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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暗紫》作者:風維【完結】

《暗紫》作者:風維【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心淨如水 您是第23589個瀏覽者
暴雨之夜。

車燈照射下的水幕厚重密集的如瀑布一般,不停搖來搖去的雨刷對改善視線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葉理歎了一口氣,再次減慢車速。
無論如何緊急,安全總是第一位的。三年前車禍的舊傷仍使得他腰部時常做痛,可不想再重來一次。而且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如果這時候自己再出點什麼事,恐怕真會要了她的命。

路上交錯而來的車燈越來越少,漸至於無。看來沒有多少人像他這樣命苦,非得在這種壞天氣大老遠地往回趕。可今天是未婚妻曼湘的生日,若拋下她一人不管的話,會鬧好一陣子彆扭呢。

想起曼湘,葉理微微笑了笑。雖然性格強悍了一些,但她真是一個好女人。當初認識她就是由父母介紹的,當然很受家人的歡迎。她那樣漂亮、能幹,卻死心塌地地喜歡自己,不知道是由於緣分還是自己的福氣。

安全地轉過最危險的一個彎,前面是一個高級的別墅區。平時這裡總是燈火輝煌,舞台、酒宴、沙龍什麼的一天也沒有斷過,可今天拜天氣所此,烏黑黑的一片。

雨似乎小了一些,葉理踩了踩油門,車速卻沒有隨之增加。再踩踩油門,車身顫動了幾下,引擎「突突」地發出雜音。換檔,再加油,車子最後向前滑動了幾米,徹底停了下來。

夜裡試了幾次,始終發不動車,也不知是哪裡壞掉了,再好的二手車畢竟還是二手車,專挑最不該出毛病的時候罷工。
拿出手機想撥給曼湘,一直是嘟嘟的聲音,仔細一看,居然沒信號。

無意識地向黑漆漆的四周看了看,竟驚奇地發現不遠處一棟別墅宅院竟亮著燈。看看表,晚上十一點,雖然有點打攪人家,但也不算完全不宜拜訪的時間。總得想辦法給家裡打個電話,否則曼湘還可以哄,兩位老人家瞎擔心出了什麼事就不好了。
葉理打開車門,冒雨向那幢豪宅的門庭跑去。

看起來不遠,跑過去還真費了點時間,身上的衣衫早已濕透,按門鈴時手都冷得發抖。

門很快就打開了,快得讓葉理嚇了一跳。柔和的燈光從屋裡洩出,罩住他全身,讓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不禁抬手擋在眼前。
雙手同時被握住,向前一拉,整個人立即被裹進一個健壯的懷抱,微微發顫的聲音在耳邊道:「冉冉,你回來了……」
葉理尷尬地意識到兩件事。

第一:屋主在等人。
第二:屋主認錯了人,以為他就是在等的那個人。
費力地從那個緊緊的擁抱中掙扎出來,葉理急忙讓自己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之下,結結巴巴地道:「呃……我……抱歉……」
的確該抱歉。葉理一低頭,發現自己已被拉進鋪著雪白長毛地毯的室內,滿是泥濘的雙腳已在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地毯上踩了好幾個黑黑的腳印。
被推開的屋主人怔怔地盯著葉理。那是一個約莫二十五六的年輕男人,高大健壯,有著一張帥氣而又冷峻的臉龐,黑黝黝凝望過來的眼眸深處隱藏著濃濃的憂傷。

葉理不知道為什麼胸口一窒,忙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等著屋主人朝他發火。
少頃短暫的沉默後,那男人伸了一隻手過來,輕輕撫弄著他的下巴,柔聲道:「冉冉,你變了好多……不過,你再怎麼變,我都認得你……」
啊?!葉理一時回不過神來,人已經再次被攬進懷裡。

「怎麼都濕透了?啊,外面在下雨……你該叫我去接你的……」
那個男人快速地將他安置在沙發上,「我去給你放洗澡水,你坐一會兒。」
葉理還來不及阻止,男人已消失在廳口。

無奈之下茫然四顧。這麼大的宅子應該有僕人吧,只要找一個明白人立即就能解釋清楚,多道幾次歉應該就可以了吧……
剛剛站起身來,那個男人已出現在身邊,輕輕擁著他的肩膀,一邊溫柔地說:「水放好了」,一邊引領他到浴室去。
只是一間浴室而已,就已有葉理家整個客廳那麼大,綠瑩瑩冒著白霧的熱水還在超大的浴缸中輕輕蕩漾著。

葉理歎一口氣,再次試圖向屋主人進行說明,但嘴被手指輕輕地封住,男人低聲懇求道:「你現在全身冰涼,會生病的,有什麼話泡完澡再說好嗎?求你了……」
葉理的記憶中還從沒被人求著去洗澡過,自然不知如何拒絕,只得呆呆地點點頭。

男人非常開心的樣子,聲音也一下子歡快了起來:「要換的衣服我放在這裡了,我幫你擦背好不好?」
「不好!」葉理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叫出了聲。
男人喃喃道:「我只是問問……你不要生氣……」

葉理感覺臉部肌肉有些發僵,勉強笑了一下,男人這才依依不捨地走出浴室,輕輕戴上了門。
葉理跳過去確認門已鎖好,回頭看看誘人的熱水。
算了,一不做二不休。
洗完熱水澡,換上準備好的乾爽睡衣,葉理走進大廳,準備認真地跟屋主人談一下。
那個男人一看到他就跑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帶到餐桌旁,高興地說:「你餓不餓?我一時只能準備這些東西,還有什麼想吃的我立即叫人送來。」

葉理看了看擺得滿滿的桌面,一時說不出話來。
男人捧過一杯鮮奶,遞到他嘴邊,哄道:「你的胃不好,先喝一口這個……」
葉理輕輕推開面前的玻璃杯,示意男人坐下。

「先生……我很抱歉打擾了你,但我不是你要等的人,我的車壞在路邊上,我只是想進來借打一個電話……」
啊?電話!葉理突然跳了起來,現在幾點了?十二點?還是凌晨一點?爸媽會急壞的。
「借一下你的電話好不好?」葉理抓住男人的肩膀。
「電話?你要打給誰?」

「我爸爸媽媽!」葉理大聲道,自己跑到沙發旁邊,捉起茶几上的電話筒。
手被整個地握住。
男人用憂傷的眼神望著他,「冉冉……我知道你難過……可爸爸媽媽都已經死了……」
想要掙扎,身體卻已被緊緊地抱住,一隻手輕輕地拍著背部,有火熱的唇在耳後印下一個淺淺的吻。

「啊,」男人突然又放開他,「你的頭髮還是濕的,會著涼的,我來給你吹乾。」
仍然來不及阻止,男人再次消失在廳口。
葉理趕緊趁這個機會撥了家裡的號碼。想了三聲後,爸爸穩重的聲音響起。
「爸?我是葉理……」
「小理?你在哪裡?我們快急死了,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我的車壞了,現在在……總之沒事,明天我就回來,代我告訴曼湘一聲……」
吹風機的聲音突然響起,葉理嚇了一跳,忙掛上電話。
男人什麼也沒問,只是輕柔地幫他把頭髮吹乾。
空寂的大廳裡迴盪著「嗡嗡」的聲音,很有靈異的恐怖感。
但不知為什麼,葉理並不覺得害怕。

「這個傷疤……當時一定很疼吧……」男人用指尖撫弄著劉海下的一道長長的傷疤,那個車禍留下的痕跡。
「冉冉……你以後再也不會受傷了……我絕不會再讓你受傷了……」喃喃的話音,聽起來像是咒語一樣,讓葉理覺得無法抵擋。
關上吹風機,男人用手在他頭上試了試溫度。

「果然有點兒燒,叫京生來給你看一看吧。」男人皺著眉頭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京生?是我……我知道很晚了……你聽我說,冉冉回來了,好像有點發燒,你過來看一下,馬上過來。」
放下電話,男人蹲在葉理面前,溫柔無比地道:「冉冉,你一定累了,到床上躺躺好嗎?」
葉理現在已放棄再向他說明什麼,反正等一會兒可能有一個醫生要來,應該不至於又是一個糊塗人吧。
順從地被扶上二樓,頭真的有些暈暈的了。

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男人坐在床邊,一手托著葉理的頭小心地調整枕頭的位置,讓他睡得更舒服一些,一手慢慢將被單拉上,蓋住他的胸口。
指尖被握著,那男人連掌心都是冰涼的。
全身都沐浴在陌生男人深情的目光中,神經再粗的人也沒辦法睡著,何況葉理還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人。
「……先生……」葉理艱難地再次開口,「我真的只是一個路過的人,以前我們從未見過的……」

男人的眼中浮現出痛苦的神色,但聲音仍輕柔地像羽毛一樣:「冉冉,你忘記我也沒關係,我記得就好,只要我們能重新開始……」
葉理將頭偏向一邊,他不得不停止這樣的對話,否則就像在一點一點刺探著他人內心的隱秘一樣。
門鈴適時的響起,葉理暗中鬆了一口氣。

「你躺一躺,我去開門,好不好?」男人低沉地詢問。
這是他的家,他要做什麼葉理根本沒有資格准許與否,但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地點了點頭。
從床上坐起來,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上樓梯,門再次被推開。

「冉冉,你怎麼起來了,頭不會暈嗎?你一發燒頭就會暈的。」男人焦急地奔過來看視,「京生,你快來看一看。」
葉理滿懷希望地將實現投向房中第三人。第一印象精明能幹又穩重,一副從來不犯錯的樣子。看來有救了。
「這位先生,我不是……」

後半段話被醫生打斷:「今天晚上吃東西沒有?」
「沒有,只喝了兩口牛奶。」那男人急急地帶她回答。
怎麼沒吃,他是吃過飯才往家裡趕的,但現在顯然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
「暗紫,你去煮點米粥,冉冉等會要吃藥。」醫生冷靜地吩咐。
男人飛快地領命而去。

葉理幾乎想要尖叫地直起身子:「我不是什麼冉冉,我只是一個倒霉的來借電話的人,為什麼你們不肯聽我說,我真的不是冉冉……」
那個名叫京生的男人用毫不動搖的視線注視著他,表情就像凝固了一樣。
葉理的臉漲得通紅,神經也似乎已快達到繃斷的臨界點,大聲道:「深更半夜打攪你們我很抱歉,但我不想攪進完全與我無關的事情中。我再說一次,我、不、是、冉、冉~」

「我知道你不是。」京生平靜地說。
葉理一下子怔住。
京生的聲音彷彿被削薄了一樣:「我知道你不是……因為冉冉……已經死了三年多了……」
葉理輕輕吸了一口氣:「那……我很抱歉,可是能不能請你……還有那位先生,他……」
京生伸出一根手指撥了撥他的劉海:「你只是一個無辜闖入的路人……但你已經闖入了……」
葉理聽不動,代代地看著他。

京生抿了抿嘴,唇角現出一道筆直的線條。他轉身走到室內的一張桌子旁,拿了一樣東西遞給葉理:「請你看一下……」
葉理接過來,才看了一眼,臉色便發白。
那時一幅嵌在鏡框內的彩色照片,一個神情明亮的青年溫柔地微笑著,也許稍微年輕幾歲,也許氣質上略有差異,但那張臉,長得與他一模一樣。

「這是……冉冉?」葉理結結巴巴地問。
京生點點頭:「要不要看相簿?暗紫把冉冉所有的照片都整理得很好,從小到大,每一張都是他的寶貝。」
「暗紫先生……是冉冉的…… 什麼人?」葉理實在忍不住不問。
「你覺得呢?」

「兄弟?」剛說出口,葉理自己都搖頭,不像,一點都不像。
京生挑挑眉毛,冷笑了一聲:「實際上你早才出來了吧。」
葉理低下頭:「是戀人吧?」

京生在床邊坐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說:「暗紫是冉冉從街上撿回來養大的。」
葉理吃驚地啊了一聲,又覺得失禮,忙閉上嘴。

「冉冉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所作的唯一一件不太普通的事就是從街上撿回七歲的暗紫,那一年他十二歲。冉冉父母同意他收養暗紫,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四年後冉冉父母意外死亡,他靠一點賠償金和課餘打工的收入供養自己和暗紫,兩個人相依為命,清貧而快樂。暗紫是個天才,他很快白手起家,事業越做越大;但是從兄弟一樣的關係進展到戀人,對冉冉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過暗紫從不放棄。過程雖然無比艱難,但他最後終於成功了。甜蜜、幸福、彼此相愛,本以為可以從此平靜快樂地生活……本以為……可是……」京生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漸至幾不可聞。

「可是冉冉死了?」葉理輕輕地問,「怎麼死的?」
京生深吸一口氣:「也是意外,他乘船去離島,出了事……太突然了,暗紫一直不肯相信,他認為只要他等下去,就一定能等到冉冉回家……」
葉理的心跳有一瞬間停止了跳動,不自禁地抓緊了床上的被角。

京生抬頭深深地凝望他,仿若耳語:「到底上蒼對你說了什麼……你要來按響這個門鈴?既然被他看到……你就再也不是毫無牽扯的路人了……暗紫不會放手,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放棄的……一個傻男人……」

葉理瞪著他,無疑是地搖著頭。他只是一個想快點回家的平凡人,他只是想進來借打一個電話,為什麼一定得要在這樣的暴風雨之夜,聽如此淒涼無奈的故事,還必須要被硬生生地,拉進這個與他絲毫沒有關係的故事,承受隨之而來的麻煩呢?
兩人沉默地對峙著,室內的空氣彷彿要凝固了。隔音效果極好的窗戶把狂風大作聲變得隱隱約約,但劇烈搖擺的樹影仍表明惡劣的氣候毫無好轉的跡象,葉理咬了咬牙,跳下了床。

門恰好被推開,那個男人端著擺滿清粥小菜的托盤走了進來,看到葉理下了地,立即大皺眉頭。
「為什麼要下床?你想要什麼就叫我去拿好了,快躺下來。」把手裡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暗紫走過來想扶住葉理,但後者立即躲開。
「冉冉……」深邃如海的目光漾動著,隨著低沉的音調傳遞過來的還有無法抗拒的無奈與悲傷。

葉理用手按住胸口,強迫自己轉過頭去。他是一個理智的成年男人,他不能因為同情和莫名其妙的感動就犯下低級的感性錯誤。
京生的雙眼中射出強烈的阻止的目光,踏前一步抓住葉理的手臂。

「你失去戀人我很抱歉,先生,」葉理甩開京生的手,但仍是無法直視暗紫的眼睛,「但你確實認錯了人,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那位名叫冉冉的先生。我叫葉理,出生在離島,父母仍健在,有一個未婚妻,計劃明年秋天就結婚,這是我的身份證,你要看嗎?」
暗紫靜靜地站著,屋內像死一般沉寂,只有樹枝敲打窗戶的聲音。過了好久,京生才走上前來,接過葉理捏在手裡的身份證,看了一眼。

「你三十歲?」
「是啊,怎麼啦?」
「冉冉也是三十歲。」
葉理覺得一股無力感再次湧上:「天下三十歲的男人多得數不過來吧?」

「這證是新辦的?」京生再問。
「有關係嗎?只要這證件不是偽造的就行了吧?」葉理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現在只希望能快一點離開這棟房子,尤其是剛剛在一個絕望的男人傷口上灑了一把鹽之後。

京生閉上了嘴,將手裡的身份證遞給暗紫,但被一個輕微的搖頭動作拒絕了。
「我不用看。別人我都可能會認錯,但是冉冉,只有你,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認錯的。」男人凝神望著他,用溫柔得可以滴下水來的聲音說著幾乎讓葉理發瘋的話。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沒認錯,因為這張臉嗎?」葉理抓起剛才丟在床上的像框,「其實這才是整件事裡最荒唐的部分。我的確長得很像這個冉冉,但絕對沒有像到讓一個戀人都認錯的程度,只是因為我出過車禍,臉部受傷整過容,也不知道醫生是鬼使神差還是參考了什麼東西,才把我整成現在這個樣子。好笑嗎?我最像冉冉的就是這張臉了,可惜卻是假的,其他的,神情、習慣、言談舉止,我像嗎?像嗎?我也希望冉冉真的沒死,希望他能回到你身邊,回到你的家,可是抱歉,我不是他!」

這一長段話說得又快又急,一口氣接不上,頭好像又暈了起來。
「冉冉,」一隻手臂適時地扶住他,「先別急,喝點粥,吃了藥睡一會兒,明天就會清醒一些。」
「我現在很清醒!」葉理火大地推開他,看看湊在面前的這張寫滿了擔憂與愛寵的臉,再看看冷眼旁觀的京生,認命地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可能真的走不了了。

因為一連被拒了兩次,暗紫順從地不再親密接觸葉理,只是在一旁注視著他自己爬上床,靠在枕頭上喘氣。
「喝粥、吃藥、睡覺,明天會更好,」京生調侃似的說,「你身體不舒服是事實,別再作無謂的掙扎了。」

葉理狠狠瞪了這個明知真相卻不肯幫他澄清一句的人一眼,無奈地劈手奪過暗紫捧過來想餵他的粥碗,喝了幾口,在接過藥片和清水,吞下肚去。

暗紫輕柔地把被單拉到他的胸口蓋好,用指尖飛快地摸了摸他的額角,唇邊展開一抹舒心的微笑,心滿意足地低喃:「冉冉,你終於回來了……真好……」

與睏倦感同時湧上來的,是心底濃濃的酸楚,曾有一瞬間的恍惚,想著這個痛苦的男人,如果真能得回所愛,如果真是他期盼歸來的所愛,該有多好。




出乎葉理意料之外的是,經過這樣一個多事的暴雨之夜,一向淺眠的他竟然無夢到天亮。睜開眼後有一兩分鐘弄不清狀況,由著別人把他扶起來,輕輕揉動頭兩側的太陽穴。
「疼嗎?」有人柔聲問著。
葉理反射性地「嗯」了一聲。

那人焦急的抬頭說:「京生你快來看看,冉冉說他頭疼。」
另一個相對而言冷靜得多的聲音在床的另一側響起:「你明知他只是血壓低,早上起來頭都會疼的,怎麼還沒習慣?」
葉理反應遲鈍地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一個表情嚴肅的俊秀青年,再回過頭,看著幾乎已將自己整個人擁在懷裡的高大男人,昨夜的情景在腦中過了一遍,立即掙扎著跳了下床。

「早飯弄好了,要不要我端過來在房間裡吃?」暗紫理所當然地問。
「謝謝你,但我並沒打算留下來吃早飯。我得回家了。」葉理不再多說,推開暗紫,自己到樓下浴室裡去找昨夜換下來的衣服,卻連一根纖維也沒看見。

「我的衣服呢?」他問一直跟在身後的男人。
暗紫立即飛身奔上樓去,一會兒就捧了一整套休閒衣下來。
葉理揉了揉額角,頭疼地說:「我是問『我的』衣服呢?」

「這就是你的啊,」暗紫吃驚地說,「你不是最喜歡這套白色的嗎?」
葉理無力地靠在牆上,但想像又不可能穿著睡衣回家,只得接了過來,回到浴室換好,又洗了一把冷水臉,走了出來。
「對不起,這套衣服我就不還了。謝謝你昨晚借我電話,告辭了。」葉理冷淡地點了個頭,轉身向外走。

剛邁開一步,立即被一把爆竹,緊得掙不動分毫:「冉冉……你好不容易……又要去哪裡呢?我不要你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求你別走……」

葉理咬了咬牙,努力用平靜的語氣道:「先生,請你別讓我發火好嗎?」
京生突然出現在一旁,拍拍暗紫的肩膀:「暗紫,記得昨晚咱倆談的話嗎?我說過冉冉現在的情形不太一般,你答應過要有耐心的。」
緊纏在身體上的雙臂遲疑地慢慢鬆開,暗紫將葉理轉過來,深深凝視著他的眼睛道:「……要記得我愛你……」
葉理的身體一僵,明知道這句話不是在對自己說,卻難以抵禦心頭隨之湧上的痛楚。

「來,我送你回去。」京生拉了拉他的胳膊。
「不用……」
「你的車不是壞了嗎?這裡是叫不到計程車的,還是你願意走回去?」
葉理無語,隨著走出門。暗紫的視線一直火燒般盯在後背,讓他根本不敢回頭。
坐上京生的車,駛上大道,看見自己昨夜拋錨的車還攤在路邊,不禁皺了皺眉頭。

「已經替你叫了拖車,暗紫會處理的。」京生踩下剎車,停了下來,「昨晚雨真大,從這條路跑到別墅,再繞到門廳按鈴恐怕要十多分鐘吧,難怪淋得發燒。」
「不是,我走那條小路,不過也花了六七分鐘呢。」
京生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他。
「怎麼了?」葉理莫名其妙地問。

「你看這一片十幾幢別墅的佈局,前門門廳都面向大道,由八米寬的車道連著。表面上看來暗紫的那幢也是這樣,但是實際上它本應是門廳的地方卻改成了後門,沒有門鈴,真正的門廳設在側邊,由這條狹窄的小路連著。即使是在晴朗的大白天,第一次來的人也根本不可能發現這種不同。按道理講你應該先跑到車道口,再從那裡跑到表面上看來是前門的地方找門鈴,可事實上你卻直接從黑夜裡根本看不到的小路跑過去,就好像你原來知道門廳是在側邊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條小路兩邊,栽得全是白薔薇,那是冉冉最喜歡的花,為了讓朋友們都穿過這片花海到他家,所以他把前廳的位置改到側邊。」
「你的意思是說我被幽靈附體了嗎?所以才會鬼使神差走上一條我根本不知道的路?」葉理冷冷地道,「可惜讓你失望了,我不過是夜間視力比常人要好一點而已。」

「那你是怎麼知道門鈴在側邊的?」京生逼問了一句。
「我已經被雨淋昏了頭,所以歪打正著可以嗎?」葉理的怒氣一點點上漲,覺得這個醫生遠比暗紫難纏。
京生瞟了他一眼,不在多說,鬆開剎車啟動了車子。一路上葉理將頭扭向一邊,擺明不想再繼續進行莫名其妙的談話。

進入市區後,車速明顯慢了很多,一個一個的紅燈讓葉理心情煩躁,好不容易開到居住的小區門口,他不等車停穩就開門跳了下來。
「再見。」京生和氣地道。
「不會再見了。」葉理知道自己態度很無禮,但昨夜他的確已經受夠了。
「一定會的。」京生淡淡一笑,「如果你記得,你就會知道暗紫是個怎樣的人。」
雖然明知不必要與他糾纏,但葉理還是忍不住說:「我不是不記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京生挑了挑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葉理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跑過來。回頭一看,臉上頓時綻開笑容:「表哥,你怎麼來了?」

雖然跑著過來,但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子沒有一點氣喘,沉穩地笑著:「姨夫擔心死你了,叫我來看看,不過好像沒什麼事嘛。怎麼不打電話叫我去接你?」

一聽到電話這個詞,葉理聳了聳肩。京生打開車門下來,上下打量著新來的這個陌生人。
「是你朋友?」表哥把頭湊過來小聲問。
「我不認識他。」葉理雙手交叉在胸前,看也不看京生一眼,「快走吧,別讓我爸媽著急。」
坐著不認識的人的車回來,不是一件可以讓人不在意的事,更何況這個人已彬彬有禮地遞了一張名片過來寒暄。
「啊,謝謝你送小理回來。」表哥也趕緊講禮貌地摸出自己的名片夾。

葉理無奈地翻翻眼珠。人真是社會動物,最喜歡跟天女散花似的發名片,好像生怕自己不能從茫茫人海中被標識出來。
「瞿修?」京生吐出一口氣出來,「失敬了。S大最年輕的教授,神經學權威,真是久仰大名。」
瞿修沒有說話,他以類似於目瞪口呆的表情把剛接過來的名片翻來翻去地看,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怎麼他是名人嗎?」葉理伸過頭去,看見名片上就只簡簡單單地寫了個喬京生三個字。

「我們是同行,不過我是外科的,拿手術刀。」京生輕描淡寫地說,把瞿修的名片收進了懷裡,向兩人點了點頭,重新坐回車中,一飄就開走了。
瞿修朝車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陣,問表弟:「你是怎麼認識喬京生的?」
葉理有些惱火地回答:「我說過,我不認識他!」

回到家剛一進門,葉父就急急忙忙從屋裡走出來,從頭到較低檢視葉理,顫巍巍地抱怨:「昨天那樣的天氣,你還敢開車回來,嚇死爸爸了,沒有傷到哪裡?」

葉理安撫地環抱著父親的肩:「沒事的,您別擔心。我去看看媽。她睡著了?」
葉父搖搖頭:「你快去吧,從昨晚開始就不肯睡,一直豎著耳朵聽動靜。她是被你給嚇怕了。」
瞿修也在一旁失笑道:「怎麼勸也不聽,非得見著你的人才行。去好好哄哄她吧。」
葉理趕緊放開父親的手,匆匆衝進裡間,大聲叫道:「媽?我回來了!」

屋裡的窗簾開著,光線很好,母親躺在床上,蓋著天藍色的被子,吃力地把頭轉過來,一縷花白的頭髮從額前滑落,遮在眼睛上。
「媽,我回來了。」葉理伏在母親枕邊,溫柔地把她的頭髮撫平,佈滿皺紋的眼角有些水跡沁出,他小心地用手指揩去。
葉母混濁迷離的雙眼閃出亮光,努力把嘴角的肌肉向兩邊扯去。

「媽,你很高興是不是?」葉理在母親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你看我很好,只是車子出了點問題,沒事。我在這裡陪你,你好好睡吧。」
葉母眨動了一下眼皮,又盯著葉理看了一會兒,才安穩地合上雙眼。
葉理輕輕為母親掖好被角,也趴在床沿小憩。

等到被人拍著肩膀叫醒時,日頭已過午。葉母仍沉沉睡著,瞿修壓低聲音叫他:「出來吃飯。」
父親站在門口招手,葉理走過去,扶著他的肩膀來到飯廳。桌上已擺好碗筷與菜餚,散發著熱騰騰的熱氣,一老兩少三個男人一起坐下。
「趁熱吃這個,你最愛吃的。」葉父夾起一大個紅燒獅子頭放在葉理碗裡,用溺愛的目光看著他。

「謝謝爸爸。」葉理高興地夾起來吃了一大口,心裡卻暗暗歎了一口氣。老爸總以為他的口味一直沒變,其實他現在根本不喜歡吃這樣油膩膩的東西,也無法想像自己以前居然喜歡吃過。
「姨夫真是偏心啊,全都是小理喜歡吃的菜,偶爾也做點我喜歡的來吃嘛。」瞿修打趣著,撈了一塊蹄花用力咬下去。
葉理呵呵笑了兩聲,其實他也希望老爸能做點別的來吃。

「吃完飯你幹什麼?今天不加班吧?」瞿修問。
「等媽醒了陪她說說話。最近公司不太忙,我還想著能不能請個年假呢。」
葉父和瞿修一起用不滿的眼光看著他。
「怎……怎麼啦?」葉理放下筷子,怔怔地問。

「昨天特殊情況也就算了,今天你總得給曼湘補過一個生日吧?」瞿修用手指點點他。
「啊,」葉理猛地跳起來,直撲電話,「忘了給曼湘打電話!」忙忙地抓起話筒,匆匆按幾個鍵,突然停住,想了一想,又按幾下,再次停住……

「小理……」瞿修從後面環抱住葉理的肩頭,「沒關係,有時會這樣的,這是後遺症。」
葉理苦笑了一下:「我還以為已經完全恢復了呢……連女朋友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我昨天才打過呢。」
瞿修抱了他一下:「別擔心,剛剛你睡的時候,我已經給曼湘打過電話了,她約你今天晚上在南宮旋轉餐廳一起吃飯。」
「謝謝啊。」葉理重新坐回位子上,「一直麻煩你。」

「你以前,從不對我說這麼客氣的話,咱麼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少肉麻了。」瞿修在他前額彈了一指頭,目光柔和溫暖。
「小理你也要注意,曼湘肚量大,不計較,但你也得多關心她一下,婚禮的事別只讓她和你表哥張羅,你要幫著點,到底她是和你結婚,還是和你表哥結婚?」葉父絮絮叨叨著,一面慈愛地摸摸兒子的頭。

葉理順從地應了一聲,推開飯碗:「你們慢慢吃,我進去陪媽了。」
剛走進裡間,發現母親的眼睛已經睜開,葉理忙跑到床邊,握起媽媽枯瘦的手,摩挲她的臉。這樣親密的接觸,越發覺得母親自從三個月前中風後,消瘦的速度極為驚人,瞿修說她腦部尚有血塊,恢復情況不算樂觀。

「媽媽我告訴你,昨天晚上啊,我車子拋錨,手機又沒信號,所以就去一戶人家借電話,可是……」
依在母親枕邊,葉理低聲將風雨之夜的離奇之事細細講述出來。葉母靜靜地聽著,偶爾眨動一下眼睛,嘴唇輕輕顫抖。

「那個男人……如果不是逼著自己相信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會回來,我想他會活不下去的……媽媽,爸爸也是絕對不可以離開你獨自生活的,所以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哦。秋天我結婚的時候,我要讓你幫我系領結,明年我們給你生個孫子,我要讓你教他說話走路……就像你教我說話走路一樣……」

擦拭去母親眼角滲出的淚水,葉理擁抱了一下她乾瘦的身體,拿起床頭一本散文集,翻開夾著書籤的一頁,開始大聲朗讀起來。

傍晚,葉理等母親安睡後,換了一身較為正式的淺色西服出門去赴曼湘的約會。剛走下樓,不僅一愣,自己那輛二手的白色HONDA Accord端端正正地停在小區的露天停車場上,洗得乾乾淨淨,好像還重新打了蠟。高大俊帥的年輕人雙手交抱在胸前靠在車門邊,一看見他,臉上瞬間綻開快樂至極的笑容,跑過來。

「冉冉,你要出門吧?我擔心你急著用車,所以盡快送來。」暗紫攤開手,把車鑰匙遞過來。
葉理一把抓過,同時仔細想了想自己是什麼時候把鑰匙給他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冉冉,」暗紫表情迷醉地看著他,「你好像瘦了很多,胃口仍是不好麼?」

葉理覺得太陽穴周圍突突地痛,抬起手拍拍自己的前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我已經跟你講的夠清楚了,暗……哦,先生貴姓?不會是姓暗吧?」

「我當然是跟你姓啊?你教我認得第一個字就是這個字嘛。」
葉理轉身拉開車門,進去繫好安全帶,再也不肯抬頭看那男人一眼,發動了車子。

心情本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鬱悶,偏還遇上了堵車,車前一條長龍,車後一片喇叭聲,看看約會時間要到,急得想摔東西。
好不容易趕到南宮旋轉餐廳,曼湘已坐在那裡輕啜咖啡,看見他,招了招手。
「對不起……堵車……」雖然是事實,但聽起來怎麼都像是第一百零一個借口。

「我知道,我來的時候也有點堵,不過比你運氣好罷了。」曼湘嫣然一笑,「你快坐下來吧,我已經點了餐,主菜是鹿肉,沒意見吧?」
其實葉理並不喜歡吃鹿肉,但有什麼關係呢?請女朋友吃飯的目的就是要讓她高興,所以他不介意地搖搖頭坐下來,誇獎道:「你今天真漂亮。」

曼湘笑著掠了掠大波浪的長髮,看起來風情萬種。葉理從不懷疑曼湘是愛自己的,但他仍常常忍不住想她為什麼會愛自己。
「昨天真有意思,我們公司成功簽下了華程的那個案子,老闆開了慶功宴,富安酒店的玫瑰廳整個兒包了下來,酒會上還請了明星來演出。你知道嗎?請的是高萍!她真人比電視上還美,雖然只是二流明星,可氣質真的不一樣。最後你猜怎麼著?」

「怎麼?」
「突然推了個大蛋糕出來,老闆領著,大家都給我唱生日快樂,我高興極了,可惜的是你不在。」
「對不起啊,我……」葉理趕緊在提包裡找了找,摸出一個長型的盒子遞過去,「不好意思,今天才補送給你,希望你喜歡。」
曼湘微笑著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條細細的白金項鏈,墜子設計成精巧的楓葉型,雖不名貴,但卻很別緻。

「來,你幫我戴上吧。」曼湘柔聲道。
葉理站起來走到她背後,把項鏈從前面繞過來扣好,正調整位置,突然看見她白皙的頸項間已經掛了一根細細的鏈子,一時好奇,拉出來一看,墜著一顆水滴狀的紅寶石,晶瑩璀璨,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曼湘的笑容有些僵硬,把紅寶石從領口塞了進去,解釋道;「這個事我老闆獎勵我這次成功簽約的獎品,如果你不喜歡……」
葉理拍拍她的手:「既然是你工作所得,我為什麼不喜歡?女孩子多幾條項鏈,也好配衣服……」說道一半的話突然哽住,葉理難以置信地看向左前方的一桌。

「理,怎麼啦?」曼湘仰起頭問。
「抱歉,有個熟人,我去打聲招呼,你等一下好嗎?」葉理按了按曼湘的肩膀,穿過半個廳長的走道,來到盆景旁的桌前。「你為什麼要跟蹤我?你到底想幹什麼?」葉理壓低了聲音,但語調仍很激動。

「我只想看看你,我沒有去打攪你不是嗎?」暗紫的眼眸像湖水的最深處一樣漾著黝黑的波動,他背對著窗戶逆光而坐,臉上的輪廓更為深刻,從頭到腳散發著俊魅男人魔法般的吸引力,同時又透著深沉的憂鬱氣質,混合成浪潮一般的湧捲而至,使得葉理有那麼一陣的失神。
「我已經有三年沒見到你了,實在沒有辦法再讓你從我視線中消失……」暗紫握住他的手,緊緊攥住,「冉冉,請不要……」

這個名字讓葉理猛地清醒過來,這個男人所愛的,所思念的,都是一個名叫冉冉的人,不是他,不是葉理,他不應該來承受著一份感情上的困擾。

猛地甩開他的手,葉理一字一句地說:「蘇先生,請你尊重一下我的隱私權,別再讓我看見你!」[幸福花園]
隨著這句話湧上暗紫眉間的痛苦陰雲讓葉理略略有些心軟,如此嚴厲地對待一個並無大錯的陌生人並不是他日常的新歌,可不知為什麼,葉理總覺得如果不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話,他一定會被這個名叫暗紫的人從此纏上,再也掙不脫。

咬咬牙強迫自己不再看那張英俊憂鬱的臉,葉理轉身向自己與女友的座位走去。剛剛邁開兩步,就聽到身後那人低沉但清晰的聲音:「冉冉,真高興你還記得我們的姓。」

葉理全身一震,猛地回頭看他,黑寶石般的眼睛仍然像湖水一樣在最深處漾動著波紋,那個人的唇角掛著最溫柔的微笑,輕輕道:「冉冉,請相信我,我是怎麼樣,都不會認錯你的。」

葉理幾乎是逃一樣的回到位子上,曼湘擔心地問:「怎麼啦?那個人……」
抓起冰水杯灌了大半,葉理覺得心情稍微恢復了一些。剛剛的那一刻,感覺就像被個陌生的靈魂附了體一般,拚命的抗拒,怕得全身冰涼。
曼湘是個細心的女人,也是一個很會做主的女人,看出葉理情況不對,她立即吩咐結了帳,帶他出了餐廳,來到一家較為幽靜的茶坊。
「是不是工作上出了麻煩?」
「不,」葉理苦笑,「怎麼會?」他只是一家中等律師事務所的小小律師助理,會出什麼大麻煩?
「理,」曼湘把手蓋在他的手上,「咱們都要結婚了,還有什麼話你不能對我說的?」
葉理怔了怔,搖頭道:「我並非不想跟你說,只是不知從何說起。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明明是為你補過生日的……」
曼湘的手指微微用力壓下,盯著他的眼睛道:「別想生日的事了,快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葉理深吸一口氣,把昨夜與今天所發生的與暗紫有關的事告訴了曼湘,只隱下自己無緣無故就知道別墅大門位置和暗紫冉冉的姓氏這兩件事未提,他並不想把這一切說得像靈異小說一樣。
「只是一個認錯的人,就把你嚇成這樣?」曼湘像個大姐姐一樣地笑著,拍拍他的臉,「好了,你最近一定太累了,今晚好好睡一覺,說不定明天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葉理很想說事情並不如曼湘所言那麼輕鬆,但又不願讓曼湘感覺他神經質,便低頭喝茶,不再多說。
當天晚上葉理一整夜都在做夢。情節很簡單,就是走在大路上,突然有人從背後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耳邊傳來清朗的聲音:「哥哥,我追上你了!」
同樣的情節反覆出現了一夜,但早上一睜眼睛,看見金燦燦的陽光,葉理就把這個夢忘了大半。
吃完早餐,趕在交通高峰前來到事務所,其他人還沒有到,葉理趁機整理一下出差期間積攢下來的雜務。九點正,所有人都趕場似的掐著秒進來,主任一看見他,就招手叫道:「葉理,你過來。」
葉理丟下手上的資料,跟著進到主任辦公室。「這個文件袋裡是給宏飛公司的法律意見書,你幫著送過去一下,這是地址。」
葉理接過文件袋與紙條,回到座位上大略收拾了一下,下到地下停車場,一看地址,大樓的位置竟在市中心。
好不容易在現在交通工具的洪流中趕到目的地,找停車位就找了二十分鐘,早知道還不如坐地鐵來。
按主任的吩咐把文件袋交到宏飛的秘書室後,葉理急匆匆進了電梯,在三樓停留時,一個剪著清爽髮型的男孩子滑著滑板衝進電梯間,撞在葉理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男孩子一迭聲地說著,聲音清亮爽脆,聽起來非常舒服。
葉理撿起被撞落的文件,說了聲沒關係,一抬頭,只覺眼前一亮。
那是一個葉理至今見過最漂亮的一個少年。柔順的髮絲染成淡淡的茶色,大大的眼睛神采飛揚,天生含著三分笑意,白皙而有光澤的肌膚透出健康的粉紅色;精緻的臉型,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嘴唇,笑起來露出兩排珍珠般雪白的牙齒,從頭到腳都洋溢著青春的陽光氣息,看起來就像是定做的一樣完美。
男孩子的驚訝程度似乎不亞於葉理,偏著頭眨了兩下眼鏡後,漂亮的少年一躍而起,撲到葉理身上,緊緊抱住他的腰,歡聲道:「冉冉哥,你真的回來了!」
電梯剛好到達底層,少年拉住葉理的手,臂下夾著自己滑板車,興沖沖地出了電梯,在大廳裡帥氣地來了個後空翻,贏得人群的喝彩。
「冉冉哥,你這幾年都住在哪裡啊?」少年開心地問道。
葉理走到一個角落站定,也不只是第幾次說同樣的話:「我不是蘇冉,我叫葉理。」
少年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展顏一笑:「叫什麼沒關係啦,我以後可能也不會叫現在這個名字。好,重新認識一下,葉大哥你好,我是喬歆,快樂的歆歆,可愛的歆歆!記住哦,別再忘了啊。」
葉理又好氣又好笑,但面對這樣一張比陽光還燦爛的臉龐,似乎什麼脾氣也發不出來,只能耐著性子說:「喬歆,我不是失憶,我根本不是那個人。」
喬歆快速眨動了兩下眼睛,這個少年看來挺能隨機應變,一點兒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頑固,見葉理這樣說,也並不爭執,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好吧,就算你真的不是冉冉哥,可我們既然已經認識了,你有長得那麼像他,我喜歡你,你請我吃冰激凌吧,我要吃加大的!」
葉理呆了一呆,一是好像反應不過來,就已被少年拉進了隔壁的一家冷飲店。一會兒功夫,面前已經擺了一份聖代,喬歆則捧著一個超大號冰激淋大口大口吃著,整間店的客人,尤其是女客全都轉頭看著這個天使般漂亮的男孩,甚至還有街上的人透過櫥窗來看他。
「喬歆……」
「叫我歆歆。」
「歆歆……」
「怎麼不好吃麼?」
「阿爾卑斯雪是這裡最受歡迎……」
「不是,歆歆,我還在上班。你呢,應該還要上學吧?」
「我是大一新鮮人!校園人稱恐龍霸王!今天上午沒課!」喬歆舉起手,又要了一份蛋糕。在追加一個「火山爆發」。
葉理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孩子!什麼恐龍霸王,史前也沒有這麼漂亮的恐龍啊。
「你一笑起來,還跟以前…… 不是,我是說,就更像冉冉哥了,他是世界上笑起來最溫柔的一個人。」喬歆咬了一口蛋糕,又從葉理的盤子裡挖了一塊雪糕。
「所以他死的時候,你們都很傷心吧?」
「我相信暗紫哥說的,他根本沒有死。」喬歆總算停了停向嘴裡塞東西的動作,沉思了約三分之一秒,葉理已經可以聽見周圍有小女生吸口水的聲音。
「你在大學裡,修什麼課?」葉理決心把話題扯開,反正看表已快到午餐時間,和他聊聊也不錯。
「歷史。」喬歆咬著冰激淋的餅乾筒,格格作響,「文學史,音樂史,經濟發展史……好多課呢。」
「葉理看著這個全身都是巴黎名牌的時尚少年,怎麼也找不到絲毫學歷史的氣息,果然是新鮮人,一點兒烙印都還沒有。
「覺得我不像?」喬歆展開明亮的笑容,「我們學校還有更不像的呢。我有一個同學,頭髮是金色的,帶著好幾個耳環、鼻環,單單頭上就有近十個洞,穿全身發亮的皮衣,有一次戴頭盔來上課,腰上拴著仿真炸彈,把那個出土文物一樣的老師嚇昏過去了!」
葉理又笑了起來。這時喬歆的腰間突然傳出「雪天晴朗」的樂聲,他一邊摸出一支手機,一邊努力吞下口中的蛋糕。
「你已經用手機啦?」
「這是我爹地媽咪用來掌握我行蹤的遙控器。」喬歆大笑著按下接聽鍵,「啊,暗紫哥啊,今天不來啦,我碰到冉冉哥,他請我冰激淋,就在那家『雪域』……好,好,再見。」
葉理立即拿起自己的公文包站起來。喬歆吃驚地撲過來拖住:「怎麼啦,我還沒吃完呢。」
「蘇暗紫要過來吧?我不想見他。」葉理不願向這個少年發火,只是很簡潔地說。
「蘇大哥你不要這樣,暗紫哥那樣棒的人,交來當個朋友也沒什麼啊。」
「你不懂,當他總是透過我看著蘇冉的時候,是沒辦法當朋友的。」葉理剛說完這句話,就開始後悔自己怎麼這樣拖拉。因為喬歆從他肩上看過去,表情刷地一下明亮起來,揚起手高聲道:「暗紫哥,這裡!」
暗紫出現的速度快得驚人,令葉理不禁疑心這場巧遇從一開始就不是巧合。
「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的大樓裡,打電話時我已經在樓下了。」暗紫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一面解釋,一面在他身邊坐下,含笑看著他,一幅非常幸福的樣子。
「我下午還有工作,先告辭了。」葉理逃避似的想站起來,被暗紫抓住手臂。
「馬上就十二點了,你總的吃午飯吧。來,你請這隻小恐龍吃冰,我請你們吃午餐。」暗紫的語調柔和異常,帶著請求的意味,不再像那天晚上,什麼也不聽,一味強勢地把他當成另一個人。而這種軟軟的態度,反而讓人難以拒絕。
「好哦好哦,我要吃大餐!」喬歆高興地跳起來,風捲殘雲般把剩下的蛋糕塞進肚子裡。
「你還吃得下?」葉理吃驚地問。
「他是小恐龍嘛,請他吃東西,最怕錢沒帶夠。你有一次……」
葉理沉下臉來,暗紫立即閉嘴,看來察言觀色的功夫不錯。
小恐龍已經膩了上來,搖著葉理的手臂撒嬌:「葉大哥去嘛,你不去暗紫哥不會管我午飯,我會餓死的……」
這一套拿來用在葉理身上,可是再有效不過了,剛遲疑了一下,已被人攬著腰帶出了冷飲店,少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裡念叨著一個個菜名。
市中心的高檔餐廳林立,沒走幾步便進了一家海鮮酒樓的包廂。菜單一遞上來,葉理就皺起眉頭。
「我難得請你吃一次飯,別看價格好嗎?這裡今天有剛到貨的螃蟹和鯛魚,你最愛吃的。」暗紫輕聲勸哄。
「葉大哥你放心,暗紫哥是賺錢的天才,每頓都這麼吃也算不上什麼。不像我,出身在貧苦的醫生世家,吃了上頓沒下……」
暗紫拿手指在喬歆的前額上一敲:「歆歆,我跟你爸媽說哦。」
少年吐了吐舌頭,抓起面前的果汁吸了起來。
冷盤已送了上來,暗紫調整了一下菜碟的位置,有些菜放到喬歆面前,有些換到葉理這裡。
「暗紫哥偏心,」喬歆嘟起嘴,「葉大哥喜歡吃的菜全擺到他那裡去了,歆歆吃什麼?」
葉理笑了起來:「別鬧了,你又不愛吃這些清淡的菜……」話說到一半,頓覺有異,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跳了跳,隱隱作痛。
暗紫沒有趁機追問,拿了熱毛巾敷在他額前,手指輕輕地按摩著太陽穴,柔聲道:「很痛麼?你別想太多,慢慢來。」
夜裡雙手抱住頭,伏在桌子上,一直在拚命調整和壓抑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拉扯著自己的頭髮,顫聲問:「我這是怎麼啦?我明明不是他的……明明記得自己是誰的……我有爸爸媽媽,我有未婚妻,我不認識你,從來都不認識你啊……為什麼會這樣?是誰把我剖成了兩半?是誰?」
暗紫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壓在自己胸口上,臉上的表情似乎比葉理還要痛。喬歆乖乖站起來,說了聲:「我去看看菜怎麼樣了」,便走出包廂,小心地關上門。
葉理努力想要自己不那麼激動,但腦中一片混亂,手足冰涼,只有從緊緊包裹著自己的軀體上傳遞過來的溫度,才是穩定和確實的。就這樣不知抱了多久,全身的顫抖才慢慢平息下來,抬起頭,那雙深情的眼睛擔憂地注視著,彷彿要把他淹沒在無限度的情潮中。
緩緩坐正身體,暗紫的手依然北部有規律地拍撫,額上起了薄薄一層虛汗,被他用紙巾輕輕拭去。深深吸兩口氣,把情緒拉回正軌,葉理轉頭正視身邊滿懷愛意,明明陌生卻又似熟悉的年輕人,輕聲道:「好吧,我不逃避了,我要弄明白這一切。」
暗紫英俊的臉龐上瞬間綻放出幾乎令人目眩的光華,開心得彷彿剛剛得到了全世界。他把葉理的手合成一團裹在自己的手掌中,慢慢拉近唇邊,輕輕印下一個吻後仍沒有放開,微微偏著頭笑道:「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現在先吃飯吧。」
葉理點點頭。暗紫揚聲叫道:「歆歆,你可以進來了。」
包廂門立即被打開,小恐龍忽地一下跳回到位子上,笑著說:「菜都好啦!」
果然,在他身後,侍者流水般地送菜上桌,包廂內頓時香氣四溢。暗紫剔螃蟹的速度極快,一會就弄好一殼蟹肉,淋上薑醋送到葉理盤中,喬歆誇獎他是訓練有素。
可是不管暗紫怎麼訓練有素,他和葉理兩人吃東西的速度加起來,也比不上小恐龍。這個外表像天使一樣美麗的男孩子,食量卻好比霸王龍,一大半的菜餚,其實是他包辦的。
午餐後葉理要趕回去上班,暗紫這才想起問喬歆:「你下午有課嗎?」
喬歆拿起滑板車,甩著柔順的頭髮,滿不在乎地說:「你別管我了,想送葉大哥就去送嘛,我剛才在外面給堂哥打了電話,他會來載我的。」
暗紫失笑地揉揉他的頭,三人一起走出店面,剛下台階,便聽到喇叭聲響,一輛銀灰色的雪夫蘭停在路邊,葉理認出那是京生的車。
醫生微笑著開門走下來,一把接住喬歆拋過來的滑板,放在車廂後面。
「今天真開心,葉大哥請我吃冰,暗紫哥請吃飯,京哥,你跟我最親了,你請我吃什麼?」喬歆一頭撲了過去,抱住堂哥的腰。
「我請你吃烤恐龍!」京生滿臉寵溺的笑,把堂弟的頭髮揉成一堆亂草,「還不快去上課,晚上我去接你吃法國菜。」
喬歆歡呼一聲鑽進車裡坐在副駕駛座上,京生俯身幫他繫好安全帶,轉身跟暗紫兩人啪地擊了一下掌,向葉理一笑,什麼也沒多說,就開車走了。
暗紫自然而然地攔住了葉理的腰,好像打算就這麼跟他一起走到車庫去。
「這是在大街上。」葉理提醒道。
暗紫乖乖地放開,兩人並排走著,街上人很多,葉理側身避讓的時候旁邊這個人偏偏不讓,所以經常避進暗紫懷裡去。
進了地下車庫,暗紫高高興興把手又環上了葉理的腰,被瞪了一眼後無辜的說:「這裡不是大街上啊。」
葉理懶得跟他鬧,打開自己的車門坐進去,自方向盤上趴了一會兒,抬頭對暗紫說:「我家裡的事情,我自己處理,你別插手。」
暗紫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我知道,我不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只要你人在,我已經很滿足了。」
葉理把臉扭向一邊,發動了車子。眼睛微微有些泛濕,心頭則是莫名其妙地抽痛。絕望的人面臨意外的救贖時往往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又豈是可以真正相信的。若他是冉冉,這個男人總有一天會完完全全將他奪回自己懷中,若他不是冉冉……
若他不是冉冉,一切可會回到從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回到事務所,處理完一些瑣事,就已是下班時間,同時阿光來約去唱卡拉OK,婉言拒絕了,葉理想早一點兒回去看望母親。
推開門,客廳的燈亮著,光線很暗。葉理輕輕叫了一聲:「爸爸,我回來了。」
母親臥室的門應聲而開,葉父穿著睡衣走出來:「理兒,你回來了,爸去給你熱飯。」
「爸,您這麼早就上床?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葉理擔心地握住父親的手。
「不是不是,」葉父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明天一大早阿修會來接媽媽去醫院複查,所以想早點睡。你快坐,晚飯一會兒就好。」
「爸,拿你就快去睡吧,我自己來。」
葉父搖頭失笑道:「你來還得了,那不得燒了房子!你從小被你媽伺候得太好了,將來還要好好拜託一下曼湘,請她多照顧你呢。」說著打開燈進廚房忙活起來。
葉理沒再多說,在客廳中央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走到沙發前坐下,到了一杯茶,一口氣喝下去。
有些事,以前也有,只是根本沒多想,如今心裡起了疑雲,便顯得如此奇怪。
葉理並非不善下廚之人,參加朋友聚會,還有野營時,都曾動手做過飯菜,速度質量均屬上乘,可在家裡,一靠近廚房,父母便將他視為噴火恐龍。
想到恐龍,雖然心中疑慮重重,葉理還是忍不住莞爾。那個活潑可愛的男孩,現在一定正在大快朵頤地吃法國菜呢。
父親從廚房探身出來叫:「菜熱好了,理兒來端一下。」
葉理站起來幫父親擺好菜碟碗筷,兩人一起坐了下來。
在一旁看葉理吃飯,是父親很大的樂趣,一頓也不肯放過。
「吃這個,這個好,多吃點,看看你越來越瘦,飯量也變小了,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父親頻頻向他碗裡夾著菜。其實飯量變小,很大原因是菜不合口味,葉理喜歡吃清淡的,可父親總認為他應該喜歡味重的菜。
「爸,」葉理斟酌了一下措辭,「我上次出車禍,最先送的是哪家醫院啊?」
葉父看他一眼:「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問題?」
「你不是叫我去檢查一下嗎?我想去那家醫院調一下原始病歷,也好檢查一下是不是車禍後遺症的關係。」
父親哦了一聲,想了想:「我一時也記不起醫院的名字,要不你打電話問一問阿修。」
葉理點了點頭,默然無語地吃完一碗飯,放下筷子,起身拿電話。
「怎麼就不吃了?菜吃這麼一點兒……」父親絮絮地叨了幾句,看葉理已經撥通了電話,就不再說什麼,收拾了餐具進廚房。
電話有了回應:「我是瞿修,哪位?」
「表哥,我是小理。有件事問你,你知道我出車禍後最先送的是那家醫院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瞿修的語氣跟葉父一模一樣,也不知在緊張什麼。
葉理說了同樣的理由。
「沒問題,你的原始病歷我早就調來看過了。明天我接姨媽的時候你也一起來吧,我幫你安排檢查。」
葉理悶悶地說:「不用了,我明天還有事,不能請假,再說吧。」
放下電話,葉理覺得心頭沉甸甸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在床上翻滾了好久睡不著,天快亮時才濛濛入睡。夢見兩隻恐龍,一隻呼呼地噴火,另一隻正在拚命大吃大嚼。



第二天早上瞿修過來的時候葉理才剛剛從床上掙扎爬起,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來。葉父已弄好了早餐,一迭聲地叫葉理快點洗了臉去吃。
母親穿戴整齊坐在輪椅上,頭歪著,口角隱隱有流涎的痕跡。葉理小心地拿手巾幫母親擦著臉,柔聲道:「媽媽,你別怕,今天只是例行複查,有表哥安排,半天就好了。下午我下班回來,給您帶最喜歡的棗泥糕。」
葉父拿著外套過來,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說:「你別管了,有我和阿修呢,快去吃飯,我們走了。」
瞿修也笑著攬著他的肩道:「好了孝順兒子,只是複查而已,別搞得這麼緊張。」說著推了輪椅,和葉父一起出門。
葉理送到電梯口,返身回屋洗漱了一下,看看滿桌的大餅油條和煮雞蛋,覺得實在沒胃口,只喝了一杯牛奶就拿著公文包下樓來。
剛走到停車場,不由一愣。
暗紫又是滿面笑意地靠在他的車上向他招手,好像這樣出現是很自然的事。
葉理歎了一口氣:「你這是做什麼?」
「我想見你,」暗紫簡潔地回答,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葉理索性不做任何反應,逕自坐進車內,剛繫好安全帶,卻發現暗紫也跟著坐進了副駕駛座上。「你已經見到我了,這又是幹什麼?我上班的地方跟你不順路。」
「你還沒吃早餐吧?看我帶來了什麼?綠豆粥和八寶醬菜,還有小鍋貼,京生作的雖然沒你做的那麼好吃,也算可以將就了。」暗紫興沖沖地從帶來的保溫盒裡變出東西出來。
「喬京生作的?他會做?」葉理很驚訝,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驚訝。
「嚇一跳吧?他半年前才開始學的,因為歆歆讀的大學就在他住地附近,所以歆歆每株學校,住在他家裡。你別看那個小恐龍那麼能吃,其實口味還挺挑,為了養好他,京生才專門抽時間學做飯的。你也知道他是個天才,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現在也算一個好廚子了呢,你吃吃看。」
葉理喝了一口粥,清清爽爽正合他的口味,配著醬菜,不知不覺喝下一碗,還嘗了兩個小鍋貼,誇獎道:「味道真不錯。」
「我還是覺得你做的最好吃,可歆歆那小鬼偏說京生的手藝已經趕上你了,改天來跟他比一比吧。」暗紫拿手帕輕輕地擦他的嘴角,滿足地笑著,彷彿與他坐在狹小的汽車裡閒話家常是再幸福不過的一件事。
「我已經吃完了,還要上班呢,你走吧。」葉理覺得心裡有點懸懸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權利給與他這種快樂。
「好,」暗紫扣上食盒的蓋子,把臉轉向他,「就這樣我已經可以開心一整天了,一下子得到太多我也會害怕呢,怕自己對幸福過分貪婪,會不會惹怒冥冥中的誰,再次從我手中奪走你。」
「傻瓜。」葉理有些生氣,因為被他這樣一說,心裡感覺堵堵的。
暗紫下車,站了站,從車窗探進半個身子:「能吻你一下嗎?」
葉理一愣,猶豫了一會兒,低下頭去。
「我知道了。」暗紫微笑著,「你別介意,我一點也不想逼你,咱們慢慢來,我可以等。」
堵堵的感覺又生氣,葉理動作稍嫌粗暴地發動了車子,強迫自己不再去看車外的人。
這樣下去不行。他對自己說。在這樣下去,就算他並不是冉冉,也終究會被改造成冉冉的。

事務所今天似乎特別忙,但對於小小的律師助理而言,工作量還是比較固定的,所以當未外出的同事們忙得只能吃便當時,葉理還是排出了時間下樓去吃午餐。
「你中午要再敢隨隨便便吃那些垃圾便當,我就要每天來監督你吃飯!」每次一看見便當,腦海裡就會自動反映出這句話。讓他忍不住笑,愛操心,爸爸也真是愛操心……笑容突然僵住……不,這句話不是爸爸說的……不是……深受抵住前額,為什麼會這樣?一直不覺得異樣的平靜生活,為什麼會突然之間像被打碎了一樣,破綻百出?
「葉理,你沒事吧?」有人扶住他的胳膊,關切地問。
抬起頭:「張律師?……哦,沒事,我沒事,剛剛在想事情……你才剛回所裡來吧?」
張律師溫和地笑著:「是啊,才回來,你是去吃飯吧?快點去,只剩一個小時了哦。」
葉理慌忙看看表:「啊,真的,那我去了。」
出了大廳向左,到例行的餐廳去。剛拐過彎,就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碩男人,雙手抱胸,斜靠著一根廣告燈柱,一看見他便站直了身子,充滿敵視和憤恨的目光直盯向他。
錯覺,葉理告訴自己,那男人看的應該不是自己,因為那張臉非常陌生,自己應該不認識他。
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目光就像燒燙的銅針般刺向他……
「這算什麼?你以為裝一裝失憶,就可以完全抹去你的罪過,就可以大搖大擺看也不看我一眼的走開?」
葉理驚詫地抬頭面向這個男人:「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男人猛地將他的身體推到街邊的圍牆上,用力按住,眼睛中燃燒著沸騰的恨意,整張臉幾乎變形。
「你認錯人了,你到底要找誰?」葉理強自鎮定地問。
「認錯人?開什麼玩笑,你不過小小整了一下容,樣子根本沒有大變,就想讓人認不出你?做夢吧!」那人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換了工作,搬了家,我就找不到你?你的好表哥瞿修,千方百計想阻止我,可他根本阻止不了。雖然時間花的長了一點兒,但我找到你了,我要讓你血債血償!」
男人的手移到了葉理的脖頸之間,陡然收緊。葉理拚命掙扎,雖然身形與力氣要遜色很多,葉理也畢竟是個成年男子,撕扯之間,兩人一起滾到地上。
這是大白天的中午,地點又不是荒郊野外,立即有很多人圍觀過來,幾個年輕小伙子上前努力將兩人分開。
被拉到一邊的男人眼球上遍佈血絲,撕吼道:「你等著,我一定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休想逃……休想……我要殺了你!」
葉理迎視著他的眼睛,全身凝固一般的冰涼。因為這雙血紅眼眸中所迸射出來的恨意,是如此的刻骨而又真實。那男人是真的恨他,真的想殺他,雖然他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圍觀者有人報了警,兩個巡警騎著摩托車一路呼嘯而來,男人搶先擺脫了拉住他的旁人,一連越過幾個欄杆,眨眼便不見蹤影。警察過來時現場只剩一堆看熱鬧的人和跌坐在地上的受害者,問了幾個例行的問題後,一個娃娃臉的巡警問葉理是否要去驗傷,他搖了搖頭。
警察見沒什麼大事也就走了,葉理看看表,只有一刻鐘就到下午上班時間,午飯自然吃不成了。回到辦公室,全身像都散了一樣的疼,工作也無心繼續。呆坐了一會兒,他翻開公共電話簿,查找了一個號碼撥過去。
晚上葉理下班回家,到了門口才記起忘了買棗泥糕,又返回街上點心鋪子裡買了一封。進屋後聽到父親在廚房裡忙活,到母親房間裡一看,人是醒著的,眼珠向著門口的方向。
「媽媽……」葉理在床邊跪下,把頭深深埋進母親的枕頭裡,好一會兒才再次抬起來。母親模糊的眼睛中閃著小小的亮光,枯瘦的手指在床單上一抓一抓的,似乎努力想要做什麼動作。
「別擔心,」葉理微微一笑,「我沒有事,只是有點累了。」
他拆開棗泥糕的包裝,掰了一小塊放進母親嘴裡,看著她慢慢嚥下去。餵了幾口後,葉理用紙巾擦了擦她嘴角的碎屑,再掖了掖被角,柔聲哄道:「您睡吧……我陪著您……睡吧……」
母親又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皮漸漸合上。葉父從房門口探了一個頭進來,小聲道:「你媽睡著了?那就出來吃飯吧。」
晚餐後葉理幫著收拾桌面,電話鈴響,葉父接起來一聽,叫道:「理兒,找你的。」
從父親手中接過話筒,葉理在沙發上坐下,輕輕喂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知道這是誰打來的電話。
「吃過飯了?」暗紫問。
「吃過了。」
「聽你的聲音,好像很累…… 除了什麼事嗎?」
「沒有。」葉理淡淡地答,手指摸過頸間的肌膚,仍隱隱作痛。
「今天有沒有頭疼過?」
「沒有。」
「早上見你,睡眠好像不太足,你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怕說出來,惹葉理不高興。
「我明天早上,給你帶幾片你最喜歡的音樂CD,都是輕音樂,晚上放來聽聽,也許可以睡得好些。」暗紫說。
「謝謝。」葉理沒有拒絕。他知道拒絕也沒有用,這個男人把他當作冉冉來愛,以葉理的身份,如何拒絕得了?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早點睡啊。」暗紫柔聲道。
葉理默然不語,電話那頭靜靜等著。
「暗紫……」
「嗯?」
「我以前……我是說冉冉以前……」
「什麼?」
「冉冉以前……殺過人嗎?」
暗紫從喉嚨深處發出輕輕的笑聲:「你有在胡思亂想什麼?你只救過人,怎麼會殺人?」
葉理長長吐出一口氣,說:「那好……再見吧。」
「冉冉!」暗紫突然急切地叫了一聲。
「我叫葉理。」
「是,小理,你……你是住在臨街的那間房吧?」
「是。」
「你睡覺之前,能不能打開窗簾,在窗口站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我想……我想再看看你……」
葉理握著話筒的手猛地收緊:「你在樓下?」
「是……」
「那我下來一會吧。」
「冉冉……」暗紫似乎還想說什麼,葉理已掛下電話,起身拿了一件外衣,高聲對父親說:「爸,我到樓下去一趟,馬上回來。」
父親在廚房應了一聲。葉理披上衣服,出門下樓,來到街上。街對面聽著一輛房車,車旁靠著一個人影,一看見葉理,立即飛奔了過來,一到近前,就握住他雙手。
「手怎麼這麼涼?你冷嗎?」
剛要了搖頭,一件外衣以罩在身上,還帶著暖暖的體溫。
一個硬塊卡在胸口,眼睛裡酸酸的。那個冉冉,他是怎樣的在被愛著,又是怎樣流落到愛的羽翼之外的?
「你不要這樣,」葉理清咳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一樣,「我現在不是冉冉……」
「你是你是,」溫柔的情人突然激動起來,「我知道你是,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拿出一打證據……」
「你沒懂我的意思!」葉理叫道,「我不管我以前是不是冉冉,也不管以後會不會是,但我現在確確實實不是他,對我來說,你是幾天前才認識的人,我沒辦法……突然之間變得……可以理所當然地和你這樣交往……」
聲音哽住,葉理用手捧著頭,那裡欲裂的痛。
暗紫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伸開雙臂將他擁進懷中,不帶任何力量的,輕柔地擁著。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我只知道我絕不是無緣無故成為葉理的……」葉理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額頭靠上暗紫的胸膛。
暗紫拍撫著他的背,聲音暗啞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急了,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你別慌,別怕,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我只要你好好的,健康地活在我身邊。」
葉理揚起臉,暗黃的燈光照射下,形容尤為憔悴,暗紫不由得心中一陣絞痛。
喬京生曾勸過他,要證明葉理就是冉冉是很簡單的一件事,醫學上有多種方法,但要讓葉理變回冉冉就很困難,沒辦法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暗紫不願意因為奪回冉冉時用的力氣太大,以至於不小心弄痛了他。那是他溫柔的哥哥,最愛的情人,如珠如寶捧在胸口的伴侶,他不願意帶給他一點點的痛。
「暗紫,」葉理說,「如果我曾經失去什麼,請讓我自己去找。」
輕輕捧起那張臉,光滑的感覺仍然那麼熟悉。只因為一時沒有陪在身邊,心愛的戀人竟從此忘了回家的路。三年的悲痛、絕望與等待,在再次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心就像融化了一樣,重新開始跳動。思考已經停頓,只知道飛奔過去,將他抱回家,將他背回家,卻忘了迷失的人,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家。
「我知道了,」暗紫慢慢退後一步,「我做我的努力,但我等待你的決定。」
葉理不再說話了,轉身向家裡走去,夜風吹過,淚如泉湧。
他想起一句歌詞:「如果生命中不曾失去什麼,為什麼我的淚水會一串串滑落……」
[幸福花園]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沒有發生什麼異常事件,暗紫如例行般每天出現兩次,或者帶東西給葉理吃,或者陪他閒聊,話題中極力避免將他與冉冉等同。有一次他帶來一卷喬歆的成
長錄影帶,用車裡的小電視放給葉理看,當場笑得他半死。小恐龍的父母顯然愛子心切,從嬰兒時期起便開始不停地在拍,這一卷是6歲時拍的,畫面上粉妝玉琢的小男孩玩水,倒栽蔥進了水池子,兩隻小腳撲騰撲騰,一旁的少年應是喬京生,他很冷靜地將掛在池邊的兩條腿也撥進了水池,原來歆歆早已會游泳。還有一個片段是婚禮,喬歆當花童,搶新娘風頭不說,禮成出教堂時還提著裙擺跑到了前面,害新娘踩到自己裙子,與新郎跌作一團,讓婚禮更是一片笑鬧聲。暗紫有跟京生複製全套,從3歲到現在,喬歆的人生軌跡每一步都有跡可查。暗紫答應葉理以後一卷一卷帶給他看、害他每天還真都有點期待。
週五的下午,葉理在下班後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到了一家咖啡廳,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來,翻開一本財經雜誌。
約十來分鐘後,一個留著很有精神的短髮的青年男子來到了桌邊。
葉理放下雜誌。
「是葉理先生?」
「是,你是吳先生?」
「是,」男子笑了笑,「叫我吳棟吧。」
「請坐。來杯咖啡吧。」
「好。」
葉理招手叫侍者送來一杯咖啡。吳先生坐下來,遞過一個紙袋。
「這是敝所收集到的所有資料。」吳先生看著葉理的眼睛。「葉先生是第一位聘請私人偵探來調查自己的人,一個月前接到電話時我還真嚇了一跳。」
葉理淡淡一笑,沒有答話,拿出紙袋裡的資料一頁頁翻看。一部分是出生證明影本、學籍變遷、居住地的更改、工作簡歷,這些都和自己所知道的沒什麼差別,另外是所有的病歷資料,包括門診和住院的,大都是小病,只動過一次盲腸手術,這個葉理不記得,但仔細想想,腹部確實有一條疤痕。
「我三年前出過車禍,怎麼沒有相關的病歷?」葉理問。
「這正是我想跟你談的。我在離島聖聲醫院的入院登記簿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時間是三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登記號為276號,但檔案裡卻沒有這個號碼,顯然有人抹去了你在此入院的所有記錄,只是一時疏忽忘記塗改登記簿。然後你轉院到了愛知醫院,在那裡你的檔案是加密的,我只想辦法看了看,沒能影印一份出來,基本上都是傷後復健的病理記錄,你的主治醫生是……」
「瞿修。」
「啊,我忘了,這個你當然應該是知道的。」
葉理攪動著咖啡杯裡褐色的液體,沉思不語。
「還有一樣東西,我應該找得到,但我卻未能找到,所以我判斷它應該是不存在的。」吳棟繼續道。
葉理抬起頭:「對不起吳先生,我現在沒有心情猜啞謎。」
吳棟嘿嘿一笑:「我指的是車禍記錄,如果您的入院原因是車禍,那麼交通事故處理記錄是一定有的。」
「結果沒有?」
「沒有。」
「你的結論是……」
「你受傷的原因……不是車禍。三年前的七月,也許發生過一些什麼,但絕對不是車禍。」
葉理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你以前一直在離島居住和工作,受傷後才搬到本市。如果去離島調查的話,可能會有更多的線索。不過因為時間太緊,我沒有去。葉先生是否願意聘用我繼續查下去?」
「好。」葉理簡短地說,遞過一張支票,「這是你這次的酬金,請把葉理……呃……把我受傷前的所有情況調查出來,越詳細越好。」
吳棟用指尖拿過那張支票,看了一眼,收進懷中。拿了外衣站起身,微笑道:「請你放心。本所一向以顧客至上,一周後我們再見面。」
偵探走後,葉理又坐了一會兒,喝完冰冷的咖啡,將桌上的資料收進公文包裡,走到街上。
天色已有些黑了,因為已告訴父母今天不回家吃飯,所以葉理打算就近找個地方解決晚餐。
街上行人與車流仍然很多,葉理走過天橋,準備到對街的一家粥品店去。一群男孩子笑笑鬧鬧地從橋下的一家影音店追打而出,差點撞在葉理身上,他趕緊側身讓開。
「葉大哥!」一聲清脆的叫喊後,少年群裡飛撲出可愛的小恐龍,摟住了他的脖子,「暗紫哥說你討厭我,所以都不來我那裡玩!」
葉理失笑,擰了擰紅潤的臉頰:「你信嗎?」
喬歆搖了搖頭,全身發散出爽朗的笑:「那你來玩吧,我要吃你做的小籠包子,好想吃哦。」
葉理一笑未答,問道:「在跟朋友逛街呢?」
「是啊。」喬歆帥氣地一揚頭,「他們都是我哥們,你們過來,叫葉大哥。」
其實喬歆是這一群裡個頭最小的一個,但看氣勢,倒頗像個大哥大。這幾個體格健壯的男孩走上前,還算禮貌周全地叫了一聲:「葉大哥好。」
葉理點頭回禮。這個歲數的少年,應該這個樣子才正常吧?像暗紫那樣早熟的,恐怕不多見。
心頭突然咯噔一下,少年時期的暗紫?這個印象又從何而來?
「葉大哥--」喬歆扯扯他的袖子,「你怎麼啦?」
葉理回過神來,安撫地笑了笑:「沒事,你快跟朋友去玩吧,恐怕等會京生就會來電話催你回家了。」
「那葉大哥你……」
「我也要回去了。小心別玩的太瘋啊。」
喬歆點點頭,甜甜地一笑,又撲上來抱了他一下,轉身招呼站在一旁的朋友:「走,我們去打電動!」
少年們歡叫著向葉理揮手道別,推推搡搡地走開。
葉理也繼續前行,剛走了兩步,一個人快速向他衝來,將走在前面的行人撞得東倒西歪,手中寒光閃閃。葉理本能地將身子一側,腰側的衣服被嚓地劃開,感覺中刀刃是貼著肌膚掠過去的。
旁邊有女人尖叫。那人穩住前衝的身子,再次轉過身來,直直面向葉理。
扭曲的面孔,充血的眼眸,就是那日掐著他脖子聲稱要殺他的男人。
揮動公文包倉皇擋開第二次刺來的利刃,葉理已經立足不穩,跌坐於地。寒光再次毫不留情地直斬而下,這次卻被小公牛一般直衝過來的少年撞開。
喬歆緊緊捉住男人握刀的手臂,幾個男孩一湧而上。那男人雖然壯碩,但七八個身強體壯的大一男生又豈是好對付的,被狠狠地壓在了地上。
喬歆抽身出來攙扶葉理,一迭聲地問:「怎麼樣?傷到沒有?」
葉理搖頭,扶住喬歆的胳膊站起來。警察已經趕到,一干人等全部帶往警局。
一個臉色有些青黃的警察來錄口供,可是被害者一問三不知,兇犯只會翻來覆去地說:「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一群青春活潑的目擊者反而最是聒噪,爭先恐後向他描述兇犯是何等殘暴,而他們又是如何奮勇將其制伏的,吵得他頭大如斗,只想發脾氣。
十分鐘後,蘇暗紫與喬京生雙雙趕到警局,一人手裡拿著一件大衣,顯然是被喬歆通知來的,隨行的還有一個律師,一進來最先說話的就是他,義正言辭地要求羈押兇犯。
暗紫將大衣披在葉理肩上,查看了他腹側被劃開的衣服裂口,臉色雪白,全身顫抖,使得葉理不得不將他抱在懷裡安慰,倒好像他才是那個遇襲的人。
從警局回家的路上,暗紫開著車,時不時轉頭過來看他,臉色仍是發青。喬歆在後座已倒在堂哥懷裡睡著,京生帶來的那件大衣正蓋在他身上。整整二十分鐘的路程,沒有一個人說話。
到了葉理家的小區門口,暗紫停下車,陪著他一起上樓。在家門口前的樓梯口,葉理突然覺得腳有些發軟,扶著欄杆坐在台階上。
暗紫單膝跪下,將他緊緊抱在懷裡,緊得讓他快透不過氣來。
「那個人是誰?你知道嗎?」葉理問。
暗紫把下巴壓在他頭頂上,搖著頭:「你沒有這樣的仇人,我是說……冉冉沒有……」
葉理深深吸了一口氣,頭有些暈暈的。自那個暴風雨之夜後,一切都彷彿被顛覆,而仇人偏選在這個時候打上門來,委實讓人招架不住。
「冉……小理,如果你同意,我可以代你解決這件事。」
葉理無表情地緩緩抬眼看他,道:「既然是葉理的麻煩,葉理自己可以解決。」
「可是……」暗紫急急地想說什麼,被他用手摀住了嘴。
「我累了,你也快回去吧。」葉理淡淡一笑,站起身來到門前,拿出鑰匙。
暗紫從後面環抱上來,在耳後印下一個吻,久久不願放開。
葉理打開了門,抬手輕輕拍了拍伏在自己肩上的男人:「我要進去了。」
暗紫鬆開手,後退了一步。門慢慢闔上,他呆呆站著,直到聲控的樓間路燈熄滅。才在黑暗中一步步走了下來。
喬京生抱著喬歆一直坐在車裡等著,一看見暗紫坐進來,便問道:「他不許你插手,是不是?」
暗紫緊皺眉頭:「冉冉在想什麼,我從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在,我真的不懂這是為什麼?」
京生歎息了一聲:「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因為他現在不是冉冉。」
「可他明顯已經開始相信自己是冉冉了,為什麼不可以把一切都交給我處理呢?」
「暗紫,對於冉冉來說,你既是情人,也是家人,他撫養你長大,恩情深厚,愛意深厚,無論你為他做什麼,他都可以坦然地接受,因為他知道自己當之無愧;可葉理不一樣,他認識你不到兩個月,他拿不準自己是否和你有關係,他沒辦法就這樣把自己的問題,交到你手上來處理。」
暗紫把十指插進頭髮裡,讓滾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方向盤上,暗啞地說:「可現在我真的很擔心,也許我可以想辦法保證他的人身安全,但是……他現在精神壓力那麼大,又偏偏不肯讓我分擔一些,我怕有一天萬一他受不了……」
京生伸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你這才叫瞎操心呢,他可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以前多少難關,他哪一次低過頭?我爺爺就說過,別看冉冉身子單薄,可這世上找不出什麼東西,能夠壓彎他的腰。雖說目前情況有些特殊,但只要他骨子裡還是冉冉,是不會那麼輕易就崩潰的。」
暗紫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看了京生一眼,感激地笑了笑,還沒說話,沉睡的喬歆突然動了動,呢喃兩聲,模模糊糊地問:「……哪裡……是……」
京生撫摸著他的前額,小聲道:「睡吧,還沒到家呢。」
喬歆揉了揉眼睛,人似乎還沒清醒:「……好黑……」
暗紫立即把車內燈打開,京生哄道:「別怕,我在你身邊呢。」
歆歆坐起來,甩了甩頭,迷茫地看看堂哥,喃喃地說:「可是你不會一直在我身邊,我總要變成一個人的……」
京生怔住,暗紫伸手來揉了揉小恐龍的腦袋,笑道:「怎麼突然說這麼成熟的話,瞧把你堂哥給嚇的。」
喬歆好像清醒了一點兒,歪著頭四處看看,問:「冉冉哥呢?他已經回家了嗎?」
「是啊,我現在送你們回去吧。」暗紫看了仍在發呆中的京生一眼,發動了車子。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煩惱。
冉冉的事情無論如何艱難,總還可以解決,可是歆歆的事若是真的,恐怕誰也無能為力。
第二日一大早葉理就梳洗整齊,雖然一夜淺眠難免讓人委頓,他還是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
葉父從房門伸出頭來:「理兒,這麼早就出門?」
「我有事,爸,您再睡一會吧。」
葉父笑了笑:「去吧去吧,你平日上班,今天週六,是該好好陪陪曼湘。」說完就回房去了。
葉理不由在客廳怔住,他這才想起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有聯絡未婚妻,不由心生愧疚,忙撥了一個電話過去。
電話響了七八聲後,一個男人接起來,模模糊糊地「喂」了一聲。
葉理嚇了一跳,忙扣下話筒。真是的,又撥錯號碼。在腦中重新回想一遍,小心仔細地一個一個按下數字鍵,這次只響了兩聲就有人接。
仍然是那個男人,語調啞澀,顯然是被吵醒的。
葉理不是傻瓜,他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握著話筒,一時說不出話來。
電話那邊的居然也是一個聰明人,一陣靜默後,他把話筒交給了身邊的人。
「理?」曼湘的聲音急切地響起,「你聽我解釋,是我的同事,昨天晚上有些事,借住在我家客廳沙發上……理?你在聽嗎?」
「我在聽,」葉理平靜地說,「對不起這麼久沒有聯繫你,我最近也有些事情,吵醒你同事真不好意思。」
曼湘似乎舒了一口氣的樣子:「理,你別胡思亂想,我愛你。你今天過來嗎?」
「不了。我就是打電話告訴你,我今天走不太開,真是抱歉。」
「沒關係,工作要緊嘛,明天一起吃晚飯吧。」
「好,那就明天老地方見。」葉理掛上電話。
他本來打算去警察局見一見昨天襲擊他的那個男人,但是此刻,因為這個電話,他臨時改變了主意。
十五分鐘後,葉理將車停在了愛知醫院的停車場上,快步來到神經科。
值班的張醫生認識他,站起來接待:「葉先生,怎麼今天來?瞿醫生不在。」
就是知道他不在才來的,葉理直接地問:「我的病歷呢,我想看一看。」
張醫生面露難色:「對不起,瞿醫生……」
「我要看我自己的病歷。難道我沒這個人權?」葉理語調平穩,但眼光尖銳。
張醫生從沒見過溫順的葉理這個樣子,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您是值班醫生吧?我要求看本人的病歷。」葉理再次說,「如果連這種小事你都作不了主,那我只好找院長了。」
張醫生有些神慌,哼哼哈哈了半天,勉強道:「那……能不能先讓我打個電話?」
葉理面無表情,但也沒有反對。
張醫生匆匆忙忙撥了一串號碼,葉理知道他想打瞿修的手機,可惜瞿修週末從不開手機,他曾對葉理說過:「為什麼要連休息日都不得安寧呢?」
果然,張醫生連撥了兩遍,沒有接通,他想了想,又撥了另一個號碼。
這一次想來是打到瞿修的家裡。這麼早的時間,他本來應該還在家裡的,不過葉理卻清楚地知道他不在,因為雖然剛才曼湘電話中的那個男人聲調模糊,只輕輕「喂」了一聲,葉理仍然能夠辨別出那就是表哥的聲音。
張醫生握著話筒呆立,葉理冷冷地問:「我還要等多久才能看到自己的病歷?」
十五分鐘後,葉理帶著自己的病歷影印本來到本市最大最權威的維康醫院,找到了神經科的主任,一位頭髮花白的姓林的教授。
看完全部的病歷後,林教授緩緩道:「這個治療方案相當有水平,而且很正確,從效果上來看也很理想,你現在已經恢復了正常生活的精神狀態,可見治療是成功的。」
葉理問:「最初的診斷是完全性失憶,難道只有三年的時間,我就可以恢復到完全記得從小到大的事情嗎?」
「在治療過程中,並不是所有的記憶都是由患者,也就是由你自動回憶起來的。因為你有可能只零散恢復一些片段,而這些片段有時反而會導致精神更加紊亂,所以人工輸入與引導是必要的。」
「用什麼手段?」
「可以由熟悉你全部生活的人,給你按順序講述以前的事情,看以前的照片、日記,或其他一些資料,再輔以必要的催眠,慢慢的,這些信息會和你自己回憶起的片段結合,變成一個完整的人生記憶。」
「有沒有可能,在我自己什麼也沒記起來以前,便開始人為地重建我的整體記憶,所有的信息,全部由人工輸入?」
「理論上是可行的。當患者症狀比較嚴重,比如說,連怎麼說話,怎麼走路都忘記了,這種情況下基本上很難由他自己回想起什麼東西。為了達到恢復正常生活的目的,可以進行系統完整的記憶輸入,但這個一般的醫生很難做到。你的主治醫生是……」
林教授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病歷:「啊,是瞿醫生,我知道他,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如果是他的話,應該沒問題。」老教授責怪地看了葉理一眼,「你應該相信自己的主治醫生,瞿醫生完全有能力治好你。」
葉理淡淡一笑:「林教授,再麻煩你,請問怎樣才能區分出哪些是實質的記憶,哪些是人工的?」
「這個就比較困難,尤其是醫生做得較成功的時候。你沒必要弄明白這個,我相信縱然是人工輸入的記憶,資料也必然來自於你的親屬,那仍然是真實的,本來就應該存在於你的腦海中,只是不幸被丟失了。」
「但我現在矛盾的地方,我記起的一些事情,和我記得的另一些事情,有些不一致。」葉理說。
林教授有些吃驚:「有這種情況?一定是你的親屬在提供資料時出了什麼差錯。你來這裡躺著。」他指了指一張長椅,葉理依言躺了上去。
「現在隨便講點什麼事情給我聽。」教授說。
葉理閉上眼睛:「……我…… 我一直生活在離島,後來受了傷,就再也沒回去過。我家是島上比較殷實的家庭,有一定的地產。」
「有什麼樣的鄰居?」
「鄰居是三口之家,有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女兒。」
「她長什麼樣子?」
「很可愛,喜歡梳兩隻小辮,愛玩。」
「描述一下她在你腦海中的影像。」
葉理努力了很久,半晌方道:「……沒有……我只記得所說的這些,沒有影像。」
「那說說你家在離島的房子的樣子?」
「牆很高,是青瓦的,朱紅的大門。這個有影像。」
「推門進去呢?」
「……推門……不知道……但我知道家裡有三進院落,一間主屋,兩排廂房。」
「印象都是靜態的?」
「是。」
林教授沉思了一會兒,道:「我初步判斷,你這段記憶都是輸入的。你家裡的樣子,應該是有人拿照片給你看,所以你的印象是一幅幅不同方位的畫面,而沒有動態的空間移動記憶;鄰居小女孩的存在,是有人告訴你的,可能因為沒有她那個年紀時的照片,所以你根本沒有任何影像記憶,只記得文字化的描述。但這個不要緊,它不影響你目前的生活。你說說看什麼地方令你覺得矛盾困惑?」
葉理坐直了身子,默然半刻,抬頭笑了笑:「也沒什麼,只是有些事情只有框架,記不得細節,所以心裡疑惑。」
林教授朗聲笑道:「這個很正常,人工輸入的記憶再完備,也不可能包括所有細節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主治醫生,保持心情開朗,不要計較細小的部分。畢竟對你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以後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葉理點點頭,站了起來,向林教授鞠了一個躬:「謝謝您。您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林教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就是做這個的,謝什麼。記得要配合自己的醫生治療啊。」
葉理答了個「是」字,告辭出來。
走在醫院安靜狹長的走廊上,葉理腦中一片混亂。既然整個記憶都有可能是被人為輸入的,那麼他也就可能真的不是葉理,但這個結論無助於他理清目前所有的迷團。他仍然不明白發生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麼。
恍恍惚惚上了電梯,又恍恍惚惚走出來,走著走著,葉理突然發現自己走錯了路,沒有下樓,反而上了不知多少層樓,走到一個陌生的病區。急忙四處找電梯想要下到底層去,轉悠著拐了個彎,看見幾個穿黑西裝的男人站在走廊上,好像在守著某一個房間。葉理正想過去問一下路,那幾個男人中的兩個突然衝過來,一邊一個抓住葉理的胳膊,厲聲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葉理有些生氣,猛力掙扎,卻被牢牢按住,他正想大聲呼救,男人們守衛著的那個房間門被打開,一個髮絲斑白,氣度雍容的老人走了出來,看向這邊。
葉理心頭一跳。他認識這個老人,或者說他認得這個老人。那張臉,那個身影,曾在電視上、雜誌上都見過,不是極為重要的場合,他一般不會出現。作為政界巨頭大老,這個老人不僅掌握著這個城市,還可能影響整個國家的走向。
認出老人後,葉理停止了掙扎,看來自己是走到禁區來了,以這個老人的身份,有陌生人闖入,也難怪他的保膘如此謹慎。
正想著如何解釋,令他相當震驚的事情發生了。老人一看見他,立刻張開雙手,滿面笑容地走過來,擁抱住他,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是來看我的?人老了真是沒辦法,明明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隔一段時間還是被他們強制拖來檢查什麼的。」
葉理呆呆的,一時說不出話來。老人用雙手握著他的肩膀,捏了捏,皺眉道:「真的瘦了好多,年輕人要小心,千萬不要比我這個老頭子早死啊。」
這時葉理已經過最初的震驚,慢慢瞭解是怎麼回事了。他既然認得這個老人,自然知道老人的姓氏。
老人姓喬。政界風雲人物,喬震。
原來京生,真的是很有背景的一個人物,難怪瞿修當初見了他的名片,嚇了好大一跳。
「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啊?暗紫都還不知道呢,誰帶你來的?京生還是歆歆?」喬震挽著葉理的手臂,帶他到房間裡坐下。立即有人送上冒著氤氳熱氣的綠茶,葉理輕輕啜了兩口,問道:「喬先生,您認識的人,是冉冉吧?」
喬震微微一楞,,但隨即釋然而笑:「看到你實在是太高興,竟忘了京生說過你現在情況有些不妥,如果介意叫你冉冉的話,我不這樣稱呼也就是了。」
葉理搖了搖頭,淡淡道:「我現在已經不想計較這個了,叫什麼並不重要,關鍵是怎麼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見他神色黯然,情緒低落,喬震慈愛地將手放在他肩上,用長輩關切的口吻道:「這些事情急不來的,先把身體養好,看看你瘦成什麼樣子。既然來了這裡,就讓京生給你安排全面檢查一下,該治療的該進補的,不能拖。對了,你還沒說誰帶你來的呢?」
葉理笑了笑:「我只是走錯的路,誤打誤撞的,就遇見喬先生了。」
喬震立即板起了臉:「這算什麼?不許這樣叫,和以前一樣,叫喬爺爺。」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喬震高聲道:「京生嗎?進來吧。」
門打開,果然是喬京生,沉穩地笑著,看見葉理,抬手打了個招呼,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
「爺爺,護士今天又告狀了。」京生坐下來,咳了一聲沉下臉,「你有什麼好說的?」
喬震不自在地吹吹鬍子,躲避著孫子的目光:「你這是幹什麼,人家冉冉在呢,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京生挑了挑眉,只是無語地看著爺爺。
「……呃……那個……其實只是……」喬震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你看冉冉的臉色……你安排個檢查給他……」
「已經安排了。」京生淡淡的說,「順便也給您安排了一個,您是想陪冉冉做做檢查呢,還是在這兒跟我聊聊天?」
喬震當然不想去做檢查,但更沒膽單獨與孫子「談心」,兩相比較取其輕,乖乖站了起來。
「不用了,我沒什麼不舒服……」葉理剛推辭了一句,四道目光一起射過來,硬生生逼退後半句。
維康醫院基本上算是喬氏家族的私有產業,喬京生在這兒的權威比院長還高,他安排下的檢查任務,自然非常受人重視。
葉理的身體其實並沒有什麼毛病,只是近來因情緒原因吃不下飯,有些營養失調。一系列冗長煩瑣的檢查一個接一個下去,連好耐性的他都覺得心煩,很能理解為什麼喬震一門心思想躲開。
照完腦電波,醫生客客氣氣送他出來,指給他去放射室的路徑。走下二樓的台階,剛一轉彎,就聽見一個活潑可愛的聲音叫道:「冉冉哥!」
還未回頭唇邊已浮起微笑,張開手接住少年撲過來的身體,柔聲道:「你來看爺爺的?」
「嗯!」小恐龍點著頭,「來看爺爺,結果被堂哥捉住也做檢查。他是檢查狂人,最喜歡的事就是捉著身邊的親戚朋友,挨個兒從頭到尾從皮膚到神經查個徹底,每次見他什麼毛病都沒給我查出來,還真是覺得挺對不起他的。」
葉理忍不住笑出聲來,「傻孩子,京生是擔心你嘛,別不識好歹啊。」
喬歆皺起漂亮的小鼻子笑了笑,「我知道的,所以很聽話呢。剛剛他說你也在做檢查,我們就一個科室一個科室找過來,終於找到了。」
「你們?」葉理有些驚詫,側過頭一看,高大溫柔的年輕人就站在他身邊,微微向他笑著。
「冉冉哥,你檢查完了嗎?暗紫哥請我們吃飯!」小恐龍興奮地說。
「還要照X光,」葉理努力忽視自己沐浴在那深情目光中的異常感覺,把注意力拉回來,「如果我蹺掉不檢查的話……」
「千萬不要!」青年和少年同時出聲反對,「被京生發現了很恐怖的!」
抿起嘴一笑,儘管不明白為什麼,但這個他也知道。就是因為很清楚膽敢拒絕喬京生檢查命令的可怕性,所以他才會聽話地一項接一項地查啊查啊,半句也不敢抱怨。
「來,我們陪你去。」暗紫伸出手輕輕扶在他胳膊上,既不會太親密到讓路人側目,又明確地表示出他倆的關係絕非一般。
放鬆身體,抬頭向他笑了笑。不管這個人是不是弟弟,是不是情人,他應該都算一個與眾不同的存在吧。
喬歆蹦蹦跳跳在前面。暗紫守在身邊,小心翼翼不讓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碰到他。
蘇冉,他真的是一個好幸福的人。葉理有些心酸的想。

[ 本帖最後由 封域 於 2014-8-17 23:4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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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光很快就照完了,葉理從暗室走出來,暗紫立即給他披上外衣,仔細扣好扣子。
「吃飯啦吃飯啦!」喬歆高興地叫著,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撥了幾個號碼,「京哥,我跟暗紫哥和冉冉哥去石頭城吃火鍋,你來不來?來不了啊?沒關係,我知道你一向沒口福……再見!」
葉理失笑地搖頭:「他總是這麼開心麼?」
「是啊,歆歆一向樂觀,雖然對他來說命運這個東西……」暗紫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此時他們正走過醫生的書桌,葉理無意向醫生剛剛填好的檢查報告上瞄了一眼,竟看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一句話。
「單……單腎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只有一個腎,而我居然不知道?」葉理怔怔地問,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問暗紫,好像他那裡一定會有答案的樣子。
暗紫沉默了一下,用手臂繞過葉理的肩頭,輕聲道:「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慢慢給你講,好不好?」
沒有拒絕的理由,葉理無語地低下頭。三人一起出了醫院的大門,在停車場開了暗紫的車,照原定計劃來到石頭火鍋城,找了一個安靜的小包廂坐下。
「先喝點茶,」暗紫將一個竹製的小杯湊到葉理嘴邊,再用餐巾包住茶壺,把葉理的兩隻手放上去,「暖暖手,都冰涼了。」
熱熱的茶水從喉間滑向胃部,透過餐巾傳來的溫度也很適宜,不會很燙,葉理把發冷的手指緊緊貼在上面。
「你說吧。我聽著呢。」
「……這是我十八歲時的事……那年我考上大學,學費很貴,但你……我的意思是說冉冉……堅持要我去念。因為不忍心冉冉為了幫我攢學費超負荷地工作,所以我也趁著假期到一家工地上打工,誰知發生了意外,從鷹架上摔下來……」
「砰地一聲摔下來!」小恐龍插嘴道。
葉理嚇得驚跳起來,暗紫安撫般地摟住他,繼續道:「送到醫院,傷很重,醫療費用也十分昂貴,又沒有保險。你賣掉了爸媽留下的房子,還是湊不夠,無奈之下竟然想起賣血……」
說到這裡,暗紫用粗糙的指腹撫過葉理的臉,氣息有些不穩。葉理反過手也摟住了他,輕輕拍拍。
「當時喬爺爺得了很嚴重的腎病,如果不及時換腎的話,就會有生命危險。喬氏動用了在醫界的所有力量,在所有的血樣資料裡尋找血型相符的人,最後,就找到了你。」
「然後你就把腎賣給我爺爺了!」小恐龍再次插嘴。
「別說的那麼難聽!」暗紫敲了一下他的頭。
「更正,是捐。」喬歆吐了吐舌頭。
暗紫輕輕在葉理臉頰上啄吻了一下,柔聲道:「就這樣,你為了救我,就把自己的一個腎移植給了喬爺爺……」
葉理摀住了他的嘴,「別說傻話,那種情形,就算你不急需用錢我也會捐的,再說切除一個腎對我的身體也沒造成什麼傷害……」
安慰的話就這樣自自然然的出了口,等到發覺時,自己都吃了一驚。這種說法,不就等於是已經承認,那個名叫蘇冉的人,就是自己嗎?
暗紫緊緊抱住他,眼睛裡流露出驚喜的神色,幾乎是想將他整個人,全部揉進自己身體裡去,再也不放開,再也不分離一絲一毫一時一刻。
「冉冉哥,」喬歆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你走了以後,暗紫哥好可憐啊,京哥陪他去認遇難者的屍體,每認一具,確認不是你時,他根本站都站不穩。因為沒有找到屍體,所以你被宣告失蹤,暗紫哥就堅持你還活著,常常為了等你回來,在客廳裡整整坐一個通宵,一點點響動就會跳起來。我和京哥陪他住的時候,經常碰到他半夜起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打開來看,說是聽到你的聲音。有一陣子,堂哥差點狠一狠心送他去看精神科了。」
暗紫的臉已深深埋進葉理的頭項間,有滾燙的液體滲到皮膚表面,慢慢浸得三年來平平靜靜的心一陣難以抑制的絞痛。
當他如此痛苦的時候,自己在做什麼?復健、上班、交女友,過著安詳的生活……
那麼到底又是誰,硬生生將蘇冉的身份從他身上剝離,再套上葉理的外皮?
「我今天……之所以到維康醫院來,是因為……」葉理深吸一口氣,慢慢把這一天的大致情況說了出來。也許,真的可以,稍微依賴一下暗紫吧。
「那個瞿修,真的很可疑耶!」喬歆搶先道,「據我推論,我覺得一定是他為了某種目的,刻意把你改造成葉理的!」
「你推論?」暗紫想把氣氛弄得不那麼凝重,有意笑道:「偵探先生,那你說看他這個『某種目的』究竟是什麼?真正的葉理又到哪裡去了?」
「我想啊,真正的葉理一定已經被他殺掉了,而他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殺了葉理,剛巧冉冉哥遇到海難,受傷失憶,又跟葉理長得非常相像,他就順水推舟把冉冉哥改造成葉理的樣子,好掩人耳目!」喬歆搖頭晃腦,說得煞有其事。
暗紫微微一笑道:「你每次推理,聽起來都好有道理的樣子,可惜從來就沒對過,不知道這次會不會例外啊?」
「我的直覺,這次就算不全對也差不了多少了,不信咱們打賭!」
「賭什麼?」
「我贏了的話,叫冉冉哥做一大桌菜請我吃;我輸了的話,叫京哥做一大桌菜請你們吃!」
「什麼請我們吃,論吃的誰搶得過你?無論輸贏你都有一大桌菜吃,想得挺美!」暗紫輕輕敲了他的頭一下,葉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剛剛冷肅的氣氛略略和緩了下來。
「不管怎樣,先點些東西來吃吧。你的胃不好,餓著的話又會疼了,別跟那小恐龍比,他可是個鐵胃。」暗紫起身拿了菜譜翻看,喬歆立即跳到門外去叫服務生。
正吃著,葉理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來看了看號碼,先是楞了一下,才慢慢按鍵放到耳邊。
「葉先生嗎?我是吳棟。」
「是,我是葉理。」
「葉先生,我現在在離島,查到了一些你一定想知道的事,資料都收集齊了,我今天下午晚些時候回市裡,你看什麼時間方便見面?」
「你查到了什麼?」
「這個嘛……我覺得還是當面談為好……」
「那好,明天中午十二點,還是天和茶樓。」
「OK,我會準時到的。」
葉理放下手機,抬頭遇上暗紫關切的眼神,淡淡一笑:「是我請的私人偵探,好像查到了一些什麼。」
「偵探耶--」喬歆叼著一塊小羊排睜圓了晶亮的眼睛,「明天我也去吧,我一直想當個偵探,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是,雖然這個願望不太可能實現……」
「怎麼會?」葉理疼愛地揉揉他的頭,「你小少爺喜歡做的話,你家裡可以馬上開一個偵探事務所給你啊。」
暗紫眉頭一皺,轉過頭,喬歆眨了眨眼睛看著葉理,過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是啊,你連暗紫哥都不記得了,當然不記得這個。不過忘了也好,有時候我也想忘呢。」
葉理迷惑地看著又塞了一筷肥牛在嘴裡的歆歆,正要問,暗紫遞了一個香菜肉丸在唇邊柔聲道:「快吃吧,再不吃就全被歆歆搶光了。」
張嘴接住肉丸,葉理低下頭沒再多說,大家的話題慢慢也就轉向歆歆的校園趣事上去了。
飯後暗紫開車送喬歆回家,又帶著葉理到據說是以前常去的小公園坐了一下午,看樹葉,聽鳥叫,給鴿群餵食,弄得就像少年少女在談蹩腳的戀愛一樣。葉理起先還忍著,到後來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暗紫便抱怨他沒情調,抱怨了沒幾句,也跟著笑,一直笑倒在他的腿上趴著,緊緊攬著他的腰。
「我們以前,應該是不做這些事的,我們沒時間這麼奢侈的浪漫。」葉理把手插進他的頭髮裡,輕輕撫摩著。
「雖然沒做過這樣的事,但以前我們的確是常來這裡的。那時候你大學剛畢業,每天下班,就會順路到學校找我,然後我們兩個抄近路走這個公園,從後門出去回我們租的房子。後門那個地方有很多小販,如果那個月手頭有些寬裕,你就買東西給我吃,夏天買雪糕,冬天買烤蕃薯或者炒栗子……」
「是嗎?……我全都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會一直記著,這本來就是應該由我來記的事情。不管你忘記多少次,忘記到什麼程度,我都可以讓你重新想起來,想起我有多愛你,想起我們曾經多麼幸福……」
葉理垂下眼瞼,看著靠在自己腿上那顆黑髮的頭,用指尖摩挲著他的額角,胸口隱隱作痛。
幸福,果然是最容易遺忘的事啊。
「你不在的這三年,我也常到這兒來。」暗紫握住他一隻手,貼在自己臉頰摩擦,似乎是想要貪婪地感受那種溫度,那種活著的溫度。「不過都是在夢裡,我牽著你的手在這兒散步,幫你拿著外衣;如果停在樹陰下,就把外衣給你披上,如果你覺得累了,就扶你坐在長椅上,我還可以幫你去買飲料,買你最喜歡喝的綠茶,讓你靠在我懷裡,聽你輕輕地哼唱那首媽媽常唱的歌。來來往往的人,全都羨慕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這樣快樂地相愛……」
掌心貼著的臉頰浸出溫熱的液體,暗紫半跪著身體緊緊地抱住葉理,那種痛苦的恐懼感仍然不能得到消除,仿若略鬆一鬆手,就會回到半夜驚醒時孤獨的床頭。
然而對於葉理來說,他並不能給出實質性的安慰。即使懷中緊抱著的已是與眾不同的存在,這也只是一個不久前才認識的男人,他仍然不記得是如何與這個男人相遇,如何與他依偎著成長,如何彼此交付出靈魂與肉體,不記得所有煩惱與幸福的細節,不記得曾經愛過他,也曾經被他愛過。
他所能做的,只是回抱著他,不讓自己象空氣一般地消失。
不過這對於暗紫已經夠了。雖然恐懼感仍時不時襲來,但已不像最初時那樣,每天早上都會冷汗淋淋地驚醒,非要飛奔到他樓下,守著他的車,看著他從樓梯口出現,一顆心才會重新安定下來。
正因為這份幸福曾經失去過,所以才更為珍貴。
日色漸西,涼意漸起,暗紫脫下外衣披在葉理肩上,準備帶他去吃晚餐。
「不了,我得回家吃晚飯。爸爸……葉理的爸爸會等我的。雖然我還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我敢肯定爸爸和媽媽一定沒有做過什麼錯事。」暮色裡葉理的容色淡淡,卻很堅定。
暗紫點了點頭,沒有多說,只是道:「那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葉理一直沒有說話,閉著眼睛靜靜地靠在椅背上,神色略顯疲憊。車窗沒有關嚴,絲絲的風吹進來,有些寒意,但他仍是一動不動。暗紫伸手幫他搖上了車窗,前面是紅燈,踩下剎車,轉頭看著他的側臉。
多麼、多麼地愛這個人,愛他。
綠燈,後面有人按喇叭,啟動了車子,心裡顫顫的。
「你放心……」葉理合著雙目,幽幽地道,「我不會再死第二次了……」
暗紫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有些發熱,沒有忍,讓那液體流下來。可以在他面前落淚,兩個月前還是想想都奢侈的事。
「暗紫……」
「不用說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好高興……」
「暗紫……」
「就算沒有記憶,你也是最瞭解我的人。當我們兩人在一起時,比較堅強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你。」
「可是暗紫……」
「我太害怕失去你,到現在仍然那麼地怕。不過沒關係,只要你回來了,一切都會好的,就算你只是坐在我旁邊什麼都不說,我也會覺得全身都是勇氣。」
「你這麼說我也很高興,」葉理輕輕地轉過頭,用手指掠掠他的頭髮,蒼白的唇邊含著淺淺的笑,「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你走錯路了,送我回家應該向右轉。」
暗紫猛地踩下剎車,車子扭扭地停在路邊。路燈幽暗,兩人在車內對視了片刻,突然都笑了起來。
「也許我是故意的。」暗紫慢慢收淡了笑容,「我不想送你回家,我想讓你留在我身邊,一分一秒也不分開。」
「傻孩子……」葉理把頭向後仰,放鬆了肩膀,路過的汽車燈光從他臉上一晃而過,使眼睫下的陰影更黑更深。
暗紫傾過身子,俯在他的上方,溫熱的鼻息流過肌膚。葉理側了側臉,乾燥的嘴唇壓了上來,火一樣的燙,唇舌的交纏熟悉而又陌生。
「你還不愛我……」暗紫喃喃道,「但我一定會讓你重新愛我的。」
「也許……你並不愛我,」葉理低低地道,「你只是愛蘇冉而已,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永遠也變不回以前的蘇冉。」
「我失去了你整整三年,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個?」
暗紫吻著他的眼睛,「你知道嗎?我幾乎沒有追求過你,我們從未分開過,相愛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從兄弟到情人,你一直都在包容我所有任性的要求。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你一手撫養長大的人,你是否還會答應做我的戀人?所以京生說,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讓我重新追求你,也讓你重新選擇我。不是因為我們相依為命,而是因為你愛上了我……」
「說的真動聽,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再愛你?」葉理振作了一下精神,揉揉他的頭,心裡泛起一些奇異的感覺。一個月前暴雨之夜遇到的這個陌生男人,現在看起來竟然就像是自己家裡撒嬌的小孩。
「如果我這點把握都沒有,我就不會放你回去,而是直接綁回家裡,一輩子也不放開。」暗紫表情一鬆,開起了玩笑。
「果然,剛才說什麼讓我重新選擇都是騙人的。再說你這也叫放我回去了?我現在離家裡越來越遠!」
暗紫哈哈笑了起來,發動起車子,掉轉方向。雖然已是晚上,但車流仍然很多,暗紫又開得出奇地慢,明明是台高檔跑車,卻被一輛又一輛的車子刷刷刷地超過。
葉理歎了一口氣,看著車道旁悠然超到前方去的又一輛機車,道:「你還想不想讓我回家吃晚飯?」

暗紫皺著眉頭,半晌才道:「說真的,我不想讓你回去。不是因為剛才說的那些有的沒的,而是……那個地方根本不是你的家,我怕你有危險。」
「沒認識你之前我也在那兒住了兩年了,不會突然就有危險的,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人。」葉理拍拍他放在排擋桿上的手臂,安慰道。
暗紫沒再多說什麼,默默地加快了一點車速,到了小區停車場,兩人一起下車走到社區大樓門口。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你快去吃飯吧。」
「那明天我也去吧?」
「什麼?」
「那個偵探,我也去參加那個會面吧?」
「……」
「不行嗎?」
「……好,你來吧。」
暗紫表情很高興,握了葉理的手,低頭準備來一個告別之吻,社區大樓的鐵門突然一響,一個人衝了出來。
「小理!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瞿修急急地跑過來,「也不打電話,曼湘也說沒跟她在一起,你知道姨父有多擔心嗎?」
葉理怔了怔,站定了腳,暗紫伸手扶住他的後腰。
瞿修的目光移到暗紫身上,打量了兩眼,問道:「小理,這位是……」
「我朋友蘇暗紫,」葉理介紹道,「暗紫,這是我表哥瞿修。」
暗紫的眉頭輕輕一跳,想起葉理今天所說的與瞿修有關的事情,但臉上神色未變。
兩個男人淡淡地點頭打了個招呼。
「暗紫,我已經到了,你就先回吧。」葉理輕輕說了一聲,暗紫點點頭,沒有多說,轉身離開。
瞿修搭著葉理的肩頭,兩人默默地進房,葉父擔心地迎上來嘮叨了兩句,葉理也沒辯解,倒是瞿修替他分辨了兩句,餐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勉強吞下了一碗飯,葉理藉口累了,起身進浴室洗澡。嘩嘩水聲中似乎聽到手機聲響,忙擦了身體出來看,卻沒有未接來電,問父親,說沒有聽見有鈴聲響。有些失笑地搖頭,重新回到浴室擰開水龍頭。真傻,暗紫知道家裡的電話號碼,他一定會打家裡那只的啦。
洗完澡出來瞿修已經回去了,葉父像是順口問道「你跟表哥,沒有吵架吧?」
「沒有啊,表哥有說什麼?」
「沒、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我看你們兩個,神色有些不對的樣子……」
葉理本想跟父親解釋兩句,又覺得無從解釋起,只得低了頭,默默進房間睡了。
躺下沒多久電話就響了,一把抓起時卻聽見父親的聲音。
「爸,是我的電話。」
「喔。」葉父慌慌張張地把分機掛上。
葉理吸了一口氣:「暗紫,我都睡了,什麼事兒明天再說不行嗎?」不知不覺,語氣變得很親切自然。
對方沉默的一下:「……小理,是我……」
「表哥 !?」葉理的臉不自禁地紅了一下,「對不起,你有事嗎?」
「小理……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問我的?」
葉理沉吟了一下,道:「你記得喬京生嗎?」
「嗯。」
「他對我的病例很感興趣,要我把病歷影印給他看,我就給他了,你沒什麼意見吧?」
瞿修嚥了咽,問道:「喬京生不是外科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感興趣,也許醫生都有些怪怪的,有什麼問題嗎?」
「沒……」瞿修囁嚅了一陣,又道:「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了啊,怎麼啦?」
「呃,是這樣……」瞿修吞吞吐吐,「那個……關於曼湘她……」
葉理頓了頓,其實對於瞿修和曼湘之間的關係,不知為什麼他既不意外也不生氣,就算沒有冉冉和暗紫的事情,他想他也不見得會介意。也許從一開始,他所付出的就只有溫柔,沒有激情;從這方面來說,是他對不起曼湘。雖然很想就這樣把這段感情了結,但在目前這種複雜情勢下,有些話又不能急於說破,所以猶豫了一下,葉理還是道:「她又找你抱怨?也是我不好,最近手頭有件離婚案子,主任讓我收集一些資料,未免忙了一些,所以冷落她,表哥幫我說兩句好話吧。」
也許是沒料到他這樣說,瞿修怔了一怔,「我聽曼湘說你今天給她打電話……」
「是她同事接的那個電話?我不會亂猜疑的,叫她不要多心。」
「小理……其實我……」
「什麼?」
電話那頭默然半晌,洩氣般地道:「沒什麼,時候不早了,你休息吧。」
放下話筒,心裡沉沉的,剛倒在枕上,鈴聲又滴滴大作,反射般提起來,「喂」了一聲。
「冉冉……呃不,小理……」
失笑了一下,把被子拉過肩頭,「嗯。」
「我算好你吃飯和洗澡的時間,才打過來佔線。你困麼?」
「有一點兒。」
「明早想吃什麼?我帶給你。」
「快十一點了,打電話就為說這個?」
「是啊,這也是要緊事呢。你想吃什麼?不許說隨便。」
「我剛吃過飯,你就逼著我說下一頓,哪有胃口?再說明天是週日,跟吳先生約的是中午,你早上來幹什麼?」
「你週日一般十點起床,我十點半來接你好不好?我們去吃上午茶。」
「……」
「好不好?反正我來,你不下樓,我就等著,你至少十一點也會出來的。」
葉理有些好笑,但心裡卻軟軟糯糯的,很舒服的感覺,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暗紫又絮絮地說了好些話,都是無關緊要的,葉理聽著,時不時答一句,漸漸的也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早上葉父敲門叫起時,葉理才驚跳起來,看見話筒仍擺在枕上,不由有些好笑。若是短短一個月前,可曾會料到竟有一天,接一個男人的電話聊到睡著呢。
藉口趕時間,推掉父親的早餐,葉理匆匆奔下樓來,邊走邊穿上外衣。
伸手推開社區大樓冰涼的鐵門時,心裡突然一跳。怎麼,怎麼會這樣?居然像是在戀愛一般。
刻意放慢了步伐,握緊公文包,緩緩走出來。停車場上那個人立即揚起手,綻開了笑顏。進車裡坐下,繫好安全帶,忍不住地笑問:「你這麼閒,好像是不用做事的?」
「我當然也有工作,不過我是老闆,比起你來,算是自由得多;何況,今天還是週日。」暗紫輕聲道,側身過來在頰邊淺淺一吻。
葉理沒有避開,但也沒有回吻,低下頭。
「我也查了一下那個襲擊你的男人,他居然是葉理在離島時的鄰居。」
「我的鄰居!?」
「不是你的鄰居,是葉理的。」暗紫有些孩子氣地說。
葉理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也許是以前有什麼爭執和舊怨吧。」暗紫道,「不過恨到要殺人的地步,想來也不是尋常事。」
葉理靠在椅背上,轉頭看窗外,這個記憶,沒有,模模糊糊只記得,鄰家,有個小女孩,梳著小辮子,平板的印象,如同一張照片。
車子平穩地停下,溫熱的大手蓋在額上,輕輕捋著鬢角。
視線緩緩轉回,落在男人關切的臉上,這不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但對於他的記憶,也只有清晰的一個多月而已。
除了那些朦朦朧朧不知何時會湧出的感覺外,並不曾記得分毫在他口裡如此珍貴的過往,每每強迫自己在腦海深處挖掘時,無力的焦躁感變會瀰漫全身。
「不舒服?」暗紫低聲問,「我把椅背放下來,你歇一會好不好?」
葉理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茶樓到了,我們上去坐吧,再過一個多小時,吳棟也就來了。」
暗紫一向依從他,停好車,兩人找了個二樓臨窗的茶座,點了新茶和一些點心,邊吃邊閒聊。約到十二點的時候,樓梯一陣響動,滑板車少年咚咚咚跑了上來。
「那個偵探還沒來嗎?」喬歆端起葉理的茶一飲而進,又抓了塊點心塞進嘴裡。
「玩什麼呢,髒成這樣!」葉理招呼茶樓服務生拿了熱毛巾來,給喬歆擦臉。
「跟哥兒們比賽滑板車,我又贏了!好餓,那偵探什麼時候來啊?」
「快了。」葉理看看表,「約的是十二點。你先吃點蛋糕墊底。」
「你堂哥呢?沒跟你一起?」暗紫問。
「他早上做好飯就出去了,又在跟我爸媽研究法術呢。」
「法術?」葉理有些不明白,「你們是醫生家族,居然會研究法術?」
喬歆咯咯笑了起來,「冉冉哥,以前告訴你的時候你就不信,當時的反應跟現在一樣。我們家啊,其實是巫醫世家呢,以巫為主,以醫為輔。」
「哦,」葉理是無神論者,像聽笑話一樣,「那麼說你也是個小巫師了?」
「我不是,我爸媽說我一點巫靈的氣也沒有,堂哥才是這一代最棒的。」
葉理實在想像不出一身書卷氣的喬京生拿劍做法會是什麼樣子,笑了起來。
「時間也差不多了,你跟那個吳棟聯繫一下吧,看他到哪兒了?」暗紫過來岔開話題。
葉理再看看表,十二點過一分,於是拿出手機來,調出吳棟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打不通,發出嘟嘟的茫音,葉理短了線,過了幾分鐘再打,還是不通。等小恐龍配著茶吃完了七塊蛋糕,茶樓牆上的掛鐘也指向兩點時,大家都有些明白這個私家偵探今天可能不會出現了。
「他會不會已經被人殺人滅口?」喬歆危言聳聽。
「你偵探小說看多了?」葉理擰擰他的臉,「殺人有那麼容易?」
「可是這個是最可能的情節啊。從他的電話中我們知道,他發現了冉冉哥的秘密,急於告訴你,但有人不想讓他說出來,於是……在他動身的前夜,一個黑影閃進了他在旅館的房間,走近他的床邊,他被驚醒了,還來不及呼喊,刀光一閃,一下子就割斷了他的喉嚨,血『唰』地濺了出來,染在白色的牆壁上……」
「嗯,死得乾脆,這個是職業殺手版。」暗紫微笑道。「還有嗎?」
「或者,當他開車回城的時候,正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彎道,他想減速,可是踩了踩剎車,一點效果也沒有,他拚命地踩、拚命地踩,可是車卻越來越快,眼前出現了一個急彎,他猛打方向盤,可是對面卻來了一輛重型貨車,車子打著旋兒,腳剎車、手剎車,統統不起作用。他尖叫著,跟車子一起衝下了懸崖,隨著一聲爆炸聲,火球騰空而起……」
「這個是機械師版。下一個?」
「再或者,他安全到了城裡,趕著要來赴約,正走在大街上,人來人往,陌生的面孔一張接一張地從身邊擦肩而過。突然,有個漂亮的女孩子摔倒,他去扶她,女孩抬起頭,他看見了她的眼睛,那雙催眠一般的眼睛,他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爬上了一棟三十層的大樓,翻過欄杆。等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凌空,隨著淒厲的叫聲,他像顆石頭一樣撲向大地,霎時變成一張肉餅……」
「這是沒大腦版的。然後?」
葉理苦笑:「拜託你們兩個了,這麼無聊。歆歆啊,你到底是歷史系的還是文學系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一點吧?」
「我敢肯定,逃不過我這三個推測之一的。」喬歆喝了最後一口咖啡,站起來,「該吃下午茶了吧?」
葉理暈:「歆歆,你剛剛吃的算什麼?」
「那個是……」
喬歆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鄰座有幾個人高聲叫起了茶樓的老闆:「意大利甲級同城大賽要開始了,快來開電視啊。」
茶樓服務生急匆匆跑過來把遙控器遞給那一桌客人,很多人都移了座椅圍了過來,可一開電視,還在放廣告。那個客人嘀咕著抱怨了兩句,隨手換了一個頻道,是新聞。
「以下是社會新聞。昨天下午七時,離島發生一起重大車禍,一輛公共汽車墜落九龍盤山崖,起火爆炸,車上二十三名乘客全部遇難。這輛公車是開往入城輪渡碼頭的,乘客大部分是週末度假後準備乘渡輪返城的遊客。事故原因尚在調查之中……」
葉理按住胸口,那裡怦怦地跳,要說歆歆的話沒有一點影響,那是騙人的。
「你別自己嚇自己,歆歆一向喜歡胡思亂想,你會不知道?」暗紫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握了他的手,在耳邊低聲道。
葉理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心裡還是沉甸甸的,突然想起可以打到吳棟的事務所去問問,忙翻出電話本來。找了一會兒,找到所需要的號碼。
電話接通,葉理清了清嗓子:「請問吳先生在嗎?」
「抱歉他不在。」
「請問他在本城嗎?我是他的一個客戶,聽說他前一陣子去了離島,回來了嗎?」
「他昨天就應該回來了,但沒有來事務所裡。」
「小姐知道他大概是乘哪班車到渡口嗎?」
「應該是六點半發車的那一班吧。」
葉理覺得身體內的血液一涼,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六點半發車,開到九龍盤,多半就是七點左右……
暗紫聽不到電話裡的應答,但從葉理的臉色上,約莫猜到了大概的內容,他立即攬住葉理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皺著眉頭道:「冉冉,這件事比我們設想的還要詭異,你聽著,我不許你再追查下去了,所有的一切,由我來弄清楚,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再讓你遭遇任何危險,你明白嗎?」
葉理慢慢轉過頭,目光凝注在這張關切的臉上,那深邃的眼睛所流露出的恐懼,來源於三年傷痛的沉澱,真實入骨。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淡淡的一句話,淡淡的笑。雖然記憶還漂泊在未知的虛空,但冉冉的神情、氣韻已慢慢地凝集。暗紫心頭一緊,一點點痛,一點點酸楚。
「我們還是先走吧。堂哥有一些人脈,拜託他先查一下,就是我也可以查啊,難得有當偵探的機會呢。」小恐龍過來活躍氣氛。
「歆歆!你絕不准插手,這件事明顯是有危險的,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暗紫嚴厲地喝道。
喬歆嘟起嘴聳了聳肩,卻沒有頂嘴。暗紫付了帳,三個人一起出門。
剛剛還有一些太陽,如今都收入了雲層,光線陰陰的,但照在白花花的地上卻有些刺眼。
葉理抬手搭在眉前,無意識地四處看了看,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暗紫立即抱緊了他,一面問著:「怎麼啦」,一面順著他的眼光看去。
一個留平頭的年輕人跑了過來,不停擦著汗,到了近前,喘著氣道:「不好意思,塞車,遲到這麼久,還以為你走了呢,但不來看看總歸不好的……」
葉理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暗紫挑了挑眉,沉聲問道:「吳棟先生?」
「是……」
「你就是那個偵探吳棟?」小恐龍跳了起來。
「怎麼了?」
「你居然……你知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
暗紫打斷了喬歆的話:「沒什麼關係,既然來了,就坐下好好談吧。」
「不用了。」吳棟抹了一下眉間,眼神遊移,「是我不好,我弄錯了,其實在離島沒什麼新發現,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
「你說什麼?」最先抗議的當然是小恐龍,「你當我們是小孩子那麼好哄啊?昨天剛剛說有重大情報,今天就把自己的話又吞回去,你知不知道這樣很有損私人偵探的光輝形象啊?」
吳棟沒有反駁,只是低著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張支票遞給葉理,小聲道:「對不起,這是你上次付的費用,我全部奉還。」
葉理沒有接支票,只是定定地看著額頭上還有汗跡的私家偵探,半晌後方道:「你來見我之前,是不是見過我表哥了?」
「沒有!」吳棟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否認,「我沒見過瞿先生!」
「我又不止瞿修一個表哥,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他?」
「呃……我理所當然就這樣想了,因為你平時好像只跟瞿先生走得比較近嘛。」
暗紫用手圈著葉理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然後轉向偵探道:「既然吳先生沒什麼要告訴我們的,那就以後再會吧。這筆費用是吳先生這幾天辛苦的酬勞,還是請收著吧。」
吳棟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是把支票塞進葉理手裡,轉身快步離去。
「他一定是被人收買了。」喬歆肯定地道。
葉理輕輕歎一口氣:「別說了!走吧。」
「去哪兒啊?」
「這也用問?當然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去找瞿修了。」暗紫伸手敲了敲喬歆的頭。
小恐龍噘起嘴:「為什麼不問?我又不是你們兩個,會心有靈犀。找瞿修就找瞿修,咱們走。」
「不是咱們,是我們,你得乖乖回家。你也知道京生這一陣子緊張得不得了,他回家看不見你,一定會擔心死了。」
「打電話告訴堂哥我跟你們在一起嘛。」
「不行,只要你不在眼前,他就會牽腸掛肚的,是誰答應過要非常聽話的?」
喬歆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腳底蹭了蹭地,咕嚕了兩句,也就沒有繼續反對了。
送喬歆回家後,葉理打了電話給瞿修,約他到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見面。可在公園長椅上坐著等瞿修的時候,葉理的神情卻越來越不安。
「怎麼了?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直接問他的嗎?」暗紫把手掌覆蓋在他冰涼的手上,柔聲問。
「是。我只是忍不住想起受傷出院後復健的日子,那時他每天都來陪我練習走路,跟我聊天,開導我,從來沒有不耐煩過,不管從哪方面想,他都不像是對我有惡意的。」
暗紫顯然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一向很尊重冉冉的感受,所以並沒有反駁,只是勸道:「就是這樣才要問清楚啊,如果是誤會的話,越早解釋越明白,總是猜疑,也會傷感情的。」
葉理淺淺一笑,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麼,看見瞿修急匆匆跑進公園,便站了起來。
瞿修見到暗紫,楞了一下,但還是禮貌周到地打了招呼:「蘇先生也在啊。」
暗紫點頭回禮,沒有說話。
「小理,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嗎?」
葉理先示意瞿修坐下來,才慢慢地道:「有些事,想問問表哥。」
瞿修的神色有些微的不安,但總的來說,表情還算鎮定地點頭道:「咱們兩個誰跟誰啊,你有話就直說。」
葉理長長吸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暗紫站在他身後,輕輕把手放在他肩上,儼然一個護衛者的樣子。
「表哥,我想問一下,當年我受傷失憶的原因,真的是車禍嗎?」
瞿修呆了呆:「怎麼突然說這個,當然……」
「瞿先生,你也知道小理已經找了私人偵探,可是查了很久,都沒有發現任何交通事故的記錄,所以我們認為車禍這個說法,可能有些問題。」暗紫道。
瞿修勉強笑了一下:「那也許是……也許是記錄被遺失了吧。」
葉理與暗紫對視一眼,換了一個問題:「表哥,你能不能告訴我,當時我車禍入院,第一家收治我的醫院是哪一家?」
「是……是愛知……」
「不是,是聖聲醫院,那裡的入院登記簿上有我的記錄,但沒有病歷,表哥,我再問一次,我受傷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瞿修皺著眉頭後推了幾步,胸口劇烈起伏著,狠狠地瞪了暗紫一眼道:「小理,你不要聽那些別有用心的朋友胡說八道,你要相信表哥是不會害你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葉理挺直了背脊,臉上浮現出堅定的表情:「我明白了。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能勉強,也許回一趟離島,能發現一些事情吧。」說著回頭看暗紫,「你願不願意陪我去一下聖聲醫院?」
暗紫握著他的手,掌中緊了緊:「當然可以。」
兩人相視一笑,葉理再面向瞿修:「表哥,就不麻煩你了。我回家收拾行李。」
瞿修呆了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直到葉理與暗紫走了好遠,才猛地驚醒,追上去阻止。
公園與葉家的小區是隔壁,所以儘管有瞿修的阻攔,糾糾纏纏的三人還是很快就到了葉家門前,葉父聞聲出來開門。
「小理?這是怎麼啦?」
「爸,我想出一趟門,所以回家拿點換洗的衣服。」葉理平靜地說。
葉父看了看臉漲得通紅的瞿修,再看看一直扶著葉理雙肩的暗紫,嘴唇抖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來。
「小理!」瞿修焦急地喊了一聲,抓住他的一隻胳膊,「你為什麼一定要追查呢?難道這些年,你生活得不幸福嗎?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嗎?失去那段記憶,帶給你什麼痛苦了嗎?」
葉理搖了搖頭,輕輕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而已,這個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
葉父與瞿修同時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小理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你是葉理,是我的表弟,是姨父姨母最心愛的兒子,你還會是誰?你以為自己是誰?」瞿修有些控制不住地大叫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記憶,所有的記憶都是你給我偽造的,我只知道,我已經經過的歲月,不是我現在腦海中的這一段,我所需要的,只是真相而已。」
葉理喃喃道。
葉父臉色灰敗,一連向後退了兩三步,幾乎站立不穩,瞿修一面伸手扶住他,一面對葉理吼道:「你簡直是瘋了!姨父姨母這麼疼愛你,你就是這樣回報的?
暗紫踏前一步,用十分沉穩的語調道:「你們如果沒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瞞著他,又何必怕他追查呢?把真相尋找出來,會對誰有壞處呢?」
瞿修怒目瞪著他:「你是誰?我們家裡的事情,幾時輪到你來管?」
「你們家裡的事,我並不想管。可是他不一樣,」暗紫用滿含愛意的目光看著葉理,「他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他是我的哥哥,不是你們葉家的兒子。」
「你胡說!」葉父氣得渾身亂顫,上前就要把葉理拉到他身邊去。
暗紫想要阻止,卻被葉理用力按住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動,只好鬆了手。
「小理,不要站在走道上,跟爸進屋,有什麼話,咱們父子進屋談。」葉父拉著葉理的手,用力朝屋里拉。
站在一旁的瞿修突然驚呼了一聲,葉理剛訝然地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上一層的樓梯上猛撲下來,利刃的閃閃亮光在眼前一晃,本能地向後急退。而與此同時,瞿修飛快地撲了過來,用身體護住了葉理,那刀光就直向他招呼了過去。
葉理驚叫了一聲「表哥」,還未及有任何動作,閃亮的刀鋒已在空中凝滯,定神一看,暗紫緊緊捉住了行兇者的手腕,一用力,像鐵鉗一樣生生將那隻手腕捏得握不住刀柄,桄榔一聲跌落在地。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已經是第三次襲擊葉理的這個男子知道此次的行動仍然失敗,臉色白得像紙,咬著牙恨恨地叫著。
暗紫一把將他推到在樓梯上,摸出手機來準備報警。
「先不要報警!」瞿修按住他的手,回頭又看看那個癱在地上的男子,「何雄,這一切都不是小理的錯,你要我說多少遍才會明白?」
「不是他的錯是誰的錯?他害死我妹妹,他是兇手!」
「你妹妹?你妹妹是誰?」葉理低頭問他。
何雄恨聲大笑起來:「我妹妹是誰?你居然問我妹妹是誰?你當年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你成打成打給她寫情書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你把她從懸崖上推進海裡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
「你住口!你妹妹不是小理推下去的,是她自己跳的!」
「哈哈……」何雄仰天大笑了一陣,用充血的眼睛瞪著葉理,「那一晚,阿西也到海邊去了,他親眼看見你推爽兒到海裡的!雖然你那個表哥用錢封了他的口,但我從監獄裡回來後,他還是忍不住跟我說了!姓葉的,只要我活著,我就要為我妹妹報仇!」
葉理看著他那雙血球似的眼睛,心裡一陣陣發冷,暗紫用手環住他,對在場的人道:「看來每一個人都有很多要說的,大家再站在這裡大喊大叫,鄰居也要幫我們報警了,還是進去的好。」
瞿修與葉父對視了一眼,默然不語地走進屋內,暗紫抓住何雄的手臂,也將他拎了進去丟在地上,回身將一直圈在懷裡的葉理輕輕扶坐在沙發上,環視一下屋內,在飲水機處拿了紙杯,倒了一杯熱水遞在他手裡,柔聲道:「先喝一口。」
葉理抿了抿,覺得一股暖流順喉而下,剛剛有些痙攣的胃部慢慢放鬆了下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瞞得住了,該說的話,是不是最好全部都說出來?」暗紫淡淡斜了瞿修一眼,語氣雖平淡,無形中卻帶給他很大的壓力。
瞿修皺著眉頭,看了在地板上呼呼喘氣,隨時好像要撲向葉理的何雄一眼,又看看滿面悲傷,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的葉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好吧。小理,如果你一定要聽,我就告訴你。」
「修兒!」葉父著急地叫了一聲,手臂顫抖著抬起來。
「姨父,事到如今,也瞞不住了。」瞿修向姨父投過無奈的一眼,緩緩轉身面向何雄,「你第一次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爽兒不是被小理殺的。不管你信不信,這句話是真的。而小理他之所以不記得爽兒,也不是負情薄意,他只是失去了記憶。不光是爽兒,他當初,連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父母家人,甚至怎麼走路怎麼說話都忘了,而他失憶的原因,就是為了爽兒。」
何雄喘息著抬頭,狠狠地瞪著瞿修。
暗紫在葉理身旁坐下,一隻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背部,另一隻手將他的兩個手掌全都握在手心裡,緊緊地攥著。
「小理,」瞿修又轉向他,「你不記得爽兒,她是你在離島的時候,住在隔壁的一個女孩子。」
「鄰家的小女孩兒?」
「是,在你的記憶中,我只輸入了鄰家小女孩的印象,因為我希望,你只記得這個就好。」瞿修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而實際上,她對你而言,當然不僅僅是這樣的存在……爽兒,她是你的戀人。」
「戀人?」
「對。平心而論,爽兒並不是一個壞女孩[幸福花園],但可惜,她生在那樣一個家庭裡。」
說到這裡,瞿修瞥了何雄一眼。「說是鄰居,但實際上何家只是在葉家大院後面有一間小瓦房。在離島,他們的名聲很壞,父親酗酒,母親好賭,大哥吸毒,二哥……就是何雄……因為傷人罪鋃鐺入獄,爽兒才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被父親逼著,開始做一些接客的事情。可儘管如此,你唸書回來見到長大後的爽兒,仍然像是觸動了什麼孽緣一樣,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但是……這份感情,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人支持的。葉家在離島,也算有名有姓的大家,姨媽又是一向爭強好勝,要她接受一個這樣的媳婦,還不如直接殺了她比較快。」
「所以就分手了?」
「對。你們分手了好幾次,卻怎麼也分不開。爽兒,早已不像是她的名字那樣清爽了,她變得煙視媚行,變得風塵味十足,但你就是著迷於這樣的她,而她居然也真的愛上了你,你們愛得那麼深,寧願死,也不願意離開彼此。」
「但是媽媽……」葉理轉過頭,去看母親睡的那個房間,房門關得很嚴,牆壁的隔音效果也很好,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姨媽以死相逼,你很痛苦,無法作抉擇。於是爽兒提議,不能生為夫妻,那就一起死吧。你答應了她,寫了一封遺書,沒有留在家裡,而是寄給了我,遺書上說準備和爽兒一起,到崖旁投海。我拚命地趕過去,但仍然沒有來得及。爽兒有懼高症,所以你先推她下去,然後自己也跳了下去,我當時幾乎抓住了你的衣角,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能夠改變。」
「爽兒死了?」
「死了。屍體八天後才找到。而你比較幸運,被海浪沖上沙灘,很快就被我找到了。當時你頭部傷得很厲害,容顏也有損毀,生還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我把你從聖聲醫院轉到愛知,盡我所能救你。最終雖然保住了命,但你的記憶已經全部喪失。」
瞿修深深吸了一口氣,靠在牆上。葉父用手掩著眼睛,指縫間似有淚水沁出。
「對我們來說,你喪失記憶是一件好事。因為它可以使你不用面對戀人已死而自己獨活的現實,它可以讓我們不失去你,讓我們有機會再次看到你平靜安寧地生活在我們身邊。所以我和姨父姨母做出了決定,我們重新整理你的記憶,消除掉了爽兒的存在;我們編造出一個關於車禍的謊言,讓那個瘋狂的暴風雨之夜從此消失;我們離開老家,離開舊宅遷居到城裡,做萬全的準備要開始新的生活,我們的這個計劃並沒有失敗!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不是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突然之間懷疑起這一切了呢?」
瞿修白皙的雙頰因激動而泛紅,他猛地撲過來緊緊抓住葉理的手:「小理……小理……是我們騙了你,可你要相信,姨父姨母……還有……我,我們是真心愛你,為你著想的,難道為了一個女人的愛情,你真的要狠下心拋下我們嗎?」
葉理的手指被捏得發疼,暗紫衝過來,幾乎是粗暴地扯開瞿修的手,將葉理奪回自己的懷裡。
「是為了這個男人嗎?就是因為他的出現,才讓你懷疑起我們,甚至找私人偵探嗎?」瞿修瞪著暗紫憤怒地問。
「表哥,你怎麼知道我找了私人偵探?」
「昨天晚上,你洗澡的時候手機響了,我就替你接,那人以為接電話的是你,直接就說,他又在離島發現一些新情況,所以要把中午的約會推遲兩個小時,我這才知道雇了人調查。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記下的號碼打過去找他,說有重要的情況跟他講,直接就在碼頭與他會面。其實他查到的只是一些關於爽兒和你的傳言,並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給了他一大筆錢,把你和爽兒的故事告訴了他,求他幫我繼續隱瞞。不知道是那筆錢起了作用,還是他被我的苦心所感動,這人最終倒真的信守承諾,什麼也沒告訴你。我以為你既然查不到,事情就算完了,沒想到你會這麼死心眼,一定要到離島去,挖開那個不應該再碰的傷口……」瞿修說著說著,好像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在了暗紫身上,瞪著他的眼睛漸漸發紅。
暗紫看著葉理的表情越來越悲淒,顯然已經被瞿修的講述所打動,急得額頭都沁出汗來,上前一步就要理論,被葉理死死拖住,推到身後。
「爸,表哥,我全明白了。都是小理的錯,不應該這樣懷疑你們,我答應,以後再也不查過去的事,也不再提要離開的話了,你們放心。」葉理一邊說,一邊努力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不過暗紫還是我的朋友,我出去跟他說幾句話好嗎?」
葉父與瞿修對視了一眼,雖然心裡老大不樂意,也不好反對,默默點了點頭。
葉理用力拉著暗紫的手臂出門下了樓梯,來到小區的中心小花園。
兩人一停下來,暗紫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地道:「小理……」
「叫我冉冉。」
「嘎?」暗紫一時沒反應過來,登時呆住。
「我想你是對的,葉理已經死了,而我,應該就是蘇冉。」
「那……」暗紫有些吃驚地道:「你剛才……」
「我自己明白自己是誰,這就已經夠了。可是他們,爸爸媽媽和表哥,這三年來一直是他們在照顧我,他們什麼錯都沒有,一直相信我就是他們的親人,這時候突然對他們說,葉理早就死了,而我是一個跟他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不是太殘忍了嗎?」
暗紫漸漸有些明白他的想法,慢慢放鬆了緊抓著他的手指。
「我已經承認了,我是蘇冉,是你的冉冉。我們可以慢慢重新建立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我必須繼續住在葉家,繼續當葉家的兒子,我不能向兩個叫了三年爸爸媽媽的人心上砍刀,你明白嗎?」
「那你的未婚妻呢?」
「曼湘既然和表哥有那麼親密的關係,說明她已經不愛我了, 會主動提出分手的,她一定不會反對。」
暗紫默然片刻,伸手將面前的人擁進了懷裡,「冉冉,冉冉……」
回抱著他,埋進他溫暖的懷裡,縈繞在鼻間的氣息縱然沒有儲存在記憶當中,也仍是那麼熟悉,親切得使人想掉淚。
其實,這也算是最不傷人的真相了,既可以順從自己一點點淪陷的真心,回應暗紫如海般的深情,又能繼續維持幸福溫暖的家庭,不需要忍痛放棄早已習慣的日常生活,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最兩全其美的了。
為了安撫暗紫,也為了讓曼湘和瞿修不用再顧忌自己,蘇冉在兩天後就約見了曼湘。
坐在茶坊臨窗的木椅上,看著對面優雅美麗的女子,雖然只有幾個星期未見,卻恍恍然猶如隔世。
「我們……還是分手吧。」淡淡地說著,沒有抬頭,有點擔心傷害她,卻也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也許和她有感情,但卻沒有愛情,從來都沒有。
就算暗紫未曾出現,心境也早已透明,看她,仿若只是一個熟悉的人,這個人曾經是葉理的女友、未婚妻,而他,卻是蘇冉。
「你大概發現了吧?」曼湘平靜地問:「我和瞿修……」
蘇冉低下頭,仿若做錯事的人是他。
「你不恨我嗎?」女人輕聲地問。
恨?蘇冉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為什麼要恨?
「不恨?」曼湘淺淺地笑著,「那大約也就是不愛。你說的對,分手吧。」
女人站了起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你真是一個好男人,但我好像是只適合壞男人的。」
「表哥也不是壞男人啊,他……」
曼湘止住了他後半句話,拿起手提袋,「不要提他了,我和他之間,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女人姿態優雅的轉身離去,雲淡風輕得就好像不是剛與一個戀愛兩年準備結婚的男人分手。蘇冉弄不太懂她最後一句話的含義,想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瞿修談一談,並且開始考慮怎麼樣應對家人聽說他與曼湘分手後的反應。
而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使葉家人根本無暇顧及他與曼湘之間發生了什麼,他也沒來得及找到機會與瞿修詳談。葉母的病情突然惡化,而且來勢洶洶,送進醫院後就立即轉入了加護病房,次日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雖然已經知道她不是[幸福花園]自己的母親,但蘇冉的感情上仍當她是媽媽一樣,跟事務所請了假,整夜陪在床邊,只要她神智略有清醒,便伏在枕邊跟她說話,柔聲安慰,不到一個星期,人就瘦了一圈兒。
見他這樣,暗紫自然是心疼的,也曾提議過由自己替他分勞,蘇冉聽了卻笑:「哪有這個道理?陪母親是盡孝心,如是可以找他人代替,那找個專職護士也比你強啊。」說著便趕他回去,不許他整日整夜陪自己待在醫院裡。
儘管現在蘇冉的記憶仍然沒有要復甦的樣子,但對待暗紫的態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哥哥加戀人的模樣,有時柔情婉轉,有時又會板起臉來訓人,讓素來都不會勉強他依從自己的暗紫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縱然心裡百般擔心,也只能盡量想辦法調劑他的飲食,滋補一下身體,夜裡若葉母情況不危急,便會逼他去睡上幾個小時。
可是儘管家人悉心照料,但葉母畢竟年事已高,中風後的身體狀況又積弱已久,主治醫生換了兩套治療方案,都沒收到太大的效果,已向蘇冉暗示準備後事。
三年來和她母子情深,蘇冉心中很是難過,但見霜色染鬢的葉父顫巍守在老伴兒床邊又急又痛的樣子,又只得將一團傷心收在心裡,強顏勸解。
漸漸葉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數日昏迷,最近一次凶險的發作,連心跳都曾停止。蘇冉擔心葉父的身體,托了瞿修送他回家休息,自己留在醫院守夜,連三餐也是拿到病房來吃,不敢離開半步。
黃昏時暗紫送了晚飯來,蘇冉扒了幾口,覺得有幾分嚥不下去,又怕暗紫擔心,勉強吃了一些,喝了一碗湯。剛放下碗回頭看母親,卻看見禁閉多日的眼睛竟張了開來,不由嚇了一跳,趕快湊過去柔聲地問:「媽媽,媽媽,你可好些?」
葉母的眼珠已經黯然到呈現淺灰色,如玻璃球一樣毫無光澤,在眼眶中艱難地移動著,也不知還看不看得清面前的景象。
「理……小……理……」
蘇冉緊緊抓了她枯瘦的手,「我在,我就在您身邊,媽媽,你別怕,小理一直都在……」
葉母卻好像根本聽不見他的話,粗粗地喘息著,胸口急劇起伏,彷彿喉間卡著痰一樣聲音渾濁,仍是不停地叫:「小理……小……理……媽媽……對……不起……你……」
蘇冉溫柔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和額角,安慰道:「沒事,媽,什麼事都沒有,您安心養病,小理陪著您。」
葉母的眼珠緩緩轉向他的方向,卻渾然沒有焦距地透過他看向更遠處,嘴唇翕動著,劇烈地喘息。
「媽……」蘇冉著急地撫弄著她的胸口,看了看心電圖的螢幕,幸好軌跡還算穩定。
「小理……是媽媽……逼死了你……」葉母痙攣的手指突然用力抓住蘇冉的手,嘶啞著嗓子道:「媽媽就要……到你……身邊去……了,不要……不要恨……媽……」
蘇冉心頭一跳,臉色白了白,暗紫低下身從背後擁住他,手掌安撫地繞過肩頭,輕輕摸著他的脖子。
葉母的眼皮慢慢垂下來,口中仍呢喃有聲,但已經聽不清在說什麼,片刻後屋內又歸於寂靜,只有重新陷入昏迷的老人重重的呼吸聲。
「畢竟是母親,她大概早就知道,葉理已經死了,而你,不是她的孩子。」暗紫凝視著床上的老婦人,心頭的感覺十分複雜,似乎有一些怨恨她到現在還佔著冉冉那麼多關愛,也有些感謝當年冉冉傷重時她如待親子般護理他康復。
蘇冉輕輕向後靠在暗紫懷裡,歎了一口氣道:「也許葉理已死這件事,她根本不願接受,所以寧願強迫自己相信我就是她的兒子,強迫自己對所有的疑點視而不見,直到生命將要終止,才終於開始正視這個事實。」[幸福花園]
暗紫心頭一動,好像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不知他……」
「爸爸應該不知道吧,」蘇冉察覺出他心中所想,轉過身來,「做父親的,總沒有母親那麼細心,我相信他和表哥,都從沒有懷疑過我不是葉理。」
暗紫略略有些抱怨地道:「總之你還要繼續在他們面前當葉理就是了……」
蘇冉微微一笑捧起他的臉,用指尖輕輕拍了拍,柔聲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以後我保證除了工作和陪爸爸的時間以外,我都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暗紫想了想,提議道:「不如我把你家隔壁的房子買了,我們住在一起吧。」
蘇冉嚇了一跳:「住一起?那爸爸……」
「他就在隔壁啊,你還是可以隨時照顧,跟以前沒什麼改變的。」
「可是跟一個男人同居,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反對?」
「反對?」暗紫有些哭笑不得,「我們在一起十多年了,他三年前才冒出來,有什麼好反對的?還是你自己仍然不願面對我們之間的關係?」
「當然不是!」蘇冉看到暗紫眼眸深處泛起一絲受傷害的表情,胸口一緊,立即大聲否定,話音剛落,暗紫的氣息已經逼近,整個身體被嵌入了他的懷裡。
「別這樣,我媽媽……」蘇冉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強迫自己轉過視線去看病床。
「她睡著,很穩定。」暗紫的嘴唇貼了上來,吮吸著那淺色的溫軟唇瓣,細細磨蹭。「答應我吧,難道我在你心中,連這點份量也沒有?」
蘇冉一怔,心尖微微地顫。自從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以來,一直在要求暗紫退讓,彷彿是把葉父和葉母,放在更重的位置上,但此刻被他這樣明白地問出來,第一次思量排位的問題時,心底最真切的聲音卻是:「不……」
最愛的那個人,最重要的那個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底,就好像是自己本體的一部分一樣,只不過作決定時,總是先拋開自己考慮旁人,所以一不小心,也就拋開了他。
「等媽媽的事……過一陣子,爸爸心情好一點,我就跟他說。」
暗紫的面容一亮,唇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抱緊懷中人跳起來,在房中轉了好幾個圈兒。見他高興成這個樣子,蘇冉心中卻略略有酸楚,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許諾,許諾一件本就該答應他的事,就可以讓他如此的快樂。也許從相愛的那一天起,彼此的幸福就已交到了對方的手上,還回去一點,他才能感受一點,他是那樣慷慨地恨不得拿幸福包裹住自己,而自己卻為什麼如此吝惜,竟不可以多給他一些?


半個月後的一天夜晚,葉母在昏迷中無聲無息地去世,葉父、蘇冉和瞿修都守在她的身邊。辦理完後事,蘇冉向事務所又續了一個星期的假,專門在家陪伴父親。
相伴大半輩子的老伴兒離去雖然悲傷,但葉父畢竟是一位通達世事的慈祥老者,不願兒子為自己耽誤工作過多,所以努力振作精神,免得小輩們擔心,一周的假剛到,就催著蘇冉快去上班。
蘇冉所供職的律師事務所業務一向都很忙,一個助理連續請假超過一個多月,本不會被容許的,好在老闆為人很好,又一直比較喜歡蘇冉的勤快肯干,見他來銷假,還關切地問了幾句家中的情況。
暗紫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居然真的買到了葉家的那套房子,重新裝修佈置了一下就搬了進來。他在醫院時跟進跟出的,每次看著蘇冉都深情地快要溢出來,葉父怎會瞧不出端倪?再看看自家兒子與他在一起時的情形,想想他前一陣子與曼湘分手的事,就知道那個年輕人不只是一相情願而已。經歷了當年葉理自殺事件後,原本就很寬容的他心緒改變更大,只要兒子好好的就行,其他事應該都不重要。所以當蘇冉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的時候,他只是拍拍兒子的肩,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喜歡跟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只不過搬到隔壁住而已,跟在家裡換個房間有什麼區別?爸爸仍然可以每天給你做飯就行了。」
同居生活開始不久,歆歆就登堂入室,常常跑來蹭飯,沒多久就跟葉父混得很熟。京生也來過幾次,只是每次見他,容色似乎都再沉鬱幾分,蘇冉問他時,卻又淡淡笑著說沒事。
對於蘇冉和暗紫的關係,最難接受的人似乎是瞿修。他每次來,待蘇冉依舊關懷體貼,常拉著他問長問短,對他的情緒和記憶狀況也仍然保持一個主治醫生應有的關注。但對於暗紫的存在,卻採用根本不承認的態度。不僅只肯在葉家這邊坐,甚至面對面遇到了也絕不跟他說話,暗紫偶爾視線所及,還會看到他用敵意與審視的目光盯著自己。只不過對於他,暗紫還沒怎麼放在眼裡,畢竟他與蘇冉之間那麼深的羈絆,一個小小的瞿修又能怎樣呢?[幸福花園]

銷假上班後的第二個星期五下午,離打卡下班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蘇冉就收拾好了桌面,只留了張律師急用的文件,等他回來交給他。
隔壁桌的蔡小姐伸過頭來,「阿理啊,你前一陣子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嗎?怎麼每天還是那麼急著回去?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了?」
蘇冉朝她淡淡一笑,神色柔和,卻沒有回答。這時大門一響,張律師匆忙跑了過來,急著問:「小葉,我讓你做的資料弄好了沒?」
蘇冉趕緊站起來把文件夾遞過去,張律師一面翻看,一面就勢坐在了桌子上,看了一陣,很滿意地合上,收進自己的公文包裡。
「張律師,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蘇冉問道。旁邊已有人陸續走向打卡機。
「沒事了,謝謝你啊。」張律師抬起頭,一看蘇冉竟是站著的,再看看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面,失笑道:「耽誤你下班了,是不是約了女朋友過週末啊?」
蘇冉淺淺笑著,不緊不慢地拿起自己的東西,「有個小朋友明天過生日,我答應了今晚做飯給他吃,所以急著去買菜,再見了。」
張律師用手指摸著下巴側了側頭,突然叫了一聲:「等一下。」
蘇冉訝然停步,回過頭來。
「總覺得……」張律師上下打量著他,若有所思地道,「你最近好像變了……」
「變了?」
「對,而且說不清楚怎麼變的,總之你的說話、神態、氣韻跟你剛進所裡時比,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也這麼覺得。」蔡小姐拎著她的包包插言道,「你好像變得更溫和,更穩重了些,但真的說不太清楚。」
蘇冉輕輕笑了一聲,溫言道:「年齡在長嘛,總不成還是那麼毛毛躁躁,總跟大家添麻煩?其實每一個人都在變啊,蔡小姐不也是越變越漂亮?」
與蔡小姐臉上湧起得意的紅暈同時,門邊傳來清朗的少年笑聲,「冉冉哥,你好會說話哦。可不可以下班了?我特意來接你一起去買菜的,我有好幾樣想吃的,能走了嗎?」
蘇冉忙向張律師與蔡小姐道別,拉著小恐龍的手走向電梯間。
「買隻豬腿做東坡肘子給我吃吧?」喬歆在電梯內就開始點菜。
「等會到超市你自己選。」蘇冉揉揉他的頭,兩人一起走出大摟,來到最近的一家超市。儘管有蘇冉的篩選和淘汰,小恐龍仍蹦蹦跳跳選出山一樣的食物堆在手推車裡,彷彿打算要吃上一個月。
手機鈴響,是特屬於他的音樂,微笑著接起,話機裡傳出那低厚的嗓音:「在哪裡買菜?跟歆歆在一起吧,我來接你。」
報出超市的名字,蘇冉匆匆的說了兩句就急忙掛掉,因為不過就這麼一小會兒的時間,小恐龍好像就要幫超市搬家了。
拖著大包小包的兩人結帳出來時,街面上擺著車陣的長流,定睛一看好像動也未動,想來暗紫不知堵在什麼地方,只好站在街邊等。小恐龍從紙袋裡翻出果凍來吃,順便考慮今晚的菜單,不知不覺就吃了十幾個,才被蘇冉強行禁止。
「堵車真是煩人哪,要不咱們去坐地鐵吧?」又等了十多分鐘,喬歆不耐煩了。
蘇冉看了看上下班高峰期車陣的洪流,也皺了皺眉,摸出手機給暗紫發了簡訊讓他直接回家,自己跟歆歆一起拖著食物的小山向地鐵口走去。
路上的行人也不少,手裡提著那麼多東西,兩人便免不了側著身子東讓西讓的,眼看著前面走來個大肚子的孕婦,蘇冉趕緊貼著行道樹讓出她通行的空間,誰知有個年輕人急驚風似的不知什麼事,突然飛奔而過,孕婦的肩頭被他一擦,整個身體控制不住平衡,驚叫著搖搖欲倒,蘇冉嚇得把手頭的東西一扔,飛快地伸手抱住她,雖然沒摔下去,那年輕小媽媽的臉色已經嚇得雪白。
「喂!你撞到人了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搶了銀行正被人追啊?」喬歆衝著那年輕人身後罵了幾句。
「這位太太,你沒事吧?」蘇冉扶著孕婦的手臂,柔聲問道。
「…沒…好像沒事…」小媽媽定了定神站穩身體,「謝謝你啦。」
蘇冉一笑,放開手,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食品袋。歆歆側了側頭,奇怪地問:「今天什麼日子啊,好像有幾聲鞭炮響?」
話音剛落,街上的人突然開始四散奔逃,蘇冉探起身子一看,大約幾十米遠有兩個男人奔來,手裡握著黑乎乎的手槍,更遠處有幾個警察追在後面,與此同時,刺耳的警車聲從遠方傳來。
「歆歆!丟下東西快跑!」蘇冉急聲大叫,伸手扶住身邊孕婦的手臂,「太太,妳能走快些嗎?我扶著妳!」
歆歆把手裡的食品袋一扔,也奔了過來,與蘇冉一左一右,扶著年輕太太的手快速地避開,以免遭池魚之災。
跑了沒十幾米,小媽媽開始喘氣,斷斷斷續續地道:「不……不行了……跑……不動了,到……那裡……去躲一下……」
她手指指的地方,是路邊一個小小的便利商店,三人跌跌撞撞跑進去,裡面已經躲了約十個人了。有個小女孩在哭泣,還有兩三個人抱成一團蜷在貨架下。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驚慌的店主左張右望地問。半天才有人回答他:「有人搶銀行,好像三個人,跑了一個,還有兩個正被警察追,手裡有槍!」
喬歆捧著自己的頭搖了搖,向蘇冉吐著舌頭道:「難道我是金口玉言嗎?」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近,又有兩人跑了進來,緊跟著「砰砰」兩聲槍響,一個人倒在便利商店門口,屋內一片驚呼聲。
蘇冉心頭湧上不祥的預感,用身子擋著歆歆和那位年輕太太,退到小店最遠的角落,把手機轉換成靜音。
果然,隨著幾聲尖叫,兩個戴頭罩的粗壯青年握著手槍衝了進來,槍口直對著店內的人,凶狠地大叫著:「滾!都給老子爬到裡面去!」
警笛聲中,有警察在外面喊話:「裡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放下武器,不要傷害人質,再說一遍不要傷害人質!」
蘇冉環視了一下周圍。被困的人質中,只有三四個年輕男子,其餘都是婦孺老人,小店裡有充足的水和食材,在這麼有利的條件下,匪徒絕對不會輕易向警方妥協的。
所有人被趕到屋子的一角後,一個搶匪脫下面罩,用紗布包紮了額前的傷口後才重新戴上,另一個在室內煩躁地踱著步,時不時踢一下貨架,零零碎碎的小百貨紛紛掉了下來。
大約幾分鐘後,雙方在拉鋸的喊話中開始談判,匪徒要求一千萬美金最高面額的現款和逃匿使用的交通工具,而警方態度強硬,表示需要時間調度,還必須先釋放一批人質。
匪徒最後只同意釋放三人,先調了兩個青年男子,眼光慢慢掃到蘇冉身上,指著他道:「你,也出去!」
歆歆立即放開緊握著他的手,推著他的背道:「冉冉哥,你快走!」
蘇冉看看這孩子緊張得發白的臉,咬了咬牙,道:「這位太太快生了,留在這裡也是麻煩,請讓她先出去好嗎?」
頭罩眼洞中射來兩道陰冷的目光,冰針一般刺在蘇冉臉上,再在那個一直哭泣的年輕媽媽身上瞟了一眼,思考了幾秒鐘,用力扯住孕婦的手臂拖拉到門邊,「滾!快滾出去!」
半個小時過去,天色有些暗了,警方仍沒有讓步的意思,匪徒有些不耐煩,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打斷了一個三十來歲女子的腿,將她丟出門外,聲稱午夜前沒看到所要的東西,就每隔半個小時殺一個人。
蘇冉將歆歆的頭摟在懷裡,兩個相偎著靠坐在貨架旁,腰裡的手機無聲地顫動起來。匪徒為了安全不許室內開燈,蘇冉怕被他們瞟見手機屏幕的微光,將身體背轉過來,歆歆也移動著遮擋。
打開手機的翻蓋,不是來電,而是封簡訊:「怎麼還沒到家?東西太多吧?我們來地鐵口接。」
蘇冉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暗紫,可憐的暗紫。在幽幽的光線中,斟酌著語句回信:「遇搶匪,被困便利店,兩人都好,未傷勿念。」
短消息發出後,想著他現在的憂急和無能為力,心裡軟軟的疼。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死。
約半個小時後,警方的態度突然變得異常合作,極力安撫著兩個匪徒,表示錢款與去機場的車輛都在準備過程中,會在晚間十一點送到,大概是因為已經得知有喬氏家族的人在裡面,壓力猛然倍增的緣故。
可是就算警方給了錢和車子,未必就會換來安全,匪徒一定會帶幾個人質護身,看看剩下的幾個人中,有三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兩個哭成一團的七八歲小女孩,一個被抱著的兩三歲男童和他體態肥胖的媽媽,外加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女,要說帶起來行動方便快速又安全,似乎就只有這個少女和……
蘇冉看看懷裡抱著的身材嬌小的少年,喉嚨突然緊得幾乎不能呼吸。
一個匪徒從貨架上拿了罐裝咖啡喝,抓了抓頭,一把扯下面罩,在臉上也撓了幾下,過了幾分鐘,才重新戴上。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一個多小時後,簡訊再次發來:「錢,車快到,你們小心。」
五分鐘後第二條消息出現在屏幕上:「搶匪現在的位置?」
蘇冉仔細看了看,回信:「一個在臨街右數第一個窗口旁,一個在屋子西北角櫃台裡。」
十五分鐘後回音到達:「盡量離開南牆的氣窗口。」
蘇冉扭頭一看,所說的那個位置果然有一個氣窗口,只是被綠色籐葉裝飾物纏繞著,不易看出來,便拉著歆歆無聲地移開,又憑著哭泣聲和模模糊糊的視線將兩個小女孩柔聲哄了過來。
十一點正,警方喊話錢車均已送到,並將錢箱放在店門前的人行道處,一個匪徒出去將錢箱拎了回來,兩個人驗看了一陣。
「動手,帶兩個人隨身走吧。」一個人興奮地道。
「萬一他們在車上動了手腳呢?」另一個人冷冷道,「你守在這裡,我去驗看一下。」說著便仔細地檢查自己的手槍。
喬歆向蘇冉靠了靠,身體一直顫抖著。
蘇冉收緊了環著他的手臂,在他耳邊柔聲道:「歆歆,你冷嗎?」
喬歆在黑暗中搖搖頭,喃喃道:「再過一個小時,就是十七號了……」
蘇冉怔了怔,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對啊,再過一個小時就是你的生日了。」
喬歆輕輕笑了一聲:「沒錯,我的生日,十九歲的生日……冉冉哥,我有一個生日願望,你肯不肯答應我?」
蘇冉摸索著捧起他的臉,溫柔地道:「只要我做得到,當然會答應你。」
喬歆坐直了身體,卻半天沒有說話,黑暗中只聽到他的氣息有些不穩,有冰涼的手指摸索著伸過來,蘇冉忙攥住了,掌心與掌心相貼。
「我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他們殺掉了,可是冉冉哥,你不要反抗他們,我希望你能活著,等暗紫哥來救你。」少年的語調顫顫的,卻非常清晰。
「你在說什麼!」蘇冉握住他的肩膀,壓著嗓子責怪道,「怎麼突然之間這樣悲觀?我們都能活下去的,活著去見暗紫,見京生,警察已經答應給他們錢和交通工具了,我們很快就會被釋放的。」
喬歆用手揉揉眼睛,撲進蘇冉的懷裡,聲音有些發抖:「我好想回家,想京哥,想爹地媽咪,可是……可是我知道自己今天一定會死的,所以冉冉哥,你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等見到京哥,你告訴他……」
蘇冉一把摀住了喬歆的嘴,將這個孩子更緊地摟在懷中,安慰道:「歆歆,你別怕,想想京生,他在外面一定已經急得發瘋了。再忍忍,一切都會變好的,等從這裡出去後,我親手做你最喜歡的菜給你吃,好不好?」
喬歆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掃過蘇冉冰涼的手指,就像一片羽毛拂過心頭,帶來異樣的慌亂感。對話不過稍稍停下來,心裡就一陣陣地發慌,急著想再開口說些什麼,哪怕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只要能安撫這個小孩,也給自己增添一點勇氣。
一個匪徒大聲通告警方後慢慢走了出去,鑽進停放在店前的汽車裡檢查了一會兒,又躬著身子進了門,沒有回到牆邊的窗戶,兩人一起趴在櫃台上嘰嘰咕咕起來。
蘇冉乘機再發簡訊:「他們都在店西北角的櫃台旁。」
大約十多分鐘後,一個高個兒匪徒站起來,在槍管上安裝了什麼東西,提在手中,隱隱看到腦袋轉動了一下,大概是在環視店內。
喬歆輕輕吸了一口氣,「消音器?難道他們要把不帶走的人全部殺掉?」蘇冉也猛然想起兩個搶匪都曾脫下過面罩,他們不願留下活口是非常可能的。
大約屋內的人都感覺到了異樣的恐怖,大家驚慌萬分地擠作一團,蘇冉瞟了眼氣窗,好像沒什麼動靜。高個兒匪徒走近過來,一把扯住那個高中女生的手,將她的身體甩到門邊的地上,在他黑乎乎的臉部,只看見兩小簇亮光轉動著審視著其餘的人。接下來他似乎挑中了喬歆,仍然是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從蘇冉懷里拉了出來,向後拖了幾步。
喬歆嘶喊了一句什麼,拚命掙動著,蘇冉心急如焚地叫道:「歆歆,不要反抗!不要!」
匪徒反手抓住歆歆的頭髮,怒沖衝向地面一摔,手中的槍管頂上他的太陽穴,啪地一聲打開了槍栓保險,蘇冉撲過去撞開他的手臂,抱住歆歆的頭,兩人跌跌撞撞向櫃台方向逃了兩步,那人也不急著追,慢條斯理地跟過來,緩緩將槍口仍然瞄準了喬歆頭部。
蘇冉緊擁著孩子發抖的身體,閉上發燙的眼睛,喃喃叫了一聲:「暗紫……」
槍聲響起,屋內一片驚恐的叫聲,接下來就是身體沉重倒地的悶響,歆歆在懷裡掙動,用顫顫的聲音叫:「冉冉哥,冉冉哥……」
外面警哨聲大作,蘇冉剛茫然地抬起頭,就已有無數的人影衝了進來,有人身手攙扶他們,將一條毯子裹在他的身上,並試圖分開他與歆歆緊抓在一起的手。
手指絲毫不敢放鬆,低頭看著懷裡的小恐龍,惴惴地問:「歆歆,傷到沒有?」
喬歆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已經被旋風一樣捲進來的人裹進了懷裡,蘇冉本能地想要阻止,剛剛抬起手臂,也被擁進了一堵寬厚的胸膛中,有個聲音在耳邊暖暖地叫著:「冉冉……」

被暗紫扶著走出便利商店,迎面就是白花花的車燈燈光,雖然有溫熱的手掌伸過來擋在眼前,但蘇冉仍然覺得刺目地偏過頭去。走在旁邊的堂兄弟兩個仍靠得很緊,小恐龍被京生用一件大衣裹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見臉,讓蘇冉覺得莫名其妙有些擔心。街面上橫七豎八停著一大片的警車,還有幾輛閃動著頂燈的救護車。穿制服的人們跑過來跑過去,也弄不清楚他們在忙什麼,除了早就被拖走的那個斷腿的女子,人質中並沒有人受傷,被抬出來的,只有兩個匪徒的屍體。
一個略略有些發福的警官跑到他們面前,很有禮貌地問:「是蘇先生和喬少爺嗎?兩位要是身體沒什麼問題的話,方不方便到警局講述一下事件經過,我們需要這份記錄。」
蘇冉抬頭看了看暗紫的臉,重重的疲倦感突然湧了上來,幾乎有些站不太穩,整個人都靠在他的身上,反而是一旁的喬歆,在大衣的縫隙中冒出一句:「好啊,沒問題。」
喬京生沒有出聲,好像只要已經牢牢地把歆歆圈在臂間,到什麼地方也無所謂。蘇冉安撫地向暗紫微笑了一下,也向警官點了點頭。
也許是因為喬震在這個城市有莫大的影響力,完成這份調查記錄的整個過程中喬京生與暗紫都沒有迴避,仍是無語地守在一旁。小恐龍只講了一會兒人就困了,靠在京生懷裡睡去,只有蘇冉堅持著把事件經過重新詳述了一遍。
走出警局時天色已經大亮,已有不少的行人在街上穿梭,整個城市像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已經開始了另一輪的運行。蘇冉揉了揉因睏倦而有些麻木的臉,回頭向歆歆笑道:「生日快樂!」
歆歆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喬京生卻在那一剎那血色盡失,然而在清晨的冷光中,迷迷茫茫地看不真切。
小恐龍在原地活動了一下腿腳,覷了覷堂哥的表情,見他沒有要罵自己的意思,立時又恢復了原有的活潑,興高采烈地指著對街的一間冷飲店提議道:「我們去吃冰淇淋慶祝吧!」
蘇冉失笑道:「你的胃口這麼快就恢復了?都冬天了,還那麼喜歡吃冰淇淋,你不是最怕冷的嗎?」
「吃完冰淇淋咱們再去吃火鍋,這樣就不冷了!」喬歆鬧著,捉住堂哥的胳膊搖。「京哥,好不好?我們去吧?」
喬京生面色蒼白,嘴唇上一分顏色也沒有,怔怔地看著喬歆,沒有說話。蘇冉擔心地想問一句,被暗紫按了按肩膀阻止住。
「京哥,你不要這樣嘛,我現在不是挺好嗎?這些年你們跟我說的那個事,我嘴上說不信,可心裡還是有七八分相信的,所以剛才在裡面的時候,真有點害怕,以為自己劫數到了,會被人家打成蜂窩呢。不過現在好了,我既然已經被救出來了,就說明我不會有事的。去吃東西吧,我過生日,你總得給我慶祝一下!」喬歆環抱著堂哥的腰,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
喬京生緩緩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嘴角淡淡地彎起一個笑容,聲音有些沙啞地道:「好,我們去慶祝,你想吃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
小恐龍歡呼一聲,在街上來了個後空翻,又衝著路過的美女姐姐吹了幾聲口哨,過往的行人被引得都忍不住轉頭看他。
「歆歆真是可愛,這一夜驚魂,對他的情緒竟好像沒什麼影響,還是吃飯皇帝大。」蘇冉一面笑著看喬歆拉著京生衝過對街,一面對著暗紫說。
暗紫的神情卻有些凝重,什麼也沒說,只是握著蘇冉的手,帶著他也跟了過去。
「我要吃幻境森林,還要火焰山!」喬歆興沖沖地跳上人行道,身子滴溜溜轉了一個圈,目光無意中捕捉到一個飄動的紅色球體,「京哥,好漂亮的氣球,不知道哪裡有賣啊……」
大家都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天空,那的確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紅色氣球,悠悠蕩蕩地飄向淺藍的天空,明明是那麼鮮亮和諧的色彩,卻讓京生的眼膜陡然被刺痛,倉皇地移開視線,卻驚恐地發現心愛的小孩已不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喬歆歡笑著仰頭看著氣球轉圈兒,淡淡的初日照在臉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帶著清寒涼意的晨風拂過髮際,讓皮膚微微地緊繃。視野裡有美麗的藍天、艷紅的氣球、道路邊常青樹綠色的樹梢,還有另一抹移動的紅色。
那是一個身著紅衣的小女孩,搖搖擺擺地跑向街心,「我的……我的氣球……」
在喬歆身形移動的一剎那,京生已經本能地向他撲過去,然而伸手,卻只抓住一抹空氣。
刺耳的剎車聲中,心底一片冰涼,那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時間中一點一滴被浸透的冰涼。
涼意透骨,帶著渾不著力的無奈,十幾年堅持不懈的努力,最後留下來的,竟還是只有十幾卷黑色的錄影帶。
那是一個孩子成長的軌跡,如今嘎然終止在自己面前。
抱住柔軟的身軀,撥開垂落額前的茶色髮絲,雪白的面頰在掌心仍透出暖暖的溫度,卻不知那抹魂靈,還能再停留多久。
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的蘇冉,足足愣了好幾秒才嘶聲大叫著,撲倒在喬歆身邊。
暗紫摸出手機飛快地撥著急救電話,手雖然穩定,眼睛卻已顫抖著閉上,緊緊地閉,緊緊地閉,也關不住湧上的滾燙液體。
喬京生的眼中卻沒有淚,他只是抱住堂弟的上半身,緊緊摟在胸前,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臉。
那是他最心愛的小孩的臉。
小孩慢慢睜開眼睛,呼吸雖淺,目光卻清澈異常,隱隱透著五彩瑩光,烏潤的眼珠緩緩轉動著,從一旁呆呆站著的紅衣小女孩,看向淚流滿面的蘇冉,再看向深深凝注著自己的堂哥。
「歆歆,歆歆,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蘇冉顫顫地檢視著他,雖沒有血跡,但孩子的面色白得嚇人。
「哪裡……都不痛……」一開口,聲音卻那麼低,看著圍在身邊的這些人,明明不痛的,胸口卻突然絞動了起來。一十九年的緣分,原來竟是真的,真的要斷在今天。
「爹地……媽咪……」仰望著天空,二十世紀的天空,捨不得、丟不下的親人,還有那突然湧上心頭的惶恐。喬歆掙扎著抱住堂哥的手臂,眼角劃過溫熱的水痕,流到耳際,已是冰涼。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京生伸手撫上歆歆還微睜的雙眼,將他的頭擁進自己的懷裡,慢慢搖著。
「歆歆,你先去……京哥一定會想辦法……也跟你過去,繼續照顧你……」喃喃的話語,輕不可聞,但聽在蘇冉的耳中,卻令他從頭到腳,都開始顫抖起來。

喬歆的心臟,在救護車上停止跳動,送到維康醫院後,直接被推進了一個特殊的房間。他的父母家人很快出現,雖然悲傷,卻並不顯得震驚,彷彿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這樣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結局。
蘇冉靠在暗紫的肩頭,坐在家屬休息區的長椅上,看著空蕩蕩的走廊。
隱隱似乎覺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這樣相依著坐在這裡,等待醫生走出來,企盼聽到想聽的好消息。
「不是這裡。」暗紫低聲地說,嘴唇貼上他的額角,輕輕地吻,「但很像,也是這樣的走廊,長椅,空落落的沒有人。爸媽推出來的時候,你捂著我的眼睛不讓我看……一眼也不讓……那天晚上,你跟我說,不怕,還有哥哥……」
蘇冉慢慢抬起頭,看著走廊盡頭染著暮色的窗戶。不記得,仍然不記得他口中所說的這些細節。但是有什麼關係?他們都還活著,他們在一起。
「京生……恐怕要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了……」歎息著,兩人對視一眼,都做好了準備。
因為疼愛那個陽光般的孩子,所以要振作精神,替他安慰守護那些被拋下來的人。
走廊的另一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滑輪轆轆滾動,一張病床被推了出來,床上的小孩安靜地睡著,並沒有像一般的逝者一樣蓋著頭,天使般的臉露在外面。
暗紫摟著蘇冉迎上去,輕聲地問:「走了?」
喬京生木然地點頭:「走了。」
站在病床旁邊的,還有一對中年男女,悲淒的神色和紅腫的雙眼,說明了他們與剛剛離去的少年的關係。
京生面色如雪,臉微微側向一邊,手指抓緊了病床的欄杆,繼續向前推行。
「他不肯原諒。」留在後面的暗紫搖頭歎息,「他不肯原諒他們。」
「什麼?」跟著走了兩步的蘇冉回頭,「你在說誰?」
暗紫握住了他的手,看著推著病床緩緩前行的三個背影,「他不肯原諒歆歆的父母,他一直認為他們做錯了。愛他,所以搶奪了來,卻又守護不住。京生常說,父母之愛固然無可厚非,但歆歆,他不應該無辜地承受這種命運。」
蘇冉有些迷惑,聽不太懂暗紫的意思,後者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掌中緊了緊,簡潔地道:「先忙歆歆的後事吧,我找時間從頭解釋給你聽。」

喬家雖是大族,但歆歆的喪事,卻只有最直系的親屬參加。因為京生悲傷恍惚,早已失了常態,所有的雜務,便由蘇冉暗紫一手料理。
落葬,過了頭七,天使般可愛的少年,就只能在冰冷墓碑的照片上,向疼愛了他一十九年的爺爺、父母、堂兄綻露那陽光似的微笑。然而就算剛剛從墓園歸來,蘇冉仍是恍恍然,不能相信他真的已經離去,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電話鈴聲還會響起,還會聽到他爽朗地笑著說:冉冉哥,你今天請我吃雪糕吧。
「歆歆到了那邊,就沒有雪糕吃了。」暗紫歎息著,把外套披上蘇冉的肩頭。
「天堂裡什麼都有,他仍是最受寵愛的天使。」蘇冉握住愛人放在肩上的手,轉過身來,目光滑過暗紫的身側,落到牆上的照片上。
不僅是牆上,還有桌上的桌歷、小鏡架、電話機的小貼紙,都是歆歆燦爛的笑臉。
這是喬京生家的客廳,蘇冉因為擔心他,堅持要跟了來,守在京生臥室的門外。
暗紫當然跟著一起過來進行這種名為陪護實則監視的行動,儘管他並不認為像喬京生這樣理智成熟的男人會做傻事。但是歆歆死前京生說的那句話,實在是令蘇冉想起來就心悸,不能放心讓他一個人待在家裡。
「京生的意思,不是要自殺。」暗紫扶他在沙發上坐下,端過一杯熱紅茶,「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原本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忘了而已。」
蘇冉抬起頭,「在醫院你曾說過京生不肯原諒歆歆的父母,指的是同一件事嗎?」
「是。」暗紫點點頭,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你記不記得,喬家其實是巫醫世家?」
「巫醫?」蘇冉不以為然地搖著頭,「我覺得那不過是一些老傳統罷了,現在是什麼時代,難不成還有人真的相信巫術?」
「既然歆歆真的死在十九歲生日的這一天,就似乎不能不相信。」
蘇冉吃了一驚:「什麼意思?聽起來好像你們早就知道歆歆會死在這一天?」
暗紫表情認真地點頭,「對。喬家的人,早在歆歆三歲那年就知道了。所謂巫者,可通靈,可推演造化命數,當年歆歆父母算出命中無子,又非常希望有個孩子,就使用了一種名為『逆天奪嗣』的古老巫術,改變了一個靈魂的走向,得到了歆歆。」
「太荒謬了!」蘇冉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暗紫,你居然相信這種……這種毫無科學根據的說法?若是巫術真的有這麼厲害,當年喬爺爺生病,行巫作法就行了,何苦要吃上一刀,與我換腎?」
暗紫也站了起來,將手臂繞住他的肩,再次扶他坐下,解釋道:「按京生的說法,巫者使術,不過為了驅靈清世;巫者推命,不過為了趨吉避凶。大忌便是干涉命理,凡是與氣運、壽數、命像有關的事,若是強行作法使之改變,無論施術者何等高深,終會遭到反報。喬爺爺不過是換個腎就可痊癒,又何必要冒險施術呢?」
蘇冉怔了半晌,仍是搖頭,「太玄了,這些不過是些古老的說辭而已,誰知道是真是假,值不值得相信?」
「對我們而言是這樣,但對喬家,那是血液裡帶著的東西,他們從沒有懷疑過。京生是雙料醫學博士,也仍然是一個巫者,便是這個道理。當年歆歆父母施行這個干犯命理的法術時,京生雖然年紀還小,卻是極力反對的;可是歆歆父母求子心切,說甘願接受任何反報,只要能有一個孩子,可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反報,竟然會報在歆歆的身上。」
「難道這個反報,便是說他十九歲時會死?」蘇冉的指尖顫抖著,全身冰涼。
暗紫再次點頭,「是,而且不僅如此,死後還會魂消魄散。當歆歆三歲那年他們因天警而推出這個反報時,自然是既後悔又絕望。最後還是在喬家所有人努力下,重新施了一個補救的法術,但也只能保住歆歆靈魂不散,仍回到他原定要投去的那個肉身。」
蘇冉的手指猛然緊絞起來,覺得好像胸腔裡的血一下子湧了上來,呼吸有些急促地道:「你是說歆歆雖然死了,但他回到另一個人身體裡,我們還有機會再找到他,再看見他?」
暗紫緩緩搖頭,拇指輕輕抹過蘇冉不知不覺滲出眼角的淚水,「不可能再見到了。他不在這裡,他在明朝。」
蘇冉頓時呆住。
「歆歆天定的命數,本是降生在明朝。所以現在他已經在那裡,獨自一個人,在那個時代。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可憐的孩子是不是平安抵達,是不是孤獨,害不害怕,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像這邊一樣疼愛他,照顧他,保護他,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幸福,會不會快樂……」
「我不相信!」蘇冉閉上了眼睛,額頭垂下去,抵靠在暗紫胸前,「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說法,太可笑了,我絕對不會相信的!」
暗紫抱住他,視線落向遠方,喃喃道:「和當年一模一樣,那時你聽到這些說法後,也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當你得知歆歆從小就被訓練如何應對命運中殘酷的逆轉時,還會與京生吵得非常厲害,說他們作為成年人,居然會因為一個荒誕離奇的理由,就讓一個小孩子在那樣令人恐懼的陰影下生活,實在是太殘忍。」
「難道不是嗎?」蘇冉的眼眶中充盈著淚水,「歆歆,那麼可愛的歆歆,總是開開心心的樣子,為什麼不可以讓他輕輕鬆鬆地像普通男孩子一樣生活?」
「他不是普通的男孩子!」暗紫握住他的雙肩,「冉冉,歆歆死在十九歲的生日,這是一個事實!」
「這不過是巧合!什麼奪嗣,什麼魂靈,什麼莫名其妙的回到明朝,這所有荒誕不經的說法,全都只是迷信而已。」
「不,」暗紫緊皺著眉頭,溫和地反駁著戀人,「不是迷信,而是希望。就算這所有的說法真的是子虛烏有又怎麼樣呢?它們的存在,對於所有疼愛歆歆的人而言,仍然是希望。希望他還活在某個地方,希望他可以延續人生,希望有一天,還能有機會再次看到他。我是最明白希望對一個人而言有多重要,因為在你離開我的日子裡,唯一能支撐我活著的,就只有希望了。」
蘇冉用手掩住眼睛,向後靠在椅背上。京生的房內依然沒有一絲兒的聲響,不知那年輕的巫者,是否能在冥思中接觸到堂弟遊蕩的靈魂波。
沒錯,暗紫說的沒錯。真的也罷,假的也好,再離奇的說法都無所謂,想著歆歆還活在某個空間某個時間,對於被留在這個世間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希望。
人生的本色,仿若就是暗紫的名字一樣,似乎大多時候都是似亮非亮,,似暖非暖的紫色,比重總還是更傾向於暗淡。幸福彷彿永遠不能持久,總會被各種各樣的變故掩去她原本的明亮,命運之神是那樣的任性,總想要在每一個人的人生上,或多或少都抹上偏見、悲傷、背叛、離別和失去的痕跡才肯罷休。
就好像他和暗紫相濡以沫的生活卻不得不經受分離;葉理與爽兒真心相愛但逃不過世俗觀念的踐踏;而似乎是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那個可愛少年,卻承受著最沉重難測的命運。
若是沒有希望,人生的天平上,幸福還能佔據多少份量?

暗紫的手指,暖暖地在額角輕輕揉動著。蘇冉放下蓋在眉前的手掌,睜開眼睛,由於緊咬牙根而僵硬的兩頰肌肉慢慢鬆弛下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頭疼,好一點兒了嗎?」暗紫低低地問。
蘇冉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再去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剛剛頭疼,而是站了起來,努力振作精神。「我去廚房熬點米粥,做些清淡的小菜,你想辦法讓京生吃一些。」
陪同朋友一起悲傷,不如想辦法替朋友化解悲傷。暗紫最能體會到這一點,在失去冉冉的那段時間,喬京生已經充分展示過什麼是真正的朋友。
廚房裡已經傳來蘇冉淘米洗菜的聲音,暗紫把桌面上反扣著的歆歆照片扶正,來到京生臥房門前,敲了兩下。
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京生神色還算平靜看了他一眼,轉身返回到床邊坐下。
「冉冉在做飯,等會兒就可以吃了。」暗紫靠在床頭散放著好些白紙的書桌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謝。」京生看著天花板又發了一陣呆,突然翻身而起,跳到書桌旁在那些白紙上又寫下幾個符號。
「你真的在想辦法去歆歆那兒?」暗紫吃驚地問,「別傻了,這是不可能的,那裡不是離這裡有一兩百公里,而是將近一千年!」
「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的。」京生簡潔地說。
「可你說過干犯命理的巫術是必有反報的!」
京生翻看著桌上的白紙,停頓了片刻方道:「我只是去看他一眼就回來,我的人生依然在這個時代,不會改變任何命數的。」他抬起頭,想向暗紫笑一下,但嘴唇抖動了幾下,終於未能擠出笑容,聲音反而開始發顫,「我必須……必須去看他一眼,如果沒有親眼看到他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我的心就永遠也放不下來。」
暗紫抿了抿下唇,深深地看著京生的眼睛道:「要是他過得不好呢?要是他被人欺負無人照料呢?要是他根本不能適應明朝的生活呢?你還回得來嗎?你會忍心只看一眼就回來嗎?京生,歆歆的命運現在已經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了,他不會是永遠需要你照顧的小孩,你去看他也罷,你不去看他也罷,對他來說根本沒什麼關係。」
「可是對我來說,看不看他,卻有著莫大的關係。」喬京生靜靜地道,「暗紫,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不是嗎?」
暗紫突然說不出話來,有些沮喪的咬緊了牙。
是的,他非常理解喬京生的心情,十幾年來,大半的心思放在那個孩子身上,想著怎麼讓他吃好玩好,想著怎麼給他最快樂無憂的生活,想著怎麼解除他纏繞不去的宿命,想著永永遠遠把那抹笑聲留在自己的身邊。可是突然之間,一個包包裹裹藏在心頭的人就消失了,心裡那曾經安放過他的地方瞬間變成了一個空洞,他佔的位置有多重,那個空洞就越大,百般填補不上,反而一想起來就捲起絲絲的冷風,一直冷到骨頭裡。
蘇冉在門外叫他們兩個出去先吃點小菜,京生收好桌面散落的紙頁,無語地站了起來,走向門口。
暗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但是請你至少答應我,不要冒險。」
回手拍拍朋友的肩,京生淡淡地一笑,緩緩點頭。

一個月後,喬京生動身去了蘇州,他希望在那裡,可以找到實現願望的一些辦法。在他的影響下,蘇冉好像漸漸地也有些真的相信歆歆去了明朝,路過書店時,常常忍不住進去翻翻有關明代的典籍,盼著可以發現一些那個少年存在的痕跡。
一直到了夏天,京生仍然沒有回來,只是隔個兩三週一封平安的電子郵件,還表明他似乎尚在這個世間。蘇冉越來越擔心,連向來比較冷靜的暗紫也有些坐立不安,兩人商議了幾次,決定由暗紫前去蘇州親自看看京生的情況,蘇冉留在家裡照顧身體漸弱的葉父。
葉父雖然沒什麼大病,但屬於老年人的那種遲緩和健忘日漸嚴重,慢慢更發展到剛剛吃過晚飯他就忘了,要到廚房再給兒子重新做飯。蘇冉憂急之下,打電話給瞿修,想請表哥幫著在醫院安排一下徹底的診察。
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掛斷再撥手機,竟已經停機,細細回想,表哥似乎已有近兩個月沒有登門,心裡一慌,不知出了什麼事,正拿著話筒發呆,葉父又晃晃悠悠走出來,在冰箱裡找他的老花眼鏡。蘇冉跳起來在書架上拿下眼鏡,哄著葉父回床上躺著,泡了熱牛奶餵他喝了半杯,好不容易讓老人睡著,這才回到客廳沙發上繼續發呆。
第二天蘇冉趁午飯時間來到瞿修工作的愛知醫院,一問之下嚇了一跳,瞿修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出現,也沒有跟任何人說明缺席原因,院方幾番聯繫不上他,還派人去他的住處找過,屋子裡一切如常,只是人不見了,無奈之下在三周之前報了警,但目前沒有任何消息。

晚上回到家裡,蘇冉不敢向葉父談起表哥的失蹤,餐桌上只淡淡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八點整暗紫照常打電話來,他到蘇州已經一個星期,竟沒能找到喬京生,今天得到消息說可能京生去了北京,所以在電話裡讓蘇冉放心,明天就會追去北京。
蘇冉覺得心裡惴惴的,只是怕暗紫擔心,沒有多說什麼,隨口聊了幾句父親的病情。暗紫聽到他聲音疲憊,自然心疼,忍下自己想多跟他說幾句的慾望,催著他上床休息。
可是躺了近一個小時,蘇冉仍然了無睡意,猛地想起曼湘與瞿修之間應該一直有聯絡,忙跳下去翻出電話本,找到號碼撥過去。
結果竟是一樣的,曼湘的家裡電話無人接聽,手機停機。
赤腳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蘇冉突然覺得一陣陣的心悸,夏季炎熱的空氣被玻璃窗隔在外面,室內流動著人造冷氣的幽涼,在空調輕微的嗡嗡雜音中無聲地穿過背心,引起顆顆戰慄。
母親死了,父親神智時時糊塗,歆歆去了未知的時空,喬京生四處追尋根本不存在的痕跡,表哥和曼湘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更主要的是,暗紫竟然不在身邊。
自己原本平凡普通的生活,怎麼會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哪一時哪一刻,命運開始起了波瀾?
葉父在臥室裡輕輕地叫,蘇冉快速跑了進去,握住他伸出的手,按在胸前。
「小理.……小理,不要怕,有爸爸在……」老人模模糊糊地說著,撫摸他的頭。
蘇冉胸口一燙,幾乎忍不住眼眶發潮,忙控制住了,柔聲安慰道:「爸,沒事,我很好……」
葉父睜開眼睛看他,那一剎那的目光異常清明,但一瞬之後又立即變得渾濁,慢慢合上眼瞼,睡了過去。
蘇冉關上床頭燈,卻沒有離去,坐在屋角的沙發上,朦朦朧朧過了一夜。
次日清早,葉父先起床,在廚房高興地弄著早餐,蘇冉洗了個冷水臉,兩邊太陽穴仍是跳跳地疼。趁著雞蛋大餅還沒上桌,先給老闆打了個電話請了一整天的假,決定還是和父親去一趟醫院。
做完必要的準備工作後,蘇冉帶著父親比例行的上班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出門,剛一打開門,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外面好像正要按門鈴的樣子,一見他們,立即一笑,溫和地問:「是蘇冉先生吧?」
蘇冉怔了怔,沒有回答。儘管他已經接受自己蘇冉的身份,但對這個社會而言,他仍然是葉理,這個人不知為何竟會這樣稱呼他。
「我是蘇先生……呃……是蘇暗紫先生公司的助理,他昨晚打電話來吩咐給葉老先生在醫院安排身體檢查,所以來接您二位。」
蘇冉想起昨天確實跟暗紫提過父親身體不適的話,便點了點頭,扶著父親跟那年輕人下樓。一輛蘭色轎車停在樓梯口,車門已經打開,蘇冉遲疑了一下,問道:「哪家醫院?」
「仁和,掛的專家診。」
蘇冉皺了皺眉頭,「太遠了,我今天還要上班呢。」
「我可以幫你請假。」
蘇冉想了想,「也行,給老闆打個電話吧。」摸出手機翻了翻,突然一拍頭,「真是的,老闆昨天才換的新手機號碼,記在電話旁的雜誌上了。我回去查一查,麻煩等一下。」
那年輕人看了看表,和氣地笑了笑,道:「沒關係。我會照看葉老先生的。」
蘇冉看了葉父一眼,沒說話,轉身上樓,過了半分鐘後又折返下了半層樓梯,朝樓底下喊道:「爸,你把寫號碼的那本雜誌放在哪兒了?快上來幫我找找!」
葉父因為最近經常亂放蘇冉的東西,一聽到他這樣喊,立即朝樓上走,那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來,仍守在樓梯口。葉父剛走上三層,就被蘇冉一把拉進屋門,將門牢牢地鎖好,再快速地撥了暗紫的手機。
「冉冉?」兩聲響後暗紫接起,語氣有些意外。
「你今天有安排人來接我和爸爸看病嗎?」
暗紫是何等機警的人,怔了怔立即明白蘇冉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急急地問:「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家,他們在樓下。」
「他們幾個人?」
「我看到的兩個,一個年輕人,像個上班族,還有個是司機,沒看清樣子。」
暗紫在那頭略略沉吟了一下,緩緩道:「你別擔心,我馬上派人來,很快就會處理好的。」
蘇冉沉默了一會兒,看葉父又走進廚房開始煮東西,這才道:「來的人是誰?為了什麼?」
暗紫在那邊沉重地呼吸著,好像正在思考怎麼措辭。蘇冉也不逼他,拿了電話走到窗口朝下看,有幾個人從小區外進來,直接走到蘭色轎車旁,那個司機跳了出來,沒有廝打幾下就被制伏;與此同時假冒暗紫助理的年輕人也從樓道口衝出,只跑了幾步遠,還是被抓住拖進了車裡,蘭色轎車接著就駛出了小區大門消失了蹤影。整個過程快得好像不到一分鐘,那手法的利落程度連蘇冉也看得出是職業人士。
「來的真快。」蘇冉低低地說,「看來你原本就這附近安排了人手的。」
「冉冉,我只是不放心你的安全,」暗紫急急地解釋,「就像後遺症一樣,只要一不在你身邊,我就忍不住害怕你會出事。」
「我不會無緣無故出事的,你也不會無緣無故擔心我出事。一定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是希望我自己去查呢,還是現在就告訴我?」
蘇冉的聲音淡淡的,但透過電波傳到暗紫的耳中,卻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壓力。當他在那個雨夜按響門鈴時,還是一個溫和的名叫葉理的城市青年,除了帶著冉冉的身體外一切都是陌生的。而現在,蘇冉的靈魂正一步步地復活,不僅是言談笑貌,氣質神韻,還有他久經淬煉的敏銳與警覺。
「我想,」暗紫的聲音有一些乾澀,「這可能與你以前的職業有關,冉冉。海灘失蹤以前,你是一個國際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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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國際刑警。
蘇冉的身體突然驚跳起來,只不過不是因為暗紫剛剛說出的這句話,而是因為門鈴再次銳響起來。
「爸爸,不要開門!」蘇冉不聲喝止從廚房聞聲而出的葉父。
「冉冉?冉冉?怎麼了?又出什麼事了?」暗紫焦急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冉冉你說話啊!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有人按門鈴而已。」蘇冉示意葉父回房間裡去,自己拿著電話走到門邊,透過鐵門的貓眼向外望去。
「不可能啊,我吩咐他們守在外面,絕不許放任何可疑人物進來的……」暗紫呼吸急促,似乎恨不能順著電話線鑽出來。
「是個女人,大約二十五、六歲,身高約有一米七,鵝蛋形臉,栗色中長髮,唇右下方有一顆小痣……」
暗紫在那邊輕輕地呻吟一聲,「是酈儀……天哪,她答應我絕不再出現的……」
「酈儀是誰?」
「你以前的同事……」
蘇冉挑了挑眉,略略有些明白,打開了門。
女子淺淺地一笑,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
「在跟誰打電話?」酈儀逕自走到窗邊,拉上了窗簾。
「暗紫。」
酈儀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約兩秒,緩緩垂下,「暗紫……是啊,我本來答應過他的……」
蘇冉沒有接話,他不知道應該接什麼,鬆鬆握在手中的話筒裡再次傳來戀人的聲音:「冉冉,既然酈儀來了,說明情況有了變化,我明天就回來。」
蘇冉知道此時無論什麼也改變不了暗紫的決定,只輕輕應了一聲「好」,慢慢掛上電話,放回到沙發前的茶几上。
葉父從內室走了出來,疑惑地看著陌生的女客。
「爸,該睡午覺了,您進房休息好不好?」蘇冉柔聲哄著父親,扶著他進屋裡寬衣躺下,蓋好被子。
「小理,你不會出去吧?葉父拉著他的手問。
「不會,我陪客人在外面說話,您睡一會兒好嗎?」
葉父在枕上點點頭,慢慢鬆了手,閉上眼睛。
回到客廳時,酈儀已經坐在沙發上捧著自己泡的熱茶輕輕吮著,見他出來,抬起頭一笑。
「聽暗紫說,你是我以前的同事?」蘇冉坐到她對面,問道。
酈儀的表情有些詫異,但隨即失笑道:「到底還是你厲害,竟然逼他說出來了。記得你剛回來的時候,他狠狠地來威脅我們不許出現在你面前,不許我們再破壞你們平靜甜蜜的生活。他說你無論變成怎樣都還是他最心愛的冉冉,但卻不可能是那個優秀的國際刑警蘇冉了。我們……我是說我們這個小組的……雖然你一個也不記得了……我們都偷偷地去看過你,最後還是不得不承認暗紫說得對,不要介入你的生活是最好的選擇。」
「那為什麼現在又要來呢?」蘇冉輕聲道,「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脫離了你們預想的最佳狀態?」
酈儀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茶杯,「我還是從頭給你說吧。你出事之前,正在查一樁有關販賣活人器官的地下集團的案子,因為得到線報,得知離島的某個港口可能就是一個交貨地點,所以決定連夜乘船趕過去。可是暗紫一向反對你從事這麼危險的工作,所以臨行前,你們兩人吵了一架。」
「吵架?」蘇冉有些吃驚,好像從來沒想到過暗紫也會跟自己吵架。
「有什麼好奇怪的,是情人都會吵架吧。」酈儀笑了笑,「那天是暗紫的生日,他自然忍不住要生氣,還發怒說,要是你走出去,就不要再回來。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氣頭上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竟然……」
蘇冉的手指陷進沙發縫裡,微微地抖著。爭吵,無心的話語,繫在半空的心,還有披著死別外衣的噩耗。三年前的那個夜,暗紫是怎樣度過的?
「不過你最終還是回來了。」酈儀溫柔地安慰道:「對暗紫而言,只要你在,沒有什麼傷口是不可以癒合的。可是他仍然時時害怕,既怕你因為失去記憶而不接受他,又不願意你真的想起自己過去的身份,重新接起那樁沒有完結的案子。」
「所以他禁止你們出現,隻字不提我過去的職業……」蘇冉垂下眼瞼,看著木地板的接縫,「刑警?聽起來真的是……不像是跟我有關係的詞兒……」
「我們沒辦法不答應他,這三年來他那麼痛苦,我們幾乎不敢見他。那種感覺,就好像真的是我們害他失去你的,尤其是我,更加不能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蘇冉有些驚異地抬起頭,看著前任的同事。
「那天晚上我也在那條船上。我去接你,看見你們吵架,和你一起上船。到了半夜,風很急,四周非常黑,我不知道意外是怎麼發生的,只聽到周圍都是慘叫與驚呼聲,你托著我在水面上漂,用盡力氣把我推上一塊木板,安慰我,鼓勵我支撐下去。可是我卻連你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都不清楚……在醫院醒來後,暗紫在我床邊,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他問我,冉冉在哪裡?我卻根本無法回答。他只問過那麼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但這三年我卻時常做噩夢,夢見他站在我面前,絕望地問我,他的冉冉……在哪裡?」
蘇冉移到酈儀身邊,溫柔地將哭泣的女人攔進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
酈儀深深吸著氣,擦了擦眼淚,抬起頭,「所以當他三年後再次出現,對我們說,冉冉已經不再是刑警了,叫我們不要再出現時,沒有人能夠對他說不。」
蘇冉默默的點頭,沒有人能夠說不,就連自己,也說不出口。
「本來我們都控制得很好,除了去偷看過你幾次以外,基本上從沒試圖進入過你的生活。直到銀行劫匪事件的那一天……你到警局錄完口供後出來,遇到了傑瑞……傑瑞也時我們小組的,以前跟你感情非常好……他看到你的那一瞬間,幾乎不能控制自己地想衝到你面前去。雖然最終因為暗紫用眼神拚命阻止而沒有行動,但已經讓你那個患得患失的情人非常的不放心。幾天後暗紫專門到我們的辦公室來,再次重申他的警告,卻無意中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個人的照片。」
「照片?」蘇冉眉尖一跳。
「是的,你出事後,我們繼續追查那個器官販售集團的案子,三年多的時間,才查到一點點線索。那個照片,就是其中一個嫌疑人,他涉嫌為這個集團提供醫學上的技術支持和器官保存場所。」
「是瞿修?」蘇冉冷靜地問。
「是。暗紫看到瞿修的照片,非常吃驚,他擔心這會把你重新捲入危險的事件中,所以只好積極地參與進來,希望能在你察覺前解決這件事。」
「他既然放心去蘇州,說明你們本來是很有進展的?」
「沒錯,我們找到了兩個儲存器官的冰庫,秘密逮捕了瞿修,算得上是奪得了住控權。但沒想到,就在兩天前,瞿修在同伴的幫助下,竟然從我們手裡逃了出去。」
「他的那個同伴,是曼湘吧?」
酈儀有些佩服地笑了笑,「你雖然失了憶,但好像還是什麼都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我卻百思不得其解。」
「什麼事?」
「瞿修應該很清楚我不是葉理,而是一直在追查他的一個警察吧?這三年來他隨時隨地都可以殺我,為什麼不動手呢?」
酈儀沉吟了一下,道:「因為一張光碟。」
「光碟?」
「對。你知道靳教授嗎?」
「那個車禍去世的醫界泰斗?」
「他不是車禍死的,而是被這個販售集團綁架後在逃離過程中被殺的。當時你追查這個案子,在他臨死前趕到了他的身邊,他交給你一張加密光碟,上面不僅有揭露幕後大人物的身份證據,還有器官摘除後的離體培養技術資料,這些資料都是遭販售集團綁架的幾位醫學大師被迫為他們研發出來的。你得到光碟片後,因為一直被集團的殺手追蹤,又急著趕到離島去,所以沒有時間破譯它,就把它藏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可這張光碟對於販售集團以及它幕後的老闆來說,是極為致命的重要,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它。」
蘇冉轉頭看著葉父安睡的那個房間,喃喃道:「一切都是為了光碟,那麼葉理,這個人存在嗎?」
「存在的。」酈儀低低地道,「通過我們的調查和對瞿修的審問,葉理,他的家庭,他的愛情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容貌,也的確和你有幾分相像。三年前的那天晚上,葉理和爽兒就如遺書所寫的那樣,來到崖邊準備徇情,可是因為爽兒有恐高症,兩人最終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跳下去。正當他們放棄尋死準備離開的時候,撞見了在海邊的人體器官交易現場,就這樣斷了生機,被那些人殺了滅口,拋屍海中。瞿修因為畢竟與表弟之間有一些感情,所以在其他人走後,獨自去尋找屍體安葬,卻碰巧救起了被海浪推到沙灘上的你。為了得到光碟的下落,販售集團的老闆決定不惜任何代價救活你。當時你臉部受了傷,整個臉被包紮著,瞿修就騙葉家二老說,你就是徇情跳崖後被救上來的葉理,臉受了傷,被整了容。所以儘管你外傷痊癒後跟葉理的樣子不完全一樣,葉家二老以為是整容的結果,沒有起疑心。只不過讓販售集團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你不僅外傷很重,而且由於頭部被撞擊,所有的記憶都失去了,自然不可能告訴他們光碟片到底藏在哪裡。無奈之下,他們只好讓你作為葉理存活著,派瞿修利用主治醫生的身份,想通過長期的深度催眠來得到想要的信息,並且安排了那個叫曼湘的女人成為你的女友,隨時隨地掌控你的行蹤。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晚上你按響了暗紫的門鈴,也許總有一天,他們就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那個光碟就一直沒有被找到?」
「沒有。」
「難道我連自己人也沒有告訴?」
「也許因為那天晚上你跟暗紫吵架,心情很煩亂,所以上了船後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直到最後關頭,才想起把那個地址告訴我。可是我當時神智模糊,沒有能夠聽清楚,只記得你說了一個地方,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個地方在哪裡。」
蘇冉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想不到我還挺會藏東西的,敵我兩方人馬,竟然都找不到。」
「瞿修逃走後,我們都意識到你更加危險了。因為這三年來你一直生活在他的觀察之下,如果他想對你不利的話,就算暗紫護你護得再周全,也恐怕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所以我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出來,起碼讓你自己對自己的情況有所警覺。」酈儀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遞了過來,「你留著這個,我們會盡力讓你沒機會用它的。」
蘇冉接過小包打開,裡面是一把泛著藍光的精緻手槍,剛一拿起來,就流暢地滑進掌中,每一根手指都如同擁有獨立的記憶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使蘇冉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呈現出標準的握槍姿態,槍口對準窗台上的仙人掌花球。
「我想,你應該不需要重新學習使用槍械。」酈儀微笑著站了起來,「我也該走了,暗紫的人守在外面,我們也安排了人手,至少今天不會再有什麼事了,你放心休息吧。」
蘇冉放下手槍,也站了起來,「可是我爸身體不好,我得帶他去一趟醫院。」
「能不能讓我們安排一下,明天派人來陪你去呢?」
蘇冉挑了挑眉,算是默許,上前幾步,替女士開門。
「對了,你是怎麼發現那個年輕人不是暗紫派來的助理?」臨下樓前酈儀突然想起了問。
「沒什麼,我只不過覺得,如果是暗紫安排的,他似乎更應該選擇維康醫院,而不是隔了半個城那麼遠的仁和。」
女警輕輕笑了一聲,揮揮手走下樓梯,蘇冉目送了她片刻,轉身進屋關門,一抬頭,嚇了一跳:「爸,您別拿那個,當心走火。」
葉父不知何時走了出來,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支槍。聽見蘇冉的聲音,他茫然地轉過視線,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我剛才聽見你們說,有人殺了我的小理,是誰?是誰殺了我的小理?」
蘇冉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急急道:「爸,您在說什麼?我就是小理啊,沒有人殺我。」
葉父看著他的臉,皺著眉頭努力地回想,「不是,你不是,我長得很像我的小理,可是我仍然記得自己的兒子。」
蘇冉的心頭一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幾天前就發現葉父開始頻繁地遺忘近期發生的事情,但非常久遠的事情卻依然記得牢靠,如果他現在已經嚴重到忘了這最近的三年,那麼當然不會認得自己這張冉冉的臉。
葉父把手裡的槍翻了幾翻,看了一會兒,發了一陣呆,又望望天花板,突然轉過臉,慈愛地笑著:「小理,你回來了,爸爸這就去給你做飯。」說完慌慌張張丟下手槍,走進廚房去了。
蘇冉急忙前去將手槍收進口袋,輕輕吁了一口氣,定定神,再跟到廚房門口看了看。
葉父高興地洗著菜,轉頭看見他,熱情地笑著招呼道:「你是小理的朋友吧?我家小理還沒回來呢,你坐一會兒,伯父給你們做飯。」
蘇冉胸口一酸,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忙用手掩了,回到客廳,看到靜靜擺著的電話,心裡才略略有些安定。
雖然是非常辛苦的一天,但無論如何,暗紫明天就會回來了。只要他在身邊,再緊繃的雙肩,也可以放心地輕鬆下來。

晚上暗紫又打來電話,說是已經訂好機票,是明天一早的航班,十一點多就可以趕到家裡,然後又絮絮地閒聊了好久,卻沒敢開口問酈儀過來說了些什麼。到了後來不再說話,只是低聲叫著冉冉的名字,一連叫好幾十遍,每一遍都要他答應,到了深夜也不肯掛線,說就算冉冉入睡,也要一直聽著他的呼吸。
蘇冉早上原本有些惱他有事刻意隱瞞自己,聽了酈儀的講述後那點不快早已被疼惜所取代,此刻聽著今生最愛的聲音,心裡只餘下滿溢的柔情。
最終還是不知何時睡著了,隱隱只記得愛人遙遙地說「我愛你」,似乎自己回答了一句「我也愛你」,似乎又根本沒有開口回應,彷彿只是一閃神間,驚醒已是天亮。
撿起枕邊跌落的話筒,裡面已是嘟嘟的忙音,看了看表,早上八點,暗紫應是已經準備前去機場。起身走出臥室,葉父坐在桌邊發呆,早餐還散著熱氣。
蘇冉急忙洗漱整衣,匆匆吞了幾口豆漿,剛收拾好皮包,門鈴就響了。
來接他的除了酈儀外還有個金髮藍眸的男子,門一開就撲過來抱著蘇冉哭得稀裡嘩啦,一直哭到車上還不肯停。
「他就是傑瑞,一向比較愛激動的。」酈儀無奈地解釋了一句。
到了維康醫院,蘇冉好不容易哄得傑瑞鬆開了手,扶著葉父下車。因為早有安排,所以直接就被領到了裡面開始做檢查。
葉父的症狀看上去極可能是老年癡呆症,所以檢查持續的時間很長。傑瑞和酈儀陪著蘇冉坐在走廊等候,都安安靜靜地沒有說話。靠著坐椅硬硬的靠背,看著淡綠色的牆面,蘇冉突然想起歆歆死去的那一天,想起了喬京生絕望的眼睛。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著心愛的小孩一步步接近死亡,京生的心裡,忍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疼痛呢?是希望保留永遠的記憶,還是希望全然的遺忘呢?
這個矛盾就如同他封存在自己辦公室的那十幾卷錄影帶一樣,明明是追逐著那個孩子不停地記錄,卻錄完一卷就收藏起來,不允許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任何人去翻動。即使是暗紫,也只能搶在他封存之前拷貝下一份來,放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偶爾拿來與自己一起看上一看。
如今的喬京生,也許是在北京,也許是在地球的不知哪一個時空,當他不再追尋那根已經斷掉的風箏線後,可還會有勇氣重溫錄影帶中那些過往的畫面?
蘇冉按住胸口,輕輕喘了一口氣,慢慢地站了起來。
「冉冉,你不舒服嗎?」傑瑞關切地詢問道。
「不,」蘇冉搖著頭,「我想起那個光碟,放在什麼地方了……」


維康醫院十五樓,喬京生醫生的辦公室,兩架書架的後面有一個小小的暗格,打開暗格的密碼是830908,京生曾說過,那是歆歆第一次奶聲奶氣叫哥哥的日子。
每一次打開這個暗格,放進最新的一卷錄影帶,就好像朝絕望的深淵又邁了一步,因此喬京生絕不願多看一眼,總是飛快地放了進去,又飛快地關上,彷彿視線多停留一秒,心裡便多痛幾分。
所以匆忙間塞在錄影帶最底層的那張小小光碟,應該絕對不曾被發現。
酈儀屏住呼吸看著蘇冉慢慢從黑色影帶盒的下面抽出一張紙包裝的薄片,囈語般地問:「就是這個?」
蘇冉點點頭,關好暗格門,推上書架,小心地將光碟放進傑瑞的大衣兜裡,「等我們破譯了它,就是販售集團所有人的末日。」
有人贊同地接著:「說得沒錯,那的確是末日,如果它被破譯的話,如果……」
三人同時快速轉身,手指剛剛觸到槍柄,就聽到槍栓保險在額前打開的聲音。
無聲無息地出現,並用大號消音手槍指著他們的五個人中,有三個面無表情的黑衣人,還有兩個竟是熟人。
「表哥,曼湘,好久不見。」蘇冉冷冷地招呼道。
兩個黑衣人走上前,粗暴地搜走他們身上的武器和傑瑞口袋裡的光碟片,並且恭敬地轉身將光碟呈給了剛剛走進來的一個人手中。
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間,蘇冉覺得神智有些昏亂,似乎全身的血液突然被抽空後又灌了回來,臉色乍白後又憤怒得發燙。
那是一個遲暮的老人,花白的頭髮,帶著慈和的笑容,但此刻這笑容看起來,卻好像浸透了毒汁一樣。
「喬爺爺……竟然是你……」
「其實你不應該這麼吃驚啊,我的小朋友。」喬震顫微微地走進來,「除了我還有誰能夠瞞得過京生,把正規的醫療機構,變成人體器官的流通管道呢?」
蘇冉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問道:「為了什麼呢?你有權有勢,德高望重,又不缺錢……」
「誰說我不缺錢?」喬震淡淡地打斷他,「喬家只是一個普通的巫醫世家,怎麼能支撐我在政壇佔有一席之地?我今天所有的權勢地位,都是我自己打拼來的,我需要錢,需要很多的錢,多到喬家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可是賺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又不像你家小暗紫那麼精明懂商機,沒辦法,就只好沾點血,沾點污跡了。本來我一直只動毒品,牙根兒沒想到人體器官這門好生意,誰知那一年突然得了腎病,還是托你的福才保住了命,這才知道原來人身上的這些東西,居然這麼值錢。」
「你從換腎那年起,就開始賣活人器官了?」蘇冉咬著牙問。
「準確的說是換腎的第二年。這真是一個很不錯的生意,它使我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可是卻被國際刑警組織給盯上了。雖然你的窮追不捨給我惹了不少的麻煩,但說實話我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小朋友的,這幾年你失去記憶,我想盡辦法也問不到光碟的下落,很多部署都勸我殺了你算了,我卻一直下不了決心。看來還是我的決定正確,如果不是留下了你的命,可能我一輩子也拿不回這個東西了。」喬震笑著晃了晃手裡的光碟,臉上仍浮現著和藹慈祥的表情。
「你難道沒有想過,做這樣的事情,如果京生知道了,他會有多麼的傷心?」
「我殺了你們三個,再帶走光碟,京生永遠也不會知道,也就永遠也不會傷心。只不過你的小暗紫,可能就會傷碎了心吧。」喬震搖著頭歎氣,彷彿萬般不忍的樣子,「阿修,小湘,你們瞄準一點,冉冉畢竟叫過我這麼久的爺爺,我不想他死得有任何痛苦。」
蘇冉抬起頭,直直地迎視瞿修的眼睛,後者卻閃躲著避開,手指有些發抖。
「要跟我換一下嗎?」曼湘冷冷地道,「當年殺你親表弟的時候也沒見你吭聲,怎麼今天手軟起來了呢?沒聽到喬先生的吩咐嗎,快開槍。」
瞿修臉頰兩邊的肌肉非常僵硬,顯然緊咬著牙根,將槍管頂上額頭的動作,也因此更加粗暴,槍口把蘇冉額前白皙的皮膚都壓出了一個紅印子。
「爸爸還在做身體檢查,等會兒別忘了去接他。」蘇冉淡淡地道,「今後就只好拜託你照顧他了。」
瞿修的唇角抽搐了兩下,啞著嗓子道:「你放心。」說著深吸了一口氣,額角慢慢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曼湘在一旁嗤笑道:「你又不是沒殺過人,該不是這些年跟這個警察一起,真生出什麼感情來了吧?」
喬震語調冰冷地道:「沒有回頭路了,趁著暗紫那個小子不在,快點動手。」
瞿修鐵青的臉色瞬間轉為雪白,眼睛微微下垂,壓在扳機上的手指一緊,消音器發出了「噗」的低啞一聲,蘇冉身子一震,酈儀已快速地撲了過來,將他的身體撲倒在地。傾斜的視線中,只看到瞿修尚舉在半空的槍口正對著曼湘,而後者睜大著雙眼靠在牆上,胸前出現一片越擴越大的血跡。
傑瑞抓住時機一個翻滾滾到她面前,一把抄走她手中滑落的手槍。
喬震憤怒地低吼了一聲,後退一步,他身後的三個黑衣人快速舉起手中的槍,瞄向呆呆站著的瞿修與立足未穩的傑瑞。
這是他們所能做的最後動作,接著一切歸於靜寂。從喬震及其手下突然僵硬的表情上看,事情似乎有了轉折性的變化。
蘇冉慢慢回過頭。喬京生辦公室的大落地窗外,三個人腰繫長繩,足蹬窗台,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室內。傑瑞挺挺腰站起來,酈儀怒叫道:「擺什麼酷?還不快進來!」
那三個人聳聳肩踢開窗戶,跳了進來,一起向蘇冉露出一口白牙:「嗨,冉冉,好久不見。」傑瑞奇怪地問道:「你們怎麼會這麼及時趕來的?你們應該不知道我們遇險才對啊?」
蘇冉心頭一動,喃喃道:「暗紫……」
被呼喚的那個人幾乎是同一時間出現在門邊,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衝過來捧住蘇冉的臉,根本不管周圍熱鬧得像菜市場一樣,低下頭就是一個長長的深吻。
「喂,喂……」最後還是酈儀看不下去,「就算你被嚇到了,也請適可而止好嗎?不要仗著冉冉脾氣好就這樣吸住他不放……」
暗紫失笑地放開蘇冉的嘴唇,又上下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才鬆了一口氣,摟住他歉然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哪有晚?很及時啊。」蘇冉柔聲道,握住他有些冰涼發顫的手,「你是怎麼知道……」
暗紫臉色沉了沉,轉身面向緊抿著嘴唇的喬震。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這位曾叱吒一時的老人問道,「我在你面前應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才對。」
暗紫點點頭,「沒錯,你毫無破綻,所以我根本沒有懷疑過你,是京生提醒我留意你的。你利用維康醫院在他眼皮底下做這種罪惡的勾當,要想徹徹底底地瞞住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發現有問題時原本想自己查的,可是歆歆出事後一時心思顧不過來,所以臨走時特意叮囑我,一定要注意你的一舉一動。」
「京生……」喬震長長歎息一聲,「原來是京生……也好,栽在自己孫子手裡也算一個不錯的結局,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有國際刑警組織的人在這裡,我什麼都不用做。不過你放心,為了京生和死去的歆歆,我已經跟他們的頭兒談好了條件,審判不會公開,喬家的聲譽也不會受到影響,但是你,必須為你自己所做的事負責。」暗紫平靜地道。
喬震慢慢低下花白的頭,沒有再說話。這時支援的警力也跑了過來,酈儀、傑瑞和剛剛那三個破窗而入的同事上前將喬震瞿修等人銬了起來,交給警方,曼湘的屍體也被裹好抬走。整個過程中瞿修一直埋著頭默默無語,而蘇冉也終究沒有上前詢問他為什麼剛剛不殺自己。
「葉理的爸爸已經做完檢查,我派人送他回去了,你不用擔心。」暗紫將愛人的臉搬向自己,用手指揉著他額前方才被槍管抵出來的紅印,輕輕吹了一口氣。
蘇冉的眼睛有些發熱,但抬起來頭,也只是感動的一笑。
「你已經失去了屬於我們的那二十多年的記憶,」暗紫緊緊握著他的手,「所以我更加不可以強迫你遺忘這兩年作為葉理的日子。既然他當過你三年的父親,我們就一起盡一下身為人子的責任吧。」
走出醫院,街面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但緊緊交握的兩個男人的手,卻沒有片刻放鬆。
「暗紫,」蘇冉停下腳步,向戀人仰起了微笑的臉,「三年前你過生日的那一天,是不是曾經許下一個生日願望,想要我辭去那份危險的工作,和你一起平安幸福的生活,兩個人一生一世,相互支持,永不分離?」
暗紫猛然怔住,眼睫輕輕顫動著,「你記得?」
「剛剛記起來的。」蘇冉把雙臂環過他的腰,凝視著他的眼睛,「可是我不僅沒有理會你這個願望,反而丟下你,一走……就是三年多……」
「沒有關係,」暗紫急切地說著,捧起愛人神色黯淡的臉,「只要你回來,只要我們還能繼續……」
蘇冉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搖了搖頭,「剛剛在裡面時,我已經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恢復成以前的蘇冉了。現在的我,身手和槍法一定都是一團糟,比起國際刑警來,我想我還是更適合當我的律師助理,所以……就像是做順水人情一樣,滿足一下你三年前未能實現的那個生日願望,又有什麼不好呢?」
暗紫好像一時沒聽明白一樣,愣了好一會兒才歡歡喜喜地跳了起來,一把抱起蘇冉的身子轉了好幾個圈兒,突然又停住,遲疑地到:「可是冉冉,你不用再為了我勉強自己的,不管是什麼工作,只要是你真正喜歡的,我都支持……」
蘇冉失笑著擰了他一把,嗔道:「少說大話了!我現在這樣笨笨的要真回去當刑警,你保證會唸唸叨叨地把我煩死!再說誰會為了你勉強自己啊,別自作多情了,快把我放下來,大庭廣眾的像什麼?」
暗紫呵呵地笑著,又轉了幾圈才放下,攥住他的手奔跑了起來。
風聲從耳邊如水掠過,就如同那些記得和不記得的過往。成長、分離、愛、絕望、信念、夜半的噩耗與雨中的門鈴,那所有的失去與重生,如今都已隨風而去。惟有戀人溫暖的手,仍然牢牢地握在掌中,就像握著世界,握著愛與未來一樣。
炙熱的溫暖從緊貼在一起的掌心傳過,暖意充盈心間,蘇冉舉起手,將交纏的手指貼到唇邊,輕輕道:「暗紫,我們回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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