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1)
第六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1)
秋意起,日晝漸短,朱成璧懶懶倚著美人墊坐著,從案上那一疊黃綢面的奏折中取過一份細細讀著,竹息奉了一盞熱熱的杏仁酪上來,柔聲勸道:「娘娘自打午膳後便一直看著奏折,也是累了,不若歇一歇吧?」
朱成璧微微歎息一聲,接過那氤氳著熱氣的杏仁酪擱在案上,緩緩道:「且換一盞怡神的茶來。」
見竹息答應著便要下去,朱成璧又道:「那蓮紋銀盤裡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是欽仁太妃午間送來的,便用著泡茶吧。」
竹息曉得朱成璧有話要說,忙喚過侍立一側的宮女將那杏仁酪端了下去。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綠松玉錘緩緩錘著膝蓋,方徐徐道:「這一份是奕渮剛剛呈遞上來的。」
竹息一愣:「攝政王處理朝政素來妥帖,若非什麼要緊事,是不會輕易呈了折子上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要緊的事情,攝政王也應該來頤寧宮奏稟才是,莫非……」
朱成璧隨手將折子一拋,清愁如薄霧一般在姣好的面容上散開:「又是關於請封。」
竹息不免有些咋舌:「那江承宇上個月剛剛從正五品的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晉為正三品的侍郎,前幾日攝政王自己辭了吏部尚書的職位,指明要江承宇繼任,被娘娘駁了回去,怎的今日又遞了一封上來?」
朱成璧嗤的一笑:「這一次,不是為了江承宇,是為了朱成璵。」
竹息一怔:「是太后的哥哥?」
朱成璧點一點頭:「哥哥是翰林院編修,官居正五品,素來也只是個閒職,只是翰林院雖然品秩不高,但陞遷較之六部更為容易,若有機會,更能成為上書房的師傅或是陪講學士,往後更能加封大學士的榮官,低則正三品,高則正一品,庸碌者能保住子孫榮華,幹練者則能問鼎權臣之位。」朱成璧略略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牡丹耳環,「而奕渮的意思是,讓哀家封哥哥為正三品的掌院學士。」
竹息正從蓮紋銀盤中擇選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聞言不由一驚:「翰林院掌院學士?」
朱成璧眸光微沉:「掌院學士,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也需是大學士方能勝任,若哀家要封哥哥為掌院學士,就必須先加封哥哥為大學士,只是父親做到正三品的文淵閣大學士花了幾十年的功夫,哥哥年紀尚輕,便沒有這飛黃騰達的道理,更何況齊正聲的武英閣大學士是對兀良一戰大捷才取得的,哥哥一無建功,二無天賦,如何擔當得起?」
竹息凝神片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況且太后先前駁回了江承宇,如今卻又封了朱成璵,只會讓朝臣認為娘娘假公濟私,偏袒族人。」竹息微微一頓,見朱成璧的神色越發不好,忖度著勸道,「但攝政王不會猜不到太后的心意,此番舉動,實在是古怪得很。」
朱成璧淡淡道:「無非是存了心讓哀家不痛快罷了,你且看皇帝登基以來,他安插了多少親信進來,旁的且不說,那兵部尚書甘循,戶部尚書苗從哲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吏部尚書又要安排了江承宇,豈非六部中的三部都要成了他的家臣了?」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左不過工部尚書蘇遂信是太后的人,禮部尚書萬貞毓是莊和太妃的父親,素來與朱厚堂朱大人親近,也是不必說的,刑部尚書劉汝吉是兩朝元老,忠心赤誠,只效忠於皇帝,如今這吏部尚書是要好好權衡,攝政王只是與太后壓力……」
朱成璧心煩意亂,將那綠松玉錘在案上一拍:「壓力麼?哀家看他是把朝廷當成攝政王府了!吏部侍郎左少展不是致仕了麼?既然吏部缺人,就讓他回來暫代尚書一職,也是告訴攝政王,若那江承宇肯安分守己地在侍郎的位置上磨上幾年,哀家不是不肯給這份臉面!」
竹息曉得朱成璧動怒,也不敢多言,只是擇好了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沖開泡著,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細細拌好,方遞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方道:「父親年邁,太學禮官一職先由朱成璵暫任,另外,讓朱祈禎就任兵部侍郎一職。」
竹息奇道:「太后方纔還說要避免朝臣認為您偏袒族人,太學禮官由朱成璵朱大人暫任也就罷了,畢竟也能避開翰林院的風頭,日後免得攝政王再做文章,只是太后怎的又提拔了朱祈禎朱大人?」
朱成璧以手支頤,淡淡道:「朱祈禎是哀家的親眷,亦是攝政王的心腹,這樣做既是為了安撫攝政王,也是叫朱祈禎知道,攝政王雖然信任他、重用他,但他的侍郎一職,到底也是哀家給的,讓他知道分寸。」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太后聖明。」
朱成璧倦怠地揮一揮手:「替哀家草擬一道懿旨……」
話未說完,卻是竹語打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不好了,新安縣君快不行了!」
朱成璧一怔,方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長姐朱成,蹙眉道:「好好的怎會突然不行了?」
竹語面露難色,囁嚅道:「據說,從年初以來,就不大好,如此拖了大半年下來……」
「可曾請過大夫?」
竹語忙道:「奴婢不甚清楚,方才是新安縣君身邊的貼身侍女茹兒進宮來回稟的,茹兒說,新安縣君想要見太后一面。」
竹息不免有些遲疑,望一眼朱成璧,低低問道:「太后的意思是?」
朱成璧怔忪片刻,終究是吩咐道:「備轎。」
齊府,燕語閣。
朱成璧甫一入閣,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下意識握著軟羅帕子掩一掩口鼻,待到稍稍適應,才發現床榻之上半臥著一個虛弱的人影。
心緒一蕩,幾乎是要飛到了二十年前,彼時,自己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也是這樣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父親告訴自己,自己將作為魏王庶妃嫁入魏王府。
自己自是千不情萬不願的,長姐坐在自己床頭,握著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道:「璧兒,你放心,長姐一定能幫你勸了父親收回成命。」
然而,這樣情真意切的誓言卻又脆弱地如蟬翼一般,不過一日的功夫,長姐就緘口不言,父親對她說了什麼,自己無從得知,只不過,心底的恨,到底是一層一層深深湧起,你既承諾了我要勸服父親,為何你不守諾言在先?尾生抱柱,你連他的萬分之一都不如!
沉默的瞬間,朱成瑿已吃力地支起身子,鬥心斗肺地咳嗽著喚道:「太后……」
剎那間,朱成璧收住了愈飄愈遠心緒,是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流轉,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以淚洗面的朱府二小姐,而是大周的皇太后。
朱成璧緩緩行至床前,驚覺朱成瑿臉色的蠟黃而枯弱,卻只淡淡道:「長姐既是病了,怎無人在一側照拂?」
朱成瑿搖一搖頭:「臣婦已經喚了她們出去,有些話,臣婦想私下裡與太后說。」
朱成璧點一點頭,揮了手讓竹息下去,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有漏進閣中的細碎金光一閃而逝,朱成璧轉首的瞬間,在梳妝台上的雙魚紋鏡中照見了自己精緻的容顏,相比之下,朱成瑿兩鬢斑白,倒像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而她,不過只比自己長了兩歲而已。
歲月的無情,難道真的格外厚待了自己,卻分毫不肯寬縱於朱成瑿麼?
朱成瑿似是自嘲,緩緩一撫鬢髮:「我很老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長姐自己最清楚。」
朱成瑿微微轉眸,吃力地倚靠在床頭:「如今我這樣子,還擔得起名字中的那個『瑿』字麼?」
「長姐什麼擔得起,什麼擔不起,自然不是這說文解字的功夫。」
朱成瑿神色一滯,瘦骨嶙峋的雙手越發抖得厲害,不由生出幾分懇切:「璧兒,我能喚你璧兒嗎?」
朱成璧一怔,璧兒,這是多麼渺遠而陌生的稱呼,父親永遠只會喚自己一聲「成璧」,陌生而疏離,母親從前是喚自己「璧兒」的,只是從自己嫁入魏王府後,便換成了恭謹而謙卑的「娘娘」,先帝也曾喚過自己「璧兒」,那不過是最初在王府的一段時日,之後,即便再如何親密,也不過是一句淡漠的「成璧」,而奕渮……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頗為唏噓:「許久都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
朱成瑿低低道:「自從我負約於你,你再不肯原諒我,又怎會允我這樣喚你,只是璧兒,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便是這樣的喚你,從你出生之後便是如此……」
「陳年往事,許多我已經不再記得了,長姐又何須再提?」
朱成瑿靜默片刻,臉上浮現出淒楚的笑意,如枯萎到極點的黃葉,一點一點頹盡了曾經鬱鬱如綠蠟般的光彩:「璧兒,是我對不起你,即便用我一生一世的時光來追悔我的自私,我都無法祈求你的原諒。」
朱成璧眼中有瑩然之色一閃,轉瞬間又抿了下去,絲毫不見動容,只冷冷道:「我已經說過,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不!」朱成瑿突然一把掀開錦被,只著單薄的寢衣,這樣大的動作幅度,讓她的面色泛著奇異的潮紅,猛烈地咳嗽不已,她推開朱成璧欲來相扶的雙臂:「璧兒,你已是太后,朝臣、妃嬪、百姓,對您的叩拜是景仰您、是尊崇您、是敬畏您,但我不是。」朱成瑿瑟縮著、顫抖著,幾乎是從床上翻滾下來,她的髮髻鬆散,一匹青絲早已混入了不少銀絲,全然昭示著歲月的決絕與無情。
朱成瑿跪倒在朱成璧面前,氣息喘喘,竭力平復了呼吸:「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回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捨了正聲!」
朱成瑿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裡的人了,只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只求您原諒我!」
淚水,一滴一滴,靜靜滑入寸許厚的織錦地毯上,轉瞬間不見。地毯上繡著那惟妙惟肖的報春花、玉蘭花、茉莉花、梔子花,花團錦簇,爭奇鬥艷,本是一處春意濃濃、桃李芬芳的妙景,然而此刻,那千百種嬌媚的花朵卻似鋪天蓋地一般地湧來,生生叫人窒息。
朱成璧一個恍惚,突然想到,如果當初,被逼著嫁入魏王府的是她,自己又肯不肯捨了奕渮,甘願替她受過?
所謂人之常情,往往,亦是情非得已。
終究,是心底軟了。
「長姐。」朱成璧徐徐起身,緩緩扶她起來,「長姐體弱,不必如此哀求,況且我說過,都已是過去的事了。」
朱成瑿愣了半晌,有大朵大朵晶瑩的淚花綻落:「璧兒……」
「我可以原諒你,就當全你一個念想,讓你安安心心,走完這一生。」
朱成瑿極力忍住喉頭的哽咽,似是驚喜過望,又似是遲疑:「璧兒,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愣:「莫非長姐想要……」
朱成瑿低低咳嗽一聲,懇切道:「夫君疼愛我,一直未再納妾,但夫君性子耿直,我實在害怕他會見罪於他人,若有月賓在宮中服侍太后,太后見到月賓,也能想到夫君祖上三代,皆為國效力……」
朱成璧沉吟片刻,柔聲道:「若你上次能推心置腹地跟我說話,而不是拐彎抹角地試探我,興許,我已經允了月賓入宮。」
朱成瑿虛弱地一笑,語調越發地幽微:「我深知你恨我……若知曉你……還肯來看我……還肯原諒我……」
朱成璧忙握住朱成瑿的手,低低喚道:「長姐,長姐。」
朱成瑿的神色越發羸弱,眸光幾欲渙散:「璧兒……」
「快!快讓齊大人進來!快!」
「璧兒……真好……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真好」
註:,音同「於」,古代的一種佩玉,喻美好的人物
第七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2)
第七章
畫梁語燕驚殘夢(2)
朱成璧緩步出了燕語閣,哀泣聲四起,夜色流觴,似有微弱的雨滴混進了風裡,拂面而過,徒留冰涼的濕意。
朱成璧機械似地轉過頭,燕語閣中,齊正聲抱著朱成瑿,跪倒在地上,悲慟欲絕,那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是貫穿了二十年癡癡相守後驟然分離的痛楚,痛到極徹底,痛至心扉,每一寸的肌膚都是撕裂開的疼,是滴著血、斷了筋的沉痛。
朱成瑿倒在自己懷裡,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合上,她恬和地微笑著,彷彿回到了童年,那時候彼此的天真浪漫、誠心相對,隔絕了父親的漠視、大娘的欺壓、族人的輕蔑,那樣純粹而誠摯的姐妹之情,是如今再多的家族榮寵、金玉堆砌、生死予奪的至尊之位都抵不過的傾心相交。
信了她十六年,恨了她二十年,臨了,愛與恨的交纏,終是結束了麼?
夜,深了,天幕如濃墨一般,肆虐著覆蓋了原本光明的天際,朱成璧驚覺頰邊的寒涼,如刀鋒上凝住了、冰凍著的寒意,一路涼到了心裡。
朱成璧推開竹息欲來攙扶的雙臂,幾乎是麻木地在院中行走,兩旁的隨從、僕役紛紛跪倒,哀惶聲不絕於耳:「太后娘娘節哀!」
頤寧宮,已是掌燈時分,朱成璧遠遠望見通明的燈火,似璀璨的星子,心底到底是有了幾分暖意。
邁入正殿,卻見奕渮靜靜坐在窗下,熹微的月華篩了淺清水色的蟬翼紗進來,交融了殿內熒熒的燭火,或明或暗間,他的側臉似有柔和的弧度。
奕渮聞得動靜,忙上前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殿中服侍的宮女下去,方緩緩落座,捧過案上沏好的高峰雲霧,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奕渮在朱成璧身側坐下,低低歎息:「聽聞新安縣君辭世,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特意過來陪你。」
朱成璧一怔,忙看一眼案上那一疊奏章,猛然想起讓竹息起草的旨意還未曾動筆,奕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今天我遞了一封奏折,你可看過了嗎?」
奕渮端起筋紋菱花壺,向茶盞裡又添了些熱水,笑道:「後來我尋思著,那封奏折確有不妥,若你還未曾看過,就算了吧,今天咱們不談政事,就好好吃頓飯,好麼?」
朱成璧會心一笑,知曉奕渮後悔呈了那奏折上來,只輕輕道:「既然你覺得不妥,一會兒便取回去好了。」語畢,似是微微思索,轉而又嗔怪道:「宮裡的菜,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口味,你可是敷衍我?」
奕渮啞然失笑:「我怎敢敷衍你?」語畢,奕渮拍一拍手,吩咐道,「呈上來。」
朱成璧一愣,卻見竹語領著小宮女一道道呈了菜上來。
奕渮笑著歷歷數道:「今日都是清淡的菜餚,芙蓉荔枝、明珠豆腐、玉盞龍眼、芸豆金角、雨後春筍、金獅繡球,末了這道天麻燉乳鴿是特特用了天麻、枸杞、蘑菇、棗仁、靈芝調出來的湯底,細細燉了好些時候,最能益氣補血、寧神養心,還有這燕窩薏米甜湯,也是你素日喜愛的。」
「王爺可別疏漏了重點。」竹語掌不住輕輕一笑,向著朱成璧道:「這些可都是王爺親手做的呢。」
奕渮咳了一聲,微露不悅之色:「好了,多嘴做什麼,趕緊給本王下去。」
竹語笑意吟吟,福了一福便下去了。
朱成璧又驚又喜,只低了頭,抿著嘴,不肯說話。
奕渮笑著握一握她的手:「從前你便是個貪嘴的,怎的今日如此矜持?也罷也罷,必是我粗手笨腳,不合你的口味,來日我去那朱雀樓好好呆上一年半載,再請你看看我這廚藝可有長進。」奕渮笑著起身,端過那璞玉酒壺笑道,「美玉配美酒,美酒自然也要配美人,這梨花白是孫傳宗晉上來的,若非上回去驍騎營,還不定能品到這樣好的酒。」
朱成璧嗤的一笑,笑罵道:「人家的好酒,都被你搜刮了來吧?」
奕渮哈哈一樂:「那孫傳宗倒真有幾分不情願。」
朱成璧柳眉一揚,斜他一眼,道:「借花獻佛,可見一點也不真心。」
奕渮將那璞玉酒杯推到朱成璧面前,那梨花白甘冽清澈,一汪汪的真如翡翠碧玉一般,笑道:「即便是借花獻佛,也得借好花,獻真佛。」
「輕嘴薄舌,哪裡有攝政王的樣子。」朱成璧笑著啐道,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凌兒每天晚上都要來頤寧宮請安的。」
奕渮懶懶道:「無妨,我已經知會了儀元殿,他今晚是不會過來的。」
朱成璧淡淡一笑,轉眸望向窗外,蟬翼紗薄而通透,夜風習習,唯見翠色竹影婆娑,簌簌而動的輕觸聲如簷下的細雨,亦有淡而益遠的清香篩了窗紗而入,慢慢撫上自己的肌膚。
奕渮凝神片刻,舀過一碗燕窩薏米甜湯,淡淡道:「玄清近來如何了?」
朱成璧拿了描金的素花調羹細細調著那甜湯,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在鏤月開雲館住著,我每日都會去瞧他,他如今的性子倒是沉靜了不少,不比以前那樣活潑。」
奕渮輕輕頷首:「雖說還是五歲的孩子,但也不能疏漏了,一則舒貴妃將他托付與你,總得好生看顧著,二則先帝在時,也是最中意於他。」
朱成璧托腮細想,聞言只是蹙眉道:「我自是明白的,但若放在頤寧宮裡照料著,耳熏目染,我總怕他於政史經文會上心,左不過在鏤月開雲館,風光又好,多多分些心思在詩詞歌賦裡也便罷了。」
奕渮點一點頭,起身添了一勺百合香在身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裡,有清甜的香霧裊裊浮出,芬香馥郁,縈紆飛繞。
奕渮笑道:「話說回來,當年,你曾與我下過一場豪賭,可還記得?」
朱成璧一愣,見奕渮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樣子,不由笑道:「自然記得。」
奕渮緩緩一轉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微微揚起:「我當時似乎說過,有些話,要堂而皇之地去你的頤寧宮說。」
朱成璧霎時明白奕渮話中所指,心頭突突一跳,面上已微微泛起紅暈:「越發渾說了。」
奕渮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注視著她微有避開的雙眸,正色道:「我不會逼你,我知道你放不下玄凌,也知道你心裡為難,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但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你。」
朱成璧低低一歎:「菜,可都要涼了。」
八月二十三,前吏部侍郎左少展被召回京,暫任吏部尚書一職,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致仕,翰林院編修朱成璵任太學禮官一職,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朱祈禎就任兵部右侍郎,同時卸任神機營統領一職,副統領韓越峰就任統領一職。同時追封兵部左侍郎齊正聲嫡妻、新安縣君朱成瑿為正三品昌陵郡夫人。
八月二十六,昌陵郡夫人養女齊月賓入宮,冊為貴嬪,賜號「端」。
齊月賓虛歲十三,跟玄凌年歲相仿,沉靜爾雅,端容有惠,是太祖一朝良將定勳侯齊不遲之後,又是朱成璧欽點了入宮,時人皆認為憑齊月賓母家的榮耀與昭成太后的中意,難保不會成為新帝的皇后。
而說到定勳侯齊不遲,一生征戰,鐵血丹心,是太祖一朝的大功臣。
大周建國伊始,太祖皇帝曾在上京定都過十二年,距如今築有紫奧城的京都「中京」三百餘里。建元十年,赫赫屢屢進犯上京週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濟格可汗甚至領精兵五千長驅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臨喜陵江,南接上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且雁鳴關亦是赫赫揮兵進入大周萬里江山的要地,若雁鳴關失守,不啻於在大周北疆撕開一道裂口,直讓赫赫鐵騎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再度揮師攻打雁鳴關,時逢大周旱災,連年征戰又剛剛平息,國力十分疲憊,軍中關口糧草不濟,又遇天降大雪,實在難以抵擋赫赫大軍。國將危難,老將齊不遲臨危受命,不顧征戰沙場半生後的老邁之身,重披戰甲抖擻上陣,率大軍據守雁鳴關,嚴陣以待。
自建元十年十二月起,齊不遲與赫赫大軍幾番激戰,互有勝負,然赫赫大軍攻勢不減、越戰越勇,幾番差點扭轉局勢。終於,在建元十一年一月初一深夜,大周軍燃火落鐵山,戰鼓動地,出兵反擊,並派王喜、王武諸將攻入赫赫大營,赫赫大軍驚潰不止,赫赫元帥戰死,受傷未癒的濟格可汗則引兵逃遁,舊傷復發而死在半路之中。
勝兵驍勇,齊不遲乘勢擴大戰果,追擊而上,殺敵萬餘人,血流成河。又命齊不退於赫赫軍隊奔逃回國的必經之地河池再設伏兵,大敗赫赫。自此一戰,赫赫大軍被迫退回都城藏京,數年未再有戰火燃起。
太祖皇帝為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為齊不遲畫像,並設於武英閣,更增設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一位,歷朝歷代,僅授予齊氏一族有功之臣,為開國諸多將領中難得的榮耀。
太祖皇帝一生戎馬,一統中原後曾封了數十位異姓王,可惜卻少有善終者,不是結黨營私、意圖謀逆,便是居功自傲、藐視朝規。然而,齊不遲雖也為開國大將,但到底資歷不深,戰功不比他人顯赫,故而未能得封異姓王,但其之後的恩寵榮耀卻遠勝於諸位異姓王,更為子孫後代留下庇佑。
朱成璧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周史》,端起銀杏茶悠悠一品,吩咐竹息道:「讓端貴嬪進來吧。」
註:齊不遲生平之事,引自【後宮甄嬛傳】,並做增刪修改
第八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1)
第八章
綠雲鬢上飛金雀(1)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端貴嬪齊月賓翩然進殿,行禮如儀,今日她著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繡著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神色端和、面容寧謐,如春月照柳、朝霞拂花,分外清雅秀麗。
朱成璧微微頷首:「紫奧城最不缺的就是如玉似花的女人,奼紫嫣紅、春色滿園,但月賓你卻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支玉蘭,月華靜謐、夜露微涼,最是清新怡人。」
竹息聞言不由輕笑:「太后甚少如此讚譽她人的相貌,貴嬪娘娘可是皇上登基後的頭一個呢。」
齊月賓福了一福,越發地恭敬溫和:「太后娘娘謬讚,在娘娘的高貴風華面前,嬪妾不過是牆角的薄花,是萬萬不敢與娘娘的牡丹國色相較的。」
朱成璧恬和一笑,緩緩抬一抬手,竹息會意,奉上一隻金絲嵌蟬玉的雕漆盒子,笑道:「貴嬪娘娘,這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求凰步搖是太后娘娘特地囑咐了織造局新近打造的,恭祝貴嬪娘娘得皇上鍾愛,恩寵不衰,來日也可早早誕下皇子。」
齊月賓曉得貴重,忙接過盒子俯身下跪,叩首而謝,誠懇道:「嬪妾多謝太后娘娘厚愛!嬪妾能隨侍皇上已是萬幸,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只求太后娘娘與皇上不嫌棄嬪妾,方是嬪妾的福分。」
朱成璧方含了幾許暖意,讚道:「不卑不亢,兼而有讓,是哀家沒看錯你,你是哀家選侍在皇帝身邊的第一個嬪妃,哀家原本還有幾分擔心,怕你不能勝任,畢竟你年紀尚輕。如今看來,你持穩端莊、從容溫和,哀家自是滿意的。」
語畢,朱成璧緩緩起身,徐徐扶起齊月賓,注視著她端和寧靜的雙眸:「只是,很多人,很多事,在這紫奧城裡浸淫許久,總會失了原味本色,更有甚者,視人命為草芥,只管自己榮寵,不論他人死活,哀家不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見齊月賓恭順地頷首,朱成璧又道:「能讓哀家賞識你,既是你的養母昌陵郡夫人的引薦與保舉,亦是你今日的對答得體、言行規矩。但是,要讓皇帝喜歡你,方是你的真本事。若你的期許僅僅是不嫌棄,未免低了些,紫奧城的女人,要麼就恩寵加身,要麼就默默無聞。」
齊月賓再次深深一福:「承蒙太后娘娘指點,嬪妾不勝欣喜。」
朱成璧點一點頭:「去吧,披香殿只有你一人住,往後亦是如此,哀家給你貴嬪的位分,希望你擔得起哀家的期望。」
見齊月賓恭敬地退了出去,竹息方轉首笑道:「端貴嬪性子持穩平和,太后大可放心。」
朱成璧緩緩回座,揀過一粒香藥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端貴嬪的性子,哀家自是喜歡的,她也是個聰明的,這些日子宮裡多有流言,認為端貴嬪極可能問鼎後位……」
竹息嗤的一笑,輕蔑道:「宮人們素日來只會搬弄是非、以訛傳訛……」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麼,方纔你祝她『早早誕下皇子』,她是怎麼說的?」
竹息一怔,思索著道:「彷彿是『不敢妄斷得幸誕育皇嗣』……」
朱成璧抿一抿嘴唇:「你的話,不過是對天子嬪妃尋常的祝願罷了,端貴嬪卻這般在意、答得滴水不漏,既是放低了身段姿態,也是撇清了關於後位的流言,如此心思縝密,竹息你又作何想法?」
竹息這才反應過來,不免咋舌:「若非太后提醒,奴婢斷斷想不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柳眉一揚,只捧著新沏好的高峰雲霧道:「倒不是哀家忌憚她,只不過她年紀尚輕,就有了這般細膩的心思,又是為著齊正聲才入的紫奧城,而並非是一心一意甘為天子嬪妃,終究是要提防著罷了。」
竹息深以為然,臻首微微思索,片刻方含笑道:「如此看來,朱二小姐的事情,是真的要開始籌謀著了。」
儀元殿外,玄凌負手而出,吩咐李長道:「不許跟著朕,朕要自己走走。」
秋意漸深,御花園西側有大捧大捧的金桂、銀桂與丹桂,梔子黃、萱草橙、胭脂紅,簇擁著、喧鬧著鋪成開來,耀著細碎的金色日光,如一段上好的蜀錦,靡麗到極致,清風一拂,有極馥郁的芬芳湧起,如香翠飄羽、環珮叮鳴的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來。
玄凌駐足深思,桂樹從中,卻有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那裡,一襲粉霞錦綬藕絲千水裙點綴著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蘭花,在那一叢又一叢的桂花中,越發顯得裊裊婷婷、風儀玉立。
玄凌計從心來,玩心大盛,躡手躡腳走上去,呼地一把摀住了她的眼睛。
那名女子「呀」了一聲,似是慍怒:「你是誰?怎的如此大膽?」
玄凌一愣,心叫一聲不好,忙鬆了手後退幾步。
那名女子急急轉身,一看便是唬了一跳,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頗為尷尬,擺擺手道:「免禮免禮,原來是你,朕還以為是皇姐,皇姐很喜歡玉蘭花,玉蘭花開的時候,常常用玉蘭花挽住頭髮,而你的裙子上繡著玉蘭,朕才會看錯了。」
齊月賓微微紅了臉,只是垂眸道:「臣妾也喜歡玉蘭花,但不敢與真寧長帝姬相較。」
玄凌澈然笑道:「你為何喜歡玉蘭?」
齊月賓淺淺一笑,從容答道:「如此高花白於雪,年年偏是斗風開,臣妾喜歡玉蘭的氣節。」
玄凌點點頭,似是讚賞,忽然伸手向她一笑:「朕看書看得倦了,你且陪朕走一段吧。」
一抹淺淺的紅暈在齊月賓如玉的面容上漾開,她似有嬌羞,又似是欣喜,半是遲疑半是悅然地搭上玄凌的手。
齊月賓的貼身侍婢如意與吉祥正抱著幾支銀桂過來,見到此情此景,喜不自勝,慌忙行禮道:「皇上聖安!」
玄凌嗤的一笑:「可是你們主子吩咐了你們折的這些銀桂嗎?」
如意忙道:「皇上聖明!入了秋,娘娘最喜歡喝素娥雪。」
「可是茶的名字?」
「是。」
玄凌笑著緊一緊握著齊月賓的手,笑道:「這樣雅致的名字,也只有你才會想出來,朕便天天去你的披香殿候著,今年新出的素娥雪,朕得第一個嘗到才罷。」
齊月賓越發地嬌羞,只垂了眸子低低道:「皇上取笑臣妾呢。」
待到玄凌與齊月賓走遠了,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方緩緩從桂樹叢後轉出。
莊和太妃笑吟吟道:「看皇上的意思,必是對端貴嬪動心了。」
順陳太妃握著蹙金撒乳煙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亦是含笑:「自然,端貴嬪的相貌與品性都是數一數二的,皇上又怎會不喜歡呢?」
莊和太妃頷首微笑,想一想又遲疑道:「但我聽聞,太后是屬意朱宜修入主中宮的,若是端貴嬪寵愛太過,擋了朱宜修的路,豈非會惹得太后不快呢?」
順陳太妃笑著勸慰道:「姐姐不必煩心,端貴嬪能入宮,一是看了昌陵郡夫人的情面,二是端貴嬪本身謹小慎微,也是頗得太后心意的。」
莊和太妃攀過一隻銀桂輕輕一嗅,有清涼而淡雅的芳香沁入心脾,方低低一歎:「後宮裡頭,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你看那端貴嬪持穩謹慎,難保他日不會處心積慮、謀算人心,更何況這是為了後位。」
順陳太妃淡淡一笑,挽過莊和太妃的手,親熱道:「孩子們的事情,姐姐不必操心,子孫自有子孫福,我們還是去看看蘇姐姐吧,聽聞這幾日又病了呢!」
莊和太妃緩緩搖頭:「端謹太妃也是可憐見兒的,先帝走後,就斷斷續續地病著,總也好不起來。」
星月璀璨之夜,城南朱府後院,有幾許溫暖的橘紅光芒搖曳,朱祈禎握著一把鑌鐵剪刀,正緩緩修剪梨樹的枝葉,聞得背後漸有腳步聲響起,也不回頭,只是側耳聽著,卻是邱藝澄引了孫傳宗進來,笑道:「大人,孫大人來了呢!」
朱祈禎淡淡道:「夫人且先下去吧,我跟傳宗單獨說幾句話。」
待到邱藝澄退了下去,孫傳宗方才笑道:「可見是兵部出了煩心事兒,不然這大晚上的,你也不會特意叫了我過來。」
朱祈禎隨手剪落一叢正蓬勃的枝葉,冷冷笑道:「甘循真是好大的心胸!」
孫傳宗一愣,忙摀住朱祈禎的嘴,半是責怪半是驚疑:「素日你一向謹慎,今日卻是怎麼了?這樣的話可是能隨便說的?甘循是正二品兵部尚書,更是攝政王的心腹,你不要命了麼?」
朱祈禎皺一皺眉,冷哼一聲道:「他一心想把女兒甘思弄進紫奧城便也罷了,畢竟有端貴嬪的例子擺在前頭,但居然堂而皇之將自己的兒子甘思霆捧為了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
孫傳宗奇道:「聽聞前番早朝,太后和攝政王不是宣佈了讓齊正言任職方清吏司郎中麼?齊正言是齊正聲的堂弟,更是丞相徐孚敬的門生和東床快婿,又為何突然換了人?」
朱祈禎悶聲道:「齊正言入京前,是徐州知府,甘循彈劾他大肆收賄,於是才革除了官職、趕出了京城,為著這個,齊正聲整日裡悶悶不樂的。」
孫傳宗倒吸一口涼氣:「甘循不把齊正聲放在眼裡,連徐孚敬也瞧不上眼了麼,他的女兒還沒送進宮裡去,要是真被納了嬪妃,豈非他出門都要在背上貼上一張『國丈在此』的條子賣弄威風去了?」
「徐孚敬早就不中用了,門生多又如何?只怕這丞相之位也遲早要撤換了。」朱祈禎微一沉吟,嗤笑道,「國丈?他當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般的糊弄麼?正經的未來國丈是朱成璵,什麼時候輪到他了?」
孫傳宗越發擔憂,急切道:「你此番擢升做了侍郎,年紀又輕,只怕是擋了甘循的道了,兵部之事,你切切要小心才是。實在不行,陳正則不是武庫司郎中麼,他雖然與你我親近,但若真有躲不過的,拉了做替罪羊總比自己遭罪好。」
朱祈禎低低歎息,舉頭望向星空,那萬里洋洋兮銀河傾倒,鑽輝奪目,璀璨如灑落了千萬顆水鑽。
許久,朱祈禎終是沉聲道:「你放心,我明白。」
註:織造局,為六尚之一(等同於尚工局),管司制,掌營造裁縫;司寶,掌金玉珠璣錢貨;司彩,掌繒帛;司織,掌織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