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曼達·布坎南以為她的臉皮夠厚,足以抵擋那些針對她的輕浮玩笑。她把這些話權當耳旁風,不予理會。畢竟她生來就具備了三個不利條件:第一,她母親是波蘭人;第二,她父親是愛爾蘭人;第三,她天生一個金髮美人。
近來,她聽到許多非常難聽的笑話,把她稱作「愚蠢的金髮女人」。她差點就把自己的頭髮染成了黑色。不過,她堅信自己的價值觀:她清楚自己是誰,清楚自己要幹什麼,在這一點上她毫不動搖。而且,退讓就會讓那些攻擊她的小人得意,讓他們的計謀得逞。
她發誓,總有一天,她會讓這些人收回前言,承認錯誤。這不光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她的父親。阿曼達對於自己能否成功並不是很有把握,但她覺得在綠洲連鎖酒店謀得一職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她要做的是躋身高級管理層,那樣就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打開成功的大門。
同時,她還得咬緊牙關,忍受副經理查爾斯·阿諾德對她的惡意刁難和時時處處對她的貶低與羞辱。
她知道原因。這是因為她對這個男人不感興趣,所以他要報復。查爾斯·阿諾德自負傲慢,卻又才疏學淺。他生活中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貶低他人,這會使他產生一種優越感。他意識不到他的所作所為只會讓他出醜,給他的工作帶來損害。
假如阿曼達屈尊迎合他,那麼他的態度,還有其他男職員的態度就會大不一樣。但是,哪怕只是想到阿諾德碰她一下,阿曼達都會厭惡地發抖。不,這種事絕不能發生!不管阿諾德玩弄什麼伎倆,施加什麼壓力,她都不會屈服。因此,那些男職員就效仿阿諾德,肆意拿阿曼達尋開心。他們不必擔心會受到性騷擾的指控。
只有一個人能幫助阿曼達擺脫困境。這個人就是綠洲連鎖酒店的所有者扎·西拉克,一個看不清、摸不透的神秘人物。據說人事方面的問題都由他親自處理。沒有人見過他。人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
阿曼達對他的瞭解多一些。她父親臨終前曾斷斷續續地告訴了她真相。阿曼達毫不懷疑扎·西拉克的存在。
這已經是阿曼達就職的第三家綠洲酒店了。在這幾家酒店中,神秘的主人從未露過面。升職和解雇這類事情都是通過傳真通知,而不是面談。儘管缺乏真憑實據,阿曼達還是相信父親的話,相信扎·西拉克是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不過,即使她相信他的存在,這對於她目前的處境也於事無補。阿曼達對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憤恨難平,很難冷靜下來。但她決心謹慎行事,一步也不能走錯。
她多麼希望盡快調到拜喬斯去,那時她就離迫害她的人遠了一些,離真正的目標近了一步。到那時,查爾斯·阿諾德和他的追隨者就會像無用的棄物從她的生活中消失。
一陣電話鈴聲把她從沉思中喚醒。她拿起電話,用悅耳、熱情的聲音說:「早上好。這裡是綠洲酒店,客房預定處。」
「我今晚能住總統套房嗎?」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截了當,開門見山。
「先生,請稍候。我馬上在電腦上查一下。」
阿曼達很清楚,這套收費高昂的套房一直空著。她在這裡已經工作了五個月,而總統套房只入住過七次。每一次都是為拉客人到酒店辦婚宴而給的優惠條件,這樣新婚夫婦可以在總統套房裡免費住一夜。這套房間從未住過付錢的客人,但酒店不想讓外人知道真相。
「是的,先生,您可以享用總統套房。」阿曼達在適當的間隔後說道,「您準備住多長時間?」
「它能空出多長時間?」
阿曼達的回答是令人欣慰的,「我們會盡力保證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沒有回答。阿曼達只聽見卡噠一聲,對方放下了電話。阿曼達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會不會有人在試探她,看她是否把客房預定的情況洩露得太多了?阿諾德曾經捏造過一起針對她的投訴,目的是想教訓教訓她,讓她知道惹他不高興要付出什麼代價。
阿曼達確信自己在處理這個電話的事情上無可指責。如果有人要設圈套陷害她,她是不會給他們提供口實的。不過,這件事還是讓她煩惱了好一會兒。
她從電話中聽出那個人確實想預定這套房間。那聲音很獨特,帶著驕傲自大的口氣,有錢有勢的人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不過,這聲音裡倒沒有富家子弟那種被寵出來的壞脾氣。
但是,他粗魯地掛斷了電話,連聲「謝謝」也沒說。說出這兩個字又會給他帶來什麼損失呢?阿曼達暗下決心,以後只要再碰到這個人,她一定會立刻辨別出來,而且她也知道如何對付他。
儘管她從事的職業要求她對客人必須慇勤有禮,但她一定要用非常冷淡、非常自信、非常矜持的態度對待他。想到這裡,一絲苦笑掠過她的嘴角。他很可能根本注意不到她的態度。像他這種人不會理會一個不屬於自己階層的人。
一群遊客湧進了酒店,他們要在這裡住三天。查爾斯·阿諾德換上一副過分慇勤的面孔,向旅遊團的領隊大肆吹噓酒店的設施。阿曼達幫著給遊客辦理登記手續,分發房間鑰匙。
她看見那個男人進來。
他從大堂的轉門走進來,停在那裡,注意到前台圍著的一大群人。他身上有某種東西引起了阿曼達的注意。不是他穿的衣服,因為他的衣服很平常:白色敞領襯衫、米色亞麻夾克、棕色長褲;也不是他的相貌:比他英俊的男人阿曼達見得多了;他瘦長的身材像一個運動員,但這樣的身材阿曼達在奧運健兒身上也見過。
他的不同尋常之處在於他的緘默,他全神貫注於某事的能力。他注視著大堂裡的遊客和散亂堆放的行李。阿曼達馬上意識到,如果他是領隊,就絕不會允許這種漫不經心、雜亂無章的現象出現。
從他眼中和臉上流露出的輕蔑並不明顯,但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天生的組織者,善於把人和事管理得井井有條。他注意到了一切,細枝末節也不放過。
阿曼達開始感到不安。他正在作出評價,而且是負面的評價。
「有我的信件嗎?我的名字是……」
阿曼達向問話的女士微笑著,熱心地為她查找。她又向他站的地方瞥了一眼,發現他已來到噴泉旁的休息處。他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面向著接待處。他並沒有翻看報紙雜誌打發時間,而是緊緊盯著阿諾德,此人正過分熱情地與領隊交談著。他盯著阿諾德的樣子就像一隻鷹盯著一隻麻雀。
阿曼達又一次被他的沉靜震撼:極少有人能控制住自己,並保持靜止狀態達數秒鐘。只有紀律嚴明、訓練有素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阿曼達由此聯想到英國溫莎城堡外的儀仗衛兵。憑直覺她就知道他不會聽命於人——他是個發號施令的人。他在等待……等待發號施令的最佳時機。
很難猜出他的年齡。他的皮膚呈深褐色,緊繃在輪廓分明的臉上。光滑的皮膚沒有瑕疵,像是經過拋光處理的木料。那是一張永遠不會老的臉。
他的黑髮中找不到一根白絲,濃密的頭髮閃閃發亮,亮得如同他那雙深陷的黑眼睛。他肯定是個成年人,但他到底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甚至更大?阿曼達發現那根本無法估計。
用英俊二字來形容他並不合適。他是如此獨特,與眾不同。阿曼達嘴裡應答著遊客們的問題和要求,可腦子裡不斷想著「威嚴」這個詞。他的出現攪亂了她的心。阿曼達幾乎不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他與阿曼達的目光有過短暫的接觸,但又馬上轉到了別處。
阿曼達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把注意力拉回到手頭上的正事上來。剛才這種感覺已遠不止是煩擾了。她以前對男人可從未有過這種反應。
尤其糟糕的是,阿曼達確信,這個陌生人對她腦子裡的想法一清二楚。他知道,也明白她在想什麼,但他根本不在乎。他一生中一定遇到過很多次類似的情況。
對他而言,阿曼達根本不算新奇。沒有人能引起他的興趣。她已習慣於被輕視,所以為此而感到受傷害是很傻的。但這次由於某種說不清楚的原因,他的輕蔑使阿曼達感覺受到了傷害。
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在查爾斯·阿諾德身上。這時他稍稍打破了靜默的狀態。他的右手手指以固定的節奏敲擊著椅子的扶手,好像在數數。
旅遊團的領隊召集起遊客,告訴他們詳細的日程表,確定下一次在大堂集合的時間。然後遊客們四下散開,拿起自己的行李,朝電梯或自己的房間走去。
查爾斯·阿諾德湊到阿曼達身邊來,一臉得意揚揚的樣子。阿曼達不由得緊張起來。「太好了,這批人增加了酒店的入住率。今天有多少人住進來,曼迪?」
阿曼達咬著牙,忍著厭惡的感覺,在鍵盤上敲了幾下,讓總數顯示出來。她痛恨他拉長聲叫她的名字,這使她聽上去像個毫無頭腦的洋娃娃;她還痛恨他緊貼著她後背查看電腦屏幕。他並沒有真正碰到她,她只是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這種熱乎乎的氣息令她極端厭惡,弄得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不錯。」他評論道。「我幹得很好。遺憾的是別人幹不了這麼好。你現在分類統計入住的單人間、雙人間和套房的數字。」
她的手指猶豫著停了下來,因為她感覺到有種外來的力量控制了她。她抬頭看去。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站起身朝她走來,那雙黑眼睛直視著她,注意力完全放在她身上。
阿曼達的心跳猛地加速。他並非對她毫不在意。她情不自禁地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她在他的心目中意味著什麼,他會怎樣對待她。
他很可能以為阿曼達是一個蒼白柔弱的女性。儘管費薩的熱帶陽光把她的皮膚曬成了淺棕色,但這更突出了她眼睛的美麗:它們像一對海藍寶石,清澈明亮;這樣的膚色使她的金髮顯得顏色更淡,當她身穿黑色制服時這種顏色的反差尤為突出。
阿曼達絕不是一朵嬌弱的花兒,不過她的臉龐確實長得嬌嫩柔媚;她身材苗條,曲線柔和。這種容貌很容易讓阿諾德這類男人產生錯覺,認為她性格柔順,易於控制。阿曼達倒很樂意讓他們這樣想。一旦他們越過界限,就有他們好瞧的。
「一直沒有人招呼我。」
陌生人的語氣嚴厲刺耳,好像在指控他們犯了瀆職罪,罪過之大恐怕和泰坦尼克號的船長下令在冰海裡全速前進一樣。
阿曼達從遐思中猛然驚醒。她的思緒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聽到過那聲音!今天她是第二次聽到他的聲音!這個男人應該為電話上的無禮向她道歉。
查爾斯·阿諾德掃了他一眼。「在這裡,人人都得排隊等著輪到他,先生。」他快活地說。「我們馬上就為你服務。」
像對待任何一個侵犯了他私人空間的人一樣,阿諾德不再搭理他,而是轉向阿曼達。「繼續干吧。請把數字統計出來,曼迪。」他催促道,然後用一種居高臨下的侮辱性口氣命令道,「把手指放在回車鍵上,然後……」
「不!你不要碰回車鍵。」
那聲音具有絕對的權威性,給房間裡的空氣帶來一絲寒氣。阿曼達對他的感覺是對的:他不喜歡別人不服從他的命令。他很可能極其厭惡「不」這個字,除非這個字是從他自己口中吐出的。
阿曼達連忙打圓場。「阿諾德先生,這是新來的客人,」她平靜地說。「也許我們可以先替他辦理手續。」
她飛快地瞟了陌生人一眼,把保持冷淡、矜持、尊嚴這些詞全拋在了腦後。她不能再受到投訴了。她的這一瞥只包含了一個簡單的信息:你知道嗎?你讓我非常為難。
他的眼瞼立刻垂了下來,似乎接到了她的信息,並且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變更的。
「別說蠢話,曼迪。」阿諾德說道,沒有注意到她與客人之間的無聲交談。「這些數字對我很重要。我下一步的陞遷就靠它了。」
「我要住總統套房。」
這句話引起了阿諾德的注意,他還不知道訂房電話的事情。總統套房住進付費的客人,這是酒店經理可以引以為榮的資本。阿諾德似乎看到了即將到手的好處,態度馬上變了。
「歡迎您,先生。」
不折不扣的馬屁精,阿曼達心想,勉強掩藏起厭惡的表情。
「我們會立即滿足您的一切需要。很遺憾讓您等了那麼久。如果您早點兒提醒我們……不過我們將改進工作。要不要叫搬運工替您拿行李,先生?您需要在套房裡擺上酒類茶點嗎?我把男僕叫來,在您辦理手續的同時他就能給您安排好了。您的姓名,先生?」
「你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陌生人冷冷地斷然拒絕了阿諾德,他顯然不想公開自己的身份。他從夾克衫內層的口袋中取出一張折起的紙,扔在桌上。「這上面有你需要知道的一切。」
阿曼達看著阿諾德展開那張紙。淡黃色的紙質地厚實,價格昂貴。當她看見印在信箋上方的徽章圖案時,一時竟屏住了呼吸。她無權看下面的內容,但這張信箋和這個徽章圖案說明它們的所有人便是她苦苦尋找的人。
她在父親的文件中見過這個徽章的圖案,它是扎比亞酋長的私人徽章……一隻大隼展開雙翅,伸出利爪,隨時準備出擊。
阿曼達感到胃裡在上下翻騰。她突然感覺極度虛弱,但還是強迫自己看了看這張威嚴的、永遠不會老的臉。他是……他可能是……扎·西拉克本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