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5
當晚,阿平哥更加靜,我猜他其實生著氣,氣我一時興起的跟,壞了他的事。
吃完晚餐他就上樓回房了,我因為心虛,難得的陪爸媽在樓下看了不知所云的搞笑劇,在他們身邊陪著笑,笑到臉部的肌肉都僵硬,等他們兩個也到了固定上床的時間,才不得不然回自己房間。
阿平哥不知道睡了沒?他還生氣嗎?
我雖然心虛,可是無來由的高興,至少,能將他的婚事拖一會是一會。
房間燈還亮,我輕手輕腳進房,發現他拿了本汽車雜誌靠在床頭看,發現到我,頭抬了抬,沒說任何話。
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責怪我?為什麼這樣故意的、忽視我?
永遠猜不到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從小他就跟我保持著距離,在我正愛玩的年紀,他不理我,等我長大了,他對我視而不見。
情願跟他是仇人。
仇人見了,至少會互相瞪視眼紅、會叫囂謾罵,會將對方狠狠地放在心上,欲殺之而後快──可我跟他什麼都不是,名義上的兄弟,不愛不恨,不笑鬧不鬥嘴,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只比陌生人好一點。
爬上床鑽入被窩裡,可是看著他睡的習慣改不掉,側著身,看他盯著雜誌上的圖片,眼珠子動也不動。
他其實在發著呆,對吧?他果然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那樣淡然,將怒氣壓下了,因為我的任性。
吞了吞口水,我說:「哥,今天我……我不是故意的……沒想到你今天相親的對象會是我同學……」
他放下雜誌,眼神變的陰暗,只是盯著前方某個點。
我急著想說明自己的無辜,忍不住拉拉他的手,說:「是真的,以後你相親我絕對不會再跟著……」
他的反應像是突然間被針刺了,身體震了一震,立刻把我的手甩開。
我眼睛大睜,對他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腦筋空白了幾秒鐘──接著,黯然的,我往後退,退到牆壁去,躲在被窩裡,不敢再看他。
我懂了,他不過是跟大部分的人一樣,認為我這樣的人髒,人格有缺陷,是洪水猛獸,碰不得。
原本還心存僥倖,以為就算他知道我是同性戀者,也不過就像從前一樣視我為無物,不是像現在這樣,連我的碰觸都覺得噁心。
看來是我該走的時候,被一個自己深深受吸引的人所鄙視,還不如遠走高飛。離開並不難,只要隨便找個理由給爸媽,說上下班通勤太累,想找醫院附近的房子住,等放假就回來看他們,他們應該不至於阻止的。
我垂眉,暗暗盤算著往後。
「你不是……只喜歡男人嗎?」他驀然開了口,低聲問。
我一怔,抬眼看他,發現他視線居然收了回來,還把焦點放在我身上。
「你應該對賴小姐沒有意思,是吧?」他又問,語氣沉沉。
苦笑,我搖搖頭:「不會,哥,我對女人沒感覺……如果你真的喜歡賴芳伶,我絕對不去刻意破壞。」
阿平哥果然還是在意這件事,我能說什麼?若他真的看上賴芳伶,我除了笑著祝福、盡義務在婚禮上擔任伴郎,還能在任何事上置喙麼?某些事我懂得分寸。
很難得的,他將手裡的雜誌往地上一丟,轉身用力的看我,一隻手支在床上,身體微微傾側,繼續問:「……為什麼你老是一副大家都欠了你的樣子?為什麼你一直都愁眉苦臉?有誰對你不好嗎?」
「嗄,我、這……」被他這麼不尋常的態度一問,我登時慌了,不知道他到底哪跟筋不對勁:「沒、沒人對我不好。」
他又注視了我好一會,終於歎口氣:「……我不喜歡賴小姐,你也別老是用那麼奇怪的表情看我……」
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雷打中似的,耳朵轟隆隆,一時間厘不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說我用奇怪的表情看他?他都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不過,他應該不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吧?我打算帶到墳墓去的想法……
「從小到大,只要我不理你,你就一副要哭要哭的樣子……以為你長大了,當完兵了,情況會好一點,可是,就連我去相個親,你的樣子還是一樣……」
突然之間,我不太能理解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一向冷淡的他,說著一堆不應該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
「……奇怪,從那天看見你跟男人接吻後,我突然覺得你不再是弟弟了……」他很明顯的疑惑了。
「哥……」我輕喊,不太確定他到底想說些什麼。
「該怎麼辦?對你,我居然想……」沒說出他到底想怎樣,手卻一伸,把我拉過去,全力攫奪我的嘴。
我也只怔了幾秒鐘,隨即全心全意投入這個吻,事情急轉直下,在我心情蕩到谷底之際,幾句話,一個吻,他將我送入了天堂之中。
想得到這個男人,也想成為他的,從他的動作之中我知道他的身體動了情,急促的呼吸與發燙的皮膚,感覺到他正順應本能,將手伸盡我衣服底下,在在顯示他並不排斥與同性的肌膚相親。
我積極的響應,察覺出他對兩個男人的歡愛之事生澀,所以我極盡所能的取悅他,與他纏綿擁吻,手也努力的挑動起他的情慾,要他知道男人跟男人之間也可以有歡快暢然的體驗。
室內的燈猶亮,樓外靜寂無聲,兩具光裸的身體交纏,他不熟稔的愛撫導致激進狂暴的肆虐,我喜歡他野獸似啃咬著自己的皮膚,一陣一陣的痛感提醒我這不是夢。
從前跟李豐彬親熱時,兩人都不喜歡身體被進入的感覺,那種痛感不舒服,所以我們大多都是愛撫,用手或口來滿足身體的情慾,可是對眼前這個一心渴慕的對象,我只想奉獻一切,要他得到至上的體驗,要他……離不開我……
將他碩大的物體吞入口內,輕輕的以舌蠕動舔舐,讓他半靠在床頭,聽到歎息似滿意的聲音,我愈是興奮,於是繼續吞吐,加強歡愛的快感,當他兩手抓住我的頭加深上下的韻律時,彼此都投入慾望洪流的事實讓我不能自己。
「……起來……我要去了……」將我拉起來,見他額頭泌出忍耐的汗,眼裡的火熾烈,與平常冷靜的他迥異的表情,讓我更是心動。
我要他再忍忍,然後將自己準備好,慢慢朝他坐下去,一點一點吞吐他慾望的中心,好讓他體驗另一種緊致無間的感受。
痛,真的痛,體內被堅硬巨大的物體撐滿的感覺一開始真是難以忍受的,可是那種痛卻能給予另一輪昇華的感覺,是因為他而做的犧牲,這種痛,比起以往那樣心酸的疼根本不算什麼。
「哥……」忍不住呻吟著喊他,環抱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看他得到銷魂無比的快感,比我自己體驗還更愉快。
他也幫我搓弄自己的慾望點,因為是他的手,配上他迷醉的表情,很快我就洩了,接著他也噴溢在我體內,兩人相擁著直喘氣。
這一晚,他終於正面對著我入眠,而我也認為,從前自以為是的苦戀至此結束,如此戲劇性的、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他要了我,而且,一點也不排斥與同為男人的我交歡。
我笑著入眠,往他身邊靠,終於可以分享他的體溫。
忘川水6
跟阿平哥的相處方式一夕丕變,像是要補足過去兩人冷淡的相處模式,如今,只要等爸媽都睡著了,整個房子陷入一片漆黑,藉著路燈投映進入的些許光芒,我跟他就開始斯扯彼此的衣物,釋放灼燙的熱度。
木板床無法承擔兩人過於激烈的動作,搖晃之間總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們將戰場轉移到地板上,鋪著薄薄的毯子,像是初識情滋味的少年,由得慾望滅頂了一切。
與他難分難捨,每晚,總希望夜能長一些。
我知道,自己投入的太熾烈了,像是饕餮,對他提供的火焰怎樣也無法饜足,任著情慾將我滅頂,直到大汗淋漓彼此虛脫為止,仍然覺得目前獲得的一切像是場夢。
常常睡不著,看著微光下阿平哥稜角分明的臉,想著:這輩子不可能離開他,因為,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讓我意亂情迷的人了,即使永遠只能處在黑暗之中,即使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知道這件只關係我跟他的事。
秘密的、秘密的戀情──
不論如何,最近我心情開朗了許多,連醫院的同事都看得出來,每個都猜測我的心情為何有著大大轉變?
富美說我不再是苦瓜臉,卻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大男孩,開始抱怨起為何我不再答應下班後跟他們交誼?
「家裡有事。」我顧左右而言他,幾個字打發掉邀約。
「有女朋友了?別瞞,最近你常常躲起來偷偷摸摸笑,除了戀愛沒有別的原因。」她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取笑我。
無法反駁,卻又不敢明目張膽點頭。
躲著家人的戀愛很苦,躲著所有人的眼光去偷偷談情也苦,無法揭露在陽光下的東西,注定了不受到肯定與祝福,對這點我早有心理準備,即使義無反顧,卻還是甘心飛蛾撲火,焚了身也無妨。
可是,我不清楚阿平哥是怎麼想,他還是如平常般少言,我只有在被他熱烈擁有時才能對這段感情有些踏實感,知道他渴求我、一如我渴求他,享用著彼此的身體,不厭倦。
像是啜飲著咖啡,帶點苦、摻點酸、落點甜,才能從我的喉嚨順滑到心裡,增一些暖意。
我多麼想延續目前這樣的生活下去,到老死。
兩個月後的某天,當班的中途接到電話,是媽打來的,她憂心忡忡,話裡含著哭音,跟我說爸昏倒在店裡,她跟阿平哥正在送爸爸到我所在醫院的途中。
我立刻跟值班的組長請假,跑到醫院急診室外頭去等,想著爸爸向來有高血壓的毛病,卻又不愛吃藥,常常被媽媽嘮叨,如今昏倒,我就怕他會不會是中風?
家裡離醫院大約是十公里,二十分鐘阿平哥的車就到了,我立刻請急診室裡的人用擔架將爸送進去,做了腦部掃瞄,確定是腦出血型的中風,而且情況嚴重,在加護病房裡待了一個星期後,人就走了。
遵循著傳統的禮儀辦理喪事,先將爸迎回家,為他守喪七天,然後辦了個告別式,最後送到殯儀館火化,跟著阿平哥將骨灰罈迎往鄉立的靈骨塔裡安放,完成了爸一生中最後一件大事。
爸剛病倒的時候,媽一直恍恍惚惚的,經過這兩個星期來的折磨,她情緒漸漸平穩,也接受了爸爸遠去的事實,開始也定下心,跟我們商量往後的事。
「我跟你們的爸爸早就有打算,說家裡的店面留給阿平經營。」她對我說:「阿律的工作也穩定,再多挨個幾年,加上你們爸爸的保險金,等阿律找到結婚對像後,可以在外面買個房子……」
「媽,不急。」我忙打斷她:「爸的保險金妳先留著,我還不想那麼快結婚。」
應該說,根本不會結婚,我想跟阿平哥一起,留在這屋子裡永遠不分開。
「不可以,你們爸爸走得這麼突然,我擔心自己也跟他一樣,還沒看見你們兩兄弟結婚生子就走了。」她語氣嚴厲地說。
媽從小就生活在這小鄉村裡,不到二十歲就嫁給爸了,是標準的中國婦女,傳統價值觀也重,一直認為自己活著的意義就在於拉拔孩子長大,然後看著兒孫滿堂,這才是真正的好命。
聽她這樣說,我心裡梗著,往阿平哥那看一眼,見他沒反應,我只好說:「媽,妳別操心這些事,我跟哥自有打算。」
「我都老了,能等你們多久?每次要你們去相親就三拖四拖,要是我突然死了,怎麼有臉見你們爸爸,見你們地下的列祖列宗?」
我低頭,無法響應她。
她情緒激動起來,轉頭對阿平哥開炮:「尤其是你,阿平,你是大伯唯一的孩子,要是沒盡到傳宗接代的責任,你對得起自己親生的爸爸媽媽嗎?」
「媽,我知道了,妳別生氣。」阿平哥垂著眼安撫媽。
我心下卻淒苦,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卻是最不容易扭轉的價值觀。無法傳宗接代,就對不起自己的爸爸媽媽?這是說,這一世,無論我如何盡兒子的本分,基本上我永遠達不到孝順的程度?
所以說,那些都是強加於我頭上的原罪,無可奈何,只好偷眼看阿平哥,察覺到他眼裡那麼一絲絲的愧疚。
不安,我很不安,我怕,他從以前就聽爸媽的話,如今又被那種似是而非的道理一堵,他會……背叛我?
等媽回到房間去整理爸的遺物,我也拉著阿平哥回房,無理取鬧似的抱住吻他,要確定他還是我的。
「大白天的,不要這樣……」他說。
我不理,難得蠻橫,仰頭問他:「如果媽逼你,你會跟女人結婚?」
他靜默,避開我質疑的眼光。
酸楚的感覺驀然襲上心頭,我不知是怎麼了,繼續拉下他的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抓緊他用力的吻,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表達出自己的心情。
要怎麼讓他知道,我願意盡一切努力去說服媽,就算會被打被罵,會承受如何難堪的結果,我都會忍,直到媽承認我、接受我跟阿平哥的關係。
一個家庭不必須是一男一女,我有自信可以跟阿平哥相伴到永遠,只要他跟我有同樣的願望,我們會幸福的生活下去。
可是,他現在卻給我不確定的態度。
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吻他,挑逗他,讓他知道我的身體需要他,我的心也需要他,我不要他走,而我也不會主動離開他。
他動情了,呼吸變得沉重,過去兩三個星期我們都忙於爸的病以及後來的喪葬事宜,好久沒親熱,如今只是一撩撥,他的慾望立刻昂揚,轉而從被動變主動。
動作比以往來的粗魯,其實,他也是心緒不定,想趁機藉著發洩慾望來抒發心情吧,我忍著他不知節制的勁道,痛一些更能感覺他的存在,存在在我身上,我的體內,擁得愈緊我愈是安心。
這是壞習慣,我知道,以往抓不住他,如今則幾近是貪婪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與肉通通跟他融成一體,誰也分不開誰。
讓我情不自禁,讓我心醉神迷,讓我……
直到媽顫抖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你們……你們……」她手裡拿著一堆爸的衣物,可能要我們幫著處理什麼的,可是推開門,卻看見她原本一輩子都不該看見的情形,手裡的東西通通掉落在地上,而她的臉色,則蒼白如鬼。
我知道自己又犯了粗心的毛病,忘了鎖房門。
忘川水7
媽激動了,看見我與阿平哥不堪的畫面,先是愣了幾秒鐘,然後在我倆匆忙穿衣的時候,她回自己房裡拿了雞毛撢子又衝回來,沒頭沒腦就往我們抽過來。
「你們……這們丟臉的事……」她吼,她罵,整身發抖,氣到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藉著打我們來表現出她對發現兩兒子所作之事的態度:「我們顏家……顏家造了什麼孽,居然……你們……居然養出了你們這種兒子……」
媽的情緒激近失控,眼是發狠的紅,只知道用盡力氣打,阿平哥這時護在我面前,也沒說什麼,更沒有抵抗,任著媽手裡的雞毛撢子往他頭上手臂抽,啪啪的聲音聽來驚心,讓他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顯出一條一條怵目的紅痕。
我有些害怕,可這件事絕不是阿平哥一個人的責任,我也想擋上前,痛不算什麼,後續接踵而至的連鎖反應才讓我害怕,可是阿平哥硬是把我拽在身後,自己擋下媽劈天蓋地的責罰。
「……不要臉……你們是兄弟啊,還是兩個男人……這麼不要臉的事……想逼死我是不是……」
媽繼續罵,淒厲尖銳地喊聲刺耳、刺心,我抬頭想反駁,可是見到她臉上的淚,痛心夾雜苦惱的淚,讓我所有想辯解的話語到了舌尖就卡住了,張著口,找不到適當的說辭……
她不是會潑婦罵街的人,就連面對兒子幹出的事也只會罵不要臉之類的話,可是就這三個字,足以讓我的心沉到谷底。
媽,我、我沒辦法,我只能愛男人,我也只想愛上阿平哥,這不行嗎?
很早就預想過將來會從雙親口中聽到責難的話,可是今天光是聽到「不要臉」三個字,就讓我心如刀割,我想,我其實沒那麼堅強,還沒做好應對一切的準備。
可是,阿平哥的臉被其中一棍打中眼睛附近,我見他皺了皺眉,硬是撐過去,臉上破了皮,微小的血粒滲出……
不該這樣的,我想,不該這樣。
「媽,別再打哥……是我……都是我……」我大聲喊,手伸出去想抓住媽打人的東西。
對,打我就好了,她若認為這是罪、這是錯,就將一切懲罰歸到我身上,隨便她如何定罪。我知道自己無辜,只除了……放任情慾,引誘不該引誘的人同吃禁果。
「阿律,你說什麼?怎麼可能是你……」媽更加憤怒,又對著阿平哥罵:「阿平,當初我們收養你,把你當親生的一樣,你卻對阿律做出這種事?你對得起我們嗎?」
阿平哥頭低下,面對不公平的指控不發一語,我知道他不會對媽回嘴,許多事必須由我釐清。
「不,不是哥,是我!媽,我是同性戀!」我喊,聲嘶力竭,終於,在她面前提早揭露了隱藏心中的秘密。
媽的手停在半空中,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我,臉色毫無血色,白如紙。
「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是同性戀?」她有些慌亂。
這是媽可憐的地方,可是我無法對她的見識淺薄來恨她;她從一些斷章取義的信息中獲得些偏見,由於電視新聞的媒體偶爾會大肆報導某些關於同志負面的消息,比如說會集體開轟趴、吸毒、甚至是傳染艾滋病,所以,對她而言,同性戀者與不道德是畫上等號的。
可笑,開轟趴吸毒等等的事情,連異性戀者也會做,更何況艾滋病又不是同性戀者的專利。可悲的是,媒體聳動的言詞常常讓人自動忽略這些事實,而大部分的人,總是懶得深思信息被新聞工作者包裝過後的真正情形。
所以,許多跟我同樣際遇的人沒勇氣反抗這光怪陸離的現象,只能躲在黑暗中。現在,我鼓起勇氣對媽坦白,不要她一廂情願將所有的錯推到阿平哥身上。
「媽,我真的是同性戀,我沒辦法跟女人結婚。」手有些顫,聲音也顫,可是我鐵了心,重申事實。
為了未來,我必須鼓起勇氣。
媽一瞬間垂下肩,彷彿洩了氣,可又立刻身體緊繃,眉豎起,用撢子指著阿平哥憤恨怪怨:「你居然讓阿律撒謊?大了,翅膀硬了?阿律的爸剛死,你就欺負我這個女人是不是?你從小到大我們哪裡對你不好?說啊!」
一聽媽又把苗頭對準阿平哥,我也很生氣,她明明常說把阿平哥當自己親生兒子對待,可是真正有事發生,媽還是選擇把所有的罪責讓他一個人擔。
「不關阿平哥的事,是我帶壞他的,是我對不起大伯跟伯母!」咬著下唇,忍著想哭的衝動,我也吼。
媽像是理智斷了線,雞毛撢子轉而朝我打來,不避,我就是不避,這天總是會來的,我有承受一切的覺悟,也絕不會還手,如果她認為我不是個好兒子,那麼,我以承受苦痛來盡孝。
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她會明瞭有些事實怎樣都無法扭轉。
預料的疼痛沒襲上身,阿平哥搶下了媽手裡的撢子,讓她愕然。
「媽,別打阿律,也別罵他,的確是我帶壞弟弟的,對不起。」他低頭說:「我不該忘恩負義,欺負他……」
我整個心裡一震,轉頭看他。
媽的眼神裡含著從所未有的怨:「阿平,好,我求你,為了阿律著想,你離開,別再見阿律,就當還了我們養你十幾年的恩情!」
阿平哥沉默了,往我看了一眼,瞳孔灰灰暗暗的,我很慌,猜測不出他到底想些什麼。
「我會走的,妳放心,也別為我壞了妳跟阿律的母子親情。」他淡淡地說,濃濃的睫垂得更低,不讓人看清他真正的心意。
不,不行,我不能讓他這麼做!
「哥,別……留下來跟我一起求媽……」我發了瘋似地抱住他:「別放棄,我會說服媽……我會的,你別走!」
感覺得到他身體顫著,遲疑著,可是我的舉動又惹起媽的憤怒,開始拿起撢子修理我,往我背抽打,我只是咬著牙狠下心,忍著火辣辣的疼痛。
「阿律,你這什麼樣子?」她就是大聲罵,語卻帶嗚咽:「你也要氣死我才甘心嗎?」
沒有,我不打算氣她的,可是,我要阿平哥留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擁有了他,為什麼要因為媽媽的反對而放棄?抓著他,看向他,要他知道我的決心。
阿平哥卻推開了我,閃避我的視線,靜靜走到衣櫥前拿出放置在裡面的大旅行袋,拿出自己的衣物放進去。
我幾步跨過去搶了行李袋往旁丟,控制不住情緒,吼:「哥,不許走!媽只是一時的氣憤,等她氣消了,我們一起求,她會瞭解的……你別放我一個人在這裡……」
說到後來,嘶吼漸漸被哽咽吸氣的聲音代替,質問他的氣勢敵不過自己天生的軟弱。
而且,他的眼裡,再度回復成以往,看不見我,沒有我的存在。
我怔忡,搞不懂,過去這幾個月他明明渴求我如同我渴求他,擁抱我時也同樣付出熾烈的響應,現在,他為何可以迅速的忘掉彼此燃燒的夜晚,轉眼間又待我如同陌生人?
我真的不懂。
忘川水8
在我探究阿平哥眼神的同時,他已經簡單收拾了行李,打開抽屜拿了屬於自己的錢包證件,下樓。
很冷,我的心,酸澀到喉嚨處哽咽,以至於無法開口問:難道我不值得你努力一下,向媽爭取倆人在一起的權利嗎?
在我覺得可以犧牲所有跟他在一起,在即使被至親瞭解真相被責罵的時候,我的態度毫無搖擺,願意捍衛自己的感情,卻發現,他放棄附和我,讓事情又回到了原點,而我只能看著他的背影,而且,背影漸行漸遠。
難道,以往種種真是我一頭熱?
隨著他踢踢踏踏的下樓,得不到答案了,我想。
媽擋在門口,阻止我追下樓,對,我的確想抬起腳,推開她好把阿平哥求回來,只是,為什麼,腳如千斤重?
奇跡於此刻,會不會為我發生?
再等等,我想驗證他的態度、想法、與心……
直到耳邊傳來他發動車子後引擎運轉的聲音,聽見車輪磨擦地面慢慢開出屋旁的空地……我整個人開始空蕩蕩,頭有些暈,覺得腳下的實地變成虛空……
逃了,他,放棄一起努力,放我孤獨在這裡。
媽還站在門口,虎視眈眈監視著我,全力戒備著我跑──不會的,我沒力氣追了,我整個人都被抽空,就好像從小到大為自己建立的信心與價值觀,在一夕間崩盤,短短的時間內,我被兩個最親密的親人給否定。
他們想替我決定未來我該如何生活嗎?
拖著腳步,我走到房裡臨馬路的窗戶旁,往外看,黃昏,熟悉的車子已經駛上寬闊的大街,毫不遲疑。
他在車子裡,手穩定的轉著方向盤,連點眷戀都沒有。
克制不住視線追看,直到車身轉個彎,被其餘人家的房子擋住為止,我咬住自己的唇,等心痛過去,然後,靜靜的流淚。
那之後又過了多久?我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是渾渾噩噩的過著日子,順著本能,肚子餓了就吃,累了就睡,該上班的時候就上班,機械性的工作著;也幸好我從事的工作必須完全的投注精神,專心於某件事之上,讓每天的時間如同兔走烏飛、過的迅速。
我不恨媽了,這必然的結果我遲早會碰到,只是代價,高到我幾乎承受不了。
因此跟她有了隔閡,每天見得到的人,言談卻僅局限在普通的打招呼上,日常的互動也一樣,早上,我起床,吃了她準備的早餐就上班,傍晚回來吃晚餐,假日我連房門都不踏出一步,每個月的薪水只留下自己的零用,其餘都給她。
這不是孝順父母的典範,可是目前的我,只能做到留在家裡陪她,所有的錢也都給她,不違逆她的任何命令,再多的,我做不到了。
同事也都察覺我不一樣了,跟之前快樂的樣子完全不同,富美還偷偷拉我到一邊小聲問說是不是失戀了?有心事說出來,她在感情上也曾經有過創傷,知道那種痛。
我能說什麼?我的情況算失戀嗎?如果承認自己失戀了,那麼,我就必須說服自己真的被阿平哥給放棄了?
不、我還是抱著微小的希望,就算他一時軟弱逃走了,不想面對媽以及我,可是我仍舊不停的告訴自己,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想清楚,他會回來的,然後,我們會一起想辦法度過媽給予的難關。
如果不懷抱著小小希望,我活不下去。
阿平哥剛走的前兩個月,她拼了命的拜託所有認識的人,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要不就推著我往附近各個村莊去相親,希望我找到喜歡的女孩。
她不瞭解我的本質為何,以為我只是一時糊塗。
漸漸的,她也放棄了,不是相親的對象嫌我死氣沉沉,要不就是我根本不主動邀人出去,之後,連一向熱心我婚事的嬸婆也不再自討沒趣。
又過了一陣子,媽不知道從哪裡聽來,說我可能被鬼纏身,才會這麼陰沉,姻緣路也不順,她開始又逼著我下班或假日到某某宮某某壇問事,一點也不厭煩。
某間神壇的負責人對她說,我前世謀害了自己的妻子,她陰魂不散,等這世我投了胎,她還跟我身邊,不讓我看上任何女人,也不讓任何女人跟我在一起,想盡辦法作祟。
看著負責人跟媽在身邊煞有介事的與我身邊的陰魂談判,又是恫嚇又是懇求,期間還一直以擲茭杯的方式來確認對方的意圖,最後好像是談好了,要我替那女子辦場法事超度她。
苦笑,我身邊有陰魂?若是前世我真的殺了人,鬼若有靈,直接索命復仇即可,幹嘛跟我一起在塵世浮浮沉沉?當人,有七情六慾,有生老病死,還必須被奇怪的價值觀給束縛,痛苦極了。
我情願自己是鬼。
看著媽花了好多錢請神壇的負責人辦超度,我一點也不心疼,錢對我沒太大意義,倒是給媽買個心安也好,至少有一陣子她不會來煩我。
幾個月後,我情況依舊,媽又拖著我到對面鄰居介紹的某間宮,說裡面的仙姑神的不得了,對於像我這樣精神恍惚的情況更是治好不計其數,媽認為我終於有救,請了出租車,逼我請假過去等開壇。
這回仙姑說必須到我家辦法事作功德,就在某個下午,媽照宮裡執事給的單子辦牲禮,我就手裡拿著香,行屍走肉般跟在後面,他們交代我拜就拜,要跪就跪──無所謂,媽高興就好。
末了,仙姑在我家各處灑了好多好多米,大概要淨化家裡,然後媽又送了好幾萬塊錢出去。
我漠然,繼續沉默寡言,讓媽自己一個人在樓下送那些宮裡的人,我則靜靜上樓,回到房間裡,看浪費滿地的白米,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鬧劇還要持續多久,無動於衷。
走到窗戶邊,將椅子拉過來,手輕輕將座位之處的米粒給撥掉,然後重複這幾個月來每天必做的事。
坐在椅子上,雙手交互後放在窗台上,把頭擱在上面,將視線落在外頭馬路延伸出去的盡頭。
我等,等著那輛熟悉的車再度進入眼底,等著他回來。
不放棄希望,我就是執著的等,每天下了班,吃完晚飯我上來,什麼事都做不了,也不想做,只是固執的坐在椅子上,看著那條路,阿平哥駕車離開的那條路,到夜深都沒車經過了,到我倦極而眠為止。
這樣很傻,我知道,可是我沒有他的下落,他也真的鐵了心不給任何音訊,而媽對我偶爾的晚歸又會歇斯底里的質問,所以,我沒辦法出門去找他。
很消極,沒辦法的事,媽用母子親情來束縛我,壓制我,讓我不敢動、不能問,只能每日每夜,回到與阿平哥共度許多歲月的房間裡,回憶共有的一切。
我常常想大聲哭,想用力發洩情緒,卻不行,只好盡力壓抑下心裡的那把火,抑鬱的火。
思念,夾雜著被丟下的怨恨,每天刺著我的心,到現在,我幾近麻木了,麻木到不想再恨、不想再怨、不想求天再給我些什麼。
我的慾望不大,要的東西也不多,卻沒人願意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