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連著下了兩日,清晨才放晴。不知為何,我覺得今年份外的冷,衣服穿了一層又一層,可還是覺得不暖和。面對著八阿哥,想著待會要說的話,更是覺得寒意直從心裡凍到指尖。
我緊裹著斗篷,瑟瑟發抖,幾次三番想張口,卻又靜默了下來。他一直目注著側面因落滿了積雪而被壓得低垂的松枝,神色平靜。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不能耽擱了,既然已經決定,就不要再耽誤他人。
“最後一次,你肯答應我的要求嗎?”我看著他的側臉,哀聲問道。
他轉頭,靜靜凝視著我,眼中絲絲哀傷心痛,似乎還夾著隱隱的恨。我再不敢看他,低下頭,閉著眼睛說:“告訴我答案,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若曦,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逼我在根本可以並存的事情中選擇呢?”
“我只要問你,答應或不答應?”
……
“不答應了?”
……
我苦笑了一下,我盡力想挽住你,可你卻有自己的選擇和堅持。
我想了想,抬頭凝視著他哀傷夾雜著恨意的眼睛說:“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四阿哥!”
他眼中恨意消散,困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想了想,又說:“還有鄔思道、隆科多、年庚堯、田鏡文,李衛,你都要多提防著點!”我所知道的雍正的親信就這麼多了,也不知道對不對,只希望那些電視劇不是亂編的。
說完低頭深吸了口氣,一字字地說:“從此後,你我再無瓜葛!”
說完,轉身就跑,他在身後哀聲叫道:“若曦!”
我身形微頓,看著前方說:“我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不值得挽留。”語畢,狂奔而去。
從此後,你我就是陌路!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能答應我呢?為什麼非要爭皇位呢?如果我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嫁給你又有何意義?前路看不到快樂幸福,我的委屈又有何意義?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卻還是欺騙著自己又問了一遍。為什麼,你不能答應呢?
一路踉踉蹌蹌,腳一軟,整個人摔倒在地上。這次身旁再無人伸手來扶住我了。我臉埋在雪裡,身冷,心更冷。想爬起來,腳猛地一疼,我又趴在了雪地裡,我顧不上去看哪裡受傷了,只覺心中苦痛,整個人就這麼趴在雪地裡,臉貼著冰雪,一動不動。腦中只是想著他身披黑色貂鼠毛斗篷,戴著寬沿墨竹笠的樣子,漫天雪花中,他在身側陪我緩步而行。一幕幕彷若昨日,但今日已是咫尺天涯。
“這是誰呀?怎麼趴在雪裡不動?”聽聲音是十三的,我心下淒然,身子未動。
十三伸手攙扶起了我,滿臉驚駭,一面替我撲去臉上、頭上的雪,一面問“若曦?!怎麼了?摔傷了嗎?”說完攙我起來,低頭仔細查看我全身上下。
旁邊立著的四阿哥也是臉帶驚異。我顧不上他們的驚異,只是對著十三低聲說:“送我回去!”十三忙問我:“走得了嗎?”我搖搖頭,現在腳站著都疼,肯定是走不動了。他微微一思量,看了四阿哥一眼,俯下身子說:“我背你回去!”我不及多想,點點頭,扶著他的背就想趴在他背上。
四阿哥卻大跨了一步,一手扶住我,對著十三說:“你去叫人拿籐屜子春凳來抬她回去。哪有阿哥背宮女的道理,讓人看見,只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十三一聽,忙直起身子,說道:“一時情急,還真是顧慮不周!”一面說著,一面匆匆跑走了。
我扶借著他手上的力量單腳站著。腦子木木,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麼都沒有想過。原來還是心痛難忍,再理智的分析也不能緩解心的疼痛。四阿哥一直靜靜地陪我站著。
正自哀傷酸痛,“你若真想作踐自己,最好關著屋子干。沒得在眾人眼前如此,既有可能被人打擾阻撓,落了口實,還不能夠盡興!”我腦子好象有些凍僵了,半天後才慢慢品出了他話裡的意思。剛才還心如死灰,這會子卻又一下子火冒三丈。
猛地想甩開他的手,他胳膊紋絲不動,手仍然扶在我胳膊上,我瞪著他。他不為所動地看著我,淡聲問:“你是想坐到雪地裡去嗎?”說完,一下子松了手,我一個腿不能用力,一個腿又有些僵,沒有依靠,身子搖晃了一下,摔坐在了雪地裡。
我不敢相信地怒看著他,從沒有人如此對我!他神色平靜地俯視著我。我一時氣急,從地上胡亂抓了一把雪,就揚手向他扔了過去。他頭微微一側避開了,我又趕快抓了個雪球,朝他扔過去,他身子一閃又避開了。
他嘲弄地看著坐在地上氣急敗壞地我。淡淡地說:“自己能躺在雪地不動,現在不過只是讓你坐一會,你有什麼受不了的?”我只覺心中氣急,恨恨地瞪著他,他嘴邊含著一絲冷笑說:“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指望別人憐香惜玉嗎?”手裡握著雪,卻知道再扔過去也是白搭。心中恨極,卻拿他無可奈何。
“怎麼在雪裡坐著?”十三一面快步過來扶我起身,一面疑惑地看向四阿哥。四阿哥神色平靜地讓兩個抬春凳的太監起身。
太監扶我在春凳上坐好,十三囑咐他們送我回去後,趕緊去請太醫,又讓我好好養傷。我低頭偷眼打量著四阿哥表情淡淡地看著十三和太監們忙碌,并未留意我。
十三叮囑完,太監們抬著春凳從十三和四阿哥身旁經過,我趁著四阿哥沒有防備,一錯而過時又離得近,把手裡一直捏著的雪團狠狠打在了他袍子擺上。其實更想扔到他臉上,可實在沒有熊心豹子膽。不過即使這樣,心中的氣也是消了不少。
身後的十三‘呀’了一聲,復又大笑了起來。我忍不住微微側頭,偷眼看去,十三正看著四阿哥袍擺上的雪大笑,四阿哥眼中帶著絲笑意,正對上了我躲躲藏藏的視線,我心中迷惑,忙扭正了頭。
怒氣漸消,腳上的疼痛這才覺察出來,可是更為疼痛的卻是心。‘從此後再無瓜葛!’……我在草原上時就一再想過這句話,可總是殘存著些希望,沒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我以為自己放棄固執,忍受姐妹共侍一夫的尷尬,變著花樣討好他,也許能挽住他的心,可是終不過如此!他并不會為我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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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腳上的傷,我行動不便,一切都依賴玉檀。玉檀每日都替我攏好暖爐,吃用放置妥當,才去忙自己的事情。
我是三分的傷,七分的心懶,一點都不想動,能紋絲不動地一坐整日,注視著熏爐的繚繚煙氣。也能盯著書一看就半天,卻一頁未翻。常常提筆想練字,卻只顧著磨墨,待覺察時,看著滿滿的一硯台墨,又無任何心緒提筆了。
玉檀說八阿哥因外感風寒不能上朝。我聽後心中還是疼痛,覺得口中的飯菜竟都硬如生鐵,難以下咽,只得擱了碗筷。原來還是不能徹底斬斷,即使心有利劍。
外感風寒,是那日還是後來呢?他在雪裡凍著了嗎?嚴重嗎?……一面告誡著自己從此他的事情再與我無關,卻又總是不經意見發現自己又在想了。
側坐在榻上,頭靠著墊子,正自發呆。門‘砰’的一聲被大力推開,我訝然地抬頭看著立在門口滿臉寒冰的十四,他盯著我,一步步走近,我心中歎了口氣,又靠回去,眼光無意識地看著地面。
他在榻旁站定,猛一扯我胳膊,我隨著他的手,不得不坐直了身子。眼光卻未動,還是盯著地面。他冷著聲問:“怎麼回事?為什麼?”說著手上的力氣漸大,捏得人生生地疼著。
我抬頭看著他,平靜地說:“放開我!”他冷笑著點點頭說:“好生淡定!你就不會心痛嗎?還是你根本就沒有心?”
我沒有心?我倒是巴不得我沒有心呢!伸手想掰開他的手,他猛地一下又加了力,我低低‘哼’了一聲,忍不住叫道:“好痛!放手!”
“原來還是會痛的,這樣會不會讓你知道別人的疼呢?得到又失去的苦痛,不如從未得到過!既然如今這樣,為何當初要答應?你在耍弄誰呢?這麼心狠!還是水性楊花?”說著,捏得我越發疼起來。我一面用手打他的胳膊,一面叫道:“放開!聽到沒有?我讓你放開,你算老幾?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
他冷哼了一聲,說:“我算老幾?今兒我們就把話說分明了!你若有理,我們再說,你若橫豎說不出個理來,我倒是要讓你好好清醒一下,看我能不能管你的事情!”
我心中氣極,到頭來,他還是主子,我到底不過是個奴婢。本就心傷不已,這幾日都是強憋著,這會子,又氣又疼,再也忍不住,一面用力狠打著他,一面眼淚紛紛而落,哭著喊:“放手!放手!”
兩人正在糾纏,一個聲音淡淡叫道:“十四弟!”我淚眼迷蒙得看過去,只見十三阿哥和四阿哥正一前一後立在門口。十三臉帶驚異,四阿哥倒是臉色一如往常的漠然。靜靜看著十四。
十三忽地一笑,上前幾步說:“十四弟,你們這是唱得哪出戲呀?感情我們來得倒是不巧了!”我抽了抽胳膊,十四雖然手下松了力,但仍然緊緊拽著不動,十四臉色冷然地凝視著十三,十三笑嘻嘻地看著他,一面只是瞟向他握著我胳膊的手,再眼神曖昧地看回十四。
四阿哥緩緩走進,淡淡說:“我們剛從額娘那邊過來,額娘正惦記著你,若得閒,去給額娘請個安!”
十四猛地緊了緊手,松開了我,我忙收回胳膊,輕輕揉著。他彎身低頭盯著我,挨著我腦袋笑道:“過幾日得閒再來看你!”說完,不再看驚怒交加的我,只向四阿哥和十三笑著扎了安,轉身翩然而出。
我拿袖子胡亂抹干眼淚,抬頭尷尬地看了十三一眼,扶著榻沿,想站起請安。十三笑道:“腿不方便,免了!”
我聽後,順水推舟,坐於榻上向四阿哥躬著身子請了個安:“四王爺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奴婢行動不便,不能給兩位爺奉茶,請兩位爺多包涵!”
十三隨意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歪靠著笑說:“你好生把這場戲的來龍去脈講給我們聽聽,我們就不和你計較了!”
我怔怔出了一會子神,心中酸疼,眼中又泛出淚意來,忙背轉了身子急急抹干。十三歎道:“好了,好了!我不問了!”
我轉回身子朝他苦澀一笑,他靜了一會,肅著臉說:“十四若真難為你,你說出來,也許我能幫著化解化解!”
我深吸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向他感激一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時爭執罷了!回頭就好了!”
十三聳了聳肩膀說:“不願意說,就不勉強了!不過若有為難處,別自個受著,解難我倒是不一定能做到,不過出出主意什麼的,排排憂應該還行!”
我點點頭,他含著絲笑側頭說:“實在不行,找你姐夫告狀去,十四雖是個強牛,可對八哥的話倒是聽得進去。”
我心中驚悸,面上卻未敢露出分毫,飛快地瞟了四阿哥一眼,看他神色如常,笑道:“只怕被訓‘惡人先告狀’,我還是省省吧!”
說完再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笑著岔開了話題:“多謝你來看我!還有上次也要謝謝你!”十三笑笑未回話。
四阿哥問:“腳恢復得可好?”我俯了俯了身子,回道:“太醫說傷著了筋骨,倒是沒有大礙,只需耗些時間慢慢養!”四阿哥聽後,看著十三說:“回吧!”十三點點頭,起身要走,我心中一動,忙出聲叫住他。
他和四阿哥都立定,靜待我下文,我為難地蹙蹙眉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再加上四阿哥在一旁,更是不好開口。
四阿哥瞅了我一眼,對十三說:“我先出宮了!”提步要行,十三忙拽住他,對我說:“我的事不瞞四哥的,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我看這個架式,本來還想算了的,現在不說倒是不行了。只好笑道:“我想問你件事情。”我做了個請他坐下的手勢,然後又看著四阿哥笑請他坐下:“絕非顧慮四王爺,只是剛才不知如何啟口,所以有些猶豫。”
兩人坐定後,都是看著我,我緊了緊嘴角,笑看著十三說:“這次隨皇上去塞外,我見到了敏敏格格!”十三一聽,臉上怔了一下,微微蹙著眉頭,四阿哥卻是帶著笑意側頭看向他。
我看著十三蹙著的眉頭,心頭有些涼,但還是接著說:“你可對她……啊?”我話未完,十三已經站了起來,四阿哥抿嘴而笑,看了看我,又看向十三。
十三看著四阿哥:“我們走吧!”說完想走,四阿哥坐於椅上未動,伸手拉住他,笑道:“話還未回,干嗎著急著走?”十三有些跳腳,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苦笑一下:“這風水轉得也太快了,才一會的功夫就輪到我唱戲,你們看了?”
說完坐回了椅子上,我掩嘴而笑,原來也有讓十三想溜的事情呢!十三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問吧!不就那麼點子事情嗎?也值得你們揪著我不放?”
我斂了笑意,歎道:“敏敏的心思,即使未說,你也肯定是知道的了!那你呢?”他問:“她和你挑明了?”我點點頭。
十三默默出了會子神,凝視著桌上的書說:“草原上的好男兒多著呢!她不用在我身上白擔這些心思。”
一時,大家都靜默了下來。其實不是沒有料到的,敏敏雖好,可只怕並不是十三想要的。想著草原星空下她璀璨的笑顏,想著從此後她也會知道雖貴為公主,可天下仍有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想著她可能的心碎、蒙塵的嬌容,還是難過不已。
忍不住說:“敏敏格格是個很不錯……”十三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也說起糊塗話了?她就是個天仙,若不對我的心,又何必多說!”
我輕歎了口氣,低聲喃喃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十三站起,舉步而行:“走吧!”四阿哥隨他起身而出,我忙俯了身子恭送。四阿哥出門後,轉身替我把門掩上,一面說:“雖不是大病,可自個上點心,傷筋動骨最忌落了病根!”我剛想抬頭說謝,門已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