見皓燃裸露身體,那是個極優美的背影,渾圓的肩和精悍的手臂肌肉彰顯運動健將的榮耀,流線型微微凹陷的脊椎,一路沿伸,直至窄瘦有力的腰身,在往下便是那若隱若現的股溝……

  當他伸展雙臂時,全身上下呈現緊實有致的美,每一寸肌理都彷彿充滿暗示味道。

  陳皓燃就像一組令人目眩神迷的情色密碼,每解讀一道,便能感覺到體內升起的那股難以自持的躁熱。在他轉身時,那充斥能量的曲線像在傳達一種擾人的訊息,惹得旁觀者欲罷不能。

  守仁只覺得心又突尖地跳起來,似青春期第一次被同窗拉去偷窺運動館休息室裡更換體操服的女生們。

  那個時候,女孩男孩在他眼中是一樣的,萌動著稚嫩的誘因,將他體內的衝動一點一點勾引出來,像那些浸在湯汁中的罌粟殼,可以汲取片刻的鮮,卻無法觸及實質的騷養。

  明知道他跟陳皓燃之間橫亙著大段距離,但要完全止住飛渡的慾念卻並不是很容易的。

  透過鏡子,還能看見臥室窗台上的白色海棠,是自己送他的那盆,守仁收回目光揉了下額頭,終結不良臆想。

  之後三天,姜守仁忙於應付各界來人,無暇顧及其他,委託的律師行收到了法院傳票,上次的拍賣會糾紛終於正式提上議程。人忙碌的時候,總覺得週末來得比往常快了許多。

  這一期家庭聚會,皓毅為了不無聊,決意帶上了他的新女友,而最意外的是,家姐皓琳也偕男伴一同出海。

  此君是某家通訊集團的年輕CEO,因業務來往與皓琳結識,對皓琳的氣度風範尤為認同,繼而窮追猛打,還藉故與陳錦雷攀上交情,夾進家庭聚會想爭取雙贏結果,處心積慮其心可表,連皓毅都說:大姐的春天來臨了。

  皓燃大概也是看這次賴不過,亦不想引起父親不快,也跟著上了遊艇。瑞真看皓燃出現,不由地鬆一口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她都多少獲得了些許安慰,至少他們表面上能像普通家人那樣相處無間。

  下午從灣仔渡輪碼頭出發,可惜天公不太作美,是個陰天,不過紫外線仍然灼得皮膚不適。

  皓燃穿著一身純白亞麻衫,放逸瀟灑,他站在甲板上望著港口的客輪和貨輪,吹著海風安靜得出奇。

  皓毅的小女朋友笑聲爽朗無憂無慮,跟皓毅一起早早換上泳衣準備下海,倒真是一對般配的活寶。

  皓琳跟那位青年才俊陸蒔棋討論金融危機對股市的影響,在皓燃看來,是著實煞風景的一對。

  陳錦雷在聲控紐約的股票經紀,讓他適當控制倉位。

  瑞真剛抹過防曬油,靠在躺椅上看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偶爾會回頭看一眼皓燃是不是還在甲板上。

  稍後,瑞真走到他的旁邊,也倚著欄杆看海鳥。

  海水很平靜,但心卻正好相反。瑞真撥了一下額前被吹亂的劉海:「沒想到還能和你一道出海。」

  「世事難料。」

  「你已不覺得遺憾是嗎?」她笑笑,很輕很柔。

  皓燃低頭想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不了,我們都已經重新啟航。」

  「皓燃,你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了。」並沒有暗喻什麼,只是實話實說。

  「都忘了我過去是什麼樣子了。」

  皓燃不是個只懂得裝點門面,輕易忽視自身感受的人,他不想一臉坦然地同瑞真追憶往昔,那顯得太有預謀了。

  時間和機遇有時候像詭詐的流星,你以為抓住了,其實沒有。

  過去不完美的事,現在仍不完美,前塵往事即便沉澱也讓人覺得無法蒙蔽或遮掩。最近,一個人靜的時間多了,皓燃想通了一些事。

  中途,接到個電話,居然是姜守仁打來的,皓燃感覺意外。

  前者詢問他現在的方位,皓燃說了行駛路線和目的地,當時也沒有多想,完全沒有揣測對方的意圖。

  皓燃微笑著掛上電話,瑞真卻不經意地問道:「是……女朋友?」

  不知道她怎麼會產生這樣的聯想,可能是他驟然放鬆的神態和匯報行蹤時的誠懇,讓別人不想歪都不行。

  皓燃不知怎麼的,看著瑞真清新端麗的面龐,突然升起混沌的覺悟,他點頭給了個模糊的答案:「不,才認識不久。」

  漸漸的,竟有些覺得姜守仁是那根連接瑞真與自己的線,時而松時而緊,又時時在阻止自己偏離航線,像是已經習慣姜守仁不著痕跡的安撫,理性關切又加點熱望的注視,絲絲入扣,讓人無由地情緒穩定。

  守仁的存在原本像是一段可有可無的附錄,但是現在,又彷彿產生慣性似的,莫名地就在心中承認了這位臨時住客在陳宅的地位。

  一個半小時後,遊艇在長州附近的小島靠岸,皓毅提議上島去吃火鍋和生鴨塊,但無人響應,於是艙內廚師準備的海鮮和燒味飯就成了大家的自助主食,皓毅只好鬱悶地到一旁裝釣魚竿去了。

  就在這時,有一艘陌生的快艇朝他們駛近,那人駕艇的姿勢嫻熟,一個漂亮的急速轉彎,便開始有節奏地減速了,然後那人向著他們這邊揮了揮手,沒一分鐘也在小碼頭靠了岸。

  那身影不是姜守仁還有誰!遊艇上頭一個看到他的便是陳皓燃。

  守仁閒時最大的嗜好就是水上運動,熱衷衝浪和潛水打魚,最危險的一次是在普吉島潛水時遇險,差點葬身海底,不過這事他沒有同家裡人提過,因為他無意再將歷史修正得更輝煌。

  守仁曾經打到過一條五英尺長的鯊魚送給父親,不過連口頭的獎勵都未獲得,家人對他的極限嗜好一向不滿。

  「阿仁?!」

  第二個發現他跳下快艇的人是皓琳,她很驚訝能在這裡看見姜守仁,眼前的情形怎麼看都是對方刻意追著他們來的。

  眾人失神之間,守仁已經跨上他們的遊艇,一時驚喜了整船人,只有皓燃仍靜靜望著他,也不像別人那樣上前打招呼,只是轉身從身後裝滿冰塊的木筒中取出一罐啤酒,凌空拋了出去。

  守仁自上艇開始,目光就大部分鎖著皓燃,他的舉動自然看得分明,相隔幾米卻也毫不費力地接住了拉罐。

  皓燃在這時笑了,也向他舉了舉手裡握著的酒杯。

  瑞真收拾起剛剛與皓燃對話後的失落,看見小叔來確是真歡喜於是打趣他:「守仁,你本來說今天抽不出空,怎麼這會兒反倒心急火燎地來劫我們的船?」

  「不捨得錯過家庭聚會。」守仁半真半假地答著,表情平坦的像是在宴會廳遇到他們一樣,但其實,他身上都被海水濺濕了,快艇效率高,但他的防水救生服還是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守仁不甚在意的樣子,接過皓琳遞上來的乾毛巾隨意擦拭了頭髮,再敞開潮了的襯衣,露出那完美的古銅色胸膛,讓人不多看幾眼都難。

  陸蒔棋看陳家一家子人圍上去問候來客,也不禁好奇地上前自我介紹。對方穩穩一握他的手,大方道:「我是姜守仁,瑞真的小叔。」

  陸蒔棋自認見過的風流人物不算少了,但眼前這類樣貌出眾的青年才俊倒也是稀有,配上那副高大英武的身材,真是叫他這頗有成就的同類也不免自慚形穢起來。

  原本以為皓琳的兄弟陳皓燃算是獨一無二的美男子了,想不到還有這樣一個壓得住場、鎮得住局、渾身氣勢的男人可與之媲美。

  同為生意人,小陸見慣了虛偽陰損的一套,對這位姜先生正直而犀利的目光很是好感。

  小陸仔細一想,能進陳家的竟都是這般賞心悅目的男女主角,橫豎都能籠絡外人,他這個小配角是否有機會登堂入室猶未可知。

  悵然若失地再看一眼一直對他客氣有餘熱情不足的皓琳,後者正將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來人身上,陸蒔棋只覺心口滴血,大歎時不利我,皓琳幾時用這種眼神看過別的男人?

  皓琳的確是在打量著氣度豪健的姜守仁,心不由地又為著他熱了,可胸口卻似乎再度抽空了一塊,飄飄蕩蕩鬱鬱而終,不免想到:姜守仁看見小陸會以為是她的男友嗎?

  說實話,皓琳並不想聽姜守仁同她說什麼祝福的話,一點都不想,有時候即便是暗戀,也想保存著原始的感傷,而不應被現實戳破了幻想的殼。

  喜歡欣賞欽佩姜守仁,都是因為他太會解讀人心,懂得別人的情義,也知道用適當的方法保持距離或溫文還禮,但往往太講分寸的男人,會讓旁人為其迷了心志卻一無所獲。

  皓燃也終於向他走去,看似不經意地問:「你不是也過來度假的吧?」

  「今晚可以不回灣仔碼頭嗎?」

  「怎麼?」皓燃掃了眼身後的家人。

  「九龍過來一批內地的大學生,在長州寫生,他們的帶隊導師是老朋友了,他很青睞鳴風畫廊,想讓我過來指導一下學生們的習作,看看到時能不能借用場地,為他們在香港辦一場畢業展覽。」

  守仁自覺說明來意,但隱下了特意趕上來探看皓燃的這一節私心內容。

  「需要我同你過去?」

  「你不過去也無妨,我不想耽誤你明早的計畫。」

  皓燃淡淡一笑。

  「我明早沒有安排。」

  守仁來不及表達情緒,就已經被湊上來搭腔的皓毅截斷:「你們要上島嗎?」

  看對方點頭,他興奮了一下:「我跟玲玲也想上島,一起吧?」

  這回輪到皓燃回復:「隨你們。」

  當時間臨近傍晚時分,這四個人爬下遊艇。

  其餘人除瑞真之外,第二天都有公務在身,因此只得先返航,皓琳盯著他們離開時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進長州島,皓毅跟他的小女友就立刻沒了影。

  長州就像是一座不發達的小鎮,島上居民大多靠打魚和做小買賣為生,沿著碼頭,是一長溜的小餐館。

  皓燃拉著守仁在靠近碼頭的桌子上坐下,要了熱騰騰的羊肉,蘸著海鮮汁吞下,那熱量能把海邊的濕氣都驅散了。

  皓燃喜歡岸上一排排的漁船,和那些窄窄的街道,極富風情。

  守仁好奇心一起,就失了章法,他去租了輛三輪車,一定要當車伕,拉著皓燃前往目的地,皓燃也覺得卻之不恭,只好上車。

  沿途還買了冰鎮飲料喝,兩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頓時像是貪玩的孩子,彷彿又重溫起大學時結伴去自助旅行時的瘋狂。

  等找到那個簡陋的招待所,那名徐教授已經出來迎接他們了,看起來是位殷實的中年男子,已經有雙下巴和肚腩,明知道這人與姜守仁是同齡,皓燃卻忍不住要感歎造物者的這份偏袒。

  徐教授帶著八名資優生來此地寫生,守仁雖然是十足的品味人士,但也因地而宜,從不故作姿態,在這種時候,顯得異常不拘小節,堅持在學生們的隔壁住宿一晚,不再另外挪地方,皓燃也一再表示自己不介意。

  招待所是個老婦人開的,收費很低廉,過道裡偶爾會撞見幾張異國面孔,一些不太富裕的老外喜歡島上東方式的生活,於是選擇長住於此,每天坐船上下班,所以都是些熟客。

  她眉開眼笑地介紹自己旅店的住宿環境多麼好,床單多麼乾淨,熱水多麼及時,下過最後說,只剩一間空房間了,不過是雙人床,你們可以擠擠。

  兩個大男人對望一眼,還是點了頭。

  但當守仁取到鑰匙推開門時,猛地感覺臉上騰地升了溫,那雙人房比他想像的要小得多。

  如果這時候說要去同徐教授換房,就顯得小氣了,可要是同皓燃睡一起……真不曉得會出什麼事,換作別人,守仁絕對心無旁騖,可偏偏就是有一些無法抵擋的誘惑如影隨行。

  皓燃卻在留意室內可調適的照明燈和略顯粗陋的原石佈景,新鮮感十足,自然未察覺姜守仁的掙扎。

  他推開木窗戶,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到碼頭的全景,點點星火亮起,點綴已變得黑漆漆的海面,很是煽情。

  「我……先進去洗個澡。」

  守仁指了指浴室門,想著,沖一沖水可能會冷靜一些。

  皓燃噢了一聲,也沒有回頭看他,而是繼續專注地望著忙碌的漁民和雜貨鋪街景,等他回神時,發現姜守仁已經不在身後了。

  皓燃就這樣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轉了兩圈,又在窗口站定,指尖無意識地輕擊著窗台,心底隱隱騷動起來,有一種久違了的衝動急迫地冒了出來,那稍縱即逝的喧囂靈感,擊得皓燃的腦袋嗡嗡作響。

  他一個箭步退到房門口,飛奔下樓,找到徐教授的房間。

  等守仁終於冷卻一半雜念,準備從方寸大的浴室裡出來,卻發現這個地方連一塊浴巾都沒有。所以只好未著底褲,直接將長褲套上,腰上的扣子沒扣上,裸著上半身推門出來。

  下一秒,就對上了皓燃兩道灼熱的視線,驚得他差點又彈回浴室去。

  「你——」守仁這才將目光栘到對方身前架好的畫板上。

  「問學生們借了些畫具。」皓燃隔著窗戶描繪遠處的漁船。

  「有感覺了?」

  「這是個好地方。」

  室內雖通風,但是因為空間有限,加上朝向不是很好,仍有些氣悶,再加上兩個熱血沸騰的高大男人,難免更顯得擠迫。

  守仁看皓燃有事分心,心裡倒是一鬆,背靠著牆在床尾坐下,微仰著頭,一隻胳膊架在曲起的右腿膝蓋上,鬆開的褲腰和完美的腹肌,構成一派頹廢的閒適,向外發散著強烈的侵略氣息。

  皓燃只一個走神,就發覺自己的目光自窗口轉到了姜守仁身上,接著便抬了下眉沒再移開。

  還從沒有機會看到姜守仁這樣野性的一面,如同醞釀著磅礡能量的獅子,源源不斷地用雄性氣味塗抹著週遭的空氣。

  此刻,皓燃覺得自己就像一名落難公子哥,在斗室中求得一絲不牴觸的唯美。

  其實守仁在對方的眼神拖到他身上時,就已經感覺到了,所以有些慵懶地沖皓燃笑了笑。

  「我在這兒不會打斷你吧?」

  皓燃聽他這麼講,反倒抱起手臂,面對他的方向仔細端詳起來。

  那眼睛清亮銳利得令略感心虛的守仁背脊直發毛,但那裡面包含的炙烈邀請是守仁看不透的。

  稍稍挺了挺腰,考慮著要不要站起來換個地方。

  「你那天說的話,算數嗎?」

  皓燃繼續盯著他,絲毫不打算放過他。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句,但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算數。」

  「做我的Model。」

  「可以啊,如果你什麼時候需要——」

  「我是說現在。」皓燃伸出右臂,用畫筆朝著他比劃了一下,「我現在就想畫你。」

  守仁頓時心驚,這趟長州之行毫無徵兆地就要讓他折損元氣了,事實擺在眼前,他對陳皓燃這個人本就缺乏應有的抵抗力,一方面無法挑明緣由藉故躲避,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計找機會享受與他共處的時間。

  可眼下,同處一室已經是莫大的考驗,再要他立刻兌現承諾以身試法,即使大膽如姜守仁,也被攻得有些措手不及。

  皓燃看守仁神色有異,於是放低聲音確認一次:「可以嗎?如果你不想,也沒……」

  「不。」守仁打斷他,臉上又恢復原來的自然,「就現在吧。」靈感錯過了可就追不回了。

  Chapter9

  原來這就是逞強的感覺。

  他姜守仁一生當中沒做過打腫臉充胖子的事,但這一會兒,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才猛地覺得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

  屋內的氣壓一下子低了幾分,某種莫名的鼓脹裹著情挑越積越厚重,頃刻間就像要炸開了一樣。

  守仁雙腳一著地,便低頭審視自己,然後攤開雙臂輕柔地問道:「要我怎麼做?」

  皓燃一時之間竟也感覺壓抑起來:「嗯……就像剛才那樣坐著就好,同樣的姿勢,身體看起來很舒展很協調。」

  事隔十五年,再度為藝術袒露肉身,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緊繃,只因為接下來的幾小時,有個人的視線會一直纏著他膠著他,像一隻無形的手在溫柔地撫摸他,細緻地輾轉於每寸肌膚,挑逗他的器官極限。

  守仁一念及此,只覺得頭皮發麻,下腹熱辣辣地燒起來,他畢竟是男人,怎麼受得了被全心孺慕的人這樣盯著看卻不允許有生理反應?

  也許是不想讓皓燃察覺自己的情緒,守仁還是慢慢褪下了長褲,動作有些遲疑,卻反而增添了性感的成分,成熟男子的堅實資本完全顯露出來。

  渾圓緊俏的雙臀、精壯修長的腿、驕傲的男性象徵,配合那肌理分明的胸膛和看起來極柔韌結實的腰身,充斥著內斂的狂野。

  優美的手臂肌肉蘊含著無窮的力,肩膊處還殘留著沐浴後的水氣,凝結在光滑且略微深色的皮膚上。

  在橙色眾光燈的柔情基調下,他的身體似折射出聖潔的光輝,簡直能達到令藝術家膜拜的高度。

  充滿衝擊與暴發力的美,原始的濃烈,純肉慾的完美表徵,卻又帶著細膩精緻的官能提示。

  即便是同性,也會因這份活生生的肉體之美而產生片刻的神往。

  其實皓燃這時候的緊張並不亞於對方,雖說是得到對方首肯,但這人到底不是美術學院的特約模特兒,他是姜守仁。

  眼前的佈景和整體效果好得超出原本的預期,在這樣迷離的夜晚,這樣粗鄙的房間,這樣古舊的氣氛下,似乎不得拘泥於現實的顧慮,而應從藝術著眼,去全力捕捉這份真實。

  皓燃在心裡告訴自己:抓住他、抓住這一刻的感覺!

  畫紙不再留白,它將切實地被一陣新鮮掠取的物象填塞,生動激烈震撼,記錄下每一條暗藏的不明確的資訊,能誘惑人一步步去親近它釋放它,在自以為成功的那一秒鐘,卻發現自己反被對手俘虜了。

  躍過畫板,皓燃的視線一直追蹤著面前那個男人的每縷髮膚,光影交錯間,哪怕只有分毫的偏差,都顯得輕薄而微妙。

  兩人隔著兩米的距離,卻彷彿連靈魂都接在一起,皓燃修長強韌的指尖扣著筆桿,筆尖斜躺在紙上,線條在跳躍,有生命似的,如同線條的主人,熱浪撲面而來,那是純男性的魅力,極致的奔放的冶艷。

  等打好輪廓開始細繪時,皓燃的筆下才稍稍緩了半拍,他往窗口瞄了一眼,猜想許是風太過潮熱,室內的溫度似在升高,於是抬手解開了胸前的幾粒鈕扣。

  守仁無法矯正自己的眼光,在皓燃無形中融解他的片段裡,他也第一次可以這樣長時間大方地凝視他,專注時的陳皓燃有著異樣的堅決與魅惑,猶如信仰的力量,即刻掀翻他的心湖。

  守仁只覺背部沁出薄汗,濡濕了一腔的追隨,每當迎上那對黑亮精銳的眼,就不禁心猿意馬起來,慾念無節制地澎湃洶湧。

  現在的皓燃就像是只對守仁一個人敞開著,脫去了往日的平淡縝密,褪去了在人前特有的沉靜矜持,不再只是一道難解的謎題,可望而不可及。

  此刻他是裸露的完整的率真的,他的衝動他的才氣他的敏銳他的渴求,毫不掩飾地呈現,讓守仁那顆不再為誰輕易浮動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一直以來,對彼此抱有的那股神秘感從未真正消失過,如同霧裡看花,含蓄又略帶刺探,而那些解答都隱藏在不易見的細節裡。

  比如皓燃鬢角處帶著夏季的輕浮和憂鬱,似有若無地撩撥著觀者的心弦,又比如守仁眉眼處透露的情怯與慷慨,矛盾而鮮明,能啟發某人的靈感和智慧。

  往往人與人的欣賞當中,還會摻入一些超脫異類的情愫,時而激烈時而坦蕩,就在很以為安全的十字路口,卻因背負著蠢動的隱情而無法僭越自己設下的那道屏障。

  在這個屋子裡,也許該有的秩序早被打亂了,濃濃的海鹽味和淡淡的松香混合著,在不願清醒和不能清醒之間,守仁自己也分不出界線了。

  不知道在這有限的空間裡,為什麼會衍生出無限的遐想,一向清明的頭腦竟也有完全混沌的時候。

  朦朧中,那枝畫筆像緩緩注入了能源,小心翼翼地揭開了蟄伏已久的隱欲,並及時幻化成最活躍的誘因,勾引他的知覺和肢體。

  陳皓燃的目光時時從胸口穿射而過,讓守仁有種在鈍痛中甦醒、又在沉迷中昏睡的錯覺,他現在突然很想知道,這人到底離他有多遠,這人的心到底離他有多遠。

  就只是看著他和被他看著就有這樣強烈的滿足感,在驚覺腿間的危險反應時,守仁如坐針氈,想要中途退出,但為時已晚。

  終於,他的一隻腳還是提前跨下了床,破壞了原來的造型,當皓燃詢問的眼神對上他時,守仁抬起了左手臂作個「暫停」的手勢。

  「Sorry,我……」

  守仁微微斂目,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皓燃察覺到他的不適,或許是因為室內真的悶熱,也不由變得焦躁起來。主動繞過畫架,上前兩步,單膝跪上那張不算寬敞的雙人床。

  守仁一接收到身後的壓力,不禁側過了身,正好迎上皓燃俊美無儔的臉,他正有些困惑地看著他,卻未對這位超級客串男模不負責任的行為提出異議。

  就是這樣!這樣的陳皓燃讓人迷惘,他有時會這樣安靜看著你,意味不明的神態和一顆稍顯得冷酷的心,你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真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都燒得別人跳腳了,自己卻還在一旁不動聲色無辜無畏地盯著你。

  手臂一沉,皓燃驚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掙開一瞬間握住他手腕使他重心失衡的火燙掌心,拿捏的力度正好讓他僵直著上半身沒法再動彈。

  皓燃像是有些預感,但又很是茫然,他不相信姜守仁這樣的人會對他胡來,即使對方眼中洩露的內容他不是全然不知,但總認為對方不至於控制不好。

  皓燃並不覺得自己很不瞭解姜守仁,雖然這個男人大多時間顯得高深,但其實在他面前卻常像是透明的赤裸的。

  就如同現在這樣,處子般未著寸縷地在他眼前任憑他用畫筆分割重組,要假裝看不見這個男人的瑕疵,才可以讓自己坦然地接受種種饋贈,皓燃這一刻不知為什麼有些底氣不足。

  老實說,換作別人,他可能會收起畫板走人,但他是姜守仁,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令皓燃安穩地被脅持那麼一小會兒了。

  守仁本不想製造難耐的對峙場面,他不需要陳皓燃的臣服和施捨,更不想逼他疏遠或輕視自己,他只是希望得到比肩而立的鬆散和平,但棋差一招,誰動真感情誰就輸,凱文沒說錯,自己得不到這個人,因為他還沒有想要屬於誰。

  想到這裡,守仁用力的手心逐漸懈怠,皓燃卻沒有趁勢立即甩開,而是繼續默默觀測他,只是稍稍起伏的胸膛出賣了他的慌張。

  關於皓燃的哪怕只是一剎那的轉折,都能被守仁悉數收入眼底,要是能不要這麼在乎陳皓燃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就好了,那樣的話事情會變得簡單得多。

  捋落身上唯一的一件飾物——左腕上那串極品沉香木手煉,然後就著皓燃未完全脫離床鋪的那隻手,輕輕套上,脂腹沿著他已被筆芯浸染成灰色的指尖,上行到漂亮的指關節,接著是手背,直至手腕,像完成一種儀式,簡樸的莊重。

  皓燃聞不到沉香的味道,因為它被姜守仁的氣味掩蓋了,但還是可以感到那厚實、強韌、寧謐又極低調的重量,完完全全姜守仁式的品味。如今強加到他身上,又是否能融合呢?

  「對不起……」

  姜守仁放開手退開半米,不再看他,成熟男人背部特有的精美肌肉和傲人的腰線,看起來很有型,但此刻那張剛毅英氣的側臉,卻有著像與家長走失的孩子般無助的神情,忽然就有安慰他的衝動,如果是女人,應該會就此擁抱他吧。

  「沒關係,我不知道你……會為難。」

  「不,我是不想你為難。」守仁說出這句,就下意識地甩了下頭,自己真的昏了頭了。

  皓燃聽懂了其中的深意,但要他全懂卻是不可能的,他還無法深入體會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有逾矩的感情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姜守仁對他的態度並不會讓他有絲毫不快,甚至偶爾也會因為他的舉動而失神。

  「你對我——有慾望?」

  皓燃沒有繞圈子的習慣,這句直白的問話,令守仁微微一震。

  「很難堪是嗎?」自嘲地勾起嘴角,話既已攤開,他也不再隱瞞,「我覺得你……很特別。」

  皓燃不但沒有扭頭離開,反而傾身問他:「我想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是說你對我……」

  「從第一眼見到你。」

  守仁未等他說完,就直截了當地回答,面上無羞恥但心裡陣陣打突,他想是到該放棄的時候了,何不給自己一個痛快?

  皓燃怔住,研究姜守仁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反倒覺得問題莽撞,紅潮上臉一時失語。

  守仁眼角的餘光又掃到皓燃略迷離的表情,和剛才在拉扯之間脫落的襯衣,裸露的右肩和腹肌都清晰得晃眼,平時的皓燃總是爽利乾淨的,像現在這樣衣冠不整的情態卻更是風情無限。

  思想稍一鬆懈,下身就又緊了,牢牢束住守仁一向強盛的定力。

  皺了皺眉,驀地感覺有些委屈,雖然有過一秒鐘的猶豫,但還是轉身,再次將手臂伸了出去,隨意地攬過皓燃的後頸,將額頭與他相抵。

  守仁深深吸了口氣,側過臉將嘴唇貼上他的耳際,暈眩,鼻腔充斥著陳皓燃的味道,淡得不能再淡的香水味,混合著清淡情色的汗水整個化開了。

  「陳皓燃……」

  守仁將呼吸埋於他的頸窩處,情難自禁。

  「嘿——」

  皓燃的狀態自守仁靠緊他那刻起,就開始戒備,基於兩人目前的關係,皓燃不想做出會直接傷到姜守仁自尊的事,畢竟一直對他懷有一種模糊的寬宥和容忍,不願輕易打破那奧妙的平衡。

  可眼前的情勢卻不允許皓燃再無動於衷,就算一貫鎮定自若,在這種時候也不禁有些失措起來。

  姜守仁的氣息太燙了,那舌尖竟像過了電一般觸痛了耳根,使皓燃的心臟猛然收縮了一下,這刺激源自於驚慌的防禦,甚至帶著殘忍且熱烈的采試,那是赤裸裸被解剖時最不設防的瞬間。

  半邊身子都被貼得燒著了,潮潤的手指沾著他頸上的汗濕,纏繞著他頑皮的尾發,像一種挑釁,低柔的纖細的精密的挑釁,異色的情迷。

  皓燃這回確實有點被嚇住了,雖然生平被無數男女暗示追逐過,但遭近身之後,不知如何推托的對象卻是絕無僅有,缺乏強硬的經驗,只得不著痕跡地迴避開對方的眼神,往旁邊讓開半尺,退回到相對安全的位置。

  皓燃不想與這個男人有深層次的肢體接觸,這讓他無由地不安。姜守仁身上有股能量,能夠吸食他人的鬥志,令人在不知不覺中臣服,這對皓燃來說,並不是理想的發展。

  正在腦中擠壓著措辭,想要打斷這段千絲萬縷的糾結:「姜——」

  手機猛地響起,驚醒了兩位意識朦朧的當事人。

  皓燃如蒙大赦,立即下床三兩步趕到長椅前拾手機,椅子的對面正好是一面復古的圓鏡,這恐怕是屋子裡唯一富有情趣的裝飾物。

  皓燃從鏡中無意問窺到自己臉上那抹尚未退卻的潮紅。

  他不敢再回頭,唯恐再次惹到姜守仁,使情況更失常混亂。有些躁亂地抓了下頭髮,輕咳一聲將話機貼到耳旁。

  「皓琳?」

  聽到家姐的聲音,旋即放鬆下來。

  「你跟守仁在島上找著人了嗎?」

  「嗯,剛到旅社。」

  「他……在旁邊?」

  「呃?」皓燃一下心虛的不行,含糊其辭,「我一個人……」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撒這個謊,也許只是想節省時間,不必跟皓琳具體解釋他跟姜守仁同處一室的緣由。

  「明天上午能趕得回來嗎?」

  「應該沒問題,我明早就回來。」說著,用餘光瞟了鏡子一眼,不看還好,一看就發現守仁已經朝他走過來,並且慢慢在他身後站定。

  電話那頭已經切入正題:「想不到合作方代表提前一天來港,剛剛開了碰頭會,跟我們討論了一下關於在內地投資產權酒店的提案,針對我們初稿中的細節問題,有幾點我需要事先同你溝通過。

  「明天我恐怕脫不開身跟你詳細說明,噢,你那兒有傳真機嗎?」

  皓燃很是確定:「沒有。」

  「那我將檔案傳郵件給你。」

  「皓琳,我這邊也沒有電腦。」

  「呵,我們家的王子都流浪到什麼蠻荒之地去了?」

  皓琳無計可施,「好了好了,我將流程細節跟你提一下,你拿筆記錄,明天回來開會時好有個準備。」

  「嗯。」

  皓燃也不囉嗦,伸手在畫架上取下紙筆,將白紙攤在沙發椅背上,一手執電話,一手寫字,「說吧。」

  「我們選定的那塊區域,周邊都是競標熱門……」

  皓琳很快進入狀況,分述論點。

  就在皓燃準備對其中一條提議發問時,動作卻整個僵住了,猝然間,姜守仁已從身後輕擁住他,手掌停在他的胸膛和腰側,堅壯赤裸的身體帶著非常的溫度,完全覆住了他的脊背。

  驚慌扭頭之間稍一閃神,對方的唇舌已是極輕極輕地貼上了皓燃耳下一寸的位置,珍惜般地吮吻,前方蟄伏在胸口的有力指尖,已經滑入敞開式的襯衣摩挲那性感的突起。

  從來沒有這樣熱的手心,沿著胸腹部的肌理線條粗獷卻緩慢地遊走,皓燃掌中的手機差點震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窘迫緊張得無以自拔。

  他騰出右手,一把捉住了守仁其中的一隻手臂,本能地阻止他貿然的進犯,再也不能保持一貫的鎮定了。

  掌心與肌膚之間隔著一枝粗硬的畫筆,只一抬眼,鏡中的男人已化作了一團火,那眼睛裡裝的再不是滄桑後的淡定,而是被慾望煽動滌蕩後的無序。

  修長如琴師般帶著運動薄繭的手指,在皓燃的脖子和肩膀之間來回徘徊著,而被縛的那隻手臂,卻如同被馴服一般靜靜伏在他下腹極曖昧的地方,只稍微用些力,兩人便順勢扯得更緊。

  那是一具帶著純粹性吸引的男性身體,健碩頎長剛勁挺拔,沒有半絲遮掩的必要,擁有它的人即擁有最傲人的資本。

  從鼻樑、下巴、喉結、鎖骨、肩膀、腰背、腹肌、臍下性感帶,無一不彰顯力與美的男人,有什麼人會真的拒他於千里之外?

  皓燃大概會是第一個為此苦惱皺眉的人。

  但是有的東西無須驗證,便會隨著感覺滲透進來,頭腦再清明的人也會在某一個時段因某一人而喪失判斷功能。這世上,唯一不能寄予厚望的便是人的定力。

  「關於產權酒店的投資收益風險分析中有一點……」

  皓燃耳邊的解說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想移動腳步,卻發現對手力量驚人,那是種類似於偷情的犯罪感,一面聽著正經八百的電話,一面在進行著不該發生的挑逗,翻倍的情色禁忌。

  怕皓琳在電話那頭聽出端倪,皓燃強忍著沒敢發作,但也真有些被逼急了,呼吸短促起來,羞憤交加之外,更多是心慌意亂。

  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像對待其他向他示好的同性那樣對待姜守仁。

  既不能在當時冷漠迴避視而不見,也不能在事後喝斥折辱攻擊鄙夷,姜守仁讓人不忍苛責。

  永遠端著應有的姿態,持重強悍的氣勢和親和力,一個胸懷像海一般的男人,卻在情慾上存有弱點,他現在的弱點就是陳皓燃。

  即使皓燃沒有真的表達過,但他已從心底裡承認,對姜守仁存有非一般的倚重和認同,也很容易在精神上鬆懈,繼而偏袒他的所作所為。

  每當對方用近乎迷戀的眼神注視他時,大腦皮層會產生極深入的快感,令他的自信心爆發。

  那是種很奇妙的暗喻,就好像看著一個你欽佩的人卻在崇拜著你——至高無上的成就感。

  可是,皓燃忽略了一點,男人的欣賞是與慾望相連的,何況姜守仁還有與眾不同的性取向。

  數度想要出聲阻止,卻每每被皓琳催眠般的語音強行遏制,當他漸漸鬆開壓住守仁手臂的手指,對方也終於放開了他。

  被汗水滲透的衣料黏扯著,背部在重新接觸空氣時,引來一陣空虛的涼意,但剛鬆弛下來的心並未就此一勞永逸,守仁已側轉身來到皓燃面前。

  首次覺得姜守仁身上有股特殊的壓迫感,凌駕於感官之上的念力,隨即引發另一場驚心動魄的波瀾。

  要見證一個極具性別魅力、傲立群雄的男人,是如何為他陳皓燃折膝的,這是一件堪稱瘋狂的事。

  片刻的沉迷焚燬了理智的閘門,每一記親吻都攜帶著深厚的溫柔,像在身體上肆意抹開的奶油,帶起串串激情的記號,甜膩的攻陷。

  守仁在單膝跪下時,沒有再抬頭看他,只是專心地吻上那結實的腹肌,悉心勾勒那完美的輪廓,雙手循著漂亮的腰線需索著,皓燃只覺握筆的手指因汗液而打滑,寫每個字都彷彿有些吃力。

  姜守仁那張足以迷倒眾生的成熟面孔,及可以媲美職業模特兒的出色身材,幾乎能掠奪他所有的注意力。

  歲月一直特別眷顧他,並給他鐫刻上最輝煌的烙印,油亮的深色皮膚像被高溫蒸騰過似的,透著誘人的濕氣。

  而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他那獨一無二的沉著,和只屬於他的絕對權威與魄力,助他成為當之無愧的王者,可這樣的男人會為了迎合短暫的需求而紆尊降貴嗎?當然不會,他已經佔盡上風了。

  氣息吐納間,燎熱的情潮掀起重重激浪,握著話筒的手終於顫抖,另一邊本能地施加了蠻力,筆尖一頓,折斷的筆芯噗一聲彈落到地板上,再也無跡可尋……

  當褲扣被解開時,皓燃用氣聲驚道:「別!」

  「皓燃?你在聽嗎?」

  皓琳耳聞別樣的動靜,於是中斷陳述,關切地提醒。

  「沒事……沒事你繼續,我聽著。」一面安撫皓琳,一面低頭看向正在撩撥他慾火的罪魁禍首。

  那灼人的鼻息貼上臍下的絨毛,這具精壯赤裸的完美身軀微蜷,展現極致華美的輪廓。

  皓燃只覺熱量在褲腿燃燒,那人的手掌摩挲著腰際最有韌性的兩側,鼻尖沿著肌膚下行至鬆緊帶,口唇近乎溫柔地冒犯。

  虔誠的逡巡引來一連串激烈的回潮,隔著障礙勾起的生疏快意和劇烈膨脹的恐慌還是迅速攫住了皓燃的心。

  男人的慾念不分場合對象,有時候發生了就很直接,但是膝下那人卻逼得他簡直沒辦法再控制呼吸。

  此時,守仁眼睛中燒起迷濛執著的光,他努力克制著不使自己的情慾顯得霸道無理,他整顆心臟都彷彿懸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清淡的體味激起他生理上全部的渴望。

  從來沒有為誰這樣失常過,數度審慎退卻,但又忍不住隨著對方的反射弧奔波,抓不到重點卻樂此不疲,可完全不在乎沉淪後的後果,可完全不在乎明天將要面對的種種事故。

  守仁給自己出了一道無解的謎題,有時驚怕,有時奮勇前行,甚至像現在這樣,擁抱他撫摸他腐蝕他,全心的佔領他的身體他的思維他的慾望他的一切……

  很少會做出這樣衝動的舉動,像個未解情事的少年,當顫抖的唇觸上火燙的中心,濡濕那輕薄的隔層,天雷勾動地火——

  Chapter10

  快要麻痺的舌尖和幾乎停頓的心率,激情的氣味引來一陣猛烈的痙攣,當唇與那慾望之器貼合,接觸到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極度衝力,緊緊扼住了彼此的感官。被口腔佔據的灼熱部位,能夠感應唇上前所未有的溫度,刺痛而激進。

  守仁不敢想像,自己的口鼻表情身體會不會就此燃燒扭曲,全身都在不受控地往外發熱,越來越旺盛的慾火讓他瞬間口乾舌燥,想做些事讓身體冷卻下來,卻發現很難辦到。

  以往,守仁幹過不少驚世駭俗的事,但卻從未迷失過自己,大腦始終被意志掌控,未脫離尋常的理性軌跡。

  而現在,守仁卻覺得連呼吸和心跳都快要被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奪去。

  任何遲疑在一個被慾望支配的男人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七零八落的抵抗早已不再奏效,那些可能會有的膽戰心驚的結局都被拋至天邊,此時只剩一個念頭——佔有這個人,讓他屬於自己,除此之外都不再重要!

  胸腔內像有什麼在填充並加劇運作,血管內的液體瘋了似地奔騰逆流著,那挑開的腰帶煽動了潛伏的意識,那淺色的底褲被熟識的手指粗糙地剝落。

  優美的雙臀落入溫熱的掌心,那力度似安撫又似挑釁,朦朧的光將皮膚鍍上一層曖昧的金色。

  皓燃生猛的性感帶就這樣躍入視野,漂亮得令人驚歎,它幾乎是完美的。

  守仁的心如擂鼓般跳得瘋狂,異常的情熱滲透至四肢百骸,胸口如同裝妥一隻進入倒數計時的引爆器……

  終於,他再度俯首吻了上去。

  熱源牽引出無限的欲求,守仁流露出陶醉而痛苦的神情,自己在這一刻似乎認清了一個事實:他跟陳皓燃再也回不到今夜之前的和平關係,他承認自己迷戀上了這個比自己小八歲的男人,而對方並沒有與男人發展的自覺。

  情況糟透了,也許事後他該後悔,也許不。

  電話那頭的聲音漸漸遠離了,皓燃握緊話筒的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

  他皺起眉,正想張口喝止這一系列詭異的行為,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進攻搞得更加昏熱模糊。

  迅速急促起來的呼吸使胸口上下起伏著,同時也洩露了他的情緒,當他意識到姜守仁在做什麼時,整顆心臟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漸漸的,他垂下了那只握著話筒的手臂,口中溢出一聲歎息般的呻吟,隨即又懲罰似地將手指插入守仁的髮絲中扯緊,那張清俊的臉龐不再是沒有防備的鬆懈,而是嚴肅和忍耐的,他在同自己做鬥爭。

  窗外跳躍的微弱光影掠過皓燃的面頰,在柔軟昏濁的光線下,他的臉部輪廓顯得尤為細膩,將平日裡精亮的黑眸幾次掩藏在眼瞼之下,將一切異端的動搖隔阻在理智之外,薄毅的唇線緊抿著,勾勒出迷人而難猜的暗紅曲線。

  彷彿受到鼓勵一般,守仁的眼中閃過一絲傷痛。

  他知道此刻只須集中攻勢,這具年輕的肉體就快要服膺於慾望,錯過了今天,也許他永遠也不可能再如此接近他。

  最後一分清醒在心底反覆質問自己:姜守仁,明晨,你真的還有退路?

  掌下稍一施力,便整個擁抱住了他,還有什麼不可放棄?他已經賭上了一切!如果失去,那也只是因為他本就不曾擁有。

  與皓燃親近的觸感太過美好,熱望屢次被挑撥得高漲,彈性極佳的臀肌和緊繃的大腿使守仁的手指禁不住輕微顫抖,光是撫摸就幾乎令他高潮。

  從不知道體內還存著這樣激烈的狂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驚心,甚至比初體驗時還要緊張。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冷靜一些姜守仁,冷靜!

  氣息完全亂了,右手沿著腰側上移至皓燃的胸膛和頸項,反覆摩挲逗留,頭皮被皓燃扯得有些許疼痛,但另一股不可抑制的快感油然而生,守仁知道他不會再推開自己,就憑這一點,就能掩飾一切無形和有形的障礙。

  感覺下腹部不斷升溫發熱,腦子轟隆隆巨響,唇舌劃擦席捲舔吻吸附,守仁用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技巧去取悅那已勃然的利器。

  驕傲的姜守仁此時只想為眼前這人墮落下去,被慾望支配奴役,近乎自虐般地使自己顯得卑微。

  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但他無法忽略這層深度的誘惑,他想敲開陳皓燃堅硬的外殼,然後進駐到他的裡面,看清他真實的嚮往。

  在遭遇這樣強大的激情之後,守仁無力抵制內心的狂熱,於是索性無節制地追索。

  自從返港以來,自律了好一段時間的皓燃,在這樣嚴密裸露的強攻下,不可能將那難以把握的一面藏起來,畢竟年輕,要無視這張填滿激情措辭的邀請函,光憑克制還不夠。

  在如此境遇下,他確實失去了主張,像猛地闖進一個陌生的世界,想要退出時,卻發現靈魂已經在前一秒落入陷阱。

  在一記極具威脅的快意襲上大腦時,皓燃渾身一顫,倏地睜開了剛剛還緊閉的眼,緩緩低頭注視身下淫靡的場景,像要確認什麼似的,他的眼神介於犀利與迷離之間。

  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謎樣的男人,正在引導他進入未知的局,原本以為對方只是一灘平靜的海岸線,誰知在頃刻間天地變色波濤暗湧,怎麼也不會想到,姜守仁會真的能讓他沒有思考的機會。

  「皓燃……關於這幾項提議你怎麼看?」許久沒有聽到回音的皓琳又試探性地喚了兩聲,「皓燃,在嗎?你沒事吧?皓燃!」

  在兩次深呼吸後,皓燃再度放任思緒的淪陷。

  他知道如果再不結束對話,皓琳也會察覺到他的反常,於是重新將手機貼近耳邊,用盡量平穩的聲音答道:「皓琳,我這裡信號不好……具體的事項等我明天回程再談好嗎?拜拜。」

  幾乎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他立即掛斷,也不管皓琳在電話那頭稍有些困惑地盯著話筒幾秒鐘。

  而在這個狹隘而熾熱的空間,兩個被常人欣羨的男人之間,正在行那悖逆的情事。

  皓燃在放下手機的那一刻,便有些發洩似地挺了挺腰,將自己灼燙的慾望送入那溫潤到不可思議的雙唇中,那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比任何一次都刺激的體驗,更像是一種叛逆到極致的犯罪。

  那充滿力度的需索令皓燃一瞬間產生烈性的遐想。

  看著這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男人為自己忍耐和屈服,並全然接納他所有放肆的情熱,這讓他有那麼一些恍惚和錯亂。

  皓燃驚奇地發現,自己體內也潛伏著獸性的本能,緊緊追逐著欲焰的尾巴,全身心地投入這瘋狂無預警的快慰當中,感受近乎肆虐霸道的放浪。

  駕馭一個成熟男人的情慾居然讓他有那麼一絲不可遏制的興奮,他甚至為此懊惱,所以動作更粗暴了幾分。

  他並不想這樣做,但是當事情發生時,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他接受了姜守仁的挑戰,他開始隨著對方製造的暗流向下游而去,無法堅決地調頭。

  「啊……」

  再也忍受不住低吟出聲,他看著煽惑的燈影在守仁的英毅側臉溫柔地移動著,形成華麗而曖昧的分割,而身體覆著均勻的肌肉,光滑的皮膚沒有一絲斑駁。

  守仁因為激情而微微攏起的背部驚現完美的起伏,漸漸沁出汗水的毛孔賁張著,彰顯著純男色的張力。

  可是有什麼地方錯了!皓燃曾堅定地以為自己的欣賞不可能會沾上原始的肉慾,這男人原只是他筆下的模特兒和值得信賴的朋友!

  猛地推開姜守仁,皓燃一臉矛盾地重新審視他,在前者怔住的同時,他已將對方撲倒在地。

  「為什麼?」皓燃輕聲追問他,兩人喘息著對視,誰都無法再躲避對方的眼睛,「你到底在想什麼?」

  守仁胸口沉重地起落,他覺得被這樣的視線鎖住,下一秒就要溺斃了:「我愛上你了。」

  「你撒謊!」

  「你知道我沒有。」

  「姜守仁,你是瘋了嗎?!」

  皓燃的聲音沒有放得很大,但摻合著很明顯的焦躁不安,他試圖為自己的失控開脫。

  「我愛上你了,我也不想的……」

  「你明知道我不能接受!」

  皓燃皺眉的樣子顯得有些不耐煩的狂野,守仁感到心臟都快炸開了,見皓燃要起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捉住了他的手臂。

  守仁知道,他絕不能就這樣放他走,至少今晚不能,皓燃說得沒錯,他簡直就快要發瘋了!

  「你想怎樣都行,別從這房間出去。」

  「我們不能……」

  守仁打斷他:「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彷彿從來沒遭遇過這麼難堪的事,守仁的下一句話近乎耳語,「但不要拒絕我。」

  「我沒辦法……」

  「你可以。」

  守仁猛地上前咬住了他的喉結,情色地舔舐,這勾起皓燃身體深處的蠢動,那種在被動與主動之間的立場,讓他有了完全不同的性愛體驗。

  他自己也很驚異為什麼可以輕易接受姜守仁,而且還因為他的調情手段而脫韁,自己真的被他影響了嗎?

  沒道理的,在國外那麼多年,不是第一次碰到對自己有意的男人,但是他從來沒有因此困惑過自己的性取向。

  可為什麼偏偏會禁不住姜守仁的撩撥?

  守仁執起皓燃的右手,將他的掌心貼到自己的胸膛,皓燃一驚,像燙到似的抖了一下,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猶疑表情。

  唯恐觸摸到任何會令對方興奮的地方,本打算用速戰速決的方法解決自己的需要,但守仁卻再次先一步覆住了他的手背,他可以感覺到皓燃的脈搏快節奏地跳動。

  眼前的男人讓守仁著迷,除了這人的眼睛,他看不見任何東西。

  於是,他突然用力將他再次攬進了懷裡,狠狠地抱住他。

  這個舉動就如同燎原之星火,整顆心砰地點著了,滾燙的皮膚緊緊相貼,慾火再次排山倒海地蔓延至全身。

  曾幾何時,便開始曉得自己有多麼渴望他、欣羨他、迷戀他……

  即使只是遠遠看著,身體就如同被灌入能量,胸膛時常劇烈震盪甚至輕微疼痛,任由陳皓燃這個名字不間斷地輾轉在心頭。

  手指扣住那想像過無數次的漂亮腰際,將臉埋入他的肩頭,自己竟真的有一天能將這個男人圈入臂膀,就算這樣的場景日後能反覆演練,都毫無真實感,曾有多少次開始企盼雙臂間的人是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意亂情迷!

  用吻摩挲他光潔的脖子,徘徊不去,那霸氣的舌執意舔弄啃吻著肩頸處的起伏,像要細緻地品嚐和吸取陳皓燃的味道。

  熱浪無止境地匯聚到小腹上,他喃喃道:「皓燃……皓燃,我一直想著你……沒有辦法停止……」

  皓燃有一剎那的僵硬,一絲震驚掠過胸口,然後便開始重重地調節呼吸,對方難以置信的溫柔使他漸漸放鬆下來,耳膜咚咚振動,連著兩人的心跳。而此時,姜守仁再也忍不住動情地將唇堵上了對方的。

  皓燃慌張地往後閃,守仁卻先一步追上來,嘴上殘留的餘溫足夠維持鬥志,外圍溫存的輕舔慢慢成了癡迷的吮吻,不斷變換著角度深入,且越來越急迫,像要將對方啃咬囫圈吞入腹中,強力的纏綿極具威脅。

  守仁蠻橫地頂開那執拗的雙唇,吸住躲避的舌,手心一邊在他腰側使力搓揉著,一邊衝動地撫上那光滑的背脊。皓燃因這樣忘乎所以的刺激而洩露細碎的嚶嚀。

  他知道會有什麼不得了的事要發生了,可是卻不能抗拒勢態的發展,他無法再用平靜的視線與姜守仁做交流,任由那火熱的掌心潛入雙腿之間。

  激情的吻從脖子一路延伸至胸前的凸起,唇齒間的挑逗掀起一陣難言的戰慄。

  皓燃蜷起身子,緩緩收緊了搭在守仁肩上的右臂,這使得後者猛地抬頭看他,那表情迅速被湧起的濃郁情慾取代,接著便是更凶狠的激吻,像要抽盡皓燃肺裡的空氣,完全無法自拔地淪陷其中。

  就在守仁將皓燃拉起來推倒在床上時,卻被對方猛地翻身反壓住,皓燃的熱情已經被全數激發出來了,卻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面對這樣一個比他更男人的男人,他開始不知如何自處。

  叫囂的情潮與翻湧的熱浪是不爭的事實,他想要得到徹底的解脫,可終究因缺乏實戰經驗而無措地停當。

  脹痛的下體只剩難耐的求索,末稍神經陣陣收縮直達大腦,探出的手心,似乎猶豫掙扎了片刻,才終於按上了守仁的胸膛。

  第一次這樣敏感地滑過別人堅實的腹肌,清晰感受肌膚下的血管微薄的律動,皓燃再次驚歎姜守仁有具近乎完美的讓人心動的肉體,如果他是女人……恐怕會為這樣的男人癡狂吧。

  感覺到對方稍稍變得炙烈的眼神,皓燃的靈魂跟著顫動了一下。而此時,守仁因難耐的撫觸而低喘著,細密的汗珠順著額頭沁出,滾落在樸素的褥單上,化成一朵妖艷的水漬,樣子是他絕對不會在平日裡暴露的脆弱。

  皓燃的指尖像捻著火種,隨著高溫逕自在皮膚上延燒開來,守仁只覺頭頂昏沉腰間麻痺。

  他知道,長時間的研磨和角逐已不能滿足雙方的需求,皓燃要的是真正佔有式的性愛,而自己除了勉強配合已沒有退路。

  頂著下身的利刃,守仁耳面灼燒,他試探性地伸手,那精銳的彈跳令兩人一驚,腹部濡濕的地方惹來一連串激情的回饋。

  隨著指尖的下滑,皓燃猛地觸碰到另一個男人的驕傲,不知怎地緊張得無以復加,只是無意識的一次撫弄,就讓守仁瞬間僵直。

  像是暗自下了決心似的,守仁整個人頓時如被明火炙烤般燥熱,血液帶著被高壓電竄燒而過後殘餘的溫度,有股焦灼的味道。

  活動一下酸麻的上肢側轉身,微顫的眼瞼投下一抹意味不明的提示,皓燃在接到守仁那一眼後不禁一愣,像是有些不明白對方的意圖。

  直至那極美的背部肌肉、強韌的腰線和漂亮的臀呈現在眼前,急浪轟地湧上腰間,撩起一陣難耐的酥麻,皓燃懵了。

  守仁盡量伸展肢體,讓自己能真的放鬆下來,不至於中途就狼狽退縮。

  自十七歲初戀被奪去第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從後面接受過別人,他不習慣被動,也不覺得那樣的做愛方式有快感,但今天,他要為這個人妥協,並努力克制著放低姿態。

  「進來……」

  被這一聲沙啞卻性感的催促聲驚醒,皓燃好不容易才會意,但他一動都沒敢動。

  姜守仁似乎沒有重複第二遍的意思,只是反手壓下皓燃的脖子用熱吻代替回答。

  皓燃似乎更迷糊混亂了,身體莫名其妙地回應起來,下體循著本能尋找那難解的入口,幾番進犯不得其法,太緊了!皓燃從來沒有在床上這樣緊張過,不由地撐起了上半身暫緩情緒。

  就在守仁因疼痛而失神的剎那,皓燃已將手指劃入他的雙臀間,那片濕熱私密的領地,雖然不習慣任何形式的野蠻入侵,但皓燃突然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

  他猛地低頭將唇貼上守仁的後頸,清晰地感受那健碩的軀體因這無規律的吻咬而輕度戰慄。

  被他隱忍的姿態震懾住了,皓燃再也無法抑制情慾的氾濫,一記用力的挺身,便攻入了男人最不設防的柔軟地帶。

  「啊——」

  在這一刻,皓燃聽到了守仁近乎痛苦的悶哼,破碎的低沉的壓抑的嘶吼像斷續的珍珠,急促而輕盈地落在皓燃心間,揭露胸口前所未有的悸動,那緊緊箍住他的閘,掀起各類不可名狀的激狂,使他無力脫逃。

  情不自禁地伸手緩緩撫摸身下這具精悍的身體,從肩膀到腰胯,看著姜守仁汗濕的黑髮難得溫順地貼在額角,瞬間感覺一陣更強烈的衝動破繭而出,幾乎快要讓皓燃窒息,還未將自己推進那銷魂深處,就彷彿要高潮。

  一股混合著懊惱和羞愧的罪惡感,和夾雜著真實興奮和暴虐的快感不期然而至,相互撕扯著他的神經,令他進退維谷隨波逐流。

  守仁的唇已然失色,他不知道入體的愛換來的是這樣無技巧的直白鈍痛,那算不算是對自己貪婪的警告?

  可為什麼他在奉獻之餘還能享受這份絕望,想讓陳皓燃狠狠撕裂自己,便能盡快回復到現實當中,擁有過便不覺受辱。

  當那溫存的另一個人的嘴唇偶然問擦過耳郭,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快要迷失方向,終於知道,過往那些癡迷自己的情人,是如何度過難關的,原來只有麻木才能獲得救贖。

  看守仁將臉深埋進手臂裡,皓燃自知兩人都已瀕臨極限。

  這種糅合著痛與傷害的性愛是以往從來不曾有過的經歷,身下稍一用力,就換來低不可聞的呻吟。

  征服欲激發出皓燃潛在的惡劣,伸出胳膊攬緊守仁,全身壓上了他。

  雖然身下遭挾持的部位早已蠢蠢欲動,但皓燃始終不敢輕率舉干戈,內心的動盪無法形容。

  原本以為姜守仁是個情場老手,再優異的男人女人,在他眼裡大抵也都算不上級別。

  但當皓燃意識到,他現在對自己的縱容似乎有些不近常情時,也不是不緊繃的。

  這個男人明明跟他想像的一樣表裡如一——意志堅定,男人味十足,對成功的定義極有認知,何時都顯得游刀有餘,並一向善於掌控大局。

  人人都渴望仰仗他的鼻息行事,卻何以今天要屈居人下?

  如果一開始是被他勾引,可現在看來,他完全不擅長做被攻克的一方,他的柔軟讓皓燃無由地慌亂,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估計錯了,姜守仁並不是他想像和認為的那樣。

  因為被緊緊夾著,皓燃怕一動就會熬不住,直到守仁抬起頭。

  那稜角分明的側臉異常生動,紛繁騷熱的吐納和逐漸舒展的表情,使皓燃徹底迷惑了。

  不知怎的他那顆心噌地一沉,這次是因為害怕。

  本想要退出來,身下的男人卻猛地拉住了他的右手臂,低低地說了一句:「來吧……」

  幾乎在同時,皓燃已經再次撞了進去。

  那強力的衝擊,使守仁驚喘著回頭,本已均勻的呼吸頃刻被打斷了,他的眼神透出極其裸露的痛楚和迷亂。

  抽插幾個回合皓燃便感覺刺激得心驚肉跳,全身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堅挺如火的下體。

  當他貫穿炙熱的內壁,越收越牢的甬道能讓人理智全失,狷狂的快感鋪天蓋地襲來,像漲潮時高亢的浪頭整個擠壓過來,將他拖人情慾的深淵。

  「呃!啊……」

  皓燃忘情地低喊出聲。

  「啊——」

  姜守仁彈性極佳的肌體散發無窮的熱量,皓燃首次發現男人居然可以有這樣的柔韌的腰和性感的臀,每一處被汗化開的部位都能引入遐想。

  當熱情堆積到頂點,每次深而有力的律動都讓對方有間歇的失神,那任由自己馳騁的肉體折射出耀目的光,強健迷人生猛,卻也逃不出動情後的軟弱。

  守仁始終沒有喊他的名字,雖然心裡像瘋了似地重複著:陳皓燃,陳皓燃,陳皓燃!皓燃……

  扭頭將劃過肩頭的指尖含入唇中舔吮,有鉛筆的松香味和輕輕薄薄的鹹濕,這細微的逗弄換來身後更激烈的回應。

  守仁的知覺在有節奏的進攻下逐漸復甦,直到確定不再只是蒼白的痛,身體產生了共鳴,這使得他相當震驚,居然有了感覺!

  從來沒想讓人試後面,可偏偏有個人能讓他心甘情願,並且摒棄雜念認真體驗,因為那人是陳皓燃。

  手指不自控地下探,剛觸到暴脹的中心,卻有隻手蓋住了他的手背。

  交疊的力道像是一種鼓勵,這幾乎讓守仁生出許多原本不該有的奢侈欲求。

  也許對這段扭曲的關係不該抱有那麼多懵懂和悲觀的臆測,也許皓燃事後根本不怎麼在乎是否跟一個男人發生了一夜情,也許他仍然能像以往那樣平靜地遠遠關注和觀賞著皓燃而不必擔心被識破後的難堪,也許……根本就沒有也許。

  「哈啊——」

  「嗯……啊!」

  皓燃一味地衝刺,享受著極致的性愛,從深谷升入顛峰,又從顛峰跌入深谷,如此反覆欲罷不能。

  耳邊不是以往的嬌喘和尖叫,而是深沉壓抑隱忍的呻吟和近乎無聲的暗啞低呼,那麼輾轉又那麼真實,這讓皓燃的征服欲得到了徹底的滿足。

  汗水相融肢體糾結交頸纏綿,兩具精壯的軀體構成目眩的場景,配合這銷魂的夜,簡直是場慾望的盛宴。

  在這場混亂的交戰中,守仁的眼光時時回望皓燃年輕俊美的臉龐因歡愉而變幻著顏色,表情中充滿沉醉的激情和執意的放任。

  其實早就明白,在這段時期的相處中,目光已追隨他多時,醞釀了足夠多的愛情用以俘虜他極少為誰搖擺的靈魂。

  在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釋放這段禁忌之情前,他承認自己已經被迷得暈頭轉向原則盡失。

  今晚,命運給了他一個致命的轉機,想著就此溺死在幻象中,又何嘗不是件快事。

  在又一輪猛烈的抽送後,拉直的弦霎時斷裂。

  「天哪,啊!」

  皓燃昂起頸繃緊了全身,一股激熱噴薄而出,而守仁的手心也隨之一陣潮濕。

  高潮過後,兩人交疊著倒下。

  皓燃用手掌無意識地輕撫著守仁被沾污的大腿根部,肆意抹開那尚帶餘溫的情慾證明,直至大腦中的喧囂完全平息。

  室內的紊亂之氣彷彿凝固,脈搏就著喘息一點點緩下來,最終消弭在這方黏膩的空間,那些忠實履行的程式被導向未知的結局。

  黑暗中,姜守仁睜開了疲憊的眼,身體仍熱辣地酸痛,他想下床去沖洗,卻怕驚動了已沉沉入睡的皓燃。

  是否應該慶幸對方沒有在做完之後立即穿衣甩門毫不留戀地離開?他能緊貼著自己,是否代表著尚存一絲情義?

  人一旦產生期待情緒,就代表新一輪無休止的精神折磨。瀟灑慣了的人,也難得會遭遇命定的情劫。

  這樣複雜的長夜,不知如何捱過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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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暗湧(下)BY 曉春(出書版)

  文案:

  要抗拒一個人有多難?
  失控的一夜,激狂、沉溺,
  扯裂了堵在兩人之間的那堵牆。
  他決堤的愛,像一隻蛻變中的蝶,
  染著辛辣的毒,侵蝕著對方。
  貪婪無饜的漩渦,明知應該遠離,
  那片刻的動搖卻似激流,沖刷了以往的冷靜。
  有些禁忌無法言說,但讓兩人不敢輕易再越雷池;
  有些戒律一旦觸犯,可能造成無法修復的結局。
  前腳在不經意間跨入禁區,抽身已難……
  而當真實決堤而出,
  暗湧的情愫又要如何制止隱藏?

  作  者: 曉春

  出版日期:2009/06/09


  Chapter11

  當皓燃掀開眼簾時,室內昏暗,不像是白晝,眼前晃過一些朦朧陌生的物象,令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昨晚的記憶就像跌碎的花瓶,需要一塊一塊重新拼湊,腦中才激起一剎那的醒覺。

  身體仿如一塊吸食了水分的海綿,他睡得極深沉,直到能夠掙扎著推開遮在腰間的薄毯坐起來,胸口卻浮起一陣悵然若失的空虛感,神情有點怔怔的。

  也不是沒有過荒唐宿醉的經歷,只須看一眼髒污床單,就確認了昨夜的瘋狂行徑,皓燃整張臉不受控地升溫,接著便胡亂扯了扯髮絲,下意識地往四下望了望,確定屋子裡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不禁鬆了口氣。

  他自己也搞不清這是什麼狀況,被攪得渾濁狼狽也實屬活該。

  自己的衣物被某人整齊地搭在了床尾的木椅靠背上,外面竟然是個陰雨天,皓燃一邊看表,一邊走向淋浴房。日上三竿,早已過點,皓琳非殺了自己不可。

  魂不守舍地關上門,剛走到狹長的公共過道外面,又驟然想起屋裡還有他借來的畫具,連忙折回去取出,直接到樓下去物歸原主。

  沒想到是憨實的徐教授親自來開的門,有十幾個學生正聚集在教授房間裡,準備聽他講解習作。

  皓燃只好進屋打個招呼,順便與眾位道別,結果腳才跨進門檻,就與那個人的眼神撞上了,心頭無由地一震。

  兩人隔著無法測試的距離對決,卻似乎比以往疏離了些,那交織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擦出明艷的花火,卻不夠威力照亮隱匿的情緒,就像是霧裡看花,始終難以真切。

  徐教授並未發現古怪,這兩個原本結伴前來現在卻扭捏的男人,已使週遭構成了難解的氛圍,教授卻兀自說開:「這次虧得有守仁幫忙,我們才不至於要為場地的事奔波,陳先生,你要是有空,學生們畢業畫展這幾天,請務必前來批評指導。」

  「不敢當。」

  皓燃客套附和了幾句,眼睛卻又開始向守仁的方向瞟去,餘光中有一絲恍惚和陌生,似乎搞不懂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而對方迴避的神態更讓他不敢輕易為前半夜的迷亂自圓其說。

  一聽說皓燃馬上要返航,徐教授立即問身後的老友:「守仁,你剛也說一會兒要走,肯定是要跟陳先生一起回程吧?十一點有一班船,你們要是錯過就要到中午了。」

  「嗯,一起。」守仁漫不經心地答了一聲,沒有提碼頭泊著的那艘艇。

  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告辭出來。

  一出旅社,守仁走到他身邊說了聲:「坐我的快艇走。」然後默默在前頭領路。

  來時縱情遊樂過的深窄小徑,此刻因綿雨而顯得略有些蕭條破敗,漁民穿著雨衣從他們近旁匆匆經過,還沒到中午,小餐館都還歇著,皓燃並沒有聞見昨天的羊肉香,只有海味,鹹苦的,刺激著嗅覺。

  前面的男人有一道完美的背影,挺拔得能隨時吸引路人,修長有力的腿不緊不慢地前行,矯健而不失從容。

  皓燃擅長髮掘和感悟,自然不易錯過這樣耀眼的存在,可是就因為欣賞過頭,難免也會在受到誘惑時,釀成不可挽回的惡性循環,心底有些莫可奈何。

  如果只是一面之交,皓燃權當體驗人生,轉身即忘,並不影響生活,可偏偏那人是姜守仁,他的世界與自己本就有一部分交疊,實在無從平淡收場。

  此時,望向岸上密集停靠著的漁船,居然有些像一幅粗糙的油畫,稀里糊塗的熱鬧和淒美。皓燃想起夜裡在房間畫的那張素描,不禁悵惘,這一趟走得著實冤枉,明明丟了不少東西,卻又不知道哪樣更重要。

  登上快艇,一言不發地套上救生衣和防雨外套,當馬達嗡嗡作響,船尾劃出一條優美的白浪,長州被遠遠拋在了身後,皓燃抓住快艇護欄的指關節本能地緊了緊。

  行程比想像的長,雨一直沒有停,但沒有刮海風。

  守仁一直按常速開艇,看起來駕輕就熟鎮定自若,但其實,他根本無法收拾零落的浮躁,濕的衣襟連同濕的心情,雨水迷了他的眼,使他數度以為艇已偏離航線,而皓燃則選擇坐在甲板上遙望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香港。

  兩人難得肅穆無語,一路寂寞,船道波折數次有驚無險。等高樓大廈重新映入眼簾,守仁在心裡暗道:回來了。前方便是那現實中未粉飾過的世界,從不婉轉溫柔的世界,雖繁華卻始終不夠爛漫。

  快艇最後泊在灣仔,皓燃先行走出碼頭,輪到守仁靜靜跟在他後面,他們沒有離得太遠,但仍似冷戰中的情人,誰都不願先讓一步。

  有些旅遊車停在碼頭,大量操持普通話的遊客在吆喝著照相,中國人歷來對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樂此不疲,一撥又一撥的遊客爭相在金紫荊雕塑前留影。

  守仁有輛車前一夜停在碼頭附近的車庫裡,剛想以此為借口打破僵局,提議送皓燃去目的地,後者卻先一秒轉身平靜地說道:「還有事,我先回酒店。」伸手就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彎下腰幹脆地鑽進了後車座揚長而去。

  守仁一人站在原地,頓時面冷心灰。

  而另一頭,皓燃的遲到自然惹來家姐的強烈不滿,不過基於會議中場,沒有當場發作,既然臨時添一名出謀劃策者,皓琳還是快速接受了他的道歉,及時引他入席參戰。

  皓燃花了五、六分鐘才開始在談判桌前集中精力,不過因為事先沒有備功課,所以能插話的機會不多,亦不敢貿然開腔。

  皓琳這口氣一直憋到散會,掛上職業微笑送走與會的合作夥伴之後,猛一轉身,面罩寒霜地揪住正往電梯走的皓燃。

  「你!怎麼一回事?」

  皓燃難得沒有申辯,表情麻木,彷彿心不在此:「沒事,早上天氣不好,耽擱了。」

  「你一定有事,別想瞞我,是不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皓琳火眼金睛,豈肯就此甘休。

  「我只是……狀態不大好,真的沒事。」

  「工作要什麼狀態!我今天例假來,是不是要申請三天假期,再請客戶坐飛機回去給我一周時間調理?」

  皓琳從來直率,公私分明有一說一,此時對著兄弟就是一頓臭罵。

  「拜託,你可別學皓毅逃避任務,什麼事都不上心,要是連你都沒鬥志,我怎麼放心把酒店交給你去嫁人?我好不容易盼來個幫手,你也好歹做做樣子,讓爸高興點,不要兩天打魚三天曬網。」

  皓琳一向以他為榮,很少說重話,今天想必也是氣壞了。

  「是我不對,以後不會了。」皓燃老實認錯,聽完訓就準備回辦公室靜坐,卻又被皓琳叫住。

  「阿仁同你一起從長州回來了嗎?」

  皓燃上身一滯,心咯噔彈跳了一下,掩住外洩的情緒,只稍微點了點頭,並沒有轉身面向皓琳,而是輕鬆地一句帶過:「一下碼頭他就回畫廊了。」

  「噢,那你們昨天在長州做什麼?」

  皓燃手心開始冒汗,明知道皓琳的提問,純粹只是出於對那個人的關心,但自己還是心虛得不知道怎麼編排謊話才好。

  「沒什麼……他在幫一些學生辦畢業畫展。」說著,就揮手閃人了,生怕露出馬腳讓皓琳逼供。

  望著小弟漸遠的身影,皓琳突然覺得,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瞭解他。

  自從皓燃回港以來,就或多或少懷有一些未知的心事,而今天的古怪更甚於以往。

  還有昨天,無緣無故掛掉那通明明是很重要的電話,如果存心要聯絡,她不信皓燃在旅社裡會借不到話機,而今天他在會議上表現出的生疏也十分反常,皓燃原本不是個缺少規劃的人。

  那天傍晚,凱文難得說服經紀人提前蹺了班,從攝影棚後門跑出去迎接姜守仁,而後者正斜坐在駕駛座上,右手夾著支煙,左肘擱在方向盤上手指撐著頭,胸前的襯衣半敞著,車開著天窗,薄雨飄進車內,打濕了他的發。

  凱文自認識守仁至今,從沒看過他這副落拓頹廢的樣子,任何時候他都不喜歡失了風度,所以永遠儀表出眾,但現在的姜守仁倒是有了幾分別樣的性感,讓人綺想聯翩。

  凱文覺得這個男人無論看多少次,無論是得到還是得不到,都能令人像飛蛾撲火般投入進去。

  只是,當他的心真正屬於誰的時候,卻沒有人可以測出它的深淺。

  凱文拉開副座車門坐進去,這才驚動了車上的人,他熄滅煙頭,只掃了身旁一眼便啟動引擎,聲音有些低啞地問道:「想去哪兒?」

  沒有追問原因,凱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側臉:「蘭桂坊吧,你看起來想喝酒。」

  「呵。」守仁無聲地苦笑,有這麼明顯嗎?

  當他們走進酒吧後,凱文刻意挑了個最角落的位置,給他點了不凶狠的調味果酒。

  「怎麼,怕我醉了連累你上娛樂版頭條?」守仁盯著那紅色的液體很不是滋味。

  「不,是怕你沒說清楚就醉倒,還要勞煩我背你回去。我不想做那個替你收拾殘局的人。」

  守仁沒有反駁,而是將額深深埋入手心,無聲地喟歎,久久沒有反應。

  這姿態倒真的有些嚇到凱文了,他沒看過守仁這樣,也瞭解他不是那麼脆弱的人。

  「畫廊的官司擺不平?」只有用誘導的方式撬開對方的嘴了。

  隔了一分鐘,守仁才重新抬頭,雙眼有絲絲的紅:「凱文……有件事,我可能做錯了。」

  不知為什麼,凱文覺得像有人在腦子裡重重捶了一下,於是輕問:「是關於——他的事?」

  「我們已經完了。」

  「你們什麼時候瞞著我開始的?我看,他根本無意讓你接近。」

  凱文蹙眉,心裡還是隱隱難過,他追求守仁這麼久,到頭來,也不過淪為知己,只因為他們能相互保守秘密,又不至於隔膜忌諱,所以一有煩惱就理所應當找上對方。

  守仁悶悶地說:「昨晚我們上床了。」

  「啊?!」凱文一下震翻了手中的酒杯,一條白褲報廢。

  「我完了,凱文,我不會再有機會。」

  凱文驚魂未定,舌頭都差點打結:「你、你霸王硬上弓的?」

  守仁疲憊地瞥他一眼,像是在說:我像是這種人嗎?

  凱文疲憊地歎笑:「這種事都告訴我,可見我在你心目中連情人的地位都早已不再。」

  「凱文,你是我在香港唯一說得上話的人。」語氣竟意外的落寞。

  凱文認命,對姜守仁這個人,他是一點力都使不上,試過吃醋,可是對他一點促進都沒有,放不開也沒用。花了些時間平靜下來,才終於接受事實:「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你猜得對,我喜歡他,我根本沒辦法控制我自己……」

  將面前的酒一仰而盡,姜守仁這個樣子,讓凱文的妒忌氾濫到不行。

  「他不會再允許我接近他了,他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不該冒這險,本來我還可以同他維持朋友關係,現在,一切都完了。」

  「他知道嗎?」看守仁困惑地抬眼,凱文重複道,「他知道你對他的感情嗎?」

  「他知不知道都沒有區別。」

  「我沒想到,你會愛上一個跟你沒有交集的人。」

  「我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這麼蠢。」

  凱文湊近了些,摟住了守仁的肩膀,眼神誠意至極地看著他,低聲徵詢:「守仁,不如搬來我這裡吧,好過住酒店,你每日看見他,只會更痛苦。」而我看不見你,也痛苦——但這一句凱文沒有說出來。

  「謝謝。」這一次,守仁沒有推辭,「只須幫我準備一間客房,房產經紀幫我在中環挑中了一幢商住樓作投資,正好可以住一間,下個月我就會搬走。」

  「你這麼說,是存心要斷我的非分之想嗎?放心,半夜搞偷襲不是我的風格。」

  守仁無力與他抬槓,只得服輸:「你明白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我會記得收你一個月房租,省得到時人財兩失黯然神傷。」凱文故作輕鬆地搖頭,「我早說過他不適合你,情聖也會遭遇滑鐵盧。」

  「是不是看我墮地覺得痛快?」

  「老實說,有點。」

  何時起,同凱文之間也可以有這樣貼心的對話了?也許卸下心理包袱,人反而放得開,但如果與皓燃的關係能復原到跟凱文這樣,自己也會就此滿足嗎?

  答案是否定的,他從未想過與皓燃稱兄道弟,更不想加入他的長輩親友團,他只想讓皓燃成為他身邊可以分享生活點滴的人,想讓這個人的口鼻眼耳只關注他、只聆聽他、只同他傾訴,一時間,真是被這過分強烈的佔有慾嚇壞了!

  瀟灑的、不羈的、自由的、無牽掛的姜守仁已被擊潰,再無心胸可言,守仁知道要是長期死撐下去,肯定要完蛋。

  如果注定無緣得到,不如避得遠遠的。

  以前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以為只要隔著距離注視就足以安撫內心的蠢動,可時過境遷,經過昨晚他才徹底搞懂自己要的是什麼,這樣那樣的貪慾邪念紛至沓來,把他給懾住了,於是也覺得是時候遠離這個無望的漩渦,越早覺悟對雙方越好。

  「想當初,差點為你宣佈不再流連聲色場。」

  凱文看守仁表情凝重,不覺想說點輕鬆的話題分散注意力,以掩飾自己的心慌意亂,其實從未認真想過會有真正失去守仁的那一天,有些事,直到親耳聽見才知道受打擊。

  很清楚守仁不喜歡黏膩的情感,所以凱文一直留意方式方法,以求更有效的親密,即使守仁表白過獨立的立場,仍未能摧毀凱文的信心,因為他始終堅信,自己是守仁身邊最優秀的。

  所以當守仁的心轉交給他人時,凱文心裡也是翻江倒海,卻不敢表露沮喪的情緒讓他不快。

  守仁聽後稍微回神,拉扯嘴角配合地接道:「你可別在將來宣佈,是為了我才放棄演藝生涯的。」

  凱文一聽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他的頭腦已恢復點清醒,胸中雖百味雜陳,但也不敢拿其他事刺激他,就這樣陪著守仁喝了一夜的酒。

  有時,存心要躲著一個人,而對方又不存心找你,兩人自然能夠如願。

  隔了整整三日沒有見到姜守仁,皓燃紊亂的心緒也調節得差不多了,但胸腔無端生出的那塊疙瘩一時卻還消除不了,本來就不擅長虛偽,所以更擔心碰面近身時的窘迫,只有姜守仁明白,他陳皓燃也並不像外人看來那樣灑脫。

  以前總怕在自家屋簷下撞上謝瑞真,現在又要迴避姜守仁,皓燃覺得徹底被這個家束縛住了,可這一次,由於外表意外的平靜,倒沒有旁人看出端倪。

  那晚一邁進家門,就看見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皓琳。

  皓燃立即抬眼看鐘,十一點正,大姐神色有異,他立即有了些預感:「怎麼了?」

  皓琳聲音疲倦,面孔傷感:「只想問你一聲,是不是事先知道阿仁要搬走的事?」

  皓燃腦子轟地炸開鍋,嘴上脫口而出:「他走了?!」

  「今天已經來取過行李,那些畫在這裡安全,暫時不會動。我不知道他匆忙離開的原因,本來住得好好的,也沒有去鴻申……所以想問問你,最近他有沒有透露過什麼?還是遇上了什麼為難的事不想讓我們知道?」

  「為什麼——問我?」皓燃語調有些飄浮了。

  「我想他同你走得近,或許會提前知會你。」

  「他有來的自由,也有走的自由,我們無須干涉他。」

  「我覺得他一定遇到什麼問題了,本來下個月的休斯頓藝術展,他跟我說過不打算參與,昨天又說下月就要去美國。」

  皓琳說著就激動起來,並不覺得自己的緊張太過逾矩,出於對姜守仁的關懷與好感,她很難相信陳家人在他心中沒有一絲地位,不至於連行蹤都不屑說明,這不是姜守仁的風範。

  皓燃突然不耐煩:「我們與他非親非友,他自然不需要交代去向。」

  「皓燃,你怎麼能這麼說!」

  「難道不對?」

  「你最近似乎變得尖銳無禮了,昨天甚至沒有回家,玩也要適可而止。」

  「別人的生活無須我們的參與,皓琳,你醒醒吧,姜守仁原本就跟陳家沒瓜葛,你執著於他,根本沒有意義,那個陸蒔棋都比他適合你,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姜守仁對你一點不在乎,你操心他去哪裡有什麼意思!」

  皓燃突然語無倫次地激動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誰適合我,不用你來告訴我!我自己有腦子。」皓琳一口濁氣上湧,也不禁火大。

  「是,我在他眼裡是沒有吸引力,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我當他兄弟姐妹關心一下總可以吧?」

  「姐,我只是不想讓你為這種人難過。」說完,一甩頭就往樓梯上去了。

  「你對阿仁有偏見是吧?」皓琳轉身衝他的後背喊了一句,「你難道不喜歡他?」

  當然清楚此「喜歡」不是彼「喜歡」,但皓燃還是止不住一陣心浮氣躁,明知道自己固執的脾氣一上來,在家人熟友面前也欠點修為,他不忍傷到皓琳,壓抑片刻,口氣終於軟下來,回頭答:「想知道他去哪兒,可以去問謝瑞真。」

  「要是瑞真知道,我又何必來問你,最近他的畫廊事故不斷,阿仁要是真有麻煩,也不習慣向人求助,我怕他有事才跟我們玩失蹤。」

  「他是能人,怎麼會有事。」語句拆分像諷刺,但口吻卻十足誠懇,皓燃是真的這麼想。

  輾轉了大半夜,皓燃還是沒能睡著,不知怎麼的,就拿起電話撥了那個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也不曉得是哪根神經搭錯線。

  「喂?」

  電話只響了一下,就被接了起來,皓燃甚至來不及醞釀情緒,就聽到對方出聲詢問:「皓琳?」

  守仁認出來電號碼是陳宅,而瑞真一向不打這支座機給他,所以首先想到的就是陳皓琳了。

  「你很期待皓琳的電話嗎?那為什麼走也不向她說一聲?」

  「皓燃!」守仁驚跳起來。

  皓燃又突然無言,兩人就這麼隔著話筒喘息著,沒有誰再開口。

  直到雙方都誤以為對面已收線,守仁才輕歎道:「那天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誤導你。」

  「姜守仁。」皓燃靜靜答覆,「我還當你是朋友,一切就當沒有發生過吧。」

  守仁痛得狠狠閉了閉眼,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皓燃準備視他為無物,至此橫豎分明無從越界。

  一次深呼吸過後,守仁心情極之低落,但還是決定誠實表白:「我做不到……我忘不了你,所以只有選擇逃避,我不想解釋原因,你也不會想聽。」

  一句話堵得皓燃語塞,像被人當面揍了一拳,吶吶地想張口,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講下出來。

  「恕我自私,我沒辦法同你做朋友。」守仁繼續道,「我看你,永遠都是特別的。

  皓燃以為聽了這樣的話,自己應該會毫不猶豫地摔下電話,可他偏偏沒有這樣做,他訝異於自己此刻的平定與溫和,他甚至聽見自己問:「聽說……你下個月要去美國?」必須承認,面對這個男人,即使困擾,卻怎麼也厭惡不起來。

  守仁本來想反詰:你會在乎我的行蹤?可終究不敢大膽。

  「嗯,在行程內。」

  真受不了這樣!他們本可以坐在陽光下坦然相視,為什麼要由話筒擋著,在心底做那無稽的推測,到底是哪裡錯了?愛什麼時候變成了一件如此辛苦的差事?守仁覺得眼眶酸澀,這回真是愛慘了。

  「那——後會有期,你保重。」

  似是訣別了,守仁感覺不出皓燃說出這句話時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一絲傷感劃過他英俊的臉龐,反覆提醒自己不要去奢求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那些明擺著的殘酷現實催人夢醒,最終,命運不會對先付出感情的那個人留情,願賭服輸。

  「皓燃——」還是喊住了他,可卻不知如何表達才平衡,最後只得說一句,「謝謝……」

  Chapter12

  日子彷彿靜止,自從發現大狗里昂在柵欄內吃著限量牛肉鬱鬱寡歡,花棚裡那些艷麗的盆花因為由那名老園丁有搭沒一搭地照料著,已顯得不像以往那樣鮮活朝氣。

  皓燃有時候會獨自坐在花圃裡想自己的事,偶爾回頭往花架旁的入口處看一眼,有一種隨時會有人闖進來的錯覺,以前在身後總有雙注視他的眼,直到現在才知道,那眼神中包含的是癡迷。

  靠在陽台上的那架長梯,正寂寞地橫臥在花壇旁邊,他想起那只曾拉過他的強有力的手臂,和樓上煮得恰到好處的香濃咖啡。

  如今才感覺到,原來那人有著如此強韌的存在感,陳宅的每個角落都被他打上了陌生的烙印,連帶著很多人都被他影響。只有皓燃窗台邊那盆白海棠仍然天真倔強,迎著微風輕輕撒嬌搖曳。

  皓燃開始頻繁約會,他的魅力在社交場一旦發揮無誤,就可獲得超乎尋常的成果。

  前天跟芬妮打球,今天就已經跟香江的中英混血名模露易絲共進晚餐,第二日蘋果週刊娛樂版將露易絲的這位緋聞男友炒得很熱,幸虧陳家早有陳皓毅這個風流小子作鋪墊,皓燃這點迷人習性並沒有引起家人的廣泛關注。

  除了酒店合作規劃和剛完結的越洋文憑需要時時掛心,皓燃幾乎進入了追逐新生活的階段,他突然放開,決定將在英國的作風帶到香港來發揚光大。

  下旬的某個黃昏,美麗的露易絲用那雙期盼的褐色眸子盯著皓燃,雪白立體的小臉襯得霓虹都為之失色,她只比皓燃矮了半個頭,漂亮的玉腿幾乎可以讓所有男人回眸。

  此刻,她正牽著他的手,用爽利卻也嬌柔的粵語問他:「今天可以同我去蘇珊娜的舞會嗎?」

  「十點前我們就出來。」他的意思是社交舞會太悶,不如自己安排第二場節目,

  「我回去換禮服,一會兒來文華接你。」

  「你真好。」露易絲的笑容天真魅惑,讓人難以抗拒。

  這一刻,皓燃覺得自己徹底愛上了這個女人,她讓他清晰感到歸屬於男人的榮耀和喜悅,無所謂花多少心力,戀愛不過是為著盡興,只管放縱地享受,不管昏天暗地。

  所以他再無勇氣嘗試過去那些傷神的壓抑的猶疑的感情,並且會自覺地離某些誘惑遠遠的。

  晚上七點,攜拉風女伴前往本港知名富商的千金在山頂豪宅舉行的舞會,草坪上的長桌擱滿了新鮮的自助海鮮和空運香檳,皓燃突然想起姜守仁說過,為了環保他從不吃魚翅,所以之後下意識的,自己也避開這些不義的補品。

  這是一場私人舞會,所以狗仔隊只能在外蹲點,偷拍嘉賓上下車時的招手照,可舞會規模並不算小,大概有兩百號時尚界人士聚集,奇裝華服蔚為壯觀。

  皓燃在這類場合,反倒沒有任何不自在,而露易絲得體大方,在人前也不避嫌,彷彿要承認皓燃的男友地位,挽著他的手過場,與女主人打招呼。

  「凱文!」

  剛轉到露天區,露易絲就揚聲衝前面那個俊挺的背影喊了一句,那俊美的男人回過頭,與皓燃的目光一碰,隨即暗了暗,不過立刻面帶笑容地轉向他的女伴。

  「露易絲,上周喬的新裝發佈會你居然沒有到場,真可惜。」

  「那時在新加坡拍廣告,每天只睡四小時,苦不堪言,不過失約是我錯,後天我約你和喬吃大餐。」

  「營養師勒令我節食。」

  「你的臉足夠上鏡,別再虐待自己。」

  皓燃看他們神情自然,口氣熟稔,就猜到兩人是同行,正在想著如何藉故走開,凱文已經主動跨上前,表情甚至有些挑釁。

  「艾倫,我朋友。」露易絲熱情介紹,「這位是凱文,我們在同個公司。」

  「嗨,似乎很面熟啊。」

  凱文笑得冷淡,沒想到這回照面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皓燃當然知道對方故意不揭穿他們認識的事,也只是淡淡一笑:「幸會。」

  「百聞不如一見,大家都盛傳露易絲男友非同凡響。」凱文對皓燃的印象一向不佳,以前是礙於守仁,不便發作,這會兒敵意掩都掩不住。

  「凱文,你別急著調侃艾倫,我可聽說你最近跟神秘人物同居噢,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沒聽你主動同我坦白啊?」

  露易絲一向思想洋派,對圈中人並不避諱,這次放低聲音促狹,是想讓凱文也窘一下,豈料對方大方承認不說,還有意無意地朝皓燃的方向瞥了瞥。

  「他搬過來不久,我們相處得很好,不過我不希望他曝光。」

  「怎麼,你還扣著人不讓我們見哪?難怪最近深居簡出,原來是收心陪情人了,你可不要沉迷美色無心工作噢,否則,你的經紀人大衛可要急瘋了。」露易絲笑意正濃,並未察覺身邊男友臉上瞬間的冷凝。

  雖然沒有言明性別,皓燃卻已聽出凱文的話外之音,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擁堵。

  一個強力的咨一訊止不住擠進大腦皮層:姜守仁原來是搬去凱文家了!

  無由地有幾分不舒服,雖然也不會去深究原因,但一想到陳家上下為姜守仁的去向操心純粹是多此一舉,他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姜守仁離開任何人,大抵都可以生活得有聲有色吧。他有情人投奔慰藉,自己亦有美人相伴,呵,現代人還真是互不耽誤。

  皓燃想起那天姜守仁對自己說的那些忘不了他的話,曾在心底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那片刻的動搖似激流襲身,沖刷了以往的冷靜,令皓燃差點懷疑自己是否也持有優柔寡斷的潛質?

  面對姜守仁的赤裸表白,他居然產生過一剎那的猶豫,難道自己還有能力回應不友?

  皓燃因這類錯覺而生出些許不安,但並不會讓其氾濫,也不打算正視自己對姜守仁是否抱有除欣賞之外的其餘好感這個問題。

  在皓燃看來,姜守仁本就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他一直享受著這世界給予他的反響和財富,卻沒有表現得像平常人那樣揮霍,那全是由於他懂得技巧、深諳人心之故。

  他用極溫和的方式攻擊對別人來說恰恰是最致命的弱點,他可以將外表修飾得不驚不擾,但其實,那份所謂的愛卻帶著異乎尋常的火山噴發般的強勁威力。

  皓燃認為自己可能多少受此人牽連影響,偶爾有一些詭異的聯想也在所難免。

  他並不想與姜守仁起什麼衝突,或回憶那晚翻雲覆雨時的瘋狂,心裡實在不願這段奇突的插曲擾亂他的生活步調,所以皓燃想以自己的原則和方式處理這層過於複雜尖銳的糾結。

  很清楚姜守仁這個人閱歷太豐富,他能讓任何一個與之親近的人曝露在日光下,向他敞開心扉無力逃遁。

  經過這一段亂七八糟的脫軌之後,皓燃突然有些害怕再遇他,他怕兩人相對時,場面會再度失控,至少在還沒有做好足夠心理準備之前演出一派相見歡的戲碼,他可是一點都不在行。

  凱文像是完全沒有留意皓燃的反應,兀自湊到露易絲耳旁低語:「社交舞會還是一樣無聊,原以為這回會換成銳舞派對(注一),哪知道蘇珊娜也學起老派的歐陽李夫人,定期開招待沙龍了。」

  「是你自己不帶同伴過來,活該悶死。」露易絲揶揄他。

  「準備幾點離場?我可是還得趕一場演出。」

  露易絲一下子表現興奮:「是不是安德魯?韋伯?!」

  「對,你等等。」說著就到場邊去撥電話,說了幾句之後,再往露易絲他們這邊望了一眼,等掛斷後又重新走回來。

  這時候,皓燃已經面露不耐,可凱文仍笑容可掬著對露易絲說:「九點場,給你們預留了兩張票,不要辜負我的美意。」

  露易絲眉開眼笑:「真夠意思,那我可得找好借口同蘇珊娜道別了。」

  「速戰速決,九點正,我在歌劇院門口等你們。」衝她眨了眨眼暗示,接著不冷不熱地朝皓燃點了下頭,凱文便隱人人群當中。

  皓燃有點悶悶的,正想開腔,已經被露易絲搶白:「凱文長袖善舞,哪裡都有人緣,我們八點半出發去劇院,這場演出可是一票難求。」

  那個「不」字說出來顯得狷介,皓燃即使百般不願同凱文相處,也只得歸順女友的意願,他從來不是個讓人掃興的男伴。

  可令皓燃沒有想到的是,今晚的意外遠不只這一件。

  當他驅車前往大劇院時,露易絲已經接到凱文的電話,她笑著講了幾句,一收線就扭頭看向駕車的皓燃,興致勃勃地說:「能收服凱文這匹野馬的不知是何方神聖,眼見為實。」

  皓燃的心臟漏跳一拍,沒有吭聲,露易絲的新鮮話題仍在繼續。

  「這一回據說是遇上極有份量的魅力人士,凱文不惜被緋聞纏身,仍大方請人登堂入室,真讓我等大跌眼鏡,不過因為凱文保護嚴密,至今還無人見其情人素顏亮相,連我都有些好奇想會一會了。

  「啊,忘了跟你說,凱文一向喜歡花樣男女,聽說這次是一名成熟美男子,爆炸效果驚人,我們得保持儀態,切勿在場面上讓凱文難堪。」

  相較於露易絲的洋派大方,皓燃腦內繃緊的那根神經可真是受罪得很,他甚至想過要不要藉故將車調頭算了,免得預感應驗,但最終還是敵不過露易絲情緒膨脹後的熱度,硬著頭皮往目的地開。

  結果自然是彗星撞地球!當露易絲與凱文碰頭拿票入場時,不遠處迎出來尋人的赫然就是姜守仁。

  皓燃一路上倒是早有些心理建設,反倒是守仁,這一驚非同小可。

  眼見前方這對靚麗男女走近,守仁就猛地收腿站定,破天荒地沒有像以往那樣保持姿態主動上前攀談招呼,臉上浮起高深莫測的表情,一切姜守仁式的氣度和笑容沒有半點發揮。

  凱文回眸察覺守仁的失態,積鬱堵住胸口,酸楚難耐,他沒有料到陳皓燃這個人對守仁的影響力有這麼強大,一時竟也有些心亂,怕守仁事後追究自己使的這招簡陋伎倆,鬧得下不了台。

  更絕的是,守仁在原地遲疑了幾秒鐘後,立即轉身走入劇場,留下錯愕的皓燃和一臉懊喪的凱文。

  露易絲尚未發現剛才在數丈外出現過的「關鍵人物」,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將兩張入場券塞到她手裡,急著跑進去追人的凱文。

  「他這是怎麼了?」露易絲喃喃自語,回頭發現男友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而這一邊,凱文已經趕上前方的男人,口氣是難得的焦慮:「守仁,Sorry!我沒有事先跟你講是他們……」

  守仁正要往劇院另一側的出口處走,此刻微皺著眉神情抑鬱,看凱文跟上來,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並沒有預期中的爆發,只是很平靜地轉身望進凱文的眼睛:「可以不要製造這類驚喜嗎?凱文,我的私事無須別人干涉,我們說好的,為什麼要藉機為難我?你明知道我已經搬出陳家,明知道我現在不想見他!」

  你怕見他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你太想了。凱文本來要這樣反駁他,但到底沒有說出來。

  「我只是約了露易絲,沒想到她跟陳皓燃有關係……」

  凱文現在可不願承認自己的初衷和動機問題,他只知道守仁的態度讓他覺得這番試探是多此一舉。

  照目前的狀況看,守仁根本就沒有抽身的打算,甚至連放棄的念頭都未曾堅定,即使只是看見對方和別人一起,都能輕易撼動他。

  凱文幾時看過守仁為任何人這樣傷神的,心裡更是吃味。

  「不要拿這事考驗我,我沒這個心情。」守仁搖搖頭,繼續前行。

  「你連坐下來看演出的心情都沒有嗎?那陳皓燃會怎麼想?」這一句話拖住了前面人的腳步,「Sorry,守仁,就當陪我吧……」

  守仁歎一聲,停頓數秒才從原路折返,面上劃過幾道落寞的痕跡。

  剛剛在看到皓燃的一剎那,真的有被對方投過來的眼神煞到,因為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陌生的置疑和研判。

  一股讓守仁無法抑制的刺痛感油然而生,微弱的希望因過度的寒氣而冷凍麻痺,居然會沒把握像過往那樣在人前與他談笑風生,一直以為自己修練得夠級別應付各類突發事件,但事實上,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五分鐘後,待露易絲挽著皓燃的手臂婉轉入席,就發現鄰座的便是凱文和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

  露易絲識人眼光獨到,對上凱文的視線後立即察覺旁邊那人身份特殊,不覺嘴角帶笑朝對方頷首示意,那男人散佈的貴冑氣質,週身醞釀著一股勃發的味道,她的目光在不經意問就被吸引過去。

  待落坐後,露易絲與凱文交頭私語了幾句,而此時的守仁卻根本不敢往右手邊的位置看一眼,對他來說,在這樣的場合與皓燃及其女伴親密同行,實在有些難受,心頭被滿溢的激盪填埋,不知如何排遣。

  而此刻的皓燃,精神也不再集中,沉靜地略低著頭,猶自沉浸在自己圈成的保護網內,周圍的人對他像是構不成威脅。

  只隔著兩張座椅,守仁就感覺猛地被彈出陳皓燃所屬的領域,心狠狠地跳著,像要躍出咽喉,那觸不到的灼燙皮膚和嘴唇充滿誘惑,還有只在他面前流露的茫然失措,揉合片刻綻放的細膩柔情和性感狂野,織成一幕幕舊景在腦內盤旋。

  守仁說不出的恍惚,用以擁抱的雙臂至今都尚未冷卻,但人已經離他這麼遠了,可是這一顆心啊,仍因為他而激烈地顫慄,激烈到無法承受的程度!

  只要與皓燃的眼神遭遇,守仁就會不自覺地陷入無盡的綺想當中,指尖甚至像在隔著空氣輕觸他耳郭上的絨毛,撫弄那漂亮的鎖骨、胸肌、手臂、大腿、小腹……

  皓燃,那一夜在你的意識中,不過是一場可有可無的危機體驗吧?如果可以,真想忘掉與你之間的一切!

  守仁支額的手指輕輕覆上眼瞼,但餘光卻恰好掃到那雙纖纖玉指正與皓燃修長的手指交握著,在漸漸黯淡的燈光下仍然很是刺目,原來牽一個人的手是件奢侈的事,陳皓燃是絕對不會在任何地方與他牽手的。

  凱文用只有他倆才能聽到的聲音,在他耳畔關切而緊張地拉他回神,那詭魅的前奏已經響起。守仁竟然渾然未覺,他一驚,挪開手指微吐一口氣,稍稍正襟端坐,直視舞台,但是音樂劇的台詞他可是沒聽進去幾句。

  終於挨到終場歇幕。

  露易絲起身去補妝。凱文一直觀察守仁的臉色,自然心知肚明。

  這麼明顯的局,也不禁怕守仁誤會他工於心計,按對方的脾氣,只怕一回去就說要搬出去了,凱文覺得這事弄巧成拙,只好想辦法補救,於是露易絲前腳起立,他便也藉故跟上,現場只留這兩個彆扭的大男人隔著空位一右一左僵持著。

  中間再無阻礙,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實在虛偽,守仁已忍不住轉頭看向皓燃優雅又透著幾分沉鬱凝重的側面。

  台上的幕布已拉緊,場內的光線異常妖異柔和,也就在同時,皓燃微揚下巴瞟向守仁,數日不見,突然在這種場合下相遇,想起之前的種種,多少有些尷尬。

  空氣被輕浮的微粒籠罩著,細緻地研磨過臉頰的躁熱,留下似有若無的恩義結,兩個在情場上身經百戰的男人一直在曖昧邊緣游離,從未觸及核心,所以表面仍然可以和平共處。

  皓燃從沒想過要真的與姜守仁決絕不相往來,兩人之間時不時冒出來的過度情愫,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讓皓燃產生了無法遏制的顧慮和迷惑,守仁眼裡深埋著讓人捉摸不透的迷戀,令他本能地推諉,自私地只想維持現狀。

  撇開那些雜念和忌憚,皓燃覺得自己與姜守仁之間,本是可以惺惺相惜的。

  皓燃不清楚自己這種既不想被姜守仁代入,又不想與之決裂的貪念何時才能被徹底撲滅,有的時候,他會突然想同這個人透露一些關於自己的事情,因為一向覺得此人可信賴。即使到現在,他還是這麼認為,但卻是絕不敢向他輕易表達這個意願了。

  那晚是個錯誤,卻有著難忘的過程,如果說後悔,那也不過是因為對方是姜守仁,一場意外的性愛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平衡。

  守仁輕咳一聲,率先打破窒息的氛圍:「最近好嗎?」

  「老樣子。」

  「你女友——很漂亮。」唯恐皓燃誤會今天這出鬧劇是他的主意,所以言語上不想有差池。

  「她人不錯。」皓燃並不否認。

  「你們很般配。」原來口是心非是這樣要命的事。

  皓燃淡淡一笑,目光閃爍了一下,便轉移話題:「下個月去美國都安排好了嗎?」

  難掩胸口的悸動,守仁含糊其辭:「嗯,差不多。」

  「我最近也要回趟曼徹斯特。」

  這讓守仁想到此次說再會,不曉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再見到他,倒忽然有些感激凱文的任性安排。

  他明知凱文是為了試驗自己的反應,而且對方也成功知道了自己對眼前這個男人有多無可奈何,但又能怎麼樣呢?

  他跟陳皓燃永遠是兩條平行線,隔著岌岌可危的距離相望,中間隔著一道無法僭越的遙深。

  兩人就這樣突然間沉默了。

  直到窈窕的身影從過道走近,平靜將再次被現實打破,守仁不著痕跡地深呼吸,那句憋在胸口整晚的話還是及時吐了出來:「今晚……能再同我喝一杯咖啡嗎?」

  一絲驚詫從皓燃的眸光閃過,隨即斂下,就在這時,露易絲已經翩然落坐,然後對那一頭的守仁淺淺一笑,阻斷了皓燃的回答。

  等到凱文回座,幕布已重新開啟,燈光倒比先前越發昏亂了,蕩氣迴腸的交響樂擴散開來,將所有觀眾引入另一個次元。

  然而有一個人卻仍置身事外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全數被那一端的清俊男子吸去,情難自抑,懸著的心隨著高亢的主旋律跌宕翻攪,要是長此以往,還真怕要心力衰竭了。

  眼神並未聚焦在台上,稍一遊移便對上凱文的臉,對方的表情洩露了濃重的關切。

  當手背被凱文的一隻手掌蓋住時,守仁觸電似地掙脫,反射性地向皓燃那頭投去虛弱的一瞥,但後者卻像完全沉浸在劇幕當中,沒有半點分神的樣子,守仁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凱文輕歎一聲,逕自攏起了眉心,強壓下胸臆的萎靡,也微微看向身邊那對貌似甜蜜搶眼的情侶,覺得自己今天請他們來真是吃飽了撐著自尋煩惱。

  他並不喜歡皓燃身上那股子漫不經心的冷淡,與守仁的幾番周折,更令凱文重審起陳皓燃這個人。

  直覺告訴他,這位公子哥對守仁的感覺絕對不只親緣牽連這麼單純,只可惡這姓陳的並不當真,連累了守仁一味執迷。

  時間滑晌午夜,劇終人散,大家逐次退場。露易絲抱著皓燃的手臂,貼近了輕輕在他耳旁說著什麼,守仁避開眼光恢復鎮定,他覺得皓燃已經給了自己答覆,有時也要懂得知難而退。

  到大劇院門口,正待露易絲轉身要向凱文告別時,才發現他和那名英偉男子已經不在出入的人潮中,於是歎笑:「還真是心急,這還是凱文第一次不說一聲就走人,下次見到他,可得謝謝他今天慷慨贈票。」

  皓燃替露易絲拉實披肩:「你等我,我去開車。」

  返程路上,雖然女友一直同他說說笑笑,但皓燃的情緒卻不算高昂,稍顯得安靜,可越是這樣越讓露易絲覺得皓燃與她之前交往的虛有其表的紈褲子弟不同,他有令女人心動的特質,那種不動聲色的純真。

  而守仁已經乾脆地驅車,回到現在的住處。凱文自知今天玩過火,不敢再惹守仁不快,所以回自己房間避難去了。

  守仁住凱文樓下,一進房間就粗魯地扯開襯衣領口,進洗手間打開龍頭捧起把清水潑到臉上,一併濡濕了襟前裸露的健碩胸膛和額前的黑髮。

  當守仁抬頭時,鏡中映出一張脆弱浮躁的臉,那個一向自信得近乎獨裁的男人已經銷聲匿跡。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來,守仁甩了甩濕了的劉海,懶洋洋地拖著腳步出來走回床頭邊,連來電都沒有看,就接了起來,聲音沙啞地問:「喂,哪位?」

  顯然沒有想到對方會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只得自報家門:「陳皓燃,你——在哪裡了?」

  注一:銳舞派對(RaveParty)指一種通宵舉行的跳舞派對,通常在露天或貨倉舉行,對外開放,免收入場費或門票,只要願意就可參與其中。

  Chapter13

  解開鈕扣的手指突然頓住,守仁整個人僵了僵,強壓下胸口的驚悸,才令聲線聽起來鎮定如初,但口氣卻又蒙上幾分固執:「我現在過來找你。」

  皓燃倒也沒有推辭,直接回答:「文華東方的船長酒吧。」

  「給我二十分鐘。」

  像是怕對方猶豫,守仁一邊掛掉電話一邊已經往屋外走,靈魂為之雀躍不休,即使極力掩飾,興奮的答案還是呼之欲出——皓燃願意見他!

  當守仁踩上油門衝出院子的雕花鐵門時,明晃晃的車燈掃過三樓的落地窗,驚動了裡面的人。

  凱文啪一下拉開窗簾,盯著夜色下那抹在大門盡頭急速消失的亮色,悵然若失。

  守仁,你是真的陷進去了……

  到酒吧已經是凌晨一點半,守仁沒有打電話通知皓燃,而是進去自己找座位,這裡他來過一次,尚算熟悉。現場的銀製大酒杯盛裝著啤酒,五光十色氣氛熱烈。最後是在吧台邊看到了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男子。

  此刻他正斜著身子倚坐在高腳椅上,手邊放著大杯生啤,眉目間存著介於頑皮與沉靜之間的生趣,異常邪氣的吸引,跟白天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守仁一眼看去,就感覺呼吸都要窒住了。坐在皓燃右手邊的漂亮女人,正用那塗著丹青的食指輕佻地滑過他的下巴,然後不知他說了句什麼,她樂得腰肢微顫。

  守仁搖了下頭苦笑,一直知道皓然喜歡什麼類型的異性,也從不會因噎廢食。

  皓燃泡的妞不是那種運動型的花樣女孩就是帶著濃烈氣味風情的熱女,對自己的實力毫不懷疑,也懂得製造氣氛,加上在英倫熏陶的禮矩和情趣,沒有女人捨得拒絕他的完美面孔和不俗氣質。

  就在離皓燃還有五步之遙的地方駐足,對方像有預感似地將目光轉投過來,然後朝他輕淺一笑,那笑有些醉意,但眼神卻很精亮清醒,朝身旁的女人說了聲:「我朋友來了,這杯算我的,失陪。」說著就揚手替美女買了單。

  守仁本來想表現得熱情些,但最終還是敵不過剛剛劇院裡的那一幕寂寥,隱下了一身的衝動,只是望著對方但笑不語。

  皓燃很自然地朝守仁迎上來,像是不經意地問:「有點餓了,去CaféCausette吃宵夜吧?」

  守仁一直喜歡那條連接餐廳和糕餅店的開放式走廊,記得第一次到香港,也是在這裡看到了著名的香江夜景,品嚐了地道的地中海佳餚,那時他的身邊站的還是蜜月期的新婚妻子羅韻美。

  餐廳內古董籐器配合嫩黃乳白相間的大理石,古樸恬靜,姜守仁置身其中卻是說不出的和諧唯美。

  皓燃覺得每次接近這個男人都會受些震盪,他一直認同姜守仁的言行和風範,但又因為對方的眼中時時進發驚心的熱度,常使他惴惴不知所措。

  那夜的激烈交纏,挖掘出埋伏在身體深處某種不馴的冒險因數。

  原本以為自己會極力排斥同性肉體關係,但是結果卻讓他疑心起自己是否真的道德觀太淺薄或是潛伏著不良的縱慾本能。

  總之——他居然覺得那一夜是享受的,跟其他一夜情並無區別,甚至……由於過分禁忌和刺激,整個過程更多了些莫名的激狂和沉溺。

  是姜守仁讓他明白,原來自己也未必能抵擋一個男人的情慾攻勢。

  這個認知像是一種隱患和暗示,時刻提醒著皓燃在姜守仁面前謹言慎行。他並不想火勢蔓延至週身仍不自覺,也不想讓對方套在自己頭上的無形鎖扣越箍越緊。但既然沒想過有朝一日與那人形同陌路,時常無由地服軟妥協也在情理之中。

  其實在這場無聲的追逐中,恐怕是一個結牽兩頭,誰也不比誰輕鬆。

  在皓燃發現守仁瞳仁中透出日益激昂的暖色,胸口不禁升起一陣被牽制的違和感,這個傲氣的男人對他的容忍算是到達極致了吧,自己是不是不該再給他任何錯覺了?

  皓燃暗自甩開那些紛亂的思緒,用餐具切割盤中的法式牛排,偶爾抬眼看向對面輕攪著拿鐵咖啡一臉靜謐的姜守仁,吊燈在他俊毅的側臉投下一道神奇的陰影,將他的男人味襯得更加耀眼。

  一直覺得姜守仁週身聚集著一股氣場,濃烈得令人迷惑,皓燃知道若干年後的自己,仍不可能練就守仁這等修為和魅力。

  兩人靜坐著,誰都沒有說話,守仁並不習慣這樣親近的沉默,被皓燃清澈的眸光掃視著,伴著他撥動刀叉時的輕響,擦過面頰的氣流都彷彿靜止了。

  守仁及時調整氣息:「原本以為今天等不到你這杯咖啡了。」

  「你想喝的話,其實隨時都可以。」

  因為這句話,守仁的胸口頓時騷癢,指尖酥麻了一陣,有了幾秒鐘的凝滯,隨即將咖啡勺擱置一旁。真的不想繼續自作聰明,胡亂揣測話語中的引申之意,但是在陳皓燃面前,守仁覺得自己像個喜歡成天猜謎、對情事一知半解的青澀小鬼。

  看對座的人沒接腔,皓燃似乎也意識到什麼,於是斂下話頭:「這趟美國之行,打算去多久?」

  回過神,守仁按了按額角:「要看行程安排,我已經重新委託業內的兩名資深助手打理鳴風畫廊,短期內可能還會有別的計畫。」

  這是實話,要是可能,他真想就此離開香港,回塞班島看海鳥和比基尼沙灘算了,省得讓眼前這人時不時擾亂心神。

  理不清剎那的失落是什麼起因,皓燃低頭嚼牛肉:「你搬出去之後,皓琳他們都記掛你,有空回來看看里昂,你走之後,它接連瘦了三磅。」

  這下再憂鬱也笑了,守仁點頭:「我原本是不想你尷尬才搬走的,現在你還願意同我出來喝咖啡,我已經滿足。」

  皓燃一聽此言,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不知是被感動還是被刺激到,他沒想到姜守仁的坦率會這樣不經緩衝就直擊過來。

  「你以為……我們沒有機會再相處?」

  「我能嗎?你對我的觀感真的沒有絲毫變質?」

  守仁的反問令皓燃一時無語,他放下餐具,目光悠悠直視守仁:「海棠還在開花,要不要回去看看?」

  沒有答案的答案。守仁的心跟著咯噔抖動了一下,皓燃的唇角沾著惑人的香料,那是迷迭香浸泡在葡萄酒和橄欖油後的味道,也許還有鼠尾草、紫蘇秈荷蘭薄荷,那些氣味會否掩蓋皓燃身上的天然體味?

  那一日嗅到的薄薄汗香仍在腦間揮之不去,如果能與他再次擁吻癡纏,那高熱的體溫是否依然驚心動魄……

  打住!姜守仁,你還真的是差勁啊。

  對這種程度的想入非非,守仁自己也很無可奈何:「謝謝……」

  「走吧,你的車在停車場嗎?」

  迴避那幾乎燃燒起來的視線,皓燃向服務生示意買單。

  熟悉的路程,熟悉的律動,同乘一騎,一切激熱的記憶又如浪潮般撲捲而來,吞併了本已冷卻的知覺。

  守仁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直在用勁,想到這可能是他離開香港前最後一次與皓燃獨處,腦子裡埋著的那根導火線就撲滋滋地燃燒起來。

  這段路說長不長,但卻耗盡了守仁的心力,他覺得自己必須在今晚做個了斷,否則越陷越深,再得不到救贖。

  花棚下,腥紅的龍翅海棠,狀如珊瑚光彩奪目,那艷麗醉人的姿態野性十足,棚內的所有場景都被烘托得分外煽情。

  「這些海棠我一直有替你照看。」皓燃一下車就直奔棚架,直到守仁幾分鐘後跟上來,他才回頭說話。

  「梁伯還好嗎?」說的是那名老花匠,每晚九點前,他便躲進棚架旁的工人房裡不再出來勞作。

  「還是那麼愛午睡,他有時會向我問起你。」

  「下次替我問好。」守仁已慢慢走到皓燃身後。

  「好。」像是猶豫了一陣,皓燃才低頭道,「其實我——沒有讓你走的意思,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人,所以,也不想有什麼事讓你難做。」

  「你在乎我的去留嗎?」守仁突然這樣問。

  就在他以為皓燃根本不會回答這個刁鑽問題的時候,他卻開口了:「是他提議讓你搬出去的?」

  「你是說凱文?」

  「你們是不是……」皓燃欲言又止,抬起頭踱開幾步,像是要將以上的荒唐質問拋諸腦後,拉回適才的話題重新言歸正轉,「我想我們不必這樣為難,像之前那樣,不是很好嗎?」

  對上他率性卻略顯迷濛的黑眸,守仁只感覺唇乾舌燥:「我沒有覺得不恰當,我本來就對你有感覺,我不想裝。」

  皓燃的神情終於有些苦悶了:「我喜歡女人的,我不想你這樣講。」

  守仁上前幾步,伸出的右手在空中凝固了須臾,終於還是攀上了那人的肩膀:「皓燃……你喜歡她嗎?」

  「嗯?」皓燃眼內閃過一絲驚訝,守仁的提問和親暱的貼近都使他的頭腦有一剎那的空白。

  「你喜歡那個露易絲嗎?你這傢伙到底有幾個女朋友啊……」

  歎息著將手臂緊攬住那溫熱的頸項,守仁的內心在激烈地爭鬥著,片片雜念就像在湯鍋裡翻騰的蝦餃,此刻真想將皓燃撕裂吞入腹中,牢牢鎖起,讓他的全部盡歸自己所有。

  時間彷彿又倒回到那個昏熱簡陋的旅店客房,守仁在等待新一輪的審判,等待被狠狠推開時的刺痛,等待一場震驚的斥責,等待那意料中的決絕,但——懷裡的清新和溫熱並沒有就此撤離。

  難道是上天都憐憫他姜守仁用情過度,要再成全他一次?掩埋在底層的貪念一旦被翻起,手臂下意識地收得更緊。

  花房裡,那些曾被守仁親手栽培的海棠,被風挾持著,揮散著陣陣幽香,隱約浮動暗自飄零,勾起絲絲慇勤的暖意,守仁覺得感官被無限調度後,便不受控地淪陷其中。

  皓燃沒有出聲,只是任守仁這麼摟著,未作回應,但當時亦覺得胸口幾欲爆裂,一股昏熱的吐納縈繞在耳旁,有虛幻的催眠作用。

  「皓燃,皓燃……」守仁在他頸間呢喃,竟帶著些孩子氣的委屈。

  想他想得快瘋了,可他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守仁將這個秘密埋入喉結深處,終究不敢表明。

  皓燃突然開口:「姜守仁——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感情。」聲音裡裹著幾分溫存的寬限,但方式並不含蓄。

  這段早知無望的後續,時時暗藏玄機峰迴路轉,延伸至守仁欲罷不能的境地,明知是陷阱還是會往裡跳:「你知道,我並不稀罕那一點時間。」

  至於感情,怎麼是能夠說收回就收回的呢?歎息著鬆開了摟住對方的手臂,眼光柔和地盯著皓燃的下巴。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對男人有不一樣的……」如果換作別人,皓燃大概會直接問:你真的是同性戀?

  「陪我去二樓,我想看看那些畫。」守仁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收起目光,顧左右而言他地轉移話題,然後退開兩步往出口引路去了。

  皓燃站在原地進退維谷,但面對姜守仁,始終倨傲不起來,還是跟了上去。

  據皓燃觀察,姜守仁身邊從未出現過奇裝異服妖嬈搶眼的同性朋友,以往在英國,他也見過安德魯的社交圈裡夾雜著些高級成衣店的同道,個個花枝招展,唯恐路人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但是姜守仁不同。

  他像枚太陽,厚實的磅礡的,渾身上下都充滿陽剛和熱度,有時會炙得人皮膚發疼,有時則故意躲在雲層後隱蔽自己,甚至偶爾散發出的禁慾味道,都能讓異性浮想,女人會無緣由地受其吸引為之著迷,連一向精明幹練、意志似男人的皓琳都被波及。

  皓燃能夠不費力地接受姜守仁的特殊性向,也不外乎是出於極度認同他的男性魅力,如果這之間會有矛盾的話,實在是姜守仁超出了皓燃的鑒別領域。

  如果沒有見過凱文李這號人物,如果不是三番五次接收到不明就裡的熱辣眼神,皓燃幾乎不敢對這個男人有任何反射性的聯想,皓燃雖不涉獵圈內,但他不是傻瓜,他知道何為性吸引,何為愛慾分離。可偏偏遇上的是這樣棘手的對象!

  上了樓梯,守仁熟練地解開密碼鎖,一踏進畫作陳列室他便順手解除了警報提示器,接著徑直朝東面的牆角走去。

  這回輪到皓燃發呆,初回國時,那幅丈高的被幾層白紙封得嚴密的畫框曾引起過他的注意,也有向皓琳追問過這畫的由來,卻沒有獲得解答。

  人都有好奇心,這一生當中到底要解開多少謎題才算滿足?人真是會自尋煩惱,又或者,愚昧麻木才是智者的選擇?

  當守仁開始俐落地撕開包裹著畫框的層層薄紙時,皓燃感覺莫名的心跳,他覺得姜守仁扯裂的是蒙在兩人之間的那堵牆,那堵透明的卻實實在在存在的牆。

  畫像漸漸顯露一角,皓燃微微瞇起了眼,那是一幅油畫,幾乎沒有花俏的背景,畫上是一個男人,呃……也許該說是個男孩,雖然他的身材已經相當可觀,但那青澀而叛逆的神態是符合那個年齡的。等到油畫全貌呈現眼前,皓燃驀地驚了驚!

  線條用得有些粗糙,筆法卻已純熟,狂放中透著股細膩和憐惜,畫上的大男孩裸身坐在窗台邊,那時沒有陽光,窗外也沒有綠葉和雨水,只有一對渴望的熱情的迷惑的眼睛,似曾相識,又極其陌生,這個生動的人體模特兒居然像是……

  守仁站遠了些端詳,回頭看了皓燃一眼,娓娓道出這幅畫的淵源:「我十七歲時瞞著家人去加州,因為想去觀摩當年在聖地牙哥舉行的極限運動大賽,那個時候真如脫韁野馬,看任何一場比賽都能讓我熱血沸騰。

  「在聖地牙哥的第三天,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叫戴倫,有四分之一亞裔血統,永遠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那年他二十六歲,已經是水上滑翔的極限運動好手。

  「滑水運動頻率高節奏快,要求一氣呵成,所以那些運動員在水面上就像是一條條蛟龍登萍渡水,動作優美流暢。

  「戴倫的花樣滑和迴旋滑幾乎完美,岸上的人都被他征服,包括我。我完全看呆了,因為我不相信,前一天還請我喝過啤酒、被我當作遊客的男人,居然是個職業好手。

  「後來從報紙上瞭解到戴倫的世襲背景,祖父是五星上將,他還能嫻熟地彈奏蕭邦,暑期在墨西哥灣替軍官夫人畫過肖像。

  「那年,他成了男孩們眼中的英雄,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邀請,跟著才認識一星期的他去了聖克魯斯市,噢,後來就是這個人教會了我衝浪。」

  說起陳年舊事,守仁的表情並無流連,也不冷淡,他只是在陳述,帶著些悵惘,講完上面那段,他才停了停,視線輕緩地投向離他三步遠的皓燃,看見那張俊臉透露些許困惑,守仁心中升起若干足以搖撼意志的溫柔的酸楚。

  「之後的一個月,我幾乎樂不思蜀,又跟著戴倫一路輾轉去了南部的亨廷頓比奇,少年的盲目崇拜主義發酵到頂點。就在一天晚上,他突然說想要畫我。

  「因為中國式的家教,我還不習慣裸體,很放不開,結果他就自己先脫光了衣服給我示範,終於,我們躲在海濱的出租木屋內整整三天足不出戶,他說這幅畫比起他的其他作品來,發揮並不十分出色,但是我喜歡。

  「從那以後我知道,原來自己還可以愛上男人。我甚至還跟著戴倫去做人體模特兒,虛報年紀參加了野外歷險,蹺了半學期課,也去過舞廳夜宿,嗑過藥,青春期似乎有權利無惡不作。」

  守仁說完這段往事,口吻透著幾分戲譫和釋懷,而皓燃眼中劃過的驚異清晰地落入守仁的視野,那略複雜的神色,似乎該傷感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陳皓燃。守仁暗自搖頭,自己恐怕就是被這樣的皓燃網羅的吧。

  皓燃沒想到姜守仁居然有過如此叛逆狂躁的光陰,彷彿還帶著披頭四時代的輝煌,守仁的總結陳辭更是令皓燃啼笑皆非。

  「那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初戀,而十五歲時與鄰家學姐的那次初體驗可不怎麼像樣。」

  兩人靜默一陣子,直到皓燃挑眉,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你那時候真的——只有十七歲?」然後視線不斷瞟向那張畫。

  「如假包換。」

  「看來那個叫戴倫不是個誠實的傢伙,難怪他給貴婦的肖像畫會受歡迎。」

  聽出弦外音,守仁笑起來。

  「戴倫是異性戀,而我,卻注定會愛上給我畫像的人。」

  皓燃面上有一絲動容,但隨即又低頭恢復平淡的表情,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作回應,兩人好不容易緩解的氣氛又凝固起來。

  皓燃背過身,右手手指輕按上太陽穴,他想離開這個畫室,但是腳下又像被什麼牽制住動彈不得。直到胸膛被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從身後圍住,皓燃輕輕一顫,勉強鎮定下來,卻再也無法像以往幾次那樣迅速安撫翻湧的情緒。

  守仁的手掌帶著電,沿著皓燃胸膛的肌理徘徊,只有他自己可以感覺到那指尖低微的顫慄和衣服下溫熱肌膚的感應,那駭然的力量讓守仁彷彿聽到血液逆流的聲響。

  心好像不再屬於自己,因為它就快由於大力的痙攣而被擠迫得毫無轉圜之地,短暫的停擺刺激得不可思議。

  皓燃的呼吸像一股莫大的牽引,牢牢吸附住守仁的靈魂,為皓燃發上飄落的清新氣味神迷,再也沒辦法忍受那些無形的距離。

  「嘿……」

  守仁在皓燃耳側輕聲召喚,後者稍一走神,就被人托住後腦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吻上來。

  那吻極之熱烈,舌尖在第一時間攻入城池,大肆掠奪癡纏,室內的照明燈束正激辣地按在臉上,使這場舌戰更具衝擊。

  皓燃覺得姜守仁吻技超群,反倒有一陣子被引渡過去,唇舌近乎麻痺的快感,伴著令人眩暈的氣勢和勁道,滅頂的一盆熱火洩下來,澆得兩人都覺得神經吱吱響,嘴角牽扯出的銀絲浸透週遭的淫靡。

  衣擺被掀起,那潮濡的手掌爬上精悍的腰身,掌心有些使力,急躁且挑逗,攀上胸口的敏感區,再順著腹肌一路往下,指腹精細地貼著下腹切入底褲的鬆緊帶……當激吻變成細碎的輕舐,守仁無限輕佻地啃咬舔吮著皓燃的下唇,身體的磨擦已經勢不可當。

  皓燃的腳步被壓得踉蹌後退,直到脊椎微微發涼,皓燃才知道自己已經貼上了牆壁。

  前方差點燒起來的溫度,和後方石板滲透過背的絲絲冷意形成鮮明的對照,令皓燃頃刻如醍醐灌頂,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來,那衝破重重迷障的氣魄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強大,手臂一施力,便硬生生將守仁推離半尺。

  對方失望地收回手。皓燃面部燒紅,看自己衣冠不整的樣子,有些難堪地撇開了頭。

  那濕潤的微腫的唇、鬢角略凌亂的髮絲、溫熱渙散的眼光、倔強欲抽離的神態、被解開的拉煉無不盛載著滿滿的青春誘惑,幾乎能勾引人犯罪。

  守仁輕輕關上眼簾低下頭,阻隔那不能抗拒的風景,雖無法再裝作若無其事,但至少可以讓自己選擇不要面對這種狀態下的皓燃。

  室內擠迫得只剩粗重卻刻意壓低過的喘息聲,被稀釋的空氣傳遞著不易察覺的濃郁情傷,稠得化不開。

  兩個男人的感官胡亂地攪在一起,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掩蓋瞬間洩露的真實,兩人狼狽而虛弱地退開,誰都清楚不該再往前。

  皓燃平復方才激狂的心慌,重重抹了下嘴唇,似乎想以此矯正體內的不安:「不要再碰我,我們——不可能的。」轉身緩緩踱向入口,拉開沉重的安檢門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自然也沒有看見守仁此時的表情。

  將右拳緊緊握起,重重砸向石牆,接著頹廢地背靠著板壁慢慢滑坐在地,眸光穿透那幅久遠年代的油畫。

  畫中的自己早已蛻變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眼中的精光早已佈滿滄桑和世俗,本以為大膽愛人的能力也已冰封,卻發現偶然間鑿開的冰層掩埋著堪比當年的激情火種,原來仍可以這樣盲目地投入,這樣全情地去愛,還真是……低估了自己的潛能啊。

  守仁自嘲地笑了,合上眼,靜靜地坐在原地,任寂寞侵襲大腦,一點不剩地捲走心底的那一線清明。

  三十好幾,居然再次狠狠栽在了感情上,姜守仁,你還真是不學乖啊。

  Chapter14

  兩人像是約定好似的,從那日起,直至皓燃離開香港去內地公幹期間,他們再沒有碰過面。

  這是皓燃第一次單槍匹馬奔赴前線,代表鴻申酒店去內地考察酒店式公寓的優劣勢,為了重大的合作項目做好前期鋪墊,皓琳每日不忘耳提面命地聲控細節,皓燃頭回出師,自然也不想出任何差錯。

  分別在北京和上海逗留一周,對京腔普通話很是頭疼,一不小心就開始同翻譯說起英文,雖然各處都享受最優待遇,但站在頂樓套房觀看城市夜景,還是會不自覺地歎口氣,終於……恢復正軌了嗎?

  這段時間,其實皓燃都在反省自己對姜守仁的決絕態度是否恰當。

  早在潛意識裡就有些縱容對方的行為,但當時皓燃認定姜守仁不會真的觸碰彼此的底線,可就在皓燃發現有利形勢有些模糊的時候,又錯估了姜守仁的膽量,更料不到男人對男人的「性致」會來得這樣直接。

  長州那一晚是他之前以為永遠都不會出現的危急一幕,但事實令他驚醒,無論是否承認,是自己讓姜守仁跨過界的。

  慾望生成,攻勢自然愈加凌厲,姜守仁後期的表現已無從掩飾,同為男人,自然知道對方的舉動意味著什麼,自己真的還能在事後全身而退?

  皓燃想要這個可以做知己的同伴,所以一開始以為適當的佔有慾也是在正常範圍內的,無意玩弄他的感情,更無意操縱他的情緒,誰知竟成了一場玩火自焚的遊戲。

  當自己所劃定的安全距離被三番四次地打破,一種背叛式的驚懼,一種不能確認的情愫,一種近乎沮喪的憤怒打擊了皓燃樹起的堡壘,是出於自私也好自衛也好,沒有比被侵犯私人領域的感覺更強烈的恐懼了。

  姜守仁的愛是帶著腐蝕性的。

  事實上,皓燃感覺打發男人比拒絕女人難得多,當某些感情不能兩全的時候,他決定殘酷地退出戰場,因為他錯不起。

  也許他陳皓燃不算是個能隨時掌握全局的情場好手,但他至少可以隨時提醒自己不要陷入任何錯綜的情感漩渦。

  他並不厭惡姜守仁的示好,這才是癥結所在!

  他可以對那些曾觸摸他手指的白種人動拳頭,也可以將安德魯當傭人使喚而毫不愧疚,更可以隨意漠視和抨擊所有不自量力地對他抱有非分之想的同性,只因他不在乎,他不需要一個男人的愛情。

  可是……他並不厭惡姜守仁的示好。甚至還有過那麼一點享受和虛榮,也沒有在與他上床時感覺不適,這真是他媽糟糕透頂的「艷遇」!

  週末臨行前,謝瑞真約見守仁,說要為她這位魅力小叔餞行。守仁對瑞真很有些寵溺,自然不忍推辭,兩人約在半島西餐廳見面。

  那天瑞真穿著乾淨俐落的湖藍開衫和白褲,手挽素淨晚裝包,愛瑪士的中性香水味像股清柔的風,所到之處無不彰顯自信高雅,餐廳裡已經有很多男士受其吸引,可當她在守仁面前坐定後,大家又紛紛收回視線。

  誰都看得出對手強勁,不值得冒險。在不知情的人看來,瑞真和守仁倒的確像是一對般配的璧人。

  「之前不打聲招呼就搬出去,現在又突然告訴我要暫回美國,為什麼你總是行色匆匆神秘莫測?」

  瑞真微笑地看著這個英挺的男人,一身淺灰休閒西服,襯衣敞著領口,瀟灑不羈又帶著幾分攻擊性,瑞真感覺他比剛搬離陳宅那會兒瘦了些,面部輪廓更加俊朗分明,執拗的藝術氣質濃重了不少。

  「哪裡都不適合收留我這樣的浪子。」

  「我看是有大把人搶奪你,你卻不肯屈就吧?」瑞真擺出一副瞭然的神情,「最近是不是不大順心?畫廊才剛起步,這麼快就說要回美國。」

  「在香港盯時間已經夠久,久得我都開始想念馬裡亞納的陽光。」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在原地待不住。」

  「你早知道我的習性。」苦笑著搖了搖頭,切下一塊鮭魚,「一直忘了問你,現在過得好嗎?」

  「這個問題太取巧,說好或不好,都缺乏誠意。」

  守仁笑了:「你才是我們家最有智慧的人。」

  瑞真聳聳肩扯開話題:「韻美還是沒讓你見小豪?」

  「兩邊律師還在交涉。」

  「律師?真是服了你們……這世道白紙黑字最無情。」

  「可只有白紙黑字才能解決問題。」多日的疲憊一齊湧上來,守仁口氣不免傷感,「我確實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現在也不該仰仗血緣關係,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來強取豪奪。」

  「為自己辯護不是你的強項,但據我所知,你要的只是更多的探視權,這並不過分。」

  「有人不想我霸佔小豪的寒暑期。法官對我可是相當感冒,在大多數人看來,我的感情檔案污點重重,世界永遠是大眾的,而我,既不邊緣也不主流,非常不討喜。」

  瑞真氣極反笑:「看來需要給法官大人洗腦。」

  「夫妻一場,我不想跟韻美搞僵。」

  「現在還不夠僵嗎?守仁,你其實——是個很好的父親。」瑞真歪了下腦袋打量他,「小豪是該在暑期跟你去度假,不過別讓他跟你下水捕鯊魚,他外公會氣瘋的。明年小豪也有六歲了吧,不知她媽媽會把他送到哪所學校。」

  「我會爭取今年同他過耶誕節。」

  「勢在必得,你的律師陣容強大。」瑞真戲謔地總結,之後才問,「什麼時候再回香港?」

  「現在還不確定時間,一個半月左右應該還會回來一趟。你呢?跟皓琳合股創辦的策劃機構已經開始投入運作?」

  連守仁都覺得難得,兩個原本身分尷尬的女子,近日倒因為志同道合而迅速走近靠近,三兩下便盡釋前嫌,不再介懷家庭地位,合作搞起光輝副業,女人偶爾顯示的襟抱和大膽令男人也自歎弗如。

  「皓琳是不是事先請教過你?」

  「請教?她可是女中豪傑,又是名副其實的管理學行家,我的資歷並不一定及她。」

  「女英雄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她可是最重視你的意見。」朝這個並不遲鈍的小叔眨一下眼,忽然又放柔聲調,「皓琳曾問我,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才讓你決定搬出去的。」

  「怎麼可能!」

  「我也是這麼答她。」

  雖說此事非此解,但亦有點歪打正著的意思,有幾分被人抓包的慌亂,守仁讓人戳到脊樑骨,頓時牽出痛處,想到現在的狀態,私生活真可謂是一塌糊塗。

  「替我轉告皓琳,等我回港,會第一個請她喝咖啡。」

  瑞真故意瞪大眼睛質疑:「只是喝咖啡?」

  守仁只好但笑不語。

  下一句問話,又將他引入現實:「前天皓燃去了北京,真遺憾你們一前一後錯開,我記得你們之前……好像滿聊得來,你離開後,跟他仍有聯絡吧?」

  不知怎麼的,話題就到了那個人身上,守仁心裡叫苦不迭,又對瑞真試探性的話語有些忌憚,於是避重就輕地回答:「偶爾有聯繫,最近大家都太忙。」

  「忙,永遠是男人最常用的借口。」

  「瑞真,也只有你認定我是無所事事的閒人。」現代社會,誰都有資格說忙,只是光喊累不出成果,也不能博取任何同情,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手段而已。

  「所以我會隨時打電話來騷擾你的,一路順風。」

  自以為無比親暱的關係,原來也可以淨化得了無痕跡。

  曾一度找到了那個能輕易讀出他心房資料的對手和知己,那人卻能夠佯裝不知,還在轉瞬間毫不留戀地絕塵退場。

  這一段致命的淵源,幾乎令守仁產生過衝動的破壞欲,直到現在,拉開距離,沒有半個電話,沒有一句問候,竟也能像兩個身處不同空間的絕緣體,連最後一絲綺念都將斷絕。

  完全沒有延續瞭解的可能和必要,那些舊時的默契就如同被蒙上過一層紗霧一般,再難確認和推敲,甚至連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瘋狂地愛過都開始不能肯定。

  陳皓燃對他並不在意,這個認知快要擊垮守仁賴以生存的自信心,皓燃沒有關心過他的過去,亦無意參與他的未來,甚至直到今天,他都沒有機會向皓燃說起自己的前妻、小孩和事業。

  守仁不是個習慣緬懷過去和有傾訴欲的人,但他卻也有與人分享自己殘缺部分的慾望,既希望那人對這些殘缺熟視無睹,也希望對方呵護和修補這些殘缺,姜守仁從未強健到沒有破綻的地步,他甚至覺得,自己與那些每日朝九晚五回去享受老婆羹湯和溫暖燈光的上班族男人沒有區別。

  只是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選對路,而最大的意外是在若千年後,再次動了真心,這回更不濟,愛上個令他時時焦躁時時興歎的麻煩人物。

  待行程一切準備就緒,在皓燃離港一周後的那個星期五,守仁飛往休斯頓。

  因為這幾日的奔波太過頻繁,若是往常,守仁早就習慣了在機上休息,可是近期在旅途中卻一直不能完全放鬆,加之離境前處理畫廊事務交接和官司的事已經心力交瘁,與律師和助理花了不少時間溝通,近一禮拜陸續失眠,一下子顯得憔悴了不少。

  半跪下,將薄毯溫柔地覆在這個眼神寂寥的英俊男子身上,高跳的褐髮空姐也不禁憐愛地多看了他幾眼。

  這時,成熟的東方男人突然將投向機窗外的目光收回:「麻煩給我一杯熱摩卡。」既然不能熟睡,就讓自己更清醒吧。

  五小時前,凱文堅持要送他去機場。分別時,前者重重地擁抱了他一下,卻沒囉唆半句,只是輕聲說了句:「守仁……忘了他吧。」接著又笑著補充,「不過,別忘了我。」

  守仁拍了下凱文的肩膀點了點頭,他不想再對自己承諾什麼,承諾有時並不可信,只能順其自然。

  行程滿檔,在外輾轉了大半個月,人脈打通,各方都有了眉目,合作計畫也已基本談妥,只待回去商議實施,皓燃無比賣力地盡守本分,功夫不負有心人,獲得零星口碑,於願足矣。

  在決定打道回府的前一夜,被幾個澳門開發商拖去一所高檔演藝吧喝酒。

  許是極少去內地的夜店,兩瓶洋酒入肚,眾人都開始興奮,皓燃卻一直顯得沉靜,對身邊的漂亮女人也沒什麼興致,只是專注地獨酌,明天回港,有一堆會議等著他,讓他沒機會找理由暫且拋開諸多煩惱。

  喝多了就有些頭痛,站起身去洗手間。

  在洗手台的圓鏡前站了十五秒鐘,又折回包廂,看時間已過零點,尋了個借口提前離場,其他人喝多了,只當他另有應酬,也不敢阻攔,皓燃讓司機直接送他回酒店。

  但是到了目的地,他也沒有立即回套房,而是坐電梯去廿七層頂樓旋轉餐廳外的露台看夜景。

  滿眼光怪陸離的城市幻象,立於高位,胸口為什麼還是會有空蕩蕩的感覺?

  做人不可以太貪心,在別人看來,陳皓燃受家庭蔭蔽,加之留洋數年,假以時日便能順理成章地入列青年才俊隊伍,任何成績都似唾手可得,一點技巧與懸念都沒有,十分無趣,誰都不會想剖開那顆心看看,裡面還裝著什麼跟外表和家世無關的東西。

  曾經有雙犀利的眼睛幾乎穿透過他,但是卻讓他的危機意識前所未有地高漲,當他對一個人產生依賴和信任時,就有些東西在加速變質。

  如果對方是女人,皓燃大概會以為遇上了自己的女神——威嚴的傾心,但如果對方是男人,皓燃就覺得自己有必要收拾一下多餘的情緒,提醒自己不要將一些不明不白的感覺擴大化,繼而影響到對自己和對旁人的判斷。

  最近,每每想起與姜守仁之間掀起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就覺得懷內顛簸,胸腔不再像以往那樣清冷,偶爾引發陣陣驚悸的知覺,就好像在過去的某個時刻經歷過一場浩劫,自己的某部分已被不知不覺地改造了。

  會間歇性地想到,那個人此刻在哪裡,在做些什麼,會不會在這樣被酒精麻痺的夜想起自己。有些情緒由來已久,直至累積成形,挑在今晚的某一時段爆發,也像是情有可原。

  也許,可以再次感覺那人翔實的關注以及滲透髮膚的侵略,那層層爆破的快感無限綿延,常常擊得皓燃頭皮發麻。

  露台幽暗的燈光逆向籠罩在皓燃的眼睫上,舉起手中的話機猶豫了大概五秒鐘,還是找出了那個全球通號碼,如果對方沒有換號的話……

  而此時,美國時間是上午十點,姜守仁正被文藝界友人邀請,前往米勒露天劇院參加一項慈善公演,為腦癌病童成立基金會。

  姜守仁天濛濛亮就驅車去赫曼公園,先在自然科學博物館逗留了一小時,接著在劇院的草坪上約見了這次慈善活動的主辦人霍恩先生,並送上大額的捐贈支票,在這類場合,守仁的慷慨一向受人尊敬。

  當守仁與一位法國女雕塑家探討在當地承辦展覽的一些細節問題時,電話不期而至,一聲抱歉後,他退到舞台前方的走廊,不經意地接起這個越洋來電:「Hello?」

  「是我,陳皓燃。」

  一陣短暫的沉默。

  皓燃的感覺因為今晚的烈酒而有點亢奮,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撥這個電話。

  他明明不想讓姜守仁再誤解,卻止不住想讓對方明白,自己並非冷血的人,也不是對他的付出無動於衷,但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矛盾,你不能同時擁有兩種情感而無須回報問心無愧。

  終於,守仁艱難地開口:「還——好嗎?」

  「在內地公幹,明天回香港。你……在哪裡?」

  「仍在休斯頓。」很想再多說些,但是理智卻不允許他再胡來。

  守仁很清楚,要徹底斷念,首先就是要學會自律,他還沒有自戀到以為皓燃是回心轉意找他敘舊,沒有真正開始,也就不敢奢求回饋。

  時間一長,守仁已經有所覺悟,皓燃的弱點就是不夠堅決,對自己存有好感的人和事都不願違背天性刻意抵制,所以他姜守仁得以趁虛而入,但是蓄意和後知後覺是兩碼事,守仁不想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引導皓燃,為自己開脫。

  察覺到守仁的淡漠,皓燃腦中的弦陡然繃緊了,轉個身,背靠露台的扶手,望著餐廳內三三兩兩躲在燭光後食夜宵的愜意男女,無法調適遭遇冷落後的落差感,皓燃首度有了一種預感:已恢復冷靜的姜守仁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向他示弱。

  「我只是想告訴你——」皓燃低頭看腳下的花崗岩地板,「作為朋友,你永遠受歡迎。」

  「謝謝你……諒解我。」

  有過歷練到底不同了,口吻中竟加多了幾分凌厲,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姜守仁吧。

  皓燃被這頭冷水一澆,撥電話時的那股狂熱意氣已被壓下,腦袋也瞬間清醒了。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有點荒唐,原本與姜守仁的交集自他們各自離港後就已強行中止,他們甚至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就達到不見面的目的,可如今,先沉不住氣的人竟然是自己!

  皓燃覺得或許個人的想法太過貪婪,自己的朋友圈也不如自己想像的貼心,在世界各地奔波,處處受簇擁,仍覺得漫無目的,週遭黑口黑面,少年時期追逐的溫情境界早已不復存在。

  正因為姜守仁俊毅的面孔上有一股他熟識的真誠,時而單刀直入驚心動魄,時而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從那個男人的眼睛裡,皓燃發現自己的重要性,那是怎樣微妙的一種勝利!

  從不缺乏赤裸裸的追求,但是那一點點穩固而安逸的溫存卻不能隨意獲取,人人都直白地道出需要艾倫陳的愛,唯獨那人總是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再往前。

  最近的日子,偶爾會想,如果自己對男人有興趣,可能敵不過這個男人的攻勢。

  此時,台下有位同行向守仁打招呼,於是他猶豫地說了句:「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回頭再聯絡,你……保重。」

  「嗯,拜。」

  皓燃像是被燙著似的,匆匆合上手機。接著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面上感覺一絲涼潤,才發覺地面已有大片水漬,竟然下雨了。

  服務生隔著落地玻璃窗微笑著朝他揚手示意,皓燃抬頭望了一眼沒有星跡的天穹,將右手插入口袋,慢慢往直行電梯踱去。

  也許可以找到一些不傷自尊的方法,來重新修繕這段無法準確定義的關係。但有些無法言說的禁忌,使得雙方在關鍵時刻都不敢再越過雷池,有些戒律一旦被觸犯,可能會造成永遠無法修復的結局。

  折返香港,簽定合同辦妥雜務,然後打包去英國向導師遞交畢業論文,這些都是皓燃現階段安排好的行程,為填補姜守仁留下的感性空白檔,他並不想利用自己特別敏感的一面來曲驛和延誤之前的維繫。

  皓燃反覆告誡自己,讓這一節不能歸類的插曲隱匿在內心深處的角落裡,即使在某個時刻被無意中翻動,也不至於倉皇迴避。

  有些事情,是真的該快刀斬亂麻,難道自己真的要去回應一個男人的感情?這絕不是他所擅長的,即便那微弱的苗頭曾試圖慫恿和誘惑他。

  接下來,迎來兵慌馬亂的兩個星期,皓琳將酒店職權移交了大半給皓燃,後者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整個新工程。自工程啟動伊始,皓琳便正式為操辦女性所熱衷的小眾事業,與瑞真東奔西走,並適時地得到了通訊業新貴陸蒔棋先生的傾情協助。

  這一忙,連帶著一向閒置家中的皓毅也不得不迅速擺脫有名無實的酒店經理一職,縮減泡妞時間,幫著兄弟打點,還主動在各個機構和同行之間聯絡走動。

  家父陳錦雷對家庭成員的落力表現頗為滿意,又聽聞外界及董事會成員對陳皓燃接位的呼聲很高,心底不覺寬慰,也就索性放手讓皓燃去拚搏,自己則代表鴻申出席各類公益和社交集會,鞏固社會威望,再說,各個場合的剪綵與演說也是必不可少的。

  當月,陳父還只身前往歐洲參與同業協會的高峰會議。一家子人各自散開,皓燃一時間焦頭爛額,挪走一切雜念潛心操控大局,他甚至可以由此聯想到自己四十歲時的樣子。

  在酒店的這半個月看來是一步也走不開了,加上論文壓力,皓燃幾乎無暇去赴任何私人性質的約會,同露易絲也頓時疏遠了不少,球伴芬妮相邀數次無果,也不再來電。

  很多不順利都成功地在這段時日被皓燃拋諸腦後,直到正式協議簽定,萬事俱備,只等著酒店市場部和內地的建築院定稿開工,皓燃才終於能夠從成日在鴻申坐鎮的苦日子中解脫一陣子。

  回校的計畫一拖再拖,轉眼已過了一個半月,正當他開始準備動身去曼徹斯特的前三天晚上,那位無所不在的安德魯先生已經按捺不住興奮,向即將越洋的艾倫陳落實班機日期。

  「寶貝!你終於要回來啦,我為你輾轉難眠相思成災。」

  太久沒聽到鬼佬一如既往的噁心話,竟備感親切,皓燃這幾日頭一次笑得那麼放鬆:「大後天傍晚七點來接機。」

  「是,殿下,為您效力是本人的榮幸。」安德魯發揮一貫的慇勤,「即使您想第一時間見到您的哈雷座騎,我也會義不容辭地為您辦到。」

  「這麼久沒見,你離正常人的標準還是有很大段距離。」

  「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誇獎我特立獨行與眾不同嗎?」

  「最好不要。」

  與安德魯抬槓的日子變得有些誘惑力了,皓燃放下電話,看向月曆。

  時間過得飛快,有很多東西明明還在眼前,卻已經成為過去,只是,真的不可追憶了嗎?

  那人的確是做到了杳無音訊,難怪以前就聽瑞真說:「如果小叔存心想轉移眾人視線,那誰也別想找到他。」

  只是那個時候自己並不知道,有一天會跟這位「小叔」如此接近。

  現在好了,姜守仁成功地轉移了所有人的視線,而他陳皓燃則要懷揣一個暗無天日的秘密,直至兩人全無瓜葛也不能抖落出來。

  皓燃覺得抑鬱,且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的矛盾心理,有種被刻意疏遠拋離後的猶疑和感傷,帶著刺,偶爾扎到皮肉,能使頸上驚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心頭一閃即逝的任何一類假設,都能令他有那麼一瞬間的盲目和恍惚,無論多麼低度的動搖都能隨即引發出不良的情緒連鎖反應,彷彿生活被人無意中偷換了概念,一下子找不著准軸。


  Chapter15

  隔了兩天,皓燃坐上倫敦直航。

  他預備在曼徹斯特待足三周,中途還可以去看看他迷戀的湖區和利物浦,安德魯曾建議他坐上皮卡迪利火車站的班車去一些悠閒的小鎮寫生,緊張的節奏過後,他也確實想那樣做了。

  記得有一次跟那個人閒聊時,聽他無意中說起柴郡,從起伏的考爾蒙得利城堡邊界到塔通公園,有著人們捨不得錯過的奇景。

  從諾森伯蘭郡一路前行,那些神秘的城堡面向迷人的田野或優美的海岸線,預示著旅行者們會有怎樣一段曼妙的鄉村之行。

  姜守仁在形容旅途見聞時,總是能將平淡話題描述得妙趣橫生,他有種讓人信服的感染力,從容不迫躊躇滿志,能讓身邊人也跟著神往起來。

  皓燃每每帶著遺憾憶起這個人的種種,便覺胸口發悶,無法排遣的惆悵不定期地發作。

  回香港這段時期,經過了緊迫歷練,皓燃成熟不少。

  他漸漸體會到了生存與發展的雙重壓迫,之前不屑的家族事業競重如千斤,自己不過是觸摸到幾截小關節,便預感到責任所能帶來的壓力,過去未來得及體諒父親和家姐的操勞,偏安一隅,從幼稚和自以為是的境遇中走出來,才恍然大悟。

  常常不自覺地在遭遇困頓時想到姜守仁,想像著那人在碰到類似狀況時會採取何種方式、保留何種態度,循著他的處事模式來平衡自己不理性的一面,彷彿有個天平擱在胸口,抵制自己的波折和衝動。

  只是,從此缺少了與人分享的激情。

  接機當日,安德魯一直神遊太虛,到小午完全是坐立不安了,學生們在課上嘻笑著交頭接耳:「教授今天有些不對勁。」

  「聽說是緋聞男友回來了。」

  「啊哈,艾倫陳。」女孩們記憶猶新,點頭附和。

  校花依莎爾誹謗安德魯教授性騷擾男學生事件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後者還被校方多次傳喚,甚至連皓燃也接到過調查電話,直至為安德魯洗脫罪名,很折騰了一番。

  只不過經此一役,校內鮮少有學生對教授暗戀艾倫一事毫不知情,這樁聳人聽聞的趣事經久不衰,歷時數月還常被眾人拿出來尋開心。

  「是跨系選修課上轟動一時的東方帥哥?」這一位,顯然只是有道聽塗說經驗的插班生。

  畫室立即充斥了壓低音量的討論。

  「拜託,他沒有離校前就幾乎已是全體商科華裔妹的暗戀對象。」

  「何止華裔生,那個英法混血美人依莎爾,為他哭足三天三夜,最後還遷怒教授,搞出了不少事。」

  「足球社的猛男們可不喜歡那個搶風頭的亞洲小子,上一回麥克差點因為女友多看了人家兩眼,就要找他單挑。」

  「我們的教授是頗英武,不過看情況估計也沒戲,對方大概更鍾意我們學校的派對女王克莉斯汀。」

  「不要以為每個帥哥都是雙的好不好!」

  「我只是給帥哥提供多項建議而已。」

  「哈,看來我需要讓我的男朋友離你遠點兒,他可不需要你的建議。」

  「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前男友丹尼爾是怎麼跟帥哥強尼打得火熱的嗎?」

  「閉嘴!」

  也許是爭論得太過激烈,驚動了畫室講台旁兀自發呆的安德魯,他緩過神挺了挺背,將目光轉移到那些學生們臉上,然後抬手看表,已經到了下課時間。

  前一晚適逢假日,沒叫到工人,安德魯便獨自去倉庫房打掃了近三個鐘頭,直到窗明几淨,才心滿意足地歎口氣坐倒在沙發裡,就連牆邊的壁畫都按原來的角度擺放著,像艾倫剛離開那會兒一樣。

  只是,這樣的辛苦,激起了內心掩藏多時的情感,安德魯發現自己但凡面對有關艾倫陳的事件,都會過於認真,甚至帶點悲情的犧牲精神,於是忍不住在白日裡反省和思索起來,這大概算是藝術家過度動用靈感的副作用。

  安德魯原以為自己對艾倫的慾望僅限於「視覺」階段,但短時的分別卻讓他嘗到相思之苦,再只要想到日後待艾倫回港,更難見面,便變本加厲地悵惘起來,就好像眼見著一項自己心愛呵護的事業被迫中止一樣。

  下午五點,飛車趕往機場,安德魯照例癡心不改,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的王子,他的最終結論是:執迷不悟也是一種享受。

  曼徹斯特已步入濕潤的秋季,降溫得很厲害,當天還斷續下著小雨。在機場休息室喝光了兩杯咖啡,瀏覽了三份報紙,才終於看見朝思暮想的人出關,往他的方向走過來。

  還是那麼挺拔乾淨,中國有個成語「玉樹臨風」,安德魯覺得用在艾倫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

  皓燃身著淺米色巴寶莉風衣,敞開的襟前露出貼身的煙灰薄羊絨衫,脖子上圍著質地絕佳的印度手織圍巾,淡褐卡其褲和PRADA懶人鞋。

  永遠清潔飄逸的黑髮在人群中異常醒目,香港的陽光似乎對他特別慷慨,那蜜一般的顏色配合特殊的東方氣質,顯得格外出塵。

  安德魯沒有立即奔上去迎接,而是站在原地隔著距離微笑著欣賞他。

  多日不見,皓燃看起來清瘦了些,身形更修長,眼梢處盤踞的憂慮仍未散去,可這一次卻有摻入了一些無法調和的強勢特質,使熟識他的人都感到,他有了一絲變化,變得鋒利沉毅了,那原本安靜的輪廓忽然鮮明,有一道鋒芒割破平淡的眼波。

  還是那個瀟灑絕倫的艾倫陳,卻多了層厚重的防禦,不再單薄和漫不經心,氣勢逐漸轉向雍容,像一隻蛻變中的蝶,染著辛辣的毒,只可遠觀不得近距冒犯,即便那行囊空空如也,步履卻依然穩健。

  安德魯鼻子突然發酸,當時的他猛然意識到,艾倫做回他自己了。而作為對方的忠實擁護,最好懂得將偏頗無望的熱情慢慢回收,那麼日後,尚有一線生機可以成為艾倫陳永遠的國際友人。

  「我可以擁抱你嗎?」安德魯張開手臂。

  皓燃走上前隨意地攬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希望你有整理過我的房間。」

  安德魯立即成苦瓜臉:「你可真不體貼『男友』啊。」

  一坐上車,司機就開始喋喋不休地傾吐起近況,並且興趣盎然地追問皓燃回到香港後的種種境遇。

  說到最後,還不忘自找苦吃地酸溜溜打趣:「又交到幾個女朋友?」

  「不多。」對付這位精怪的鬼佬,皓燃一向很有辦法。

  「沒想換換口味?」這是安德魯的慣用誘導手法之一,平日只作玩笑用。

  「有試過,不過——對方好像沒興趣了。」

  猛地聽到這句回應,安德魯握住方向盤的手指緊了一緊,轉頭看向副座上這位同行者的表情,想要窺測他話語中有幾分可信度,可在那張平靜清淡的臉上,他沒能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乍聽之下,有些不經意的言語中卻隱隱透著股自嘲味,那眼神貫穿車窗,醞釀著飄渺得略顯苦澀的柔情,讓安德魯覺得真假莫辨。

  「你——真的有試過?」如果是真的,安德魯會有撞牆的衝動。

  皓燃輕笑一聲,眼中的光澤沉澱下來,視線也緩緩投向車窗外。

  安德魯硬是將這口氣憋到目的地,也沒能探出個所以然。

  回到鍾愛的倉庫公寓,室內的濕氣夾著幾縷空氣清潔劑的味道,將霉味基本抵銷了。

  離開前在簡易傢俱上蓋過的白布現都已經被撤下堆放在一角,一開燈,室內便呈現潔淨的光景,此番豐功偉績明顯出自人為。

  送走安德魯,用一個熱水澡脫去渾身的疲憊,下意識地翻看行動電話上過去一周的行程紀要,著實有些空茫。

  將自己丟進那張剛換過床單的大床,皓燃急於想約束自己的惡劣反彈,就趁這幾周,去鄉村寫生看來是不錯的主意。

  幾乎在返校處理完瑣碎手續的第三天,皓燃便聽從安德魯的建議,坐火車前往約克郡,參觀明斯特大教堂,在肉鋪街的英格蘭酒吧享受半日私密而明媚的時光。

  偶爾,安德魯那些有意識的追問闖進腦子裡,相關問題就像一面被雨點零星侵蝕過的牆,水漬溫潤卻透著不和諧的衝擊,讓他已然平靜的心境有了那麼一絲莫名的迷失。

  皓燃快有陣子沒有握過畫筆了,其實不得不承認,那是長州一夜最直接的反作用力,好似以前掌握一門很熟練自在的趣味,在遭遇一次意外之後被生硬地剝奪了,之後便再沒有勇氣去輕鬆嘗試。

  一開始,皓燃的手指有些不像自己的,與筆桿僵持片刻,才漸漸牽引出深深淺淺的線條。

  當筆鋒停頓,紙上呈現一抹熟悉的輪廓,像是已經在心底徘徊過很多遍,只是在這一分鐘才寧靜清晰起來。

  人生中大概需要經歷好幾次「未完成」,才算有所體驗。

  也許是為了配合遠處咖啡廳傳出的優雅爵士樂,也許是因為沒有旁觀者,皓燃可以沒有破綻地從畫板中抽出一張白紙,平穩地覆上那張略顯唐突的人物素描。

  有時,只在一個深呼吸之後,就可以解決掉很多問題,包括剷除心理上的障礙,即使只是一瞬間的遲疑。

  皓燃在酒店避世五天後,待重新回到曼徹斯特住處,心情已有過梳理,公私事從頭過濾,收回數日的散漫,接收電話中的留言。

  星期五晌午時間,坐下來喝杯黑咖啡,再嘗不出英倫小鎮的單純滋味,皓燃明白,又需要找回應有的警覺了。

  傑克森教授安排了下午三點跟皓燃碰頭,有個新課題力邀畢業後的他參與其中,皓燃是個聰明學生,或許沒有足夠個人空間,但足夠有悟性,深得教授喜愛。

  皓燃換上一身學院正裝,坐上安德魯前日送回車庫的沃爾沃,往大學校址開去。等車子過兩個街區後,皓燃隱隱感覺不對勁,於是本能地從右手邊的後視鏡看去。

  那輛黑色的福特越野在車尾已經有段時間了,如果真如自己的直覺,對方有跟蹤之嫌,當時也不能確定它的來歷。

  皓燃為了確定對方的意圖,直接把車拐進了前方的叉路,並選擇在一家超市後門減繯車速,正當他想著要不要踩剎車的時候,尾隨他進入巷子的高大越野車突然加速。

  皓燃一驚,打方向盤已經來不及,就在同時,後方遭到一記野蠻的撞擊,力道沒有強到驚動安全氣囊的地步,但也傳來砰一聲——左大燈報廢。

  皓燃這時才肯定對方是衝著自己來的!

  該直面的事故躲都躲不開,幾乎是在皓燃推開車門的同時,從福特車上下來四個陌生男子。

  他們在肇事後大膽現身,還迅速朝皓燃包抄過來。再看這夥人冷漠的表情和結實的身板,皓燃有了今天要吃虧的預感。

  皓燃曾試圖轉身進入超市,以避免發生過激的正面衝突,但那幾名黑衣男不由分說地衝上前攔住他,完全是訓練有素有備而來。皓燃暗暗煩惱,雙腳想要轉移,已經被其中兩人架住肩膀往巷子深處帶。

  以前也練過一陣子跆拳道,只是在職業打手面前,還是擺明不是對手,再說對方人多勢眾,看得出,這次是存心有人要他不好看了。

  之後的幾分鐘,皓燃竟樂觀地發現,孔武有力的英國大漢並沒有置他於死地的意思,如果採取不抵抗策略,也許可以抵抗更久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授權人不夠狠絕,抑或不想留下把柄,他們很巧妙地避開要害部位,旨在讓眼前這個俊美的中國留學生吃點皮肉之苦。

  不需要有求饒這一齣戲,對方任務完成,自覺撤退。等眾人不留一字半句地揚長而去,皓燃才趔趄幾步,順著灰牆滑坐倒在石板路上。

  大約過了有十幾分鐘,從超市後門出來倒垃圾的年輕收銀員發現了皓燃,匆忙上前來詢問:「你怎麼了?需要幫助嗎先生?」

  皓燃心情被剛才那頓揍搞得很鬱悶,但這時也不得不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只是扭到了腳。」

  年輕人有點疑惑地看看他稍有些瘀青的嘴角,謹慎地朝四周圍瞧了瞧,確定此處沒有鬥毆的嫌疑,才小心地問應:「需要叫救護車嗎?」

  「沒必要,謝謝。」是時候起身回去療養了。

  掙扎的姿態都要優雅,以免引起別人的恐慌,皓燃拖著受傷的腳踝,勉強回到駕駛座,然後撥通計程車公司電話,準備就近找家醫院做簡單的處理。

  兩小時後,待安德魯急匆匆受命將皓燃的座騎開回他的公寓,但見後者已架高著右腿坐在沙發上看新一期的體育雜誌,樣子還挺悠閒的。

  安德魯打量他一會兒,這才放下心來:「看來有時,殘缺也是一種美。」

  皓燃勾了勾嘴角:「抱歉,這種程度的恭維讓我很感冒。」

  「你只是讓我把車開回來,卻沒有說是遭遇了搶劫。」安德魯一臉不爽,「而且,更嚴重的是——他們打了你的臉!難道這些人都不知道暴殄天物是會遭天遣的嗎?」

  皓燃的目光終於因為這問話而正式轉移到安德魯身上,有些無語的表情,停頓半天才開口:「不是打劫。」

  「所以你沒報警?」

  「私事就該私了,找警察?呵,是要哭訴我被痛扁的前因後果,讓他們有機會將劊子手緝拿歸案,以表彰我失敗的風流史?」皓燃自嘲。

  安德魯聽出弦外之音,神情有些意外:「你是說……依莎爾?」

  皓燃靜靜說:「沒人想對付我,這事已經過去。」

  學院有不少關於依莎爾顯赫家族背景的傳聞,以及她那位在商界聲名遠播頗有威勢的哥哥。

  也聽說這位長兄對依莎爾因失戀消沉好一段時間的事實非常不滿,因此曾給艾倫陳發來手信,希望他重新考慮清楚與妹妹的關係,言辭中對他很不買帳,也暗示很反感他們的交往。

  於是,皓燃用適合艾倫陳的方式,自以為妥善圓滿地解決了問題。

  但對方很不願意再次領教依莎爾的眼淚,看小妹還有吃回頭草的殘念,為絕後患,在警告沒有起到預期效果的情況下,用小小教訓作為最後通牒,也很符合對手的行事邏輯。只候著艾倫陳抵英的消息,就付諸行動。

  當打手們向他揮拳的一剎那,皓燃就已經用排除法鎖定了幕後主使,奇怪的是,他除了不快,並沒有為自己憤憤不平。暴力若有還留有分寸,那就代表艾倫陳並不在絕殺名單內,此事可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後的結局全都掌握在他艾倫陳自己手裡。

  皓燃此時有些慶幸沒有與依莎爾「復合」的念頭,否則指不定真的橫屍街頭,這裡可不是他陳皓燃的地盤,沾花惹草也要有準頭。

  皓燃挨的那幾拳幾腳,讓他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感情觀和遊戲方式,包括那些看似合理,實際上卻有些瘋狂的集合,太多糟糕的美麗的戀情,短暫的深深淺淺的人名:謝瑞真、依莎爾、芬妮、安吉兒、薇薇、凱麗、琳達、露易絲……甚至還有,姜守仁。

  很多時候,不是沒有碰著有緣人,只是事後因種種原因分開,從此便不肯再承認罷了。

  自受傷那日起,皓燃除了搭車去學院,就是宅在家裡接收公司訊息和課題資料。

  腳踝韌帶受損不輕,大約需要兩個月才能完全恢復自如,皓燃不想回香港時跛腳太嚴重,以至於無法用「運動損傷」的理由搪塞家人同事,所以頭一周很是靜養,但也由此差點窩出蘑菇來,情緒陰鬱得很。

  幸好有去過約克的契機,體內蟄伏的某部分藝術靈感逐漸復甦,在室內完全沒有其他消遣的前提下,重拾畫筆也就成了不二的選項。

  而皓燃掩藏許久的秘密,也在某日的傍晚,被看似魯莽的安德魯揭幕。

  事情的起因就是牆角畫架上,那張原本用藍印染布料蓋得很嚴實的素描畫,被手癢癢的安德魯意外掀開,那老外先是呆了一呆,接下來不過幾秒鐘的工夫,視線已經被皓燃擋了個密不透風。

  就在一瞬間,安德魯發現艾倫陳一向俊美鎮定不甚在乎的面龐,居然閃過一絲跳躍似的不安和被識破機關的尷尬,而微微咬住下唇忍痛的樣子,也印證了他對拄著臨時枴杖飛快趕步的境遇還很不適應。

  安德魯一時參不透老友的情緒背景,明明可以假裝沒察覺,但還是好奇本能戰勝理智,很八卦地問出來:「那人好標準的身材,哪裡找來的?」

  這樣優質的東方模特兒,也不是很容易找,雖然與艾倫完全不同型,但對好色的他來說,還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

  皓燃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失態,瞪著安德魯憋足一口氣,過了許久才放棄般地輕歎:「一個朋友而已。」說完隨手將藍布撩蓋到原畫上。

  普通朋友肯犧牲到這種程度?還幹嘛不給人看!

  安德魯心裡不信,看主人家臉色不佳,怕被他丟出門去,終歸不敢再問。

  皓燃自己大概也知道為什麼會在事隔這麼久,又將那人的影像從指尖從容地輸出,每一根線條,都沒有猶豫和模糊,每一片明暗交錯,都令神經末梢有些許牽痛,每一筆的刻畫,都像是已在心中攆過很多很多遍。

  記憶中對那具完美身體的印象,遠比自己以為的要更加生動自然。

  皓燃驀地明白,他親手扼殺了一些寶貴的東西,再難彌補。

  而姜守仁的退出,也嚴重影響到皓燃對自我的判斷和把握,好似這世界上的寂寞和不被理解的苦悶又重返體內。

  而那個坦然對他說「我看你,永遠都是特別的」的人算是知己嗎?

  他是。

  又過了一周,皓燃的腳已腫得沒有先前那麼寸步難行,習慣了枴杖,倒也別有一番風度。正打點行裝準備隨教授去國家圖書館的清晨,卻意外接到皓琳的加急電話,竟是催他回家的。

  當時的皓琳幾乎用落寞的語氣交代:「陳皓毅使出賤招,昨天頭腦發熱,宣佈要迎娶落選港姐。」

  皓燃也是有些詫異,沒料到皓毅縫插針玩閃婚,但心裡知道家姐衡量弟媳的底線,絕對不會保守,但顯然,這一次例外。

  皓琳徑直說下去:「竟是在商務舞會上結識的,對方當時是別人的舞伴。我陳家不要求進門的是名媛淑女大家閨秀,但新娘選秀只排位到前八,卻已經與不同富商傳過緋聞,你說陳皓毅不是發昏是什麼?」

  皓燃只得做和事佬:「也不能只聽一面之辭,二哥貪玩,但並非笨人。」

  「是,至少對女人一向有一套,今日卻被套牢。」皓琳歎氣,「我也不想太刻薄,免得升級為家庭內戰。爸倒是想得開,說待大婚後,將中環的房產劃撥皓毅名下。」

  「那是他應得的。」

  「我就喜歡你這點。」皓琳看兄弟這樣理性,也漸漸鬆懈下來,「下月中旬婚宴,這事我讓那混小子自己搞定,我這個做姐姐的頂多從巴黎訂製一襲大師婚紗禮服,已算是仁至義盡。」

  皓琳還是老樣子,刀子嘴豆腐心,想人所想。皓燃不忍將受傷這樣的小事稟報她,惹她煩心。

  「我月初準時回港,替我找兩套法式水晶吊燈送給新人。」

  「啊哈,你倒是很清楚陳皓毅的品味。」

  「愛屋及烏總不會錯。」

  皓琳一聽這話,終於在電話那頭笑出聲來。

  皓燃想到一直玩世不恭的皓毅也即將收心步人教堂,自己日後的目標又在哪裡?也會像他二哥一樣,突然在某天,遇上似乎有資格相伴自己一生的人,於是就地來一場轟轟轟烈烈的宣誓?

  太久的嘗試和等待像是快要磨光他的意志了,對於感情方面的前景變得黯淡起來。

  時間的流逝悄無聲息,當季節跨入十一月,氣溫驟降,皓燃知道也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因為腿腳尚未痊癒,走長路仍需要依賴枴杖,所以皓燃訂了頭等艙的機票回程,希望找的受傷理由夠充分,可以唬過家裡人。

  這一次回港,皓燃不再是家中主角,當時臨近傍晚,管家幫傭卻仍在屋裡忙忙碌碌地穿梭,他進屋時,發現客廳裡堆滿婚禮用的採辦用品和一些空運紅酒。勤叔一眼瞧見他進門,連忙迎上去。

  「少爺你又沒讓司機去接機!」

  「皓琳呢?」之前有通知過皓琳到家的確切時間,她卻特別叮囑他一回家,首先要同她碰頭,可現在的跡象表明她人並沒有在家裡。

  「小姐她專門訂的印花餐巾一小時前運到,酒店叫她過去親自核對。」

  「噢,那我先回房間,我待會兒聯絡她。」

  皓燃心底輕笑,這個皓琳嘴上雖有諸多不滿,可行動上還是為新婚夫婦搏命出力,有這樣可愛的家人,何其幸運。

  聯想到自己,也不知什麼樣的對象會同時博得皓琳的由衷喜愛,這對他陳皓燃來說,還真是不大不小的難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姐弟倆的眼光時常產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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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6

  風流不羈的陳皓毅與艷名遠播的吳芳芳,這一對組合自然很有爭議和話題,他們的婚禮就選在中旬的良辰吉日,地點在鴻申酒店頂樓西式宴會廳。

  笑語風生衣香鬢影,上百位貴賓似參加電影首映走紅地毯的儀式,個個在祝福板畫上留言。杯酒交織於席間,侍者清一色是訓練有素的年輕男子,法國主廚也是在兩周前重金聘請,這陣勢也稱得上是大排場了。

  走廊裡擠了一些未獲得入場券的娛樂報記者,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已暗自為這對新人冠上公子哥與都市艷女的名頭,準備明早添油加醋地大肆發刊賺眼球。

  這已經是陳家今年的第二場婚禮,父子兵一頭一尾真正熱鬧。

  皓琳著香檳色晚裝禮服,得體地接待親友團,皓燃則是月牙白的成衣西服,衣冠楚楚地執紅酒立於場中,配合招呼與酒店有重要業務往來的頭面人物。

  由於上一次沒有出席家父的婚禮,所以業內沒能及時捕捉到這位英俊少東家的風采,即使腿腳還沒有完全恢復俐落,今日場上面面俱到的表現,深得一些世伯叔父的賞識,頻頻發出為自家待嫁千金作媒的訊號,這使得陳錦雷頗為得意。

  好不容易騰出一個空檔,去趟洗手間洗了冷水臉,以緩解一晚應酬的疲憊。

  等皓燃重回大廳,樂隊正在演奏《仲夏夜之夢》。當他眼角的餘光無意中掃過廳門人口,只見皓琳正與一個男人站在一起,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皓琳一臉高興的樣子,而那個男人的背影幾乎令他的呼吸一滯。

  當時的皓燃發現自己的內心頓時陷入激戰,這是一具他很難錯認的輪廓。

  是上前去主動問候,還是只將他視作芸芸賓客中的一員?正在猶豫之間,那人像是有了預感,側過身來。

  姜守仁就站在十米開外,在人流的阻斷下,並沒有馬上動身走近他,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這是皓燃印象中,對方第一次沒有接近他的意圖。

  後來,他看到姜守仁給了他一個笑,那個微笑猶如陽光從雲層中透出來,洗淨鉛華純正無悔,卻給人一種無法釋懷的淡漠平和,也許任何感情都不該反覆錘煉,最初的迷失終可逆轉。

  再後來,姜守仁的身形被皓琳介紹的客人淹沒了,皓燃僵直地收回視線,轉身回到主桌。

  姜守仁永遠在陳家的邀請名單內,他怎麼會事先沒有想到呢?這種沒有準備的遇見,更顯得他陳皓燃不夠開闊吧。可介懷的感覺,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之後的時間,皓燃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偶爾他會悄然回頭找一下那雙過去一直熾烈追隨他的眼睛,但卻遲遲沒有再收到任何訊號,那人憑空出現,又無故消失。

  好了,真的結束了……也好。

  最喧囂繁華的一夜,往往換來更滿的寂寥。

  陳宅只剩兩名子女,皓毅已經搬往新居,展開比以往要規矩得多的生活。皓燃在家裡辦公了兩天,一向最注意形象的他,暫時不想給同仁們留下跛腳的印象,雖然近日已經可以不藉助枴杖行走,不過仍是明顯的「殘障人士」。

  那日中午,皓琳趕回家,從屋裡取出一幅六十乘方的畫框又要出門,皓燃正好在走廊撞上她,於是隨口開了句玩笑:「又拿什麼贗品去裝點你的辦公室門面?」

  皓琳啐他一口,笑咪咪回應:「真當你姐這麼惡俗哪。告訴你!這可是南洋舶來品,疑似真跡,好歹也值這個數——」她伸出手指比個七位數,「我是受人所托,拿它去鳴風畫廊,阿仁下午兩點,專門為我請了專家來鑒定,夠有面子吧?」

  一聽皓琳又提這個名字,胸腔竟強烈地升起一股被摒棄在外的失落。貌似皓琳發帖,他接帖,皓琳發話,他執行,姿態自然瀟灑。

  看來,姜守仁並沒有疏遠陳家人的意思,他只是想疏遠陳皓燃。

  皓琳見皓燃突然發起呆來,就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好了啦,不跟你囉嗦了。」

  說著她又捧著畫興沖沖下樓去,走到一半又回頭對他嚷了句:「對了,作為答謝,我明晚邀請阿仁到中環吃泰國菜,你要一起來噢,我知道你們關係不錯,特地給你留了個座。」

  皓燃像被人擊了一悶棍,吶吶的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回到房間看秘書的電郵檔,卻總是走神,忍不住就聯想到明天的約會。

  到底可不可以去?該不該裝作沒事,然後虛偽又厚臉皮地向他說聲:「嗨,好久不見,你氣色不錯呀。」

  是不是真的從此不相往來,才算好結局?皓燃想不再計較,但對象是姜守仁,居然沒有想像的那樣能隨意模糊和簡化前緣。

  最後,皓燃選擇暫時迴避這趟名不正言不順的邀請。

  趁著公事未完,大清早皓燃就讓司機阿忠送他去鴻申酒店,走專屬電梯通道到達頂層辦公室,攤開各類合作策劃案開始心無旁騖地研究起來。

  直到傍晚時分,又有電話進來,一看是皓琳的號碼,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接。一刻鐘後,手機鈴再響,他還是沒有接。直到三、四、五次,對方才終於放棄這種聯絡方式。

  但皓燃低估了家姐啟動人肉引擎的功力,她最後是從傭人處打探到他的確切去向,並且將跑車開足馬力直奔鴻申。

  結果是前台小姐轉了內線電話到他的辦公應急專線上,皓燃接起來聽到是皓琳的聲音也是暗自輕歎投降。

  「你手機沒電了是吧,打了一百通都不應,想嚇死我呀!要做工作狂,也要適可而止,況且腿腳還沒很方便,現在都已經八點,你肚子不會抗議?」

  「我沒注意到時間……Sorry!」

  「你不是忘了今晚我約了你吧?中環曼谷餐廳!這麼不上心,罰你今天請客。」

  無奈之下,皓燃也只得起身出去接應,而令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皓琳的副駕駛座上還坐著姜守仁。

  幾乎沒敢多想,就悶頭扎進後座,以防止與姜守仁的視線接觸,不過對方卻大方扭過頭來對他和煦一笑:「最近好嗎?」

  「嗯,還不錯。」僅管在心裡演練過多次,可還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開場白。「你呢?」

  「老樣子……皓琳說你難請,非要親自來辦公地拿人,我拗不過她。」他瞥了眼他的腿,「聽說你受傷了。」

  「小意外而已,再幾周就能復元。」

  「那就好。」

  兩人的對話到此暫告段落。

  皓琳快樂上路,並沒有察覺車內湧動的奇異氛圍。

  她邊把方向盤邊興致勃勃地敘述昨天下午在鳴風畫廊的經歷,守仁則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皓琳說起畫作鑒賞的話題。

  在婚禮上的匆匆一瞥之後,皓琳的慇勤才算成全了本次較為直觀的會面。

  等到了那家新開的泰國餐廳,招牌引人食慾,守仁下車在前方周到引路,皓燃這才看清楚了他現在的模樣。

  川久保鈴的灰白磨舊上裝印有古老的圖騰,質感極佳的同色系燈芯絨長褲,休閒中摻入特有的禪味,慵懶懷舊風雅,同時卻透著股成熟男子的強勢和率性。

  這是他以前不常見的裝扮,也讓皓燃覺得有了那麼點陌生的驚悸,曾經熟悉的若即若離,換來如今安靜的距離。

  改變的除了那張稍顯清瘦了些的英俊臉孔,再有就是眼神了——原本執迷清澈的光已經被平滑的禮節性的內容取代,刀削般的清冷,但誠摯得讓人不容置疑。

  這不是陳皓燃所熟識的姜守仁,而是眾人眼中那個無懈可擊又略微攜帶些不良成分的成功人士、叛逆精英。

  接下來迎來皓燃喜好之外的冷門繽紛泰國餐,帶辣勁的涼拌沙拉、泰式酸辣湯以及混合了椰漿的紅綠咖喱,霸道與精緻演繹多重滋味,就像他與姜守仁以往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整場晚餐,皓燃都沒有接收到姜守仁任何有暗示或關切性的注視,他們就像最普通的朋友,通過皓琳的調劑轉達彼此尚屬友好的訊號。

  過程中,皓燃的心情慢慢慢慢地放鬆下來,但過去與對方交流的殘餘默契也慢慢慢慢沉下去。

  如此的聚餐,最終是在守仁的一通工作來電之後結束,他匆匆而去,皓琳卻並不覺得掃興,擺出一副合作的姿態,起身載兄弟回家。回程路上還對姜守仁充滿溢美之辭,原來先前跟姜某見面的時候,就得了對方幾幅裝飾油畫和南美犀角工藝品的好處。

  「你有沒發現,阿仁這趟回港,人顯得很精悍俐落了?」皓琳在車上東拉西扯,但還是那麼欣賞那個男人。

  皓燃只好說:「他不是一向如此嗎。」

  「嘖,虧你們以前挺有交情的,這點都沒看出來!」皓琳這才傷感地搖搖頭,「聽說最近他會把重點放到美國去,香港都不知道會不會再來。」

  聽到這一句,皓燃也覺得莫名的衝擊,衝口而出:「這裡不是還有畫廊嗎?」

  「這只是他的興趣,他可以給任何人經營,而不必自己出面。」皓琳今日才肯坦白道,「總之,沒有人會成為他駐足的理由。」

  那個人怎可事事如此輕易,來,去,深情,絕情。反覆,卻總在情理之中,會讓你錯愕,但也不能提出異議,他始終有他的原則。

  他回香港不會只是來參加婚禮這麼單純,他預備待幾天?又或者根本是最後一次?皓燃沒敢深想下去,也不認為對方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選擇離開,或許,自以為是不比自作多情好受吧。

  又這樣過了幾天,就在皓燃覺得姜守仁將徹底退出歷史舞台的時候,有人快遞了一個私人包裹給他,秘書檢查過沒有危險性,就直接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皓燃開會回來一小時後才發現它壓在文件夾下,稍有些困惑地拆包,裡面竟然放著幾帖膏藥,裡面有張英文小紙條寫著:「祖母的秘方,專從大陸空運抵達,可信,你會痊癒」。

  他噌地站起來,衝到門口問秘書蘇菲:「誰送來的?」

  「什麼?」蘇菲一時反應不過來。

  「包裹。」

  「噢,我有登記。」蘇菲翻出電腦記錄,「是尖沙咀的地址,像是個藝術社團,但沒有寫明全稱。」

  「鳴風畫廊。」皓燃吐出這四個字,才緩緩轉身回到自己的桌子邊。

  包裹、膏藥、字條,這又是什麼意思?!姜守仁。

  皓燃開始有些煩躁,於是去掀開落地百葉窗,拉開悶熱的領口,俊朗的臉上浮起陰晴不定的色彩。

  而更令皓燃意想不到的是,那幾帖原始卻也見效的膏藥只是開場。

  之後幾天,他接二連三地收到來自各種奇怪機構的包裹,包括年歷和各類展會門票,甚至還有維也納咖啡豆和一些頗具品味的版畫,再有就是幾盆精心培育的海棠,只不過後來一直沒有夾帶紙條。

  直到收到某份畫展的邀請函,上面再次呈現熟悉的字體:

  老友徐廣庭教授,攜學子至鳴風開辦翠業畫展,畫作均參與慈善義賣,所得款項全數捐贈癌病機構。恭候大駕。姜。

  皓燃沒有為之前的那些慷慨饋贈而有半點回應和表示,他不計較這些,他知道對方也不計較他的那點所謂的反應。

  他如果有目的,皓燃也覺得已經無關緊要,姜守仁是個愛遊戲的人,但他有時過於認真,所以會有不平凡的舉動。

  可皓燃能感覺到,這些包裹並不代表什麼,那對姜守仁這樣的人來說,也許只是例行問候,並向他暗示,他並沒有完全不顧他們之間的情誼。

  但手頭這封邀請函不同,上面有明確署名,並且是真有邀請他的意思,這下倒讓皓燃有點措手不及,徐廣庭這個人本來與他毫無牽扯,但是經過長州一夜,他的名字卻成為敏感的代名詞。

  皓燃感覺這場畫展,如果他不出席似乎不近人情,經過半天思考,他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派秘書前往畫展,他親手簽出現金支票,讓蘇菲替他拍下若干作品。

  想不到就是這一個舉動,居然逼出了姜守仁本人,他一個電話打到皓燃的行動電話上。

  「皓燃,是你委託秘書來買畫?」

  聽到對方平靜有力的磁性男中音,皓燃愣了一秒鐘:「是。」

  「請告訴我,你連鳴風都不願意涉足,並不是因為我。」他還是如此誠實。

  對如此犀利的問題,實在沒有準備,由於被對方識破,皓燃很是下不了台:「我以為……你並不期待我的出現。」

  守仁沉默了片刻:「我覺得,你不是個會排斥別人好意的人。」

  「但也並不表示我會很享受。」

  話說到這裡,似乎有些僵,守仁在電話那頭閉上眼睛:「我該為我的魯莽買單。陳皓燃,或許我真的不該再出現。再見……」

  就是這句「再見」,令皓燃一整天都有些失神。

  他渾然忘了時間,直到窗戶口有陣涼風吹進來,他才驚覺地轉身,發現已經不知進來多久的副經理,站在旁邊一臉關切地看著他。

  有些寶貴的驚險的真摯的東西,就這樣消失了,該不該拾回來,全憑當事人的一念之差。

  很久之後,每每想起當時轉瞬爆發的想回頭的念頭,都覺得無跡可尋,那是帶了點清醒的狂熱,像沉迷網游的玩家,突然萌生不眠不休的執著,明知前方的成果並不該是人生的目標,但還是為眼前即將到手的快感而耗損著情緒和精力。

  兩人的轉折就發生在鴻申的八週年慶典活動前。

  皓琳與謝瑞真成立的小公司接手了酒店的活動企劃案,瑞真因為外場的彩繪公益項目請守仁幫忙給藝術家們發帖,而對聯絡到有意向的相關人士,都直接與較精通細節的皓燃溝通,於是守仁也免不了要與他接洽。

  事隔泰國餐廳見面的那一次,已經過去兩周半,皓燃的腳也已經可以走動得比較自然了,老實說,那份神秘膏藥還真的很有效,但他不知道要不要謝姜守仁。

  那一日,大約晚上九點左右,守仁接到一個電話,在嘈雜的背景下辨認出對方的聲音,還是令他很意外。

  以為不會再為那個人心跳了,但一剎那的心悸感卻是很可氣的事實,看來自己還真是超強耐磨。

  他為自己歎息,語氣中掩飾不住真實的情緒:「皓燃?」因為沒有刻意走到安靜的空間講電話,所以背後喧嘩的放縱的音樂聲就這樣全無遺漏地傳進話筒。

  對面想了想才說:「我們可以見面談一下嗎?」

  「是何先生的事嗎?他已經答應參與作畫,他樂意同你會面。」

  「除了公事,沒有其他可談的嗎?」

  他猛地來了這麼一句,還真的讓守仁措手不及。

  「現在……恐怕不方便。」

  「你人在哪裡?我可以過來。」

  「你不會喜歡這個環境。」

  如果這樣的拒絕算是很直接的話,他確實說出口了,以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用極端方式拒絕陳皓燃,特別是在對方難得鬆口主動相邀的間歇。

  讓守仁吃驚的是,皓燃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直接甩掉電話,而是表現平靜。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喜歡?如果你現在明確告訴我,你不想再交我這個朋友,我會識趣。但如果你並沒有很堅決,那就讓我參與你的派對。要是你跟我同樣感覺沒有必要再繞圈子,可不可以直接給我個答覆——你,是否還需要我陳皓燃這個朋友?」

  一番話說出來,沒有立即得到回應,皓燃又溫和地重複了一句:「是否還需要?請告訴我。」

  守仁臉上有些黯然,像是真的下了狠心:「九龍塘對衡道別墅十二組,我等你。」

  如果真的需要滿足對方的好奇心,他姜守仁只好傾情配合,甚至用力扒開自己的胸腔,讓曾經全心愛慕的人窺測屬於他的靈魂,他賭上了那個最糟糕的自己,再賭一回……

  如果失敗,就可能再沒有機會翻牌。

  也許在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絲絲的奢望,在召喚那些已然逝去的情愫維繫,當對方要求重新接駁,他竟然如此慌亂和焦躁,卻又揣著惡意的亢奮。

  守仁在過道來回走了兩圈,然後回過身朝玩瘋了的人群看去,一個禁忌的鮮艷的無倫的世界,交織著含蓄的對視和赤裸的慾望。

  如果沒有早上的那句「再見」,他一定不會在此處出現,更不可能融入其中,但那個已經泯滅了的純潔的希望,居然在最後一刻反悔,那個人要闖進來,闖進他保密的灰暗的私密空間。

  「幹嘛站在這裡發呆?安迪叫的人已經來了。」凱文手執一杯紅酒走到他身側,「你過去嫌這種party亂,我一向叫不動你,今天難得有興致,又好像並不開心。」

  「人要開心談何容易,僅靠一個晚上顯然不夠。」

  「嘖,誰都有憂鬱的權利,但你沒有!抱歉,我凱文李從來就是這樣,滿足大家的觀賞欲。」

  「我願意同你深交,就是因為你有人情味。」

  「我就知道你有眼光。」凱文笑開了,一隻胳膊搭上守仁肩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你不愛我,我又怎可虧待自己——」

  守仁突然打斷他:「我叫了朋友過來。」

  「誰?」凱文朝他看,眼神還是那樣專注,「我認識嗎?」

  「陳皓燃。」

  那混合異國輪廓的俊美臉龐頃刻冷凍,然後慢慢瞇起眼,目光有些危險:「那個啊……今天可是安迪生日,你叫他來?你故意的是吧?想嚇跑他,這招中正紅心不是嗎?看你這麼用心,真讓人不舒服,太不像你的風格。」

  「從遇到他開始,我哪一天像我自己。」

  「別跟我坦白這些,我不喜歡聽。」凱文今天多喝了幾杯,驕傲的他不再遮掩口吻中的酸味,「是你要他來的,你自己搞定,安迪他們不會收斂的,你大可以達到目的,到時候要是那人鐵青著臉離開,你也別想我安慰你。」

  「我看起來是這麼容易難過的人嗎?」

  「對別人不會,對他,難說。」凱文重重拍了他一記,又隨著音樂輕晃著走入歡鬧的同伴。

  守仁苦笑,隨手脫掉外套,走到沙發上坐定,等著那個人對他就地審判。

  十一點,皓燃的車開近別墅,管家出來迎接,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問半句話,就打開大門放行。

  皓燃稍有些納悶,不知自己臉上是否寫著「好人」或「友人」二字,傭人居然如此信任外來人員。

  車子剛拐到側門邊的走道車庫,就看見幾台名車,一望便知是富賈後裔。遠處傳來嬉鬧聲,皓燃突然有些緊張,不知道自己這樣粗暴地介入姜守仁的另一面,是不是自討苦吃。

  但現在事情變得越來越古怪,他開始禁不住一再的試探和迷藏,他想直面對姜守仁,打開一個缺口,不要再如此彆扭下去,至少找一條合理的通道,讓自己別再一邊不知是內疚還是真的懷念,一邊又撇清得不情不願。

  即使不再有異樣,也可以恢復正常的交流,他是真的不想與姜守仁這樣的人從此擦肩,畢竟他曾經那樣強烈地感受過那番情熱,像火似的,灼得人心驚肉跳。

  整個過程,讓他完全化作俗世中的一員,被急切地需求,被大膽地籠罩。而這樣強大的感覺,再不可能在其他人身上領受到。

  只有姜守仁,值得他不斷地給出讓步和縮減警戒線。

  當他尋到似乎是歡樂中心的大泳池,眼前的一幕讓他的腳步稍一遲疑,於是暫時釘在了原地。

  泳池周圍被靚麗的花樣男女包圍,女孩著清涼晚裝或性感比基尼,男孩們赤裸上身,炫耀自己如模特兒般的身材,而其中兩個男人還在旁若無人地接吻。

  他們個個都似從雜誌中跳脫出來的活動佈景,機械而穩定的美麗,明眼人自然可以聯想到他們可能擁有的耀眼身份。這對近期一直在務實商圈打轉又久未參與勁歌舞會的皓燃具有一股奇異的衝擊。

  據他對姜守仁的瞭解,對方似乎並不會明目張膽地表現對於熱衷於追逐俊男靚女的一面,約他來此處,讓皓燃有些困惑。

  當他再次往深裡走了幾步,一個打扮入時又略有些嬌艷的女生一把攔住他,一臉的驚奇:「嘿!你是不是上周上台版《Vogue》封面的麥特?D?」

  她歪了下頭又糾正,「噢不,應該是上一版的《時尚先生》!經典。你果然不是藍眸,我就同菲菲說上一次你是戴了隱形眼鏡,她卻不信。」

  對這類無厘頭的糾纏,皓燃覺得有點好笑,他只好委婉地示意女孩鬆開他的手臂:「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

  「哎,被大師選中的人就是有資格耍大牌,不想承認就算了,我問安迪去,一定可以要得到你的電話號碼。」

  皓燃啼笑皆非地看著這位張冠李戴的女孩,他遇到很多主動的異性,但這一個顯然可以排行前三。

  由於這個女孩的引領,隨著她離開的方向,皓燃看見了姜守仁。

  Chapter17

  守仁就站在人群大後方的芭蕉樹下,跟一名褐色皮膚的高大男子在說著什麼,那個無厘頭美人就這樣徑直跑到他們身邊,然後扯過那高大男子的胳膊,朝皓燃的方向指過來,像是在向他確認,前者是不是就是她認為的時尚封面人物。

  很顯然,她失望了。

  而守仁已經在向他倆簡要解釋緣由,然後朝他遠遠走來。

  雙目交集時,兩人都有微微一震,但守仁的腳步看來穩健從容,卻好像沒有什麼再可以撼動他。

  而事實呢?守仁的心亂得要命。

  上一次在婚禮上的遙望,已激起懷內銘心的牽掛,只是理智控制了行動,原以為經過長期的過濾,心情再不可能出現重大回潮,但結果還是那麼不盡如人意。而現在,從頭出發,又怎麼能再似以往那樣輕鬆!

  皓燃一身素淡的薄毛衫,依然是那樣脫塵,乾乾淨淨的眼神,乾乾淨淨的氣息,欣賞他靠近他迷戀他遠離他,他曾用盡一切辦法去阻止意外情愛的發生,卻屢屢跨不過這個坎。

  要抗拒一個人有多難?在陳皓燃身上,守仁恐怕已經足夠印證。當他有幸成為密友,又想晉陞做情人:當他得到一個微笑,就進而想得到肉體:當他如願得到肉體,又想終生佔有並且永遠保存他的靈魂。

  多麼貪婪!守仁對自己下了定義。

  失敗,也好像成了必然。

  與陳皓燃之間,斷斷續續,似觸手可及又往往咫尺天涯,也許今天是個結束,或者——今天是個轉機。

  在接到電話那一剎那的欣喜若狂,更像是對自己這段時間努力的嘲諷,承認吧,自己無法拒絕陳皓燃。甚至他的聲音、神情、氣味都能令他的荷爾蒙失調。

  守仁上了癮。他愛上了做愛情奴隸的感覺。

  「我猜不到你到底會不會來。」守仁淡定地望著他,敞著襯衣手持洋酒杯,濕漉漉的發,很是放浪的樣子,但並不是做給皓燃看的。

  皓燃目光悠悠,像是在問:你想讓我看什麼。

  「我們需要溝通,姜守仁,你應該也想說些什麼的。」

  「你有必要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的,我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完人,或是假裝坐懷不亂。你應該知道我要什麼,不要什麼,還有那滿腦子的雜念。

  「過去我一直怕觸碰你的底線,而就此失去你對我起碼的尊重和信任,但是現在,我不害怕了,因為,可能命中注定,我只能在足夠安全的距離注視。對你,我別無選擇。」

  一番話說得誠懇至極,這反倒令皓燃沒辦法順利接應,他開始靜下來思索,真的很認真地思索了一分鐘,才說:「我來,並不是要求你對我特別寬大。也許我確實不是你期待的那個人,可我的自由就是如何處置你認為我不能克服的問題。」

  皓燃停了停又說:「是,我不愛男人,可我也從來沒有真正從任何一個面……排斥過你。我為此困擾過,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可始終弄不清原因。

  「我也不想知道原因。有的事,可能都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我今天來見你,只是想說,你在我的交友名單內,而且,並從未想過要刪除。我來找你,是想搞明白,我幹嘛要讓你在我的世界裡存在,我想你給我一些理由。」

  「我以為我值得。」

  這時的守仁鼻腔已經泛起一陣酸澀,他不想讓皓燃看出他眼中的動容,他覺得自己在陳皓燃面前還真是不堪一擊,只是略帶鼓勵的安撫,就足以讓他沉淪於虛無的奢望中不惜涅槃。

  之前設定的最壞打算,還有所有強裝的冷漠,禁不起半點挑唆,就崩塌了。

  就在那時,歡快的音樂戛然而止,泳池邊響起鼓掌聲,接著眾人唱起生日快樂歌,男主人安迪,也就是剛才跟守仁站在一起的英俊男子,在眾人簇擁下,來到事先搭好的水晶杯塔邊。

  擴音喇叭裡傳出一個高亢的男聲:「大家盡情玩樂!我們由我們自己作主,安迪萬歲!耶——」眾人歡騰。

  到底有多少事多少段感情是可以自己做主?這把年紀,守仁還是茫然。

  他甩了下頭,讓侍者幫他取回外套,或許真的還不到該放縱的時候,至少,在陳皓燃面前,自己應該維持原形。

  有個纖瘦的白人男孩,趁勢向守仁他們走過來,並向皓燃遞上一張紅色紙條,笑咪咪地說:「謝謝光臨安迪的生日舞會,我們的壽星說,你是他今晚的貴賓。」

  皓燃不明就裡地捏了捏那張紙,正準備展開來看,卻見守仁巧妙地奪下,又原封不動地塞回那男孩手心。

  「告訴安迪,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交換,他是我的。」

  男孩一臉為難:「姜,別掃壽星的興!只是為了開心而已。」

  守仁用英文明確地說出一個單詞:「不。」

  男孩的目光在兩張臉上機警地來回掃了兩圈,像是窺探到什麼秘密似的,賊賊地笑了笑,然後替送出紙條的對象遺憾地攤了攤手:「噢,明白了。」

  待男孩走遠,守仁轉過身看著表情捉摸不定的皓燃:「安迪是凱文的朋友,時尚圈的活躍分子,人不錯,就是喜歡鬧,又愛四處獵艷,你不要介意。」

  「你是說他……看上我?」

  「他自你走進來就盯上你。」

  皓燃疑惑地輕笑:「紙條是為了一夜情?」

  「也許,但並不是不期待長期關係,沒有人真的習慣孤單。」守仁若有所指,眸光深邃地看著他,心從來沒有跳得那麼激烈過。

  男人與男人,皓燃不可能傾向的話題,就這樣被攤到檯面上講,他知道這對之前的他們來說有多麼禁忌。像看見那扇以為永遠關閉的大門誘惑式的現出一條縫,光從那裡透出來,朦朧的痛感和快意。

  看來,事態並沒有想像中的惡化,反而有些進入守仁想都不敢想的軌道——皓燃在試著接受和適應他的身份與取向,無論是出於禮貌還是……感情。

  「可以換個地方嗎?」皓燃突然提議,「你說對了,我真不太適合這裡。」

  守仁穿起衣服:「去鳴風,我在那裡留了上好的咖啡。」

  兩人向主人打過招呼,就一前一後開車出來。

  臨行前,皓燃果然還是被追要了行動電話號碼,而不遠處,已經快醉倒的凱文沖守仁直瞪眼,那冒火的表情似在說:姜守仁,你這樣不學乖,一定會後悔。

  尖沙咀的鳴風畫廊,一直是皓燃想來,又沒有來的地方。這個冷門的時間早已閉門謝客,守仁開鎖,隨手打開幽暗長廊的燈。

  皓燃跟進滿是佳作的展示廳,還是覺得有時空倒錯般的恍惚與陶醉。

  剛在別墅,頭一次坦誠的沒有掩蓋的交匯,已經化開了些心結,而看不清前景的後續,也如邪惡的招喚,引誘雙方進入無我的境遇,守仁只覺恐懼蒸發,思緒夢般流浪。

  時間已過午夜,昏黃又暗藏玄機的油畫下,守仁站在小型流理台前操作起來,皓燃又見那嫻熟而優雅的手段。煮咖啡也似一種闡述,對生活的態度,對細節的激賞。

  這是皓燃首次仔細地打量鳴風的內飾格局。

  原來不僅僅是個賣畫的展廳,連裝飾架都有巴洛克風範,轉角還有個吧台,排列著各色名酒,旁邊的小流理台是白天助手放置精緻糕點用來招呼熟客用的,純白檯面的小圓桌,激發美妙食慾。如果在畫廊內放置多幾張椅子,即刻可以升級為高雅咖啡痤。

  更周到的是,隱牆後還設有一間主人休息室,裡面的衣櫃甚至放著幾套換洗衣物,守仁將兩人的外套,掛到室內的桃木衣架上。

  南面有一堵非賣品展示牆,牆面上掛滿自世界各地收集來的街頭即興畫作,每個署名背後,一定都有著很不尋常的故事。

  皓燃覺得鳴風人文情懷濃郁,且不對藝術分三六九等,十分親切。

  皓燃這時稍有些糊塗起來,身處墨香彩繪之間,更加不能預測自己與姜守仁是怎樣一樁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在做出今晚這樣重大的妥協之後,今後還有沒有理由全身而退?皓燃在這一刻,幾乎不敢想像未來姜守仁這個人會影響自己到怎樣的地步。

  一杯苦而不膩的咖啡落肚,遍體生溫,兩人分別坐在吧台邊的高腳木椅上,沒有目光對視,也沒有言語來往,就只是坐著,古董音響放著Rat

  Pack時代的老爵士樂。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輕悄而溫柔,老唱片永遠忠誠可靠,讓人安穩。

  直到皓燃打破空氣中的平靜。

  「你是不是有打算把鳴風轉讓給同行,不準備在香港久留了嗎?」

  重點問題一砸過來,守仁愣了愣,沒想到皓燃的消息這樣靈通,像逃兵上路,被上級軍官逮個現行,很有些傷痛。

  看著這樣明明白白的皓燃,守仁驟然發現,原來自己得失心這樣重,忽然有些愧疚。

  「只是考慮,沒有到實施的階段。」是事實,所以也不敢狡辯。

  「其實也無可厚非,鳴風對你來說只是生意,它可以開在美洲澳洲,未必要紮在香港。」

  守仁有些緊張,皓燃此刻沒有表情,他聽不出這句話裡到底有多少不快的成分。

  大概,需要有更尖銳的提問來抑制心底強烈的不安,所以守仁輕問:「你是否想過結婚?」

  皓燃挑了挑眉,淡淡道:「你是在拷問我。」

  「這種尋常問題難不倒你。」

  姜守仁不依不撓起來,還真是無敵,皓燃突然笑了:「想過,只是沒有合適對象。」

  「是你不給別人機會。」

  「我有什麼好的,有什麼資格讓別人以為擁有我是佔了便宜。」說著,食指指腹摩挲著手邊的咖啡杯。

  守仁一時沒有說話,過一會兒,眼前一亮,伸手很自然地牽起了皓燃的手腕,撥弄著他左手上那串沉香木珠手煉,指尖是一片溫潤的酥麻:「你……還戴著它。」

  皓燃低頭看了看,臉上有些燒了起來:「聽說吉利。」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講出如此惡俗的理由,停頓片刻,不著痕跡地掙脫了對方灼燙的手指。

  「時間不早了,我回去了。明天週末,下午準備去打球,要不要一起?」

  「你腳傷剛好,最好不要劇烈運動。」本不想嘮叨,但還是沒忍住。

  「保齡球而已。」

  「這次是芬妮還是露易絲?」自己都不知道幹嘛要這麼酸溜溜。

  皓燃搖頭,輕揚起唇角:「是和酒店的幾位部門經理。」

  「下午我約了客戶去商會見面。」

  「那算了。」

  「我明晚上有空,一起吃晚飯?」唐突邀約,自己都沒有把握,所以提心吊膽地等著答覆。

  「沒其他事安排,我會提前打電話。」

  是,姜守仁,能排進候補位,就足以感激了。

  皓燃在這時補充道:「最好不要是泰國菜。」

  守仁也笑了。多久,到底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的夜了,就好像全部魂魄歸位,思想緊緊繫在頭腦裡,心臟牢牢裹在胸膛內,再不會飄匆無主。

  臨別前,皓燃又猛地轉身:「對了,你上周送來的咖啡豆極好,我留了一半給皓琳,她也讚不絕口,連連追問,可我沒告訴她是你送的。」皓燃並沒發現,這話說得有多曖昧,聽在守仁耳朵裡,是多麼服貼。

  最後,皓燃還是沒有額外提起包括神秘膏藥、版畫、海棠在內的其他郵件。守仁不需要皓燃的回韻,做這種「無名英雄」不算光榮,絕口不提此前逼對方被動接受的禮物,也算是明智之舉。

  之後的兩周,因為鴻申八週年慶的事,守仁出於分擔的想法,漸漸參與到皓燃的公事中,皓燃也不得不承認,有了守仁的協助,他很快就聯絡到了藝術圈的各界嘉賓。

  有一日傍晚,皓燃在會議室與酒店股東成員討論活動策劃案的細項,不知不覺過了時間,等到基本敲定,已經天黑。

  眾人呼啦散會,皓燃有些疲憊地往辦公室走,一推門,就聞見一股子陶醉的奶味。

  循著那味道來到辦公桌前,發現打包過的菠蘿油和牛肉三明治,幾個酥皮蛋撻已經涼了,但絲襪奶茶仍有餘溫在。

  記得上周跟姜守仁約見一位客戶,經過跑馬地時,皓燃曾要求在祥興茶餐廳作短暫逗留,這無疑透露了自己喜歡吃傳統茶點的嗜好,而今天桌上的吃食,除了他,就不會是別人留的了。

  皓燃送了一個蛋撻到嘴裡咀嚼,然後出去問蘇菲:「姜先生幾時走的?」

  「噢,八點一刻,不過他人可能在客房。」

  皓燃自然清楚房間門牌號,這是皓琳為了方便姜守仁協助週年慶,而專門為他預留的商務套房。

  撥了內線電話過去,果然有人接聽:「喂,你好,哪位?」

  「我,陳皓燃。」

  守仁由衷笑出來:「嘖,唯恐我聽不出是你。」

  「謝謝你的夜宵。」

  「晚餐都沒吃到,就直接跳到夜宵,可見你瞧不上那幾個菠蘿油。」

  「用不著這麼臭我。」皓燃拿起手邊的會議結果,「我手頭有了定案,拿來給你過目,你可以提提建議。」

  「既是定案,為什麼還需要意見?」守仁開始抬槓。

  「你知道我需要你的建議。」

  「你這樣說,我會驕傲。」

  「我只是覺得,你常常是對的。」

  「很榮幸你這樣講,我在此恭候大駕。」守仁幽默地加上一句,「你發現沒?我在香港的住處往往都由陳氏提供。」

  「你願意的話,可以一直混跡於陳家。」

  「做永久房客並不討喜,請人容易送人難。」

  「至少不會由我口中說出。」

  「謝謝你給足我面子。」

  「應該的。」

  守仁很享受與皓燃之間的情趣話題,甚至有些曖昧的回合來往,那種私密的快樂,難以用言語形容,他感覺那個人離自己越來越近,這樣興奮的自我暗示,會令守仁不自覺地盲從。那不知是依賴還是習慣性的聽取,都讓守仁有些飄飄然。

  不錯,姜守仁在戀愛,真正意義上的戀愛,雖然對方從未許諾過會成為他的戀人。

  守仁不在乎了,他只想默默留在皓燃身邊,有多久算多久。以前的重重顧慮,已經讓他錯失一次又一次的機會,他不想再走回頭路,即便會失去一切。

  但是這一回,守仁會謹慎得多,不敢再以任何身份自居,事事發乎情止乎禮,甚至連貼近皓燃身體時,也會下意識地在三分寸以外停住。

  很難熬很沮喪,但他不想讓剛剛放鬆戒備的皓燃再次陷入性向危機,而最終選擇疏離。

  現在這個充滿善意與溫情,又略帶情趣伎倆的皓燃,成了他姜守仁留在香港的唯一理由。

  之後的那個禮拜三,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但在鳴風打烊前,迎來的最後一位客人,對方一通電話追蹤過來,逼得守仁飆車趕回尖沙咀。

  皓燃坐在鳴風的吧台邊問:「你原本說今天會留在鳴風,我才過來看一下,可助手說你出去了。」

  「我上午被拍賣行臨時叫去羅湖,不過現在已經回到旺角,隨後就到,你別走,就在鳴風等我。」

  原來沒有打算留守的皓燃,有些聽出守仁的情切,竟然不由地應下:「那……我等你。」

  說完又想起還與另一個人晚上有約,他猶豫一會兒,才撥出電話。

  「今晚我臨時有事,就不過來了。」

  「今天是我在香港的第一場秀,你說過要來的。」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

  「皓燃,以前的你從不爽約。」對方聲音裡帶著軟軟的懇求,「我還專門給你留了最前排的座,你知道今晚的演出對我意味著什麼嗎?」

  「露易絲,我……」

  「也許你可以晚一點來,九點前進場都OK。」

  「那好吧……我盡量趕。」再糾纏下去,會顯得太小氣。

  「謝謝。你能在現場,對我很重要。」

  守仁趕回鳴風的時間正好是七點半,畫廊已經打烊,助手得東家令,專門留了把鑰匙給皓燃,先走一步。

  所以,當守仁跨進畫廊門檻,往走廊盡頭望去,只有皓燃一個人斜斜地倚在角落僅有的那張沙發椅上,柔和的光線打在他線條優美的背脊上。

  有段時間沒有修剪,前額的發已經有部分快遮住眼睛,這讓他看起來比以往多加了幾分惹人心疼的脆弱。

  筆挺的長腿隨意擱在木几上,胸膛均勻地起伏,像是淺淺地睡了。

  有他在,周圍顯得那麼寧靜。

  守仁突然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一步步走近,一邊將身上的風衣脫下,輕柔地覆蓋到皓燃肩上。

  當指尖微微觸及他的鼻息,守仁的神經就像觸電般的差點震斷。

  皓燃一回香港就總是穿得過分單薄,那漂亮的身體幾乎從不掩飾自己的魅力,守仁只要想到自己不是未來唯一一個可以擁有他身體的人,他就覺得脾臟都灼傷起來,燙得他發疼。

  原來慾望從來沒有消失,一次次壓抑的後果,換來更加嚴重的反彈,他無法預測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抑或繼續以殘酷的方式鄭重提醒自己。最近處處縱容他的皓燃,已經給出太多不該有的提示,這讓守仁心驚膽戰。

  就在他再也沒法控制自己的激情,用右手輕輕地撫觸皓燃看起來非常柔韌的髮絲,一雙清澈的眼眸對準了他。皓燃醒了。

  守仁也驚醒了。

  「你回來啦。」聲線中有幾分慵懶的性感。

  還來不及收回的手指,動作就這樣凝固了。

  守仁聽出自己的聲音緊張得乾巴巴:「我已經是用最快速度趕回。」

  「其實沒什麼事,就是路過,想送你塊玉。」

  皓燃低頭看了看身上覆著的帶著人體餘溫的外套,緩緩坐直身子,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首飾盒,「是一位喜歡賭石(注二)的內地朋友轉讓給我的,質地上佳,雕工亦精美,我覺得很襯你。」

  「太貴重了。」守仁大膽地重新撫上皓燃的黑髮。

  「你又何嘗會同我談價錢。」皓燃沒有動,眼中稍一閃爍,不知對這樣的親近姿態是默許還是審慎。

  「皓燃……」守仁單膝跪上沙發座,層層髮絲摩擦著指縫,幾乎溺斃般的觸感,「如果你願意,請再慷慨一些,給我你的——」

  話音未落,一個吻以未經大腦分辨的速率迅捷出擊,卻比想像要溫柔一百倍地貼上了那對在記憶中描繪過千萬遍的唇。

  不敢有半點褻瀆,守仁的動作接近虔誠,兩秒鐘後便依依不捨地拉開。他不想搞砸這得來不易的開始,他確實無意破壞,只是激情有時似不懂事的孩子。總是會不合時宜地胡作非為。天曉得,他整個人快要炸掉了,可還是得收住。

  「對不起……」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說什麼才對,他甚至不敢觀察皓燃的臉色,怕他黑口黑面對自己,等待反應的過程,真的是種煎熬。

  「姜守仁,你是永遠都無法當我是普通朋友了吧。」皓燃這次平靜得非同尋常。

  「我不想對你撒謊。」

  「我沒辦法——愛上男人,但你給我的感覺很特別,我不確定那算是哪一種。」

  守仁這才抬眼凝神注視他:「能像現在這樣,我就已經滿足了。」

  「你根本可以讓任何人愛上你,為什麼偏偏要挑我?」

  「如果我能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也不會把自己搞得像如今這樣狼狽了。」守仁苦笑。

  「你不知道我以前面對你,有多矛盾,我挺怕那樣的自己,你總是讓我覺得困惑,我真覺得大部分時間不算瞭解你。」

  「那又為什麼要接納我?」

  「說來奇怪……只要有你在,我就覺得心裡舒服,舒服多過矛盾不安,這個理由夠嗎?」

  足夠了。如果不遇見你,恐怕窮其一生,我都無法體會什麼是「真愛」的感覺吧。

  守仁想這樣說,但是終究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表達得太過於激烈,目前平淡的往來,才更貼近真實。

  守仁不再說話,而是側過身在地毯上坐下來,將手臂搭在皓燃大腿上,如此的依靠就已經夠安全。如果是以前告訴他,他跟皓燃會發展到這個階段,他絕不會相信。

  在前半生當中,他冒過無數險,現在這一招最是驚心動魄。在世人眼中,他成熟老練豪氣大方,想不到動起情來也會這麼幼稚,但豁出去的結局未必就是得償所願,也有可能是粉身碎骨。

  隔了三天,凱文在九龍塘拍外景,中午得閒,就一定要約守仁出來喝中午茶。因為那天在安迪家放了凱文鴿子,所以守仁這次不好意思拒絕。

  凱文畢竟是習慣鏡頭的人,一身Gucci星味十足,在餐廳一落坐,就引來一些少女的關注。

  「這幾天為何不見你Call我?真是一副已有新歡請勿打擾的樣子。」

  守仁聽他說得霸道,不禁輕笑:「你倒好,自己廿四小時有四分之三在趕通告,竟然同我計較起來。」

  「我是在想,你最近心情必定不好,被那個臭小子搞得團團轉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還說不足!你是不是還在追他?你知道他到底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嗎?」

  「你在吃醋,凱文,但你並不瞭解他,所以也請不要詆毀他。」

  凱文氣結:「你還真是袒護他,這個人可是個厲害的角色。你難道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那是以前的事。」

  「以前?三天前算不算以前?」

  守仁驚奇地抬頭,三天前?

  注二:賭石或賭貨是指翡翠在開採出來時,有一層風化皮包裹著,無法知道其內的好壞,須切割的翡翠稱賭石。

  所以,這個高價的石頭好壞全憑眼力來賭,切開石頭也許是很普通的玉也有可能是名貴的翡翠,所以開採行業稱這個過程叫賭石。

  Chapter18

  「我就猜到你不知道。」凱文繼續爆料,「那天晚上喬的春季新裝發佈會上,露易絲做首席模特兒,我看見他坐在一個前排位子大秀恩愛,發佈會結束後,還把藍玫瑰送到後台,真是體貼。」

  守仁腦袋嗡嗡一聲響,難怪那天八點幾分,他就藉故離開了鳴風,原來是去捧女友的場,那位千嬌百媚的美人模特兒。自己如果連這點都受不了,那麼,遲早是要跌得更慘的。

  「他不是我的,凱文,我無能為力。」自己都聽出聲音裡充滿悲涼。

  「我看不慣你為這個人付出這麼多。」凱文猶自憤憤不平,「他多麼自私,一邊吊著你,一邊泡妞,他沒有你想得那麼高尚。」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跟他仍然沒能躍過感情線,我無權干涉他的行動自由。」

  「聰明如你,卻栽在老手身上。你看著好了,他不會為你犧牲任何一點東西。」

  「多謝忠告,我清楚你是為我著想,但我的這筆爛帳,我自己會處理好。」

  「而我卻是越來越不討你喜歡了。」凱文歎了口氣,溫柔地望著這個他珍視的人,「感情不是賭博和競賽,你可以選擇在沒有完全輸光前驕傲地退出,好過無望地傾盡所有去填那個無底洞。」

  守仁明知道凱文說的全中,還是沒辦法按尺度把握,要拔是早該拔出來了,他努力過,但都白費,索性隨波逐流,他甚至沒資格去質問對方,難道說他約他的女伴有錯?當然沒有。從始至終,錯的都是他姜守仁抱定的執念。

  如果任由胸中的妒火蔓延,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守仁只好再為他破例,裝作不知,這是他的事,自己無權插手。可就這樣無望地等待,終有達到臨界點的時候。

  而近日,皓燃總是一臉無辜地出現在他所在的鴻申套房和鳴風,他們有時探討公事,有時探究藝術,有時則什麼也不做,只是聽聽唱片喝喝咖啡。

  當守仁的肢體無意識地靠近皓燃時,後者並沒有出現預期的排斥。他不拒絕迴避,也不主動回應,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耗著,好像認為守仁會有十足的耐性跟他玩盡柏拉圖。

  在鳴風淺嘗的那個吻,皓燃像得了失憶症,從未有過額外的表示,這反倒使守仁加倍失落,像一條迷航的船,完全沒有了行駛的方向。

  也許是男性本能作祟,守仁開始有了難以克制的生理慾望。

  首先變質的是夢,意境裡全是皓燃完美的身形,他的觸撫、他的喘息、他的呻吟,他們瘋狂地彼此佔有,最後又在虛幻的高潮中驚醒。

  可只要想到皓燃現在正躺在某個女人身邊,他就還是會心痛。守仁的短期失眠症就是那段時間開始的,一旦醒來,就無法再入睡,他站到窗前,整夜煩躁。

  不想弄得渾身煙味,但也不想發呆到天明,所以被紳士假相掩蓋的渴求就這樣隨著時日不斷惡性循環著。

  捉迷藏的遊戲一直在繼續,直到那個晚上。

  皓燃與露易絲和幾個朋友在酒吧玩過了頭,大家醉酒後沒法再開車,所以有人就提醒皓燃要不要事先叫司機,結果他笑著嚷出一個名字:「讓姜守仁來,讓他來接我!」

  「誰是姜守仁?」露易絲好奇地問。

  「我男朋友。」說到這裡,自己都笑出來,「你相不相信?」

  「男朋友?呵,你若也趕這種時髦,那我就去追求安娜。」露易絲哈哈大笑,然後向同是模特兒的友人招手,「過來安娜!我同你喝交杯紅酒——」

  皓燃懶懶牽了牽嘴角,立體的臉頰浮起一抹自嘲,他也不知道剛才說的算不算笑話,如果戲語成真,他還可能這麼輕鬆嗎?

  「你打了電話沒?」旁人催他。

  「在打!」皓燃大聲回答,大概是過度亢奮,按鍵時有些手震,他就是突然想見姜守仁,非常想見,想看他英武地皺眉,想看他為他歎氣的樣子,想看他幽深的眼睛裡藏著多少壓抑的秘密。

  「皓燃,找我?」守仁接起電話就已經聽到一陣刺耳的電吉他配樂聲,低頭看了看表,零點剛過,他剛洗了澡準備休息。

  「來接我,喝了酒,沒辦法開車。」

  還真把他當傭人使喚了,守仁頭痛地按了下太陽穴:「你人在哪裡?」

  如何拒絕陳皓燃的要求——這恐怕是守仁需要反覆重修的課題。

  從接到電話,到推開酒吧大門,守仁統共才用了四十分鐘,盡職盡忠。進去挨個找到包廂,一踏進歡場,眾人全都抬頭,將目光聚集到來人身上。

  「啊!」露易絲最先反應過來,驚喜道,「是你!」她已經認出來守仁便是以前在歌劇院看到的凱文之神秘密友。

  在場女士們看來了一名相當對味的帥哥,都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

  「快介紹一下,你好,我叫露露。」

  「艾倫,你可沒說你的『司機』這樣英俊。」

  「請帥哥同我一起唱《人生何處不相逢》!安娜,快幫我放音樂。」

  女人紛紛轉向,幾個大男生看半途殺來一名勁敵,不禁面面相覷覺得無趣,皓燃叫這等人物來,擺明是「砸場子」的嘛。

  隔著數十位陌生人,皓燃坐在包廂最裡面的一組沙發上,只抬頭靜靜看了守仁一眼後,便又埋頭喝杯中酒,其餘一點反應也沒有。

  見皓燃完全沒有搭理自己請來的客人,露易絲有些不好意思,走上前打圓場:「嗨,你好,還記得我吧?露易絲。艾倫有些醉了,喝得神智不清,你跟我們再待一會兒吧,姐妹們都想認識你呢。」

  原本不想掃興的,他應該欣然應下美人的邀請,但是他聽見自己平淡說了句:「不了,我在轉角的停車場等你們,你們慢慢玩。」

  說著,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一臉錯愕的露易絲。

  好一會兒,她才喃喃道:「原來是個冷面酷哥。」

  幾名摩登女郎頓時失望地圍住皓燃,打探虛實。

  「快給我他的號碼,我要約他去見家長。」露露呼呼吐吐煙圈,一副滿意的樣子。

  安娜取笑她:「你發神經啊,想嫁人想瘋啦。」

  露易絲也撲上來八卦:「他確實就是我高中時嚮往的那種黑馬王子型,狂野瀟灑又堅實。」

  「到今天才知道,露易絲口味這麼重。」

  「去,別瞎說。」露易絲坐到皓燃身邊,「喂,你怎麼回事,大半夜的,人家特地趕來救駕也不招呼一下,真當人家是你私人保鏢啊,快說快說,你們怎麼會這麼熟?凱文可心疼你這樣使喚他的男友?」她刻意把「男友」兩個字加了重音。

  皓燃但笑不語,嘴邊有些邪氣,讓人覺得不易親近,露易絲突然有點害怕喝醉了的男友,似換了一個人,有些陰暗和捉摸不定。

  過了十分鐘不到,皓燃忽然站起身:「我先走一步,大家玩得開心點。」

  「也對噢,不要讓人家久等。」不知道為什麼,露易絲對守仁有一種本能的敬畏和好感。

  「露易絲,阿邦要來接我們,你跟我走吧。」安娜建議。

  「不了,我還跟艾倫走吧,明天還要趕飛機。」

  「厚,還真是重色輕友。」

  露露總結:「是賢慧啦。」

  眾人哄笑。

  「這幫傢伙真討厭。」露易絲邊跟著皓燃走出酒吧,邊皺著翹鼻嬌嗔。

  守仁斜倚地車門上抽著煙,老遠就看見露易絲挽著皓燃向他的方向走過來,於是熄了煙蒂嚴陣以待。

  皓燃今天壯著酒膽有恃無恐,很有點惡作劇的意思,他甚至故意想得到姜守仁不尋常的反應,想要狠狠戳傷他,或是看他為自己痛苦。

  為什麼要做這麼變態的事,他自己也講不清楚。嗯,

  最近這一個月的相處,讓皓燃有點腳下失衡,隨時站上風口浪尖的錯覺,讓他有些惶恐,像是在危險邊緣遊戲,隨時不慎就有跌落的可能,更不知最終的落腳點在哪裡。

  上車後,皓燃和露易絲坐後座,原想講些開心話題調節氣氛的露易絲,大約也接收到車內兩個男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沉默氣場,不由地把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溫柔地靠著皓燃的肩,聽著車內播放著的美國鄉村音樂。

  先將美人送回中環住所,然後就調頭準備送皓燃回家。

  開到一半,皓燃突然說:「停車。」

  守仁踩住剎車,皓燃乾脆地推開後車門,轉到前面的副駕駛座,再重重拉上前車門,動作流利得根本不像一個喝醉了的人。

  「去酒店。」皓燃扭頭對司機講,「今天不回家,去鴻申。」

  守仁也不多問,重新踩油門上路,手邊下意識地想找煙。

  皓燃卻提前說:「最近你越抽越多,對身體不好。」

  「你不喜歡,我就不抽。」守仁收回手,目不斜視地繼續專注開車。

  「你不問我為什麼叫你出來?」他聲調很低,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你覺得理由合理,又何必在意我的想法。」

  「要是我說我很在意呢?」

  「我的想法其實也未必正確。」

  看守仁同他打太極,皓燃面上帶笑,卻有些冷:「露易絲……很好,我從沒想過要傷害她。」

  「她值得任何好男人善待。」

  「如果我——」皓燃皺了下眉,有些不快,「有女友,濫交,結婚,你都不介意?」

  「你不會濫交。」

  對於巧妙斷章取義又口風強硬的姜守仁,皓燃倒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只好將千頭萬緒壓下來,繼續沉默地生起悶氣來。

  守仁見他不語,又有些心疼起來,放柔聲音問:「為什麼喝那麼多?」

  「我看是還不夠醉。」

  「你今天在跟誰賭氣。」

  「你。」

  守仁沒想到他喝過酒這麼任性,矛頭無故直指自己,也讓他很無奈,但方纔在停車場的沮喪已漸漸被另一種溫情的期待取代。大半夜過來看你跟女友尋歡,你卻跟我賭氣。守仁歎息。

  「我哪裡又得罪了陳家少爺。」

  皓燃將目光投入車窗外急速倒退的風景,手掌托著腮,留給守仁一個俊美的側臉:「你只是,不該對我這麼好。」

  「我沒有錯。可能我已經習慣對你好,就像你已經習慣折磨我一樣。」

  皓燃猛地回頭看住守仁,像是不相信這句話由他口中說出來。

  「停車!」他又下了跟剛才相同的指令,但是下了車之後,卻獨自抄近路在小巷步行起來。

  守仁將前額抵在方向盤上幾秒鐘,做了幾次深呼吸後驀地抬頭,推開車門追出去。

  一直不知道正面交鋒有這樣天雷勾地火的效應,兩人從未真心相擁,眼神和肢體時不時背叛,不間斷的精神摩擦和時淡時濃的原味吸引,那源源不絕的試探,或含蓄或粗魯,裹著各式情調,偶爾還可獲得若干無法細述的曖昧,讓人沉醉。

  那日撫摸他髮絲的手心餘溫未散,長州二僅的記憶日日扭曲著意志,觸礁後,慌不擇路的避讓。近得可以汲取到呼吸,卻再不敢更放肆,一切的一切……

  皓燃聽到有人追上來,於是放慢腳步,接著,肩頭被一隻大手按住,力道沒有很重,卻堅定。

  那人的右手掌心停了一會兒,便沿著皓燃的肩膀慢慢下行,小心地扶上他的腰,然後一用力,後背與自己的胸膛緊緊貼牢了。

  空氣被擠壓殆盡,身後的體溫滲透衣料傳過來,熨熱了皓燃的後頸和背脊,脖子和肩被另一隻手臂輕輕摟住,那溫柔得令人心碎的姿勢,令皓燃整個人僵掉了。

  時光彷彿凝住,兩人就這樣街頭後巷裡吹著涼風,體驗來源於彼此的稀薄溫度。

  等皓燃想起來轉身,對方的氣息撲面而來,直把他逼到牆角,當雙唇深深牴觸,舌尖輕擦而過,就像引爆了一枚定時炸藥,頓時,塵硝四起白霧茫茫,四周圍的景象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只餘重疊的剪影,和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這是男人對男人的吻,沒有柔香甜膩的口紅味,粗糙的質感讓人沒辦法錯認,卻能有力地掀起情慾的狂瀾。

  皓燃本以為長州一夜可以被牢牢塵封,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釋懷,但就在他認為自己已徹底擺脫束縛,做贏家的時候,這段縹緲的糾葛又開始蔓延。

  如果不是今晚酒精的誘導,他不會連這點定力都沒有,更不會輕易接受來自於一個男人的熱度,甚至連對方被刺痛的眼神都抵禦不了。

  與皓燃在暗夜中的對視,可以讓守仁忘掉自己是誰,從第一眼的沉淪,到第二眼的一路走到黑,似乎再沒有機會解脫。

  有時覺得自己很賤,自作多情地擾亂一名大好男子的生活,他是幾乎十全十美的有為青年,有社交圈有美麗女友有成功事業,根本就不需要他別有目的的介入。

  可陳皓燃就這樣扎進心窩,又一次次給自己機會接近,為他做的讓步和堅持,近乎無原則的示好,還有那越來越強烈的互動,都讓他陷入難以收拾的困局。

  現在,他們像真正的戀人那樣親暱交融,寬厚的身軀,根本不受抵制,這樣的情感莫名的驚駭與狂躁。

  嘴唇是姜守仁身上最柔軟的部分,接吻時,未知的情愫輾轉求索,掀起要重溫激情的熱望,守仁像瘋了似的需要他,纏綿得讓皓燃失去了推開他的能力。恍恍惚惚起起落落,火勢無端旺盛,掌心探入衣擺,指間已緩緩解開皮帶,伸進底褲……

  皓燃低喘一聲,反射性地掙開了對方的懷抱,兩人都如醍醐灌頂。

  皓燃的大腦此時一片空白,他為自己的被動感到難堪,以往與守仁親熱的畫面就這樣不合時宜地在腦內重疊,想到自己竟然在大街上發情,而且對像還是姜守仁時,皓燃簡直覺得自己是不是腦殼壞死。

  這下真的搞大了。

  皓燃現在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趕快回去,他幾乎可以肯定剛才沒能抵擋住一個男人的情慾攻勢,他確實對姜守仁有異樣感覺,而最後的驚醒更讓他挫敗,到底是該進一步還是安全退守?!

  面對姜守仁,理性思維統統無效。皓燃拔腿就往原路返回,直奔到車內坐定,還有點沒有緩過神。他閉緊嘴巴神情嚴肅,守仁也跟著回到車裡。

  兩人靜坐兩分鐘後,守仁才一言不發地開動引擎,直奔鴻申。

  這樣的對決,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守仁覺得自己遲早要失去耐性而做出傷到對方和自己的事。

  回到酒店,大廳領班看老大這個時候走進大廳,也覺得驚奇,正要走上去迎接,對方卻抬起右手示意他不用跟過來。

  於是領班就這樣看著臉色不太好的老大,帶著熟識的姜先生往電梯方向去了,以為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但也沒敢多管閒事。

  電梯門一關,兩人之間的空間就像凍結了般,守仁只覺得每根毛細血管都賁張著,情潮劇烈地翻湧沸騰,他沒有看皓燃,只盯著樓層指示燈一格一格往上跳躍,直至在十七層停住。

  門開,守仁跨了出去,走了三兩步又停下來本能地回過頭。

  就在電梯快要合上的那一瞬間,一直低頭蹙眉的皓燃,感受到一道灼人的視線直刺過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他猛地抬頭!

  於是,兩人的目光如電光般交會,他們對視著,短短兩米,卻穿越了千萬距離。

  此刻,守仁的眼神令皓燃震撼,因為裡面承載了太多困頓的留戀和不解的遲疑。

  成熟如姜守仁,卻頭一次像個孩子似的呆立著,看著電梯門一點一點合攏,看著心愛的人與自己連接的空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小……

  直到視線完全阻斷,皓燃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等他想去重新拍開按鈕,電梯已經在繼續上升了。

  皓燃抓了下頭髮,像困獸一般,在電梯裡走了兩圈。

  而另一邊,守仁在走廊口站了半分鐘,才轉身走回自己的套房。

  插卡進門,燈亮起來,撲鼻是一陣酒店特有的木漆家俱味,滿是寂寞的味道。無以復加的頹喪,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很想休息一下,只想休息。

  就在守仁準備上鎖的同時,門被重重地撞開,一個高挑的身影直接闖入,氣勢洶洶地擋在守仁面前,用後背抵實了房門。

  他的眼睛微紅,聲音也有些沙啞:「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對……但我想我們可以試試看。」

  守仁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有一層濃重的憂慮浮上眉心,這跟皓燃預期的回應大不相同,既沒有驚喜,也沒有反對,整張臉深不可測,他的表態那樣保守,像是真的很懷疑是他大少爺脾氣上來心血來潮的結果。

  「你好像並不捧場。」皓燃想要生氣,但發現自己氣不起來,臉上有點漲紅,說得懶懶的,卻感覺現在的自己有點狼狽。

  「我不相信你。」守仁一臉深沉地搖了搖頭,「你要跟我試什麼?談戀愛還是做愛?」

  「你——」

  「雖然我不相信,但姑且試試吧。」正待發作,守仁已經一句話堵上了他的嘴。

  今天的皓燃很有些性感的小脾氣,守仁不是聖人,他抵禦誘惑的功力尚未修練到爐火純青,皓燃任何一個小舉動就能立即產生化學反應,令他渾身細胞甦醒。皓燃在房內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強力的勾引,而他,是最禁不起陳皓燃勾引的人。

  「告訴我,你要怎麼才能愛上我?」昏熱中,他的唇已經擒住皓燃的下巴,再一口將他要說的未知答案全數吞沒。

  皓燃偏了偏頭,像是要躲避這場突如其來的急風驟雨,不料卻迎來一輪更強硬的索求,那些吻很是粗暴,散佈在頸間,濕熱纏綿,牽出體內最深最隱秘的慾念,更可怕的是,他已經可以習慣來自於姜守仁製造的混沌。

  守仁不再怕皓燃的反擊,要的就是眼前這個最真實的他,看他孤注一擲不顧一切,看他丟開面子推開他的房門,即使腦子裡盤旋的警告聲從未撤退,他還是來了,許諾了一個不算開始的開始。

  還有什麼比這一刻的虛幻快樂更令他陶醉。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聽皓燃講什麼「可以試試看」的話,當他發覺自己在玩火時,隨時都會反悔。

  守仁知道,但他不打算提醒,只是以無賴的姿態拖延他清醒的腳步,使自己有機可乘,再不這樣明明想要,卻得不到。

  守仁不停地挑戰情慾極限,皓燃已經快招架不住,他見識過守仁的本事,他不是沒有心理準備。

  耳垂被含住時,皓燃的背已經貼上了壁紙,他沒辦法動彈,這一秒鐘的進退取決於自己,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下這個賭注。

  如果繼續下去,又到底該代入哪條公式?名譽、家族、感情要如何權衡得失?前腳在不經意間跨入禁區,抽身已難。

  姜守仁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個謎,一個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驚歎號,甚至無法辨認出這段糾纏的有效期限,難道真的是酒精作祟?那太牽強了。

  守仁的眸光此刻燃起熊熊欲焰,他開始去解皓燃的衣扣,但手指卻不聽使喚,與衣物糾結老半天也不見成果,困難地下移,最後不耐煩了,單手一使勁,衣扣劈啪一聲,有兩粒跌落到地毯上。

  皓燃淺麥色的胸膛就這樣暴露,無比誘人的肌肉紋理和精緻的腰線散發無窮的熱力。

  兩人再度平視,守仁的右手順著皓燃已敞開的肩慢慢滑下,用指尖勾勒起那充滿彈性的肌膚,這樣煽情的觸感,他曾瘋狂地想念。

  無論皓燃有沒有這種傾向,在如此的強勢攻勢下,都可能淪陷。當守仁意識到皓燃對自己不是沒有好感的時候,他幾乎無法克制體內被隱匿得太深的佔有慾。

  想要得到他!這個魔魅般的念想已經蠶蝕和控制他的靈魂良久。是有到了可以攻城掠地的時候了嗎?不不,遠遠未夠。但他已經等不及了。

  「姜守仁……」皓燃對著那雙幾乎可以吞噬他的眼睛,想要做些不明方向的努力,卻無從著手,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邁入姜守仁挖好的陷阱。

  丟開他的外套,解開他的襯衣,皮帶被抽出,分解褲扣,拉下拉煉,每個動作都慢條斯理,兩人濃重的昏沉的呼吸在有限的一公分內交融遞送,當守仁的唇在下一秒鐘重新貼上胸口那誘人的肌腱,皓燃的眼皮輕顫了一下,體內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打翻了。

  守仁貼身蹲下,靠向他的下腹,那賁張悚然的感覺令他整個人都像被點燃了一樣,太驚太燙了,似被瓦解,比長州那次還要熱還要凶狠,當以為不可能重複的激情經歷重現時,會衍生一種叫希望的東西。

  相識起來,點滴支離的回憶拼湊成段,姜守仁強烈的男性氣息籠罩住皓燃,讓他有片刻的沉迷,對於現在的情狀到底是對是錯,他已不想再管,守仁極具侵略性的舉動,無比細膩的進攻,讓皓燃的強勁意志逐漸疲軟。

  守仁的舌尖會製造幻覺,越激烈越放縱,像是單純的撫慰已無法滿足心中的渴望。皓燃低吟一聲,閉上眼釋放自己的拘謹。

  酒力仍在渾發著,卻擋不住那層層遞進的技巧,原始慾望被完全調動時,感官也被顛覆得徹底,那吮吸緊迫得銷魂,所有情緒無常擴張,形成一張禁忌而鹹濕的網,籠住他們,在通往激情的深壑裡沉下去……

  Chapter19

  清晨八點,守仁從睡夢中醒來,疲憊的身軀仍然沒能給出最好的狀態,可能是前夜太過激狂,規律的生理時鐘完全被打亂。

  他朦朧的睜眼,卻意外發現皓燃還趴睡在身邊,但頭側向另一邊,無法確定他是否醒著。

  從自己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那結實起伏的肩和手臂,髮絲凌亂地鋪滿半個枕面,潔白的被單在他腰部折成蜿蜒的邊,卻掩不住性感的身體輪廓。

  目前的情景令守仁十分恍惚,就好像時常做的一個夢,突然以現實的模式呈現,令他有些不明所以的燥熱,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在體內燒滾。

  他很想掀開被單用自己的方式去佔有他,但一想到這樣的冒險可能會讓皓燃產生牴觸心理,他又不敢輕舉妄動。原本對情事無往不利的守仁,突然為自己感到悲哀起來。

  深層的熱望首先跨過理智去揭開已然赤裸的面罩,守仁在猶豫了一分鐘後,還是將身體半壓上了皓燃,他的心如擂鼓般狂亂地激跳,輕輕嗅著那年輕肉體散發的溫暖汗香,那淺淺的呼吸聲就是最大的鼓舞。

  當他們肌膚相貼時,可能是出於感動,守仁的鼻腔犯起酸澀,吻上那略顯得不馴的發尾和光潔的後頸,膜拜這份專屬的愛。

  很難相信,他再次得到陳皓燃,以如此原始的方式。

  感覺到身上的重壓,皓燃緩緩睜開眼睛,這一晚難以磨滅的記憶在此時清晰地湧上來,竟然令他渾身一凜,血液再次湧至下身,衝動莫名,當守仁的狂猛氣息撲過來模糊他意識的時候,身體和精神受到雙重威脅,男性的侵略本能再度復甦佔據上風。

  隨著對身體反應的完全掌控,他陶醉而沉悶地呻吟一聲。

  就在兩人來往之間,他猛地翻身擁住守仁,重新與他纏吻,接著便越吻越急,最後索性胡亂拉開身上的被單,用鼻翼嗅著對方的頸側,隱約的守仁的體味,當時覺得清淡的煙草味竟特別具有麻痺神經的催情作用,讓他覺得新奇刺激得不行。

  就在守仁有些亂了方寸的半推半就之間,皓燃再次進入他的身體。

  「啊——」肌肉一陣緊縮,伴著霸道的痛,從不願在任何人身上展示的脆弱,唯獨在他面前一覽無遺。

  「嗯……哈……」

  沒有半句言語交流,只有渾濁的眼神和激烈的抽送。

  守仁無力的縱容,換來那一插到底的極致快感,這原本應該是充滿罪惡感的體驗,現在卻變得投入而熟悉。

  皓燃不想否認一具健美的肉體所帶來的驚喜,異樣的緊實使他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快樂,難以複製和形容。

  如果上一次只是緊張的預演,那這一回就是深入而徹底的沉溺。

  怎麼就這樣投降了?自己願意不斷嘗試男體難怪只是偶然?鐵板上的事實,不容皓燃自我辯解。不想了,什麼都不要想了,憑著感覺飛起來。

  等新一輪戰鬥結束,又過了半小時,皓燃倒在守仁身上,像撒嬌的孩子,用面頰在他右耳邊蹭了幾下,休息片刻,才猶豫著起身跨下床進了浴室,中途都沒敢看守仁。

  守仁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不禁淡淡苦笑,真不知道自己犧牲到這種地步是為什麼?那所謂的愛情已經完全控制自己,而那個戀愛的對象,卻除了開始願意與他分享慾望之外,並沒有交出更多糖果。

  明明想佔有他,卻每次都因為心軟和過多顧慮而又被對方佔了先機,真是糟糕啊姜守仁,這種被吃得死死的慘狀,你自己都想不到吧。像

  陳皓燃要什麼,你就隨他胡來,被迷得七葷八素,就忘了說明自己並非只想有來無往。可他要是真的說了,皓燃還會給他機會上他的床嗎?

  守仁不只身體不適,現在連頭部痛得要炸掉。

  自己完全陷入了一個怪圈,被吃定在床上,真的大大的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擺明是自己勾引人家,到頭來又被反壓,皓燃還真是個有悟性的性愛模範生。在長州守仁是出於自願,可這一次,卻沒能引導校正固有模式,守仁的自尊心被打擊到。

  就在守仁千頭萬緒糾結著的時候,皓燃已經裹著浴袍走出浴室。

  看守仁半撐著身體懶懶坐在床頭,推其原因,臉想當然地刷紅了一片,大少爺大概是想到這一連串成人式性行為意味著什麼了,可能是被野獸般的自己嚇到,再見對象是姜守仁,幾乎有些坐立難安起來。

  皓燃的表情窘到連守仁看了都有些心疼,後者又一次為他解圍:「我上午還要去九龍,你不必理我,我馬上就走。」意思是說,你有事可以先離開。

  「嗯。」皓燃彷彿說不出其他詞來。

  守仁只好默默咬牙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淋浴間,想給皓燃更多空間選擇,要不要馬上走人。

  等十分鐘後,當他跨出浴室門,看見已經穿戴得差不多的皓燃仍在原地,手邊正在接一個電話。

  「今天臨時——有事,沒辦法去機場送你了,抱歉。」

  對方似乎有所埋怨,皓燃兀自按了按額頭:「露易絲,你等我來接會耽誤去倫敦的航班。」

  對方好似不依不撓地要他說一句話,他沉默一會兒,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正好與守仁的視線撞上,他像是有些尷尬地低下頭,終於應電話那頭的要求,輕聲說了句:「好吧我說,I

  loveyou……下周見。」

  說完,便啪一聲合上手機蓋,迅速結束對話的同時,隨手扯了扯半掛在脖子上的紳士領巾,拾起被丟在地毯上已經皺了的外套,迴避對方犀利的眸光。

  當時居然有些心虛感,好像背叛了姜守仁什麼似的,皓燃深覺眼前的情景和心態真是詭異兼邪門。

  守仁的心情在聆聽那通電話之後黯淡得一塌糊塗,但還是給出了一個很男人味的微笑:「你有事先走吧。」

  「沒事了。」他說這話,神態看起來有些認真。

  老實說,無論多麼妒忌,他姜守仁也沒有權利讓陳皓燃斷絕與一切紅顏知己、親暱情人之間的聯繫,如果自己不幸淪為其中一員,也只是咎由自取。

  「我明天想去花棚看看,你會在家嗎?」除了爭取一切能爭取到的時間,收拾下心情,自信如守仁也是別無他法。

  「再三天是八週年慶,我恐怕要留在酒店。」

  「也是。那——我們改天再碰頭。我最近在鳴風的時間會比較多,晚上也不一定會來這邊住,如果有事,打我電話。」

  「好。」

  皓燃點了下頭,把外套重新披上,以遮掩失蹤了鈕扣的襯衣,然後在原地站了十秒鐘,像是欲言又止,最後才頭也不回地踏出了房門。

  守仁慢慢走到會客沙發上坐下,用手撐額發了會兒呆,人說不出的疲憊。對於這段充滿風險與轉折的關係,他是真的不知還能走多遠。

  如果皓燃要跟上次那樣,親熱之後玩彆扭,他姜守仁也實在沒有辦法逼他現身,而之後兩天分開的時間,似乎變得極其敏感煎熬,除了一個詢問他公事的短信外,皓燃沒有給他任何消息。

  就在第三天下午四點,也就是酒店八週年慶功招待宴未結束前,皓燃意外出現在鳴風,而很巧的是,守仁也正好抱著兩幅畫回來不久,正一個人躲在那間私人休息室裡。

  皓燃踏進鳴風時,畫廊裡只有兩、三個人,助理正在應付兩位客戶,只向他微微頷首呶了呶嘴,示意老闆的方位,皓燃收訊後,便走到休息室門前敲了敲,沒人應答,便老實不客氣地直接推門進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姜守仁竟然靠在椅子上盹著了,他的姿態像只是閉目養神,但皓燃知道,他是真的睡著了,或許是太累了。

  室內有些昏暗,皓燃心中浮上一陣異樣的心跳的感覺。

  他湊近守仁,看見平日裡端正俊挺稜角分明的臉孔此刻鬆懈下來是那麼柔和,掩下素來的凌厲與滄桑,甚至流露出近乎脆弱的溫良。健康的皮膚在半明半暗的立式檯燈下,呈現暖洋洋的深麥色,像在布上揉均的絲綢畫似的。

  心裡的某根弦被撥弄了一下,在幾個顫音之後,有點情不自禁,皓燃突然有股想撫摸他的衝動。

  一直不鹹不淡地來往著,沒有爭執也沒有承諾,沒有真的開始,也無所謂結束,兩人這筆糊塗帳一直在冊,沒辦法用畫筆隨意勾除,或直接當作沒這回事。

  他原本視姜守仁如知音,有時又比那更親暱些,至於親暱到什麼程度,他自己也不能很好的界定,至少普通的關係不該混到床上去,甚至是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

  他都不知道怎麼了,怎麼會接受得了姜守仁這個男人,他就是對其有所依戀,是那種不能輕易割裂欲罷不能的牽連。

  當皓燃的右手食指,在守仁臉上由上往下虛弱而緩慢地輕刮,後者就醒了。皓燃想,也許他潛意識裡總是保持著警惕。當他睜眼看清來人時,呼吸都差點一窒,他不確定剛才是不是皓燃碰了自己。

  「你怎麼猜到我這時在?」他對皓燃的出現完全不設防。

  皓燃淡淡一扯嘴角:「不知道,就是感覺你今天會在。」

  「宴會下午剛結束嗎?」守仁沒忘今天什麼日子,但他因為早已約好客戶,所以沒有出席。

  「還沒,突然就想來看看你。」

  當皓燃玩曖昧時是不露聲色的很高深的,常常令守仁也招架不住。

  守仁只好強作鎮定:「這樣的日子,提前離開不合規矩吧。」

  「我並非今日主角,之前力已出盡,現在開場萬事俱備,倒是躲懶的時候了。」

  他神采風揚的樣子,正好推翻了守仁這兩日的顧慮,思念也在此刻井噴了。

  「我還以為,你又不打算搭理我。」

  「你幹嘛高看我,你可是姜守仁。」

  守仁笑著站起來,上前一步,乾脆而輕巧地在皓燃嘴角一吻,在對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之前迅速抽身後撤:「你知道我對你無可奈何。」

  「我……還不能適應我們之間——」皓燃語無倫次起來,「我的意思是說,我還需要時間。」

  「如果我願意等,終究是會等的,如果我要離開,你也不必為此內疚。」

  他居然發現自己緊張了一把:「你會離開?」

  「也許,你也說過,香港並非是唯一選擇。」

  皓燃知道,這不是威脅,而是事實。如果真把姜守仁惹毛了,他可能真的會消失到讓你抓狂的地步。

  守仁看他皺眉,語氣盡可能地輕描淡寫:「我沒有要求你為我做什麼,我要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一個能得到你的機會,就算我永遠也不會贏。」

  「我到底有什麼好。」

  「我答不出來,太籠統了。」

  皓燃不禁失笑,明顯的窘態。

  守仁見狀便轉移話題:「要不要同我吃晚餐?」

  「好啊,我反正沒事。」

  「如果不嫌棄,流理台上還有些新鮮果蔬,我給你做沙拉、意大利面還有蛋包飯,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有位客人還送來一盒香草慕絲,正好湊合著做餐後甜點。」守仁似西點大廚介紹著招牌菜。

  皓燃抱起手看他:「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小冰箱裡只剩雞蛋和意大利面,你沒得選擇。」

  「似乎已經是最好級別的配餐。」

  「是,等著。」

  皓燃跟過去,看他捲起袖子切洋蔥和番茄,刀工不算熟練,但架式十足。這跟皓燃平時看見的姜守仁不同氣場,有種特別的家居味,溫暖又實用。

  「你多久沒有下廚?」皓燃忍不住問。

  「很久了,要等到自己照顧自己的時候,人人都會成為料理高手,現在還不是非常時期。」

  「你算是深藏不露?」

  「不,我在意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跟誰一起吃。」

  皓燃挑了挑眉,沒有作聲,然後全程看他有條不紊地勞作,沒有插手的打算,只因為他可以在這段時間裡更客觀地透視他。

  大約半小時後,皓燃單手托著一盤子濃香意大利面走到皓燃面前:「我不想走溫情路線,但是——」說著就用叉子捲起幾根麵條舉到他嘴邊,「嘗嘗吧。」

  皓燃猶豫了一下,還是湊過去吃進嘴裡,像美食家般認真咀嚼完,對他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有一點紅色的番茄汁沾在皓燃的嘴角,守仁的頭腦又是一熱,昏頭昏腦地就將身子傾過去舔,皓燃向後一閃,卻已被對方一把控住後腦勺,來了個法式吻,皓燃有些心慌地往後退,腳下絆倒了兩隻落地小擺設,器皿跌碎的聲響也沒能使守仁停止這個吻。

  很長時間以後,守仁都還會懷念起那日皓燃唇邊的番茄起司味。

  直至九點,皓琳的愛慕者陸蒔棋先生一個電話打到皓燃的行動電話上,這才打斷了這場不正式約會。

  「皓琳出了事故,現在人在伊莉莎白醫院。」

  「怎麼回事?!」皓燃聽了汗毛根根豎起來,聲調都高了八度。

  「是車子追尾,不過沒有大礙,只受了輕傷。」

  「我立即過來。」

  皓燃掛掉電話,跟守仁說了幾句,後者就口氣堅決地說:「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趕到醫院,發現皓毅也在現場了,瑞真因為公差在外,還沒得到消息,警官錄過筆錄剛剛離開。

  看著才從手術室出來的皓琳,吊兒郎當地翹著纏滿紗布的左腳躺在病床上啃著水果,皓燃懸著心暫時放下了,之後又氣不打一處來:「這是輕傷?骨折叫輕傷?」

  陸小生在一旁唯唯諾諾地抹汗。

  皓琳一副「你別大驚小怪」的樣子:「車禍哎,斷手斷腳那都算是輕的。」

  皓燃今天真的是被嚇壞,聽皓琳開這樣的玩笑,沒完全平息的怒氣又上來了,但也只得悶悶地說:「會沒事玩碰碰車的人,也就是你了。快去把四驅車換掉,叫司機接送。」

  皓琳笑罵:「神經病,你當我弱智啊?管到我頭上來了!人家現在要的是溫柔安慰,是親兄弟就不准教訓你姐。

  「今天下午我還沒找你算帳,要不是你早早溜掉,就肯定輪不到我送一幫童子軍去分會場參觀。現在又空手來看我,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同哪個美人約會樂不思蜀了?你這重色輕姐的傢伙!越來越像皓毅。」

  「喂,我哪裡又惹到你!」一旁的皓毅不滿地嘟囔。

  守仁捧了一束百合進來,正好聽到姐弟倆最後那兩句玩笑話,於是朝皓燃看了一眼,不知皓燃這時也正在瞄他,兩人四目交集,均是一怔,之後又快速分開。

  「啊呀,阿仁,你怎麼來了!你如何知道我喜歡香水百合?是皓燃通知你的嗎?他怎麼這麼多事!真難為情,我可是肇事司機哎。」

  守仁笑著把花插入花瓶:「我自然是知道的。」轉身走到窗台邊的時候,看見實際已經有一大束玫瑰在那兒,一回頭,小陸對他靦腆地點了下頭。

  皓琳一看見守仁,就似老鼠看見點心般高興,拉著他扯東道西,皓燃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作旁觀者狀,小陸則頻頻擦汗,暗暗後悔方才送了紅玫瑰,沒想到皓琳會嫌俗。

  皓琳自認倒霉地朝守仁說:「我們陳家還真是流年不利,先是皓燃出國受傷,現在又輪到我。」

  皓毅大聲抗議:「呸呸呸,今年我大婚,今天酒店八週年慶,哪裡不利!」

  「行行,大少爺,我掌嘴,關二爺今年就利你旺你,行了吧。」

  「那還差不多。」

  看陸蒔棋跑前跑後替皓琳辦妥住院和手術手續,十分賣力,皓燃走到他身邊道謝,他一直喜歡這個殷實商人,只是皓琳對感情一事有眼無珠。

  「皓琳多虧你照顧。」

  「哎,應該的,舉手之勞,我也很驚喜她今天首先打電話給我。」陸生摩拳擦掌很是興奮,自認是看到了希望。

  在醫院陪了二十分鐘,就被皓琳一一哄出去,說不習慣被一幫帥男人圍著。等皓燃和守仁並排走出醫院,皓燃突然說:「小陸似乎有轉機。」

  「皇天不負有心人。」

  皓燃搖頭:「不,皓琳還沒有愛上他,只是開始給他機會。」

  那不是同我們一樣?守仁有些心酸地在心裡自語。表面上只得說了句俗套:「感情可以培養。」

  皓燃瞟了他一眼:「那可不一定,她喜歡的人就從未注意過她。」

  「怎麼可能,皓琳這麼出眾。」

  皓燃的腳步猛地收住,試探性地開口:「她喜歡的人是你,姜守仁。你真的不知道?」

  守仁愣了兩秒鐘,呵地笑出聲:「那可不算是愛。」

  「要怎樣才算?」

  「我愛的人,也未必一定會愛我,所以這種以為的事,並不能算數。」

  「那我們的定義有所不同,喜歡就一定要相守嗎?我不認為是這樣。」

  他講得有些殘酷,但守仁不為所動,只是盯著他略有些正經地說:「至少我從沒有心存幻想,維持現狀就已經足夠。」

  皓燃最近總會不自覺地說出一些刺耳的話,時不時地刺激和傷害也會成為一種習慣,皓燃不知這種心態是怎樣養成的,就是連自己都常常覺得太過暴戾。只是今日見皓琳對守仁的態度仍舊,他很有些不快,也說不清為什麼。

  看著守仁走在前方黯然的背影,皓燃又覺得剛才與他針鋒相對的自己,有點做過頭,但說出的話不能收回,也只有自己懊惱的分了。

  在得知皓琳出了小車禍之後,家父陳錦雷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他開始意識到最近由於過分關注酒店的事,忽視了與小輩的交流,甚至週年慶皓燃提前離場他都不知道。

  皓毅以訛傳訛,說皓燃大約當日是去約會女友,陳錦雷又感覺這不算小事,皓燃擺著場面不應酬,去迎合女友,要是日後也學皓毅來個先上車後補票,那多少有些遺憾,因此當晚特招小兒子進書房來談話。

  「最近太不關心你們姐弟兩個,有什麼事,你們也都不再會主動同我講,皓琳說你好像有了正式的女伴,有機會就帶回來吃個飯,別讓女方家說我們做長輩的不周到。」

  「沒這回事,爸。」

  陳錦雷看皓燃表情坦蕩,倒不像是在說謊,於是心一寬:「如果真的沒有女朋友,王世伯倒是常常念叨要給兒女做媒,你給爸一個面子,去見個面,沒緣分也不傷體面。」

  「這方面的事,我還沒有打算,感情的事我想自己作主。」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再願意相信長輩的眼光,你的私事自然由你自己決定,但從網路和派對上認識也並非可靠,作為父親,我只想你過得幸福。」

  皓燃低頭想了想:「爸,其實——我沒打算結婚。」

  「你們個個如此,沒遇到人就說沒打算,日後遇到了,勸都勸不回來。唉,你自己把握,我也不勉強你去見那些千金小姐。」

  「謝謝您理解,爸。」

  「有主見不是壞事。」

  看來父親對他的婚事持樂觀態度,皓燃也不想再多作解釋。

  後來有整整三天,皓燃都沒有守仁的任何訊息,想主動打電話,又覺得不大自然,好似前面關於「愛」這個字的爭執還沒有得到落實,雙方又各自彈開到安全距離,不情願地遮罩所謂的情愛幻覺,輪到守仁沒有特殊化請求,皓燃又開始沉不住氣。

  如果他可以不顧忌姜守仁的感受,當他是新鮮嘗試之一,那大可不必為此煩惱,但若是一開始就只是為了給生活加點佐料,他恐怕也不會挑姜守仁來做實驗對象。

  他本來應該裝作滿不在乎,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姜守仁保持著特殊關係,又不必有所忌諱,但現實操作時,卻牽扯出無數問題,他不是個慣於玩性遊戲的人,所以當他開始與人交往時,都會抱以起碼的真誠,即便愛意散去,他也可以與這一段瀟灑作別。

  可姜守仁出現了,太陽般強大耀眼,你沒辦法忽視他的存在和這種存在所產生的連鎖效應,即使你刻意忽視也不能抹殺,在空虛時困難時開心時,他是個會讓你首先想起來並願意與之分享的人。

  當情緒、處世方式、鑒賞品味都受其影響時,才驀然發現,自己正體驗著不一樣的人生。

  介於實際與幻想、平實與華麗之間,姜守仁就是那片五彩斑斕的中心。

  他給你驚喜給你感動給你深刻的衝擊,激發你的動能和靈感,甚至讓你習慣他煮的咖啡,欣賞他親手侍弄的海棠,認同他收集的藝術品以及他作為性情中人商界達人的雙面效應,學習他對自我生活的誠實交代。

  皓燃肯定,他是第一個讓自己覺得有真實感又遙不可及的同伴,跟這樣一個人一起,未來會是什麼樣呢?皓燃不只一次想過,但又永遠沒有人可以為他解答。

  而最可怕的是,隨著交流的深入,他開始不曉得如何定位姜守仁,他其實不會再把他當作什麼朋友、兄長、玩樂對象,他應該把他當什麼呢?當皓燃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這個問題時,他已經完全不知如何作答。

  甚至在夜深入靜時,他會有些想念那具像火一般溫暖又帶來極限快慰的身體,還有那深不見底的眼神中所蘊含的懇切暗示。

  皓燃從前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在一個男人身上得到頂級的生理滿足,還有征服他時狂熱的心理反射。

  Chapter20

  一連數日沒有姜守仁的消息,輪到皓燃破功,先打了對方的手機,結果通訊系統提示電話出境無人接聽,皓燃一驚,又撥了鳴風的電話,那裡的助理告訴他,姜先生近日都沒有在畫廊出現過。

  他想不透有什麼重要的事,連當面告訴他一聲都麻煩。為此悶悶不樂了一天,部門經理和行政秘書在通勤會上,還以為是老大對季報業績不滿,都有些誠惶誠恐。

  皓燃平日和顏悅色,懂得籠絡人心,突然陰沉下來,事後也覺得不妥,自己因為姜守仁的事而將情緒帶人工作實在不是太應該,但是只要涉及到那人的事,他就總是顯得不那麼從容了。

  直到後半夜,皓燃終於接到了守仁的回電。

  「皓燃,有急事找我?」

  「已經不急了。」語氣不甚熱情,但聽到守仁的聲音,心居然定了定,要發作的情緒也憋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飛了一趟溫哥華,再待兩天就會返回香港。」

  你就沒有想過事先告訴我一聲嗎?

  皓燃有些不滿地想,但嘴上沒有問出來:「你——算了,沒什麼。」

  「你是在為我擔心嗎?」守仁淡笑著問。

  皓燃一下子覺得窘迫,不想老實作答,所以選擇草草收線:「行了,回來再說。」

  掛掉電話,又覺得胸口升起一陣很奇怪的感覺,有些發悶堵塞,無法用言語形容,那是意識到自己在對方心目中並非排名最前的失落感。

  原來姜守仁仍來去自由,他陳皓燃若不是自我感覺太過良好,還真的會忘記他是國際居民,隨時會飛往不同地區,追尋轟轟烈烈的新生活,而自己,也可能只是其中一段較令他銘心的插曲。

  做了以上假設,皓燃揉了揉略疲倦的眼。

  之後,亦有更多的猜測在腦子裡紛紛浮現,他有點想再伸手撥電話過去,但又覺得到時候又會不知所云,或是講出什麼出格的風涼話,圖惹雙方難堪,所以蠢動的手指執拗地按住電話筒沒有動。

  正苦悶時,露易絲卻打過來電話:「我已經出海關,一小時後到公司。」

  「不是說禮拜二回來嗎?」

  「有一季廣告要到香港來拍,所以提前了日程安排。」她的聲音很愉快,「別忘了我們說了好幾次,週日要去新界打高爾夫,這周可以兌現。」

  「你永遠精力旺盛,露易絲。」

  「過獎。」露易絲爽朗地笑,「艾倫,我好像越來越想你了。」

  好像越來越想你了……這種體會似曾相識,對像卻另有其人,皓燃驟然害怕起來,這種不確定的牽掛如果是想念的話,那自己是不是會真的走火入魔了,想念一個男人?這可不太妙。

  可能人與人之間總是如此,你追逐我,我追逐他,永遠不會讓你們個個得償所願,當你動心伸手或真的開口討要時,那些美好的東西又會頃刻化作幻影,離你而去,真是惱人。

  也許分散一下注意力不是壞事,皓燃決定去打球。週日正好是姜守仁許諾要回來的時間,但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過在意,守仁要找他,自然會來找,不想告知的行程,即使他有諸多不爽,也不會挑明。

  露易絲和皓燃都是清水灣高爾夫球場的高級會員,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西貢,視野開闊,但受山勢影響,有很多上落起伏和很大的狗腿彎,加上在海邊,食風機會大大增加,有時會影響準度。

  但對於高爾夫運動抱有極端熱情的露易絲來說,連連破桿才是她的興趣所在,皓燃抽空會得奉陪。

  兩人打了幾十桿,皓燃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老遠向他們的方向走過來,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扭頭一看,露易絲正對著那人招手。

  「凱文,這邊!」

  這下精采了。

  皓燃皺起眉頭,開始思量對策。他現在可不想與這個人打照面,因為姜守仁的關係,皓燃對他有些偏見,談不上討厭,只是覺得沒有好感而已。原本無關緊要,面上也不需要透露出半點迅息,但現在的他怕自己藏不住那已經積累得越來越深的排斥感。

  當時的皓燃並不否認是由於凱文李曾經跟姜守仁有過太多瓜葛和情愫的緣故,讓他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兩人粗粗打了個招呼,露易絲就提起那位神秘的X先生:「那晚喝多了,麻煩你的帥哥朋友來接過我們,他最近可好?」

  凱文一聽這話,眼中閃過一絲凌厲:「噢?看你們也很熟了嘛。」

  皓燃別過臉,裝作沒有聽到,卻避不過對方審視的眼光。

  寒暄過後,趁露易絲認真揮桿,凱文側身湊近皓燃,用只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皓燃有些不耐煩,表面不予理會,若無其事地為露易絲這一桿球鼓掌助威。

  看皓燃存心找茬的樣子,凱文也不掩飾了,有些氣呼呼說:「你讓守仁去夜店接你跟露易絲,你想對他們做什麼?」

  「我的事不必外人知道。」皓燃面無表情。

  「等耍過頭,不要不知道怎麼收場。」凱文取出九號鐵桿,上場之前又說了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失望的樣子。」

  直到從球場回來,皓燃都覺得索然無味,今晚又是姜守仁說要回香港的日子,他突然有些惴惴不安,每見他一回,就好像越發迷失。

  現在說斷絕,是不是會如砍掉手臂般疼痛不忍?他不確定,因為現在的他根本沒有想過要提起那把刀。

  姜守仁這個名字漸漸成了某種心理暗示,你越想迴避,它就越深深鑽進你的心裡,撥不出,也擋不住。

  推掉了傍晚的後續活動,回到鴻申加班加點翻看股東的年度匯報資料,看到眼睛發酸,才合上文件夾。

  拉開窗簾看華燈初上,皓燃突然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寂寞,有多久沒有為此難過?久違的寂寞就這樣一下子撲過來,差點淹沒他。

  什麼時候開始,人會嚮往有溫度的生活,一個人還不夠安全嗎?愛情這種東西如果真的縹緲,那又為什麼要去追逐和眷戀,不能無論什麼程度,愛過就算了嗎?

  皓燃開始覺得在與姜守仁愈見清晰的交集中,有些東西在發生質變,像一個他以前並不在意的格局,正向恐慌的環節演變,他開始不能掌控自己的情感軌跡,因為它正慢慢偏離原來的軌道,滑向未知。

  如果姜守仁就此消失,他恐怕會去找他回來,把前因後果弄個明白,但如果從此與他緊系,那圓滿的風險指數又微乎其微。

  皓燃從沒對自己的感情負責徹底,所以對這樣進退兩難的境遇是沒有任何準備和規劃的。他把自己給難倒了,跌入姜氏漩渦將成為他畢生最難的抉擇。

  如果他願意正視這一段意外的情劫,可能就不必這麼辛苦。

  他愛上姜守仁了嗎?還是如他所說,只是給了他一個愛自己的機會?皓燃突然發現,這樣猶豫不決的自己似乎有些懦弱,不是因為是不是承認愛上一個男人,也無關感情最終如何歸宿,而是——自己並不懂得如何去愛人。

  想到這裡,皓燃心臟微微收縮了一下,輕輕拉開辦公桌右手邊的抽屜,取出裡面的套房磁卡。

  這是他存的一個私心,未經房客允許,便擅自保存了對方的房門鑰匙,這樣算是濫用職權吧,可是他不在乎,他此刻只想到一個有姜守仁氣息的房間,用來梳理這兩個月來積累的心神不寧。

  倒在那張曾經纏綿的大床上,做一次深呼吸,身體慵懶地摩擦床單,再翻一個身,疲倦不只是雙眼,但大腦皮層卻活躍異常,回想與他的點滴,帶起清醒的鈍痛,皓燃將瞼埋入了掌心。

  姜守仁,你是否已經出機場?為什麼尚未聯絡我?是不方便還是根本不想?

  不知不覺睡過去,驚醒時發現是凌晨兩點半,他抓了頭髮坐起來,望了一眼凌亂的床被,幾乎沒有太多思考,重新撥起守仁電話,結果卻仍未開機。

  他索性撥航空公司服務專線,得到飛機誤點的消息,這才有點平靜下來。

  原來是誤點,不是他有意迴避。這很好不是嗎?陳皓燃,你為什麼要變得這麼神經質,真的不像你。

  倒下想再睡,卻發現已經完全沒有睡意,於是爬起來洗了個澡,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事後他吩咐客房服務將房間收拾乾淨,恢復原狀,他不想讓守仁看出他紛亂的痕跡。

  時間一直到早上九點,緊急晨會後走出會議室的皓燃在蘇菲處轉接了一通守仁的電話口訊。

  「皓燃,我想讓你見一個人……我希望你能喜歡他,雖然我不確定你是否能接受,但他對我真的很重要,這也是我為什麼匆匆去加拿大的原因。今晚八點干諾道我們去過的那家西餐廳見,如果你另外有安排,就回電給我。」

  皓燃坐倒在皮椅上,轉了半圈,他腦子一片混亂,他不知道接下來的「驚喜」是什麼,姜守仁覺得重要的人要介紹給他,他該怎麼表現才能得到A?怎麼去了趟溫市就要給他出這樣的難題?

  是誰?是誰這樣神秘,會讓他如此在意?甚至不惜一回港就邀他出面會友。如果那是守仁的本意,他應該去配合,但是,對於在他們本就不夠穩固的關係之間插入其他人,是不是有利?皓燃真的心裡沒底。

  要不是對方剛下飛機需要休息,要不是有八點鐘的時間限制,皓燃大概會忍不住提前問個清楚,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這麼個急性子的人。

  對待姜守仁,他是越來越無耐性,他已經不敢跟他玩猜謎,壓力好大,好似坐摩天輪到達頂端時發現其實自己懼高,又想快速墮地轉危為安的心理。

  半小時後,他卻突然拿起手邊的電話,撥了另外一個號碼:「露易絲,中午有空一起吃飯嗎?我有事同你講。」

  用一整天的忙碌,掩蓋時光流逝途中帶來的焦慮。等熬到點,皓燃坐上座騎,踩油門前,他趴在方向盤上發了一陣子呆,這才往目的地去。

  想到一會兒面臨的挑戰,他的毛細血管彷彿逆流,走到餐廳門口才故作輕鬆地隨著侍者引領,去往指定的卡座。

  還差幾步路,就看見一雙晶亮的大眼睛超級機警地注視著他,小漁夫帽蓋住高高的額頭,帽子下面留著略有些長的黑髮,發尾還帶著點自然卷,渾身是一抹天真的藍。

  隨著與這個小小人的對視,皓燃已經來到桌前,緊繃的嘴角鬆懈下來。守仁抬頭一驚,像是沒想到他來得這樣早,他們已是提前半小時到。

  守仁笑著介紹:「皓燃,這是我兒子,他叫奧斯卡,今年快六歲。」

  皓燃在孩子對面坐下,主動開口:「我叫陳皓燃,你有中文名嗎?」

  他下意識地看了父親一眼壯膽,然後用稚氣的聲音答:「小豪。」

  「叫叔叔。」守仁一看就是習慣培育小孩禮貌的家長。

  小豪眼珠骨碌碌一轉,盯著皓燃的臉沒吭聲,隔了一會兒才擠出兩個字:「哥哥。」

  守仁笑出來,我是你爹,你叫皓燃哥哥,那輩份不是亂了套,他試圖糾正:「是Uncle。」

  「No,是哥哥。」是個固執的小傢伙。

  「被慣壞了。」守仁朝皓燃攤攤手,無奈道。

  waiter送上菜單,小鬼老神在在地說:「我要一份薯條和火腿三明治,可樂要大杯的,還要三球巧克力霜淇淋,嗯,還要草莓蛋糕!」

  皓燃決定從培養餐桌友誼開始:「薯條改成蔬果沙律,甜點餐後上,不要霜淇淋,三明治換作鱈魚兒童套餐,飲料只要鮮搾橙汁。謝謝。」

  小豪扁了扁嘴,沒有出聲,一臉受傷地瞪著那個輕易顛覆他計畫菜單的人,但礙於父親一副憋笑見死不救的表情,再權衡了自己與這位高大陌生人之間的體力差距,他決定先忍一忍。

  皓燃可是毫不留情地對守仁的放縱家教進行批判:「小孩子就應該吃有營養的正餐,而不是洋垃圾,OK?」

  「受教。」守仁整個人都因皓燃的態度而高興起來,此時,他感覺幸福。

  看守仁風塵僕僕的樣子,皓燃有些摸透他的習性:「是不是下了飛機就沒正常休息過。」

  「臨時幫基金會接了筆單子,上午在會客,下午有睡了會兒,不算太好。明早談好要去簽合約,我正聯絡瑞真,希望她明天能幫忙過來照顧一下奧斯卡。」

  「我明天有時間,我幫你帶他好了。」

  「你?!」守仁的表情幾乎可以用受寵若驚來形容。

  皓燃故作平靜地說:「怎麼,不放心?我保證絕對不會出岔子。」

  守仁輕笑:「那……拜託你了,我辦完事就同你們在酒店會合。」

  「你不該跟我客氣。而且,去加拿大之前,也不該不告訴我。」皓燃的雙眸對上他的,炯炯的,像要穿透他。

  守仁的心為此牢牢地收緊了,這是他愛的人,他那樣深愛的一個人,有一種近乎感動的力量擊中了他,如果不是因為有未成年人在場,他恐怕會以一個熱吻壓下這幾日瘋狂的想念。

  「我怕提前說帶奧斯卡來,會嚇到你。」

  「我為什麼會被嚇到?」

  「我不知道對於奧斯卡的問題,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這種事應該輪不到你擔心吧,他那麼有趣。」皓燃坦白說,「我只是想不到你有這麼大個兒子。」

  小豪烏溜溜的眼睛謹慎地掃視著他倆,插嘴道:「如果沒有巧克力霜淇淋,我可以吃芒果冰嗎?」

  皓燃轉頭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問:「知道有的人為什麼會少兩粒門牙嗎?」

  小豪最忌諱人家提牙齒二字,特別是「門牙」,他緊閉嘴唇委屈地搖頭。

  「因為,門牙會跟霜淇淋一起慢慢融化掉。」

  再小的人也知道什麼是威脅,他嫩嫩的心靈正盤算著,是不是要把這個「很壞也很帥的哥哥」列入拒絕往來戶會比較安全。

  皓燃轉頭繼續問守仁:「怎麼帶他出境的?」

  「這得歸功於我的律師團隊。」守仁講了句冷笑話。

  「他能跟你待多久?」

  「耶誕節之前送他回去。」

  小豪開始不情不願地嚼起其實味道還過得去的營養套餐,有點意識到現在的話題可能有說到自己,於是豎起小耳朵聽了一會兒,結果發現超無聊,於是又埋頭吃東西。

  「最近是住哪邊?」

  「我的那幢新公寓太大太冷清,不適合小孩住,還是留在鴻申比較好。」

  皓燃滿意了,開始大剌剌地研究起那個精靈般的男孩,後者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來迎視他,大眼睛裡充滿無邪的提問,皓燃覺得他的反應怪趣,惹人憐愛。

  「真是神奇,他多麼像你。」說著,便笑出來。奧斯卡是姜守仁的縮小版。

  或許是太累了,吃完晚餐回程途中,小鬼頭就在車座上睡熟了,直到下車,他才微微睜開朦朧的眼,發現自己正趴在爸爸肩頭。

  守仁在他耳邊輕輕說:「你喜不喜歡剛才的哥哥?」

  「那個很壞很帥的哥哥嗎?」因為還在打瞌睡的狀態,他小小聲地問。

  不知道兒子已經給皓燃冠上這樣好笑的稱謂,他耐心引導:「是啊,那個是爹地最喜歡的人,所以你也要喜歡他噢,不然爹地會不開心呢。」

  小男生緩緩豎起腦袋,像是要從那位很壞很帥的哥哥身上挖掘出勉強能說服自己喜歡他的理由:「他點的東西不難吃,但我更喜歡雞腿漢堡和霜淇淋。」

  「哥哥說明天帶你去吃牛雜和咕嚕肉。」

  小豪用手背揉了揉眼皮天真地問:「那些是什麼?」

  「是比漢堡和霜淇淋更好吃的東西。」

  「他會幫我買栗子蛋糕嗎?就是外婆在拉瑞店裡買的那種。」

  「你自己同他說。」

  「要是他把栗子蛋糕換成橙汁,我就可以不喜歡他嗎?」

  噗,守仁噴笑,這小子還滿會記恨的嘛。

  到了第二天,皓燃如家政人員一般準時進門,接走了還顯得有些彆扭的姜小豪。不過,兩小時後,他就征服了小豪的心。

  此刻他正在活蹦亂跳著沖皓燃高喊著:「哇賽!好厲害噢,哥哥,我要那個大的,最大的那個!」

  小豪對揣著氣槍打玩具百發百中的皓燃真是崇拜死了。

  當然,對於一邊捧著大堆玩具,一邊還一直問追「我們可不可以去坐海盜船?我們可不可以吃香草霜淇淋?我們可不可以玩碰碰車?我們可不可以吃巧克力霜淇淋?」的小奧斯卡,你沒辦法無視他的要求。

  在瞭解到這小鬼對霜淇淋有執念之後,皓燃還是破例給他一個超大號的三色霜淇淋。於是小豪終於、完全、徹底地對很壞很帥的哥哥放鬆了警惕,那種傳說中被人賣了還會幫人點錢的狀態,就很符合現在的姜小豪。

  午餐時間一到,小豪就可憐巴巴盯著皓燃。小孩子不喜歡吃正規餐,偶爾帶他出去打下牙祭倒也無妨,不過皓燃安排的專案可不是洋速食,他抱起那個實墩墩的小子轉戰新市鎮的熟食檔。

  在小豪津津有味地吃掉雲吞麵和牛丸之後,皓燃還撥了幾隻椒鹽瀨尿蝦給他,甜品還要了牛奶杏仁。

  這一天的活動,讓小豪覺得這個很壞很帥的哥哥其實像天使般可愛,於是明明調皮到爆的小傢伙,一路上卻很狗腿地拽緊皓燃褲腿,不是怕走丟,而是怕錯過新的吃食。

  到傍晚時分,姜小豪和陳皓燃已似一對死黨。

  當守仁前腳剛回到酒店,後腳這一大一小兩個就提著大包小包掃蕩進門,很有些意外。

  守仁抱起手靠在沙發邊上,看他們之間的速成默契——對鼻尖後,來個紐約最潮的打招呼手勢,然後皓燃一把撈起小朋友的腰,單手夾著他進屋換衣服,小鬼咯咯大笑。

  「爹地救我,爹地救我!哈哈哈……」

  笑鬧了一陣子,小傢伙也玩夠了,他要求哥哥給他講故事,皓燃倒也沒有拒絕,跟他並排坐在床邊上講了一個他已經快忘記的故事。

  小豪問了好多問題,最後說:「如果我是小王子,就會陪著小花……」說完便擁著熊貓玩偶睡過去了。

  皓燃摸摸他紅潤的小臉,輕緩地說道:「那麼晚安了,小王子。」

  守仁進來看到這一派溫馨畫面,一時震撼,眼眶竟有些紅了。

  飄泊了太多年,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令他甘願放棄一切的感覺,此刻就呈現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及。

  他走過去,將小豪小心抱起,放回到裡面的小臥室。等人一走出來,就整個人被皓燃壓迫到衣櫃栘門上,兩人充滿力與美的軀體肆意地摩擦,難以言喻的親近在相互露骨的眼神中滋生。

  「今年耶誕節,陪我去英國度假。」皓燃提出邀請。

  「好。」

  守仁發現皓燃的黑眸染上一層薄霧時,裡面透露出太多情慾色彩,那是以往難得一見的迷離,直接強韌火熱。

  在發現皓燃的這種變化時,守仁的衝動就如岩漿般噴薄而出,他迷戀的這個人,終於放下驕傲開始向他接近。那驚現的美,露骨的騷動,忘情後的性感,使神志失守靈慾解禁。

  皓燃頭一次動手解開他的衣物,手指粗暴地遊走,製造一浪浪沖擊波,又猛地低頭髮洩似地咬住守仁的脖子,吮吸他的喉結,舌一點一點下行至敏感地帶,胸口、腹肌、三角帶。

  守仁粗重地喘息,他覺得自己在飛,長久的渴望得到了安撫,他此刻赤裸的不光是身體,還有靈魂。

  當皓燃隔著底褲貼近他的下體時,守仁不能自己地顫抖,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害怕皓燃臨陣退縮,更害怕揭開隔閡時,自己可能會就此上癮,再也離不開他。

  皓燃的手掌勾勒著那緊實的臀部輪廓,半閉著眼睛,慢慢就著底褲貼住男人最堅挺誘人的部位,那曾經挑戰他神經的部位,津液濡濕了白色布料,那對男人來說絕對完美的形態和力度,極盡挑逗。

  皓燃克服心理障礙的方式就是不斷提醒自己,這是姜守仁的身體,那個讓他傾心的姜守仁的身體。

  這樣的刺激令守仁神魂顛倒,無論是輕吮還是舔舐,都讓他的神經脆弱到幾乎要崩斷掉,氣息完全紊亂了,他低沉地呻吟起來,心臟搖擺到爆炸。

  他希望時間就此停住,看皓燃為他放棄自尊放棄恪守的準繩,這樣永遠屬於他,讓他在跌宕在慾海之間,感受前所未有的淋漓。

  守仁根本不想讓皓燃停下,但如果繼續刺激,他會因過度緊張而提早高潮,所以他一把將皓燃拉起推倒在床上,整個身體壓上去,汗水滑過清潔的肉體,滾燙的。

  慾望加劇時,總會在不經意間進入無法滿足的瘋狂狀態,在痛苦與快樂間飛速撞擊,身下的人帶來極度的致命的吸引,於是他奮力吻住他,用最過火的動作表達自己的意圖。

  皓燃,皓燃,我要你!這一刻我已經等得太久……

  當手指沿著腿根探入,皓燃僵住了,守仁不敢再動,那幾秒鐘簡直是折磨。

  但隨即,皓燃低下眼瞼,表情流露剎那的妥協,這樣的轉變令守仁的理智完全爆棚,他再次猛力纏住了他的舌,用既熱烈又耐心的方式重新深入到他體內最柔韌的部位,讓之後的激情不至於會傷到他。

  儘管緊張與不適,但想到守仁曾數次包容他粗魯的進犯,他曾經以為的羞辱悄悄不復存在,享受著性愛的體貼與快感,似乎是對感情最直白的回饋。

  當守仁插入那緊窒到令他失控的股間,那激動和銷魂全然超出他的想像,皓燃的身體是那麼不可思議,他首次感覺進入一個人的身體是件會快樂到死的事。

  以往聽到有人因為慾望而犯錯,他都不屑一顧,現在他懂了,他畢生都躲不過這種快感所引發的癡狂戀慕。

  皓燃的生澀調動守仁的身心,肉體的痛在蔓延,愛也在蔓延,當守仁傾身更進一步推入時,皓燃暗啞驚呼:「啊!」

  交疊的胸膛,合著火熱的節奏,敏感到每痛一次就帶來更清晰的共鳴,動情或許只此一次。

  守仁無法抵制這樣的享受,他仰起上身低吼,持續的抽送構成最美妙的情慾體驗,身心結合原來可以這樣完美,他一次次叫他的名字,彷彿要將陳皓燃刻到心上。

  「啊、啊——呃……」

  皓燃渾身微顫,激情到達難以承受的時候,他用右手臂蒙住雙眼,而守仁只能以種種技巧緩解因過度歡愉所帶出的頂級熱力。

  從此,大約再不能保全自己從不輕易給出的愛。

  就在守仁衝上情慾的巔峰時,皓燃在他耳邊輕聲說出一句:「我已經同露易絲分手……」

  守仁將臉埋入皓燃的肩頸間廝磨,他聽見了,但卻久久沒有抬頭。

  時間經過午夜,新一輪交纏在隱秘地上演,皓燃用方才學來的方法重新點燃守仁禁不起情挑的身體,在這煽惑而柔軟的瞬間,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抵抗這場沒有結局的濃情對壘。

  慾火一發不可收拾,沉重的旺盛的極致的回合,像是要傾盡所有,去換取這一刻絕不摻假的凝聚。

  從兩人的第一眼,就注定要這樣糾結在一起,無論怎麼推拒,命運的齒輪開始向前。

  尾聲

  清晨七點二十,睡得正香沉,一個小小的身影,頂著亂亂的卷髮,抱著小熊貓出現在兩人床前。

  他先走到左邊,拍拍那人的肩膀,用稚嫩的聲音喚道:「爹地,起床了啦!」

  這一聲喊,沒把爹地叫醒,倒是光著身子躺在旁邊的哥哥聽見了。

  「嘿,早!」皓燃眼皮一震,驚慌地迅速坐起來,順便將被單把守仁裸露的股溝和自己的下腹統統遮上,雖然已是亡羊補牢的無奈之舉。

  守仁睜開迷濛的眼,隨即對上一臉緊張的皓燃,於是有些困惑地扭過頭,結果……

  「奧斯卡!」

  小傢伙似乎沒有察覺到爹地與哥哥睡在一起有什麼異樣,一下子爬上床,撲到兩人中間,興奮地說:「我醒了,我想吃栗子蛋糕。要拉瑞做得那種噢。」

  皓燃按了按腦袋,眼朝天花板哭笑不得地說:「拉瑞是誰?」

  「溫哥華一家手工甜點店的夥計。」

  「你陪奧斯卡,我出去買。」

  「真的要去?」

  「我昨天答應過他。」

  守仁這下算是徹底拜倒了:「你當真啊。」

  皓燃披上上衣,開始換裝:「誰讓他是你『重要的人』呢?何況他根本就像你一樣難纏。」

  經過昨晚,他們的關係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雖然未來還不能明朗,但至少有人願意嘗試第一步。

  皓燃出去半小時後,有人按門鈴,小豪積極地跑出去踮腳開門。

  一看來人,小朋友愣了一下。

  「奧斯卡!好像不歡迎我噢?」

  「我以為是哥哥回來了。」之後又乖巧地叫了一聲,「Auntie(註:姑姑)。」

  「哥哥?」瑞真警覺地蹲下身抱起他,邊說邊往裡面走,「哪個哥哥?」

  「很壞很帥的哥哥呀,他給我買栗子蛋糕還沒回來。不過,我還算喜歡他,因為他在遊樂園給我贏了很多禮物。」小豪用手臂畫了一個大大圈,以示禮物之豐富。

  「哥哥在……這裡過夜的?」

  「嗯!早上是我叫爹地和哥哥起床的呢。」對於早起的精明,頗有幾分得意,「他說會給我買像拉瑞做的那種栗子蛋糕。」

  瑞真一向對這位傳奇親人很包容,她不是不知道守仁在家族鬧翻天的神秘性取向,只是他一向不同她提及,她出於尊重,也不會多問,但這一次,也忍不住了。

  「守仁你出來!我有事情問你。」

  守仁聽見動靜走出來,看見瑞真很驚喜:「你怎麼來了!我還準備中午把奧斯卡帶來找你。」

  瑞真走到他面前低聲質問:「我聽小豪說,你帶男人回來過夜?是不是真的?」

  守仁一怔,隨即坦然道:「瑞真……我愛他。」

  瑞真稍一驚愕,等平復下來才問:「你真的確定?」

  「從沒有這樣確定過。」

  「你無論是作為長輩還是朋友,我都不曾評論過你的對錯,但請不要讓自己受傷好嗎?如果他也愛你,我會祝福你。」瑞真伸手與他擁抱了一下。

  「他很好。」守仁拍了拍瑞真的頭,「別說受傷,為了愛他,我甚至可以犧牲自己。」

  「那你真的愛慘他,守仁,你從來不是個故作偉大的人。」

  「謝謝你看透我。」

  瑞真雙手合十,做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

  「我現在要去樓下服務台替皓琳取兩份快件,順便跟一個大客戶在五樓咖啡廳碰個頭,中午再上來接奧斯卡。」

  「好,麻煩你了,一天而已,明天起我就會全程陪伴他。」

  「應該的,我說過,你是個好父親。」

  瑞真從房間退出來,乘電梯到底樓取了東西,又準備返回五樓,結果在酒店側門走廊裡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英俊的皓燃。

  「嗨。」在同一部電梯門口撞見,不可能不打招呼,「真巧,皓琳還說你今天不在鴻申。」

  「嗯,有點私事。」皓燃禮貌地笑了笑。

  瑞真看他按下十七樓的按扭,某根神經驀地繃緊,無比敏感地看向他手上提著的盒子:「這——是什麼?」

  「栗子蛋糕。」

  像被雷電擊中一般,眼前俊美無儔的男人,她曾經親近過,而切現在有人跟她一樣為他癡迷,但卻不會像她那樣理性地放棄,但她除了沉默,不知道該以什麼方式予以支持。

  五樓已經到了,瑞真卻發現自己的腳生了根一般不能動彈,直至電梯在十樓打開,她才奪門而出,然後在過道裡呆呆站了兩分鐘,才沿著安全樓梯走下去。

  真想否認這樣的聯想,但是在這一刻她才驚覺,守仁在看皓燃時的眼神從來都不一樣,怎麼會想不到?!

  守仁與皓燃,夢幻到讓女人尖叫的組合,卻驚人得叫人心碎。你們真的決定去愛了嗎?

  瑞真忽然覺得臉上冰涼,伸手一摸,竟是一行淚水。她曾經放棄的愛,今日有人珍藏起來,也許她不應該為他們擔心,那樣成熟美麗的兩個男人。

  ——全文完——

  後記

  我是曉春(廢話==),你們可有想我?你們可有想我?!你們要想我噢,因為我是真的好想好想大家噢(瓊瑤腔)。

  終於輪到寫感想了,高興得到書房裡打轉轉。

  《激流暗湧》恐怕是我寫長篇以來時間拖得最久的一篇了。其實從一開始動筆,就對它充滿感情,後來通過連載,得到眾位朋友的鼓勵,於是便寫得很是得意,可這樣的激情就在那年年底戛然而止,因為被瑣事和其他事務拖住,所以這篇文就此擱淺了,之後就成了漫長的調整與等待。

  回頭看,還真是過了很久噢(內疚ing)……要對那些長期蹲坑的讀者們送吻。

  通過這個機會,我想告訴大家,去年和今年,我已完成了我人生中的幾件人事,也過得很是開心,只是人一開心,就容易散漫,所以要重拾舊作,就變得有些困難了。

  直至新年過後的那個下午,再次打開《暗湧》這個故事,細細讀了一遍,胸口就好似被什麼撞到了似的,生出很多美好而熱烈的回憶,還有與眾讀者分享過的那份感動——

  原來,皓燃與守仁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幻想世界。

  有那麼多親切的堅守,就好像又回歸到最熟悉的環境,催促我重新動起筆來,雖然過程真的很艱澀,但好歹還是找回了往日筆耕的暢快感覺。

  在這整個故事裡,我也有很多秘密和偏愛,比如對於姜守仁這個人物,我內心幾乎可以用「疼愛」來形容,他是多麼可愛,像一隻溫柔的人手,又像披著狼皮的大綿羊,讓我覺得溫暖而自在。而皓燃,反倒是為了折磨這樣一個可愛男人而刻意存在的。

  當我真正寫後續時,才發現,要完美結束這場沒有勝負結果的故事有多麼難。

  本該寫到他們彼此打動、約會度假,衝破家族束縛,直至相濡以沬永不分離blabla……這樣類似皆大歡喜的局面才算完成任務,可是寫到後來,才發現兩人還是在原地攻防進展緩慢,於是我就汗了,再咬咬牙,給了他們一個「開始」,作為未來一切發展可能的契機。

  如果這樣的安排太過草率,也請大家多多包涵,因為我實在是想不出更適合他們的happy ending了。

  對於這部被我自己稱作「心理作戰文」的小說,希望可以對我這兩年的生活作一番幸福的總結,也希望已經消失了太長時間的曉春,仍能激超大家的共鳴,以便協助我創造出更多有意思的情節和更多有愛的配對。

  最後要感謝一直包容我拖稿的夢慈小編,還有以往在單行道給我留過言的所有好友,我都記得大家的名字,還有我想念的老友小M,替我向77問好。

  最後,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快樂,如果有人支持我的故事,我便還會寫下去,希望下個月就能完成另一個長篇,但願但願。

  永遠忠實的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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