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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無名之日》作者:Katt (現代) [完結]

《無名之日》作者:Katt (現代)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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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o
夏天的天氣總是讓人煩躁異常。
我又跟公司的人吵起來了。互相怒吼一番之後,我氣衝衝地大步沖出去直接奔向酒吧。除了酒吧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地方能壓下怒火——雖然和混蛋吵架這事很討厭,可我又非常清楚地明白,我能做的大概就是想法讓自己快點冷卻下去,因為明天還有個重要的宣傳會。
在沖向酒吧大門的前一秒,我又猶豫了——最後我決定去男友那裡。
要是我還想趕上明天上午的宣傳會,我頂好就別進酒吧。
用凱薩琳的話說:想省麻煩,就別給自己製造任何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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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o
夏天的天氣總是讓人煩躁異常。
我又跟公司的人吵起來了。互相怒吼一番之後,我氣沖沖地大步衝出去直接奔向酒吧。除了酒吧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地方能壓下怒火——雖然和混蛋吵架這事很討厭,可我又非常清楚地明白,我能做的大概就是想法讓自己快點冷卻下去,因為明天還有個重要的宣傳會。
在衝向酒吧大門的前一秒,我又猶豫了——最後我決定去男友那裡。
要是我還想趕上明天上午的宣傳會,我頂好就別進酒吧。
用凱瑟琳的話說:想省麻煩,就別給自己製造任何機會。
至於我的男友,至今生活在一個地球人不大理解的『地方』——自從認識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搞清楚過他到底在什麼地方。雖然他一直都在這裡,在這個名叫紐約的地區;不過也只是他的人在這裡。鬼知道他的魂到底在什麼見鬼的鬼地方。路過街頭那輛金屬銅色的馬車時,我想起我們第一次遇到彼此的那天……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可就像昨天一樣。
那時還是夏天,一個午後當我正抱著畫稿在街上狂奔,瓢潑大雨突然澆了下來。雨如此之大以致我根本沒時間考慮跑到距離最近的那家商店還是什麼地方,我慌不擇路,一眼看到只有幾步之遙的這輛銅馬車——我當機立斷,馬上朝車廂衝了過去。不過此時有個人的想法跟我一樣,並且他急奔的速度與我不相上下,因為他懷裡那幾本書跟我的畫稿一樣重要。
然後我倆撞到了一起。
沒有像電影裡那樣戲劇性地跌倒,我們只是有些不穩,但很快便同時轉身衝上了馬車,好像撞到這事根本沒發生一樣——接著我們兩個面對面坐在車廂裡,一邊喘息一邊抖著懷裡那件寶貝的東西,他使勁地甩掉書上的水珠,我則匆忙地用還未濕透的衣服擦著雨漬。當終於分別處理好各自的問題,我們才意識到對面還有一個人存在,以及之前發生的相撞事件。
我抬起頭,看到那個年輕人剛好也將目光投過來。
冷漠的灰色瞳孔,銀灰色的卷髮,線條不那麼柔和的臉頰和下巴。
他讓我想起古希臘雕像——眼眶裡沒有眼珠,臉上沒有表情。所以他的臉孔也正像那些雕像所給人的感覺一樣,冷靜,端莊,沉默而純粹;但還有重要的一點——完美。
我從沒見過那麼完美的臉。
我是說,以經常畫石膏像的觀察角度來看,他就像那些精心雕刻而出的作品一樣完美。輪廓完美的臉頰,眼睛之間的距離和凹陷度,鼻樑高度及嘴唇弧度,透澈的瞳孔和面無表情使得他更進一步恰似雕塑,連搭在額頭的幾縷卷髮也恰如其分地適當,整張臉孔的線條乾淨簡潔,比例無可挑剔,沒有一絲贅余也沒有任何欠缺——彷彿天生就是個做模特的雕像。
我盯著他瞧得太入迷,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給他帶來的困擾。於是他皺了皺眉,警告性地輕咳一聲,將已經在心裡開始打草稿的我一瞬間從想入非非般的迷醉裡叫醒。
我直起身體,一摞畫稿從懷裡掉下去,他的目光隨著我手忙腳亂的動作落在那些紙上。所以他馬上就能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以及我幹嗎看他看得那麼專注。我沒覺得不好意思,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事實上我已經開始在心理打算讓他當我的模特了。這不是很現成嗎?
當我再直起腰時,我看到他已經開始看書了。
我看了眼他藉以擋住臉的書;路易十四時代。
歷史系的學生?還是文學?或者哲學??
……管他是什麼。
我絞盡腦汁想著搭訕的話。而此刻車窗外的瓢潑大雨仍然持續著,好像上帝打算再毀滅一次世界一樣——不過我情願讓他把世界再毀一次,條件是留下這輛馬車當作諾亞舟。對面那個年輕人一直用書擋著臉,好像很不情願讓我看他一樣。話說回來,我能理解,大概誰也不大習慣被人這麼地盯著瞧個沒完;但他又有什麼好擔憂的呢?他又不是女孩。可如果他是女孩,問題就簡單了。她會相當樂意讓我盯著看,還會給我當模特。然後……呃,打住。
「咳,你好——」我終於硬著頭皮開口了,「你好?」
書移開了一點點。那雙冷漠的目光從書的上方投過來,好像在問『什麼事?』
「我想……我們能交個朋友吧?」我擺出笑臉——在任何你很可能因為一點點小失誤就錯過的時刻,要毫不猶豫、不計代價地使出一切手段,以免後來懊惱。「我是寐羅。」
他的目光順著我的動作落在遞到他面前那只極力展示友好的手上。
「那個,沒問題吧?」我有點掛不住了,他真是夠冷的。「你好?」
他的眉頭又鎖緊了。滿臉表情只傳達出一個信息,『我不交朋友。』
「只是交個朋友而已,」我依然努力裝著友好,「你看,我們有幸遇到……」
沒等我說完,他已經再次將目光移到書上去了。

我尷尬萬分,接著惱火異常。有史以來,從小到大,在我的記憶當中,我還沒有過這樣一次被這種不理不睬的態度拒之千里的經歷——簡直是奇恥大辱。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本可讓他這麼驕傲,驕傲得欠扁。但把那張臉揍得鼻青臉腫實在非我所願。何況我根本也不想就這麼放棄這個得天獨厚的素描對象。於是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搖晃了兩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完全被我這個一廂情願的舉動搞懵了。
「我很高興跟你交朋友,」我咬牙切齒地說,「我叫寐羅。」
他愣了好半天,才想到要抽出手來;我死死抓著他的手不放。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眼裡是色情狂還是神經病,隨便他想什麼,反正我一直賭氣般地不肯鬆開絲毫力氣,就像變成一場無端的較量似的,而我向來不大喜歡輸的滋味。不,不止是我,誰都不會喜歡這種滋味。
他花了半天力氣也沒抽出手來,只能朝我乾瞪眼。
「你要是答應,」我說,「我就畫一張太陽王的素描給你。怎麼樣?」
他仍然沒出聲。但動作已經減緩許多——顯然是被這個條件誘惑了。
「兩張!」我大聲說,「要是你想的話……」
「我想要這本書作者的素描,」他突然說,「一張就夠了。」
「沒問題,」我簡直欣喜若狂,「那麼你答應了?」
他點點頭,總算是給了我一個回應,「我是尼亞。」
我更賣力地握緊他的手——差點捏斷他的骨頭。
他疑惑地問我到底有什麼企圖,我則理所當然地說出我的理由——他猶豫了。看起來不那麼想給我做模特,不過在聽到我樂意用任何仿製品作為交換條件後,他又動搖了。說實話我想不到他對於繪畫也頗有喜好,最後他要了一張胡安?德?巴爾德斯?萊亞爾的死亡寓言。
——那張畫足足耗費了我一個月的時間。

我進門時看到他正在睡覺。一邊慶幸著自己沒有氣急敗壞地砸門,我放輕腳步走進去,將外套掛在畫架上,先到廚房裡找點吃的東西。打開冰箱門,裡面空空如也,不知道他已經幾天沒有出去買過吃的東西,也不知道他一直在靠什麼度日。……吃書嗎??
我回到臥室裡,盯著躺在床上一直睡著的人,忍不住想到他死去的樣子。
他躺在棺材裡時保管也是這副漠然神色——何況死人還能有什麼表情呢?
當我在他床邊坐下的時候,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眨了兩下,他認出我。雖然帶著點顯然的疑惑——不大明白為什麼這時候我出現在這裡,但他總是能夠平靜地接受任何事實。這一直都讓我非常地耿耿於懷。想到即使失去了我他恐怕仍是這副模樣,我就很鬱悶。
他不在乎我嗎?或者至少——他不像我在乎他一樣地在乎我嗎?
我總是覺得答案很可能會讓我失望。我決不是在自己嚇唬自己。
他側頭看了眼鬧鐘,我跟著移過目光,下午三點半鐘。
「我跟他們吵起來了,」我說,「那群他媽的蠢貨。」
他嗯了一聲,拍拍我的手,接著拿起床頭那本看了一半的哲學研究,繼續看起來。
「你不安慰我一下嗎?」我非常不悅地開口,「另外,這裡怎麼半點吃的也沒有?」
「你想我安慰你什麼呢?」他問,「既然你都知道那些人沒法理解你——而且你也不大想要換掉這份工作。算了,寐羅。冷靜一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想吃點什麼?」
「冰箱裡什麼都沒有。」我再次重申,「我不知道你每天靠吃什麼生活。」
好半天,他才低低笑了一聲,「不知道,」他輕哼著,翻身側躺在那裡,眼不離書。
「你不怕自己突然餓死在床上嗎?」我有點惱火地盯著他,「嘿,尼亞!」
「那麼你想吃些什麼?」他問,聲音依然是令人著惱的淡然,「披薩?」
怒火很快便轉移了——由我那些公司同事身上迅速轉移到尼亞身上。你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人們總是一臉懊惱地說自己不由自主拿最親近的人撒氣,但你往往還沒意識到事情的發生就已經開始大喊大叫。那幾乎再自然不過了。當外面事事都不順心,唯一一個能給你點安慰的人卻表現得似乎不冷不熱——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就算他能做到好言勸慰,我覺得我還是會火山爆發。你可以說我天生就是這脾氣,或者人類本性如此,我就是做不到壓下怒火——何況他還用後背對著我。難道他不知道現在我他媽的有多生氣嗎?!
「你自己去吃吧!或者你就乾脆躺在這裡餓死算了——我幹嗎要來這裡?!」我邊說邊轉身朝外面大步走,這裡的一切——亂糟糟的一切都讓我氣急敗壞。他幹嗎總是把書堆得有天花板一樣高然後只給自己留一點勉強能走路的空當?他幹嗎樂於躺在這個擁擠的地方?他幹嗎整天到晚做些常人難以理喻的事,並且對我經常報以一副來去自由的寬容模樣??他不知道我對這些簡直惱火透頂——恨不得把他這裡全盤拆散順便也拆拆他的骨頭嗎??
「你怎麼了?」他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寐羅??」
我抓起畫架上的外套時,看到畫板上釘著的一幅肖像畫——那是我上次在這裡畫的。在那上面貼著一張天藍色的即時貼,簡單地記著時間,他的字跡彷彿讓我的情緒好了一點點。他總是很有耐心整理我的作品、我的素描本、我的畫冊和我的唱片,我的一切東西。他一直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看起來很喜歡那活,既枯燥又安靜,實在適合他的怪脾氣。
我將那張即時貼抓下來團了團扔到他肩上,他站在那裡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將外套甩上肩膀,轉頭朝房門繼續大步邁進。
我的心情簡直惡劣到了極點。我沒法待下去了。
他追上來拽住了我的手臂。
「我夠了,」我咬牙切齒地說,「我承認我根本不明白你到底在搞什麼——之前我可能還有些耐心,但現在恐怕沒有了。我完全像在自我折磨。任何跟你在一起的人都是自我折磨!為什麼你要這樣??……我是說,你幹嗎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死氣沉沉一團糟??」
他沒有出聲,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就像當初我毫不客氣地抓緊他的手。
我想要甩開,努力半天仍然無濟於事;就像一隻被獵狗追趕的兔子要用整個生命來逃跑一樣,我們兩個的力氣雖然不相上下但在那個時刻、在這種時候,最為堅定的那個人的力氣一定遠遠大過另一個。我覺得我的決心恐怕沒有他強烈,所以我還是放棄了打算。我轉過身看著他,他用一臉不容拒絕的表情對著我,彷彿在無聲地宣稱我剛才所說的他不允許。
我氣惱地瞪著他,然後又快又狠地一拳用力砸上他的肩膀。
他的身體搖晃了搖晃,卻始終沒有鬆開我。
我又揍上幾拳,好像要把這麼長時間的怨恨一股腦全部發洩出來似的,包括之前我在那混蛋廣告公司裡遭受的混蛋經歷。他一聲不吭地盯著我,既沒有躲開也沒有還手——這反而讓我失去了繼續揍他下去的動力。不識好歹地試圖跟棉花較量,保準輸的是你。
我喘著氣停下手,轉身狠狠坐在身後沙發上。
要是兩個人之間經過長時間的相處已經太過熟悉,連吵架都沒心情繼續下去,滿腹鬱悶又沒處發洩,這種境況就是一切婚姻的結局?或者說是不能有個孩子的婚姻的結局??……我可沒處給他去弄個哇哇亂叫的小孩子來。何況他也不會喜歡。我們沒有人想要小孩。也許問題不在於孩子或者其他什麼——而在於我們兩個似乎都搞不清楚我們到底想要什麼。他只想躺在這個地方看他的書,除此之外似乎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你要他去跟活人交往,還不如讓他去跟死人說話。他總是說他有嚴重的廣場恐懼症和社交恐懼症之類的,以此作為借口來拒絕一切社會行為。我的朋友們至今見過他的寥寥無幾,大部分人以為我在跟空氣談戀愛。就我本人而言,可能我有那麼點虛榮,總是喜歡炫耀和出風頭什麼的,但大部分年輕人都是這樣;不過在尼亞這裡,一切就完全行不通——他把我變成了史上最低調,並且順理成章。
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在外面看電影、吃晚餐和參觀展覽的次數屈指可數。
當然,如果我堅持要出門,他還是會陪我去的。只是那很難讓我有心情罷了——他總是在我身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顯然外面的一切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這個世界是什麼樣,他全不在意;他只喜歡他那個快要被書埋起來的房間。也許我能理解這種人,但當那個人是我的男友的時候,似乎我很難哈哈一笑置之。相反我覺得我的耐性已經要被他慢慢磨光了。
我忍不住開始想,到底他在這場戀愛中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
「你要的畫好了——什麼時候來拿?」
「這周恐怕沒有時間。……下周吧。」
「…………」我有點不爽,他竟然一點渴望看到的情緒都沒有?「來我工作室吧。」
「…………」他在那邊沒說話。好半天才頗為遲疑地開口,「必須嗎?」
我忍不住了。「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我大吼到,「我給你送去嗎?!」
「好吧,好吧,」他在那邊說,「下周我找時間過去拿。」
實際上他根本有的是時間,他只是不想出門。這種人實在不可理喻,但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絲毫不以為意,好像所有人都像他這樣——只憑心情或迫不得已時才出門一樣。之前我在街上遇到他已經是非常難得之難得了。他很少去書店,畢竟網上郵購很方便;那天他必須去買些生活用品,結果路過書店時在裡面待得時間長了一些,剛走出書店就遇到那場大雨。我們兩個在馬車裡坐了足足兩個小時,瞪著外面一片灰濛濛的雨氣瀰漫,無可奈何。
我試著想跟他說點什麼,但他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看書,好像這裡根本沒我似的。
可以想像這種人在社會裡的姿態。他既不熱心和別人交往,也不期待別人跟他交往。在他看來一切交往都是浪費時間——但是以那種單調的認知世界的方式就有樂趣嗎?我承認,我沒法理解也做不到認同。我只是托著下巴沮喪地盯著外面,一直到雨聲漸小。
分別的時候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當然,他是被逼無奈留下的。我很驚訝,他竟然沒胡編亂造一個號碼給我。要是我的話,大概我會胡亂搪塞對方。但他卻沒有。所以當我能夠打通這個電話的時候,我的驚喜可想而知——我一直抱著毫無希望的想法撥這個號碼。
結果放下電話後我等了他整整一周。
然而他倒是很守時地來取畫了;並在我這裡待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我本以為自己能在幾個小時內畫完的,結果預算完全失誤。足足用了十四個小時,我才繪出一張勉強算是滿意的素描。……可我覺得還是差了點什麼。差了點——因為缺乏理解而很難把握的東西。
他的臉部線條太僵硬。而這種僵硬很難變得柔和。若是不能深入所描繪的對象的內心,我覺得很難用筆觸讓他看起來毫無波瀾的臉孔帶上一絲人性的柔和味道。他似乎做不到露出那種表情。雖然他的確是個好模特——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著某些問題,並且想得極為入神,好像已陷入某個境界因而能就這麼一直坐下去。那對他而言一點都不困難。當我說已經完成時,那不像對他的解放而更像將他從某個私人世界裡一把拽了出來。
「我能請你吃個晚飯嗎?」我邊收拾東西邊問,「簡單點沒關係吧?」
他搖搖頭,「不了,」他說,「我得回去了。已經很晚了。」
「你還有女友要照顧嗎?」我問,「她在等你回家?」
「不,沒有。跟那些沒關係。」他的回答讓我感到這人完全不擅長開玩笑。
「既然這樣,乾脆就留下來吧。」
他笑了笑,「你還想繼續畫嗎?」
「要是你樂意的話,當然沒問題。」我趕快說。
「我有點累了,」他說,「我沒想到要這麼久。」
我看著他,「你還來嗎?」
他同樣回望著我,「我不知道,」他說。
「我還想看到你,」我坦言到,「我想多幾次這樣的——呃,機會。」
他的神色變得猶豫起來,「可我……我想我不大習慣這樣。」
「有其他的交換方式嗎?」我問,「或者你提出什麼條件?」
「……不,沒必要這樣——那好吧,」他點頭,「要是我有時間的話。」
然後他沒吃任何東西就走了。凌晨三點鐘左右。
當我在不經意間在窗邊看著他的身影出現在街上,沿著街道朝遠處踽踽獨行而去時,我彷彿發現了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美——他的影子將一個人的寂寞和孤冷刻畫得異常生動深刻,很難讓人忽略或是忘記。我幾乎想要讓那一刻定格,好再拿起畫筆不知疲倦地畫下去。
我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街頭。
我覺得我還想再見到他——明天,後天,最遲大後天。就像一個讀了一半童話的孩子,想要快點繼續再讀下去,急不可耐,百爪撓心,根本等不了一分一秒。我恨不得在明天一早醒來就還能看到他在這裡,我希望還有更多時間來畫他,他是那麼的奇特與完美。
於是轉天上午,我又打了電話給他。
「你還能來嗎?我們週末要交作業,」我撒謊到,「可昨天有些地方我沒處理好。」
他在那邊歎了口氣,「可我今天打算要做別的事,」他所謂的『做別的事』不過是看書,不管什麼時候他都用另有安排當作一切借口和理由。「而且——我今天實在不想出去。」
「要是你不想來,」我試著說,「我過去找你怎麼樣?」
半個小時後我就找到了他告訴我的那個地址。
一幢半新不舊的高層公寓,他住在第十四層。
等電梯的功夫我深吸口氣,好讓自己一直怦怦亂跳的心平靜下來——那時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在緊張什麼,僅僅是對於即將見到模特這件事而感到莫名的興奮和期待,以致我幾乎昏頭昏腦地忘記自己只不過是來畫畫而已,相反更像一個急於赴約者。雖然他不是我的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模特,並且他也不是女孩,但他身上的某種東西——深深吸引著我。
那到底是什麼呢?他的孤獨?他的沉默?他的隱藏的優雅或他的廣博的寬容?
彷彿沒有什麼是能確切說出的。也許只是那些模糊的概念共同組成的他。
我按了門鈴;等待他來開門的期間幾乎緊張得呼吸凝滯,眼睛緊緊盯著房門上字跡斑駁的門牌號——但我根本沒記住那是什麼數字。好像我一直盯著看的什麼都不是一樣。接著,我聽到他走過來的腳步聲。我的期待加劇,又更加緊張。最後房門終於打開了,他的臉出現在背後一片昏暗光線的陰影之中,帶著另一絲觸動人心的美感,讓我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該說些什麼呢?我是說,我該用什麼語言來形容呢?
他站在那裡,朝我若有若無地微笑著,彷彿期待已久,可我知道其實他不大想要這樣。我禁不住想起那幅『抗拒愛神的少女』。在我看來,她既想要又不想要,一副雖然微笑卻又猶豫不決的模樣。而眼前的男人顯然比那個少女更令人——渴望。我幾乎以為他伸出手準備拉我進去,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動作;他僅僅是站在那裡,朝我禮貌地微笑著。
他的背後一片光線昏暗。他的一半臉孔隱藏在陰影之中,無意之間流露出淡淡的神秘;他的睫毛,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一切都成為我此刻觀察的對象,讓我難以移開目光。他一定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對他這樣著迷;恐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進來吧,」見我遲遲不動,他說到,邊側身讓開些地方,「這裡——有些狹窄。」
他的公寓令我嚇了一跳。如果說他被我的工作室的混亂嚇到,我則是因為擁擠。我從沒見過一間這樣擠擠挨挨的房間。幾個陳舊的高大書架都碼放滿各式各異的書籍,地板上也都是一堆一堆摞起的書,書桌幾乎看不見,沙發則是臨時騰出的一塊地方。只有臥室還算好點,至少存書不像客廳那樣驚人;但裡面除了一張床和一隻簡單小巧的床櫃也別無其他。我看到自己那幅『死亡寓言』被他暫時擺在床對面的牆壁下,看來他打算把它掛在牆上。
「你還滿意嗎?」我問,一邊以全新的審視目光打量自己那幅畫。
「當然。」他給了我一杯水,然後很抱歉地告訴我這裡沒有飲料。
「沒關係,」我聳聳肩,極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但很快還是洩了氣。「你這裡怎麼這麼——這麼的,呃,」我努力想要找到一個措辭,「……好吧,我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我轉頭又望了一眼景象宏偉的客廳,不由得再次折服。「這裡就像一個小型圖書館。」
他只是笑笑,「是有點與眾不同,」他說,「但也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你這麼喜歡看書嗎?」我不免好奇地問。
「就像你喜歡畫畫一樣。」他簡單地答。
我點點頭,繼續環顧四周打量著這裡。我想我已經有了比起昨天更好的題材來描繪——他閱讀的姿態。他只要坐在那裡看書就夠了。這保管會是一份讓任何人都滿意的作業。
「你真的非常熱愛讀書。」我忍不住再次說到。
他跟著看看四周,好像不大理解我發出這種感歎的理由。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愛書到這種地步,」我說,「這實在——」
「大部分是我父親的書,」他解釋到,「他是紐約大學的教授。」
「……哦,」我聳聳肩,「難道他不再看書了嗎?」
「他去世了。」尼亞很快地說。
「……抱歉,」我覺得自己有些失言,「我多話了。」
尼亞只是隨和地笑笑,轉身朝外面的客廳走去。「走吧,去外面坐,」他說,「不過昨天你的工作室也讓我吃驚,」他走到沙發旁,挪開那堆書,「我好像置身在十個人的工作室裡。那些看起來根本沒法整理清的畫紙、書和顏料,那些成品和半成品,那些水彩、油畫和素描,那些各種風格的嘗試……說實話我沒想到你的工作室有這麼驚人。雖然它實在是亂。」
我哈哈大笑起來,「是很亂,」我在沙發上坐下,「我沒有時間收拾它。」
「的確是,」他輕聲感歎,「怎麼有時間做那些浪費時間的事呢?」
我喝了半杯水,然後將杯子放在一旁,「我們開始吧?」
他點點頭;我告訴他只要拿本他想看的書坐在那裡看就可以,他照做了。
這次我觀察得異常仔細,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的閃過——而他的表情並不豐富,幾乎全部時間都是平靜,也許他手裡那本書不過是部毫無波瀾的理論著述罷了。不過那倒很適合我的工作,我一筆一筆專心致志地描繪著,時間在他不受影響的閱讀與我的奮筆疾繪中滑過去。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直到他看完了那本書,而我也在之後不久完成了這幅作品。
它看起來比昨天稍好一些,但仍然存有欠缺。我想我還是不夠滿意。
接著我發覺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
「我請你吃東西吧,」我提議,「我知道有家餐廳很不錯,你喜歡意大利面嗎?」我已經做好了掏錢的準備——反正那家餐廳很實惠,沒想到那個人竟然完全不領情。
「不,」他說,「我隨便吃點就成。如果你還有事,不必管我。」
我用了半分鐘才分辨出來他是在拒絕我的事實,「你很忙嗎?」我困惑地問。
他再次露出那種讓人無言辯駁的微笑,「不,」他說,「可我不想出門。」
「……為什麼?」我更加困惑,「外面有人在追殺你??」
他聳聳肩,「不,當然沒有,」他回答,「可我討厭出去。」
我好半天沒能答上話。最後我只能說,「那就叫外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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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著腦袋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像個戰敗了的士兵,悲慘、沮喪。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能讓他感覺好些——至少不用這麼垂頭喪氣。
顯然他對我感到不滿。可我很難想像自己能夠熱情地抱著他又說又笑的模樣——也許他想要那樣一個男友,就像他自己那樣,熱情、風趣、活躍、灑脫,有點壞又有點憤世嫉俗,總是不顧一切忘乎所以,高興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都璀璨發光,傷心起來連天地也為之動容,他們可以經常上街去享受餐廳、電影、各種各樣的節日和派對,……不是嗎??
可我不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是那樣的人。過去不,現在不,以後也不。
要是我能做到那種地步,大概我也就不是尼亞了。
正因為我對一切事物抱有偏向惡劣的冷漠態度,所以我才是尼亞。我一點都不覺得那些有趣,那些一切人間的享樂——當然,這也並不代表我是個傾向於自我折磨的苦修者。兩者都不是,我只是在過一種我自認為應該過的生活而已,除此之外我根本不作他想。
這種生活是淡然、安靜的,最好沒有外人介入,只有我一個;但現在寐羅已經打破了我曾經的設想,他進入我的視野並固執地留在我身邊,成為我名義上的『男友』。我並不怨恨他讓我的希望落空,我也很喜歡寐羅,他是那麼的富有活力、與眾不同,他是任何人都沒法不去喜歡的類型——就像他永遠能成為眾多聚會上的焦點一樣,他天生就是為了這樣的存在而存在的。可能人們會感到不解,為什麼我們兩個會在一起?實際上我也不太明白。
愛情(如果這是愛情的話)——總是毫無理由也無須理由的。
你可能曾經為自己勾勒過無數次心裡期望的那個公主(如果是女性的話就是王子),並認為自己會像童話故事或好萊塢大片裡面的主角一樣,擁有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愛情,或者即使平凡也平凡得別有趣味、回味無窮;但實際上你所找到的伴侶跟你心裡那個人根本半點邊也搭不上。拿我來說,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將來有個這麼活潑的男朋友。
我很少考慮關於愛情的事,即使考慮,也沒考慮過對方是個男性的可能性。
結果呢?我從沒跟女人談過一場戀愛,卻跟一個和自己同樣性別的人搞到了一起。說來電或許有點言過其實——實話說,在這場戀愛中,我始終覺得自己處於一種被動狀態。
我天生是個不怎麼容易動感情的人。
小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玩。當我的母親無奈地問我,「為什麼你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呢,尼亞?」的時候,我覺得她很煩。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自己和別人不大一樣,我就是覺得很多小孩湊在一起玩些無聊的玻璃球、捉迷藏和捉弄他人、打架遊戲很無聊。
每次玩撲克時,總是有些調皮搗亂的孩子作弊。我記得托米和傑克總是合夥騙人,他們用些卑劣的小手段——每次都能被我發現,但我總是緘默不言冷眼旁觀——欺騙其他孩子。很多小孩都喜歡用這套。尤其是男孩,他們樂於玩手段、信口撒謊、欺負女孩和小偷小摸。彷彿他們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為了做這些無聊事似的,而這些只讓我倒足胃口。
於是我一個人看書和玩魔方或拼圖遊戲,這些不需要夥伴也能進行。
當我獨自玩的時候,偶爾會有女孩過來,想要加入我這個單獨團體。
「我能跟你一塊兒玩嗎,尼亞?」凱瑟琳怯生生地問。她總是紮著兩個小辮子,有點像布娃娃。也許她是個可愛的女孩,那些男孩很喜歡噓她,可我對她的可愛似乎毫無感覺。
「隨你的便吧。」我說,既不排斥也不歡迎。實際上我只想自己玩。
她感激不盡地在我身邊坐下,盯著我手裡不斷轉來扭去的魔方。「你能教我嗎?」
我只能說好吧。但是很快這片地區就開始盛傳關於我們兩個的『流言蜚語』。
永遠不要小看『輿論』的力量——即使你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孩。
雖然我身邊會偶爾坐一個兩個女孩,但很快她們就會在其他孩子的起哄聲裡落荒而逃。我不覺得鬱悶,反而開心無比,因為我從來都不想跟誰搭伴玩。要是說所有人都不能明白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至少我的父母瞭解我。於是有天我的母親很傷心地說,「尼亞,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你看起來根本沒有感情,甚至對我和你父親也是。可為什麼呢?」
可為什麼呢?
對於母親的傷心話,我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只是沉默地繼續看書。在我不知道以什麼作為回答能算正確回答的情況下,保持沉默是我的唯一選擇。但這似乎讓我那可憐的母親更傷心了,最後她居然嚶嚶哭泣起來,「尼亞,為什麼你要這麼冷淡呢?」
為什麼我要這麼冷淡呢?到底是誰搞措了什麼呢??
我站起身,走到我母親面前,很小心地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這似乎安慰到了她——她把我抱進懷裡使勁地吻著我。我想她大概有點絕望,她不會不知道我那麼做純粹只是為了讓她別再哭而已,我心裡並不真的渴望和她交換什麼親情的吻,相比之下我覺得把那本書快點讀完比較重要。但這些完完全全只是我的責任嗎??
我的父親喜歡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雖然他也會和我們一起吃晚餐,但他很少說話。在我不多的印象裡,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用最快速度沉默地吃完自己那份,然後簡單地說上一句,『我還有工作要做』,便轉身回他的書房去了。我握著勺子坐在那裡,和母親一起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我們面前——轉入那間意味著將他與世界隔開的房門後,直到深夜也不出來。
我想我的母親是拿我當了父親的替代品,因為她總是希望我能在她身邊。
我無比煩惱。她去什麼地方都想帶著我,她以為我也想寸步不離她身邊,她在空虛中將和我在一起的時間無限延長——尤其在發覺我並不喜歡和其他小朋友分享快樂的時候,她就更為肯定地相信我只想和她在一起,我想這大概是某種精神上的妄想症;即使對於一個正常人而言,反反覆覆的謊言也會使他逐漸相信這原本並不存在的虛偽的『事實』。所謂的弄假成真很可能就是這麼來的。因此她極力想要將我培養成一個有十足的戀母情結的小孩。
可我不是。慢慢地我發覺她比那些小孩還要讓我難受。
後來我自己找到了一個地方——一個破舊不堪的、沒人居住的小房子,在其他男孩總是釣魚的河邊,不過距離他們釣魚的地方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遠離我的母親和那些孩子,所以我很樂於去那裡消磨時間。帶上一本書或者一套拼圖,一包餅乾,就能在那裡過一天。
可想而知我的母親有多受打擊。當她發覺她的兒子寧可一人獨處也不樂於陪她,這簡直比什麼都更讓她失望和傷心,於是她突然在某天選擇消失不見——帶著她的東西,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此後再也沒有回來。我和父親都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她就這麼消失了。
那天晚上,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書房裡,一副雖然嚴肅但仍然心不在焉的模樣。
「你母親走了。」他說,好像在說一個定理一樣,不容置疑、理所當然。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面似乎困惑多過沮喪。「真的嗎?」
他點點頭,算是回答;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我也只能跟著點頭,「那我們怎麼辦呢,爸爸?」
「你想去幼稚園還是去姑媽家?」父親問我。
我在心裡比較了一下二者。「我哪裡也不想去。」
「要是你想留下來,」他頓了頓,「你可能吃不好、住不好。」
「沒關係,」我說,「實際上沒有媽媽我們也行,爸爸。」
這句話極大地鼓舞了我的父親;他一反常態地抱起我放在他的書桌上,然後塞給我一本關於科學的書——並耐心地給我講解了足足三個小時。我幾乎忘記了母親離開的事。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晚有多悶熱,窗外的蟬鳴和蟋蟀叫聲在過於安靜的房間裡異常清晰,不大的空間之中彷彿混亂地游移著不安分的細小微塵,不時掠過的一陣狂風帶來暴雨之前的氣息。我不知道暴雨是什麼時候到來的,當父親將昏昏欲睡的我抱回我的臥室,並給我蓋好被子離開後,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接著,足足有十秒鐘那麼久才傳來低沉有力的雷聲,彷彿要將天空撕裂一般,陰鬱,可怕;我很想叫母親,繼而我想起母親已經走了,就是說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似乎才發覺母親的離開是這樣真實——從現在開始再也沒有人陪在我身邊,安慰和照顧我。可我還有父親。我可以叫父親過來陪我。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叫他更好一些;至於哪裡更好,我也說不上來。
於是我拚命將毯子拉過頭頂,假裝暴風雨並不存在。
如果說我對於母親離開這件事根本無動於衷,當然那不可能。可時間會慢慢平息一切。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時間更神奇也更可怕。我不想再去回憶那些細枝末節,關於日後我和父親顯然不大順利的日子。殘缺了一半的家庭讓父親更加專注於他的學術研究,也加重了我從未消失過的孤獨情緒。我比過去更加孤僻,但這種孤僻卻讓我自得其樂,似乎並沒有覺得這種生活存在什麼所謂的缺陷,也從未心存不滿,就這樣渡過小學、中學,然後是大學。
在念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一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了來自醫院的電話,那邊的人告訴我,我應該快點趕到某某醫院,我的父親剛剛在五分鐘前告別人世——接著我才想起來,因為忙於一篇論文的緣故,我已經接連好幾個星期沒有去看望我的父親了。他患了胃癌。醫生曾警告他無數次要注意規律的飲食和生活習慣,他將那些完全視為無稽之談,過度勞累終於剝奪了他生存的權力;而我在整個葬禮過程中,像個局外人一樣神態漠然,竟然都沒哭泣。
直到我回到公寓,連日疲憊和突然闖入腦海的死訊才驚醒了我。當我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此後再也看不到那個坐在書房裡的身影,我似乎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終於哭了起來。雖然那場悲泣短暫無比——當我想到哭泣毫無用處,那些眼淚便彷彿能聽懂心聲般地慢慢止息。
我不僅是個缺乏感情的人,更是個感覺遲鈍的人。我總是在事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而那時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即使我再試圖用親熱挽留母親,或者用問候安慰父親,卻已經沒有機會了。我所能作的只有接受,然後將一切鎖進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將其封錮。我根本不用告訴自己一切終究會過去;彷彿天生對於人世之間的生死別離有種免疫,在轉天便能恢復往日的生活;或者乾脆承認,其實我反而鬆了口氣——這種想法是可恥的麼?
在跟寐羅提起我的父母時,我毫無感觸地一帶而過,「他們去世了。」我說。
他露出些許不安的神色,彷彿感到很抱歉,對於提起這個話題。
可我完全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這跟談論天氣沒有實質區別。
在談起這個話題時,我和寐羅也不過剛剛認識了一周左右。我們兩個是在街頭的那輛銅馬車上認識的——那天在下雨,我們兩個慌不擇路地同時鑽進那個車廂裡,對於他的印象,我僅僅是停留在一個純粹感觀的認識上——他年輕、帥氣、性格活躍,並且有點自我主義。在我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我不想交什麼朋友的前提下,他仍然自作多情地跟我交了朋友。
好吧。我當時想,反正過不多久他就會明白真相,關於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不怎麼相信生命體。一切有生命的獨立個體,都在我的懷疑之列。我沒法說服自己去相信和接受他/她/它們。我寧可在殯葬館工作,整天守著一群死人,至少我知道這一切不會改變。也許我不喜歡改變……很可能是這樣。我不喜歡被對方掌握著主動權,但在對方是個活生生的生命體的前提下,這就變得極為困難。我不喜歡讓自己去揣測和琢磨的感覺。
但一切卻讓我困惑——寐羅極力想要進入我的生活,我不知道他被什麼吸引住了。
他總是找我做他的模特,為此他拿畫來跟我交換。不過我只要了一幅『死亡寓言』——而在後來,我則不知不覺便擁有了他的全部作品,當他成為我的男友之後。我想我這個說法沒什麼問題——那些畫屬於他,而他屬於我,所以那些畫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屬於我。
他第一次來我的公寓時,被我房間裡那些種類繁多堆得滿滿噹噹的書嚇了一跳。剛好那天我剛把父親遺留下的書全部搬到這裡,還沒來得及整理,在一切都亂七八糟時,他跑來了。帶著他的畫具和滿腔熱情,毫不猶豫地衝到我這裡,用一雙發亮的眼睛盯著我一整天。
在此之前我從沒被一個人那樣地盯著過。
他的眼睛是那樣明亮幽深、熠熠生輝。就像遠離塵囂處澄澈瑩潔的湖水一般,透著生動和靈性的深邃的綠眼睛。憑直覺,我意識到他很可能要攪亂我的現有平靜。他的熱情與我的冷淡幾乎截然相反——如果我像高山峰頂的積雪,他則像普照萬物的陽光,熱烈、明亮。
山峰的積雪總會融化一點點。陽光總歸是陽光;永遠擁有不滅的光源與熱源。
我不知道這是否關乎意志力的問題。我只是想說,被這樣的眼睛時刻不眨地凝視著,連上帝也會動心……不,我不是在給自己找借口,我——好吧,也許有那麼點。也許我只是到現在為止都還不能相信自己怎麼會真的愛上某個人,抑或這只是一場怪異的幻覺。
我不是個對愛情斤斤計較的人,但也不會粗心大意;有時候我納悶它是怎麼開始的——純粹的因為性而起?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也許是。總之這個過程充滿了各種各樣不可預知以及突如其來的意外因素,在我看來,愛情不過就是一堆意外因素的相互疊加,愛情的本質就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加強型意外。那些被情侶們樂此不疲的一見鍾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不過都是這樣或那樣的巧合或小事不斷累積、相互作用,量變引起質變,僅此而已.
自從他來過我的公寓之後,他就將這裡圈為他自己的領地——來去自如。
如果他僅僅是將這裡看作他的畫室,或許我也不會計較什麼;但問題在於每次他都要求我擺出這樣或者那樣的姿勢,嘗試這樣或者那樣的表情,流露這樣或者那樣的情緒。最初我只是覺得有趣,但後來就不那麼有趣了。他總是盯著我,望著我,凝視著我,揣摩著我,用他所能的最為專注熱烈的目光,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彷彿他的全部都傾注於我的身上。
——為什麼他對我這樣著迷?
僅僅是街頭的一次偶遇,就讓他這樣發狂地畫上十張二十張一百張?要是他對所有人都這樣,恐怕他的手早已廢了;他也坦言,他被我身上的某些特點吸引,可他自己沒辦法說清那到底是什麼,但他的的確確被吸引著——「就像被馬蹄磁牢牢吸引住的鐵環一樣」。
我還能說什麼呢?或者,我又是否想說什麼呢?
我想我也喜歡被他這樣痛苦地畫著;在他毫無掩飾、專心致志地研讀我的同時,我同樣也能觀察他。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功夫,相應地我也就浪費了多少精力。
那是一段讓我們兩個都倍受折磨、卻又別有意味的時光。他總是在下午跑到我這裡來,有時候帶些吃的東西,有時候只抱著畫具。然後他就坐在這裡對著我畫上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六七點鐘左右,我們一起吃點東西——自己動手做些雜燴之類的簡單菜或者叫些外賣,然後他繼續畫畫,補完之前的畫稿;我則看書。這時往往他就不需要我再擺姿勢了。
那幾個小時會非常、非常的安靜,只有他塗抹畫卷的沙沙聲和我翻動書頁的聲音。有時候我會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我們兩個已經這樣過了許久,他畫畫,我看書。我們互不影響卻又相處融洽。在彼此安靜的時候,他就像我的同類一樣;在偶爾說上那麼幾句的時候,我好像又被他在某種程度上同化了——我變得出乎意料地配合和耐心,對於他的每一句可有可無的廢話,我都會做出回應,即使可能有點敷衍,但畢竟從沒拿書扔在他頭上趕他出去。
於是一天時間就這樣很快地過去了。接著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快得驚人。
然後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我想畫你的身體。」
「……什麼?」我不大明白,「你不是一直在畫嗎?」
他有點臉紅了,但還是堅持說到,「是——是身體。」
我剛要繼續問下去,猛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我頓時有點尷尬,覺得這個提議實在是無稽之談。可他一臉堅定,彷彿已將這個想法反覆思考多次一樣。「……沒有那種必要吧,」我勉強地笑笑,無論如何都覺得這不可思議。「難道你不能用石膏像什麼的替代嗎?」
「可我想畫真正的,」他頓了頓,又極小聲地補充了一句,「你的。」
「……為什麼?」我還是不解,「也許你更樂意畫女性的。」
「我只想畫你,」他堅持說,「求你了,讓我畫吧——只要一個晚上。」
我猶豫著;雖然他的要求讓我難以接受,可要我斷然拒絕,我又做不到。這麼長的時間以來,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呃,已經比較接近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朋友——而一旦你成為某個人的朋友,你就很難再拒絕朋友的請求。如果我們不是朋友,又是什麼呢?
一時我幾乎有點惱火他冒失地提出這樣一個讓我為難的問題。
「好嗎,尼亞?」他懇求到,「只要一個晚上,只有今晚。」
「你——真的不能找其他人替代嗎?」我試著說服他。
他搖頭,毫無商量餘地的搖頭。「我只想畫你,」他說。
「要是我說不行呢?」
他露出一臉令人心痛的失望。
「可我——我得想想,」我無奈地說,「我還不能確定。」
「只是一個練習而已,」他懇切地看著我,「好嗎?」
我不置可否地皺皺眉,轉身去給自己煮咖啡,或許他也需要。
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畫畫?只是單純的畫畫??……我覺得這幾乎是最不坦誠的要求了——要是他用這樣急切而渴求的目光盯著別人,說出上述邀請,並把對方換成一個女性的話,那將會是一幕非常爛俗的電影場景。她欲拒還迎地應允,他心猿意馬地照做——最後發展成為一個皆大歡喜(不光是角色更多是觀眾)的結局。差不多就是這樣。
可我是個男人——我不覺得描繪一具跟自己相同構造的軀體有什麼期待可言。
等我端著咖啡回去,他還坐在那裡眼巴巴地等著,好像得不到答覆就不肯離開似的。我知道他是個任性的傢伙,我自覺已經最大程度地縱容了他的任性,可他有點得寸進尺。要是哪天他打算畫我頭破血流的樣子,我也要配合地虐待一下自己好滿足他的古怪要求嗎?
我遞給他一杯咖啡,「或者你給我一晚時間考慮吧,」我說,「明天……」
「你需要用那麼久的時間拿一個主意嗎?」他苦著臉問,「尼亞?」
「可我也做不到就這樣在你面前坦然地脫光呀,」我說,「怎麼可能?」
「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他反問,「你又不是女人。我也不是。」
話雖是這麼說,可我還是覺得古怪。但我又反駁不出什麼。我皺著眉頭思索半天,還是沒法痛快地答應他的請求。為什麼他不能畫點其他什麼呢?我覺得自己像個父親,面對自己的寶貝問出令人尷尬的問題又無奈又沮喪——為什麼他能不問點兔子小狗的問題呢??
我咳了一聲,搖搖頭,「還是回來再說吧,你一定要今晚得到回答麼?」
「你到底是怎麼啦?」他煩躁地歎氣,「都是男人,有什麼好害羞的?」
「那也不大好吧,」我仍舊不能同意,大概是我的思想太古板了——何況要是他想畫,他盡可以去找其他男性,其他人應該不會像我這樣猶豫不決,身體跟身體又沒什麼區別。
他大失所望地歎了口氣,倚回沙發上,撅著嘴巴,眉頭緊鎖。那副樣子就像個因為沒有得到預想中的玩具而鬧彆扭的小男孩——可他要求的『玩具』實在是太為難我了。
我看看時間,已經深夜了。「回去吧,寐羅,」我說,「明天再說。」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便開始收拾他的包。顯然他很生氣。他的動作足以透出他有多惱火——對於我的不配合。可他是藝術家,我則不會搞什麼藝術。我所能做的僅僅是裝成石膏像罷了,為什麼他還要求石膏像必須一絲不掛呢?那樣的話他該去街頭找個行為藝術者。
可上帝作證,當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始終一聲不吭地低頭收拾好包,站起身甩上肩,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連聲再見都沒有時,我心裡的確很不是滋味,彷彿做錯了什麼似的。
一聲門響將我從那陣尷尬而深藏怨恨的沉悶中驚醒。
我看著已經關攏的房門,好半天才意識到寐羅已經走了;但我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默默地、機械地喝著手裡那杯已經變溫的咖啡,花了好長時間才全部喝光。我放下杯子,走到窗邊,望著外面。寐羅已經走遠的身影已經難以辨認,可對我來說那不太困難。
我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轉身離開,去洗澡睡覺。
我想過是否要打個電話給他,可該說些什麼呢?要他回來,跟他說我答應他??
別開這種玩笑。我跟自己說。否則他很可能會在某天心血來潮地提出更古怪的要求——那時我該怎麼辦呢??……於是我努力壓下想要找回他的念頭,任他就這麼離開,雖然我的心裡毫不輕鬆。接下來他好久都再沒露一面,甚至讓我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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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o
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瞭解尼亞的人嗎?
沒有了。我想我是絕無僅有的一個——繼他那提早過世的父母之後。除了我,尼亞似乎根本就沒什麼朋友了。你不能簡單地說他很被動或是不熱情之類的,他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但對於送到眼前的感情,他也並非不會動心。否則為什麼我們會是這種關係呢??
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死纏濫打,保準就不是現在這樣。他還是會平心靜氣地做他的隱形人,毫不關心我的來去;就算我不再出現,他也不會有所舉動。
他是這麼一種人——會影響到他的事不但必須發生在他的視野範圍內,並且要足夠明顯到能夠引起他內心深處的隱藏情感,還要加上一大堆催化劑、黏合劑、推波助瀾器之類的。否則一切都是白搭。所以這麼想想實在可悲,好像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努力演戲似的;而他呢?必要的時候摻上一腳就夠了。並且他還有足夠的自由權力選擇進退。
一個人自作多情地談一場戀愛有意思嗎?
好吧,其實要說我始終都在自導自演,對他而言可能又有點不公平。畢竟他也並非什麼都沒做,單單只有我一個人像跳樑小丑一樣賣力;他還是有些優點的,至少他的手藝不錯,他也足夠溫柔。他對我總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以致我覺得無論我怎樣無理取鬧都不會讓他徹底跟我斷交——只要我不開口提出分手,他就能夠這麼一直容忍我的全部所作所為。
他像典型的忍辱負重者,能夠承受一切,而不存在底限。
前提是,只要他決定要這麼做,那麼什麼就都無怨無悔。
我們兩個之間,就像他私自認定的那樣,完全是一連串巧合的激活。那場突如其來鋪天蓋地的暴雨讓我們以幾乎不存在的概率在那輛馬車上相遇,接著我被他那張出眾的臉吸引,並不顧一切地決定要認識他、讓他成為我的模特;剛好他也比較喜歡畫作,於是他找我要了一張摩製品作為交換。我如願以償,並在這個過程中越來越被他吸引——其實我一早該意識到他吸引我的不僅僅是他作為模特的潛質,而是更多。他呢?似乎是被我誘惑了——但這也稱不上什麼『惡劣的引誘』,畢竟我也不是什麼醜八怪或者相貌平平,不僅不是,我的臉還算相當出色,甚至跟他不相上下。況且我們之間的性格互補得恰到好處,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為我們之間的發展鋪墊了基礎,接下來我們只需借助一個不錯的機會就能有所進展,並且是跨越式的進展,所以一切就像順理成章——而在尼亞看來,這些不外乎一個巧合接著又一個巧合,一個事件引發下一個事件,一切都在沿著既定的道路前進,直到發展到某個結果。
……就是現在我們兩個像現在這樣坐在沙發上沉默的結果?
我知道他一直在關注著我——在他眼裡,我大概像個任性至極的孩子,動不動總是心血來潮地提出這樣或那樣的要求,就像差不多能代表我們最初的開始的那個『無理要求』——那不是他第一次見識到我的任性卻足夠讓他在當時被嚇一跳。要是沒有那次,說不定我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開始……好吧,也許我是特殊了點兒,也不過是那麼一點點而已——像我這種性格的人顯然不可能像其他人、或者像他那樣死板地墨守成規、循規蹈矩。
而那個最初的『無理要求』,不過是我想要描繪他的身體罷了。
當然啦……我得承認我的想法沒有那麼『純粹』,我可絕不僅僅是抱著為藝術的念頭才提出那個要求的。也許那時我對他著迷得近乎發狂,或是一時的鬼迷心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突然興起那個念頭的——而它一旦出現就再也沒法消失,它強烈無比,它不可抗拒,它的存在就像尼亞本身一樣,帶著某種既令人煩躁又讓人興奮的味道,超乎人類所能忍耐的範疇——也許是我的忍耐範疇遠遠小於尼亞,要是相同情形發生在他身上,大概他就不會有這麼衝動。何況他也不大可能憑空冒出這種念頭……總之呢,他拒絕了我的要求。
用一些猶豫不決的表情、支支吾吾的回應、敷衍了事的態度。
加上一杯咖啡。不過我沒動它。當時我根本都沒意識到它的存在。
回到公寓後,我既累又心煩,鬱悶透頂,一頭扎進床裡就睡著了。
轉天下午醒來,我躺在床上好半天一動不動,想著待會兒該做些什麼.
我不想去尼亞那裡——想到他那副不大情願的模樣我就生氣。憑什麼呢?我惱火地想,他又不是個十四五歲的純情少女,有必要對這樣一個沒什麼困難的要求這麼牴觸嗎?!簡直古板得讓人難以理喻——咳,算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個適合,說不定待會兒出去就能遇上好幾個比他還要出色的模特。我再也不去找他了,讓他去他媽的見鬼吧!
……那麼尼亞呢?我忍不住又想,要是我不去找他,他是否會感到後悔?
幾乎立刻浮現出來的答案讓我洩氣——我知道他不會。或者,很可能不會。
他似乎沒怎麼在意過我什麼。一直以來,雖然他寬容地任由我來來去去,從未趕走我,也並不意味著他對我懷有某種友情——他沒有感情。他的確就像個石膏像,既沉默又冷漠,雖然表現出來的是他的脾氣似乎超乎尋常地好,但實際上那不過是他不想去計較太多罷了。所以他不大可能對我的消失產生諸如遺憾、懊惱、悔恨以及想要彌補和挽救之類的心理;而唯一的可能是,在我一長段時間的沉寂之後,他就逐漸把我拋諸腦後、忘得七七八八。
是的;一定是這樣。
說不定現在他已經決定把關於我的記憶徹底清除——那對他來說沒什麼困難。在他那張平靜的臉孔之後,好像一切觀念上的行動都能被具體化,譬如將我驅逐出腦海這件事,彷彿能夠化為他將內含著關於我的一切的記憶球隨手拋到身後這個動作一樣,毫不費力。接著他就能像遇到我之前,一身輕鬆地繼續過他原先的生活,好像這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
想到這些,我不由得有種一敗塗地的挫敗感。
尷尬、羞恥、憤怒和不甘,讓我煩亂又鬱悶。
或者……我還是裝作自己根本不會被這事影響到一樣,繼續大大方方出現在他公寓裡,在他做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氣人姿態前,先發制人地表示我對這事根本不在意——是的,有什麼好在意、好生氣的?我幹嗎要跟自己過不去??難道我不想再畫他了嗎??
……不,不可能;我當然還想繼續畫下去。一直畫到煩了為止。
所以我決定先暫時沉寂幾天,既讓他知道我在為這事生氣又不能表現得太過火,我想要讓他看到我的一臉失望,卻又不太想讓他看到我是這麼的失望,只有那麼一點點就夠了——接下來我就像一切都已經過去一樣,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我還想畫幾幅畫。
我深吸口氣,從枕頭旁邊摸到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打算叫朋友一起去喝幾杯。
等待接通的過程中,我動作迅速地點了根煙,然而一直到那根煙抽掉一半,我還沒聽到那邊被接起的聲音。我不由得有點疑慮,拿下手機看了看號碼,是瑪特的公寓沒錯。我切斷又重撥一遍,那邊始終無人接聽。我只能撥他的手機號碼——一向不關機的他居然關機了。
我驚訝無比。這幾乎是從沒發生過的。至少在我印象當中,從未有過。
我按熄了煙,很快地撥了個電話給JR,長音響了四五聲,那邊被接起了。「喂?」
「是我,寐羅,」我說到,「呃——你和瑪特在一起嗎?」
「不,沒有,」JR回答,然後頓了頓,「我在外面。」
「……外面?」我莫名其妙地重複一句,「那瑪特在什麼地方?」
那邊好半天沒回應,最後我聽到一個迄今為止最離奇的回答,「在醫院。」
接下來我用最快速度洗了個澡換上衣服,直接衝向醫院。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去那地方。咳,我的意思不是他不會生病——而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況且僅僅是小病不可能會跑去醫院,不過聽JR含糊其詞的解釋也並非是出了車禍、查出癌症之類的致命疾患,而是比起那更不可思議的……他說瑪特心情不大好。或許還要再嚴重點。總之就是……呃,可還是很難以置信很莫名其妙——他說他的情緒問題有點糟糕。我一直覺得瑪特不可能會跟什麼情緒問題掛上鉤。壓根就沒這麼想過。……不可能?為什麼我要認定這是不可能的呢??
眼下我沒時間去考慮這些。我得去看看瑪特,何況JR反常地沒有陪著他。
你看,世界上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我一直以為JR會一直陪在他旁邊的。

Matt
這真是不可思議。真的,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
那天早上我醒來之後,覺得身體不大對勁,有點頭重腳輕。我想大概是昨晚喝得有些多的緣故,所以也沒有太在意;之後那一天都昏昏沉沉,半點精神提不起來。朋友們都走了。連JR也走了。我想他並不真的想走,儘管他當時說得很堅決,「我必須得走。」他說。
因為這太他媽的難受了。我寧可死也絕不想死在這裡。他的潛台詞就是這個。
我也覺得很難受,所以我沒阻攔他。「有空聯繫。」我說。
他點點頭,然後收拾了他的東西,離開這個我們倆已經住了整整六年的公寓。離開之前他跟我最後擁抱了一下——但與每次演出之後帶著喜悅心情的擁抱完全不同。這差不多是種死氣沉沉的、浸滿絕望情緒的無用安慰。我們兩個知道,也許一切差不多就這麼結束了。
他走了之後我開始陷入一種——確切地說,是無所適從的慌亂中。
我整天到晚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我一天抽三到四盒煙,把房間搞得像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一樣,好幾次嗆得我自己都喘不過氣來;為了彌補手裡的空虛,我拿JR送我的生日禮物當作打發時間的唯一工具,很快我就著迷了、上癮了、沒法擺脫了,我一天又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沉迷於PSP中無法自拔,倒不是它多有樂趣,而是它能讓我在一時的緊張刺激中忘記很多事。很多我根本不想記住和回想的事。就這麼簡單。在玩遊戲的過程中我又愛好上了喝幾杯。因為喝酒之後再玩的感覺更好,或者醉醺醺地享受著過關斬將的感覺非常棒,我開始喝啤酒,喝白蘭地,喝伏特加,最後到了沒有酒就玩不下去的地步——結果呢?當我去醫院時,大夫既沒有計較我的吞煙也沒有責怪我的酗酒,在他給我做過一番徹底的檢查並在我邊玩遊戲邊回答的狀態下跟我交談約有足足一個小時之久後,他在我的病歷單上敲下的字母是:深度抑鬱症。就是說,我的神經出問題了。不輕的問題。
我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表情——面對寫著我名字的那張單子。
「深……度……抑……郁……症……??」
大夫點了點頭,示意我念得完全正確——發音準確,拼讀無誤。
「什麼意思?」我問,莫名其妙地甩著那張紙條。
「就是你現在的狀態,」大夫說,「我建議你找個心理醫生。」
「什麼?!」我大吃一驚,「心理醫生?——等等、等等!我是什麼病來著?」我再次看了一眼那個近乎扭曲的名字,「抑鬱症?深度抑鬱症?你搞錯沒?喂,這是我的病嗎??」
他再次肯定地點頭,「我確定是這樣。如果願意,你也可以在我這裡治療。」
「為什麼?」我反問,「不,我說的是——為什麼我是這個病?」
「因為你就是這個病呀。」他眨著眼睛。
簡直沒有比這更算廢話的廢話了。
「開玩笑,」我生氣地說,索性把它團了丟掉,將遊戲進行到下一關。「誰信。」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既然這樣,也許你願意再去別家醫院看看。」
「沒錯,這就是我要做的。」我說,然後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但我沒去其他醫院。我徑直走回公寓,順便帶了些煙酒和快餐回去。醫院不過是個大型連鎖店而已,他們互相勾結一氣,儘是得出一些讓人絕望的結論,好讓我出盡洋相。我從來不會患上什麼精神疾病,簡直莫名其妙。我連發燒感冒的情況都微乎其微——差不多以每年一次的頻率緩慢地進行著。也許我休息幾天就好了。是的,不過是有點不舒服而已。
回到公寓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傑西卡打來的。
傑西卡是我過去的女友。我們有過一陣甜蜜的時期——在我們兩個都還很單純的時候。就是說,在十八歲到二十歲左右的時候。那時候的人都會處於一種剛剛擁有成年意識的激動興奮和懷有希望的快樂嚮往中,以為自己總是那麼年輕,以為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和精神,以為自己將會一直這樣愚蠢地幸福下去——既有遙不可及的夢想又有相互陪伴的戀人,簡直沒什麼比那更讓人陶醉於生活。在那時寐羅每天只是埋頭於他那堆草稿當中,經常抱著畫板可憐巴巴地睡著——讓人看著都為他心痛。傑西卡給他搭了不下五十次的毯子,最後她開始跟我商量是否要將寐羅縫進毯子裡的事,那件事讓我們笑了足有一周,惟獨當事人不知道。
那時JR也和我們一樣年輕、單純又滿腦子幻想。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立樂隊的——我和JR是吉他手,後來在一家夜總會裡遇到了我們的鼓手,一個來自丹麥的小伙子,他有一頭淡鉑金色的頭髮和一雙浪漫的藍眼睛,跟我和JR的紅頭髮和嘻嘻哈哈完全不同,哥本哈根是個好地方,他總是那麼說——可為什麼他還要從哥本哈根跑到紐約來呢??
我們給樂隊起名叫『盲目傲慢』。我覺得這名很酷。因為那時我們不懂節制。
也許直到現在也還是不懂。
好吧,還是從頭說,這樣會輕鬆一些。我和JR從嬰兒時期開始就在一起玩——我們是兄弟倆,紅頭髮、棕眼睛,不過我比他大五分鐘。在六歲之前,爸媽得給我們穿寫著名字的衣服才能把我們區分開,可我們總是換著穿衣服,這很有趣。我一直都記得我們兩個在課堂上怎麼捉弄老師和戲弄女孩,要是有哪個男生想故意找茬,我們就會讓他吃盡苦頭。並非是用拳頭,而是用一些稀奇古怪又很可笑的壞法子,比如把他塞進空的汽油桶或者讓他嘗嘗用油漆當洗髮水的滋味,再就是哄弄他吃些怪東西——那之後很少有人找我們的麻煩。
有個兄弟就是好事。我和JR彼此心意相通,總是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在過了六歲生日之後,JR打算發展他自己的個性了——他開始留頭髮,不管父母如何威逼利誘也決不動它。他是個性格比我固執得多的傢伙,有點像寐羅。所以他們兩個湊在一起總是熱熱鬧鬧的,雖然吵架的時候也更多更激烈。JR比我個性得多,所以我總是讓著他,當然也是因為他是我弟弟的關係,我不願意跟自己的兄弟爭吵——再說也沒什麼值得吵的。他不過是怪癖些罷了。他留長髮,編成無數條小辮子(當然通常都是我來幹這活,偶爾寐羅也會被逼著幫忙),耳朵上一排釘子,打唇環,總是穿著大得嚇人的T恤和足夠讓我也穿進去的牛仔褲,時不時戴一頂棒球帽,酷得沒邊,背著吉他的模樣就像個吉普賽流浪者。
我跟JR的風格就完全不同了。
我總是穿條紋T恤和破破爛爛的牛仔褲,戴著護目鏡(有時候他比較喜歡戴墨鏡),不彈吉他的時候就戴著長手套,我喜歡靴子,一直長及膝蓋的靴子。我不扎耳洞,也不打環,和JR相比我『安分』得多。再說了,我也沒時間去打理那些辮子、耳環之類的東西,有那些功夫不如聽聽唱片或者寫點歌。寫歌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過他比較喜歡擺弄歌詞,因為他看的書比我多,能寫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來,我則更擅長旋律這部分,我聽的音樂比他多得多。所以我們的樂隊就這樣自行組建起來了——他唱歌,傑西卡也偶爾跟著唱上幾支,當需要女聲伴唱的時候。好像一切很簡單就成了似的。不過,其實就是很簡單。
還有,JR天生就是一副搖滾明星的扮相。連寐羅都這麼說。
我們撞到凱爾(那個丹麥鼓手)後,談了一個晚上,喝了四瓶傑克丹尼,抽了十包煙,吃了一份披薩,然後成立了『盲目傲慢』。就像決定要出遊一趟那樣地簡單迅捷。
其實我們的樂隊還是不錯的。至少我覺得是。
我們有一些共同喜歡的歌手和樂隊——像老早以前的黑旗、衝撞、快樂分隊、音速青年和地下絲絨什麼的,JR熱愛迷幻搖滾,我比較傾向於朋克,而凱爾則喜歡車庫和後車庫。但那並不影響我們在更多問題和觀點上的一致。要不是寐羅熱衷於畫畫的話,大概我們也會把他一起拉進來——寐羅喜歡哥特金屬。好吧,這多少跟我們有點不大搭邊。但他一直都很捧我們的樂隊,這是真的。因為他也喜歡退化、涅磐、綠日那些樂隊的音樂。而事實是現在的樂隊層出不窮。所以我們不出名也沒什麼好奇怪。……可難道我們真的很差勁??
直到現在,我才發覺樂隊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我們的寫照。
不止是我一個,更是所有人的寫照——比如JR、凱爾,比如寐羅,比如寐羅新認識的那個古怪離奇的模特朋友,或者根本就是這個時代甚至整個歷史過程中全人類的寫照。
我們都以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我們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超凡脫俗;我們都認為自己的存在價值是能夠體現出某種終極意義的、不可替代也不容忽視的;我們都盲目樂觀地傲慢和目空一切,彷彿自己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完成什麼上帝指派的重磅級任務似的——比邦德和超人還了不起的大任務,比起拯救人類就差了那麼一點點、一點點,我們都從不肯放棄自己是個上帝的寵兒這一個若隱若現的信念,其實這是每個人心裡都存在的某個死結,這讓我們始終認定自己非同尋常、必定要幹一番大事業,為了印證『我是傳奇』……或許沒那麼誇張,但至少我們都曾經或多或少地認定:自己不成功,還有誰能成功??
這決不是無中生有,危言聳聽;我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真實的一個認識。
但現實的一大特點就是它熱衷於打擊人類——遲早它得讓你痛苦不堪地認識到,你的存在其實挺微不足道、你本身也實在沒什麼可值得炫耀的資本;實際上你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這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一條大部分人早晚要意識到和接受的真理。
我知道這勢必打擊一大片。所以我只是在心裡想想,從不把這些說出去。這足以讓那些現在仍然懷有夢想和希望的孩子們被兜頭潑一桶夾帶南極冰塊的無情冷水。
我們都不是天才;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就是一群面目相似的普通人。
好吧,說說我們那個樂隊。我們那個最終土崩瓦解的『傲慢小分隊』。
一開始我們的合作還不錯,因為那時我們只是隨性而樂,寫很多我們自己喜歡的曲子,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練習和演奏,然後晚上去逐個酒吧走場,有時候得到的掌聲和口哨足夠我們快樂上一整個月——那些虛假的幻象加深了我們的盲目樂觀,讓我們以為這支樂隊馬上就能夠登上滾石封面或者跟索尼簽約似的,在一長段時間的積累之後,我們仔細挑選自認為最棒的二十四支曲子,錄了兩張小樣,自費出了專輯,還像模像樣地被一些三流娛樂雜誌很『專業』地採訪過幾次——而那條讓我們自以為將要在面前鋪開的星光大道並未鋪開,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專輯賣得一般般、每晚演唱差不多也就那樣而已,其他真的沒什麼了。
好吧,也許是樂器不大好,我們用賺來的一點錢換了新樂器;也許是我們的曲子還有待改進,我和JR整天閉門不出,把自己埋在大堆的唱片和詩集裡,像兩台機器一樣不知疲倦地、近乎發瘋似的創作,好像這樣就能一舉成功、好像我們距離格萊美只有幾步之遙;只要有那麼一個機會,我們馬上就能比林肯公園、瑪麗蓮?曼森還火,我們就能一鳴驚人、唱片熱賣、簽約不斷、倍受追捧……這些不只是在我的夢境中出現過。我說了我和JR心靈相通——有時候我們倆能進入同一個夢境。很神秘,是不是?這恐怕得去問問弗洛伊德。
為了那些我甚至冷淡了傑西卡——突然有天我發覺自己已經四個月沒有打過電話給她,既沒約會過也沒親熱過,客廳裡面貼滿了她又傷心又憤怒的紙條,而我做的僅僅是叫JR幫我一起把那些紙條都撕下來扔進垃圾桶,順便把髒得不像樣子的客廳打掃了一番,在這過程當中我找到了很多東西,傑西卡帶來的夜宵和禮物,傑西卡為我們設計的海報,傑西卡送還回來的我的東西,傑西卡所下的最後通牒和分手信,還有一隻被扣上花盆的大號泰迪熊。
當打掃完客廳後,我坐在客廳沙發上,認真看著傑西卡那封聲淚俱下的控訴信。
JR去洗了澡,打電話叫了份外賣,然後他爬過來擠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看。
「怎麼了?」他問,似乎也不能相信發生了什麼似的,「她就這麼跟你完了?」
「……大概是吧,」我咕噥著,「完了就完了吧——誰在乎。」
JR有點古怪地看著我,像是不能理解我在說些什麼。「別這樣,瑪特,」好半天過去他才擠出這麼一句,頓了頓又接著說,「要是你不打算就這麼完,也許現在還有救。」
我搖搖頭,拿起打火機將那封信點了。很快它從火苗化為灰燼。
JR默不作聲地盯著那些灰燼落到地板上。——客廳裡沉默異常。
我轉過頭看著他,朝他故作輕鬆地笑笑,「沒什麼,」我聳聳肩,說到,「早晚會這樣。比起我們的樂隊——女朋友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伴而已。以後總還會有其他的女孩……至於音樂就不一定了。也許過了這段時間我們就沒法再寫出這些東西來。不是嗎??」
JR面帶猶豫。「可是,」他吞吞吐吐、滿臉矛盾地說,「其實你心裡很難過吧?」
我想了一會兒,緩緩地搖搖頭,「不,有什麼可難過的?」我很慢地說,「誰在乎呢。」
JR安慰地抱抱我的肩膀,然後像孩子似的扎進我懷裡緊抱著我,第一次有點緊張地在我耳邊低聲說,「要是我們以後不會出名呢,瑪特?那樣你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怎麼會呢。」我拍拍他的背,揉著他亂糟糟的長髮,「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指什麼——是指我們不會不出名還是說我不會一無所有。結果現在,我發現自己沒有指明的結果就是二者兼得,我們既沒有出名(解散得很乾脆)而且的確一無所有,傑西卡離開了,凱爾走了,連JR也蹤影全無了。我還剩下什麼呢??
我跟JR的最大不同就在於,我總是滿不在乎,而他卻總是顧慮重重。
我們兩個把人類對待世界的態度演繹成了兩個極端。像他那樣就活得比較辛苦,而我呢——看似比較輕鬆,其實根本不輕鬆。就像當初,我太愛玩音樂以致荒廢了學業,學校最終不得不把我開除,對此我只是聳聳肩,說誰在乎,然後繼續玩我的音樂;當傑西卡那封其實仍有挽回餘地的分手信擺在我面前,我明知打個電話說點好話或許就能挽救,可我還是裝作不在乎,把它燒了個乾乾淨淨;接下來我們在演唱過程中被台下的年輕人們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和意見,搞得我頭大、JR也很為難,我說別在乎那些,唱我們的就是了,所以我們把自己的樂隊堵進了一條不被大眾歡迎的死胡同裡;直到最後那天,當我們面對這個已經不能再有更大發展的『支離破碎的傲慢』,回天無術,束手待斃,只能宣佈就此結束時,我還是努力輕鬆地笑笑,既告訴他們也告訴我自己,沒什麼好在乎的——不過是個結束而已。於是就這樣,我左一個不在乎右一個不在乎,一個不在乎接著一個不在乎,好像一個被滔天洪水逼迫著不得不拚命向上攀爬的人,每說出一個不在乎就意味著我得爬上更高的地方好不被水淹到,我拚命地爬啊爬啊,爬到最後水還是漫上我的腳,捲上我的膝蓋,我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經沒救了——可我還是得竭盡全力地爬上最高處——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我不在乎!!
……看似輕鬆?不,不但不輕鬆並且後患無窮,就像現在這樣,極其糟糕地被醫生下了一紙『深度抑鬱症』的診斷證書。——這就是我為自己的滿不在乎所付出的慘重代價。
樂隊宣告解散的那天,我很傷心。可我不能擺出自己一副傷心的表情。JR夠難過的了。凱爾也無精打采——他從哥本哈根跑來只是以為在美國搞搖滾會容易些,沒想到一開始就被狠狠絆了一腳,他都搞不清楚是該回去還是繼續留下來,他心煩意亂,JR萎靡不振,我則必須要努力裝出這事不重要——「樂隊解散又不會死,」我說,「別這樣,以後……」
……以後?以後什麼呢?
為了音樂我把自己的學業都荒廢了,除了音樂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至少JR還有一紙文憑,而我連文憑都沒有。雖然我很捨不得讓JR走,可他待不下去了。我知道。這種情況下沒人還能待下去。當我們三個坐在這裡,各自逃避般地、有點心虛並且都很尷尬地,看著這個曾經作為練習室的房間,看著那些樂器和譜子,看著此刻嚇人的寂靜和淒涼無奈,還要拚命保持著沉默而不能崩潰——這種氣氛就像一根繃緊到不能再緊的細弦,再稍一點點壓力就會讓它全然繃斷。我們不能讓它斷掉,不能讓目前寂靜尚存的狀態突然變成洪水猛獸般的歇斯底里,人死了尚且要讓他好好地死,說再見就更不能像個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我們三個可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身為一個男人所該忍耐的自然就更多,至少現在,即使我們心裡再悲痛再失落也不能放聲大哭。我他媽的真寧可自己是傑西卡,好狠狠大哭上一氣。
不過當然了,誰也沒哭;我們平靜地告別了,凱爾先拎著行李離開。
JR在這裡又住了兩天。每天強打精神跟我說說笑話、看看電視,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試圖避開那些可怕情緒和糟糕現實,像兩個自欺欺人的傻瓜。可最終他還是繃不住了。他的脾氣不像我,告訴自己假裝這樣假裝那樣就真的能夠欺騙過自己,他欺騙不了他自己,其實我又怎麼能欺騙過我自己的內心呢?我遠比他痛苦一百萬倍,雖然我一直都在無關痛癢似的有說有笑。兩天後JR終於控制不住地號啕大哭,像極了他在五歲那年不小心掉進河裡差點一命嗚呼、最後還是被路過的一個人救上來之後那樣拚命地哭。聲嘶力竭、淚流滿面。他說他忍不下去了,他說他想離開這裡——他說他一看到這個房間和這個房間裡的一切就痛苦得喘不上氣,他沒法再挨上哪怕一分一秒。他說他不離開就肯定會死。他說他必須得走。
那麼,對此我還能說什麼呢??
「那就走吧,」我說,「好好照顧自己——有空聯繫。」
別太在乎了,瑪特。我跟自己說,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和JR在一起——雖然過去你們倆形影不離,好得就像連體兄弟,你知道沒可能這樣……音樂也是。早晚都要跟一切說再見,先是跟學校、然後跟女友,接著跟樂隊,繼而跟兄弟,最後就是跟自己和這個世界。
他媽的。誰在乎呢。我吸著鼻子,在內心裡用力狂喊我不在乎。
說實話,當我看著JR拖著箱子離開時,我才真正嘗到什麼叫做痛徹肺腑。當然那不止是JR的離開,而是自始至終這全部一切的疊加——因為我無數個不在乎而失去的全部一切,現在當我想起那些,我只想找個牆角蹲進去,一輩子都不再出來。我痛得都站不起來了。
所以當JR離開後,我便身不由己、不可抗拒地陷入了一片虛無之中。
我每天用抽煙、喝酒和玩遊戲機勉強度日,努力不去想樂隊的事,也不去想JR。什麼都不想,只想怎麼把這一關過去、再打過下一關;這可真是好笑,好像我不去想,那些困難就都能自行消失似的,好像背後有個人能幫我打敗這些難關、將我引到另一條人生大道上,好像世上的事就是這麼簡單——你使勁逃避、你閉眼不看,接著它就真的不見了、沒有了、再不存在也不會困擾你了。……我甚至沒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者。
而實際上這是個唯物主義世界。
那些困難和痛苦決不會消失。它們在哪裡出現,就還在哪裡等我。安靜地、耐心地、既不慌張也不消減地默默等著我,等我從自己這個寄居蟹般的殼子裡爬出來再去跟它們交鋒。而在此過程中,我躲在自以為安全的殼裡,把那些困難和痛苦一概拒之『殼』外,自欺欺人地咕噥著『我不跟你玩,你們滾吧』,——它們才不會滾呢。它們比我固執上千萬倍。因為它們從來不懂得讓步,也不懂得隱藏。它們就那麼活生生、血淋淋地守在那,一年,一百年,一百萬年——什麼時候我從殼裡出去,什麼時候我就得繼續乖乖地跟它們玩。
那天我從醫院回來後接到了傑西卡的電話。她說她偶然地在車站看到JR,才知道樂隊解散的事。她說她想見我。我告訴她沒什麼好見的——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我連這句拒絕也沒說出來。當我終於把那陣咳嗽捱過去,我竟然說,「好吧,你來吧。我還住在公寓。」
接著她來了。當她目睹我的當前慘狀之後,她建議我立即住院,絕對刻不容緩——「以你目前的生活方式繼續下去,」她一臉嚴肅地宣稱,「再來那麼幾次你連住院的權力都沒了,你該直接去殯葬館排隊。……提前告訴你,要是那樣的話,我既不送花也不送葬。」
為了死後能多收到一束花(也可能只是個承諾),我只好勉為其難地住進醫院。
傑西卡有了新男友——讓我驚訝的是居然是凱爾。他沒走,他還在紐約。當他和傑西卡一起出現在我病房裡時,他看起來很不自然,但一臉幸福。他說他現在臨時找了份送貨員的工作,不管怎麼樣先生存下去才是重要的。當然,他得感謝傑西卡幫了他大忙。
我很大度地祝福了他們兩個——活像我這裡是他們的訂婚現場一樣。
我告訴傑西卡不必經常來,畢竟我只是有點精神不佳而已,抑鬱症又不會死人。她有點為難,但還是點頭說好吧;首先我不想讓情況變得尷尬,其次我之前做得實在太傷害她了。我希望凱爾能代替我好好愛她,我似乎什麼都沒給過她,除了一大堆的敷衍了事不負責任。
在我在這裡病懨懨地渡過大約一周之後,有天下午當我午睡醒來時,我看到了一張似乎已經好久沒見過的臉——那傢伙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我,像在盯著一個世紀奇跡似的。
「……你沒事吧?」最後他問,聲音裡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我聽說……」
「我沒事,」我聽到自己那可惡的仍然假裝沒事的聲音回答到,「坐吧,寐羅。」
我發現他還帶來一大束很惡俗很好看的雛菊。……喂,這是不是給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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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o
瑪特看起來比我預想的還糟。除了臉色難看、眼神渙散之外,還有種顯而易見的改變。我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模糊地意識到那是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垮掉了——沒有了樂隊,沒有了音樂,甚至連傑西卡和JR也沒有了,他還有什麼呢?眼下的瑪特看起來其糟無比。
我真想把JR那小子揪來狠揍一頓——他怎麼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對不起,」我羞愧地開口,「前一段時間我都在忙著畫畫——」
「沒什麼,」他說,語氣輕鬆,可無論如何我也從那當中聽不出絲毫輕鬆的味道。瑪特總是這樣。不管發生什麼他都不在意,他說,『沒事』『沒什麼』『沒關係』『不要緊』『我不在乎』……天知道他到底在乎不在乎。就我所知,那些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沒法不在乎。就像尼亞的刻意避世一樣,瑪特天生只會對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撇嘴,「沒關係。」
我又想揍他了。這種時候他還在故意逞強??
「你要是真沒事,」我硬梆梆地說,毫不留情,「我可就走了。」
「別呀,」他像是被我的態度突然大轉彎嚇了一跳,「怎麼了??」
「要是想讓我留下來,」我說,「就坦白說出你現在心裡想的——你知道自己是什麼病。假如你根本不想好起來,打算從這裡直接去殯葬館,那就什麼都別說,努力把那些毫無掩埋價值的秘密藏好掖好,一直帶到墳墓裡面去。……要是不想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做。」
他看著我,好半天既沒出聲也沒動一動。
他已經不戴那副護目鏡了。大概住在醫院裡不被允許,也可能是他覺得沒有再戴那個的必要——現在他無須趕場或者外出,戴不戴那沒什麼特別的意義。他的眼珠泛起一層倦怠的灰色,有點像尼亞……等等、等等,現在不是把思慮轉到尼亞身上的時候。我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個混蛋。想到他只能讓我煩不勝煩。再說……為什麼我要在這種時候想他??
「至少讓我把錯過去的那個過程補上,」我提高聲音,「要不我可真的走了?」
他皺了皺眉,「你可真不夠朋友,」他不滿地嘟囔著,「怎麼還有來了就走的?」
「主人不想跟我談話,我幹嗎還要耗在這裡呢?」
「有什麼好談的呢,」瑪特歎了口氣,「沒什麼好談的。」
我盯著他。「我說,你要想快點從醫院裡出去,只有一個辦法——把你之後將要說的話當中的所有『沒事』『沒什麼』『沒關係』『不要緊』『我不在乎』全部以有實際意義的內容來代替,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慢慢恢復,明白嗎?否則你就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吧。」
他有點愕然地看著我,似乎沒聽清楚。但無須重複,我想他已經聽到了。
一開始很困難。但逐漸地,他開始不那麼固執和逞強了——我們開始了交談。我很抱歉自己這麼長時間都沒和瑪特見上一面,以往我們每週都會出來兩三次,一起喝酒聊天、四處轉轉什麼的,有時我也去聽他們在酒吧的演唱,或者直接到他們的公寓聽他們的排練。那種時候總是熱熱鬧鬧的,又混亂又有趣。瑪特總是叼著煙彈吉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懶散模樣,實際上他比在場任何一個都要在意這些;JR比他的哥哥活躍得多,眼神靈活,笑聲不斷,他那頭長到腰際的紅髮非常顯眼,好幾次我和瑪特一起給他編那些煩死人的辮子,活像他是泰國公主似的;凱爾呢,相比之下話比較少,往往鼓手都是性情最激烈的一個,可在不打鼓的時候他總是帶著一副略顯羞澀的微笑,他比瑪特和JR都小,不過那不影響他的技術——他的確是個好鼓手。或者不如說,他的確是個很適合那個小樂隊的鼓手。
那些輕輕鬆鬆的美好時光總是挺快樂,而快樂的東西往往都很短暫。
我曾經畫過很多張他們排練時的圖,不過那是在認識尼亞之前;而在認識尼亞之後,我和他們之間的交往似乎就逐漸減少了——甚至連樂隊解散的事都不知道。這可真夠讓我難堪的。……可即使是早些知道,我又能做什麼呢?除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悲慘場景??
我看著瑪特,他臉上有種難以名狀的悲劇性表情。
當然不是我在嘲笑他,我沒有這麼惡劣;我只是覺得他快要哭了。
「好吧,你真的不想說點什麼?」我耐心地朝前移了移身體。
「……說什麼?」他仍舊聲音空洞地答,「得了,你別逼我了,寐羅。」
我聳聳肩,「我可沒逼你什麼——我只想幫你。你想吃點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想吃。」
「JR去什麼地方了?」
「誰知道。」他說,好半天又補充一句,「大概找地方去散心了。」
「他沒打電話給你?」
「沒有。」
「真夠絕情的。」
「他也很難過。」
「你比他難過得多。」
「……大概是吧。」
「你就不能說點別的什麼嗎?」我有點不耐煩了,「你到底——」
28樓

「唉,寐羅,」他歎了口氣,打斷我的話,「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是我故意想要跟你作對,這種時候我還有什麼可彆扭的??……我只是覺得很亂。真的,一團糟——這些日子以來,自從JR離開之後,或者……自從樂隊解散之後,你要說還得往前,就還能往前數過好多年——自從和傑西卡分手後,自從我從家裡搬出來後,自從我被學校開除後,自從我他媽的出生後……得了,都沒邊了。我現在覺得我的整個人生都像白費了。」
「別胡扯八道了——你要非這麼說,那些只知道聽歌的連死都不配。」
瑪特噗哧一聲笑了。「你真是比JR還刻薄。」
「反正他們被刻薄幾句又不會痛,」我大言不慚,當下最重要的就是挽救瑪特——誰還在乎那些被刻薄的傢伙?活該他們現在在家裡打噴嚏,「打起精神來,瑪特,別這樣?」
他又歎了口氣,垂頭盯著身上的毯子,好一會兒過去才又出聲。「我想我是把自己期望得過高了,」他說,聲音沉鬱,「不過寐羅——你看,一旦我們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並且小有成就時,我們很容易就會被虛榮心鼓動起來,覺得自己通過一段努力就能功成名就似的——你發誓你沒有過這種想法?難道你不曾想過你日後成為國際知名畫家之類的事?你從沒做過諸如此類的白日夢??你甚至都沒有夢想過自己拿到這樣或那樣的獎項??……適當些,這可以稱作夢想或者理想;一旦被鼓動得誇張過分,就成了不切實際的妄想和幻想——這些日子我總是在想,我們是怎麼從默默無聞的音樂愛好者變成了急功近利的名聲追求者??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變成了這樣。……其實我們原本不想這樣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當然,」我說,「東方人怎麼說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我得承認瑪特這些話非常實在。可實在之後的副作用就在於——讓人心臟發痛。想到我也不是沒做過那種功成名就的美夢,我就打心裡感到汗顏。要是一個人什麼都不在乎,真正能夠做到這個地步的,就我目前所知,大概只有尼亞一個。……怎麼我又想起他了?
「問題在於,要是你一直都獨自一人做著這項工作,既沒人捧場也沒人叫好,也許你還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可一旦你在這裡得到點誇讚,在那裡收到些稱頌,自然而然你就會變得飄飄然起來,……接下來就不用我多說了,盲目驕傲之後就是崩裂瓦解,什麼都是這樣——真的,什麼都是。」瑪特頓了頓,一臉黯然,「我很灰心,寐羅。從沒這麼茫然過。」
「可要是還有下一次機會,也許你就能避免這樣,」我說,「幹嗎因為這就灰心了?」
「……下一次?」他茫然地看著我,一臉困惑,「什麼下一次?」
「難道你以後就再也不碰音樂和樂隊之類的事了嗎??」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喂,別開這麼不好笑的玩笑——我知道你沒法離開這些,瑪特。你不可能放棄音樂。就像我也不可能放棄畫畫一樣。……不然你還做什麼呢?除了音樂,你還想做什麼呢??」
他只是笑笑,側頭看著窗外,「誰知道呢,」他輕聲說,「現在我還不想。」
「JR也決定再也不碰音樂了?」我接著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他說,「他沒說過。」
「他真不該這種時候落荒而逃,」我咬牙,「我去找他!」
「別,寐羅,」瑪特慌忙打斷我,「他不會走太遠的——你得給他點時間。」
「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痛苦?他就能散心散得很愉快了?」我嗤之以鼻。
瑪特露出一抹苦笑,「別這樣嘛,寐羅,」他說,「怎麼說他也是我弟弟。」
我不說話了。瑪特說得沒錯——無論如何JR也是他的弟弟。要是換作我,大概我做得比起瑪特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總是本能地維護自己渴望關愛的人,這無法避免也無可厚非。所以,還是算了。「你想吃點什麼嗎?」我問,「還是想做點什麼?你能出去走走吧?」
他搖搖頭,一臉沮喪。「什麼都不想。」
「那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麼?」
「打遊戲。」見我有點不解,他從身後摸索著,找到一個東西.
我見過那個——JR給他的禮物。我很羨慕能收到PSP當禮物。當初JR見我這麼喜歡,也說過要送我一個來著。結果他現在蹤影全無,應該說是傷心欲絕地蹤影全無——自然不會記得還答應過我這個了。再說我也沒時間玩。想到瑪特一直都在拿這個打發時間,我莫名地有種異常愧疚的心理。我真是太不稱職了……我光是想著畫畫和尼亞,什麼都拋到腦後了。
「好吧,聽我說,夥計,」我說到,「現在你可能有點找不到方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難免會這麼想,要是我遭遇你遇到的這些,恐怕我比你更糟。可接下來呢?你就打算靠這個遊戲機打發餘生了??……別這樣,瑪特。日子還長著呢,你得想點好的,是吧?」
「你怎麼樣?」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最近你都在那個模特朋友那?」
我有點尷尬,但還是點點頭,「是——是啊,」我說,「所以……」
「你挺喜歡他,是不是?」他從旁邊拿起一盒煙,捏了一根叼上。
我沒有反應過來他最好別抽煙——而是被他這句離題萬里的話搞得呆住了。「什麼?」我茫然地問,一副完全沒聽清楚他的話的愕然模樣,雖然我聽得簡直再清楚不過。
他給自己點上火,使勁吸了一口,吐出煙霧,「我說,你對他挺感興趣的。」
「……那當然啦,」我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很適合做模特嗎??」
「不是那種感興趣,」瑪特仍然語不驚人死不休,「是那種。那種。」
「哪種?」我快被他搞迷糊了,「還有哪種?你在說什麼??」
他聳聳肩,抬起眼睛很快地掃了我一眼,「難道你沒發現你很喜歡談論他的事??……也許吧,當事人總是不自知的那個。以我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你對他著迷得不行,不僅只是那種因為他有張適合當素材的臉的緣故,你簡直被他迷得忘乎所以失魂落魄,一天不去見他就難受得坐立不安。……好吧,可能你現在還沒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以往我沒時間跟你說這些,但既然現在我有大把大把揮霍不完的混帳空閒,就……呃,我的意思是,你沒發覺你有種必須得有他在視野裡才能活下去的感覺嗎?肯定有吧?是這樣沒錯吧?」
「……什麼跟什麼,」我尷尬地支吾著,「說點別的。我們幹嗎不談談音樂??」
「別顧左右而言他,」他正色道,一邊很不相配地漫不經心地彈煙灰,「你還記得上次你來時跟我說過什麼嗎?你肯定不記得了——我問你之前在他那裡幹什麼,你說在畫畫,然後他給你念了一篇有趣的東西。你覺得那天過得很愉快。……而那篇有趣的東西——」
「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愛因斯坦給他表妹寫的一封信。」
他眼神神秘地盯著我,一臉讓人著惱的勝利表情。「就是說,我都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還對愛因斯坦上癮了——他總是給你念些你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然後每次你都覺得那似乎『也挺不錯』的,一個恐怕連拉瓦錫和法拉第也分不清楚的傢伙興致勃勃地聽一篇關於基因的研究報告還大言不慚地表示很棒……倒是有一個詞能形容你這種絕對反常的狀態。」
「什麼?」我直覺——咳,不用直覺也能知道那不會是個好詞。
「愛屋及烏,」他輕快地說,再次彈了彈煙灰,好像就以這種輕而易舉的方式將那個在我耳朵裡聽來如同炸雷般的結論混在輕飄飄的煙灰裡一起丟了出來,「顯然你愛上他了。」
我覺得我好久沒聽到過這麼搞笑的笑話了。
「什——什麼!」我哭笑不得地說,「我愛他?一個男人?」
「我猜你們兩個吵架了,」他說著,將煙在牆壁上用力按了按,隨手彈出窗外,「要不你才沒時間關心這裡出了什麼大事。你都好久沒關心過我們什麼了。當然啦,我不是在責怪你對這邊發生的事一直漠不關心——這些只是作為論據出現的,你能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吧??你過去可不這樣……雖然你也有模特,但不至於被他們吸引得像丟了魂一樣地……」
「別開玩笑,」我皺眉,「說實在的,你是不是病得開始出現□想症了??」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一切的不愉快已經煙消雲散——從我這裡找到了平衡似的。我想起某個悲觀主義哲學家曾說過,『要是你想擺脫痛苦,就去看看那些還不如你的人——人總是在通過同其他人進行的比較之中得到優越感而減輕痛苦的。』……這句話真惡毒。不過實話往往都很惡毒。眼下我就被這樣的惡毒荼毒著——瑪特一臉欠扁的幸災樂禍。
「別試圖隱瞞了,」他說,「解釋就等於掩飾——你幹嗎不正視現實呢?」
「我絕對沒有,」我拚命辯解,「不要把你的個人妄想硬加到別人頭上。」
「那為什麼你現在在我這裡而不是他那裡呢?」瑪特接著問,「你們吵架了,對吧?」
我不知道該承認還是該否認——而在我尚未考慮好回答的幾秒鐘猶豫之間,他已經瞭然般地點點頭,就像已經聽到了我的答話似的,接著我發覺自己的遲疑反而出賣了自己。——真他媽的。「沒那麼嚴重,」我說,「只是起了點摩擦而已,我不是也常常跟JR吵架嗎?」
「不,不,跟那不一樣,」瑪特搖著頭,「跟JR吵架之後你都會毫不掩飾地把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你才沒考慮過是不是要隱瞞實情。可跟尼亞鬧彆扭之後,顯然你想要把這事努力藏起來,在別人面前不洩露一點發生過什麼的跡象。……這就是二者的區別。」
「我沒聽明白,」我仍然不肯承認,「為什麼你不說我剛好那時非常生氣、現在只不過沒那麼生氣呢??……何況我們也沒吵什麼,我說了只是一點小摩擦,沒必要表現出來。」
「好啦好啦——你不承認就算了,我又不會從逼迫你面對事實當中得到些什麼。」
我沒說話,只是無奈地撇撇嘴。
他沉默了一會兒,仰頭靠在床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氣氛一瞬間急轉直下,病房裡再次陷入令人鬱悶的沉寂當中。我看看他,他顯然又在想樂隊和JR之類的事,而我的思緒也差不多已經被他破壞得亂七八糟——我承認我在想尼亞沒錯。不過要是我說出我和尼亞犯起摩擦的原因……只能給他下的既定結論再增加一條論據而已。我想還是保持緘默比較好。何況——現在的問題重點不在於我,而是瑪特。
「我真羨慕你。」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
「……什麼?」我問,「羨慕我?為什麼?有什麼好羨慕的?」
「畫畫只要一個人就成了,」他說,「可你看——要是組樂隊,一個人絕對做不到。至少兩個,一般是三個,還有四個五個——其中一個出現問題,整個團體就跟著完蛋了。」
「因為是團體,」我聳聳肩,「不過沒有必要這麼悲觀,你得往好處想。這次失敗了,在下次就努力避免讓這次失敗的那些因素,或者想辦法改變——有失敗才有進步。人們怎麼說的來著?失敗是成功之母。再說現在的樂隊多得數也數不清,成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唔,」他若有所思地點頭,「為什麼我們總是喜歡在失敗後怨天尤人呢?」
「大概——大概人的本性就這樣吧,」我說,「推卸責任是人類一大本能。」
他嗯了一聲,再次移過視線看著我,「好了寐羅,」他說,「用不著在這裡浪費時間——我知道你更想去尼亞那裡。不用管我。我沒什麼事——我說真的。很快就會過去了。」
「別,」我拒絕了他,「我還是陪陪你比較好,再說……」
再說,我現在也根本不想看到尼亞那張臉。
想到我們之前那個可笑的摩擦理由,我就覺得荒謬無比;想到瑪特那個結論,好像一切就更加離譜——我愛他?我愛那個石膏樣的男人??……我肯定瑪特是被鬱悶燒壞腦袋了。算了。我幹嗎總是想這些。我得好好彌補一些前些日子的『失職』——身為瑪特的朋友卻連這麼重大的變故都錯過的嚴重失職,我打算多陪他一些日子,至少要看到他有所好轉。
「我靠,」他突然情緒嚴重敗壞,「我們兩個到底在他媽的幹什麼啊??」
「這不是要問你嗎?」我沒好氣地說,「為什麼別人都沒事,就你住院?」
他沉默了片刻,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回答到,「大概我比他們都理想主義。」
我能理解瑪特說的是什麼意思。理想主義者絕對不像理性主義者過得自由——好比尼亞和瑪特兩個人,要是瑪特能做到像尼亞那樣淡然自若,什麼都不在意,注意,他是貨真價實的什麼都不在意——而不是瑪特那種雖然嘴上叫著『我不在乎、誰他媽的在乎了?』實際上心裡在意得不得了的類型。瑪特不是不在乎。他只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他很在乎——因為那看起來一點都不酷。一個男性、一個玩搖滾的青年、一個看起來無所顧忌的社會邊緣者——怎麼可能在乎這樣那樣的小事呢??……沒法確定到底是搖滾把他變成這樣、還是他正因為這樣才去搞搖滾。琢磨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一點用沒有。總之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當他把自己塑造成了這麼一副滿不在乎的形象,他就不能再表現出其實他相當在意那些了。這看起來像某種自由的喪失,其實很多人都這樣。譬如說我,我就做不到現在若無其事地去敲尼亞的門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像過去那樣畫畫……那多丟人啊?是不是??
然後更沮喪的是,恐怕我們一輩子都沒法回到之前那種原始狀態了。
我是說,即使瑪特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也不大可能再重拾『在乎』這種情緒——他已經習慣這麼做了。習慣絕對是種可怕的東西。習慣,實際上已經成為天性的一部分。這很容易想。首先習慣有些像天性——因為『經常』和『總是』之間的差別是不大的。
天性屬於『總是』的範疇,而習慣則屬於『經常』的範疇。『你經常這麼做』與『你總是這麼做』之間唯一的差別在於前者是你想也不想就這麼做,後者則是你發自內心完全傾向於這麼做。你說這之間的差別大不大?也許在觀念和意識上有所不同,但表現出來卻是完全一致的結果。
我在瑪特那裡待了好久,一方面給自己不去尼亞那裡找借口,一方面我真的想為他做點什麼,至少陪陪他,好讓他有個傾訴對像——雖然他很少傾訴什麼。他不習慣這樣。
那段時間我的日程安排是:每天上午十一點鐘起床,洗澡收拾後就去瑪特那裡,順便帶一些午餐過去給他,一起吃點什麼;然後整個下午在他那裡,聊天、聽歌、偶爾也看看書,瑪特嘲笑我被尼亞洗了一部分腦袋——我才不承認呢,我看的都是通俗小說,誰有耐心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學術著作,把一間好端端的公寓變成一個陰森恐怖的圖書館還自得其樂??晚上吃過東西後,有時我再待一段時間,有時我就回去繼續畫畫,一直到凌晨四點鐘左右,洗澡睡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一個月之久——每過一天我就高興幾分,好像和尼亞之間的戰役又勝了一場似的……雖然我完全不能確定對手是不是存在。也可能根本沒人。就我獨自一人在戰場上廝殺得不亦樂乎還頻頻以勝將自居——我都為我自己感到無地自容。
……管他的。反正這些日子我過得還算快樂。
我發現有些事情你要是刻意不想,或者你潛意識裡拚命牴觸,總之就是盡量繞著它走,慢慢地它的確會淡漠許多——當我的神經一旦觸及到尼亞或者與這個名字有關聯的詞,我就馬上掉轉思路去想其他的事,用強制性行為來壓制自己的想法,久而久之,我似乎真的不再那麼想尼亞了——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也許這只是種自欺欺人的精神作用,但它卻很令人驚訝地有效。我的精神很好,我的情緒不錯,我的胃口尚佳,我的作品也還說得過去。雖然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像在透過一個奇妙的三稜鏡看世界——怎麼看怎麼美好,可我還是任憑一切就這麼麻木混沌地過下去了。瑪特說他不想跟痛苦玩,我覺得我也不想。所以我們兩個就很拽地跟痛苦說,滾你媽的吧。我不跟你玩。好像它真的能知趣地滾開一樣。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JR的電話,他說他想跟我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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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
我在酒吧裡等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後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到寐羅朝我毫不吝惜地展開笑容。雖然我很想回應他一個,可還沒成形就消失了。我笑不出來。
「等了好久吧,」他在我身邊坐下,要了杯跟我一樣的馬丁尼,「路上有點堵車。」
「沒多久,」我說,「是不是打擾你了?」
「幹嗎說得這麼客套?」
「也是,」我搖搖頭,端起酒喝了一口,「反正你也睡不著。」
寐羅笑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煙叼了一根點上,「你要嗎?」
我擺了擺手——我跟瑪特可不一樣。他基本就是個煙草吸食鬼。想到瑪特,我的情緒就更加低落。我本以為寐羅會氣勢洶洶地跑來、帶著一副要狠揍我一頓的架勢。說實話我寧可被他揍一頓。因為我在一個很不適合做逃兵的時刻溜之大吉,把一切大麻煩都丟給瑪特了。
寐羅是我們兩個的死黨。我們在上中學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他是轉校來的學生——當老師把他介紹給全班同學後,教室裡先是一片寂靜,接著響起一片噓的聲音——顯然對他的頭型毀譽參半。幾個男孩邊吹口哨邊笑嘻嘻地叫著他『妹妹』之類的詞,一些女孩則正嘰嘰咕咕地發出竊笑聲。當時我和瑪特正各自戴著一隻耳塞聽酷兒樂隊,尚未對此有所反應;不過他的妹妹頭的確有點惹眼,瑪特一個勁地比較著寐羅和我的髮型哪個更酷,正當教室裡熱鬧非凡地充斥著嘲弄、竊笑、低語、起哄叫喊和大吹口哨這樣亂七八糟的聲音時,我們突然聽到很響的砰的一聲,接著整個室內再次陷入一片全然沉默,我看到寐羅的書包正砸在那個笑聲最響的男孩頭上,對方則在地上躺著,接著寐羅上前毫不客氣地賞了他幾腳——讓他醫院躺了好幾天。寐羅的力氣眾所周知。在日後一門急救課上,他在給假設溺水的仿真模型人做胸腔壓控時,我們不斷聽到喀喇喀喇的肋骨骨折聲——然後史密斯老師以此為反面教材告訴我們,照寐羅這種做法只可能送病人更早地歸西.
當寐羅聽從老師的意見坐到我和瑪特後面時,很快他就湊過來問我們能不能把CD借給他聽——他對我課桌裡那張『Anathema』的新專輯很感興趣。接著我們自然而然地開始聊音樂,我和瑪特很吃驚於他對音樂的熱愛不亞於我們兩個,雖然他偏好的風格跟我們不那麼契合——但很顯然,他來自柏林,更多地傾向於德國口味。他喜歡哥特金屬風,那些充斥著宗教、神秘、絕望、地獄、天堂和愛慾、空虛與死亡的曲風深得他的歡心,他總是戴著一條十字架項鏈,彷彿以此昭顯著什麼似的。我和瑪特曾經想過要拉他一起組樂隊,但寐羅雖然喜歡音樂卻不像我們那樣沉迷,他沉迷於另一種藝術——繪畫。他畫起畫來不分晝夜、不知疲倦,好像他是個經久耐耗的機器人一樣。其實我們很想給他化上濃妝、塗上眼影,再給他專門定制一套精緻的黑色緊身衣……我打賭那一定很棒。可他沒心思搞這些。所以算了。
總之後來我們成了死黨。我們三個每天形影不離,寐羅總是住在我們家。
我們之間的關係很特殊。我是說,我和瑪特之間當然沒的說——兄弟兩個還有什麼可說的。而寐羅的存在像某種中和劑,他雖然和我與瑪特的性格都不大相同,卻和我們兩個都有互補相容的地方,瑪特相對比較偏好安靜,而我則更喜歡熱熱鬧鬧的,所以寐羅兩者兼備,他既能和瑪特好得像兄弟又和我談得神采飛揚,有時我和瑪特甚至只想單獨跟他說些什麼,說些我們兄弟兩個很可能不會對彼此說的話——即使我和瑪特是親兄弟,彼此間也並非毫無秘密可言。比方說,我就不知道瑪特是什麼時候對傑西卡產生好感的,而讓我鬱悶的是寐羅似乎對此瞭如指掌。我不是在抱怨瑪特不跟我說什麼,我知道有些東西得和朋友分享。
好吧,我承認我還是有點計較……我覺得寐羅剝奪了一部分屬於我的權力。
但這並不影響我和寐羅之間的友情——有時候我也會這麼做。
就像現在這樣,我不想叫瑪特出來,因為我們兩個面對面實在是太難受了——而寐羅就讓我覺得好得多。他既像瑪特又不是瑪特,這是最能讓我覺得安慰的。我想這些日子他一定待在瑪特身邊——這種時候也只有寐羅能陪著瑪特了。寐羅真的很重要,是不是??
「瑪特還好嗎?」我終於硬著頭皮問到。
他指間夾著煙,朝煙灰缸裡點了點,「……唔,你要我怎麼回答呢?好,又不好。」
想想也是。我點點頭,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還在醫院裡?」
「嗯,」寐羅跟著點了點頭,「在。不過——好多了。說真的。」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他會怎麼樣。」
「反正他不會死,」寐羅笑了,「頂多就是一個人鬱悶上個一年半載。」
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不知道也有人會死於抑鬱症吧?」
「在死於抑鬱症之前,」寐羅煞有介事地說,「我打賭他先死於肺癌。」
「實際上他從小就很抑鬱,雖然他努力不表現出來……」
「他還酗酒——也有可能他先死於哮喘,或酒精中毒。」
「我是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病因都起源於……」
「要是他整天到晚扎進遊戲裡不出來,還有一種可能……」
「你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
「是被很不體面地活活餓死——」
「好吧不管他是怎麼死——」
「反正都是個死。」
不知道瑪特現在是不是在醫院裡狂打噴嚏。然後問護士是不是有人在罵他。『到底這是他媽的怎麼了?』說不定他會氣咻咻地擦著鼻子,一臉鬱悶,『到底誰在罵我?』
「也許是有人在想你。」哎,那個護士沒準會對我哥想入非非。
『是嗎?』大概他不會跟著陷入非非。『打噴嚏到底是被想還是被罵?』
「那要看你是打一個噴嚏還是兩個?」
『大概有十……不,有二十個左右。』
「毫無疑問,」護士的職業神經繃緊,「你是感冒了。」
我從寐羅口袋裡掏出煙,打開叼了一根,「我們幹嗎要討論他的死因呢?」
「是你不小心把話題引到這上的,」寐羅趕快聲明,「你問他怎麼樣。」
「廢話,」我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叫你出來是為了談談天氣嗎??」
「我以為你只是想跟我傾訴一下你的痛苦,」寐羅說,一邊端起他的酒抿著,眼睛無所顧忌地直視著我,有種咄咄逼人的味道。「你看,你和瑪特是兄弟兩個——現在他這麼難過,顯然你也好不到哪去。不過也許你在之前跟其他人說過了?你真的只想問問瑪特怎麼樣?」
我真是被他打敗了。「沒有,」我說,「我都不知道該跟誰去說。」
他了然般地聳聳肩,放下酒杯。「這些日子你都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裡。」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哪兒也沒去。」
不是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也不是沒有心情去,而是——呃,大概像某種還是沒辦法要放棄的情緒,我總是離不開這裡的一切——那些酒吧,那些喧鬧,那些樂隊和旋律。我覺得我天生就是為了這些活著的。……可在遭遇這麼一場讓人心灰意冷的失敗之後,我真的很難再說服自己去試一次——讓我和瑪特傷心的不是唱片沒法賣錢而是我們自以為是的『才能』被嚴重地質疑——我們真的有那種所謂的才能嗎?即使達不到天才的地步但畢竟……
畢竟我們寫歌,我們組樂隊,我們也被喜歡和歡迎過,我們跟其他人不一樣。
「瑪特跟我說了一些——呃,關於你們的傲慢小分隊……」
「什麼?」我差點被煙嗆住了——於是寐羅迅速從我手裡偷走煙,使勁按在煙灰缸裡。我毫無察覺,睜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什麼?傲慢小分隊?誰起的名字??」
「當然是你那位年長的兄弟,」他說,「怎麼?對此你有不滿嗎?」
我好半天沒能出聲,覺得瑪特的話嚴重地顛覆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顯然他是帶著副反諷的口氣說出這個詞的。雖然『盲目傲慢』聽起來的確有點狂妄自大,但那是種象徵——好比麥當勞有個大大的黃色的M,禁止通行標誌用一個叉表示,教堂頂上的十字架,不過是種讓人見而明瞭、聽而會意的象徵罷了。可傲慢小分隊……我看是瑪特對此有所不滿。
「他幹嗎——呃,算了,他說什麼?」我問。
「他只是客觀、簡單地敘述了一下這支樂隊的生平,」寐羅說,「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用不帶有色眼鏡的方式描述了一下而已。好讓我補上那段錯過去的過程。」
「對,你真不夠意思,」我想起他之前斷斷續續的失蹤,「重色輕友。」
他一臉被誣蔑了的表情。「什麼?」他說,「你開玩笑的吧?」
「要是你覺得現在我有心情跟你開玩笑的話,」我哼了一聲。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為什麼?」他問,「為什麼你這麼說??——等等,我知道了,一定是之前你和瑪特議論過這些對不對?你們兩個通過一番目的惡劣的、自以為是的、加上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測和喪心病狂的□想——把我想像成一個對某個男人瘋狂著迷的……」
「去掉那一堆修飾詞,」我不客氣地說,「結論就是你墜入情網了。」
「我沒有。」
「你有。」
「絕沒有。」
「絕對有。」
「沒有!」
「有!」
「沒有!」
「有!!」
我們兩個彼此不甘示弱地互瞪眼睛、大肆輕蔑、恨不得能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把對方踩在腳下。吵架這種事可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這是你為自己爭取和伸張人權的典型化。
最後寐羅悶悶地哼一聲,把那杯酒一飲而盡,「嘿!來瓶芝華士!」
我有種踩到貓尾巴上的感覺。
我把他那一包煙抽了個一乾二淨;他則一個人灌下大半瓶芝華士。
那酒挺貴的。
我非常懷疑他身上的錢是不是夠付酒錢——反正我身上沒有。現在我很想借個機會溜之大吉,省得待會兒被服務生抓住我們兩個看起來還算光鮮的男人連瓶酒錢都湊不夠的把柄。那將會是繼樂隊解散之後對我的又一個致命打擊——為什麼玩藝術的人總是窮困潦倒?
當我將最後一個煙蒂按熄,我覺得有必要將剛才被打斷的話題繼續下去。
「寐羅,」我說,「剛才你想說什麼來著?關於那個——那個什麼小分隊?」
「傲慢小分隊,」他毫不客氣地將我潛意識與顯意識裡想要避開的那個詞清晰重述,好讓我的神經再一次被擊個正著。「雖然你看起來比瑪特更較真,更狂熱,但實際上你沒有他那麼——投入,真的,JR,……你做得多但你沒有他想得多。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反思……」
「打住,打住,」我打斷他,「我不想聽他的思想歷程。我只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寐羅聳聳肩,「他還沒想好,」他說,「因為他拿不準你想怎麼樣——組樂隊不是一個人的事,得有吉他手和鼓手還有歌手。可現在你連個影子都沒有。之前他說他挺羨慕我,因為畫畫這事一個人就能搞定。所以你能明白……呃,幹嗎你們兩個不親自談談呢?」
我揮揮手,「我沒法談,」我說,「我現在還不太好。」
「他也不太好,所以這就是你不樂意見他的理由?」寐羅問到,「就因為你們兩個都不太好??……得了,你知道這沒別的法子——要是你們兩個總這樣避著不見面,就沒法好。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呢?你知道這決定著他要想到什麼時候。你不露面,他就總也想不好。因為他得照顧你的情緒、他得維護你。……要不是他,沒準我早把你揍進醫院了。」
「是嗎,」我不屑一顧,「試試我們兩個誰能把誰送進醫院吧。」
「你要真這麼說,」寐羅開始摩拳擦掌,「我覺得這個較量還不錯。」
「嗯,」我覺得我有必要先把頭髮綁起來,「你得給我點準備時間。」
他放下了拳頭,「開玩笑,」他說,「我才不和你幹架呢。瑪特決不會維護我。」
「你可以去找維護你的那個人——」
寐羅把那瓶酒的最後小半瓶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他站起身,一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得走了,」他說,「我還有張畫沒畫完呢——要是你還想找個人說話,就給瑪特打電話。」
「等一下,」我慌忙抓住他的手,「別走,你還沒說完呢。」
「說什麼?」他挑起眉毛,「你總是試圖把話題引到我身上——而且還是個……」
「好吧我不說了,還不成嗎?」我懇求到,「別走,我好不容易才有個人說點什麼——何況現在瑪特也睡覺了,難道你希望我用一個電話任性地把他從睡眠裡吵醒嗎??」
他想了想,身體一邊不由自主地搖晃著——最後還是坐了下來。「好吧。」
然後他又要了一瓶芝華士。
我有點後悔把他留下來了。
這下子我們肯定要出洋相了——他身上會帶著兩瓶芝華士的錢嗎??……算了,實在沒辦法的話,大不了我就打電話給瑪特。他總不至於見死不救。我還能打電話給凱爾或者——或者傑西卡。不,不能叫傑西卡。讓女人來救場這事太那個了。我還有一大堆的朋友。那些狐朋狗友總能有一個付得起酒錢的……不過半夜把他們叫來送錢又不大實際。……我靠。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像個神經病似的在這裡未雨綢繆——就因為兩瓶他媽的芝華士??
我一不做二不休,又要了一份雞肉披薩和一份沙拉,我餓了。我已經好幾天沒正式吃過什麼東西了——光是用碳酸飲料和爆米花填充胃口。因為我一直在電影院裡坐著。花點錢買一張通票就能在那裡坐上一整天,或是一整晚。那比旅館便宜多了。何況旅館那種地方只是用來解決生理問題的——我沒有隨處找小妞的習慣,一個人睡旅館又實在是浪費……
披薩和沙拉送來以後,我和寐羅一起把它給吃光了。
我們很有默契地將披薩一分為二,各自把那個冒著熱氣的半圓叉到自己盤子裡,用最快速度將它吞下肚子——看起來寐羅也餓壞了。不過現在至少有凌晨三點鐘了。我打電話給他時就已經午夜了。想想寐羅也挺不容易。樂隊解散明明沒他什麼事,卻要跟著一起陷入混亂——並且他的調停還總是被我們兩個拿他的事津津樂道而打斷。不過話說回來,我和瑪特都一致認為他絕對是對那個男人抱有不純潔的想法——哪有一個人整天到晚粘在另一個男人那裡的?為了尼亞,他幾乎都不來我們這裡了。就像把我們這幾個朋友拋到爪哇國裡一樣,眼裡滿滿當當都是那一個人。尼亞這個,尼亞那個。每次他來我們都得聽他布道一樣地喋喋不休,以致我聽到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弗吉尼亞、賓夕法尼亞……反正不管是地名州名還是人名,馬上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起尼亞。他肯定是愛上那個人了。他還死不承認。
我們默不作聲地去掉了披薩,接著又同仇敵愾地消滅了沙拉。
意猶未盡的我們又要了一份炸薯條和兩罐啤酒,外加兩盒煙。
「唔,我覺得——好像好多了。」一口氣喝掉半罐啤酒,我擦擦嘴角,不勝愉快地說。吃飽肚子後情緒似乎的確變得好多了。所以我暫時能夠理解為什麼女人都喜歡在心情不好時消滅大堆零食。但她們的零食太沒內涵了,淨是些薯片、甜甜圈、冰淇淋和巧克力之類的。男人才不會吃那些沒內涵的東西呢——不是我在這裡故意鼓吹男女不平等……
「給我來巧克力!」寐羅大叫,「我想要黑巧克力——來兩板最大的!」
……他簡直把男人的臉都丟盡了。
然後我一手托著下巴,睜著半睡半醒的眼睛,看著他拿巧克力沾酒吃。大概酒心巧克力就是這麼來的——一定是那個創造者在偶然一次心情極度鬱悶的情況下大口灌酒,就像每個男人都會做的那樣;然後剛好他又像寐羅一樣是個十足巧克力迷,他又想吃巧克力又想繼續把那些酒喝完,於是迷迷糊糊地就拿巧克力沾著酒吃。接下來他發覺這種吃法還不錯……
「這種吃法還不賴,」寐羅咕噥著,「你要試試嗎?」
「不了,」我謹慎地說,「巧克力中毒是挺沒面子的事。」
「反正你明天又沒有演出,」寐羅說,「還在乎面子?」
我咳了一聲,覺得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完;接著我想起之前那個話題一直還沒繼續下去,光是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那個傲慢小分隊到底怎麼了?」我問,「瑪特說什麼?」
「瑪特——他說,」寐羅想了想,一邊用中指小心翼翼地將掉進酒杯底部的那塊巧克力撈上來,「他搞不明白為什麼你們從狂熱的音樂愛好者變成了急功近利的名聲追求者。」
在醉得這樣厲害的情況下還能清楚地說出這樣一句話,讓我對寐羅再次刮目相看。接著我陷入了這句的確像是出自瑪特口中的疑問之中——接下來足有一分鐘後,我確定這件事的本質純粹就是這句話的每一個單詞所表述的意義。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所以現在我又開始想要知道瑪特這些日子那些所謂的思想歷程了——「他還說什麼了?」我問。
寐羅趴在吧檯上,一聲不吭地沉默著,眼神凝固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伸手在他面前搖晃搖晃,他不耐煩地打開了我的手,轉了個方向趴著。我起身從他的頭上越過去看他的臉,好斷定他是否喝醉了——很可能是。「寐羅?」我叫到。
「別說話,」寐羅閉上眼睛,「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睡會兒嗎?」
「這裡是酒吧呀,」我轉頭望望四周,才發覺周圍早沒客人了。只剩下那個調酒師站在那裡,帶著種讓我心虛的眼神在我和寐羅身上來回游移。
「他醉了,」那個調酒師終於開口,「交了酒錢,我可以幫你把他抬出去。」
「哦,好——好,謝謝,」我剛把手伸進口袋,想起我身上已經所剩無幾了,最多只夠一罐啤酒。於是我去掏寐羅的兜。我把他全身上下都翻遍了,意料之中地只找到五十多塊錢和一些零碎硬幣。我不住地冒汗,一邊跟調酒師陪笑一邊絕望地夢想著寐羅身上還有口袋。
「沒錢了?」對方拿著我不停遞給他的鈔票硬幣,使勁忍著笑。
「……好像是,」我仍不肯放棄地重翻寐羅的兜,「能不能明天——」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調酒師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五點了,夥計。」
「咳,那個——你們的老闆是哪位?」我問,「我可不是騙子——」
「我知道,」對方說,「要是你是騙子,大概早就開溜了;另外我就是老闆。」
「嘿,寐羅,我們回家了!」我說,一邊用力推了推寐羅——他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我驚起一身冷汗,急忙一把抓牢他手臂。

「他醉了,」那個調酒師終於開口,「交了酒錢,我可以幫你把他抬出去。」
「哦,好——好,謝謝,」我剛把手伸進口袋,想起我身上已經所剩無幾了,最多只夠一罐啤酒。於是我去掏寐羅的兜。我把他全身上下都翻遍了,意料之中地只找到五十多塊錢和一些零碎硬幣。我不住地冒汗,一邊跟調酒師陪笑一邊絕望地夢想著寐羅身上還有口袋。
「沒錢了?」對方拿著我不停遞給他的鈔票硬幣,使勁忍著笑。
「……好像是,」我仍不肯放棄地重翻寐羅的兜,「能不能明天——」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調酒師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五點了,夥計。」
「咳,那個——你們的老闆是哪位?」我問,「我可不是騙子——」
「我知道,」對方說,「要是你是騙子,大概早就開溜了;另外我就是老闆。」
「哎?」我努力集中精力看著他,才發覺那個人根本不是一身調酒師的打扮,雖然年紀跟我們不相上下,但那件T恤絕對是某個牌子的限量版……哪個牌子來著?「那個……」
「你們有沒有朋友之類的?」對方問。「或者同事?叫父母來恐怕不太好。」
「別呀,」我邊說邊使勁搖晃著寐羅,「醒醒,醒醒!」我在他耳邊小聲憤怒地叫著,但那個獨自灌下兩瓶芝華士的混蛋早已不省人事了。「我把他的手機押在這裡怎麼樣?」
「唔,你不怕我是騙子嗎??」那個男人反問,「要是我明天不肯認帳呢?」
「喔,寐羅包管宰了我了,」我幾乎要他媽的哭了——怎麼著!在大半夜的被兩瓶酒錢困在一個破酒吧裡沒法脫身,最好這個老闆不要一時高興撥個911叫警察前來解圍,明天我一定能看到我們兩個的照片登在丟人版頭條,這下子打死我都不想再去組什麼樂隊了。
那個男人繼續揣著手臂站在那裡看我找錢。我後悔要那個披薩和沙拉了。早知道那時我就該瞅準時機腳下抹油;畢竟從面子上來看,不道德總好過出洋相。現在我實在沒什麼能再找到了。要是寐羅這條項鏈還能值那麼點錢的話……不,不行——我還不想死。
我哭喪著臉掏出寐羅的手機,假裝尋找某個能夠前來救急的朋友——接著我看到了一個名字。頓時我就像看到希望曙光一樣,彷彿生還大道瞬間在我面前華麗地展開,有著紅地毯和私人交響樂團的金光大道,我馬上撥下那個號碼,急切地等著對方能好心接通。
剛剛響了一聲,一隻手出其不意地按住了手機,順便切斷通話。
我抬起頭看著對方,那個年輕人朝我露出友好的微笑,「開玩笑的,」他說,「老闆早就走了——我只是調酒師。雖然你們兩個讓我今天延遲下班又沒錢交費,我覺得你們兩個倒挺有趣的。因為……呃,我可能看過你們的演出。我記得你。還有個跟你很像的兄弟對不對?我想——嗯,我們能不能交個朋友??至於酒錢就免了——算我請你們的。」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都不知道現在是該生氣還是慶幸了。
「你沒生氣吧?」他不安地笑笑,朝我伸過手,「我是布萊爾。」
「……好吧,」我說,只能跟他握握手,「我是JR,這是寐羅。」
「你們能走嗎?」布萊爾問,「我覺得他好像不太好。」
「沒關係——你幫我把他搬到外面,」我說,「搭上計程車就行了。」
「不行的話就暫時睡在這裡吧,」布萊爾說,「我經常因為回去太晚索性就在這兒住一晚——這裡有很多沙發能睡,酒吧下午開門,你們可以一直睡到中午。要是不介意的話。」
說實話我已經快要困死了。而且我覺得很累。很累、很累,是骨頭都要散架的那種累。我已經好幾天沒正式躺在床上睡覺了。雖然現在我很想念我們公寓的、寐羅公寓的床,或者隨便什麼地方的床,但眼下有個沙發也算不錯了。被布萊爾這麼一說,我身上最後那點還能勉強支撐回去的力氣馬上跟著被抽了個乾淨。「好啊,」我說,「我們就湊合一晚吧。」
這時寐羅醒了過來,口齒不清地吵著要去洗手間,於是我跟他一起去了。
當我們方便完之後,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頓時想起之前打電話給尼亞的事,不由得異常緊張。見鬼的。要是布萊爾那混蛋早點說他不是老闆不就好了?我想要阻止,但寐羅已經毫無意識地接起了手機,「喂?」他扯著喉嚨喊到,「是誰——誰啊??」
我上前想要拿走他的手機,他一個眼神把我狠狠瞪了回來,我只好縮回手。
「什——什麼?!我沒……沒打,」寐羅說,「誰打、打了……你是誰啊?」
好一陣的沉默。寐羅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眼睛盯著地板上一片污濁的水漬,一手撐住牆壁,一手將手機緊緊貼著耳朵——我不知道此刻他腦袋裡的意識還殘留多少,我希望尼亞不會一時惱怒地掛斷電話讓他倆的友情(可能還有那麼點愛的萌芽之類的)莫名地玩完。
但看起來對方似乎還沒生氣。因為寐羅一直都在聽電話,我不知道尼亞是不是在說話,還是通話早就斷了——只是寐羅還沒察覺到,一直在拿那邊的嘟嘟聲當作說話聲。
我小心地上前,剛要試著去聽那邊是否有人說話,寐羅突然伸手把我推開了。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就像完全清醒的人一樣,半點醉意都沒有;他的眼睛則清亮得像新鮮的薄荷酒——碧綠透澈,飽含深情。……咳,我不知道這個詞是不是恰當……反正就是這意思。
他拿著手機挪了幾步,顯然想要躲開點我,然後搖晃著邁進了最裡面的格間。
我沒有偷聽的意思。我只是有點不能確定他到底醉著還是醒著,要是他不小心摔到或是撞到什麼地方怎麼辦?所以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地聽著裡面的動靜。
大約足足有兩分鐘之後,我才聽到寐羅的聲音低而沉悶地響起。「我沒打。」
我的冷汗頓時又冒了出來——現在只想把布萊爾使勁地揍一頓。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寐羅繼續說到,聲音雖然仍然不大清晰但足夠能聽清楚說什麼,「我幹嗎要打電話給你……哼,誰他媽的在乎——什麼?……沒有,我沒醉。現在我在——在——呃,反正你不認識……我說了我沒醉。我才用不著你……自作多情。……你不是嗎?難道是我自作多情嗎?那你幹嗎要在半夜給我打電話——看,凌晨五點鐘!你瘋了??」
我覺得已經沒有聽下去的必要了;看來寐羅正在清醒的過程中。於是我轉身輕手輕腳地走出洗手間,爬上沙發閉上眼睛躺好,很快就沉入了睡夢之中,根本沒等到寐羅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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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ar
從寐羅那天離開之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杳無音信。
我以為他再也不會露面了,甚至已經做好接受這個事實的準備。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一早知道事情最後擺脫不了這個結果,我對交朋友沒有興趣,他離開反而能讓我鬆口氣,就像當初那些孩子們放棄了跟我玩、母親離家出走、父親直到去世也沒有打擾我一樣。他們在親身體會過我的不配合之後,就自行拋棄了接觸我的念頭。
可寐羅離開之後,我卻總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像是少了點什麼。在看書或是做其他事的時候,我總是會習慣性地過一段時間便抬頭望望,環顧一番四周,像是要找到什麼似的;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尋找寐羅的身影——因為我知道他總是坐在哪個地方,而我的目光所掃過的範圍很廣,決不僅僅是某個特殊的固定之處。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察覺到那是什麼。
是寐羅帶走的一些並不明顯的快樂。
你要我明明白白地說出快樂是什麼,我難以說清;但如果給我一幕場景或是一個片段,讓我判斷那是否屬於快樂,也許我能。對於快樂這種東西,我真的知道不多——一個習慣於孤獨的人所能感受的快樂與其他人完全不同,也許那種快樂有個更合適的名字,叫做寧靜。那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人們所言的快樂——更多算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即使我在閱讀中的確能夠體會到快樂,那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而普通人的那種感受,我只能由想像去體會。
當寐羅在這裡時,他帶來了一些我這裡所沒有的東西。
或者說,是我獨自一人時不能擁有的東西。
那些存在於他觀察著我的目光裡,存在於他筆下的沙沙聲中,存在於我們兩個偶爾進行的交談間,存在於佔據了大部分的沉默和安靜的背後。確切地說,那是只有兩個人才能擁有的一種感受——一種也許該屬於相互的、彼此的、交融和默契的東西,一種共同的東西。而缺少一個人則會使這種氣氛隨之消失不見,除非再次恢復到兩個人的『模式』當中。
我能作的僅僅是讓自己再逐漸習慣這種突然回到過去的日子。坦白而言,這比我所想像的要困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過了挺長一段時間仍然沒能改掉偶爾要抬頭望望的習慣。
但還能怎麼樣呢?我拿不準他是不是還會跑來,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誰知道他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也許他挺生氣的——他的確是在生氣。但為了不讓他生氣,我就必須對他百依百順嗎?我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做到那種地步。……然而這麼長的時間他都沒有出現,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有點懊惱,甚至頗為責備自己的毫不通融。不過為什麼我要這樣縱容寐羅的任性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挺亂。好幾天我都沒法安靜下來看書,光是想著這些事。
要不是寐羅那幅畫還留在臥室,恐怕我都很難相信曾經發生過這些;一切就像一場夢。於是,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千篇一律的日子,過一天與過一百天沒什麼區別。
不是我故意不肯打電話給他,而是想到以後這種狀況也在所難免,我就很難說服自己去打那個電話了。這似乎與普通朋友之間的簡單吵架不大相同,或者——實際上我還不能確定我們之間到底是不是朋友。雖然看起來像,又不大像。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種什麼狀態,所以也就很難用普通的眼光去衡量這份『友情』——也許寐羅只是一時對這個模特著迷罷了。
可能我悲觀了點;不過這個世界上,悲劇性的結尾總是最終的勝者。
為了避免那種差不多已經確定的悲劇,我覺得還是保持沉默更好。就這麼讓他從我仍然沒能完全恢復的生活裡慢慢淡去、隱退,直到消失。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佳解決方法。
就這樣,一個多月的時間便在我不懈的努力遺忘中以蝸牛速度爬了過去。
然後,有天晚上——不,不是晚上,是大約凌晨四五點鐘左右,我剛睡著不久,一聲突然冒出的鈴聲把我從還未完全進入的睡夢裡拖了出來。當我帶著被從睡夢中吵醒的不悅睜開眼睛,摸到手機拿到眼前來看到底是誰這麼討厭的時候,我看到了寐羅的名字。
很快我便清醒了。
我拿著手機,抑制不住地有點緊張又有點激動,雖然搞不清楚為什麼寐羅在這種時候會打電話過來,但卻足夠讓我等待著它再次響起。然而我等了許久,手機都沒再響一聲。
半個小時過去,我灰心了。我將它重新放回床頭,滿心疑慮。
也許是寐羅撥錯了號碼。或者他原本想要打給我,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還是他純粹只是拿我開開玩笑??……不過也許他還在為那件事生氣。
我左思右想了一會兒,越來越心煩意亂。拿起手機再次看看,仍然沒有新的來電顯示;接著,鬼使神差般地,我撥回了那個號碼,將手機貼在耳畔,等著那邊的回應。
好一會兒那邊才被接起,我聽到寐羅誇張的聲音,「喂?是誰——誰啊?」
我呆了幾秒,直覺覺得寐羅有點不在狀態。「是我。你剛才打電話給我?」
「什——什麼?!我沒……沒打,」那邊說,「誰打、打了……你是誰啊?」
他一口氣說了好幾句,總算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顯然他喝醉了。「是我,尼亞。」我回答,可接下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是個誤會而已。誰知道是他在喝醉之餘突然想起我,打算打個電話罵我一頓還是不小心碰到手機,剛巧撥了我的號碼。反正是個誤會。也許我該跟他道歉然後迅速結束通話,我想明天他應該不會記得這事。他醉得挺厲害。
然而在我報出姓名後,那邊許久都沒有回應;完全是一番全然的沉默。
我不由得跟著沉默下來。好像完全忘記之前打算掛斷電話的念頭似的。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覺得實在有點捱不下去了,為什麼他不說話呢?所以我只好開始試著說點什麼,就在這時我聽到那邊傳來一絲奇怪的響動,像是腳步聲。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停止了,寐羅彷彿進入了某個封閉的空間,我聽到一扇門被關上的聲音——接著還古怪地上了鎖。可寐羅還在那邊沉默著。「呃,你還在的吧,寐羅?」我忍不住問到,那邊沒給我任何回應,於是我試著解釋這個行為的理由,「我打電話是因為我剛才接到你的電話……」
「我沒打。」他馬上在那邊反駁,似乎不但很清醒,還在一直清醒地等著我開口。
我有點哭笑不得,又覺得有點尷尬。「你打了……」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寐羅再次反駁,活像我在睜著眼睛說大話,我覺得大概是他不記得自己剛做過什麼了。「我幹嗎要打電話給你……哼,誰他媽的在乎——」
「好吧,好吧,」我息事寧人地說,「也許是你喝醉了。」
「什麼?……沒有,我沒醉。」他矢口否認。
「你沒醉?那你現在在什麼地方?酒吧?」
「現在我在——在——呃,反正你不認識……」
「你喝醉了,寐羅。你是不是在酒吧?你能回家嗎?」
「我說了我沒醉。我才用不著你……」
「告訴我是哪個酒吧,我去找你。」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是你先打……」
64樓

「……你不是嗎?難道是我自作多情嗎?」他在那邊理直氣壯地問,「那你幹嗎要在半夜給我打電話——」聲音頓了頓,很快又響起來,「看,凌晨五點鐘!你瘋了??」
「我——好吧,對不起,」我無奈地說,「我跟你道歉,很抱歉打擾到了你。」
寐羅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沒好氣地說,「算了。可能是我打了。」
這算道歉嗎?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是我錯了??
在早上五點鐘計較一個電話是誰先打來的有意義嗎?
「你真的沒事嗎?」我忍不住問,「你在外面吧?」
「我在——在,」那邊頓了頓,大概是在四處環顧,「……洗手間。」
「……好吧,你總該先告訴我是哪個酒吧的洗手間?」
「我——我不記得了,」寐羅很快地說,「我出去問問。」
五分鐘後,他又打來電話,告訴我他所在的酒吧位置;於是我穿上衣服便出去找他了。當我從計程車裡下來時,我看到寐羅正無精打采地坐在酒吧外面的路邊,抱著肩膀,半睜著倦怠無神的眼睛,滿頭金髮亂糟糟的,身體還在不住地前後搖晃著,像個無家可歸的男孩。
當我朝他走過去時,他馬上抬頭望向我這邊,似乎在試圖努力集中精神。
我一直走到他面前,蹲下來跟他平視,他的瞳孔裡清楚地映出我的影子。
「你怎麼樣?」我問,「能站起來嗎?」
他一頭栽進我的懷裡;我便本能地接住他的身體,箍牢他的肩膀。
眼下看他這副神志渙散的狀態,很難讓我相信剛才我在跟這個男人通話——那時他似乎還沒什麼問題,聽起來一點事沒有,可現在卻完全不省人事。我不禁歎了口氣,放緩了動作扶著他站起身,走到路邊重新又鑽進剛才那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回到之前的公寓。
一路上寐羅都倚在我的懷裡睡得死沉;一直到我把他放在床上都沒醒過來。
開始我打算守著他,但後來實在有些支撐不住,於是便在他身邊躺下來,也睡了過去。
我夢到了一群陌生臉孔和許多認不出的陌生場所,在夢境中那些與真實完全沒有區別,我一直都在人群中試圖尋找到一張熟悉的臉,隨便是誰都行。我不停地尋找,所見之人全都陌生得令我望而生畏。就這樣直到我最終找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我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便上前去拍他的肩膀,還未見到那個人回過頭來的模樣,我突然從夢中醒了過來。
寐羅躺在我身邊,輕輕地呼吸著;當我凝神去看時,我才發覺他一直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好像那上面有什麼強烈吸引著他的神秘事物似的。
「你醒著嗎?」我開口問到,喉嚨有點發啞,「寐羅?」
「唔,醒著,」他回答,「在你醒過來之前不久。」
我嗯了一聲,眨眨仍然泛著酸意的眼睛,「再睡會兒吧。」
他沒吭聲,仍然盯著天花板;我實在不理解他在幹什麼。
「……寐羅?」我只好再次開口,「你不睡了嗎?」
他突然轉過身,背對著我。
很快我便睡意全消了。「你在生氣嗎?」我又問。
他還是不說話,像是突然失聲一樣,始終沉默著。
「……為什麼不說話?」我接著問,「怎麼了?」
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我去洗澡。」他匆匆地說,不等我回答便跳下床跑出去。
我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大敞開的房門,接著只好也坐起身,撿起掉在地板上的毯子,放回床上,跟著下了床走到客廳裡,望望浴室那邊——我聽到水流聲嘩啦啦地響著,寐羅的身影則模糊地在彩色玻璃上晃動著,我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回到臥室去收拾一下。
我不知道寐羅到底是怎麼了。他有點怪。……跟上次的事有關?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寐羅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尼亞!尼亞!!」
我連忙跑到浴室外面,「什麼?」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問。
我遲疑了幾秒,推開了門。
他坐在浴缸裡,一手朝我這邊伸過來,「拉我一把。我扭到腳了。」
我只好頂著一片濃郁的霧氣上前,抓住寐羅的手,極力抑制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身體,將他小心翼翼地扶出浴缸,他的手臂用力勾著我的脖子,像是再也不準備鬆開似的。我感覺到他的呼吸在我耳邊灼熱地起伏著,不由得有點心慌意亂,他的手臂將我的脖子勾得越來越緊幾乎讓我沒法喘氣,我想要鬆開他的身體,卻感覺自己似乎完全不受控制——我的手臂好像已經完全失靈,只管把他抱得越來越緊,緊得快要勒進我自己的身體,他的喘息逐漸粗重,帶動著我跟他一起失去平穩,當我困難地轉過目光去看他時,我突然又醒了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醒了。讓我吃驚的是寐羅的確勾著我的脖子,而我也毫無疑問地正抱緊著他。

Mello
我還沒做什麼他就醒了。大概是我的動靜不小心搞得大了些——其實我只想要感覺一下他的身體輪廓是什麼樣。既然他不給我看,我就不看;但至少我能摸摸吧。這是在我醉酒的早上醒過來時——或者說,尚未完全清醒過來時的唯一一個念頭,接著我就堅決地服從了我大腦發出的這個指令,毫不猶豫地挪上前抱住了尼亞。那個還在睡夢裡的不知情者。
沒想到尼亞竟然伸手也抱住了我。
我大吃一驚,以為他醒著;可我完全不覺得這是他在醒著時對我這個舉動所給的回應。我小心地低頭去看,發覺他仍然在睡著——天知道他在做他媽的什麼見鬼的夢。不過我倒是覺得被他這樣抱著蠻舒服的。他的手臂力度剛好,感覺也不錯,這讓我忍不住將手臂又收緊一些——就像完全忘記了他會醒過來似的。結果他馬上就醒了。連一秒鐘都沒有。
當他發覺我們之間保持著這個怪異的、恐怖的姿勢時,他一臉的茫然和吃驚。
甚至連放開我都忘記了。
我坦然地回望著他的眼睛——努力以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作為回應,好掩飾我心裡一點都不平靜的緊張狀態,我想我的僵硬跟他不相上下,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醒了。也許我該快一點想個好借口來解釋我這麼做的企圖。……不過什麼借口才不會露出破綻呢?
「那個,呃,」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先開口比較好,「謝謝你接我回來。」
「……哦,不客氣,」他像是仍然處在困惑之中,「……你好點沒有??」
「我想是。」我打著哈哈,盯著他那雙霧濛濛的灰眼睛——一個男人是怎麼能擁有這麼一雙好看的眼睛的?並且還有一張這麼完美的臉??要是被瑪特和JR聽到我現在的感歎,大概他們又要用那種『你還狡辯』的鄙視目光瞪我,然後下個更加確定的結論……不過我才不會承認他們那些無中生有的東西是真的呢。雖然我的確很著迷於尼亞這個人的本身。
尼亞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了——他想要鬆開我。
我完全出於本能更為用力的抱緊他。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他媽的搞什麼鬼。好像有什麼很強大的力量操縱著我一樣,讓我儘是做出一些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鬼動作。我抱緊他,接著壓上他的身體,以阻止他的手臂從我身上脫落。也許我只是在潛意識裡想要他仍然抱著我。我不明白是因為他的擁抱太舒服還是這樣能讓我少點噁心反胃什麼的,反正我就想這樣。
去他媽的。我管他是什麼。
「……你在幹什麼,寐羅?」尼亞終於忍不住問到,「你——」
我在幹什麼?鬼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在干我想幹的。
這麼想著,我開始努力搜尋潛藏在我腦海深處的那個終極念頭——我想幹什麼?
之前我夢到尼亞。我夢到我們兩個在酒吧裡,我夢到他來找我,當時我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然後他來了——他俯身看我,當我伸手去抓他的肩膀時,他握住了我的手,並將我的手緊緊貼住他的灼熱的嘴唇。瞧,瞧——這就是我想要的。而那個夢還沒有完,接下去他的嘴唇沿著我的手臂不斷地下移,經由肩膀和脖頸,輾轉上下巴攀上我的臉頰,夠到我的嘴唇。至於為什麼我會做這種夢,一定是因為我心裡某些念頭作祟,然後更加完美的是被我渴望著的那個對象又剛好睡在我的身邊,這跟什麼神秘的磁波輻射有關嗎?
誰知道。誰關心。誰計較那些——我只想把夢變成現實。
我覺得所有的藝術或者非藝術都有一個目的,就是把夢想變成現實。
不管人們在從事什麼,一切的最終目的不過都是這些。所以我們有了冰箱電視機汽車和互聯網,至於研究設計音樂繪畫雕塑不過都是手段而已,我們活著,我們存在於這裡,我們一直做這做那不肯停止,只是想要把一個又一個夢想變成現實——眼下我想要他的一個吻。
「謝謝你接我回來,」我煞有介事地正色到,「所以……」
他更加疑惑地皺起眉頭,眨著眼睛。
「所以……」我迅速堵住他的嘴唇。
他大吃一驚,想要拒絕已經來不及了——我的舌頭在他的毫無設防中毫不費力地鑽進了他的口中,一邊起勁地壓著他的身體一邊拚命深入他的口腔——那時我簡直是失去理智了。我甚至都沒時間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在事後被他討厭和排斥之類的,而且我還不能確定的是,他是個正常男人還是非正常者。我只是想吻他。所以我就吻了。我天生就是行動派的。
他的手停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想要推開我,但在我的強硬堅持下最終還是放棄了。於是他就讓自己的手仍然停在那裡,一動不動,像被膠水黏住了一樣。然而,隨著我們之間這個吻的程度的不斷加深,他的手開始捏緊了我的肩膀,不住地加重力氣再加重,直到我幾乎要痛得大叫起來,但在這時他卻突然撫摸起我的手臂,一手的手指則插入我的頭髮將我的腦袋更用力地朝下壓了下去。我發覺他開始回應我霸道無理的吻,以讓我吃驚的熱烈程度。
接著我們就這樣毫無理智地陷入了徹底的性慾當中。
咳,反正——反正對待男性的法子就是這麼簡單,不然為什麼說男性只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關鍵在於在他想要用到大腦思考之前,身體已經剝奪了這個優先權;況且在這方面,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男性通常都樂於讓直覺主導自己,所以搞得我好像挺惡劣的??
……算了。我幹嗎要在這種時候想那麼多有的沒的——純粹是浪費時間。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場夢境之中;或者又回到了被酒精控制的意識混沌中。
他的臥室並不大。一張床,一扇總是合攏百葉窗的窗戶——今天也是,絲毫光亮沒有。床頭的檯燈旁邊總是放著一摞書,一隻鬧鐘,一杯水。我給他的那幅死亡寓言已經被他掛在牆上——在床的對面,我抬起眼睛就能看到。此外就是灰色的天花板,鑲著灰色壁紙的牆,有點褪色的木地板和不知道什麼時候滑下去的毯子……很快地板上便多起一件又一件我的和他的衣服,這些事物簡單之極,這個場景也沒什麼好形容;但這一切是這樣讓人目眩神迷。房間裡光線昏暗,喘息讓一切蒙上迷幻的色彩,當尼亞翻身壓上了我的身體,接連不斷將他帶著渴求的灼熱的吻留在我的臉頰上下巴上脖頸上肩膀上胸口上時,我好像已經忘記了呼吸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感覺在起作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丟人地叫喊著一些激情的話語,我從沒想到一個男人的吻可以這樣強烈地煽動起我身體深處潛藏的火種,那是我沒有過的,我是說我從女人身上沒得到過這些……從沒有,從沒有。耶穌基督啊……這種見鬼的致命的快感是他媽的從什麼地方來的??……我想知道答案,可我又不想知道。我的手臂毫無意識地抱著他的不知脖子還是肩膀,手指在他濡濕的髮絲間穿插游移,我在他無法抑制的熱情裡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切,但很快又睜開眼睛——我看到天花板和牆壁扭曲成灰色的美麗弧度,相互疊加著一層又一層朝我湧過來,壓下來,把我捲入灰色浪潮的漩渦之中,把我扭曲成與它們相同弧度的曲線和形狀,我彷彿與它們融為一體無法分離;但很快它們又離開我,灰色波浪旋轉成線條柔和的雲霧,層層疊疊翻起蝴蝶翅膀,玫瑰花瓣,鋪天蓋地的雨滴和地面蒸發的霧氣,一切活靈活現的物體翩然飄飛,在這個灰色空間裡自由急遽地盤旋和衝撞,不斷地碰觸著我的所有感觀和幻覺,直到將我徹底地淹沒其中。我像個失重的物體在這個沒有邊際的空間中發瘋似的墜落,然後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楚從中驚醒,我死死抓住尼亞的肩膀,發覺我們兩個的身體已經濕透了——就像剛從浴缸裡撈出來一樣。他的眼睛中流露出純粹男性擁有的充滿慾望的光芒,接著在我的驚叫聲中給了我一波快感,讓我頭暈目眩呼吸困難,接著又是一次,然後再一次、再一次和再再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好像一輩子都沒這麼興奮過似的。我覺得他簡直要他媽的把我的魂都揉碎了。
這是有史以來我所經歷的最完美的一次性愛。
當一切結束之後,我連吻他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在以往根本就未曾發生過。我總是能在結束之後去洗個澡再喝罐啤酒,很少像那些沒出息的男人一樣做過之後就倒頭呼呼大睡——根本一點情調都沒有。但現在我連抬起一條手臂的力氣都沒有,前所未有的kuai感仍有殘留,讓我發自內心地愉悅和享受;我依然喘得像隻野獸一樣,我的身體酸軟無力,我的視線難以集中起來讓我看清楚天花板上的花紋或地板上的衣服,我感覺到尼亞在我身邊同樣喘息著,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身上,灼熱的呼吸掃過我的肩膀和頸項,讓我一陣又一陣地發癢,我想要轉頭看看他,卻連這個動作都懶得去做。要是再加上一個漫長甜蜜的吻就更加無可挑剔了。
今天上帝的心情一定很好,好得他樂意滿足我的任何一個願望。
很快我感覺到尼亞支撐起了身體,我移過視線,看到他正一臉沉醉地望著我,我努力地勾勾嘴角,朝他露出一抹堪稱美好的微笑——很快他的頭低了下來,他的嘴唇再次落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愛撫著我的臉頰和我的肩膀,他的輕哼聲在我的唇間若隱若現地游移,我為他給我這個耐心而深情的吻而陶醉不已。我們的嘴唇膠著在一起,許久都沒分開過。
我有種重生的感覺。
雖然死後才能重生,但我覺得不見得重生之前就必須死一次。
我他媽的真的有種重生的感覺。它是這麼的真實、這麼的強烈、這麼的狂熱和讓人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它讓我想要毫無顧忌地狂喊和大笑,想要一口氣繞著紐約跑上十圈,讓我想要將我身體裡所有的快樂和ji情全部拋出來和其他人分享,讓我想要不知疲倦地一連畫上十天二十天描繪上一百幅一百萬卷他的樣子,讓我想要像涅磐樂隊一樣在演出後狂砸樂器,讓我想要成為新的上帝接管這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讓我……讓我還想再來上那麼十次。
上帝啊。我他媽的怎麼那麼快樂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懷疑我的嘴巴已經出現問題,它總是保持著一個讓其他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弧度;要不就是我的某根神經完全失靈,好像我成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不知道何為憂愁的樂觀主義者。還是我的一切都完全失控,我簡直都沒法控制自己了,我尖聲叫喊,我笑得喘不過氣,我把尼亞壓在下面使勁親他的下巴和脖頸,我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到這一幕——我是這麼快樂!
我靠。這是怎麼回事啊?我真的搞不明白了——我是怎麼了??
當尼亞把我從他身上拽下去讓我躺在他身邊時,我還在不安分地扭動著和低笑著,直到他不得不按照我強烈要求的轉過身抱住我,讓我整個人倚在他懷裡,我似乎才勉強平息下來一點點,但我還是快樂得要命,我更用力地抱緊他——恨不得把我們兩個合成一個似的。
「好了嗎?」尼亞在我耳邊問到,「你到底要笑到什麼時候?」
「喔,我不知道,」我快樂地說,「現在看來還要持續一會兒。」
尼亞皺著眉笑了笑,「你想要再睡會兒嗎?」
「你保證就這樣抱著我的話,我就睡會兒。」
「……好吧,就這樣,你睡吧。——閉上眼睛,寐羅。」
「尼亞,簡直太美妙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我是說我從沒經歷過這麼棒的性,我說真的,尼亞,真的——這簡直他媽的要命的完美!我想再來上那麼十次……」我仍然在激動地喋喋不休,毫不顧忌對面的男人被我這番直白的話搞得有點狼狽又有點尷尬。
「……好,好吧,我很高興你喜歡……」他含糊其詞著,「現在你能睡了嗎?」
「睡醒之後我們能再一次嗎?」我期待地問,「我喜歡跟你做愛。你是這麼……」
「好吧,能,我保證——現在你閉上眼睛睡覺吧。快,寐羅。」
「這麼的棒。我覺得我能記住這次一輩子。你是第一次嗎??」
「……也許是。……嗯,是的,沒錯,我是第一次沒錯——我知道對你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過沒關係,現在我們沒有必要一定討論這些問題。現在我們能不能……」
我一把抱緊他的脖子,「上帝啊,」我心滿意足地咕噥著,「我真是愛你。」
「……愛誰?」他不免緊張地問。「你剛才說愛誰??」
「上帝,」我答到,「難道你不愛嗎?你對上帝有偏見嗎?你不感激上帝嗎?」
「不。不對——我是說我愛上帝,雖然……好吧,我愛上帝。你能睡了嗎?」
「上帝,」我仍然興奮異常,「今晚我還想來那麼五次十次,上帝啊——」
尼亞伸手蓋住了我的眼睛,「睡覺,睡覺!」他有點臉紅氣喘地說——這可真不像尼亞。大概他快被我的強烈得離譜的精神百倍快搞到神經了。「有什麼事等醒來之後再說!」

Near
他很快就睡著了。擠在我懷裡,像個孩子似的。
接著我覺得挺不可思議。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昨晚我把他接回來時似乎還好好的——不,應該說還是正常的。但現在……呃,雖然不能說不正常不過顯然這種狀況超出我的預想太多了。……嗯,我是說我居然和一個男人做愛了。挺不可思議的……是吧?
重點不在對象是男人女人又是誰的問題,而是——我從不覺得自己會這麼做。
……嗯……
我覺得我被他誘惑了。怎麼說呢,首先我是個男人,男人都有容易被勾起的性慾和之後控制不住的情況——其次他做得有點太那個了。我剛醒過來,還沒搞清楚為什麼是我倆抱在一起的詭異狀況(我想多半是跟他有關,這裡又沒有第三個人),他就突然趴到我身上擠壓著我的身體狂熱地吻我。……對於一個都沒有接過吻的人來說,這一招實在是太狠了點。
接著他的所作所為就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我身體裡鎖著野獸的籠子。它衝了出來,把我們兩個整個吞了進去。太形象了些。我覺得我該描述得隱晦一些,譬如用象徵主義手法或欲蓋彌彰的暗喻手段什麼的……但我覺得大腦一片混亂無法集中起絲毫想法。毫不誇張。我聽著他在我懷裡發出沉沉入睡的平穩的呼吸聲,我感覺著他的身體的有力和他的皮膚的灼熱,我回憶著之前我們兩個在這張床上做的翻天覆地的一切,我回味著那種難以言喻的絕妙滋味,我越來越感到這一切是這樣的難以置信。但還有什麼能比事實更加證明問題呢??
那個時候的寐羅……大概是我所見過的最完美的。
好像有點露骨。不過內心深處的實話通常都這樣。
我還想再來一次。五次,十次。可現在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不知道我們來了幾次,反正是好多次——就像一個初次被糖果的甜蜜滋味震撼到的小孩子不知節制,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再再一次。他叫喊我的名字的聲音如同天籟,他抓揉著我的頭髮的手充滿著神秘的力量,他的眼睛是那麼漂亮,他的身體是那麼柔韌,他的……他的一切都是那麼火熱。
他讓我沒法停止。要是可能的話,我永遠都不想停止。即使會死在這致命快感裡。
……唔。我終於把它說了出來——是的,快感。
無比純粹的赤裸裸的性慾所帶來的極致快感。
它是這麼的引人入勝,令人沉醉,讓人發狂。
我有種起si回生的感覺。雖然我從未死過,但這種感覺……我實在找不到還有什麼合適詞語來形容它。是的,就是這樣的感覺。短短幾個小時比我過去二十幾年所擁有的全部感覺相加還要狂熱激情得多。性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體驗嗎?是上帝給予人類的最大恩賜嗎?它好像把我過去自以為是的那些心靈體驗與靜思苦修全都擊碎了。它是這樣瘋狂。無所顧忌的瘋狂和熱烈。它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傲慢的一種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不是一切。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我們在許久未見之後再見的唯一一種可能。
我想就這樣抱著他,一直就這樣下去,直到我們一起進入墳墓。
在經歷過『完美』之後,唯一渴望的就是『永恆』了。
因為它已經是最完美的,你不能想像出和得到比它更完美的——在這種完美已經不能再上升的前提下,你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至少讓它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無法描述的永恆。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是不是會自作聰明地做些足以破壞這種完美的蠢事呢??

畢竟日後的時光還有如許漫長,而我們最難把握的就是自己。
我一直被這些混亂的念頭左右著思緒,在寐羅身邊沉沉睡了過去又突然驚醒,每次入睡之後都會夢到一些難以表達的古怪場景,每次醒來後看到懷裡還在睡著的男人又感到安慰,就這樣在不斷的昏睡與清醒之間反覆徘徊著,一直到我們最終都睜開眼睛,早上十點。
他半睜著眼睛,一手纏繞著我的頭髮,一手勾著我的脖子。「尼亞?」
「嗯?」我專心於探索他的全部,他的身體撫摸起來是那樣的舒適。
「再來一次?」
「先洗個澡?」
「你抱我去。」
「……好吧。」
過去我總是覺得那些所謂人體藝術實在只是色情的一種方式。但現在我不再那麼覺得。當我的眼前展開的是一幅這樣完美的畫卷——他站在那裡,仰頭沖洗著身體,金髮濕漉漉地貼著臉頰,肩膀和腰腹的輪廓、臂膊及腿部的線條、整體與局部的結合,結實,勻稱,修長,有力,性感與力量,優美而和諧,透出徹底被理想化的男性美,無可挑剔,完美至極。
他在我面前真實地存在著;卻又似乎並非只是實體。
吸入我的肺部的潮濕空氣,縈繞在我身邊的蒸騰的霧氣,盤旋在我腦海裡的無盡幻想,深藏於我內心的真實渴望和激情衝動,……彷彿一切都帶有寐羅的氣息。彷彿寐羅已不再是單純的個人或實體,而是一切虛幻或真實的感覺與存在的混融。彷彿他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喂,幫個忙,」他背對著我,搖晃著頭沖掉頭髮上的泡沫,一邊將香皂遞給我。
我接過來,它滑滑的、濕潤的,還帶著他皮膚的溫度與味道;我輕柔地用它塗抹著他的肩膀和後頸,然後是背部,一手在他微微泛紅的皮膚上輕緩地摩擦和滑動著,他的髮梢滴著溫熱的水滴,他的手朝後伸過來,勾著我的脖子,臉頰在我肩上來回磨蹭著,嘴唇不時擦過我的下巴和臉頰。沒人不知道這樣很容易起火;所以很快我們兩個的嘴唇又黏在了一起。
我喜歡他的手撫摸我的身體,我也喜歡撫摸他的。
我想我們能夠用這個動作最為直接和深刻地探索人體之美。那種最為原始的、神秘的、熱烈與神聖的美。那與我從閱讀中得到的認識與他從繪畫中體會到的觀念是不同的。我喜歡這種更簡潔直白的方式——還有什麼比雙手的探索更徹底?還有什麼比肌膚的緊貼更火熱、比嘴唇的接觸更甜蜜?還有什麼比純粹熱烈的性愛更讓人心神俱醉難以自拔??……
我想我們已經沒法再投入於其他事了。
我們又做了兩次,浴室裡一次,床上一次。之後實在捱不住已經發瘋抗議的肚子,我去打電話叫了份外賣——然後和他一起在床上分享那份足足晚了二十幾個小時的早餐。我們沒說什麼,在這個過程中似乎只有進食才是最重要的。不過進食之後呢?我看看寐羅。
「之前我好像也吃了次披薩,」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雞肉披薩嗎?」
「大概是,」我壓根沒關心過我們吃的是什麼,也察覺不出它的味道。
「昨晚——不,應該是前天晚上,」寐羅點點頭,「我和JR喝酒的時候……」
「JR?……哦,那個吉他手?」我問,「就是說這些日子你和他們在一起?」
我知道他那兩個很要好的朋友。紅頭髮的兄弟兩個。我見過他們的照片,在某個酒吧的晚場演出裡——短髮的是瑪特,長髮的是JR。瑪特正低著頭給吉他調音,嘴裡懶散地叼著半支煙,煙霧還在緩緩上升,融入酒吧特意製造出的煙霧效果中,感覺很融洽。他穿著一件條紋T恤,牛仔褲,高筒靴,典型的美國青年打扮。從他低頭的角度能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著,似乎心情愉悅、又不大想要明顯地表現出這種愉悅,有點不經意的言不由衷。不過他的弟弟就直率得多了。他肩上挎著吉他,一手扶著琴頸一手托住琴身,朝台下那些年輕人毫不吝惜地展開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光怪陸離的燈光投入他棕色的眼睛,嘴角的唇環則熠熠生輝,他的滿頭紅髮束在頭頂的棒球帽下,成百條細細的髮辮隨意搭在肩上,穿著一件長到膝蓋的T恤和肥肥大大的牛仔褲,充滿年輕活力,比寐羅看起來還要神采飛揚。
「待會兒我得去看看瑪特,」寐羅說,「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了。」我想也沒想地拒絕,「我等你回來。」
他放下手裡的盤子,翻身跨坐在我的腿上,兩條手臂搭在我肩上,「要是你陪我去,」他湊過來像動物似的舔吻著我的嘴角,「我保證回來後給你一次比之前幾次還要棒的性。」
毫無抵抗力地,我被他成功誘惑了。於是我跟著去見了他的那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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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
今天一定是個很特別的日子。雖然既不是美國成立紀念日也不是任何一種這個那個節,可今天是這麼的特別——因為我一早醒來就看到一大束火紅鮮艷的玫瑰插在床頭花瓶,足有一百枝那麼多。這可真讓人吃驚……是不是哪個送花的搞錯了地址或者人名什麼的??
很快事實同時證明了我的準確預感與我的天生不幸。
羅琳娜迅速走進來想要拔出那束玫瑰,一邊倉促地朝我微笑,「對不起,」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我搞錯了病房——這是給1203號房間的,你是1302……真是太抱歉了。……」她邊說便用力拔著玫瑰,但花太多了,它們把花瓶撐得滿滿當當,拔起來相當費力。
「哦……沒關係,」我大方地說,「你盡可以把整個花瓶抱走。」
「嗯,真的可以嗎?」她已經抱起了花瓶,「這可太不好意思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和那一大瓶玫瑰迅速消失在病房門外——我看她完全不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
所以今天跟往常也沒什麼區別。除了床頭光禿禿的之外……咳。算了。
我拿起一旁的遊戲機打開,準備用這種方式渡過漫長的一天。我總是覺得少了點什麼。可一時又想不出那是什麼。直到經過四十分鐘的廝殺把遊戲進行到最終一關,我才猛然意識過來昨天寐羅沒來。是的他昨天一天蹤影全無,不知道是生病還是有其他事。也許是他正被導師催著交設計作業什麼的——他整天到晚都耗費在公寓和醫院裡,一周最多去一次學校,大學生活對他來說跟畢業之後似乎沒什麼區別。這樣也好,他就能很順利地進入下一階段。我還沒想像過寐羅進入工作後會是什麼樣……主要是我覺得工作那種狀態距離我很遙遠,可距離我很遙遠不意味著距離寐羅很遙遠——我得改改這種考慮什麼問題都以我的自身感受出發的毛病。……不過話說回來,寐羅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他昨天一天音信全無??
……他是不是去找尼亞了?可我總覺得——咳,說了不能以我的角度出發。
假如我是寐羅的話,大概我不會不打招呼就貿然登門,雖然這對寐羅來說也未嘗不可;可按照寐羅的脾氣來講,他通常不會那麼做的。他得等到尼亞沉不住氣,在準備打電話或者上門道歉的那一刻之前突然抓緊時機先對方一步行動,讓那個人既感激又快樂,同時也好能顯出他是這麼大方、寬容的一個傢伙,從來不會斤斤計較什麼的……嘖嘖。不愧是寐羅。
正當我考慮著是不是要給寐羅打個電話時,外面傳來一陣節奏感很強的敲門聲。
就我所知,只有一個人會用這種方式敲門。
我迅速抬起頭,同時房門也被推開了——我看到JR站在那裡,仍然穿著他離開時那件灰色T恤,胸前印著一堆斑駁的數字和條形碼,好像他是個商品似的。髒兮兮的牛仔褲,加上一雙足有45碼的帆布跑鞋。他歪戴著一頂深棕色的棒球帽,顯得滿頭紅髮更紅。
我很吃驚看到他。我以為他還要消失上好長一段時間呢。
「嘿,瑪特,」他說,一手抓撓著另一條手臂,好像有點緊張,「你怎麼樣?」
「……還好,」我的目光停在他手裡拎著的袋子上,「那是什麼?」
他大步走過來,在我床邊毫不客氣地坐下,接著把袋子裡的東西全都倒在我的床上。我看到一大堆巧克力、甜甜圈、薯片、威化餅(棒)、口香糖和汽水什麼的,我猜他不是搶劫了一個便利店就是砸碎了一台自動售貨機。他把那些一股腦倒在我這裡,用手臂擋住好不讓它們在互相擁擠之下滾下床,然後全推到我面前來,活像我是個饞嘴的小孩子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今天就是來送零食給我吃的?」
「這是藥,」他說,「試試,沒準它能治好你的一部分抑鬱症。」
「醫生似乎沒給我開過這種藥。」
「因為醫生沒你的兄弟瞭解你。」
我聳聳肩,拿起一旁的煙盒打開,叼了一根。他迅速把那根煙從我嘴裡拔出來,然後從那堆零食裡撿了一盒什麼撕開、又撕開裡面的塑料袋,拿出一根代替香煙塞進我的口中。我無奈地拿下它看了看,是一根巧克力威化棒。我把它嚼了。我覺得寐羅應該很喜歡它。
「你吃過東西沒有?」我問,拿起一包餅乾和一罐汽水塞給他,「我猜沒有。」
他很快地打開那包餅乾,開始吃起來,「沒有,」他說,「我一早就去拿東西。」
「我不記得教過你怎麼撬開售貨機。」
「有些事不用別人教——無師自通。」
「你是不是這些日子一直餓著肚子?」
「那就撐不到現在了。」他打開汽水罐。
我們兩個默默地吃著東西,好半天也沒人再說什麼。
說什麼呢。雖然覺得想說的有很多、能一口氣說上幾天幾夜,並且我都盼望這一幕出現盼得望眼欲穿,可實際當它發生時反而沒什麼特殊感覺。我總以為再次見到他一定很激動,不光是我,他也一樣,至少我倆得擁抱一下,像個女人似的抽抽鼻子,還要說些很肉麻又很真實的傻話什麼的。可現在他出現了,坐在這裡,跟我一起吃著他從街上售貨機裡順手『撿』來的東西,卻什麼都不說;好像吃東西就是目前唯一最亟需解決的重要任務。
我發現人們都挺喜歡拿吃東西做掩飾。
至少這代表著『哎,我現在用著嘴呢,暫時沒法說話』『這東西味道不錯,有什麼要說的待會兒再說,有什麼要做的也稍後再做』『餓著肚子可什麼都沒法做』『我就喜歡吃這個』『吃東西說話不禮貌』……之類的推脫搪塞之辭。別人又不會因為這個跟你生氣。
眼下我們兩個就故作不知地專心吃東西。難道這就是JR聲稱的治癒良方??
「你這裡怎麼像少了點什麼?」他問,「我記得上次來還不是這樣。」
「對,羅琳娜把花瓶拿走了,」我又撕開一包薯片,「在你來之前。」
「她幹嗎要把你的花瓶拿走?」
「可能覺得它空蕩蕩的不大美觀。」
「別胡扯了。沒這個說法。」  
「其實就是——」
「……什麼?」
「……沒什麼。反正它也不太重要。」
「為什麼它不重要?」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了。」
JR馬上扔下餅乾和汽水跑了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他。我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麼。也許他想去找羅琳娜理論理論順便要回我那個空花瓶——不過我倒是寧可它不在這裡。它幹嗎要在這裡待著呢?空蕩蕩的純粹是個擺設,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我這裡毫無人氣。要是它不在的話至少我還能勉強安慰自己——正因為他們找不到我這裡的花瓶所以乾脆就不用買花了。
正當我消滅掉那袋薯片,在那堆零食裡尋找下一個目標時,JR回來了。
他懷裡抱著一束巨大的、好像有幾百枝那麼多的、五彩繽紛得嚇人的大花束,一手拎著一隻水桶——不難理解他幹嗎要拿水桶,花瓶根本塞不下那麼多花。然後他大步走進來,將那只還算漂亮的藍色水桶放在我的床頭,把團擁錦簇的花束全部塞進桶裡,間或我還看到有一兩張寫著『祝您康復』之類的字條;看來他剛去洗劫了所有住院者的床頭花瓶。
當他再次坐在我身邊時,我的確覺得好多了。
真的,你可能很容易忽略一兩樣的東西的作用,覺得一束花或者一面窗簾的作用不大,可它們存在與否的確不同。現在我的心情突然好多了——我看到那些花嬌艷欲滴地盛開著,好像春天一下子全都擁到了我的房間裡似的。「看起來不錯。」我由衷地說。
他從口袋裡掏出折疊刀,將一塊粉紅色的泡泡糖一切兩半,給我一半。
我記得我們小時候經常這樣吃東西。那時父母總是忙著他們的工作,索性將我們兩個都放在鄉下外婆家裡一連住上好幾周。有天早上我們剛剛睡醒,JR就大哭起來,他說他死也不想再在那裡待下去了——於是我們就趁外婆不注意時偷溜了出去,一直走了兩個多小時才走到家裡。家裡一個人沒有。我們坐在外面的台階上,口袋裡只有小半包餅乾。我和JR在餓得頭昏眼花時把那包餅乾吃了,之後我又翻遍全身上下,找到一塊泡泡糖。我不知道它在我口袋裡已經待了多久,粉色的長方體已經變成了可笑的不規則形狀,但至少能嚼上幾下;於是我用削樹皮的小刀將它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分兩半,將那塊稍大一點的放進JR嘴裡。
我的錢夾裡有張那個時期的照片。
照片上的JR抱著一把吉他,滿頭紅髮還不到肩膀,帶著可愛的彎卷;我則一頭像打了滿頭髮膠似的沖天短髮,拎著一隻鼓錘站在JR身邊,我們兩個齊刷刷地盯著鏡頭,兩個人都是一臉孩子氣的嚴肅——大約只有八歲左右,最多十歲。那時候的我們真的挺可愛。
要是我們一直這麼年輕該多好。我真的挺討厭長大的。
「你還要嗎?」他拿著一板巧克力在我面前上下搖晃。
「不,我夠了。」我說。我一輩子都沒一口氣吃過這麼多零食。我都要吐了。「不過那個可以留著給寐羅——他對巧克力來者不拒。有多少吃多少。對了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這個問法可能不那麼禮貌,尤其還是對自己的弟弟;不過再不搞清楚我就要瘋了。到底他跑到這裡是想幹嗎?跟我一起享受一次終身難忘的零食大宴?讓我見識一下他在這些日子裡鍛煉的順手牽羊的技巧?讓我知道水桶比花瓶更適合放在我的床頭??還是……
「我之前見了寐羅,」他嘎巴嘎巴地嚼著薯片,手裡還捏著一大把,「我知道這些日子他一直在你這裡。可能你跟他說了些什麼……開始我不想聽。真的,瑪特。我覺得聽那些從你心裡掏出來的話簡直是種莫大的折磨。這沒法形容。就是——就是那種讓你坐立不安、神經發漲、時不時地總得幹點什麼好分散一下精力因為你沒法一口氣全部聽完的那種難受。不過他光是坐在那喝酒,搞得我他媽的什麼都沒聽到。……後來我住在酒吧裡,轉天早上醒來他已經連個影子都不見了。布萊爾說他半夜就走了,跟一個男人。我猜那是尼亞……」
「等等、等等,」我打斷他,因為他說得太快讓我沒法迅速接納,那些句子跟著我剛才吞下的零食全部堵在我的食道裡團成一團,完全消化不掉。「你是說你在這之前見了寐羅?什麼時候?然後你們喝酒了?在酒吧裡?布萊爾是誰?寐羅跟尼亞走了??」
「哦,是這樣,」他將那把薯片全塞進嘴裡,使勁嚼了好半天才又說到,「前天晚上我給寐羅打了個電話——然後我們在酒吧裡喝酒,他一個人喝掉兩瓶芝華士,接下來我們又吃了一份披薩和一堆其他什麼東西搞得沒錢付帳……於是布萊爾就出現了。他是那裡的調酒師,他見過我們的樂隊演出,瑪特!真的,他記得我,也記得你,他說我們的樂隊不錯——所以他想跟我交個朋友。他沒要我們的錢,還願意收留我倆一個晚上。就在那時尼亞打了電話,呃——尼亞打電話過來是因為之前我用寐羅的手機打電話給尼亞,想叫他帶些錢過來救場;所以寐羅就一直跟尼亞講電話,後來我睡著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醒來時他已經沒人了。」
我努力消化著他一股腦丟給我的這兩天的紀實過程。
所以——所以昨天寐羅一天沒出現的原因就是他在尼亞那裡?
「昨天你在什麼地方?」我問,「為什麼你不是昨天過來?」
「我在布萊爾那裡,」JR舔著手指,「我們兩個中午在外面吃了點東西,然後他問我想不想去他朋友的音響店看看,我說好啊,反正我也沒地方去;我們就去他的朋友的音響店,哇,瑪特,那是一家很棒的音響店!你能從那裡找到一些已經絕版的膠版唱片,還有限量版什麼的。我在那裡待了一個下午,跟他們談音樂和樂隊,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晚上布萊爾要去酒吧上班,我就去他的公寓裡待了一晚,看看電視,洗澡,睡覺。……後來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跟寐羅說了好多——呃,好多你平時可能不會說的話。他開始想說,我沒心思聽;等到我想聽的時候,他就喝多了,我什麼都沒聽到。」他聳聳肩,朝我笑了,「之後我坐在布萊爾的沙發上遍覽他那些巡演現場版,我想我幹嗎不來聽現場版呢?所以我就來了。」
「哦,」我說,「我該讓寐羅在採訪時帶著錄音筆的。」
「那他可得給我版權費,」JR說,「他預約了沒有?」
起初我挺高興JR跑來聽我的現場版這件事;可接下來我發現,自己好像很難說出之前跟寐羅說過的相同的話。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按理說我和JR之間的關係應該遠遠超過我與寐羅之間的,可那些話好像我只能跟寐羅說,而很難跟JR說。就算說,味道也不同了。
為什麼兄弟之間還有這種尷尬的一層薄膜?
我恨不得JR能知道我心裡想的什麼,那樣他就不用非要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可到底我們還是兩個人——他沒法知道我的那些確切想法,最多只是知道個大概罷了。我努力想要說點什麼,話一出口就會覺得很彆扭,比方我說,『我想我們不該這麼計較名利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是滋味。好像太冠冕堂皇了些。有點虛偽。為什麼和寐羅這麼說卻不覺得?
正當我們兩個頗不自然的時候,一陣敲門聲將我們從這陣尷尬裡及時解救出來。
「進……」我還沒說完,就看到寐羅已經大咧咧地推門走了進來。
當看到JR正坐在我的床邊時,他似乎一愣,但很快愣住的就不再是他而是我們了——他身後跟著另一個人!你可以想像,當我和JR看到那個人並意識到那是誰的時候有多吃驚。根據寐羅的描述進行設想,對方應該是個弱不禁風面呈倦容的嚴重自閉症患者(不是我們在惡意詆毀尼亞,而是根據寐羅的『客觀描述』具化出來就是這麼一個形象),可眼前這個人似乎跟那完全不搭邊。他有一雙的確很好看的灰眼睛,有一張乾淨透徹的臉孔,身材偏瘦,比寐羅略高一點,穿著式樣簡單的襯衫褲子,一手抱著一大束雛菊(一定是寐羅挑選的花),一手則握著寐羅的手。要是平時,我覺得我難以想像兩個大男人竟這麼坦然地手拉手——可現在我眼睜睜地看到這一幕,又覺得不是那麼難以想像了。他們兩個可真夠……親愛的。
我能確定昨天寐羅一定在尼亞那裡。看來他們已經超越友誼階段了——就是說JR不經意間幹了件好事,要不是他,鬼知道那兩個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這麼手拉著手呢。另外略帶惡毒地說一句,看他們那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用膝蓋想想都能知道他倆一定很盡興。
「那個,我覺得我用不著介紹了,」寐羅說,「反正你們都知道對方。」
我和JR的目光自然都停在尼亞臉上。尼亞的目光則經由我掠過JR,又看向我,看起來他準備先跟我打招呼,於是我率先朝尼亞點點頭,「嗨,尼亞,」我說,「我總是聽寐羅說你。」
「你好,」他禮貌地微笑著,笑容無懈可擊,「我也是。你們是瑪特和JR。」
「呃,你好,」JR揮揮手,「這就是『尼亞這個、尼亞那個』的本尊嗎?」
「所以這就是你昨天失蹤一天的原因?」我問寐羅。
寐羅點點頭,四處張望一番,去拖了兩把椅子,坐在我的床的另一側。
「就是說昨天你一整天都在尼亞那裡?」JR問。「前天晚上就是?」
寐羅仍然點頭,並朝尼亞笑笑,後者有點遲疑地動了動嘴唇卻沒出聲。
「那麼就是說——你們兩個現在是情侶關係了?」JR更直白地問。
寐羅猶豫了幾秒,繼續點點頭,尼亞則露出一臉不大自然的表情。
「喔,」JR像是很羨慕地發出感歎,「你們昨天一天都在床上嗎?」
「好了JR,」我真納悶他怎麼突然像個小男孩,「這不是很明顯嗎?!」
JR馬上哈哈大笑起來,寐羅跟著笑笑,尼亞則無奈地撇了撇嘴,仍然沒說什麼。
「你們兩個出來約會嗎?」JR仍然堅持不懈地盡職採訪,「順便來看看瑪特?」
「不,當然不是——我到這裡來當然是專門來看瑪特,」寐羅說,「因為昨天沒來嘛。」
「哦,」JR點點頭,「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們兩個是趁約會期間順便來那麼一趟。另外,我以為——」他看看尼亞,「我以為尼亞不出門呢。這可真夠讓人吃驚的。」
「我原本不想來,」尼亞突然開口了,「因為我不習慣出門。不過……」
我看到寐羅使勁擰了一下尼亞的手。「不過什麼?」我很想知道答案。
92樓

「他許諾回去後給我一次更完美的……」
後面的那個詞不用說也能猜到了。我和JR邊大笑邊欣賞著寐羅的臉紅得像個番茄。他可不是這麼容易害羞的傢伙——再說這句話又沒什麼好臉紅的。他跟過去不一樣了。不過與寐羅相反的是,我很吃驚尼亞竟然能這麼坦然地說話。我以為他很避諱這種說話方式呢。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寐羅對JR說,「否則我就不來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JR聳聳肩,「反正人多一些更熱鬧。」
「不,你們兄弟兩個一定更想單獨相處一段時間。」
「大概是你們兩個更想獨處吧。」
「咳,沒有的事,」寐羅假裝正經地說,「我們有的是時間。——那麼,之前你們兩個在說什麼?」他問,「我們的突然冒出沒打斷什麼重要的話題吧?我希望沒有。」
我想了想,想起之前JR跑來聽現場版的事,於是我跟寐羅大致說了說。「就這回事,」最後我總結性地說,「雖然我們覺得現場版似乎還不如翻版或盜版什麼的。」
「有什麼就說什麼,」寐羅看著我,「之前你不是跟我說得挺好的嗎?」
「是呀,因為你不是JR,」我覺得這理由實在古怪,「……好吧,聽起來很怪。」
「根本就是很怪,」JR哼著,「好多事你根本不想跟我說。」
「我沒有。」我不明白他幹嗎突然這麼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有些話……」
他緊盯著我,讓我覺得挺不自在。怎麼的了,瑪特?我問自己,到底有哪裡出差錯了?你在緊張什麼、或者在抗拒和牴觸著什麼?還是害怕什麼?不安?困惑?茫然與無助?成千上萬個形容詞朝我腦袋衝撞過來,把我打入一個完全不明所以的境地。我看著JR,他眼裡那抹顯然倍受傷害的神色讓我覺得心痛,可我又有種莫名其妙的被栽贓陷害感。是我引起了他臉上的痛苦?可我做了什麼??我只是做了一些——一些我該做的,譬如不和他說太多。「……有些話和朋友說會更好些,」我勉強說到,「你知道——你知道這種感覺,不是嗎??有時候你也會有這種感覺,你沒法和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兄弟姐妹和戀人,你沒法和他們說出所有你心裡的話,你只能和朋友說。……這不是我不重視你或故意隱瞞的問題。」
「就是說你也不拿我當朋友?」JR問,「過去你說過,我記得你說過,你說我們兩個很幸運,因為上帝讓我們是相親相愛的兄弟,是配合默契的搭檔,是能夠一起做任何事的好友,還是一輩子的陪伴。這真美妙。所以我們不該辜負上帝的好心,我們要永遠這樣。……要是你說你沒說過這話,那就當作我在做夢算了。結果你只拿我當那個沒長大過的、差不多只是停留在五歲階段的小男孩——在必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保護我,好像我還需要你的保護似的。我跟你一樣大,瑪特;你不明白嗎?我搞不懂為什麼你始終沒法拿我當同齡人看??」
「我——好吧,我說過,我記得,」我只能承認,何況我的確這麼說過,在我們第一次同台演出之後;不過我挺驚訝他竟然記得一字不差。「但問題在於——在於我們每天都守在一起就讓問題變得——變得有點複雜了,JR。我是說,我們兩個毫無距離感,你知道我們總是形影不離,可每個人都會習慣性地想要有那麼點私人空間,這是本能。我沒有任何想要製造距離的意圖——沒有,絕沒有!不過你不覺得要是我跟你說些什麼更像人生大道理之類的話很可笑嗎??……我想我們好像——好像只能說些生活化的……呃,我是說……」
「就是說,」JR打斷我,「你還是拿我當幼稚園的五歲小孩一個。」
「我沒有,」我絕望地說,「上帝啊,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寧可跟寐羅說也不跟我說——恐怕以後你還會跟尼亞說,你能跟所有人說,偏偏不跟我說!」JR突然任性地發起脾氣來,「當初我他媽的都不知道你是怎麼和傑西卡搞到一起的——你們打了多少電話、寫沒寫情書或者出去約會什麼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當我知道的時候你們倆都搞在一起至少兩個月了!可寐羅自始至終什麼都知道!!」
我和寐羅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發飆的傢伙。
「什——什麼?」寐羅問,「嘿,夥計,放鬆點,沒那麼嚴重——」
「什麼沒什麼嚴重?!」JR大吼,「幹嗎你就能和瑪特談什麼思想過程和人生大道理,趕到我這就只能說些『給我來份披薩』『今天天氣真好』『哥們少喝點』什麼的??……我真搞不明白你們幹嗎要這麼區別對待——難道我比你們小嗎?難道我不懂人事嗎?!」
「當然不是啦,」我說,「可是——好吧,JR,你先冷靜冷靜好嗎?我們好好談談這個問題。關於傑西卡,我的確沒跟你說過什麼。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說那些而已——我們之間更關心的不是音樂嗎?那時我們一心忙著音樂的事,我不覺得你有心情聽我說這些……」
「就算我有心情,」JR氣咻咻地瞪著我,「恐怕你也不會跟我說。」
我想要反駁點什麼,卻反駁不出來。我覺得好像有口氣被堵在了喉嚨那裡,既吐不出又嚥不下,當我意識到這股莫名其妙的憋悶實際只是種恐懼——一種因為被猜對了、說准了、看透了和斷定了而本能地想要否認和抗拒並因之而來的恐懼時,我真的迷糊和害怕起來。我有點搞不清楚情況在朝什麼方向發展,但我知道JR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想跟他說。幹嗎要跟他說那些呢?我從沒想過要和他說關於傑西卡、關於樂隊重組或者跟他分析失敗原因什麼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想跟他說,我就是不想跟他說。……可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喂,不至於的吧?」寐羅試著打圓場,「幹嗎要和你的兄弟這麼斤斤計較?」
「因為他不誠實!!」JR像是快要氣哭了,「算了,你幹嗎不和寐羅做兄弟?!」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寐羅說,「你是不是來之前磕藥了?」
「你他媽的才磕藥了呢——對了,你!帶著五十塊錢就要兩瓶芝華士——」
「現在我們不是在說芝華士的問題吧,」寐羅趕快說,「再說酒錢也免了。」
「總之我受不了了!」JR迅速又把話題的方向重新掉轉回來,「要是你覺得跟我差不多沒什麼可說的,除了一堆婆婆媽媽的生活問題——那就算了。我也不打算聽你再說什麼了。樂隊不是解散了嗎?什麼都完了。你連樂隊的事都不樂意跟我提,我幹嗎還要留在這裡像個傻瓜似的等著什麼呢??……你可真讓我失望,我再也不想看什麼現場版了。我就愛盜版。反正我知道的關於你的這些那些都不是從你這裡得到的,何必還保留這層關係呢??」
「你是準備跟我斷交了嗎?」我發覺他不是在說著玩,他在來真的。而我完全還沒明白過來為什麼他這麼生氣。「好吧,好吧……以後我不再那樣對你了。要是你……」
「什麼啊,什麼啊!」他扯起喉嚨大吼,「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怎麼樣的對我!」
寐羅已經完全插不上話了,顯然他被我們之間這場突如其來的兄弟混戰搞迷糊了;當我無助之下將目光停留在另一個始終像是不存在的旁觀者身上,我很洩氣地看到那個男人似乎完全不受影響,尼亞望著窗外,彷彿那裡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似的,好像他什麼都沒聽到,甚至沒察覺到自己身處一個颶風的中央位置。媽的。他是來這裡免費看戲的嗎??
意識到沒人能幫我,我只能自己來,我便又將目光移到JR臉上,「別這樣,JR,」我說,覺得自己好像一輩子都沒這麼低聲下氣過——但怎麼樣呢?那是JR,不是別人。只要是JR那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我不能在這種一團混亂的情況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讓他離開。「要是你覺得哪裡不滿,我可以改;但你總得給我個改正的機會不是嗎?你不能劈頭蓋臉地數落出對方的一大堆不是然後掉頭就走——那你為什麼又要說呢?你不希望對方能改正嗎??」
「但問題在於,」JR狠狠地吸著氣,「那個人根本不知道他媽的他錯在哪兒。」
「我想……」我錯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又該怎麼改正錯誤呢?還是說我該日後對JR全無隱瞞、一切和盤托出??……要是這就是他的目的,也許我能接受。不就是有什麼說什麼嗎。好吧,沒這麼困難,快點跟你的兄弟保證,瑪特。我告訴自己。快點跟JR發誓你以後對他絕對誠實永不隱瞞——等一下,怎麼這麼奇怪?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你不明白……」他好像真的在抽鼻子了。
「你為什麼不坦白點跟你哥哥說,其實你是在吃醋呢?」突然一個好像完全不屬於這裡——至少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著這種不為所動的鎮定——的聲音打破了房間裡狂風暴雨般的氣氛;但很顯然它不是什麼和風,它是一道閃電——把在場每一個人都他媽的雷到了。
病房裡霎時陷入一番死寂。
好像我們一時都沒能充分理解他所說的是什麼意思,而互相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用充滿懷疑和恐懼的眼神相互交流,並心驚膽顫地最終明白和確定了他到底在說什麼。
「什麼?!!」我們三個從沒這麼異口同聲地齊聲吼到,「什麼啊??」
尼亞鎮定自若地摧殘著我們,「我是說,其實JR對他哥哥這麼憤怒的根源就在於你,」他看看寐羅,「剝奪了原本屬於他的權力,實際上就是相當於你在無意中把瑪特搶走了——要是沒有你的話,瑪特就會跟他說那些現在只有你知道的事;要是他知道瑪特對傑西卡心存好感,那麼他想要從中作梗或是暗地破壞都隨心所欲。但實際上他壓根不知道瑪特跟傑西卡搞到一起的事。至於傑西卡,是另一個搶走瑪特的人,跟你的性質不同但是比你還惡劣——我猜JR對傑西卡的態度不是不冷不熱就是帶著點不明顯的惡劣,因為他不想跟瑪特作對,也就不會公然地反對傑西卡。現在傑西卡這個威脅早就不在了,所以他的一大敵人消失了。可你還在。好吧,其實現在你也可以當作不在了——因為你有我了。可在這種時候JR發現就算所有的威脅和對手都消失不見,瑪特還是不會跟他心無芥蒂——打個比方就是他被對手搶走的那些權力竟然沒有隨著敵人的消失回到他的手裡,並且看起來似乎永遠沒法再回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對此他又憤怒又失望;所以現在他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瑪特。」
……我靠。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這就是讓寐羅整天到晚神魂顛倒的那個人?寐羅是吃錯東西了還是怎麼的?
「……尼亞,」寐羅勉強開口,顯然也被雷得不輕,「我想他們得單獨解決。」
「哦,沒問題,」尼亞倒是毫無異議,「那我們就早點回去吧。」
我好像聽到了潛台詞——『你得快點把允諾的那件事給我。』
等一下,等一下。我又不想讓他走了——我還想聽聽他的高談闊論。也許那有助於我在日後更加清醒地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多麼好的青年,我的思想比他正直多了,為人也很正派。
「等一下,」我居然和JR同時出聲阻攔,「等等再走。」
尼亞已經站起身了,聽到我們兩個叫他便又收回了剛要邁出的腳步,「怎麼?」他問,那雙眼睛就像灰色的玻璃球似的嵌在眼眶裡——不,不;是像掃瞄燈或透視燈。像貓眼。
「我不想讓你那麼快就回去體驗完美的那個,」JR說,「我們還痛苦著呢。」
「就是,」我幫腔到,「你把原本都快解決的問題搞得徹底一團糟就想走?」
「那還要怎樣呢?」尼亞說,「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你光是說了JR,」我盯著他——他則不甘示弱地回望著我,完全不被我的氣勢嚇倒,「可我還是搞不明白,」我抱著死的決心,「為什麼我樂意跟寐羅說那些卻不跟JR說呢?」
「哦,」尼亞看著我,讓我覺得汗毛倒豎,「你真的想知道嗎?」
這間病房比世界頂級演講大師的現場講演還要寂靜和激動不安。
不光我點頭,連JR和寐羅也跟著不約而同地點頭。
「因為你不好意思跟他說,」尼亞毫不客氣地說到,「你怕遭到JR的不屑和嘲笑,你想一直保持在他心裡的那個良好的、溫和的、毫無缺憾的形象。你知道,一個人可能不在乎被親朋好友看到他的缺點,可很在意自己在喜歡的人面前是不是足夠完美。一個士兵要是打算棄械而逃,他一點都不在乎會不會被長官和同伴看到,可他沒法在戀人面前做出這種舉動,那會讓他成千上萬倍地蒙受恥辱和自我鄙視;就算他為此撿了條命,他還是寧可戰死更好。你知道跟JR提傑西卡的事一定會讓他失望和傷心,因為兄弟在有戀人之前都是最親密的, JR一直也沒有找女友的念頭,所以你不敢跟他說;並且你害怕他反對,因為你知道一旦他反對,你就肯定不會去做。既然結果已經這樣明顯,你幹嗎還要自找麻煩地去跟他說呢??於是你只能跟寐羅說,你們兩個之間不存在利害關係,同時也能緩解一部分你的心理壓力。這就是你不明白的『能跟朋友說卻不能跟弟弟說』的原因。至於為什麼你沒阻攔JR離開,我想你不但不想阻攔反而為此鬆了一大口氣——因為那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承受失敗是最折磨的事,不光在於失敗的痛苦更在於那讓你發自內心地覺得難堪。你寧可JR不在,他就看不到你難堪的模樣和內心的痛苦,你根本也不想跟JR說人生大道理,因為那樣他就不會知道你的理想有多偉大、可實際上你一敗塗地,這當中的巨大落差對你來說無疑是個強烈的諷刺。你假裝自己沒什麼理想可言,也就不必面對這種天差地別;這對你自己來說是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對JR來說則很好地掩飾了你在失敗之後所要面臨的更大的絕望。他的確不會知道。他以為你不過是遭遇了場失敗而已,實際上這個失敗絕不是樂隊解散了這麼簡單——在你心裡,它看起來就像你的整個人生的一場失敗。但你永遠都不想讓JR知道這些。所以你什麼都不跟他說。而寐羅呢?還是一樣,你又不必擔心在他面前有什麼尷尬可言。這就是剛才JR氣急敗壞地抱怨你什麼都跟寐羅說卻不跟他說的緣故——現在我能走了嗎??」
得了,我突然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厲害角色。
寐羅完全形容錯誤。他以為尼亞是隻貓,其實尼亞是那個……動物之王。
當我發覺自己對於尼亞這番冷酷無情、狠得掉渣的分析竟然半個字也反駁不出來時,我才意識到這有多可怕。這下子我真是丟人到家。不但無話可說,更加狼狽不堪。可這他媽的不是天方夜譚嗎??……他分析得這麼頭頭是道、用一通長達五分鐘的論點論據一應俱全的長篇大論——就為了證明其實我倆早就心心相印密不可分了?為什麼我不覺得呢??
我轉頭看看JR,他一臉的驚嚇,既有對尼亞發言的恐慌又有對尼亞的佩服。
我好像能明白為什麼寐羅對他這麼著迷了——雖然寐羅一副撞見鬼的表情。
「……咳,」我努力清清喉嚨,「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其實我倆相愛?」
「坦白地說,」尼亞看著我,「要是傑西卡和JR同時在你身邊你有什麼感覺?」
我稍稍想了一下,結果令我汗顏。「……沒什麼感覺,」我假笑著,「就是……」
「第一老婆和第二老婆同時在場的感覺,是吧,」尼亞才不管我有什麼好尷尬的呢,他一下子就說中了我心裡的想法,好像他有雙凌厲的X光透視眼一樣。「反正挺彆扭的。」
「我靠,」我痛苦地吸著氣,看向寐羅,「你能不能快點讓他回去享受那個?」
「你胡扯八道什麼呢,」寐羅不知道在對誰說話,「我他媽的簡直受不了……」
病房裡響起一絲不合時宜的喀嚓喀嚓聲。我們同時望向JR,他正默默地咬著巧克力板,好像那樣能沖緩他內心裡風起雲湧的情緒似的,我不知道這法子是不是管用,據說巧克力有那麼點鎮靜劑的作用,眼見JR的確一臉平靜,我不由得伸手,「給我也來點。」
「其實,」JR體貼地分給我一半,「有時我的確拿傑西卡當作情敵看來著。」
我剛咬了一口就被嗆到了;一塊巧克力碎片卡住了喉嚨,讓我咳起來沒完。
「……不過沒那麼嚴重,」JR繼續咬著巧克力板,以一種純粹機械的方式,眼睛則直直盯著前面某個地方,褐色的巧克力碎屑不時從他嘴角掉下,落在他髒兮兮的牛仔褲上,「我只是覺得她每次在場就挺破壞氣氛的。因為她不參與樂隊活動,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散瑪特的注意力——對此我深惡痛絕。我很討厭她待在那裡陪場,搞得我們都沒法專心排練了。」
「你幹嗎不早說呢?」我勉強壓住咳嗽,「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這種想法。」
「就算我說了,你又不會馬上跟她散伙。」JR厭惡地斜我一眼。
我覺得被自己的親生弟弟蔑視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種體驗。
「那這樣不就完了?」寐羅說,「反正傑西卡也不存在了,你們假裝我也不存在,這樣是不是就能讓你們兩個……那個……」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下面的話實在沒法繼續下去了。
「我是不是該跟自己的兄弟談戀愛呢?」我鼓起勇氣問那個分析專家。
「哦,」尼亞不負責任地聳聳肩,一臉無辜,「這個我可不知道。」
「喂你怎麼能這樣啊,」我聲嘶力竭地叫到,「你光是提出了一大堆論點和假設,還有條有理地分析了一大通——結果就是沒有結論?有你這樣的麼?你不知道什麼叫道德麼??」
「我覺得,」寐羅終於又開口了,「你們倆挺搞笑的。就像你們兩個都想要跟對方上床,但又做不到——因為你們倆都不是同性戀。……呃,我只是打個比方。別介意。」
JR已經把一大板巧克力都吃完了。我覺得他好像完全不省人事了似的,暫時全無反應;我絞盡腦汁地想著還能說什麼,或者再提出什麼問題,但我的腦袋就像散了場的電影院一樣空空蕩蕩;最後當我終於努力打起精神,我才發現那兩個惡劣的攪局者早就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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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o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狂歡呢還是該逃跑。
我發覺自己好像遇到了世界頂級奇跡。是我幸運還是倒霉?我該不該去買彩票?是不是我過去的人生太蒼白太膚淺——所以上帝發了個尼亞給我??……顯而易見的一件事就是,剛才在瑪特病房裡發生的一切徹底顛覆了我對自己所處境況的認識——這太震撼了。
就好比你撿了只漂亮的水晶球,結果裡面鑽出一隻恐龍來。
雖然此刻已經遠離現場,我還是能嗅到那裡的一片焦味。尼亞則一直若無其事地拉著我的手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走路,好像之前什麼都沒做一樣。我想要跟他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你覺得他倆有沒有想過那個』『你是不是研究過精神分析』之類的??
「你想說什麼?」尼亞問,「我知道你現在腦袋裡可能有點亂。」
「……呃,大概——大概是,」我支吾著,「不過也可能不是有點……」
「相當?」
「可能。」
尼亞笑笑,轉過頭看著我,「要是你覺得後悔,」他說,「隨時可以。」
我立刻頓住了腳步。「……你在說什麼??」我不無震驚地反問,幾乎覺得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要是我覺得後悔、隨時可以?……你是說分手的事嗎??」
「我想——大概你不習慣面對這樣的我,」尼亞說,「雖然我說話可能挺無情又很刻薄,但說話只是說話而已。那只是個人習慣問題。我想你在為突然發現這一事實而吃驚。」
「的確是有點吃驚,」我說,「但我是否流露出就因為這個想要分手的意思呢?」
他聳聳肩,做個沒有的表情,「沒有,」他說,「可一般人不喜歡這樣。不是嗎?」
「我不是在他媽的說什麼習慣不習慣、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我突然氣衝上頭,想到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就惱羞成怒。他以為這是什麼?小遊戲??「就因為考慮到我可能沒有見識過你的這一面,你就能輕而易舉地、坦然地、無所謂地告訴我要是我覺得後悔那麼隨時都可以——你覺得整個事件就是這麼一個他媽的過家家遊戲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當然知道。我突然發現你好像對這事根本不在意,所以你都不關心我留下還是離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試圖解釋,「我只是在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我大吼到,完全不在意身邊路過的行人是否在紛紛側目,要是他覺得這樣很丟人,那就讓他氣急敗壞地滾吧。「我看你根本一點想要認真的意思都沒有!」
「這跟認真不認真是兩碼事,」他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有點不安,因為你可能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何況剛才我在那裡所說的話也嚇到你了。不是嗎?要是我是你的話,可能我會想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我認識的尼亞?他是尼亞嗎?不他不是——可我就是這樣,寐羅。……因為之前我們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所以你看不到全面的我,你認識的只是我的一個側面——一個還算溫和的、還算不錯的一面。你並沒有真正地——」
「所以你就是說,真正的你很可能讓我根本愛不起來?!」我簡直在咆哮了,這他媽的到底都是什麼跟什麼?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有種強烈的被耍了的、或者我根本就是在自作多情自編自演的感覺??誰來告訴我——告訴我眼前這個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矢口否認,「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我只想知道你幹嗎要去酒吧找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咳,既然他讓我見識到他真實的一面,我也就不畏懼讓他見識到我惡劣的一面,彼此彼此。「你為什麼要去??」
「因為你打電話給我,」他並沒有被我嚇到,「我想你可能喝醉了所以就……」
「就因為你覺得我喝醉了可能需要幫忙??」我的肺簡直要氣炸了。
「大部分是,」他有點猶豫地看著我,「不過當然——當然我也想見你。」
「你少給我騙人!!」我突然鬆開他的衣領,一把推開了他;他踉蹌了一步,差點摔倒。我怒氣衝天地狠狠瞪著他,心裡又失望又憤怒。我覺得自己可真他媽的夠白癡的——明明他根本就不是因為某些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的某些『原因』才跑到酒吧而單純只是因為我喝醉了需要照顧——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沒有自知之明地到了讓人捧腹大笑的地步。他關心我?可能,但只是朋友的那種關心;好比瑪特要是喝醉了需要幫忙,可能他也會去。只要他覺得那件事應該去做,他就去做。或者說他就是個機器人,程序裡設定的事他都去做,他做那些僅僅是因為程序裡被設定了、被允許了,而不是他發自內心地想要去做什麼。機器人有什麼感情嗎?有心嗎?有靈魂嗎?他只是一架整天到晚吸收文字的機器——他就是機器人。
「你誤會了,」他看起來有點慌,「當然不是你想的那樣,寐羅……」
我不想聽他任何辯解。於是我掉頭就走開了。
我知道自己搞錯了。他根本不是我想的那種人——是啊,他說得沒錯,一點錯都沒有。他給我展露的就是他比較好的那一面,他相貌英俊性格優雅、脾氣溫和富有愛心,但那只是他的一個側面;他還有好多個側面,好多個我可能見過但沒留意或者我根本還沒見過的面,他是個多面體。哈,不錯,一個多面體——這比喻真好。眼下我已經多見了他的兩個側面,一個是他不遺餘力揭露本質的刻薄、一個是他漫不經心毫無觸動的淡漠,鬼知道他還有多少讓我吃驚的面。既然他覺得他的真實面目可能會嚇壞我,為了我自己著想,我還是撤退吧。
唯一一件遺憾的事就是和他zuo愛的滋味實在噬骨銷魂。
我聽到他還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覺得很生氣;難道我現在的舉動不能表示我已經接受他那個善意的建議——選擇跟他盡早分手了嗎?雖然明天可能會被瑪特他們嘲笑一大通,但總好過守在一個千變萬化的多面體旁邊。我加快了速度,然後開始跑了起來;我越跑越快,就像後面有什麼猛獸在追趕著一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跟在後面,我只想跑,發瘋地跑。
我不辨方向沿著街道朝前面狂奔,哪裡有路就朝哪裡沖,遇到轉彎就轉彎,穿過馬路,越過欄杆,從路邊攤販和琳琅滿目的商店外面疾馳而過,穿越商場和草坪,爬過牆壁和柵欄,一口氣穿過一條兩百米的地道,毫不猶豫衝向最繁華的地帶,汽車在我的耳邊狂按喇叭,被打斷去路的行人朝我大吼,我全不在意只管一個勁發瘋似的朝前衝。好像有聲音在我耳邊歇斯底里地嘶喊,伴隨著激烈的鼓聲和吉他聲,『I don』t care,I don』t care,I don』t care,I don』t care, I don』t care, Care if it』 old.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Mind don』t have a mind.Get away, Get away, Get away, Get away, Away, away from your home.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Afraid, afraid of a ghost.』我不知道自己是太生氣還是太傷心、太失望還是太羞恥。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什麼都不是。我想就這麼一直沒命地一路狂奔奔到地球外面去,一邊像瑪特那樣自欺欺人地大吼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我不介意……』
上帝啊。去他媽的吧!!我一直跑到再也沒有半點力氣。
在身邊一群孩子的尖叫和逃跑聲中(大概他們是和老師出來遊覽公園的)像剎停失靈的車一樣衝進了湖裡。很快我被一隻手拽了出去,我搖晃著身體掛在那個人的身上,我們兩個站在齊腰深的湖水裡大聲地咳嗽和喘息著,滿臉是水,全身濕透。我似乎好久都沒做過這麼劇烈的運動了——我模糊地記得最後一次大概是大學的運動會上。不過遠沒這一次刺激。
當我好不容易緩過來一絲絲呼吸,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抓著的那個人是尼亞。他睜著一雙又擔憂又緊張的眼睛盯著我,雖然也在咳嗽和喘息著,卻緊緊地抱著我一直沒鬆手。
我想要說點什麼,剛張開嘴就打了個噴嚏,接著又開始咳嗽起來。
他象徵性地拍拍我的背,似乎那只是個假借的手段;接著他的手繞過我的肩膀抬起我的下巴,我還沒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就被堵住了嘴唇——他的氣息非常強烈非常灼熱地直接衝進我的口中,一股劇烈運動後的失控味道,將我的理智全部席捲徹底。我伸手抱緊他的脖子,用還未緩解過來的狂熱勁回應著他的吻,逼迫著他連連退了幾步差點一同栽進湖裡。
大約十分鐘後,兩個警察把我們拽了上去;知道我們不過是在玩『追逐遊戲』之後他們惱火地把我倆教訓了一通,然後丟下濕淋淋的我們就鑽進警察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了。
我和尼亞就這麼一身濕透地回了他的公寓。計程車根本不理會我們的招手。
剛一進門他就把我拽進了浴室,雖然看起來像是想要衝掉身上的湖水味和浮萍水草,可他這麼賣力地拽我的衣服的勁頭未免過火了點;我當然不甘示弱,於是我們用最快速度去掉對方身上的一切衣物,他甚至把我脖子上那條項鏈都拽下去了。讓我吃驚的是我們在經歷過那樣一番耗盡體力的運動之後居然還有力氣做愛,這讓我對人類體能的極限不能不驚歎。
我們在浴室裡耗了足足一個小時,最後幾乎沒有力氣走出去。
但總算尼亞還是把我拖回了臥室,我們兩個剛剛躺在床上,便又開始接吻。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都瘋了。可這些沒法讓你不瘋——那種異常強烈的荷爾蒙衝動,蠢蠢欲動的腎上腺激素,接連不停瘋湧的慾望狂潮和直接有效的身體刺激,我的叫喊逐漸變成了費力的輕哼,他的手臂逐漸失去鋼鐵般的力氣,我們還是糾纏在一塊兒不分你我地分享著口腔裡的津液。
我受不了了。我他媽的真是受不了了——我想就這麼一直到死算了。
我愛死了他身上的味道和他濕漉漉的頭髮,他的乾淨背後透著惡劣的眼睛,他的輕易不流露的霸道脾氣和佔有慾,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的每一次或輕或重或疾或緩的撞擊給我帶來的致命的快感,比大麻還大麻、比酒精還酒精,比天堂還天堂,比地獄還地獄。……我只想就這麼一直下去。我死死抓著他的手臂不能放開——就算他再刻薄再無情再冷漠毒舌,我他媽的都不想擺脫這劑『毒藥』。他比毒藥還毒藥。我的上帝。他怎麼能這樣??
我們相互擁抱著沉沉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只有三件事:吃東西、洗澡,做愛。
洗澡,zuo愛,吃東西。
zuo愛,吃東西,洗澡。
隨便你怎麼排列吧,反正就這麼幾件事;再說也沒有幾種排法。在兩個月的時間之內,我們都保持著只要在房間看到對方就迫不及待脫掉對方衣服的熱情,完全像兩隻野獸,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沒有節制沒有底線地接吻和zuo愛,甚至經常在沙發、地毯或浴缸裡醒過來。
有時候人的要求真的挺低的——在某個有限的時間段之內。
那段時間裡我們連看書和畫畫都很少從事,好像整個生活就只剩下了這一個目標,全部人生就只為了這一種意義,竭盡全力熱情洋溢地進行著這種沒有任何實質結果的交配活動。不過我猜那些新婚夫妻大多也都是這麼過的。所以我們兩個一點不好意思的情緒都沒有——這簡直再坦然不過了。性是人類生活當中的一大要點。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看。
現在他當然不介意脫光了給我畫。不過絕對禁止我以外的其他人欣賞。
我發瘋了都不會拿這些去給別人一飽眼福。
通常情況下他還算配合,但偶爾也有不耐煩的時候。因為光是躺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被我一眨不眨地盯著,同時又不能做什麼,好像的確挺痛苦。不過大部分時候我都會在畫到一半就把工具扔到一邊,迫不及待地投進他的懷裡跟他再次陷入那種天堂般的銷魂滋味中。
106樓

那種誘惑力實在太強烈了。我完全搞不明白為什麼它是這麼的——難以抗拒。
「別動,別動,」我抓緊時間用炭筆在畫紙上排線,「再堅持一下。」
「我已經堅持了一個小時,」他不耐煩地抓著頭髮,「我實在……」
「你要是再亂動,」我一邊拿橡皮用力擦掉一條不小心畫歪的線,一邊完全不知所云地咕噥著,「我就把你綁起來,把你綁在床上——然後畫一幅『被fu的普羅米修斯』。」
「我要去洗手間,」他說著,從床上一躍而起,「隨便你畫什麼吧。」
在等他回來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剛才那個無心之語的創意還不錯,很有實踐性;於是當他回到臥室之後,我趁他毫無防備將那個計劃立刻付諸實施了——雖然他大聲kang議,不過還是被早有防備的我得逞了。之後我很愉快很順利地地完成了那幅了不起的『靈感畫作』。
「這是被fu的普羅米修斯?」看到作品後,他嗤笑著說,「我看該叫待宰的羔羊。」
鑒於有仇必報的惡劣天性,他讓我也做了一次『待宰的羔羊』——實際意義上的。
一天晚上,當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時,我想起自己又好長時間沒去瑪特那裡了——自從上次從他那裡不怎麼光彩地溜之大吉後,我好像再次把他和JR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這段時間我變得和尼亞差不多,幾乎不怎麼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公寓裡混過去。
我不由得一陣心虛,連忙找到手機——剛要撥給瑪特又猶豫了。過了一會兒,我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躺在那裡想著該跟瑪特說些什麼。天知道他和JR到底怎麼樣了。
我聽到浴室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很快尼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進了臥室,坐在床上,將幾本書放在一旁,豎起枕頭放在背後,順便看了我一眼,「你在想什麼?」他問。
「我剛才想給瑪特打電話來著,」我說,「不過沒想好說些什麼。」
「哦,」他簡單地答,挪了挪倚著枕頭坐好,拿起一本書,擰亮檯燈。
我轉身面朝他,「你就沒有一點建議嗎?那天你說得讓我們群情激昂。」
「嗯,真的嗎?」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將書翻開到夾著書籤的那頁,「我以為要是不在那個時候拖著你逃跑,自己就沒法跑掉了呢——顯然我把很多表面平靜都砸碎了。」
「但你所能做的就是砸碎平靜?」我問,「你覺得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
他專心致志看著他的書,似乎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麼。
「喂,尼亞,」我拖長聲音叫他,「你覺得他們——」
「我不知道,」他說,「雖然看起來像,但顯然他們不是那種關係;你只能說,他們兩個原本感情就不錯,音樂讓他們之間更加契合——當一個人只能和另一個人產生某種共鳴,對他們兩個而言就很難再有其他的誰來代替他們當中的一個。……雖然那也並不是愛。那只是極為類似愛情的一種有點複雜的感情——愛情的最大特點就是無可替代性和排他性。」
「見鬼,」我鬱悶地歎氣,「你能不能別像做學術報告一樣地說這些??」
「但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瞭解得更清楚點,」他翻了一頁過去,「JR總是抱怨瑪特拿他當小孩子看,實際上他並沒有意識到,當他在瑪特面前時,他在心理上就是個孩子——他總是要求瑪特對他毫無保留、盡心竭力,無論何時何地都將他放在第一位置,顯然那跟瑪特身邊的女友位置有點矛盾……可話說回來,他又不是出於強烈的愛才這麼做,他完全是無意識地以一種孩子氣的佔有心理做著這些,他習慣了這樣。並且瑪特也是,他習慣了遷就、順從和照顧他那個小一點的兄弟。他們之間的確互相喜歡,不過那種喜歡跟我們這種不一樣。」
「唔,」我伸手合上他的書,「我們之間的是怎麼樣?」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當然是現在這樣。」他俯身吻了下我的嘴唇,我勾著他的脖子跟他接吻,順便將他那本書扔到身後,書本落在地板上發出啪的一聲,他不由得跟著歎了口氣。
「你有權撿它回來,」我任性地哼著,抬起腿蹭著他的腿,「如果你覺得它比我還重要。」
「我們已經過了兩個月這樣的日子了,」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實話,寐羅,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過上這種生活——我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只是一個人,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會期待這種和另一個人分享全部的生活。可現在我正經歷這些,不但全心全意地經歷著而且很意外地發現我的確也陶醉於這些,」他在我的嘴角輕柔地吻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他的嘴唇就像新烤的蛋糕一樣柔軟,帶著漱口水的薄荷清香,「不過這些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們還得做其他的事。從明天開始我們試著改變一下,好嗎?」
「喔,你對做愛感到膩煩了,」我誇張地哼了一聲,「我想這也是愛情的特點之一。」
「才沒有,」他反駁,嘴唇輕輕地貼著我的嘴唇,每一次說話都會相互摩擦到,「我只是不想被這種純粹的生理慾望完全佔據——你讓我已經被它牢牢控制了兩個多月。」
「才兩個多月,」我嗤之以鼻,「我打算用它牽制你好幾十年呢。」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開始再一次地跟我接吻,重新喚起我們的yu望。
你是否能想像?兩個男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一起,相互陪伴,相互依賴,相互照顧和相互廝守——彼此佔據著彼此生活裡的另一半,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可替代不能缺少,比兄弟還親密,比愛人還互求;彷彿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完美的?

Near
我發覺寐羅是個非常敏感的人。
當然不是說過去對此毫無察覺;而是那時我沒想到他的感覺相當強烈。看起來他似乎不那麼在意這些那些——有點像瑪特,但跟瑪特還不一樣。要是他在意什麼,他會表現得非常明顯非常強烈,霸道的脾氣一覽無遺。所以這讓他對於觸及自己利益的事異常警惕。
在那天和寐羅一起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說了一句差點讓地球毀於一旦的話。
我不是故意那麼做的。雖然我事後跟他辯解和道歉,可我知道他並沒接受;我覺得有點——有點不安。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因為我跟他心目中的那個理想者似乎不太一樣。在他和我認識以來,我只是出於一種朋友式的表面關係與他有來往,我是誰?一個模特;他呢?一個拿我當作模特的畫家——僅此而已。模特與畫家之間不必有什麼關係。
但後來我們把這種關係發展成了一種新的關係——人們叫它『愛情』。
有點難以想像。是的,我是說,對我而言,擁有愛情、伴侶之類的的確難以想像。但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能發生,隨時、隨地,自從遇到他那天開始,我的人生就被改寫了。我覺得是這樣。原本我走在一條路上,那場大雨把我趕到了另一條路上——然後在那條路上我遇到了他,我們就搭伴走了一段時間,最後發現我們想要就這麼一直搭伴下去。為此我放棄了回到原先那條路上的選擇,至少目前看來,這是我做出的唯一選擇。
我們從模特與畫家的關係變成了情侶關係——這就意味著問題開始變得麻煩。
模特與畫家並不介入彼此的私生活,不要求看到對方的全部;但情侶需要。情侶要住在一起,共同分享生活當中的全部,他們會不由自主地深入瞭解——他們將會看到對方存在的所有狀態,全部面孔,一切明顯的或是隱藏的性格,就像在為對方做解剖手術一樣——遲早會把對方瞭解得乾淨徹底。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像情侶本身負有的必然責任。
所以我覺得不安;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真正性格並不那麼……那麼理想。
那天在病房裡發生的一切足以證明我是個說話直白、不留情面的人。我說的是實話,可生活裡往往不需要太多實話——有時候人們會刻意地掩飾一些、或是說些善意的謊言;而我經常忘記要這麼做。大部分時候,我想到什麼就會說什麼,不管那是否會引起混亂還是傷到誰的心。比如我發表的那一大通分析講演,以及之後我在街上對寐羅說的那句話。顯然寐羅被那句『坦率直言』觸及到了他的敏感神經——當他發覺我似乎並不像他一樣進入角色。
我想過今後嗎?我認真地衡量與考慮過這段感情嗎??
我承認,在最初並沒有。
我也承認,我對寐羅說的那句話的確意味著什麼。
至少那意味著我還沒做好就這樣進入彼此生活的準備——雖然那之前我們做了愛,而且不止一次;我們做了好多次。難以想像我還有這麼瘋狂的時候。在我還沒來得及為這種行為進行斟酌並下個確切定義時,他拖著我去了他的朋友那裡,然後在那裡,他承認我們之間是『情侶關係』。實話說,直到那個時刻我還沒意識過來,我已經有了個男友的事實。
太突然了。前一天我還孤身一人,轉天我就擁有了情侶的身份。
大概是我的感覺太過遲鈍。從醫院出來時我還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只是覺得有點古怪。好像身邊的一切都突然變得不對勁了似的——當我發覺我們一直都在拉著手走路時,我彷彿在那一刻才猛然醒悟過來,寐羅是我的男友,我們在交往,我們將要一起生活。
我很吃驚;並且伴隨著那番震驚,我又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不安。
這種心理根本不奇怪——真的,完全不奇怪。我沒交往過。我沒有過這麼親密的關係。我沒想像過和另一個人生活。當一個人突然面臨一種他從未經歷過、並且他也沒有做好將要經歷的準備的境況時,逃跑往往是他的第一念頭。於是在那種情況下,我被某種將近窒息般的恐懼心理威脅著,告訴他,『要是你覺得後悔,隨時可以』。……我再次承認,那的確是我內心的真正想法。我希望他快點說他後悔了,不管他擺出怎樣一番這樣那樣的理由,只要他說他後悔、他想退出,我覺得我就安全了。因為我就不必進入那個完全陌生的境地闖蕩了。
你可能會覺得這種心理有點懦弱的成分在內,可那跟懦弱沒關係。那僅僅是抗拒。一種出於本能的抗拒心理——就像當你的手靠近火焰時會迅速移開,或者及時煞住要衝進湖裡的腳步一樣。不含任何這樣那樣的成分在內,那僅僅是一種本能。任何人都擁有的本能。
接下來,連我都沒想到,他竟然因為這句話抓狂了。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聽出隱藏在這個句子背後的情緒;我不知道他有這麼敏感。於是當我面對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他時,我真的有點被嚇到了。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樣強烈、強烈得超乎我的所有預想。他就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朝我大發脾氣、又吼又叫最後竟然轉頭發瘋般地跑了。對此我唯一能做出的反應就是追上去——緊緊追著他不放。
開始我只是害怕他會出意外,這種狀態下在街上不分方向的亂跑很容易出危險;但追著追著,我發覺自己其實很想追上他,不僅僅是因為想要阻止他,更因為……因為我想這樣。我的意思是,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放任他就這麼在我面前跑掉、然後從我的生活裡再次消失。想到之前那次一個多月的杳無音信,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被他擾亂和入侵,也許我並不討厭他介入我的生活,留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我覺得我也喜歡這樣。當他在我房間裡,當他專心致志地畫著畫或者跟我一起動手煮東西吃的時候,當我們說笑或爭執的時候,呃,當然,還有……當我們親熱的時候。我想我喜歡和他做愛。我沉迷於那個。完完全全。所以我最終決定了,我得追上他、抓住他、不讓他跑掉;我確定我想要這種擁有他的生活。
當然,最後我追上了他,雖然他一直衝到湖裡,可我成功地抓住他了。
另外我很高興自己能追到他——他跑得簡直像風一樣快,好幾次我差點追丟了他,所以我決定以後決不跟他在外面吵架,以免下次沒那麼幸運,把他在街上弄丟。
然後我們回了公寓;無須多言,一進到浴室我們就和好了。
我想每對情侶都會傾向於用這種屢試不爽的方式進行和解。
接下來我們的生活比新婚夫妻還新婚夫妻。我自然還像過去那樣深居室內,他也在那段時間裡閉門不出,而一間公寓裡只有兩個人——並且還是兩個剛進入戀情的年輕男性,除了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頻繁做愛,差不多就沒有其他什麼能夠引起他們的興趣了。
我好像——好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面。
我對寐羅總是充滿yu望。他的隨意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能勾起我內心裡的yu望,讓我難以控制。要是他故意做點什麼或是說點什麼,情況馬上就會變得不可收拾——我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zuo愛,早晨,中午,下午,夜晚;床上,沙發上,地板上,浴室裡和廚房裡。反正只要有qing欲和能容身的地方我們就迫不及待地進入狀態。你總會有種錯覺,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這麼持續下去。就像童話裡說的,『從此以後……』諸如此類。
而實際上不是。
112樓

我知道不是。所以我內心裡的那種悲觀主義念頭又開始隱隱作祟。我跟寐羅不同。雖然他有點情緒化,但他往往不會用『想得太多』這種方式把自己置入一個煩惱的境地,他有點享樂主義、偏向於隨心所欲;而我呢,總是想得太多,所以很容易就把自己繞進困境當中。
譬如說現在這種狀態。我知道這不會太長久——兩個月只是一個短暫的開始。寐羅說他準備將這種生活延續到幾十年之久,不管那是他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我都不能不為此心存憂慮。首先必然的是——一旦我們對做愛這件事感到膩煩了、厭倦了,我們還能持續多久?
這不是什麼杞人憂天的問題。大部分時候問題恰恰出在這個環節。
如果我不承認我是膚淺的,只能說明我很虛偽;而對於寐羅來說也同樣。最初吸引我們彼此的是什麼?最初讓我們注意到彼此、並分別決定接近對方和接受對方的又是什麼??
如果回答是『性格』『修養』『愛好』之類的東西,我只會置之一笑。
當然不是。問題的答案剛巧是那個最膚淺的東西:外貌。
所以你可以說,我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張臉才開始的。
這個答案可真夠讓人傷心的。
雖然我們整天都在不遺餘力地標榜自己是個有內涵有品味有性格有這有那總之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傢伙,但實際上,第一個吸引我們的因素始終是對方的模樣。所以讓我不安的是一旦寐羅對我的相貌不再感興趣,我的性格當中又有幾分能吸引他呢?還是根本沒有??
如果他厭倦了一個模特,那麼很快就會尋找下一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並且我也不覺得他會一直對我這樣一個不契合社會的人保持長久的熱情。
我知道懸崖勒馬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兩個已經不加抵抗地陷入這場感情當中,唯一能夠做的或許也只有就這麼繼續走下去;而以後會怎麼樣,無人知曉,沒有答案。我想我在徒勞地試圖延長這個厭倦的過程——所以我告訴他,我們該試著恢復過去的生活,我的意思是,少做點愛,多做些那些始終不會棄我們而去的事。因為那是一旦我們分開後,生活唯一還能給我們以支撐的東西。或許我有些神經過敏。可我知道,有時候,這種結果無法避免。
悲觀主義者的唯一好處是,對於一切發生的悲劇都不會表現得太過誇張。因為這種結果早已在他們的頭腦裡出現過多次,並且很可能以更為悲慘的形式出現;反應平淡並非是他們因為設想過太多次就不會再懼怕任何不幸結果,而是他們很可能已經在此過程中神經麻木。
我不知道寐羅是否明白我的想法;現在他比較關心瑪特和JR的問題。
在他問了我一番關於那兩個人之間古怪關係的問題之後,他給瑪特打了個電話,後者說他已經出院了,今天剛剛回到公寓並且JR也在,於是寐羅當機立斷決定過去。他問我是否要跟他一起去。想想他們三個我就覺得頭大,所以我說我不想去,他就自己跑出去了。
趁寐羅不在,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將公寓打掃一番——天知道我們兩個把這裡搞得有多髒。你可以想像兩個沉浸於情慾的男人長時間無暇顧及公寓的結果——簡直慘不忍睹。我自己從沒把房間搞得這麼恐怖過。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遍地遍處都是書本、筆記、畫紙、顏料、快餐盒和安全用品之類的東西。或許這就是兩個男人一起生活的最大問題。而現在也只有我來解決這個麻煩問題——我怎麼能讓一個藝術家做這些有傷大雅的瑣事呢?
在整理寐羅那些亂糟糟的作品和草稿的過程中,我看到大約一半以上畫面都是關於我。除去有那麼點飄飄然的愉悅,之餘則更多是古怪。當然這與照鏡子不同——而是另一種奇怪的映像,看著別人眼睛裡的自己,這樣或那樣的表情,不同的動作與姿態,這就是寐羅心裡的我嗎??……表面上看畫裡那個男人還算不錯,至少相貌舉止說得過去,甚至可以用良好來形容;但卻又總有那麼一種難以描述的、若隱若現的冷冰冰的味道。我不知道在寐羅塗抹的過程中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麼做,總之這讓人不太舒服;我確定寐羅也能從這些畫面裡產生這種感覺。那麼他對此全無反應嗎?我不能理解;接著我很快將他們收拾整齊放好。
不難想像過去寐羅是怎麼照顧自己的,也許他能接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好幾天都不打掃房間,衣服一次洗上十幾件,垃圾桶裡面都是快餐盒和煙蒂酒瓶,畫紙顏料到處都是。顯然寐羅不擅長家務,他的腦袋裡根本不存在家務這個詞。並且也從不認為這樣有何不好。
當我費力地拖著那只裝滿垃圾的巨大的工業編織麻袋下了樓時,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要變成一個管家兼保姆——可我們非要住在一起嗎?
為什麼我不能提個建議,我們兩個最好分居而住呢?
不是所有情侶都住在一起的,而且我們還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對於兩個都有各自熱愛事物的人來說……同居絕對不是個好的選擇,那會讓我們失去一些獨處的好時間。或者,是大量。我想我們都不屬於群居動物——太怕生活空虛、太缺乏個人屬性的人都不喜歡獨處。他們覺得只有在眾人當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那則往往讓人失去一些本該擁有的。
當我在如何說服寐羅住回自己公寓的絞盡腦汁中終於打掃完整個公寓,已經是傍晚了。可寐羅仍然不見蹤影,看來他要留在瑪特那裡到很晚。或許他們正在吃晚餐。當我坐在客廳沙發裡,滿意地打量著這個重新變得乾淨整潔的房間時,我聽到外面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伴隨著一陣亂糟糟的敲門聲,JR的聲音冒了出來,「那個,我們今晚能住這裡嗎??」

JR
自從他們兩個上次從醫院悄無聲息地溜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寐羅杳無音信。對此我和瑪特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他們現在處於不能分開的狀態——就是說最好能像連體兄弟一樣,無論做什麼都要一起、彼此保持在視線觸及的範圍之內、甚至共用一顆心臟什麼的。
雖然我和瑪特對此表現得挺平靜,我是說對於寐羅找了個男友——並且那個人是尼亞,並且尼亞的確很特別,並且他們兩個好像在來真的,並且……所以這事很驚人,是不是?
我說驚人並不是因為什麼老土的性別問題,而是——呃,你知道,一堆的問號。
我一直覺得寐羅應該有個活潑可愛能言善舞的伴侶——多半是個女孩,是的,在此之前我沒想過他找的不是個女孩的事,這再自然不過了,哪個帥氣的年輕人不是在身邊換著一個接一個女友的快樂中長大的呢?之前寐羅也有過幾個女友,雖然都不長久,但男友還是開天闢地的第一個;而且尼亞的性格——實在是太沉悶了。之前我是這麼覺得的。從寐羅的談話當中你很容易得到這些信息:尼亞不喜歡外出。尼亞不喜歡談話。尼亞不喜歡交際。尼亞不喜歡人類。好吧,最後這個是我自己加上的。不過多少有那麼點意思——我記得他說過尼亞最大的願望是在殯葬館工作。……說實話挺酷的。真的。我覺得有這種理想的人真的挺酷。尼亞只喜歡待在一個沒人能打擾他的地方,安安靜靜看他那堆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完的藏書。所以你能期待這樣一個人是什麼樣呢?一個自閉症患者,一個面無表情的嚴重自閉症患者,或者再加上一個形容詞——一個相貌英俊卻面無表情的嚴重自閉症患者,沒錯吧??
我覺得寐羅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僅僅是他的臉很好看而已;等寐羅畫夠了畫,差不多就會離開他的身邊了。因此雖然總是嘲笑寐羅動不動就往一個男人那裡跑,我和瑪特卻並沒有對寐羅跟對方搞上這事抱什麼想法。而當我們知道寐羅竟然真的和尼亞成為情侶之後,我們的驚訝可想而知——他真的跟尼亞搞上了?並且尼亞同意了?那個古希臘石頭一樣的人??
是的,結果就是這個;千真萬確,毫無差錯——他們兩個的確成為情侶了。
接下來我們很快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尼亞;而我在這個過程中唯一認識到的事,除了尼亞那通驚天動地的發言讓我和瑪特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困惑中,就是他真的挺酷。
我很少會覺得誰酷,但尼亞可真他媽的特別。
他的模樣的確英俊。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終於能明白寐羅在見他第一眼就很難再移開目光的事是真的,之前我一直以為寐羅在信口開河天花亂墜,可這是真的。倒不是說尼亞有世界頂級明星那麼帥,或者是前所未有的類型什麼的,而是他的臉看上去會讓人留戀。不少男人都有張吸引人的臉,你可能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但慢慢地你就會記住並習以為常。而尼亞不是。他的臉讓你覺得看不厭倦——儘管這是一個謬論,可當時你只有這一個感覺。他的眼睛是那麼清澈,他的鼻樑和嘴唇的形狀是那麼完美,他的表情是那麼遠離塵囂,他的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那麼與眾不同,他的一切——甚至他的打扮——都是那麼純粹。
他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實際上一點也不平常。他是那種將一切不平凡都小心翼翼掩藏在平凡之下的人。要是你沒有某種特殊的第X感,很可能你就沒法發現這些不凡。
好吧,當時我想,他的外表的確特殊;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我打賭他在這裡一個字都不會說。就像一團空氣似的存在著。
剛開始他的確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正如我所想的那樣;但後來,情況不知怎麼回事竟像只踩著雪橇的小狗一樣——咻的一下就滑到一個無法預知的境地,並且還在瘋狂下滑。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跟瑪特大吵大鬧,大嚷大叫,好像他做了多麼無法挽回的錯事和蠢事一樣。對此瑪特一臉茫然、手足無措,而我壓根就沒考慮控制情緒的問題,只管歇斯底里大發脾氣,在似乎任誰也沒法挽救這種情況的狀態下,尼亞突然說話了——並成功雷到了在場每一位。
我不想再重述他那番驚天動地的分析。但我很可能要承認,他說的沒錯。
我討厭有人跟我爭搶瑪特。可能你會說我不成熟、孩子氣什麼的,但事情明擺著,要是他因為其他什麼人或者什麼事而忽略了我、或對樂隊的事敷衍了事,我就會非常惱火。
也許我有什麼所謂的戀兄情結,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難堪可言。我們是世界上最親密彼此的兩個人,我討厭被外來者的介入破壞這種關係——不管那是誰。而尼亞說得沒錯。最先是寐羅剝奪了一部分這樣的權力,他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打亂了這種平衡,瑪特不再把全部心思平分給音樂和我,而分出一部分給了寐羅。我真的非常鬱悶。我一直覺得自己該是飾演瑪特身邊所有角色的人,不管是他的弟弟、朋友、搭檔還是陪伴之類的,而且過去也一直是這樣。可現在不了。瑪特開始有了這個私人朋友——雖然寐羅也是我的朋友。我們和寐羅的關係都很不錯,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三個天生就該在一起成為死黨的,可在他們兩個單獨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並有意或是無意將我排除在外的時候,那種感覺便蕩然無存了。
我總是有種錯覺,好像他們兩個經常在隱瞞我什麼似的。
於是我也開始和寐羅有單獨交往,談論一些我們兩個都感興趣的話題,天生的相似脾氣讓我們兩個不管談論些什麼都顯得很熱鬧,好像我和寐羅之間的關係更好過他和寐羅,對此瑪特向來只是縱容地笑笑,好像從來不介意我和寐羅的交情比他們之間好過幾百倍。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爽。我覺得寐羅肯定不是公平地對待我們兩個的——就是說他對瑪特要比對我更……更認真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比如說,每次我問寐羅『昨天你們兩個在談什麼那麼久』或『你們在做什麼』之類的,寐羅往往都會說『沒什麼』,『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然後說一些聽起來似乎的確毫無古怪的理由。我不知道他是在信口胡編還是說實話。猜疑心讓我總是更傾向於前者。要是瑪特問他『昨天你和JR談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之類的,我覺得寐羅一定會毫無遺漏地說給他聽,而不是說沒什麼。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精神敏感。也許是。我只是不大喜歡有人佔據瑪特的注意力。而讓我鬱悶的事實是瑪特不但縱容這種情況的發生、並且還是參與者之一。要是他不想挪開目光,他也就不會和其他人之間產生這種讓我惱火的友誼了。包括愛情也是。
尼亞說得沒錯。寐羅剝奪走了一部分屬於我的特權,傑西卡則既是一個結果又是個新的開始。要是當初瑪特跟我說他對一個女孩挺來電的話,沒準我會仔細地幫他分析問題,讓他明白女孩不是那麼好掌握的動物——我可不歧視女性。一點沒有。……好吧,可能有那麼點『恨屋及烏』的情緒……這不礙大事。但至少我得做點『防衛』工作而不是像寐羅那樣說些『好』『當然』『上吧』『她跟你真般配』之類的鼓吹慫恿。想想也知道寐羅不會說反對之言。正如那樣尼亞所說,反正他們兩個之間不存在利害關係,才沒必要像我這樣杞人憂天呢。
至於傑西卡,我還要引用尼亞的話,跟寐羅的性質不同但比寐羅還惡劣。
我不想談論那個女孩。何況現在她也撤消威脅了——就假設她沒存在過。
可寐羅也沒有錯誤。他只是我們兩個的好友、死黨而已。他脾氣率直、從不背後搞鬼,就算要找茬和破壞也總是面對面而非玩陰險。雖然他屬於那種有仇必報的暴力型,這反而卻讓我們兩個更樂於跟他交往,我們都不喜歡溫吞水的性格;其實起初我以為尼亞將會是這種性格,可很快尼亞就顛覆了他在我心裡被確定的形象,我發覺得換個視角來看他。
尼亞說出了那些我們潛意識裡試圖隱瞞或還未意識到的東西。
而在此之前我想他對我們知道得並不多——儘管他說寐羅經常會跟他提起我們,但那絕不可能與寐羅在我們面前提起他那樣地詳細耐心、聲情並茂。所以我很驚訝他能說出這些,或是他能看到一些恐怕連我們還沒留意的東西;另外,他說話的方式真是夠直接的。就像他說話完全只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非作為一種交流方式所以也要講究技巧什麼的。他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不加任何掩飾,雖然足夠經過考慮。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台專業分析機。
之後那段時間,我和瑪特之間多少有那麼點尷尬……怎麼可能不尷尬??他把一切原本『並不存在』的事情毫不掩飾地擺出,把我們當作研究對像地作出一番深刻得嚇人的分析,讓我們充分意識到這份深厚的兄弟之情有多罕見,甚至我的存在和瑪特的女友成了平行關係——要是這樣之後我還能做到坦然,顯然那就不是我了。我又不是職業演員。
還好他悄悄地走了,否則我不知道他還要『揭露』多少。
但不可否認,我覺得他這個人的確有點意思。難怪寐羅會這麼喜歡他(或者說愛他)?你在紐約最為熙來往攘的街頭站上一個小時,期間遇到的所有人也難得有一個像尼亞一樣。所以我覺得寐羅更像是在跟某些名為個性的東西談戀愛——他喜歡這些,當然。
在寐羅銷聲匿跡的那些日子裡,每天我代替他到醫院報到。雖然開始有點彆扭(完全是被那傢伙的一通『有條有理的胡言亂語』搞的),但慢慢地,情況似乎就沒那麼彆扭了。
「你覺得尼亞說的正確嗎?」
「可能吧。只是我們沒意識到這些。」
「就是說我們兩個該是情侶關係?」
「情侶?好像沒有必要這樣。再說……」
「再說我們也不是。我們是兄弟。」
「唔。何況尼亞也沒說我們該是。」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們對於對方來說挺重要。」
「沒錯,就是這樣。——最多也就是這意思。」
這樣的對話反覆進行幾次過後,我們就對此不以為意了。
偶爾我們還會拿那兩人開開玩笑。在瑪特心裡,他們兩個理想的交往模式該是這樣的:假設寐羅他老爸是個教授(這假設似乎很搞笑,可讓人驚訝的是寐羅的父親的確是大學教授——只不過在柏林而非紐約,寐羅跟他老爸鬧僵了才擅自跑紐約來),然後尼亞剛好是寐羅父親的學生,每個週末到寐羅家定期拜訪並討論問題,待上一長段時間;寐羅呢,因為太反叛總是被他老爸反鎖在房間裡。於是當有天凱爾老先生因為某些事情臨時外出一下、而家裡只剩下那個被鎖在臥室裡的兒子和這個等他回來的年輕學生時,好戲便開始上演了。
我覺得這個劇本還不錯。要是他們倆願意變為實質性表演,那一定挺有趣。
這個過程給我們的最大收穫就是瑪特的抑鬱症竟然有所好轉。
醫生立刻當機立斷將他送出醫院——沒辦法,病床不夠用,當今人們的工作壓力太大、社會競爭過激、精神易被摧毀、稀奇古怪的病狀層出不窮,每天都會有新的病人因此住院,以不同的病因和姿態,並且這個隊伍還在不斷擴大。相比之下瑪特就好說得多了——不過是跟兩個夥伴分道揚鑣了嘛,這麼大點的小事,幹嗎還要佔著一個寶貴的位置呢??
我們剛從醫院回到公寓就接到了寐羅的電話,他說他很快就過來。
客廳已經好長時間沒打掃了,亂七八糟。自從瑪特住院之後,這裡就一直處於空缺無人的狀態。我們三個在滿是灰塵的客廳裡坐了一個下午,一邊喝啤酒一邊說話;寐羅馬上就要畢業了,他有點頭痛要花時間找工作,雖然尼亞也一樣,但看起來對方對此並沒什麼憂慮。而我和瑪特呢?似乎從來就沒想過工作這擋子事。工作?音樂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的話題從一個跳到另一個,但說來說去我發現其實只有一個最終的話題,就是關於『以後』。
隨著夜幕降臨,我們開始感覺到飢餓的大舉進攻。
我想要訂些外賣,瑪特認為在這樣的房間裡吃飯大概與吃塵土沒什麼區別,在我們兩個就現在打掃衛生然後叫外賣還是先去外面吃點什麼再回來清理房間的問題爭論不休時,寐羅突然說他得回去了,因為尼亞一個人絕對不會吃飯的。「他肯定在等我呢。」他說。
我和瑪特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別胡扯了,」瑪特說,「你就是不想幫我們幹活,是吧?」
「太不夠朋友了,」我跟著說,「再說就算他不吃飯也不會死。」
「你們也太那個了,」寐羅矢口否認,「當然餓的不是你們兩個。」
我們誇張地歎氣,一邊各自咕噥著些讓寐羅很沒面子的話。很快那個傢伙就撐不住了,「得了,」他說,「要不你們就跟我一起回去。我看你們就是想我給你們打掃公寓。」
「我們才沒有呢,」我說,「誰都知道一旦到了某些緊要時刻某人就想撤退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再去見尼亞一面?」瑪特有點頭大地問,「我看還是算了。」
「你要是不去,那我去。」我承認我比較想見尼亞,聽尼亞說話絕對要比打掃公寓有趣。
「你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做衛生?」瑪特大叫,「你就這麼對待病人?」
「我看你一點病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我今天剛從醫院出來!」
「快走吧,寐羅,」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尼亞做好晚餐了嗎?」
寐羅用一臉戒備的表情對著我,「你想要看尼亞還是逃避幹活?」
「咳,」瑪特在我身後不懷好意地發出怪聲,「我認為二者皆有。」
很快我們三個就走在去往尼亞公寓的路上了。我的心情簡直莫名其妙地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按理說我現在應該愁容滿面才是。直到此刻為止我和瑪特的明天還是一片茫然,我們不知道將要做些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和怎麼做,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一切都還是未知數。雖然瑪特的病有所好轉,但實際問題卻一點沒解決,我們仍然處在之前的困境中。可即使是這樣我還能在這片灰暗中有那麼一個晚上的愉快心情——真他媽的怪透了。為什麼我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麼我不是號啕大哭、就像離開瑪特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們解決了什麼問題沒有?我們找到什麼出路沒有?我們有沒有以後、有沒有自己的人生呢??……
一切都懸而未決。可我們卻仍然絲毫不覺得難過地朝尼亞公寓邁進。
就好像那裡有我們要找到的答案或者解救苦難的聖經似的。
在路上寐羅一個勁地給我們灌輸關於尼亞的公寓有多混亂。「我們整整兩個月沒認真地打掃過,」他好像還挺得意似的,「雖然沒有你們那裡髒——不過很亂,你可以看到到處都是書和畫稿,衣服和工具,快餐盒和啤酒罐,他的東西和我的東西,總之有點糟糕。」
「沒關係,」瑪特說,「有什麼了?跟你過去的公寓不是一個樣嗎?」
寐羅給了他一拳。
當我們站在尼亞公寓門外,我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個巨大垃圾場的準備,並暗自決定只要沒有我們那間公寓髒,我就住下來。我有點期待地問,「那個,我們今晚能住這裡嗎??」
「看情況吧,」寐羅掏出鑰匙動作利落地打開房門,「沒準你們寧願回去呢。」
「哦,我打賭我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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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個完全與我的預想相反的客廳——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雖然那些書架和書、畫板和畫具還有畫稿,以及各種各樣的箱子櫃子佔據了大部分地方,還有書桌和沙發,但是這裡竟是如此清爽,堆得空隙極少的空間卻沒有絲毫混亂的感覺。然後,沙發上正在朝我們投來驚訝目光的男人一動不動、如同泥塑,咳,我說,他還真適合做石膏像什麼的。
「哇,」寐羅在我身邊發出驚呼聲,顯然他被嚇了一跳,「哇噢——」
看來他想說點什麼。但過於震驚讓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一個勁地哇噢。嗯——惡劣地說,我想知道他在做那些的時候會發出什麼聲音,然後尼亞會發出什麼聲音。是不是他們會叫彼此以非常親暱的稱呼(寶貝、甜心、乖乖或者狗狗什麼的,以及他們是不是喜歡用狗狗式)、寐羅完全不同於以前的寐羅、尼亞也跟之前那個在病房裡語出驚人的分析專家判若兩人——這些想法總是會讓人充滿好奇和怪異的興奮心理,有點……有點……
唔,還是算了。回頭我去和瑪特討論這些(這就是八卦,沒錯吧?)。
我們三個就站在門外,看著裡面肅穆整潔的房間——一時沒人進去。尼亞也沒做邀請,他只是表情茫然地坐在那裡望著多出來的另外兩個不速之客,以及有點石化的寐羅。
「呃,那個,我們要站到什麼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
「——哦,呃,進吧,」寐羅彷彿才緩過神,率先邁了進去,「你打掃公寓了?」
「……是,」尼亞終於站起身,滿臉沒什麼表情的表情,「我覺得這裡很髒。」
「的確是髒。……另外,呃,我們買了外賣——你還沒吃東西吧?」寐羅走進去,然後堂而皇之地在我們面前跟尼亞接了個吻——絕不排除故意炫耀的可能——接著朝尼亞笑笑,「是披薩,還有沙拉和薯條。」我懷疑他是不是還要問句『孩子還好嗎』之類的。
「沒有,」尼亞回答,「我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呢。」
他應該說『是的,還好,既沒吵也沒鬧;不過我和孩子都挺想你』。
「哇噢,」瑪特有點吃驚地說,「我說,你們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
「就是,新婚夫妻嘛,」我盯著那兩個人,「顯然人家感情好極了。」
寐羅哈哈一聲,走過去將書桌稍微騰開些地方,把幾個食品袋子放在上面;尼亞看看他又看看我們,最終還是選擇朝我們露出還算友好的微笑,「你們要喝點什麼嗎?」
「……不,不用了,」瑪特說,但很快又改口,「有啤酒嗎?」
「當然,」尼亞轉身朝像是廚房的方向走去,「JR呢?也要啤酒?」
「我想喝可樂,」我說,覺得自己像個五歲小孩,「或者啤酒。」
這時寐羅突然又改變主意了,「等一下,」他說,「我們去外面吃。」
當搞明白他只是不想讓我們破壞掉尼亞好不容易打掃出來的成果後,我向他致以無限的憤怒和鄙夷,瑪特則只是一臉的哭笑不得。那個混蛋幹嗎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呢??
「難道髒了就不能再打掃嗎?」我說,「為了避免一些可能不會出現的——並且還是很可能不會出現的後果,你就要把我們全都轟到大街上去吃飯?有這必要嗎??」
「廢話,」寐羅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兩個又不幫忙打掃。」
「我決不要坐在馬路邊去吃飯,」我說,「要去你自己去。」
「在誰的地盤上聽誰的,」寐羅根本沒打算讓步,「你就當作野餐。」
「在旁邊汽車疾馳而過的草坪上野餐?並且還可能會引起圍觀?」
「用不著這麼自我感覺良好。」
「我可不是說因為我們相貌英俊才被圍觀。」
「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你自我感覺挺良好的?」
經過一番艱難複雜的爭論,最終我們達成一個勉強算是折中的妥協——我們決定把晚餐放在尼亞公寓的房頂上。想想吧,寐羅這個小氣的傢伙,竟然對他的兩個至交好友做出這種事。要不是之後瑪特偷偷告訴我其實寐羅的真正目的是想要逃避被禍害後的公寓打掃勞動,我才不會輕易原諒他呢。想到今後尼亞的生活會很辛苦,我又幸災樂禍又滿懷同情。
接著我們一行四個人上了這幢有二十層高的公寓頂樓,坐在那個風聲呼呼的地方吃飯;雖然我心裡還是挺生氣,但當我們四個圍坐在一起開始分享晚餐時,我突然有種『一切本該如此』的感覺。那就像是一直缺了某個樂手的樂隊終於湊齊他們的最後一個成員,一個宴會總算確定所有被邀請的參與者到場,一個遊戲隨著玩家的全副武裝而能開始,或者更多諸如此類的情況——就是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天生就該是這樣一個完整的整體,我們早該這樣坐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當我偷偷環顧,我看到他們都在忙於晚餐。
那兩個傢伙總算有點良心,沒在這種時刻上演一些卿卿我我的肉麻戲。
「今晚我能住這裡嗎?」我已經沒法抱太大期望了,我覺得寐羅一定會……
「當然不行,」果然寐羅想也沒想就斷絕了我的奢望,「尼亞好不容易……」
「嘿——沒你這樣的,你怎麼這麼小氣?!」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你們的公寓還不是早晚要打掃,」寐羅說,「晚幹不如早干。」
「我們之前說好要是這裡比那裡乾淨,我們就能住在這裡。」
「我怎麼不記得,」寐羅咬了一大口披薩,「是你自己想的吧?」
「……怎麼可能——」等等,難道真是我自己想像的??
「還是算了,」瑪特說,「我覺得這間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大好。」
寐羅的臉頓時有點漲紅,「什——什麼!」他說,「我們——」
「還是算了,」瑪特打斷他,「算了。不用解釋。我們能理解。」
「才沒有!」寐羅馬上反駁,「你們兩個混蛋……」
「那就住下吧,」尼亞突然開口,「反正你們難得來這裡。」
寐羅馬上轉頭看尼亞,「我打賭以後他們會經常不請自來。」
尼亞只是笑笑。我想他不大喜歡別人拜訪這裡——寐羅已經足夠意外了。這種人應該更喜歡獨自一人待著,而不是分分秒秒都和別人分享,即使對方是他的伴侶。我總是覺得尼亞本身應該比這副樣子更酷——只是他不想在寐羅面前表現出來。是因為他很愛寐羅嗎?
「我想問個問題,」我朝尼亞說,「你非常愛寐羅?」
寐羅咀嚼著的動作馬上停止了,尼亞也緩了下來,只有瑪特置若罔聞。
「嗯,當然,」好一會兒過去,尼亞才回答,「對此你有什麼疑問嗎?」
「……哦,」我不無失望地聳聳肩,覺得尼亞這個回答一點也不酷,他幹嗎不拿出上次在病房裡的勁頭好好發揮一通?至少說點刺激的——好吧,我到底在懷疑什麼呢?難道尼亞不該愛寐羅嗎?那為什麼他們兩個要住在一起?「……那麼你愛寐羅什麼呢?」
尼亞頓了兩三秒鐘,「很多。」他停下來,突然又改口,「……幾乎是全部。」
「哇噢,真難得,」我假裝沒看到寐羅的怒目而視,「那你不喜歡他什麼?」
尼亞看著我,「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做這個調查目的何在?」
「好奇,」我說,「我知道這個理由很搞笑但我的確好奇。」
尼亞沒有出聲,微微皺著眉看著我——好像一下子能看到我的內心似的。也許他已經能猜到我幹嗎要這麼多廢話了,我覺得他露出一抹若隱若現的笑容,眼睛裡好像明明白白寫著他知道我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寐羅這事。「可惜這個答案太私人化,」他說,「否則我可以告訴你——當然可以;但我不覺得寐羅會樂意我在別人面前揭他的短處。」
「什麼!」寐羅幾乎跳了起來,「你心裡裝著我多少個短處??」
寐羅可真夠敏感的。要是我的話,恐怕還要過一會兒才會發火。
「沒有多少,」尼亞安慰他,「要是你想在這裡坦白說,我沒關係。」
「才不可能呢!」寐羅哼到,「也別讓我知道你們在背地裡議論我。」
我忽然覺得尼亞是故意這麼回答的。只為了不在這裡跟我討論這個問題——顯然,對話到這裡就沒法進行下去了。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話題繞回這上面來。我無意間瞥到寐羅虎視眈眈地盯著尼亞,一副想要鑽進他腦袋裡去看透他想法的表情。顯然他對尼亞的話在意得不得了,是吧?這就說明他在意尼亞遠比尼亞在意他要多上好幾倍。
我期待著有誰能說點什麼。可瑪特一直只管吃著他自己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無意開口;寐羅則只把注意力放在尼亞身上,而尼亞呢,更不可能主動說什麼——那麼挑起話題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可以像他們三個一樣保持沉默,可這麼多人在這裡卻安靜得異乎尋常,這有多無聊啊??「那你們打算在一起多久呢?」於是我再次無所畏懼地打破寂靜。
寐羅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說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
「為什麼要安靜,」我抗議,「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嗎??」
「我不明白有什麼非說話不可的必要,」寐羅瞪了瞪眼睛,「再說事實明擺著——難道你覺得我們兩個是一時衝動就開始、轉眼之間又結束?還有,別讓我知道你在他的主意。」
「我可沒有,」我說,「再說就算我打他主意,幹嗎要讓你知道呢?」
寐羅和瑪特差點一起嗆出啤酒來。
我看了一眼尼亞,發現他在偷笑。
很快寐羅也發現了對方這個讓他不爽的動作。「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尼亞說,然後正色看向我,「我們打算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一起。」
「喔,……」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們真的能堅持那麼久??」
「喂你到底什麼意思啊,」寐羅大吼到,「故意來搞破壞嗎?!」
「我只是問問,」我無辜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嗎那麼緊張?」
「誰緊張了?誰緊張了??」
「你們真的要在一起那麼久?」我咕噥著,「那可比我和瑪特還要久了。」
「什麼意思?」這次是瑪特開口,「你是說決定和我分開住嗎?」
「不,不是,」我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我們可能沒那麼久。」
「我不明白。」瑪特說。
「就是說他對你們倆的狀態不抱希望,」寐羅突然變得聰明起來。
我歎了口氣;他說得沒錯。但是他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你可以說兄弟兩個感情要好並不少見,兄弟之間大多感情都不錯,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借用尼亞的話)』地來往和互通有無,一起分擔痛苦或分享快樂,不管他們是單身還是已各自擁有各自的生活。可要是我說,其實我想一直和瑪特住在一起、我們就以這種兄弟身份單純地住在一起,只和對方分享與分擔自己的一切,這可能嗎?這實際嗎??……坦白說,我不覺得瑪特能理解這種想法。要是之前尼亞不說那些,可能他對此始終都毫無察覺。……好吧——也許他知道。但是他不說。他假裝自己不知道,好長時間過去慢慢地他就真的覺得自己不知道了。自欺欺人都是這麼來的。說謊說到自己信以為真,又不是沒有這種怪事。
「別這樣,」瑪特說,「要是你對我沒有信心,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比這更糟糕。」
「可你以後還得找個傑西卡那樣的角色,是吧?」我說,「也許下次是凱瑟琳、詹妮弗或者蘿拉、凱西什麼的,反正有的是選擇。其實還有更多選擇,你可以像寐羅一樣……」
寐羅咳了一聲,「不是所有人都有運氣能像我這樣遇到極品。要不我才不找男人呢。」
「再說我已經遇到一個了,」瑪特朝我安慰地笑笑,「別擔心其他的。」
「性別跟愛情沒什麼關係,」尼亞接著說到——我覺得場面變成了一個集體安撫會——顯然我是被聯合起來安慰的對象,「並且即使有再廣闊的選擇,適合你的也只有唯一一個。」
寐羅馬上親了一口尼亞;我也覺得他這句話說得好極了。我也想親他。
正當我們幾個沉浸在這完美的假象裡自得其樂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一聲足以撕裂我們這裡快樂氣氛的歇斯底里的尖叫,「麥克——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超級大混蛋!!」
接著我們看到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抹著眼淚朝這邊狂奔過來。
看起來她打算自殺,但當她看到我們四個坐在這裡正齊刷刷地朝她注目時,她的腳步有那麼一秒鐘的遲疑,很快她就為那僅僅一秒鐘的遲疑付出了很不美好的代價,她摔了一跤。
可真夠狼狽的。尤其還摔在我們四個大男人面前。
嗯……我很不好意思地承認,我看到了她的nei褲。不過想到他們幾個一定也都看到了,我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尤其想到尼亞也看到這一幕之後——我偷偷看了一眼尼亞,那個人已經緩過神來,就像比我們都清楚是怎麼回事似的;此刻正在若無其事地擦手。於是我又把目光轉過去。顯然她挺難堪的。但很快她就爬了起來,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般地堅定地跑到高層邊緣,站在那裡朝下望了一眼——我打賭她頭暈眼花。二十層呢,又不是二層。
——不過她幹嗎這麼想不開?跟男友吵翻了?那個叫什麼麥克的?
正當我們還未做出任何表現時,另一個人也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內——一個棕色短髮的小伙子,一臉的緊張和驚惶失措,深藍色的眼睛,至少三天沒刮過的下巴,穿著件蜘蛛俠的黑T恤,髒兮兮的牛仔褲和大號帆布鞋,還有條鏈子,挺朋克的。並且他一手還拎著一個非常走型的盒子——外面印著什麼蛋糕店的字樣,一手抱著一束玫瑰。「嗨,嗨——琳達,」他大叫著,「別這樣,別——寶貝,我聽你的,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說話呢?回來,快點回來!」
「滾遠點!」那女孩憤怒地尖叫著,「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給我滾開!!」
哈……現場版的。於是我們四個旁觀者很惡劣、很帶勁地看著他們兩個。

Linda
見鬼的。我猜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自殺者不會遇到我遇到的這一幕——我是說,在我跟我那個不爭氣的男友吵了第一百四十五場架之後,我因為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生活,這種除了吵架就再無其他的混帳生活而憤然決定要自殺。結果呢?當我好不容易爬上這幢二十層高的高層準備就這麼一鼓作氣地跳下去時,一百二十分地意外,這裡竟然有四個男人!
正因為看到了他們四個,我才發了一秒鐘的愣;因為發了一秒鐘的愣,我才摔了一跤;因為摔了一跤,所以在我跳下去之前還是被麥克那混蛋追了上來;並且——因為之前那一連串的混蛋『因為』,我最後沒跳成。不但沒跳成還在這裡上演了一場搞笑鬧劇。
首先摔那一跤讓我非常難堪。就算我是個要死的人,我也有自尊,對不對?
我強裝出一副完全不為所動的樣子繼續跑到樓邊想要就這麼迅速跳下。不過……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不看不知道,一看……我的腿都要軟了。媽呀,怎麼會這麼的高?!
我已經開始頭暈了。在這時候我聽到麥克那個混蛋的聲音傳來,「嗨,嗨——琳達——別這樣,別——寶貝,我聽你的,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說話呢?回來,快點回來!!」
每次他都是這樣。他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從來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要說麥克的缺點,我能一口氣數上好多——比他的老媽還瞭解他。我們打十四歲就開始混在一起了,那時我們是同學。哦,後來他不是了——他的學習成績太差,他總是在闖禍,他的爸媽也沒法管他了,老師的警告他完全當作空氣,沒有任何東西能約束他,直到他完全失去約束——他被學校開除了。他整天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們待在一起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每個週末都會約我出去請我吃街角那家咖啡店裡的巧克力杏仁蛋糕,外加一大杯奶昔。那差不多就是十四歲的我的最大快樂了,真的。雖然現在說起那些讓我覺得可笑無比,不過就當時而言,那就是我每週唯一的期待。何況他還有雙那麼藍的深深藍眼睛。我喜歡他總是用手撥開額前厚厚的棕色劉海的動作,那讓他看起來帥極了、又帶著點羞澀的味道。
於是我們就那麼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他常常在學校門外等我,很多女孩雖然嘴上不說但很羨慕我——說實話,我很享受那種感覺。當你有個舉止不凡、壞得可愛、又有一輛很棒很威武的機車的男友時,一切這個那個就都被你拋到腦後去了。我想不到不答應的理由。
要是你覺得我們兩個就這麼一直王子公主似的幸福下去,那絕對大錯特錯。人們總是說愛情是盲目的,連成年人都會被蒙住眼睛,何況十四歲的未成年人呢??……
我覺得我實在早就該醒悟過來——像他這種人是不會去正式做點什麼的。
他總是在混日子。他一沒學歷二沒手藝,在少年時尚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但慢慢地這些就不再是無所謂的問題了——你總得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有東西吃是不是?你總得生活,何況又是這樣年輕,不可能去拿什麼見鬼的社會救濟,那簡直太丟人了。但對於他這樣一個既對工作沒有愛好又的確沒有什麼工作能力的傢伙來說,要是再不努力點,就真的挺麻煩。
可他不覺得。他東幹幹、西幹幹,賺了點錢就停下來休息一段時間,揮霍光了那點根本稱不上多的積蓄就再去找個活幹。他就這麼一直吊兒郎當地混著日子,我勸他去學點什麼,不管是純技術活還是想法拿個證書,至少有一技在手就不怕餓到自己。可他呢?今天覺得這個不錯就去學這個,明天對那個感興趣又去念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說,根本沒常性,要麼就是跟我大肆渲染有多累有多討厭什麼的……嘖,我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還要翻舊帳。每次吵架都要翻舊帳,我簡直都煩死了——我該錄個錄音帶,每次放給他聽才是。
「才不可能呢!」寐羅哼到,「也別讓我知道你們在背地裡議論我。」
我忽然覺得尼亞是故意這麼回答的。只為了不在這裡跟我討論這個問題——顯然,對話到這裡就沒法進行下去了。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話題繞回這上面來。我無意間瞥到寐羅虎視眈眈地盯著尼亞,一副想要鑽進他腦袋裡去看透他想法的表情。顯然他對尼亞的話在意得不得了,是吧?這就說明他在意尼亞遠比尼亞在意他要多上好幾倍。
我期待著有誰能說點什麼。可瑪特一直只管吃著他自己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無意開口;寐羅則只把注意力放在尼亞身上,而尼亞呢,更不可能主動說什麼——那麼挑起話題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可以像他們三個一樣保持沉默,可這麼多人在這裡卻安靜得異乎尋常,這有多無聊啊??「那你們打算在一起多久呢?」於是我再次無所畏懼地打破寂靜。
寐羅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說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
「為什麼要安靜,」我抗議,「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嗎??」
「我不明白有什麼非說話不可的必要,」寐羅瞪了瞪眼睛,「再說事實明擺著——難道你覺得我們兩個是一時衝動就開始、轉眼之間又結束?還有,別讓我知道你在他的主意。」
「我可沒有,」我說,「再說就算我打他主意,幹嗎要讓你知道呢?」
寐羅和瑪特差點一起嗆出啤酒來。
我看了一眼尼亞,發現他在偷笑。
很快寐羅也發現了對方這個讓他不爽的動作。「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尼亞說,然後正色看向我,「我們打算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一起。」
「喔,……」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們真的能堅持那麼久??」
「喂你到底什麼意思啊,」寐羅大吼到,「故意來搞破壞嗎?!」
「我只是問問,」我無辜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嗎那麼緊張?」
「誰緊張了?誰緊張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混到現在也沒混出什麼來,有兩次還差點把自己混沒了。
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可取之處?我真是大腦進水才和他一起待了這麼多年——整整十年!是的,正好十年。在第十年我的生日這天,我們為一個他媽的蛋糕吵得不可開交。因為他花了令人咋舌的價錢買了一隻什麼純瑞士巧克力的超級蛋糕——我不管那蛋糕有多棒,他為了它竟然把我們的房租都搭進去了!難道這不讓人惱火嗎?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睡在街上?像流浪漢似的找個橋洞下面住進去?他還不知道自己辦了多大多荒唐的蠢事嗎?!!
或許你要說:瞧他這麼愛你,幹嗎為了一個愛的表示跟他過不去呢?
但他總得考慮一下我們的實際情況再做什麼吧??既然他並不具備買超級巧克力蛋糕給我當生日禮物的條件,他就應該別買;而不是像個半大小子一樣不管不顧地買了再說——他到底十四歲還是二十四歲?他腦袋裡有沒有考慮一下生計問題的那根神經嗎?
好啦我不管是什麼,反正我受夠了。我們分了不下二十次手,沒有一次成功。我也完全搞不明白為什麼每次我還是會心軟地接受他的哀求重新跟他重歸於好。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我看分手是沒可能了。可想到一輩子都要待在這樣一個毫無上進之心的男人身邊,過一輩子這種入不敷出、毫無轉機的糟糕日子,我又不能接受。這麼看來,我乾脆他媽的死了算了。
是的,反正死了之後就再也不用總是面對這種悲慘狀況、也不用擔心他是死是活了。
161樓

好幾次我找了其他的男友,都會在朋友口中聽到他痛苦得不行——我就又受不了了。我就是受不了聽到他過得不好的消息。好像我天生對那缺乏免疫似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搞的這麼軟弱。於是我放棄了好幾次有可能發展前景很好的新戀情,回到他身邊。在他一番痛心疾首的悔過之後,我總是傻乎乎地相信這次他一定能改好,不管他之前已經重犯了多少次,也許這一次他就真的改過自新了——咳,人總是這麼幼稚。總是抱著某種愚蠢的僥倖的心理——覺得這一次就會怎樣怎樣,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所以,我現在總算死心了。
去他媽的什麼吧。讓他自己吃那個了不起的巧克力大蛋糕,我再也不想繼續下去了。
可我實在又不明白——明明死的決心這麼強烈,為什麼還是不大敢往下跳呢?我應該很英勇地一閉眼睛,就像弗吉尼亞?伍爾芙自沉湖底,或者柯特?科本朝自己的腦袋來一槍,一把雷明頓Ⅱ型二十口徑獵槍;海明威也是用獵槍自殺的,他們比較酷。凡高用的只是普通手槍,不過他比較痛苦,拖了三天才徹底死掉,可見一槍命中非常重要——所以我不用槍。鄧肯是用圍巾把自己勒死的,據說還有個斯多噶學派的傢伙是靠停止自己的呼吸自殺的。
我比不上那些人。我只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厭倦和失望的人。我只想死成就行。
可當我這麼費力地爬到樓頂上來,卻發現有四個活生生的男人坐在那裡,他們就像在玩什麼愚蠢的『排排坐吃果果』那樣的小遊戲似的圍坐著,中間鋪開的報紙上是被切分得亂七八糟的披薩,一大份沙拉和薯條、薯片什麼的,還有啤酒和可樂,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我以為他們是什麼藝術學院的學生——可他們看起來也沒那麼小,還有,他們也太可氣了——幹嗎不老老實實在家裡吃晚餐,卻跑到二十層樓的樓頂上來?難道他們也要自殺嗎??
眼下,我站在大樓邊緣,麥克在我的威脅之下不敢上前,那四個人則保持觀望。
這有他媽的這麼好看嗎??我簡直要抓狂了。
要是可能的話,我寧可先把他們四個扔下去。
難道他們不懂現在最好悄無聲息地撤退嗎?!
「琳達,琳達,」麥克一臉痛苦地叫著我,「別這樣,好嗎?——我跟你承認過錯誤了,我不該浪費我們的房租買這麼貴的巧克力蛋糕雖然我只是想要你高興一下……」
「高興一下!」我憤怒地大叫,「我很高興,真的——但是現在我要下去了!」
「別,千萬別!!」麥克驚惶失措,「求求你啦琳達,寶貝,甜心,乖乖——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我發誓以後也不再做這種蠢事,好嗎?我知道你幹嗎這麼生氣,我當然知道!我跟你發誓,回去之後我就好好去學門手藝找個工作,我們好好過日子好嗎??」
「不!不好,不好!!」我發狂地叫喊著,「你根本就他媽的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我完全知道你根本不會這麼做,只要你現在把我勸回去,你就還是老樣子。你不會改的,麥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怎麼回事——甚至你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對什麼負責——你心裡根本沒有半點關於責任這個詞的概念,否則你就不會到現在這樣!」
「……好吧,好吧琳達——你說什麼都好,你能不能先回來?我們都安靜下來,好好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不好嗎??你站在那裡很危險——真的,真的很危險……求你啦琳達,回來我這裡,好嗎?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根本不是騙你,我絕對沒有……」
「那你就跟我一起死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喊著,「那也好過我在你身邊飽受折磨——鬼知道以後你是什麼樣子!!我有百分之二百的可能你還是老樣子!你根本就沒想過改變。你什麼都他媽的沒想過——這一切、所有的一切、從開始到現在為止全是他媽的胡扯!!」
麥克看起來快要哭了。「可是——可是我真的愛你,」他又搬出每次都要跟我重複上萬遍的濫理由,而更濫的是,沒有一次我能成功抗拒這個濫理由發揮作用,甚至連這一次也是。我努力不讓自己被他的話動搖,他則站在那裡一臉悲痛地告訴我他有多愛我、他不能沒有我更不能接受我就這麼死去的事實——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雖然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我卻一直在他身邊。這些話聽在我自己的耳朵裡都很讓我感動,想到我被他說服了那麼多次,我就再也不能忍受這次還是被他說服了。好吧,跳。我告訴自己,數一二三然後閉上眼跳下去——雖然有二十層高,但這個過程很快就會結束了,快得我根本不用擔心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因為聽到他說些什麼而後悔,只要我這麼邁步一躍——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我真的馬上就要跳下去了。這一刻的決心是如此堅決以至於我都邁出了腳——麥克發出慘絕人寰的叫喊,嚇得我差點一個跟頭就栽下去了。見鬼的。他就不能把這種力氣用在學點什麼上嗎??他就非要把一切搞得這麼不可收拾、讓我們兩個都為此痛不欲生嗎??甚至還造成我在跳樓自殺時滑稽地擁有四個旁觀者——想到他們四個,我禁不住又投過去一眼。
你知道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尤其在情況發展到極端時,這種心理也會達到頂峰。當我看到他們四個仍然持事不關己的觀望態度坐在那裡、不但不上前阻攔或者至少也勸說一下(我可決不是在盼望著他們來救場、我只是這麼打個比方)幫幫我那個可憐的麥克,甚至還帶著點期待的表情等著看我表演空中飛人時,我突然間又不想跳了——我幹嗎非要現在跳、幹嗎非要在這裡跳?幹嗎非要被他們四個看到現場?雖然已經決定自殺就沒什麼好挑剔的,可至少我現在還活著,我就還有選擇自己想要被外人看著自殺還是一個人自殺的餘地吧?!
我又收回了腿。
但麥克已經看不到了,他一直在歇斯底里地狂叫,好像還哭了起來。
我真是拿他沒轍了——只要他現在趕快跑過來,可能我就不會死。
我想換個地方。至少換個沒有那四個觀望者的地方,死得自在點。
可麥克還在又哭又喊著我的名字,並且不敢上前邁一步——好像他心裡有個警鐘,時刻提醒著他只要他邁一步我就會立刻翻身而下似的。……哎,我拿他怎麼辦才好呢??
我又不可能突然走回去告訴他我不跳了;別的不說,這也太丟臉了。
於是我陷在這個僵硬的情況裡動彈不得,等著我那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傻男友『無意間』瞥見我還有生還的可能,再衝過來把我連拖帶抱地勸走之類的。不過他可得動作快點,要是我在這裡待得過久都沒跳的跡象,就有故弄玄虛的嫌疑了。……媽呀,我真是惱火透頂——我就這麼倒霉、連他媽的跳樓都這麼地沒主權、不自由!我氣乎乎地瞪著麥克那個大傻瓜。
要是他再不『發現』,我就真要被嘲笑了。麥克,你這個傻瓜、蠢貨、大笨蛋!!
或者——或者我他媽的就乾脆豁出去吧,就算我走回去告訴他我不跳了又怎麼樣?不過就是被那幾個人哈哈大笑地嘲笑一番,又不會痛。那麼我要不要聲明我不跳的理由呢?我該不該說我不跳不是因為我不想跳而是因為我不喜歡在有旁人在的情況下跳而又不顯得我很裝模作樣呢?我是不是還得表明我只是想要換個地方自殺?他們不會跟著我看真假吧??
正當我左右為難滿心憤懣時,突然(也許我該說總算)一個陌生的聲音出其不意地冒了出來,「我說,那個叫麥克的傢伙,你要是再不過去,我保準你就要吃耳光了。不光吃一個超級響亮的大耳光還要被狠狠地鄙視和叫罵一頓、外加一個月不讓你嘿咻什麼的……」
這是哪個混蛋這麼混蛋呀??
我惱火地瞪過去,看到一個長長的紅髮小伙子正咧開嘴一副看得不亦樂乎的表情。還未等我開口說些什麼,他身邊的那個金髮年輕人又接著說到,「要是我的話現在我就猛衝過去把她從樓邊抱下來一直把她抱回家讓她在床上鬧。哪有在外面這麼賣力地丟人現眼的??」
「得了你們兩個,」另一個紅髮的——哎,等一下,他和那個長髮的怎麼那麼像?接著我才發覺他們兩個一模一樣——那就是雙胞胎兄弟了?好吧不管他們是什麼關係……「還是好好看著吧。」什麼!我的鼻子都要氣歪了——什麼叫『好好看著』?這什麼跟什麼啊?!
那麼現在只剩下那個銀灰色的男人沒發言了。不,是銀灰色頭髮的男人。
顯然他和那個金髮的不是兄弟,雖然那個金髮的倚著他,好像很親密似的……再等等,不會是讓我見到了那種名為GAY的生物吧?是嗎?不是嗎?不是是什麼?還能是什麼??好像為了回應我的疑問,那個金髮的朝對方懷裡又倚了幾分過去——活像在跟我炫耀一樣。
好吧,就當作他們是GAY——那就是一對兄弟,一對情侶。這是什麼爛組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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