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錢不萬能
「哎呀，雪彌是不是又長高了？」
「是啊，真的長高了耶。」
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髮絲。
小小的談話室裡擺了台電視。為了綾瀨雪彌，刻意轉到播放祝賀聖誕節布偶劇的頻道。
「雪彌真是個好孩子，常常來探望媽媽，很了不起呢。聖誕老公公一定會在聖誕夜那天送你很棒的禮物。」
頭髮花白的婦人瞇起眼睛，給了綾瀨雙手滿滿的糖果。點滴的管子，從婦人水藍色睡衣袖子延伸出來。
「很棒喔，小小年紀就這麼懂事。」
談話室裡大多是和祖母差不多年齡的病患。綾瀨到醫院探病，這些長期住院的爺爺，奶奶們，就會陪他玩給他糖果餅乾。
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當父母親討論重要事情時，綾瀨就和他們在談話室裡打發時間。你在這裡看一下電視喔。雖然爸爸這麼說了，但坐在談話室的灰色沙發上看的布偶劇，卻不像坐在爸爸懷裡看那樣有趣。
為了不讓年幼的綾瀨覺得無聊，一名病患還折了麋鹿送他。
「希望你媽媽早點好起來。」
一位長者摸摸綾瀨的頭說，他用力點點頭。這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綾瀨迅速轉頭。
「媽媽！」
被護士攙扶著的母親，緩緩走過長廊。一旁的父親，擔心地牽著她的手。
「抱歉，讓你久等了。檢查結束了。」
聽到爸爸這麼說，綾瀨立刻興奮地衝向他們。這次，母親的手上沒有垂著點滴的管子。來到母親身邊的綾瀨，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腿。
「對不起，雪彌，你等很久了吧。」
白皙的手溫柔地撫摸著綾瀨的頭。
梳著髮絲的手，讓綾瀨感到很舒服，很開心，他忍不住更用力抱緊母親。
母親的體溫從觸感柔軟的睡衣傳來，溫暖中透著一股冰冷，帶點苦澀的味道。
那是醫院特有的味道。
「好棒喔！雪彌，你有糖果呢。哎呀，還有麋鹿。有好好跟人家道謝嗎？爸爸幫你買了熱可可，我們到房裡吃點心吧。」
向陪伴綾瀨的老人們道過謝後，母親便催促他回房。
熱可可和糖果都是綾瀨的最愛，但他不喜歡回母親的病房。他想回家，想趕快回他們的公寓。
「媽媽，我問你喔…」
綾瀨緊抓著母親的手，抬起頭看著她。
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一定要繼續住院嗎？
想問的問題，怎麼也說不出口。
其實他根本不是大家說的好孩子，因為他真的很討厭來醫院。
煞風景的白色房間，陰暗的走廊，總讓他害怕的想哭。藥物的臭味沾染了母親的身體，讓她變得冷冰冰。
無法說出口的不安，折磨著稚幼的綾瀨。
「什麼事啊，雪彌。對了，我們一起向聖誕老公公許願。雪彌是個乖孩子，不管什麼願望，聖誕老公公一定會幫你實現的。」
母親輕聲說，邊輕柔地撫摸地綾瀨的臉頰。
溫暖的撫觸，讓他眨了眨水亮的大眼。
願望早就想好了。
希望可以不用當乖孩子，希望上帝不要發現他是不乖的小孩。
「…好想喝熱可可喔。」
他用臉頰蹭了蹭母親，邊低聲說。
好像有什麼遮住了視線，綾瀨雪彌想呻吟卻發不出聲。
即將清醒的瞬間，眼皮下的眼珠不住轉動。光線在纖長睫毛前端的水滴上聚集，舞動。
「…嗯…」
想翻身卻觸碰到另一個人的體溫。
彷彿理所當然，綾瀨放鬆地吐氣。這時，有個濕熱的物體覆上綾瀨的嘴唇。
「啊…」
隨著清晰的一叫，眼睛也倏地睜開。
清醒的同時，綾瀨也理解到籠罩自己的影子為何。
「狩…」
話說到一半，嘴唇又被貼近的舌尖舔了一下。如同『狩納』這個叫慣的名字，他也很熟悉這樣的吻。
閃著光芒的眸子，近的讓人難以對焦。身材修長，肩膀寬闊的狩納一靠近，總讓綾瀨感覺好像被一團黑影吞沒。
「到了喔。」
狩納用有些乾燥的嘴唇提醒他。低沈磁性的嗓音，夾雜著溫度滲進綾瀨的皮膚。
舒服得讓人想繼續沈睡下去。
勉強睜開眼看了下四周，綾瀨立刻驚醒。從貼著隔熱紙的車窗看去，是一排金黃色銀杏樹及老舊的校舍。綾瀨瞬間想起為何椅子會這麼舒服。
「…哇啊…」
慌張地起身，卻因為安全帶沒解開又倒彈回去。
舒適又寬敞的車裡瀰漫著菸草味，皮椅柔軟得完全不像車子座椅。
「別緊張，時間還早的很。」
狩納邊說邊俐落地解開安全帶，接著朝綾瀨伸出手似乎是想幫他解開。
但男子的手卻摸上眨著大眼睛的綾瀨嘴角。粗糙的手指擦擦他的唇邊，綾瀨杏眼霎時圓睜。
「…啊…」
綾瀨立刻發現狩納擦去的濕涼觸感是什麼。
「你睡得真熟。」
望著迅速脹紅臉的綾瀨，狩納再次用指尖替他擦去唾沫。
綾瀨也很驚訝自己居然睡得那麼熟。簡直就像個小孩。
無視綾瀨的手足無措，狩納準備打開助手席的門。綾瀨立刻解開自己的安全帶。
「不，不用了！我自己開…」
綾瀨急忙打開門下車，力道之大整個人差點摔出去。
寒冷的十二月冷空氣，立刻掠過綾瀨的領口。
突然打開的車門讓一旁經過的女學生紛紛轉頭。
進出校門的學生們都好奇地看向車子。
難怪他們會有這種反應。教授或家境富裕的學生，雖然也會開進口車到學校，但都沒有狩納停在校門口那輛車引人注目。
「謝謝你送我到學校。」
把包包抱在懷裡的綾瀨，探頭進車窗向狩納道謝。
「快穿上外套，免得感冒了。」
經狩納一提醒，綾瀨立刻套上抓在手裡的外套。
「啊！」
結果手一抬，懷裡的包包卻掉了。狩納沒有責罵綾瀨，反而一副準備開門下車的樣子。
「我，我自己撿。」
綾瀨急忙撿起包包，不讓狩納有下車的機會。狩納一臉欲言又止，朝不斷向自己鞠躬的綾瀨歎口氣。
「手機帶了嗎？」
「帶，帶了…」
狩納再度摸向綾瀨的嘴角。在他的觸摸下，綾瀨得知自己的嘴唇已沒那麼濕。下一秒，不禁為這樣的動作感到羞怯而向後退。
「下課後記得傳簡訊給我。」
說完狩納便發動車子。綾瀨則愣在原地目送車子緩緩駛離。
「…」
直到車子消失在長長的圍牆外，綾瀨才吐出混雜呻吟的歎息。他無力地蹲下，用手摀住嘴及泛紅的臉。
想到自己半張著嘴，像個孩子一樣熟睡，就覺得好丟臉。
而且到了學校他都沒知覺。
其實綾瀨比較希望狩納送他到人少的後門，而不是人來人往的正門。而且，讓他在學校附近下車，自己走進校園會更好。
不過開很顯眼的車，停在校門口接他上下課，都是狩納的想法，綾瀨沒有任何決定權。
對大學生綾瀨而言，年紀輕輕經營融資公司，側臉完美的狩納，原本是他遙不可及的人，但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兩人，轉眼間，也同居也快半年了。
看到狩納，他的朋友會怎麼想。如果他們問起，他能說狩納是買下他的人嗎？
從被拍賣的那個夏日夜晚起，綾瀨的生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因為藥物而意識朦朧的他，被拖上燈光眩目的舞台，接受眾人好奇的眼光。最後，是狩納以超過一億的現金，買下因恥辱與混亂而虛軟的綾瀨。
從那天起，他便過著非常人的生活。每次一想起這件事仍讓綾瀨的心隱隱作痛。
買下自己的鉅款及伴隨而來的利息，都成了把綾瀨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債務。即便狩納從沒催他還錢，但債務不會平白消失。
雖然下定決心要努力工作還錢，但有如天文數字的欠款，就算綾瀨工作十輩子也還不清。
這些事不知從何說起，他不又想說謊。撇除巨額債款，是他自己選擇和狩納一起生活的。
被迫離開原本樸實的生活時，從沒想過自己居然能無防備地在狩納的身邊沈睡。
深怕口水沒擦乾淨的綾瀨，伸手擦了擦嘴。
會睡到不省人事，證明他們關係親密。除了狩納，綾瀨幾乎沒有和別人同床的經驗。
小學畢業前父母相繼過世，祖母也在他高中時撒手人寰。和親人同床的記憶很少，且遙遠地不覆記憶。
和狩納同居前，綾瀨無法想像有人陪伴的溫暖。摀著嘴的他，不禁思索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綾瀨？」
頭頂傳來叫喚自己的聲音，綾瀨抬起頭。
和灰暗天空呈鮮明對比的鮮綠色圍巾，突然進入他的視線。兩三個穿著厚重禦寒衣物的學生，圍在綾瀨身邊俯視著他。
「啊…早安。」
看到熟悉的同學，綾瀨表情頓時放鬆下來。叼著菸的山口和信，疑惑地歪著頭。
難以想像留著落腮鬍的山口，和綾瀨同是大一生。其實山口念過別所大學，因為和自己的興趣不符才又改考進這裡。他只比綾瀨大兩歲，但從容的態度，讓人感覺他比實際年齡大。
「身體不舒服嗎，綾瀨？」
山口還沒開口，他身後的木內孝則已經蹲下來關心綾瀨的狀況。發現身材瘦高的木內視線與自己平視，綾瀨才想起自己還蹲在地上。
「我，我沒事。」
他急忙站起，揣在懷裡的包包卻掉了下去。幸好包包落地前，木內先一步接住。
「真的嗎？不是貧血吧？」
「不是的，謝謝你，我很好…」
他們應該沒看到他從進口車下來。鬆了口氣的綾瀨，邊道謝邊接過包包。
「那就好。蹲在這裡，別人還以為你掉了什麼東西呢。」
山口笑著說，手伸向綾瀨領口。綾瀨吃驚地反射性後退，山口的手指同時替他翻好了領子。
原來是剛剛急忙穿上外套，領子沒翻好。
「不過，你掉了東西，應該有很多人搶著幫你找吧。」
「…如果別人幫我找到了，要給對方謝禮吧，我，可能給不起…」
嚴格來說，綾瀨的錢都是狩納給的。
所以他根本給不起謝禮。綾瀨認真的回答，讓山口大笑出聲。
不懂山口為何大笑的綾瀨轉頭看向木內，卻見他抿緊嘴巴，欲言又止。
「不用太認真。」
喃喃自語的山口，拍拍綾瀨的肩膀催促他往前走。就這樣，綾瀨和友人並肩走過銀杏樹下，沐浴在十二月溫暖的陽光中。
「我不想活了！」寺內一樹痛苦地慘叫著。
「裕美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
位於校園北側，週遭校舍林立的社團大樓，光線相當不好。一樓的櫻會辦公室，就連大白天也要開燈。
「咦？你說的裕美不會是那個書記吧？你們在交往啊？則子呢？」
跨坐在老舊折疊椅上的三島孝不解地問。
專心按著手機按鍵的綾瀨聽了也抬起頭來。
隔壁桌幾個櫻會的男社員，把手邊的資料推到一旁，專心聽他們的對話。
櫻會是專門籌備文化祭，演講等校內活動的社團，不同於各學院的學生會，而且是由學校最優秀的人才組成。
綾瀨聽過這個社團，但和自己沒什麼交集，所以也沒特別注意。
不過最近這三個禮拜，綾瀨幾乎天天到這棟大樓，參與櫻會的企畫案討論。
「她知道我只會煮火鍋後就跑了。不過，我和小則早玩完了，現在重要的是裕美。」
「哎呀，寺內，你還真厲害。短短一個暑假換了那麼多個女朋友。」
「你沒資格說我吧，三島。」
寺內慘叫一聲，趴在冷冰冰的桌上。
三島的話是過分了點，但寺內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旁的綾瀨忍不住這樣想。
籌備活動時少不了要與人交涉，應對，所以社員大多擅長社交。加上一起籌備活動，容易產生革命情感，因此櫻會裡分分合合的傳聞從沒斷過。
「我遇到我的真命天女了啦！對了，綾瀨，你有女朋友吧？」
沒頭沒尾的問題，讓綾瀨登時反應不過來。
「咦？…什麼…？」
所有人充滿期待地轉頭看著愣住的綾瀨。
雖然同年級，但留級過一年的三島比綾瀨大一歲。他原本是學生會成員，因此社交能力強，人脈也廣。綾瀨和其他幾個人會加入櫻會，也是因為他的關係。
「你不是在打簡訊？」
三島指指手機，綾瀨急忙搖搖頭。
「這是…」
綾瀨最常傳簡訊的對象只有狩納。但這點他怎麼說得出口。
想到狩納和他的關係萬一曝光，心裡就覺得害怕。
「你最近常打簡訊，整個人感覺也不太一樣，我才想說你是不是有交往的對象。」
三島邊說邊把折疊椅移近綾瀨。被他這麼一說，所有人興味盎然地盯著綾瀨。
「真的耶，綾瀨最近確實有些不同。」
「就是啊，以前他才不會加入櫻會這種吵死人的社團。」
聽到寺內深表贊同地說，三島得意地挺起胸膛。
「打一開始，我就篤定他會加入。綾瀨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才，才沒有，我，我怎麼可能有女朋友…」
見綾瀨臉紅的像熟透的蕃茄，三島大感意外地說：「真的嗎？你喜歡哪種女生？身為櫻會一員的你，條件很高吧？喜歡大胸部還是瘦高型的？透露一下嘛，我可以幫你喔。」
你要幫什麼，要怎麼幫？三島的隨口亂問，讓綾瀨不禁困惑地瞪大眼睛。
男生討論女生胸部很正常，但沒有人這麼直接問過綾瀨。他腦中頓時浮現染矢薰子奢華的容貌。
染矢是狩納的童年玩伴，在新宿經營人妖酒吧。女裝打扮的染矢，是綾瀨所知最美的人。
不過，綾瀨從沒注意過染矢的胸部。
因為他壓根沒想過自己喜歡哪種女生，更沒把染矢當作對象。
「你不在意胸部大小？你喜歡哪一型的女生？還是，我該問你喜歡女生嗎？」
你喜歡女生嗎？
綾瀨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看綾瀨說不出喜歡的女性類型，三島直勾勾望著他說：「真的嗎？我看你不是有女友，是有男朋友吧？」
三島語帶戲謔地說，綾瀨的心跳瞬間加速。
男朋友。
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難道他看到狩納送自己上學？
想起狩納早上的吻，綾瀨立刻用力甩甩頭。
「那，那是…」
「開玩笑的啦。」
三島粗魯地拍拍綾瀨的肩膀抓住他，隨後點了點頭。
「想也知道不可能。不過，一直單身會被誤會喔。因為你太可愛了，連我這個喜歡大胸部的男子漢，都要把持不住囉。」
他笑容滿面地說，邊朝綾瀨的胸口摸過去。三島的手掌貼上他的胸口，搞不清狀況的綾瀨當場怔住。
「啊，好小喔。不對，應該說什麼都沒有。」
三島感慨地點點頭，手掌在他胸口上下磨蹭。手掌隔著衣物刺激到乳首，綾瀨忍不住輕抽口氣。
「三，三島同學…」
綾瀨彎下身子結巴喊道。他的眼角因興奮而微微泛紅，圍觀的男生都看傻了。
除了綾瀨他們，社辦還有約十幾個社員在工作。綾瀨的叫聲，讓他們把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
「…怎麼突然興奮起來了？這樣不好吧。」
三島蹙眉繼續揉搓綾瀨胸口。正想拍開他的手，綾瀨身後突然響起椅子倒下的聲音。
「性騷擾！」
另一個方向，傳來清脆的斥喝聲。
轉頭一看，即看到井上花梨手叉在纖細的腰上瞪著三島。
「你又在欺負綾瀨。拖他進櫻會已經很委屈了，你還一直鬧他。」
井上嘴上替綾瀨抱不平，聲音裡卻沒有半點同情。三島明亮的茶色眸子看向她，誇張地聳聳肩。
「冤枉啊∼我只是表示親切，哪有性騷擾。而且綾瀨是可憐打工打到快累死的我，才主動加入的，我可沒強迫他。」
「少騙人，明明是你硬拉他到社辦，宣佈由他頂替你的位置。現在竟然說這種話，未免太厚臉皮了吧。」
「厚臉皮可是我的優點之一。我就要憑這張厚臉皮，繼續衝刺到點燈儀式！」
三島的理直氣壯教人愕然，但被當面挖苦還能嬉皮笑臉，也很讓人佩服。看他豎起大拇指信心滿滿的模樣，井上不禁放棄地歎了口氣。
文化祭雖然結束了，但櫻會的社員仍忙著裝飾校園，迎接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每年聖誕節前，五顏六色的燈飾將校園各處妝點得絢爛繽紛。整個活動的重頭戲，就是整排的銀杏樹與位在中庭的冬青樹。所有裝置作業結束後，將會在點燈儀式上，正式點亮所有燈泡。
點燈儀式就在下個禮拜，連日來有許多學生出入社辦做活動前的準備工作。
綾瀨主要負責資料建檔與整理的工作。把設置圖分發給各負責人，讓他們按圖進行裝置工作。
在點燈儀式的前一天，綾瀨也會加入其他人一起裝置燈泡。
除了裝飾樹木還得組裝舞台，準備工作相當繁瑣。
「真受不了你！綾瀨，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嗎？三島，你閃遠點啦。」
綾瀨對井上突然的舉動感到錯愕。
他猶豫該不該把狩納幫他辦的手機號碼給別人。
綾瀨的一切都是屬於狩納，無法說明真實狀況的綾瀨很為難。
「咦，綾瀨有手機？快告訴我簡訊信箱。」
坐在斜前方整理資料的和田桃香，也加入談話。和田，井上和綾瀨同系也同年級。
「桃香，那是什麼？好可愛喔！」
看到和田的手機掛了一個閃著銀光的雪花結晶，井上不禁驚呼。
「好看吧！想要嗎？啊，綾瀨也有份。」
和田立刻從包包拿出一個紙袋，裡面裝了好幾個布制的雪花。每個雪花約指頭那麼點大，上面還縫了很多會閃閃發光的珠珠。
「謝謝，不過…」
「我沒有嗎？」
看起來頗開心的三島出聲詢問。
「當然沒有。」
「真可惜，三島。啊…借我一下。」
似乎想到什麼點子的井上伸手抓過雪花，從堆放道具的架子上拿出專門收納裁縫工具的罐子。
一下就把雪花縫在髮束上的井上，開心地說：「綾瀨，可以摸你的頭髮嗎？顏色好美喔，你真的沒染過嗎？」
站在綾瀨背後的井上，輕梳他的髮絲。
「咦？沒，沒有，這是天生的…」
吃驚的綾瀨想轉頭，卻因為頭髮被抓住而無法辦到。
「不要動。」
和田笑著阻止他。
「太厲害了。不，應該說太可恨了。綾瀨的頭髮好柔順喔，完全不像男生的頭髮。」
「哇啊，真的耶！」
被溫柔梳著綾瀨髮絲的井上大力稱讚，和田也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頭髮。領口滾著灰色毛邊的和田一靠近，綾瀨便聞到一股淡淡的甜味。
那是女孩子身上的香味。
綾瀨曾在人妖酒吧打過工，店裡有許多店員美的讓人懷疑是否真為男性。不過，接觸到真正的異性，綾瀨不禁感歎『這才是真正的女生』。
和自己同年的少女及人妖酒吧的女裝男性，差異果然很大。
原以為已經習慣香水味了，當她們一靠近卻讓綾瀨莫名緊張起來，身體也益發繃緊。都是三島剛剛問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們看…感覺不錯吧？」
井上興奮地大叫，邊把縫著雪花的髮束綁在綾瀨頭髮上。綾瀨戰戰兢兢地摸摸自己的頭髮，立刻摸到柔軟的雪花。大家有趣地看著頭上綁著可愛髮飾的綾瀨。
「很好看呢！太適合了！我去叫瑞希來看。啊，先拍張照。」
見和田拿起手機要拍照，綾瀨急忙揮手。
「啊，我…」
「綾瀨，資料都整理好了嗎？」
低沈的嗓音從背後呼喊綾瀨。所有人的視線全轉向剛才椅子翻倒的窗邊。
看到手拿筆記型電腦的木內起身，綾瀨不禁放鬆地說：「嗯，我都弄好了。只等列印出來。」
木內和綾瀨都是被三島拉進櫻會的。一板一眼的他，是櫻會的會計助理。
「先試印一份看看。那台印表機太老舊了，字很容易糊掉。」
「份量多的話最好拿到學生會館或回家列印。我聯絡過廠商了，他們明天才會來維修。櫻會的社費實在太少…」
不等木內說完，三島插嘴說：「木內，你不是管錢的嗎？幫我們弄台新的印表機嘛。」
「…不行，預算不夠。」
木內冷冷地回答，一旁的井上跟和田互看對方一眼。
「真冷漠。」
「不過，很酷，對吧？」
和田小聲地對低聲抱怨的井上說。井上蹙眉盯著好友。
「桃香，你想太多了。」
「你不覺得他冷酷的態度很迷人嗎？比你喜歡的陰柔男好多了。」
和田邊說邊瞥了眼走向印表機的綾瀨。看他想拿下髮飾，井上立刻制止，嚇得他縮了下身子。
「我們去學生會館吧，綾瀨。」
木內走向自己的手提電腦，彎身注視開啟的螢幕。他動了動滑鼠，擷取需要的資料。
「咦，你要走了嗎？不是還要開會？」
會計和採購相關的人員都還在工作，只有木內急著走似地站起來。
「我的部分已經完成了。而且，我也想去學生會館影印。」
木內把手上的資料拿給綾瀨看。搞清楚狀況後，綾瀨向三島他們道別後便離開社辦。
「…啊，我忘了我也要影印。」
綾瀨輕呼一聲，隨即停下腳步。
社團大樓就在學生會館隔壁。如果早點想起來他還得影印資料，就可以順便幫木內印，他也不用多跑一趟了。
為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懊悔的綾瀨，愧疚地仰頭看向木內。
沒穿外套就走出社辦的木內，無謂地聳了聳肩膀。
「好了，我們快走吧。」
木內催促著，之後邁步往前走。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來。
「哇啊…」
差點撞上他的綾瀨驚訝地叫了一聲，木內隨即轉身俯視著綾瀨。
身材瘦高的木內因為駝背，看起來比實際矮了許多。過長的瀏海，剛好遮住同樣漆黑的眼睛。
「…抱歉，我的口氣很差吧？」
「咦？」
綾瀨一臉不解，不懂他在問什麼。
「你剛剛很為難吧？」
他把視線從綾瀨臉上移開低聲說。雖然不懂他話裡的意思，綾瀨仍用力搖搖頭。
「為難…你是指叫我出來這件事嗎？」
木內應該是察覺綾瀨很困擾，才跳出來幫他。綾瀨不討厭井上他們，只是不太會應付那種場面。
綾瀨不怎麼會說話，也常因為想太多而無法順暢地和別人對話。所以，他總是擔心自己的口拙會惹對方不高興。
他知道自己不差，但與人接觸，受注目時會不自覺畏縮。這點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如果我太多管閒事，我…」
見木內垂下視線，綾瀨再次搖頭。
「怎麼會，沒那回事。你沒有多管閒事。」
綾瀨的堅決否認，讓木內鬆了口氣露出笑容。其實木內只要一笑，表情就不會那麼僵硬，整個人感覺也溫和了許多。但木內接著又抿緊薄唇，收起笑容。
「如果你覺得為難，就儘管說。」
木內說完後，想起什麼似地抬眼看向綾瀨。
「…我不太會講話，所以…很容易被誤會。」
他似乎擔心自己的說話方式讓綾瀨不舒服。察覺木內的體貼，綾瀨輕輕握住木內的手。
「不會啦，我…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輕鬆。」
綾瀨誠摯地說，木內不禁雙眼圓睜。
眼前的綾瀨散發著耀眼的光芒，木內雙眼難以承受似地轉頭看向別處。
木訥寡言的木內，確實很容易被誤解。
不過，不過分表現，說話只說重點的他，卻讓綾瀨感到很安心。
除了說話誠懇不浮誇，木內散發出的沈穩氣息，也是讓綾瀨放鬆的最大原因。
他跟自己好像。
雖然共通點並不多，但為自己的口拙感到焦慮，害怕傷害別人，怕被排擠，因為不安與焦躁越來越不敢開口說話…這些地方都和自己很像。
「跟我在一起不會無聊嗎？」
「怎麼會…我才是個無聊的人吧。」
實際說出口，感覺分外淒涼。不過，他也為自己竟輕易說出內心的煩惱感到驚訝。
「怎麼會！」
木內眼睛瞪大，一臉驚訝。
「因為我…」
綾瀨還想說些什麼，木內卻伸手摸向他的頭髮。
「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伴隨著一陣聲響，木內抓住雪花。
綾瀨這時才想起頭上還綁著髮飾，忍不住輕呼一聲。
「哇啊…是剛剛那個…！」
離開社辦時就想拿掉的，居然忘記了。剛才走廊上的男生，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偷看他？
「你，你幹嘛不早說啦，木內？」
見綾瀨急忙拿下髮飾，木內忍不住大笑。
從入學就常一起行動的木內，難得笑成這樣。愣愣地看著木內，綾瀨低頭看看手裡的髮飾。
「木內！」
他略微大聲地叫了一聲，但沒有真的生氣。
面對綾瀨的抗議，木內仍無法馬上收起笑容。
「走吧，綾瀨。」
木內帶著笑意的聲音催促綾瀨往學生會館移動。綾瀨緊握著白色髮飾，和他並肩往前走。
小書房傳來細微聲響。
坐在窗邊書桌旁的綾瀨，起身察看事務機。
寒冷的夜風，靜靜地從掛著乳白色百葉窗的窗戶滲進室內。幸好綾瀨腳邊放了台電暖器，才讓小小的書房稍微暖和些。
兼具加濕功能的電暖器散發出家居氣氛，和時髦的房間不太搭調。
以霧面玻璃隔間，書架佔了整整兩面牆的小書房，風格相當簡約。米色書桌正對著面對新宿街頭的窗戶，拉起百葉窗就能看到絢爛奪目的夜景。不只小書房，這裡的每個房間都能看到新宿街景。
這棟公寓相當寬敞地點又好，綾瀨以前獨居的舊公寓完全沒得比。
儘管夜已深，綾瀨仍繼續整理從印表機吐出的紙張。
「接下來是…」
綾瀨仔細檢查印得十分漂亮的文字邊低喃。
剛過晚上十一點，已經洗好澡的綾瀨感到相當疲倦。
不只是因為時間太晚，昨晚沒睡好也佔了一部分原因。
想到昨晚，綾瀨就羞愧的脖子都熱起來。下意識抿緊嘴唇時，一道黑影突然罩住自己。
「…唔…」
「你又把空調關掉啦？小心感冒。」
在綾瀨來得及反應前，聲音已竄進他耳裡。
綾瀨吃驚地轉頭，眼前卻一片昏暗。
「你，你回來啦…」
狩納的身影將綾瀨吞沒。他幾時回來走到書房的？還想著這個問題的綾瀨，察覺狩納的呼吸靠近自己的脖子，不禁屏住呼吸。
「你就這麼喜歡這台？」
看了眼綾瀨腳邊的電暖器，狩納扯了扯脖子上的領帶。
「在書房用這台就夠了。而且適度加濕對壁紙好像比較好…我馬上開空調。」
解除緊張後，綾瀨朝固定在牆上的遙控器伸出手。
公寓的每個房間甚至走廊都設有空調系統，而且每個房間也附有遙控器。雖然方便又舒適，但綾瀨覺得太奢侈了。所以，一個人在小書房時，他通常只用小型電暖器。
「你不要感冒就好，我沒差。」
似乎完全不怕冷的狩納，把解下的領帶丟在椅子上。
用了好久的電暖器，是綾瀨少數從舊公寓帶來的東西。這是進入十一月前的某天，綾瀨拜託狩納讓他回舊公寓時拿回來的。
雖然公寓有空調，但太乾燥的空氣讓他的喉嚨很不舒服。強壯的狩納似乎沒感覺，但綾瀨卻有些受不了。他想過把衣服晾在室內增加點濕度，但怕破壞室內的氣氛，所以只好放棄。
「今年冬天比較溫暖，應該不會感冒。」
見綾瀨笑著說，狩納無奈地歎口氣。
「話別說那麼早，要是感冒就慘了。」
他邊說邊搓揉綾瀨的髮絲。動作有點粗魯，卻沒有弄疼綾瀨。
這種親密的行為，讓綾瀨的心溫暖起來。
狩納的溫柔感覺很不真實。兩人相遇時，綾瀨從沒想過自己能和他相處得如此融洽。
不過不管如何，和狩納一起生活是自己的決定。
薄唇輕抿的綾瀨，不經意看向放在地上的包包。一旁的狩納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那是什麼？」
也難怪狩納感到驚訝，因為他看到綾瀨包包上吊著一個雪花吊飾。
「啊…那是同學送我的。」
和田後來改送綾瀨雪花吊飾。
「同學送的？不是染矢嗎？」
狩納眉頭微皺，疑惑地問。
喜愛華麗風的染矢，偶爾會送綾瀨東西，難怪他會以為這個不像綾瀨風格的白色雪花是染矢送的。
「我果然…不適合這種東西吧？」
想起社辦的事，綾瀨不禁輕歎。井上，和田，三島跟寺內只是開玩笑沒有惡意，但他就是對不懂應對的自己感到羞愧。
「是女生嗎？」
聽出狩納聲音裡的異樣，綾瀨立刻抬頭。在燈光的照射下，狩納的眼睛閃動著銳利光芒，綾瀨頓時緊張起來。
「…咦？嗯，是女生給我的…」
不等綾瀨說完，狩納鼻子便微微皺起。只是一個細微變化，就讓狩納的表情一下變得相當凶狠。
不過，可怕的表情一閃即逝。
發覺綾瀨一臉畏懼，狩納硬是強迫自己把目光移向雪花。
「…是櫻會的人嗎？」
狩納語帶苦澀地說，綾瀨沈默地點點頭。
「他們去找聖誕節的裝飾品，廠商給了他們很多樣品…」
「…知道了。」
狩納敷衍地回應，絲毫不像平日的他。說完後，他再次別開凝視綾瀨的視線。
「…你喜歡嗎？」
狩納不以為然地詢問。發現他沒剛剛那麼兇惡，綾瀨的肩膀放鬆下來。
「不是那樣…」
沒什麼特別感覺，他只是因為不好意思才收下。如果知道狩納會不高興，他也不會吊在包包上了。
「那就拿掉。」
狩納簡短說完後，綾瀨乖乖點點頭。
其實狩納大可直接丟掉吊飾，但他卻沒那麼做。
吊著吊飾不是什麼值得生氣的事，他八成只是不喜歡綾瀨從與他無關的地方拿東西回來。
讓綾瀨念大學也是。
因為是綾瀨的希望，他才勉為其難答應。雖然有一些附加條件。
綾瀨想加入櫻會找狩納商量時，他先是一張臭臉對綾瀨日後會晚歸，雜事也會變多頗有微詞，不過最後還是同意了。如果是以前的狩納，肯定會直接命令他不准加入。況且，又不是綾瀨自願加入櫻會的。
「…丟掉太對不起送我的人了，我可以把它…留下來嗎？」
綾瀨拿下雪花，戰戰兢兢地問。
狩納不悅地皺起臉，卻還是輕輕地點點頭。
「隨便你。」
聽到男子的回答，綾瀨鬆口氣。他把雪花拿在手上，慌張地打開書桌抽屜，又立刻關上。
「真是收了一個麻煩的東西。」
狩納揶揄地輕歎，然後朝他伸出手。
「啊…」
察覺眼前有黑影晃動的綾瀨輕呼一聲，隨即發覺男子的手撫上自己的臉。
「別管那個雪花了，你該不會感冒了吧？」
口氣十分無奈的男子貼上綾瀨的背。從後面被抱住的綾瀨，在狩納的催促下轉過身。
男子彎下腰，視線才能與綾瀨齊平。
「狩…」
「你好像很睏？」
從剛剛就覺得很疲倦的綾瀨聽到他的話，臉頰立刻泛紅。這是繼今天早上在狩納的車子裡熟睡，又一次丟臉的表現。
「你真的沒發燒嗎？」
狩納邊說邊抵著綾瀨額頭，兩人距離近的感覺得到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狩納頭上的髮膠味竄進綾瀨鼻腔，近在咫尺的雙眸直視著他。
「…嗯…」
狩納理所當然地吻住他，讓他的雙手不禁緊張地握拳。
他輕啄了下嘴唇就離開。和早上在校門口的吻比起來，簡直只像在打招呼。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綾瀨臉變得更紅。兩個男人接吻明明是不見容於社會的行為，他卻毫無抵抗，實在太羞恥了。
就算沒有別人在，也不該乖乖接受。
一向多疑又膽小的綾瀨老毛病又犯了。
「你的嘴唇好冰。」
狩納低聲說，再次靠近綾瀨的唇。
他抓住身體僵硬的綾瀨，舌尖分開兩片薄唇鑽進口腔中。緊抱著懷裡的嬌軀，愛撫著濕滑的口腔黏膜。
「嗯…」
雖然天天親吻，綾瀨仍然感到很羞怯。
感覺鼻腔深處微微發疼的同時，狩納的舌頭也往細聲嚶嚀的他口腔更深處舔去。連綾瀨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何時張開嘴迎接男子進入的。
「…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