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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一章 石猴隱辛秘

  灌江口的歲月,看著楊戩守衛一方太平,日子一天天過來,雖有些無聊,但眾人心裡不禁浮起感概,如果楊戩一直留在灌江口,沒有去任什麼司法天神,後來的事,還會不會發生?嫦娥想起了什麼,問道:‘楊戩封神戰後不是不肯入天庭嗎,他是為了什麼又去當了司法天神?‘哪吒皺眉回想:‘好像是……就在不久,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後,他捉了孫悟空,後來玉帝就封了他做司法天神。‘龍八搖頭道:‘待了這麼些年,還是耐不住,父母之仇也忘了。‘嫦娥卻覺有些不對,抱著玉兔不說話,只是注意看著。

  轉眼又是千年,算時日,已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當口了,卻不見楊戩有何動靜,照樣每日裡練功、理事,三界這場大動靜似乎與他沒半點關係。哪吒想想,告訴眾人:‘好像是觀音菩薩還是誰來著,提起他,玉帝派人去宣他到花果山的。‘百花不屑地道:‘不是聽調不聽宣嗎?這一宣就去,也太耐不得了吧。‘哪吒也不明白,不好駁她,靜心看事態發展。

  梅山兄弟也在回想,有些事當時不覺著,現在想來卻有些怪。老四問康老大:‘大哥,你記得當時的事嗎?好像仙官來傳旨時,他沒有答應。‘康老大想了想:‘不錯,可是回房不久,忽然出來,淡淡地吩咐我們準備,要去花果山。真是想不明白。‘他們議論時,灌江口已來了傳旨的仙官。

  鏡中,康老大正在稟報,楊戩翻看手上公文,眼都不曾抬起過,只在嘴角掛了一絲冷笑:‘宣?我說過的話看來都忘了。讓他走,鬧天宮與我何干,只要不鬧到灌江口,休想我去管這閒事。‘丟下文書自行回房。

  下面呢,下面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去了花果山,讓他做了司法天神?三聖母有些傷心地想,究竟是什麼讓他改變這麼大,要是他沒改變主意,留在灌江口,她也不會和丈夫分別二十年,看不到兒子的成長。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奇怪,都在看著楊戩在房中默坐,是不是就這樣想著想著,後悔了呢?卻見楊戩走到窗前,冷冷一笑:‘老君既來了,何不現身。‘老君?他又來做什麼?眾人的目光望向梅山兄弟,但他們也不知此事,只是搖頭。自封神中得知老君底細,眾人心中崇敬已變,此時看他來,只想到他是否又有何陰謀。

  老君本是來找楊戩,被他看破行藏,也不著惱,現了形看著他撚鬚笑道:‘玉帝知你不肯前來,請老道悄悄來說些好話。畢竟三界之主,若當真低聲下氣來請外甥助陣,傳出去也太不好聽了。‘楊戩側眼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玉帝被那猴子鬧得大失面子,豈不正合你意?你道法高深,藏丹之處豈能無所禁制,就這麼容易讓只莽撞猴子盜去了,你敢說不是有意為之?今日來此,只怕是借玉帝之名,另有他事吧。‘老君哈哈大笑,坦然道:‘與聰明人說話無需拐彎抹角。楊戩,丹藥確是我有意送於那猴子的,讓他鬧一鬧,讓三界看看玉帝這三界主宰的本領如何。不過,也不能真讓他鬧得不得安寧。這個爛攤子,還得你去收拾。玉帝托老道帶話,你若降了那猴子,天庭之位任你選取。‘楊戩轉回臉背對著他,只聽見如刀鋒般銳利的話語:‘你是想讓我入天庭,日後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才會來跑這一趟。我若要入天庭,千年前就去了,何必待今日!‘語聲轉恨,‘若不是怕連累三妹,兩千年前桃山上我便學了那孫猴子,殺上九重天,縱是粉身碎骨,也要攪個天翻地覆,方出我胸中這口惡氣!‘老君來前已知他非輕易能說服之輩,不過他來前早有準備,此時胸有成竹地一笑,悠然坐在椅上:‘若我告訴你,瑤姬未死呢?‘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楊戩霍地轉身,眼中光芒大盛,熱切得直欲燒盡眼前一切。眾人也是大驚,不想他早已知道瑤姬之事。

  ‘老君休要拿此事玩笑!‘就見楊戩按著心中激動,一字一頓地向太上老君說道。老君卻神情安然:‘我怎會拿此事玩笑。當年是老道求情,玉帝卻不過面子,將瑤姬秘密囚禁,只告訴世人瑤姬已死。倒讓你耿耿於懷這些年。‘楊戩知他以此市恩,也不多管,只盯住問道:‘你不會說出我母在何處,說吧,要我如何助你?‘老君此時才放下心來,捏住瑤姬,就等於掌握住了楊戩,真正放鬆地微笑道:‘只要你降了孫悟空,入天庭,日後助我掌控三界,到時放不放瑤姬,還不是我一句話。‘楊戩默然低頭,踱到床邊坐下,沉思良久。老君也不催他。

  哪吒恍然道:‘不能怪他,你們不能怪他……他只想救出瑤姬仙子。沉香,你想救出你娘,他也想。所以他不能失去那個位置……‘眾人自道已明白他的心思,心說瑤姬乃是他無法開解的心結,三聖母之事礙了他救母,難怪他行為如此極端,不免也有了些諒解。

  只見楊戩抬起頭來,沉聲道:‘好,我去花果山。你去向玉帝說,我入天庭,非司法天神不做。‘老君有些為難,這司法天神之位何其高貴,玉帝可否輕許?但想到楊戩的性子,讓他屈居人下自是休想,倒不如去逼玉帝答應的容易。當下點頭,徑直去了。

  老君走後,楊戩招來人去通知梅山兄弟,準備花果山一行。手下準備當口,他卻仍坐於床沿靜思,半晌才抬頭,唇角微微勾出一個冷笑:‘你當我會任你擺佈嗎?我自能救出母親,不需你的許諾!‘

  誰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看得他與孫悟空一場大戰,驚心動魄,卻在末了,讓太上老君一個金鋼圈給破壞了。哪吒咂著嘴只道可惜,難怪孫悟空這麼多年來耿耿於懷,這一場痛快好戰,就此收場,確實可惜。

  楊戩收了兵回灌江口,拖槍入廟。哮天犬自恃立了功,在他腿邊哼哼唧唧討好,卻被他一腳踢開。康老大哼了一聲:‘他對哮天犬也太沒心沒肺了,好歹方才也助了他,回來就丟在一邊。虧哮天犬如此忠心於他。‘楊戩回了自己房中,也不說話,只是反覆細細擦拭兵刃。三聖母看見自己走了進來,坐在楊戩身邊好奇地看著他反覆摩拭。終於忍不住問道:‘二哥,又沒沾血,你老擦什麼?‘楊戩再擦一遍,丟下布,又拿起一塊,再擦。口中答道:‘那孫猴子,金箍棒放哪不好,卻放耳中。與他交手,不得不兵刃相交,太髒了!‘又沾了點水,從頭擦洗。再沒人想到他是煩這個,忍不住好笑,哪吒笑了一陣,想到聽沉香說起過,發現他時正與哮天犬流落街頭,不知他如何度過的,一時又有些愣怔。

  過了幾日,梅山兄弟來報打聽來的孫悟空消息,楊戩只聽著,不作聲,擺手讓他們下去。在案前踱了幾步,楊戩交待一聲,出去幾日,不帶從人,自己離了灌江口,直向天界飛去。梅山兄弟只知他與孫悟空一戰後心緒不好,出去了些時日,也不知他去何處,此時見他往天庭飛去,都是驚訝,不免詢問哪吒。哪吒又哪裡得知,從沒聽說楊戩在此之後去過天庭,只能靜觀後事。

  楊戩隱了形,直來到關押孫悟空所在,看了一陣,回身飛向。原來他又是去找老君。‘去看聖佛幹什麼?看自己的成果嗎‘龍八不由嘀咕了一聲。進了兜率宮,楊戩來到老君煉丹的丹室,在他耳低語:‘我有事找你。‘老君驚覺,讓童兒退下,等他顯形。

  看左右無人,楊戩這才現了形,老君怪道:‘你只在灌江口等消息就好,來此作甚?‘楊戩負手道:‘你們準備如何處置孫悟空?‘老君更奇怪,道:‘你關心這事做什麼?他服不不少仙丹,如今雷劈斧斫都奈何不了他。既然殺不了,玉帝準備乾脆廢了他經脈法力,永遠關押於天牢。‘眾人心一提,聖佛危險了。楊戩冷道:‘我要你救他。‘老君搖頭不肯:‘我救他做什麼,這猴頭天性頑劣,非我池中之物,我又何必為他違逆玉帝之意。你呢,他與你有何干係?‘楊戩一聲哼:‘沒什麼關係,他是我的敵手,我怎能見此英雄遭你們所辱!你乃道祖,只要你說將他放入爐中煉化出仙丹,誰能駁你。到時你只要在爐上稍做手腳,輕易便可放得他出去。‘見老君仍在猶豫,又拋出一句,‘你若不放他,我也不會來助你。既知我母未死,我自會想辦法救她出來。哼,若逼得我急了,我和那猴子聯手,看有幾人能攔!‘老君權衡半日,終覺為那猴子得罪了一個助力劃不來,再想若放了孫悟空,日後沒準也能將這心思單純的猴頭收為己用,還是允了。

  原來是他救得孫悟空,眾人一陣迷惘,看到此處,真不知是否該將他恨下去,哪吒不由道:‘只怕勝佛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否則他的性子,必是要先報了此恩,再來尋他算帳。‘沉香不解地道:‘我真懷疑這個楊戩是不是別人變的,要不就是後來的楊戩是別人變的……他後來自己卻將勝佛傷得那麼重!‘

  下面的事他們雖跟著楊戩回灌江口,看不見,但都知道,孫悟空踢翻了八卦爐,再鬧天宮。楊戩卻不管,仙官再次來請,他只擦著三尖兩刃槍,踢了踢最近夾著尾巴不敢作聲的哮天犬,輕描淡寫地說:‘讓老君用金鋼圈對付好了。要不,讓它也去。‘眾人這才明白,他是惱哮天犬壞了他的盡興一戰。

  太上老君卻又來了,有些氣急敗壞地道:“楊戩,我放了那猴頭,他卻仍不悔改,還在鬧事,你如何不肯再去降伏?”楊戩抬眼閒閒地道:“老君允我放人,只怕也抱著收他為己用的心思吧。”老君哼了一聲也不否認。“可是這猴子雖然心思單純,卻也是個聰明人,他日若看出你目的,可肯服你?他這般毛躁,你當真敢託事於他?”楊戩又問,看老君低頭沉思,高深莫測地一笑:“老君不如告訴玉帝,讓佛祖來降伏他,這樣玉帝自然是大丟面子,孫悟空也有了去處。佛界據說正安排人手,日後護送金蟬子去西土取經回,孫悟空正是好人選。老君日後可助他行事,他必感激於心,雖不能為你用,但若有人,他也不會置身事外。如何?”老君想來想去,確是如此對自己最有利,不由看著楊戩感嘆道:“你確是聰明人,日後同殿為臣,當互相提攜才是。”楊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二章 來日大艱難

  兩月之後,太白金星前來降諭,著楊戩即刻飛昇,出任司法天神一職。但見奪目的晶光從半空中倒垂下來,宛如億萬光粒聚成的長虹匹練,楊戩將灌江口諸事安排安畢,以法力略一牽引,金華流漾,長虹迸散,幻化出層層雲霞,五光十色。瞬時間瑞相紛呈,眾人目不暇接,楊戩舉步踏上雲霞,直升天際。

  哪吒好生羨慕,脫口道:“楊戩大哥好精湛的修為,這種七彩雲霞接引,坐地衝舉,古往今來,整個天界也不過一兩人而已!”百花也看得咋舌,卻又不服,嗤道:“修為越高,做壞事便也是越易!”哪吒有些生氣,橫了她一眼,說:“他為了救母,行為縱然極端,卻也值得諒解。”百花冷哼道:“就算現在是為了瑤姬仙子,可後來呢?三太子,他飛昇後八百年裡做的那些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說他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哪吒被她哽住,氣呼呼地不再說話。

  天庭風光果然不同凡間,處處玉樹瓊林,香光浮泛。無數瓊樓玉宇,夾在瑤草琪花之間,金光銀霞,氣象萬千。眾人雖見慣了這些景物,但坐困陣中,忽然重睹,卻也覺到無比親切。

  楊戩凌霄殿謝恩謁聖,正式赴職。眾人看他畢恭畢敬地跪拜如儀,想起他這一路行來的傲然獨立,都泛起奇異的感觸來。玉帝溫言勉勵,王母卻蘊了高深莫測的笑意,不時看向階下半合了雙眼,神態超然的太上老君。

  待玉帝言畢,王母斂去了笑容,目視楊戩,說道:“楊戩,你在灌江口千年,盡職盡責,地仙之中,也算頗為難得了。但天條至高無上,乃是三界繁盛的根本,縱有老君力保,但本宮對你的能力,卻仍有所懷疑。”聲音雖不甚大,卻顯出無比的尊貴與威嚴來。

  楊戩微微躬身,道:“娘娘教訓的是,小神初升天庭便領此要職,不勝惶恐之至。”

  王母反倒是掩口輕笑,說道:“不錯,很謙恭,可僅有謙恭,也不足以荷此重責。楊戩,你平定石猴之亂,功在天庭,本宮才格外施恩,賜給了你這個機會。至於能不能把握,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王母的聲音在高曠的大殿上迴蕩著,群仙冠帶巍峨,祥雲繚繞,莊重靜穆,肅立於崇墀之下。新任司法天神的銀鎧黑袍在仙班中分外醒目,而投向他的眼光也是各異,或驚奇,或不屑,或詫異,或嘲諷。

  楊戩卻不在意,只靜靜地等著王母的下文。王母抬手示意,兩名星官各捧了一堆宗捲過來,她輕拈起一份,淡淡地道:“天庭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已久,本宮事務煩忙,無暇一一過問。楊戩,這便是近年積壓下來的一些要案,你且試著去辦上一辦。”

  當值星官授了楊戩玉冊金文,正式登入仙藉,玉帝又議了一些事後,鐘磬和鳴,早朝終於散了。王母臨去前別有深意地看了老君一眼,微微一笑,才跨鶴飛天而去。

  兩名星官捧了宗卷,領路前往新築的真君神殿。這神殿孤零零地懸在九天之外,幽暗陰鬱。靜謐中帶著深切的寂寞,透出徹骨的寒意,大異無數隱在異卉卿雲中的貝闕瓊閬。

  康老大嘆了口氣,道:“他先去的天庭,過段日子便召我們去相助。就在這神殿裡,兄弟們虛擲了整整八百年的大好時光!”

  眾人隨楊戩入了正殿,送走星官後,便見他擯退左右,伏案去看那兩疊積得高高的宗卷。沉香百般無聊地站在他身後,瀏覽了幾樁,頓被案情繞得頭暈目眩,說道:“麻煩死了,這些舊案一件比一件複雜,王母莫不是存心在整他?”

  楊戩看了會宗卷,又取過本司小吏呈來的天規文本來詳讀。通讀一遍後,眉頭鎖起,似遇上了什麼意外的難事。半晌,目光下垂,又盯了那天條重看,輕輕嘆息了一聲。

  不知不覺中日影西移,玉兔東昇,殿內也掌起了銀燭。楊戩只細讀著天條,時而提筆勾劃,圈下些重點,竟一步不曾離開書案。三聖母想起日後發生的事,不禁嘆道:“第一天就如此上心,二哥,難怪你會變了性子,忘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只對這冷冰冰的天條奉如圭旨。”

  好容易合上天條的文本,楊戩卻又繼續去理那些舊案,淡然中帶著篤定,下筆如飛,一樁樁地判將下去。沉香越看越驚,叫道:“他好狠,竟全是重判,一點餘地都不留!”複述了幾件,果然嚴厲刻薄之至。

  哪吒雖下定決心要維護楊戩,但想起當時種種,也感慨萬分地搖頭道:“還記得楊戩大哥才上天時,我好不高興,以為又可以像在封神之戰中那樣無話不談,彼此照拂。可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頭幾天閉門謝客,誰也不見。第五天上殿覆命結案,當場便處置了四十多位仙家。輕的禁閉百年,重的,竟是被散去法力,打入輪迴……就算是為了瑤姬仙子吧,可楊戩大哥的這等做法,也委實過了。”

  果然餘下的五天裡楊戩足不出戶,專心研理天條,分析宗卷,第五日袖了奏章,在凌霄殿侃侃而談,百餘件陳年舊案一一剖析得入木三分,只聽得玉帝不住點頭,王母目露訝意,群仙相顧失色。楊戩只當未見,每析完一案,便請旨緝出罪仙處罰,嚴酷無情,偏又極合於律法。

  散朝後楊戩將自己關在真君神殿裡,卻不理公務,只徹了兩杯茶。他坐在榻上,好整以瑕地品著其中一盞,略帶了些笑意,看著垂幔無風自動,太上老君氣沖沖地現身進來。

  “上好的碧雲春,用九重天的萬年雪精化水沖泡而成,最能明心敗火。老君,不妨先品茗,再論事,如何?”他淡定地說道。

  老君哼了一聲,渾沒了平日的和藹與親切,目光如刀,森然道:“今日御前處置的四十多位仙家,你是有意為之的,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個當然,若非有意,楊戩豈敢一口氣折了你如此多門人?”

  老君冷冷地看著他,許久,坐下來拿起杯盞,頗有些莫名其妙地開了口:“看來,比起三尖兩刃槍,你的手更合適拿起刀筆。”

  楊戩揚盞示意,老君用蓋撇著水面的浮漚,又道:“用槍殺人,與用刀筆殺人,原便是一回事,是我失算,我早該想到這一點!”楊戩道:“同樣道理,老君,用家奴還是用走狗,原也沒有太大區別。”

  老君哼了一聲,道:“你看出來了?”楊戩點了點頭,老君怒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該輕易毀我多年心血。王母那女人明擺著要給我難堪,你便讓她如此簡單地稱心如意?”

  楊戩冷笑道:“你既費盡心事地引我上天,我自不會令你失望。不過,若只是做些伏首貼耳守夜司晨的勾當,你的家奴走狗早已足夠了,何必多我一人?我楊戩,又豈會如此自甘輕賤?”

  沉香聽這兩人如打啞謎一般,好生不耐,道:“什麼家奴走狗,他們什麼意思?”哪吒畢竟對天廷熟悉些,想了一想,頓時明白過來,道:“原來如此。王母舊案中,涉及的都是老君門下。但老君不是省油的燈,去頂那些缺的,仍全是他的人。”

  老君皺著眉頭,問:“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了。實話說了罷,既引你上天,我也不怕你反過來給我難堪。王母這女人心機深沉,對仙家血統極為看重。你若想著借助她的力量,無異於與虎謀皮。”

  楊戩道:“老君,本以為你我會是難得的知己。看來,我終還是走眼了。”老君目光又凌厲起來,半晌,突然一震,說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楊戩道:“明白就好,老君,斧鉞操在我手,是不是比在王母娘娘那裡安全得多?”

  老君道:“若你一時興起,砍盡了所有的林木呢?”楊戩道:“沒有林木,斧鉞如何存在?無木可砍,就是廢鐵了。”老君冷哼道:“知道便好,你還要砍下去麼?”楊戩道:“當然要砍,可妙就妙在材與不材之間的取捨。”

  老君又是一震,道:“取捨豈是斧頭能夠決定的!”楊戩悠然道:“如果我說能呢?有一把可以交流共存的斧頭,豈不非常有趣?”

  老君便不再說話,低了頭去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噙得盡了,緩緩放下,如來時一般,悄然隱身而去。

  應付走了老君,楊戩難得地蘊了些笑意,卻又坐回案邊,一字字去研究天條,只看得沉香等人煩悶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過了十來日,梅山兄弟被召上天來,楊蓮也跟來玩了一趟,嫌真君神殿陰森森地沒有一點生氣,才住兩天,就鬧著去廣寒宮看望嫦娥姐姐。楊戩目送她向月宮飛去,一霎間,竟似有些走神。

  其實,上朝第一天,他便又見到了這個一直藏在記憶深處的女子。

  比起遠古的歲月來,獨守廣寒緊閉心扉的漫長堅持,令這女子清幽得有如初弦的月色,洗盡繁華,在人多的地方守著岑寂,似水般晶瑩又不可捉摸,在才見他時閃過幾分訝意,現出追憶的樣子,帶著淡淡的喜悅。

  匆匆一瞥後,他心中竟是無由地一酸。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出現,對她而言,只是意味著又多了一個故人,可供她追尋那個珍藏了太久的身影。

  但這身影的主人,二千多年前就已選擇了背叛。

  當初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呢?琴蕭合奏時的倩言笑語,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可那聲音的主人,卻清冷得再不可觸及。

  於是,從那一天起,他公務之餘,便習慣了站在殿外,默對遠方的一輪皎月,若有所思,帶著不言自喻的柔和與關切。

  鏡外嫦娥輕輕低下了頭。近千年……他便這麼看了自己近千年嗎?等回去後,該怎麼辦?那冰一般的廣寒宮,若少了這千年的守望,會不會冷得更加讓人心碎?

  楊蓮不喜歡真君神殿,梅山兄弟一如灌江口的粗豪,楊戩獨對月色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而白日裡,是忙不完的公務,小到下界妖魔作亂,大到哪路神仙失職闖禍,全是司法天神份內之事。眾人又一次見識了楊戩封神之戰時的心機才略,件件樁樁,纖毫不亂。

  哪吒那時雖在天廷,卻只在父親帳下掛了個虛名,對各處的仙部星宿瞭解不多。這一段日子看下來,不禁大搖其頭:“原來天廷的天規,曾鬆懈到了這種程度?也難怪,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可松也有松的好處,起碼不會成天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一般!”

  朝會奏對時,王母讚許的笑意越來越常見,終於有一天,她單獨將楊戩召去了瑤池。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三章 構罪弄刀筆(上)

  瑤池之水清沏見底,倒映著清貴富麗的巨大水榭。王母款款移步,走到躬身行禮的司法天神前,親自勸止了他,道:“這段日子,見你辦事井井有條,細緻周詳,本宮格外欣慰。算起來,本宮與你也稱得上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楊戩垂了頭,顯出恭敬之意,聆聽著王母的褒獎。整個天庭,或許,只有這女人才堪與老君分庭抗距吧?想到老君說起王母時咬牙切齒般的不屑,楊戩神色間的恭敬便又著意增加了幾分。

  王母詢了幾句閒話,忽道:“本宮久處天界,對民生疾苦已頗為陌生了。楊戩,你可將凡間的情況,直接向我進言,好讓本宮不致塞兌了視聽。”

  楊戩目光一凝,揣摩著王母言下之意,臉上卻掩示得滴水不漏,應了個是字,精簡扼要地述了些飛昇前的人間亂相。千餘年中,自周室東遷勢衰之後,由春秋而戰國,一統於秦,續之以楚漢,再亂於王莽,眼下戰禍連綿,赤地千里,異子而炊,苦不堪言。王母靜靜地聽著,面沉如水。

  “你是司法天神,”她道,“維護三界,造福眾生,是你的職責所在。那麼,該如何了卻凡間這亂世呢?沒有了人間世,天庭的存在,也遲早會化作了虛無的。”

  “王母又在給他出難題了。”鏡外龍八聽見,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萬事皆有定數,扭轉亂局?那堆舊案已差點惹翻了老君,若再來一次,且看他如何收場。”

  但鏡中楊戩卻是成竹在胸般的安然,稟道:“要了卻人間的亂相,難自不難,但說易,卻也絕非易事。”王母嗯了一聲,道:“說下去,楊戩,不在朝堂之上,你與本宮說話不用太過拘束。”楊戩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人間接二連三的亂局,無非是因為天界亂在前頭。只要先安定了天庭,人人勤於事篤於行,少些消怠自利,豈止人間世?整個三界都能一片祥和,欣欣向榮。”

  王母頷首,對楊戩的話頗為中意,口中卻道:“我天庭自封神戰後,幾千年來君慈臣賢,群仙奉命,何亂之有?”楊戩道:“君則慈矣,然慈悲出禍害,千古皆然。有律不行,競相耽於安逸,終非上策。”

  王母眼中一亮,道:“說下去。”楊戩退了幾步,躬身道:“娘娘,小神斗膽,為了三界的將來,希望能請到娘娘懿旨,整飭天規,莊嚴法紀,以教化眾仙。否則長此以往,各司鬆散怠事,玩乎職守,只怕受影響的,就決不只是人間世而已了!”

  王母只盯著楊戩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點頭讚道:“才做了幾個月的司法天神,便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已明了身上的責任。很好,本宮終於可以真正放心了。”

  拈指輕彈,仙婢呈過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兒。王母接過,親手遞給了楊戩,道:“放手去做吧,天條是三界的根本,根本堅固,萬物才能繁榮不息。這其中的利害,相信你很久前就已了然於胸。”頓了頓,她指向那檀木盒兒,微笑著又道,“三界之中,只有本宮才知道,這東西的主人,最後見的一個人便是你。也正因如此,縱便老君在推薦你,本宮仍然照用不誤。老君低估了你,而本宮,卻不會犯這種錯誤。”

  楊戩施禮退下,握著木盒返回真君神殿,徑直去了後殿的密室。沉香好奇,與小玉亂猜一通,全不得要領。楊戩卻似已知道了什麼,神色複雜,半晌,打開盒兒,取出半塊玉符。哪吒一眼認出,啊了一聲,叫道:“是兵符,姜元帥的兵符!”

  楊戩輕撫著,封神之戰的日子從心中一一掠過。在這老人的帳下,他曾有過難得的輕鬆與明朗。但如今,仍是因了這老人,他選定的那種路,那條分外艱難的路,終於砌上了第一塊磚石。

  天條,還有那美妙的平衡。他冷笑了一聲,手中法力運出,將玉符捏成細細的玉屑,灑落地上,了無痕跡。

  此後便是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天條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天廷包裹得密不透風,只看得眾人都喘不過氣來。漸漸地,朝會上,宴席間,無時無刻,群仙們誠惶誠恐地避開這個冷漠酷烈的司法天神,將真君神殿,視為三十二重天上最陰森恐怖的所在。

  避無可避時,他們便用畏懼得近於媚諛的目光,去迎合這權力的新貴。而一轉身,如潮的怨恨,開始瀰漫在三界的每一個角落。

  每日例行的朝會,也漸漸充盈了太多的火藥味。玉帝乾脆鉗緊了口裝聾作啞,被逼急了時,最多來一句:“娘娘,你看呢?”後來,就連最不熟悉天庭派系勢力的沉香,都看出王母在步步緊逼老君。至於她不住褒獎楊戩革除弊政,匡扶天道,更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裡。

  “鎮星真皇君,主四時廣育萬類,下界災年不斷,失職之處,顯而易見。著削去頂上三花,貶為地仙,所掌司部另覓賢能。”

  “東華慈救皇君天醫大聖,以大藥醫垂治之功,燮理五行,升降二氣,解滯去窒,破暗除邪。兩百年來,下界五行紊亂,疾病連連,全系該罪仙耽於遊樂,疏於職守所至。著即日奪去其全部封秩,打入天牢,以警傚尤。”

  “上茅上卿聖佑真應真君,中茅真定祿沖妙應真君,下茅至真三官神應真君,以司命、保命、定祿為本務。今沉迷於道術,玩乎職守,著即移交本司職權,打入輪迴,重積善行以應天劫。”

  王母懿旨道道催下,司法天神追查司職鬆懈造成人間禍亂的力度也就更大。一連串的清洗,雖然明知楊戩已儘量壓縮影響,無傷大局,但老君的臉色終是越來越難看。於是,兩大勢力相互告狀的文書,雪片般地蜂湧向真君神殿,堆積如山。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四章 構罪弄刀筆(下)

  “東嶽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應護佑一切農耕、商賈、旅行和婚姻,下界大亂,元君罪在不赦。”

  “查普濟天妃亦不安本職,遊樂過度,理應嚴懲。”

  “查九天玄女私洩天機,惑亂人間,當削去仙藉,永不錄用。”

  除了朝會之外,楊戩足不出戶,只陰沉了臉一件件地去看這些文書。正常的公務全放給了梅山兄弟去處理,卻仍忙得連休息的時間都奉欠。“真是美妙的平衡啊。”他意味深長地想著,苦笑了一聲。

  僵持的局面並沒有延續太久,在將整個天庭的部司仙府都一一捲入這場文書大戰後,老君突然親自上奏玉帝,言道天規鬆懈多年,以致人間大亂,罪過非輕。如今縱然重鑄律法尊嚴,然不糾首惡,終不能挽天威於既倒。是以,玉帝須當下旨嚴申,著司法天神徹查首惡元兇覆命。

  “終是忍不住了?”楊戩在仙班中冷冷地想著,目光斜眄過去,老君慈和後是掩不住的惱怒。他移開目光,暗暗向上看去,太真聖冠之下,那個靈飛大綬,天姿掩藹的女人仍一如既往地安穩如山,彷彿老君的這一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原來是這樣,她也在等著這一奏?”電念電轉,他已明白過來,暗中皺了皺眉。“老君,你終是輸了她半籌。做大事卻如此沉不住氣,難怪經營多年,一無所獲。”但隨即,心中為之一緊,王母等的,只是老君這一奏這麼簡單?

  果然,王母優雅得近乎造作的聲音從鸞座上淡淡地飄下:“既然老君有奏,本宮自不能不准。何況,徹查元兇,也正是本宮日夜尋思的大事。楊戩何在?”

  緩緩上前幾步,行了禮,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起身時楊戩用餘光掃了眼老君,見他隱隱現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又暗皺了下眉頭。

  “誠如老君所言,天規鬆懈已久,非重刑不足以肅法紀。然軍伍大敗,責將不責兵,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眾仙家因人成事,罰不勝罰,唯有糾出元惡,始堪重膺天命。楊戩,你身為司法天神,此責非你莫屬。本宮給你三日時間,你若推托不辦,或查處不力,本宮來日定將你與元惡同罪論處。”

  王母的話森然決絕,玉帝吃了一驚,道:“娘娘,這不太好吧?”被她冷看了一眼,頓時將餘下的話吞了回去,只道,“楊戩,娘娘的旨意你照辦就是。這些日子,眾卿相互攻擊,鬧得也委實不像話了。你盡快查明,將此案了結,也算為我天庭再立新功。”

  “是,小神遵旨。”

  低頭領旨,再不向老君看上一眼。等朝會例行的繁文瑣禮完結之後,他直接返回神殿,將自己鎖入了密室之中。

  老君來了一趟,又是好一番語言交鋒。才被打發走,卻有仙娥送來瑤池獨有的玉液瓊漿,道是娘娘特旨溫問存安。楊戩跪謝如儀,一轉身,臉色便越發陰冷了。

  餘下的時間,眾人便看著他在密室的榻上坐著,垂著雙目,翻著著厚厚的仙藉金冊,一坐便是一天。待第二天早朝歸來,又是對著金冊,默默然終日。

  哪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一直盯著楊戩看,臉色也有些陰沉了下去。龍八離他最近,聽他極低地冒出了一句:“一定有原因,楊戩大哥不會是那種人……”

  但三日時間轉眼即過,楊戩獨坐密室之中,除了那本仙藉金冊外,再沒讀過半紙公文。第三日早朝,黑氅銀鎧,漠然得冰封了一般的神情,他緩緩取出了袖中的奏摺。

  “天地有常數,陰陽有常度,當進退盈虛之際,兩適均等則氣和,氣和則萬物育矣。今天地失和,常數半失,所責者宜矣。或者聖心未加意於執要乎?為政之要,在辨邪正之實也。邪正相攻,上惑主聽,亂之始也。諭小神以稽元惡,故知主上能知邪正之實也,三界之幸,莫過此焉。

  查東嶽泰山大齊仁聖大帝,隆恩深重,總管人間吉凶禍福,凡一應生死轉化人神仙鬼,俱從東嶽勘對,方許施行。然罔顧厥典,緩公急私,外陽為忠直,內陰懷奸曲,自謂介特而其實朋黨也,自謂純一而其實三四其德也,貪祿競進,猜忍傾奪,不憚不恥,以肆其毒。以至聰明眩惑,內外大恐,禍延天地,忍令朗朗昇平,坐淪此兩百載亂世。以是故,小神以司法之職,伏請闕前,著奪罪仙黃飛虎一應尊號,付有司會審。唯懲此元兇,始昭明乾坤之正氣,復廊清天地之清明。”

  嗡地一聲,向來靜寂嚴肅的凌霄殿上,炸鍋般地驚聲四起,楊戩恍如未聞,沉穩地唸完,雙手呈了上去。

  玉帝幾疑自己聽錯了摺子,拿在手裡又讀了一遍,才不確定地問:“楊戩,你參的是東嶽大帝黃飛虎?”楊戩沉聲道:“小神前日奉旨,糾查元惡,今日覆命,參的確是東嶽的仁聖大帝。”

  將內容又在心裡默了一遍,滴水不漏,理由沒一條能駁得了。但是,二百年的亂世,又豈是一個東嶽山神力所能及的?玉帝將目光暗暗投向王母,多年的習慣了,反正自己懼內已是天廷上公開的秘密。

  也只有玉帝才看出,身邊的妻子,神情竟也有些意外。看著楊戩半晌,她終於道:“黃飛虎千餘年前,曾是周室大將,楊戩,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的話,他與你私交不錯。”

  “是,但舉不避仇,懲不避親,原本便是臣子應銘守的份內之事。小神不敢以私誼而害公義。”

  漠然地答完,他退回了自己在朝班的原位。與黃天化交好的仙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出列抗疏分辯,但老君與王母卻都就此沉默,不置可否。沒有了這二人的表態,抗辯的聲音也就慢慢稀疏了下去。

  “就依了司法天神的主張吧。”等高曠的大殿恢復平素的肅穆後,王母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響起,“太上老君,你看呢?”

  老君躬身,“全憑娘娘做主。”凌宵殿上也就更加靜寂了。死一般的靜寂裡,玉帝草就詔書,當值星官帶了天將往東嶽而去,退朝。

  “就……就這麼將黃飛虎入了獄?”沉香還記得封神之戰中的那個雍容大度的武成王,不能置信地問。鏡外的哪吒沉著臉,喃喃地只道:“怎麼會這樣?他真的是……是用武成王在為自己解圍?”輕嘆了一聲,當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現於腦海之中。

  記得那日自己正在百般無聊在南天門發呆,讓匆匆趕上來的黃天化撞了個正著。二話不說,他拉了自己便向真君神殿去,言道:“老弟,你和楊戩不是一向交好嗎?無論如何,今天要幫我一個忙!”

  當時的自己,對天廷的傾軋毫無興趣,早朝上的這等大事,也一點不知情。直到進了神殿,看著黃天化一臉的悲憤,先軟語相求,繼而放聲痛斥時,才知道司法天神一紙奏章呈上,東嶽大帝竟成了造成人間亂世的元兇,褫職下獄,就快被廷議懲處了。

  想到當年並肩作戰的袍澤之情,自己也幫著求了幾句。想不到那個在軍中對自己關懷備至、在灌江口帶著笑陪自己談天散心的故人,居然立刻板起面孔,冷冷地打上了官腔,語氣生硬得如同那真君神殿一樣的陰森。

  正因天庭的壓抑淡漠而滿懷不忿的自己,一怒之下,一句句地幫著黃天化和他爭辯。末了,在真君神殿大鬧一場後,從此,便與他成了路人。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五章 諛阿忍周旋(上)

  鏡中按著記憶裡的情形,一幕幕地上演著,看著楊戩帶著冷笑的神情,哪吒不由低下頭去。雖然,一路行來,看著這個人承受的那些重負,和往昔對自己的關切與溫和,自己早已選擇了原諒。但又重對這一幕時,心中卻仍陣陣隱痛。

  就為了那個位子嗎?為了那個位子所能掌控的權力?楊戩大哥,你竟真的從此改變了去,一步步地,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那個分外陌生,分外刻薄寡恩的司法天神?

  “楊戩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鏡裡的神殿,哪吒緊緊攢住身上的乾坤圈,眼裡如同要噴出火來,大聲叫道,“武成王是魂魄封神,又只是一個區區的下界山神,他能管得了什麼大事?又如何敢管什麼大事?”

  楊戩提筆批閱著公文,將這二人冷在一邊,森然道:“東嶽的責職就是勘對人間禍福果報,正是因他勘對不力,錯亂因果,顛倒報應,才使得凡間大亂。他不是元惡,誰人又是?”

  黃天化怒道:“楊戩,你明知故問。那些事都是司職的上仙失職在失,我爹爹如何勘對?哪個上仙,又會去賣一個山神頭兒的帳?有的倒是上奏了天庭,但根本無人過問,我爹爹總不能強壓著不讓施行吧?”

  楊戩冷笑道:“不打自招了罷?明知是錯,卻將錯就錯,更是罪加一等!行了,我手中事務繁雜,沒有空來陪兩位閒聊。”

  見黃天化氣沖沖地還要爭辯,楊戩更顯出不耐煩的神情來:“丙靈公,尤其是你,你是三山正神,非宣調不得擅入天庭,今日已是違了天條。姑念你是初犯,我可以免予追究。但你若執迷不悟,我便要公事公辦了。”

  “公事公辦?我倒要看你如何公事公辦!”

  哪吒盯著楊戩,只覺這個高踞在桌後的人突然便陌生了起來。西歧的歲月裡,那些同歌同哭的生死交情哪去了?與子同袍的兄弟之義哪去了?真君神殿冷氣逼人,心中,更是冷得沒有了一分溫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步沖上前去,一抬手,案上的公文已被盡數掃落在地上。

  楊戩移目看向哪吒氣得鐵青的臉,心中微微一軟,但眼角餘光,落在諸仙相互攻擊的文書上,心腸頓時又剛硬了起來。封神恍若過眼雲煙,今時早已不同往昔!楊戩,你還有留戀之情嗎?

  他冷冷地對自己說,目光也隨之變得更加冷漠,神色陰沉地開了口:“三太子,你最好自重,不要以為自己是李靖之子就可以任性胡為,大鬧司法天神的居所。這罪狀若真呈到玉帝面前,就算你爹是天王也保不了你!”

  “我爹?你居然對我說這些話?你……我什麼時候靠過那個人的庇佑來!楊戩,有種你給我說清楚!”

  額頭上青筋暴起,哪吒恨不得用乾坤圈砸碎眼前的一切,大聲咆哮著,“你有種,楊戩,明知我那些過往,竟還在我面提什麼庇佑!你有恃無恐是不是,算準了我不敢對你這新貴怎麼樣是不是!”

  楊戩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千餘年了,還是沒長大啊,還在牢牢記恨著剔骨還親的慘痛麼?多年交往的情形浮現眼前,口中卻說出了更加諷剌的話語:“司法天神雖然位高權顯,但的確比不了李天王持掌十萬天兵。三太子,你若執意要大鬧我真君神殿,我無計可施。不過,那只是因為你有了個好父親,才能如此地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耀什麼武,揚什麼威了?”哪吒大喝一聲,乾坤圈上光芒一閃,險些便發了出去。反是黃天化死死拉住了他,不讓他闖下大禍來。

  “楊戩,我知道你的兵法稱得上西歧第一,但是,沒想到千餘年不見,你竟是用在了自己的兄弟身上!”黃天化厲聲喝著,“你是故意激怒三太子的。你要讓我們犯錯在先,無力為我父奔走籲冤,對不對?三太子,不要中了這個無行小人的計。我們先走,去找老君,去直接覲見玉帝,總要為我父討個公道來才好!”

  哪吒看著鏡中怒氣衝天的自己被黃天化強拉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真君神殿,只覺出了難以言說的茫然。因為他記得,從此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那裡半步。那句楊戩大哥,此後的八百餘年裡,更是再也不曾叫出口過。

  只是,這一切,又要怪誰呢?楊戩大哥,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就算再看重司法天神之職,你也不該為保全自己,去出賣這同生共死過的好兄弟啊!

  目送哪吒與黃天化離開,楊戩離座去整理被打翻了的公文,神色淡定中帶著自嘲。眾人看不出,只道他在嘲笑黃天化二人。百花忍不住抱起不平來,哪吒低了頭,自封神以來,頭一次沒有開口反駁她對楊戩的唾罵。

  整理好公文,卻不再批閱,他抽出兩本空白的奏摺,凝神細想著,慢慢研著墨。許久,攤開其中一本,提筆疾書。

  “天道仁也,仁者寬也,是以有罪之司,宥之者三,始伏其刑……”沉香站在他身後,一字字念出來,意外地道:“奇怪了,剛才不肯鬆口,怎麼現在寫摺子時,卻一個盡地幫武成王說好話?居然擬的只是閉門思過的處罰。三太子,是不是被你罵清醒了?”想想又知絕無可能,以楊戩後來的心性為人,怎麼也不像會懸崖勒馬的樣子。

  寫完這一本,用法力烘乾了墨汁,籠入左袖中。楊戩沉思一陣,將另一本奏摺也攤了開來。沉香好奇,仍站著看他落筆,念道:“天綱鬆弛,非峻法不足以絕奸詭,仁聖之君,也必有雷霆之怒。欲有司不敢輕厥於刑,欲吏守不敢謾怠於事,舍此而何以適之……”

  楊戩筆走如飛,沉香也唸得極快。唸完,人人相顧失色,這一本中,他竟奏請將黃飛虎消去仙籍,打入輪迴永不續用。龍八驚道:“一本請求從輕發落,一本卻又要重重嚴懲。楊戩這是什麼意思?”哪吒卻神情奇特,只怔怔地看著。

  墨汁幹了後,楊戩合上摺子,小心地放入右袖內,便又開始去忙那些忙不完的公務。龍八猶自在猜楊戩的用心,哪吒一聲輕嘆,低聲道:“不用猜了。他是真變了……為方便見風使舵,竟如此的挖空心思!”

  又是例行的朝會。玉帝聽完當日的奏事後,王母突然取出一紙表文,微帶冷笑,環視眾仙,說道:“昨日午後,老君匆匆謁見,將這張陳情表轉交到了御前。此表有多名神職聯署,言語頗為憤懣,言道天廷司法不公,東嶽大帝無過受罰,真正的罪臣,卻無人過問。各位仙卿,且說說你們如何看待此事?”

  整個大殿上,諸仙眼觀鼻,鼻觀口,更無一人開言。王母的目光從兩列仙班間一一掃過,終於落在了楊戩身上。楊戩一震,鬆開了左袖裡的奏摺,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正思付間,王母已發下話來:“楊戩,你是司法天神,也是主參之人,你先說吧。”

  緩緩出列施禮,楊戩淡淡地道:“回稟娘娘,有關東嶽大帝之事,小神的本意,是由諸司會審稽實,以免小神忙中有失。但現在,小神卻以為東嶽之罪已確切明顯,無須再審再問了。”

  王母道:“眾神職以爵位擔保東嶽無罪,下界之亂另有委因,何以你敢如此肯定?”轉頭掃了老君一眼,又道,“老君,你德高望重,不知有何卓見?”

  老君手捋銀鬚,八風不動,說道:“老臣也以為此表未必是空穴來風。正如娘娘當日所言,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黃飛虎既是天庭委命的下吏,那麼首惡元兇,無疑當在天庭中樞裡尋找了。”

  王母冷笑道:“不錯,中樞也是查找的了。老君,你是朝中老臣,慣於代上分憂,不妨就從你開始,以證清白,如何?”老君躬身道:“老臣清靜無為,素來不涉俗務。不過,依老臣愚見,天心只在聖意,若要證實清白,倒不如傚法凡間帝王,以罪己之心求之,或許,更易於有所得。”

  王母神色愈冷,道:“以罪己之心求之?很好,今日本宮便來求之一番。楊戩,你是司法天神,現在就由你來當廷徹查吧,從本宮開始,免得有人背裡施壓為罪臣開脫,卻將責任盡數歸之於中樞!”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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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六章 諛阿忍周旋(下)

  楊戩臉色凝重,他自然明白王母的意思。這個女人果然不簡單,輕輕巧巧地,便逼得自己再難敷衍應付。老君,這個老君只有小智,全然無視於大局,居然想借助神職請命來打擊王母。縱然得逞又如何呢,他背後糾集的力量再大,正面衝突時,又如何比得了中樞的權威?徒然令自己夾在中間難做,一個不慎就萬劫不復。

  但當眾逼急老君,也決不會是明智的選擇。他在心盤算著,暗暗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麼,只有最後一步棋可走了。

  “娘娘,小神以為再行徹查之舉,非但不必行,更是不可行!”他一字一頓地沉聲稟道。

  王母眉頭一挑,道:“楊戩,你也想為罪臣開脫麼?”

  “小神不敢。只因小神認為東嶽之罪確切明顯,而那紙陳情表,便是鐵一般的佐證。”

  決心下定,右手縮入袖裡,緩緩握住早就備下的奏章,楊戩續道,“從來朋黨相護,才能勾陷忠良,矇蔽聖聽。是以小神斗膽,欲請娘娘明示,那份呈情表,是否黃飛虎之子,三山正神黃天化帶頭簽署發動的?”

  王母目視老君,老君道:“不錯,確是黃天化交給老臣,要代父籲冤。老臣以為兼聽則明,所以才不辭冒犯天顏,呈上了御前。”楊戩道:“那便是了,想來娘娘與老君都不知道,那黃天化在呈上表文之前,便已在小神的居所大鬧過一通了!”

  王母神色微動。她在天庭耳目眾多,黃天化之事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想不到楊戩會罔顧舊誼,公然挑明了上奏。她目光閃動著,看向司法天神,她要看透此人的真實心思。剛才的公正無私,彷彿是一張面具,面具下,王母看到的是一個恭順的臣子。

  王母又斜眼看看老君,道祖的臉色很不好看。王母在心中冷嘲,老君,看來你自詡的徒孫,人家並沒有認你這個帳。想到此處,王母微微淺笑起來,靜待楊戩後面的說辭。反倒是玉帝顯得有些震驚,喝道:“一個三山正神,非宣調上天本已不合法度,如何還敢在司法天神的居所胡鬧?”

  楊戩道:“黃天化出於私心,公然要小神為黃飛虎開脫罪名。小神言道此事尚須經有司會審,他便懷恨在心,依仗自己朋黨眾多,巧言欺騙李靖李天王的三殿下,對小神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小神因黃飛虎之事關系重大,不敢遵從,他便對小神橫加污辱,又鼓動舊部為自己父親說項開脫,分化眾仙,心機之深之狠,實不在其父之下。”

  老君也沒料到他將黃天化牽進來後,會借題發揮地繞出這等重罪。暗罵黃天化做事魯莽之餘,唯有搶先道:“真君,你所言屬實?若是屬實,老道我代他呈情,確是不妥。想不到一時不慎,竟被這大膽小兒給逛了!”先撇清自己再作打算。

  楊戩沉聲道:“東嶽大帝不過天下山神首領,三山正神也不過地仙之守。其子居然敢大鬧上界仙府,口出狂言,又復串連舊部,以下壓上,強辭奪理,若非平素朋黨為奸慣了,豈能如此?所以,小神才認定東嶽罪失,已非常確切明顯。若只因一紙呈表便有罪不罰,反而去徹查賢良,豈非正中了奸黨的下懷?”

  右手從袖袍中伸出,呈上了奏摺,東嶽仁聖大帝父子二人的悲慘命運,從這一刻起,便終於成了定局。

  哪吒眼泛淚光,側過頭去不忍再看。百花氣不過,冷笑著道:“好個楊戩大哥啊……三太子,總算他對你還留了些情義在。巧言欺騙?真是一言殺人,一言也可活人!沒有這四字,只怕你也和黃氏父子一樣,早被囚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數日之後,正式的旨意頒了下來,准楊戩先前的一應奏請。又過了一日,楊戩親自監刑,將黃飛虎父子破去法力,打入絕地囚禁,永不開釋。

  此後王母召見他的次數越發頻繁,恩賜給真君神殿的物品也越來越珍奇貴重。瑤池水榭中,司法天神隱在銀紋黑氅裡的陰森背影,成了天庭上最令人側目心寒的風景之一。

  “你的能力,本宮非常信任,所以,對天庭的現狀,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有什麼對治之法,可儘管說來聽聽。”

  王母的聲音慵散地響起,雜在瑤池長年不斷的絲絃舞樂中,只有站在近前的楊戩才堪堪能聽清楚。

  “天庭一直律法鬆懈,執法不力是一個方面,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人浮於事。小神這些日子一直在斟琢此事,草擬了一些設想,正欲請娘娘過目。”

  王母已不是第一次提到這個話題,此前楊戩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今天回答得如此乾脆,王母也有些意外,見他從容地取出一疊文稿呈過來,便接過細閱了起來。

  越看,她神色間越是欣喜,說道:“你是想重新劃定仙階,每一甲子稽核一次,以甲乙丙丁等八等評定優劣?唔,這個主意不錯,每次最劣等的仙家,便打入凡間貶為地仙,而另行提點該甲子中,累積功德最多的地仙升天膺職。楊戩,你回去寫個正式的摺子遞上來吧,本宮會全力支持於你。”

  “原來那個稽核眾仙的主意,也是楊戩出的?才上天多久,為了權力,他竟如此挖空了心事鑽營?”連鏡外的嫦娥都暗暗搖起了頭。龍八年輕,問:“什麼稽核?是不是每甲子一次的考評功過啊?”龍四氣沖沖地道:“就是那個,幾百年來都由他一手操辦,王母最後裁決的。已不知有多少仙家因此被貶入了凡間,又不知有多少攀龍附鳳之徒,在他的褒舉下扶搖直上。司法天神後來的勢傾天庭,與這個甲子稽核,實在難脫關係。”

  三聖母臉上發紅,看著二哥在王母面前小心翼翼地周旋著,憶起自己不久之後,就被策封為三聖母了。當時隱約聽過傳言,說是二哥司法有功,王母大悅,澤及親人。想不到,王母的大悅,竟是這麼來的。“二哥,你是變了。用無辜者來鋪平自己的權力之路,就真的一點也不愧疚麼?”她惆悵地想著。

  稽核之制正式在三界實行之後,又是一番的天怒人怨,卻沒有任何神仙敢公開反抗,只因他們都已看出,這個冷漠淡定的司法天神的背後,隱藏的是王母那高高在上的意志。

  天條的持行者匍伏在天條的擁有者足下。但一轉身,更多的人匍伏了下去,一如他最初設想的那般。

  楊蓮被策封出乎楊戩的意料,他只希望三妹留在灌江口,在自己的羽翼下快樂地生活。但王母的旨意是他無法抗拒的,盤算了一通得失之後,唯一的請求,便是讓這妹妹長駐華山,庇護生靈。王母似是看出他心思一般,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順水推舟地允了下來。

  “也好,就各取所需了吧。三妹被徵入仙班,王母的羈絆固然深了一層,但這封號卻也是上好的護身符呢。反正,只要三妹仍留在凡間,自己在天庭做過的惡,就不會對她有太大的影響。”

  恭敬退下後,楊戩苦笑了一聲,現出隱隱的倦意。但目光掃過天界氤氳的雲霞,眉宇間,轉霎便恢復了所有的陰鷲與深沉。

  天庭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連哮天犬都修成了人形。習慣了幾千年的黑狗,突然看到他那張熟悉的帶著諂笑的臉,人人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覺。這狗兒能否幻化人形,其實也沒有多少區別。依舊是緊跟著亦步亦趨,心神領會地將腦袋湊過去討好,在主人的撫摸下顯出一臉的沉醉。

  但他練就的萬里追蹤之術,卻成了楊戩莫大的助力。天庭中對司法天神的畏懼,便又深了一層。九天十地,誰又能躲得過哮天犬的鼻子呢?天下,已沒有楊戩抓不到的人,違反天規,除了接受處罰外別無選擇。

  日子一天天去,忙碌的公務,處心積慮地效命王母,司法天神的時間總不夠用。處置大小案子,平定下界作亂妖魔,他盡職盡責地完成著本司的職守。但同時,為了確保在天庭的地位,他排除威脅的手法也越來越高明冷酷。可這樣一來,固然沒人敢與他正面衝突,卻也再沒有任何朋友,形成了一個惡性的死節。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七章 碎玉判光影(上)

  黑色的真君神殿,一如既往的威嚴肅穆。但在楊戩不近人情地整飭天規、清理舊案,貶斥大批神仙后,這裡已成了仙界最陰森恐怖的所在。許多關於神殿的傳聞,在天界悄悄散佈。傳聞中,真君神殿私設牢房,將犯仙私刑拷打,每到夜深,就會傳出鬼哭神號。

  傳聞已越發離奇,可惜終歸是無人敢在漏夜潛入,一探究竟。

  又是深夜了,哮天犬悄悄走進內殿,滿肚子都是牢騷。他抬眼看看主人,主人黑衣長氅,站在內殿的空地上,任皎潔月光,灑了一身一地,只管對月出神。哮天犬怎也想不出,謠言是從何而起。

  “主人……”哮天犬正要稟告主人,卻被一隻纖纖素手,按住了肩。“哮天犬,你下去吧。”

  哮天犬退下後,楊蓮站在殿下,她看著那個對月傷懷之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娘,你怎麼找楊戩來了?”沉香疑惑的問三聖母,三聖母看著楊戩,“我當時分封三聖母,聽到了許多對他不利之詞,心中疑惑,便想來問他究竟。正巧,還有一事,也想問個明白。唉,誰知道,後面卻惹出了事端,以至於連累了百花姐姐。”

  三聖母已經許久沒有認真看過二哥了。自從二哥上天當了司法天神,兄妹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種距離感,不是天庭和華山造成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只有此刻對月傷懷的二哥,才是她所熟悉的二哥。

  在灌江口的歲月,楊蓮無數次看到,二哥的身影,默立於那片清冷銀輝之下,伴著玉蟾東昇西墜。

  而此刻的二哥的神情,與往日有所不同。眉峰蹙著,似乎有極難抉擇之事。他的手中,有一物閃著月白的光芒。楊蓮眼尖,認出了那物,不禁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戩一驚,忙收起掌中之物,“三妹,你怎會到此?”楊蓮笑道,“二哥,我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你。”她冷不防捉住楊戩的手,笑著強要掰開,“二哥,我都看到了,你別藏了。”楊戩的臉,微微一紅,在楊蓮的笑靨,他幾乎很難再藏住什麼了。此時,楊蓮已經掰開他的手,果然看到了那枚月白色的耳環。

  “這不是嫦娥姐姐去年丟的耳環嗎?怎會在你這裡?”楊蓮的眼中,滿是戲謔之情,“莫非二哥……”

  “這,我不知道是誰丟的。”楊戩掩飾著,收起了耳環。楊蓮趴在二哥的耳邊,輕聲說,“灌江口,你曾經說起,願意為一個人豎旗為妖,莫非就是嫦娥姐姐?”

  “灌江口?……我忘了……”

  身子突然一震,楊戩一霎間有些失神。灌江口的歲月麼,多久之前的事了?那天,姜丞相在自己的眼前魂飛魄散。自己滿腔的悲忿陰霾,在月夜獨酌。是這寧靜柔和的月色,撫平了自己的心境。後來,三妹也來相陪,她戲問自己,是否有心上人,為何如此狂飲。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如許的月影相伴之下,自己是如何答的?

  “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我寧願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這句話,三妹記的,我,又怎麼會忘了呢?楊戩對自己苦笑一下,千餘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卻再難覓那晚之月,那般明媚動人,恰如那人脈脈的眼眸。一想到那人的溫柔淺笑,楊戩的心中一痛,還是割捨不下嗎?

  楊蓮見二哥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之情,不禁有些可憐二哥。當初,兄妹兩個人好好的在灌江口生活,為什麼二哥要上天庭當勞舍子司法天神?如今,兄妹兩個,天上地下,聚少離多。她的小花園的花草,少了二哥悉心的照料,已經枯損了大半了。而二哥在天庭孤單單的一個人,無人陪他說話解悶,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活。

  雖然已經成仙,楊蓮仍然愛像兒時那般與二哥撒嬌。她親暱地攬住了楊戩的脖子,將嘴貼在二哥的耳邊,輕輕道:

  “二哥,你的心事,蓮兒已經明白了。你在這裡長噓短嘆,又有什麼用?人家也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你且等我的好消息。”說完,格格一笑,一朵祥雲升起,托著楊蓮向東飛去。

  “三妹,胡鬧。”楊戩心思靈動,立刻知道三妹要做什麼,一把沒有拉住,楊蓮已經走了。他一跺腳,也忙駕雲追去,終究慢了一步。等他到了廣寒宮,見嫦娥仙子已經和三聖母把臂私語,忙隱身藏在玉樹之後。

  楊蓮見了嫦娥,故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這一番打量,直弄得嫦娥莫名其妙,“蓮兒在做什麼呢?”

  楊蓮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噗哧一笑,“我在想,未來的嫂子,有沒有嫦娥姐姐那樣標緻。”她和嫦娥早就是熟得可以亂開玩笑的閨中密友,卻不料嫦娥仙子的臉色,居然現出幾分不悅,“你胡說什麼?”

  楊蓮繼續笑道,“姐姐,你可知道,有個人,痴痴的望了月亮千年。”嫦娥的臉,忽然陰沉下來,“他看他的,關我何事?”楊蓮嘻嘻笑道,“當然相關了,那個痴情人看著廣寒宮,心裡想的,自然是月宮仙子,卻不敢表白。”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關於這個人的任何事。”嫦娥打斷了楊蓮,三聖母這才發現,嫦娥是真的惱了。楊蓮呆了一下,嫦娥姐姐一向溫婉柔順,從來未見她生氣發火。

  “嫦娥姐姐,你大概誤會了。那個人,是我的二哥。你”楊蓮的聲音,有些訥訥。

  “蓮兒。”嫦娥嘆了口氣,她輕拉楊蓮坐在月桂樹下,沏了一杯桂花茶,“對不起,姐姐嚇著你了吧。不過,你在我這裡,再也不要提起此人。”

  “嫦娥姐姐,但是,那個人,是我二哥啊?嫦娥姐姐,究竟為了什麼?不要瞞我了。我雖然極少上天庭,但是每次上天,都聽到許多對二哥不滿的言語。因為我是他妹妹,所以,無人和我說詳細。姐姐如果也隱瞞我,那我真的便沒有半個朋友了”說到此處,想著連日來的委屈,楊蓮淚光漣漣。

  “好蓮兒,你哥是你哥,蓮兒是蓮兒。大家真的都喜歡可愛爽直的蓮兒,只是你哥也罷,都與你說了吧,只此一次。”

  停了一下,嫦娥似在想著措詞,“我從來不願意在人後說事非短長,但是司法天神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齒寒。”

  “嫦娥姐姐,我最近也覺得,二哥變了好多。以前,他很關心我,許多事,我還沒有想到,他已經為我辦的妥妥貼貼。在灌江口,二哥的心腸總是最慈悲的,如果有孝子為老人祈壽,有相愛的男女求姻緣,二哥總是有求必應。他在天庭,究竟作了些什麼?”

  “蓮兒,人心是會變的。至高的權力,會將人的心腐化。楊戩一上天庭,就掀起了腥風血雨,他用無數犧牲的白骨,鋪就了自己凌雲之路。如今,他的權勢,炙熱熏天,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說到這裡,嫦娥冷笑連連。

  “嫦娥姐姐,你和二哥千年前就認識,也算他的舊友,你能否勸勸他?”

  “小仙才不敢高攀上仙。”嫦娥淡淡道,嘴角卻有一絲嘲諷,“你二哥胸有大志,遊走在瑤池靈霄兜率之間。似我等微末小仙,本不配和他那等身份高貴之人結交。

  “什麼,二哥上天庭,從來都沒有來廣寒宮看過姐姐?”楊蓮驚訝至極,“那麼,嫦娥姐姐,你的耳環,怎麼會在二哥這裡?二哥將你的耳環,貼身收藏,視若珍寶……”

  玉樹之後,楊戩看見嫦娥的眼眸中,蒙了一層薄霧,心中忐忑不安,莫非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中,驀然有了一些歡喜,又有了一些不知所措。恍惚間,那條暗黑之路,悄然閃過一線光亮。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八章 碎玉判光影(下)

  “啪∼”一聲脆響,碧玉杯從指尖滑落,碎了一地,淡淡的桂花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嫦娥姐姐,”楊蓮有些慌亂了。因為,嫦娥的淚,正順了白玉般的臉頰,滑落下來。

  “原來如此,終究是我,害了天蓬元帥。”她幽幽地道。

  “天蓬元帥,他怎麼啦?”楊蓮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憨憨的天神形象,常在廣寒宮門外,藏頭探腦地張望。

  “天蓬元帥私闖廣寒宮,觸犯天規,被重罰貶下凡間。”

  嫦娥的記憶又被拉回了那一晚。當時,喝得爛醉的天蓬闖進宮裡,醉眼忒斜,握著自己的手,喚了一夜的好妹妹。其實,天蓬只是酒醉誤事而已,縱然莽撞無理,卻也夠不上被貶下凡的重懲。

  “天規?就算神仙也割不斷七情六慾,是誰訂出這等苛刻的天規來?男歡女愛是人之本性,沒有愛心,何來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人世?”楊蓮不滿的說。嫦娥忙掩住她的嘴,“好蓮兒,你這話,只能在姐姐處說說。在別處千萬別提,尤其是楊戩面前。”

  “為什麼?二哥,二哥也不喜歡天條。在灌江口,他曾經說過,為了姐姐你,不惜豎旗為妖,反下天庭,也在所不惜。”

  “他,他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嫦娥忽然笑了,笑聲中,目光充滿了鄙夷,“蓮兒,你二哥斷然不會為了誰,豎旗為妖的。他倒是將天蓬元帥整治成了豬妖!仙佛兩界的笑談,豬八戒,那全是拜他所賜。這等卑鄙小人,我原以為只是對嚴刑酷法甘之如飴,卻不料他心底裡藏著如此的齷齪。”聽到此等慘事,楊蓮也白了臉,不作一聲。

  卑鄙小人?嫦娥,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嗎?楊戩的心中,怒意漸漸翻滾。我懲辦天蓬,是因為他居然敢侵犯仙子你,至於這個蠢貨錯投豬胎,又關我何事?況且,他被西去的佛子收為徒弟,將來自然另有一番成就。仙子,你視我如敝帚,卻是為了這蠢豬嗎?想到此處,楊戩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嫦娥姐姐,那耳環之事?”

  “天蓬之事後,王母舉辦筵席。席上王母令我獻舞三曲,可能那個時間,被他揀到的…….”

  拳頭抵上玉樹,楊戩的目光,卻忽然變得迷濛起來,似乎在留戀一個淒美殘影。那場筵席……那是怎樣的一場絢爛繾綣……

  嫦娥卻不再說了,只低著頭,看著一地的桂花,長長的睫毛垂著,微微顫動。楊蓮不敢追問,半晌,才艾艾地道:“嫦娥姐姐,要不,我讓二哥將耳環還給你?”

  “不必了。”嫦娥霍然站起,一撫袖,將一地的碎瓷,全散成了碧粉,撒在了風中。“他碰過的東西,我寧可扔了。”抬眼望向虛空,目光竟然帶著幾分凶惡。

  “卡,”有極細的聲音,脆裂了上來。這就是心碎的聲音嗎?楊戩無意識的想著,他此刻的心緒紊亂至極,渾沒有發現自己的拳,正抵在玉樹之上,而那上古的神物,正在慢慢傾斜……待到嫦娥和楊蓮的驚叫聲,重新驚回楊戩的意識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玉樹毀了,楊戩自知闖下了滔天的巨禍。顧不上嫦娥和三妹如何看他,楊戩現出真身,縱身而下,直追那玉樹的斷枝殘葉。

  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可挽回。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難擁有。楊戩站在明淨的湖畔,看著雙手。玉樹已經化為了一汪清水,從他指縫間無情地滴落,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戩看著空空的雙手,這雙手,曾經也想要抓住幸福嗎?可笑啊,原來自己心中,真的還藏著私心。他慢慢的,慢慢的,握緊了拳頭,似乎這樣,就能夠掌控住什麼。是自己的心嗎?他也不知道,目光裡全是迷茫。

  不經意間,有桂香襲來,人間正是八月好時節。楊戩的眉峰,微微聳動了一下,神目中銀芒閃現,桂花雨落,散了一天一地。

  百花仙子心疼這湖畔的幾千株桂花樹,她恨恨道,“楊戩毀了玉樹,還要在此作孽。”嫦娥的神情,卻很奇怪,她看著楊戩,心中有個聲音在說,“也許,真的是我,傷了他。”

  嫦娥不忍心再看一身落寞的楊戩,她閉上眼,眼前卻出現了那日王母筵席上的景象。

  那時,天蓬之事一出,廣寒宮便成了別人腹誹之地。王母又在此時召開筵席。她在席間提及天蓬被貶,冷冷的逼問自己,“仙子,如此的處置,可否滿意?”

  滿意?在王母和一眾仙人眈眈的逼視下,自己還能夠說什麼?於是,王母又賜御酒三杯,說是為自己壓驚。還逼著自己,獻舞三曲以報。

  平素滴酒不沾的自己,第一杯便不行了。舞步零亂,頭暈目眩。王母又賜了第二杯,那酒如火炭般燒灼著自己的心。心底好痛,一個無辜的人因了自己受罰,自己卻還要強裝笑顏,趨炎附勢。心越亂,舞越急,舞越急,意越迷。

  為什麼要上天庭,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地方。又為什麼要幽居在廣寒宮,將心永遠地鎖死?只因為自己已經死了,在羿中箭倒地的那刻,自己也隨他去了。

  曾經那樣的熱烈地愛過一個人,將他的生命,融進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他,也就永遠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便下定了決心,尋一個沒有愛,沒有感情的安靜所在,讓時間融化在追憶中,像銀河那般,無休止地流淌了去……

  周圍的人的笑臉,漸漸模糊,旋轉。她飄飛的衣袂,似醉了的蝴蝶般。那翻起的眼白,全是嘲笑和鄙夷,嗡嗡的私語中,夾雜著竊笑,“蕩婦……禍水…….”嫦娥的心,冰涼徹骨,她的人還在旋轉飛舞,神已經散了,與其如此被人作踐,倒不如自己……

  “蛾子。”輕輕的,似乎有一聲嘆惜,就在自己的身旁。“羿,是羿?.”嫦娥眼中,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她忘了羿的死,心鎖在剎那中崩壞了。“羿就在那裡,溫柔的看著自己……羿在擔心自己嗎?我,我是蛾子啊,永遠為你舞蹈的蛾子啊。不要那樣,我沒有醉,讓我再看清楚一些。你的眼睛,為何這般地憂慮啊…….”

  當時,自己的手臂僵直著伸著,伸向了席間的那個人。在辨出那人的容貌前,軟軟地倒下。依稀感到是他扶起了自己,向王母求情,“嫦娥仙子不勝酒力,請娘娘恕罪。”王母便免了自己第三杯酒,送回了廣寒宮。

  酒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無法確認,是否真的看到了羿。現在明白了,也已經晚了。

  嫦娥聽著百花仙子的怒罵,斥責他毀花的惡行,心卻疲倦極了。“如果那時,我認出了羿就是戩,一切或許會不同了。但是,他當真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反下天去嗎?”

  嫦娥睜開眼睛,楊戩已經回到了廣寒宮。她聽見自己大義凜然的聲音,“楊戩,我已經答應三聖母,毀壞玉樹之事,絕不會外洩的。不過,我送司法天神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楊戩聽到這句話,嘴角微微一牽,“楊戩不勞仙子費心,請仙子記住對三聖母的承諾就好。楊戩就此告辭了。”說完,逕自離開,不再朝嫦娥看上半眼。

  嫦娥心中酸楚,他這一去,廣寒宮就永遠是他傷心之地。而自己,也成為了他的心頭之刺。玉樹被毀之日開始,兩人之間,就是無休無止的威脅和猜忌,再無二話。

  楊戩重回真君神殿,哮天犬驚訝地發現,主人有些變了。雖然依舊喜歡賞月,卻再也不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任那皎潔的月光,鋪撒一身一地。

  純白的月華與純黑的神殿,光與影如此的壁壘分明,銀輝依舊坦蕩無私,卻再也無法映入那暗黑的眸子裡。司法天神立於廊柱後,將自己的身軀,深深地隱進巨大的陰影之中,那裡屬於了無希望的暗和悲傷。

  嫦娥看著那淒美而絕決的背影,苦澀已經將心浸染,“蛾子……”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九章 伏屍悸心寒(上)

  權勢越大,也許就越發孤獨?除了必要的公務,沒有任何神仙願意踏入神殿之中。梅山兄弟習慣了聚在一起自娛自樂,哮天犬隻知道跟在主人身邊亦步亦趨,楊戩突然發現,心事單純,原來也可以是一種幸福。

  但他已單純不起。

  離恨天沉默如故,想必道祖也看出了王母的用意。知其雄,守其雌,江海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故。而自己,卻一步步,踰越了這些權謀的遊戲法則。

  眾仙的厭惡唾棄,都再明顯不過,甚至包括了玉帝本人。楊戩毫不懷疑,如果有朝一日,當這來自中樞的權力不再屬於自己時,他的下場,定會比任何犯過案的罪仙更為悲慘。

  人心的向背,有時,可以決定很多事情。王母在給予的同時,也留了足夠多的羈絆與後著。

  高燃的銀燭,將案頭文卷幻成猙獰的暗影,搖曳不定。在不涉及利益之爭時,楊戩處置事務還是頗為公充的。八百年來,看他斷案,已成了沉香等人的最大樂趣。這種剝繭抽絲的幹練,總比默對接二連三的陰謀來得舒心。

  “查,泔澗峪羊扶山九靈洞,原系百花司下瑤草仙靜修靈所。今有九妖結黨,強佔靈府,辱及天威。百花司無力懲置,唯上報天聽,降伏妖魔,匡扶正氣。”

  楊戩又翻開一份文書,沉香在他身後讀完,訝道:“百花司?百花姨母,你也有案子呈上天求他來辦?”百花聽見,恨恨地道:“原來是這份文書惹來的事。早知如此,我直接央三妹妹幫忙就是了,乾脆利落,連這次水鏡的無妄之災都不必受!”沉香奇道:“這次?對啊,這次困住我們的,確和什麼九靈洞有關!”

  楊戩掃了眼,便擱置在一邊。這種小案,他此時沒心緒去細想。白日,王母將他召去瑤池,發了好大的脾氣。她的小女兒織女,不知何時竟偷溜去了凡間,嫁了個放牛的娃兒。天兵奉命追捕,卻被織女的法寶所窘,找不到具體下落。這等事原不必司法天神親自過問,但王母卻等不及了,認為仙凡私通,萬惡之源,會在天庭開啟慾望之門,後果不堪設想。

  十日之內必須找到人,那便是王母的旨意,幾百年來第一次如此措詞強硬直接。楊戩皺起眉,揣摩著她的心意。莫非正如老君昔年所言,王母最大的忌諱便在於此?

  哮天犬的萬里追蹤不會被法寶所惑,已令他下凡追查去了,十日,應該足夠了吧!

  有些頭疼,捶了捶額頭,繼續翻看公文。他心不在焉之下,拿起的居然又是百花的那紙案狀。

  百花司麼?正待換一份,楊戩突然想到了妹妹。自從多年前的玉樹之事後,楊蓮便不願多來天庭。好在他去華山看望時,兄妹倆還能像以前一樣的親密。

  距上次看她,也過了不少時日了。想起妹妹偎在身邊輕聲細語的情形,楊戩眼角噙了些笑意,心情隨之開朗不少。又看看公文,扶羊山?離華山不算遠,而且,左右織女的事,自己也要去一趟凡間。

  親自去辦了吧,百花是三妹閏中密友,送她個面子,三妹臉上也有光彩。

  主意已定,天明便駕雲往扶羊山去了。三聖母跟在雲頭後,低著頭,有些神思不屬。沉香卻沉醉於此山的絕美風光,訝道:“好美啊!靈氣充沛,得天獨厚,難怪會惹來妖物動心!”

  楊戩降在山巔,神目打開,卻是為之一愣。山靈水秀自不必說了,更難得的是祥瑞十足,處處透出和諧之意。雖說東南方怨念翻騰,草木含悲,卻仍是沒有一絲妖孽邪氣.

  正在這時,一名鎧甲男子匆匆從地裡冒出,幾乎被楊戩飄拂在山風中的黑氅絆了個跟頭。

  “參見上仙……”他施禮參見,滿臉的諛笑,“小的是這裡的山神,不知上仙駕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楊戩微微點頭,也不還禮,這種場面他已見得多了。那山神堆了笑又道:“扶羊山冤情深重,難得幾位上仙垂顧,終於能一滌妖氛,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楊戩道:“冤情?你是本處山神,熟悉掌故。百花司上奏天庭,言道有妖物強奪小仙洞府。所謂冤情,便是指此事麼?”

  山神忙道:“是啊,那個當然!九靈洞的九妖恃強凌弱,小神已久受其害。幾位上仙出手懲制,功德無量,澤被生靈,小神的感激之心,真如江水般滔滔不絕……”

  楊戩有些不耐,轉念一想,忽覺不對。上仙懲制?這樁公文自己尚未處理,又何來懲制一說?問道:“佔去瑤草洞府的是九名妖物?又是誰來懲制了他們?”

  山神陪笑道:“瑤草仙子看中九靈洞,原本便是他們天大的造化。誰不知百花司與三聖母交情深厚?且不說真君您神通廣大,睥倪三界,便是三聖母,也高掣寶蓮燈,戰無不勝。當年連孫大聖,都曾央她老人家相助降妖的!”

  楊戩眉頭越皺越緊。這三妹,連一個小小山神,都知道了她有寶蓮燈?早在灌江口便再三叮囑過她,不到生死關頭不可使用。一則懷璧其罪,二則威力太大,她居然全當成了耳邊風!

  忽然一驚,有上仙出手懲制?是三妹被百花慫恿來胡鬧了?而且,聽山神語氣,這裡分明是九妖舊居。也對,瑤草再得百花仙子的寵愛,充其量不過一個花精而已。憑她的微末道行,哪來的能耐在名山開府?

  暗地裡有些著惱。頭疼織女之事,竟連這明顯的謬誤都沒留意到。卻不知三妹做了些什麼?有寶蓮燈護著,大約也不會吃什麼苦頭。當下,便對山神道:“你且帶路,我要去九靈洞看看。還有,所謂上仙,是不是我三妹和百花仙子?”

  山神唯唯稱是,極恭敬地帶路往東南方行去,不消片刻,已到九靈洞前。

  洞前風景奇絕,清泉逶迤如玉帶,光閃珠飛,大珠小珠落玉盤也似。入口隱在一首懸瀑之後,瀑流被凸石中分,現出一道九曲石橋,盤旋著通向山嶺,極盡精巧之能事。

  但是,整個山洞死一般寂靜,空氣中飄散著濃郁之至的血腥味。

  山神討好地道:“其實上仙不必親勞玉趾,三聖母她老人家為兄分勞,已剿滅了洞中所有妖物!”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順石橋而入,洞內險峻壯觀,神奇絢麗。半邊是水潭,水面開闊,可容小舟倘徉其間,任意東西,另一邊是個大廳,廳中有洞,洞洞相通,洞壁上嵌了無數的晶石,燦若群星,使人有置身銀河之感。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章 伏屍悸心寒(下)

  大廳正中,一張巨大的圓桌上擺滿了菜餚,佳釀餘香,也隱約可辨。但更多的,卻只是惡臭與血腥。

  圓桌四下,橫七豎八地倒伏了許多屍體。有壯年的漢子,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婦,或頭顱滾落,或四肢盡折,甚至有幾個上半截伏在桌邊,下半截卻掛到洞頂之上。遍地鮮血漓淋,凝成厚厚的淤褐色。

  圓桌邊尚有一個小小的搖藍,一名面目皎好的婦人死死伏在上面。但連人帶搖藍,都被炙得成了兩半,半面臉朝天,神色不解,夾著對身下嬰兒的牽掛。另半個身子斜斜飛在水邊,殘缺的手臂裡,猶死死護住已被炸碎了的孩子。

  “哇”地一聲,小玉乾嘔了起來,三聖母臉色青白,身子不住發抖,若不是沉香扶得快,已摔坐在地上。楊戩卻只盯了這一廳的屍體出神,神色越來越怪異。

  山神小心地道:“上仙,這一洞妖物計一百七十四人,除了首惡鶴道人和其子被行七的黑袍妖救走外,餘下一百七十一人,恐均已盡數伏法,你老人家……”

  “一百七十一人?”楊戩的拳,在袖中驀地握緊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對母子身上。母親道行深厚,死後猶維持了人形。嬰兒卻是毛茸茸的小金絲猴兒,稚嫩的小手,環在母親的頸間,齊肘斷了去。但半邊殘口,仍伏在母親懷裡,似在覓著乳汗……

  山神湊過來,又在恭維著寶蓮燈的威力無窮。三聖母掩上了耳,只覺他句句都帶著諷剌之意。當時的事記得清楚,是百花抱怨說公文沒有回音,自己不忿好友被欺,又惱哥哥辦事拖拉,便自告奮勇地要代瑤草仙子討個公道。

  瑤草那丫頭膽子小,說到要去九靈洞,嚇白了臉,怎麼也不敢。是自己硬拉了她同往。想不到妖物膽大妄為之至,只顧吃喝,說今日是小侄兒的滿月之喜,萬事且待吃完了喜酒再說。

  又爭了幾句,那個為首的鶴妖反唇相譏,說自己與百花姐姐仗勢欺人,橫行不法。自己一怒之下,寶蓮燈飛上空中,九靈洞中,頓時屍橫遍地。

  記得那時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妖怪全沒設防。忙亂中和百花瑤草匆匆離去,洞裡慘狀,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看得清楚。一百七十一人……不由自主地,她耳邊響起了墜入水鏡時,設局的鶴道人迸出的那一聲淒絕痛哭:

  “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不,不是!我沒做錯,是他們欺負瑤草小妹在先,百花姐姐和我那麼要好,我幫她有什麼錯?是二哥……,是二哥自大成狂,認定自己天下無敵。否則,九靈山的妖物就不會有漏網之魚,我們今天,就不會受這無妄之災!”

  三聖母不敢看地上的淤血殘肢,在心裡為自己分辯著。雖然理由蒼白無力,但卻拚命強迫著自己,按這個思路想下去。

  “就算過份了又怎麼樣呢?這些妖物怎麼說也有取死之道。可二哥,不久之後,你不也會做出更過份的事麼!才上天時,我多希望你只是為了救回母親……”

  她胡亂地想著,讓心思沉浸入這些雜亂裡,好不去注意四周的一切,事實上,她成功了,華山下的自憐自哀又一次充溢了她的身心。

  “那樣的話,我就能找回以前的二哥。可權勢會矇蔽一個人起碼的心智,司法天神的風光,讓你忘了最初的目的。九靈洞,就發生在被壓入華山下的三年之前啊……幾千年的兄妹之情,三年之後,你就會為了你的地位,毀滅得點滴不存!”

  洞裡,楊戩冷冷地令山神清點屍體,山神哆嗦卻不敢馬虎的報數聲迴蕩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裡,“一,二,三……十九,二十……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襯著殘肢黑血的慘狀,宛如地獄。

  楊戩的拳頭越握越緊,幾乎要剜開自己掌心的血肉。多年來所作的違心之舉,一一從他的心頭掠過。作惡……他已經習慣了作惡了。可三妹,她怎麼能呢?一百多條性命,縱然是妖物,也全然無辜。她的手上,又怎麼能沾染這麼多的血腥?

  “丫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作惡的代價,沉重得連二哥都覺得無以背負,無以償還,你……你將來又如何來彌補?如何來說服你自己解脫?”

  斷肢在眼前擴大,恍惚中,幻出楊蓮後悔悲怨的神色。楊戩一個激零,華山,得盡快趕去華山。先看看三妹怎麼樣了,再想辦法了結九靈洞的這一場大錯。

  兩山距離不遠,一柱香的工夫便到。楊戩頓住雲頭,臉色陰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見了妹妹後,會作何反應。猶豫著向下望去,卻是吃了一驚。

  聖母廟位於華山北峰,山水清秀,古木叢生。但此時,陰蔥的古木折斷得橫七豎八。山石崩塌,生如經歷了一場巨震也似。楊戩急開神目,見峰頂法力流轉,大異平常,催動雲頭匆匆趕去。

  峰頂紫光飛動,狀如狂龍,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兩名女子相互扶持,在紫龍下發足狂奔,正是三聖母與百花仙子。好在三聖母熟悉地勢,在峻石林木間東竄西躲,靈活多變。追趕她們的一名黑袍妖,凌神遙縱紫龍追殺,身法稍稍欠了些靈動。他固不能將二女立斃當場,三聖母卻也無法緩口氣,取出寶蓮燈反擊。

  但見塵沙滾滾,地皮裂開四濺,所過之處,蝕成深深的隙坑。百花駭得站立不住,全仗三聖母挾了逃命,衣鬢零亂,狼狽不堪。那黑袍妖披散著發,頭勒白帶,臉上如砌玄冰,毫無表情,卻又透出徹骨的恨意。他見久逐不下,眼中現出如熾的怒火,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向半空。

  “蓮兒,小心!”

  楊戩看得真切,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見識多廣,認出追殺妹妹的妖人,用的竟是以精血為引的爆血咒法。爆血咒歹毒無匹,但對施咒人損傷也極大,非不共戴天之仇決不會輕用。果然,那紫龍被鮮血觸上,驀然暴漲,爟天熾地般地咆哮而下。

  三尖兩刃槍攝入手中,身形電轉,楊戩已攔在三聖母前側,手中槍向空撩出,法力貫穿下勢如閃電,轟地一聲巨響,漫天紫火流光,宛如萬星齊墜。那黑袍妖臉上閃過異色,騰身躍起,萬點紫光復聚,化作一根通體剔透的紫玉杖,飛回手中。

  三聖母花容慘淡,汗水涔涔,身上又是泥又是土。此時見了二哥,險些如幼時般哭出聲來,強忍著叫道:“二哥,這妖怪想殺我!”百花喘息不已,直道:“嚇……嚇死了……真君……這妖物……公然作亂……”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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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一章 惺惺共傾惜

  楊戩嘴角掛了一絲冷笑,看向那黑袍妖。黑袍妖陡然不懼,岳停淵峙般地昴首而立,氣度非常,傲然直視著楊戩的雙眼。半晌,楊戩微有訝色,點了點頭,道:“不錯,還算條漢子。”

  已多久沒人敢這般平視自己了?便是三妹,也總不自覺地游離著,避開二哥目光中不經意的凌厲與陰冷。楊戩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妖怪,按說,他應該生氣,畢竟近三千年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的寶貝妹妹無禮。不過,這黑袍妖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磁石般相互吸引,卻又是絕對的排斥!

  這種感覺,也很久不曾有過了,除了八百年前,與那猴子一戰時。

  但就算是猴子,也沒有這種毀天滅地似的慘烈與寂寞,這人只隨便一站,便如已矗立了千秋。而且,那種帶著絕望的傷痛,卻隱藏在冷靜的表象之後,更是何等熟悉。就好像……就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微微走神後,倏然驚覺過來,楊戩暗自一凜。“果然是個人物。”他快速地想著三界內有數的高手,又一一排除了去,“如此氣宇,也是平生僅見了。只是,到底為什麼,他要向三妹下狠手追殺?”

  黑袍妖也在打量楊戩,見此人神色自若,似不在意,身法步履,卻拿捏得天衣無縫,一霎間,他設想了百十來種搶攻之法,均不能討得半分好處。饒他滿腔悲憤,也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何人?好高明的武道修為!”

  “楊戩,天庭司法天神。”楊戩淡淡地道。對著這黑袍妖,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到了久違的純粹,不想用任何心機,只希望能像多年前那樣,來場痛快之至的好戰。

  “司法天神?”黑袍妖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臉色忽然鐵青,問道:“這個所謂三聖母的兄長?”

  “是又如何?”

  黑袍妖厲聲道:“不如何。但既是司法天神,我便有一事求教,你們上仙,到底有沒有權力,任意剿滅無辜者的滿門大小?”

  楊戩微震,道:“滅門?你是九靈洞的人?”黑袍妖森然道:“九靈洞九人結義,除我好武成痴外,從來與世無爭。如今,一百七十條人命,卻無緣無故地斷送在寶蓮燈下。你且說說,你這妹妹,該不該死?”

  楊蓮憤然道:“是你們欺負瑤草妹子在先!”楊戩回頭掃了她一眼,目光嚴厲,制止她再說下去。回過身,看向這黑袍妖,方才九靈洞中的一幕又重現眼前,特別是那毛茸茸的妖怪嬰兒,半張著的小口,似正哭鬧著尋著母親。

  半晌,他眉宇間現出挹色,輕輕一嘆,說道:“但是可惜,你所說的這個該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楊蓮呆了一呆,道:“二哥!”百花卻道:“真君,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袍妖冷哼一聲,怒道:“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都要她二人血債血償!”

  百花尖聲道:“好大的口氣!你若不是偷襲,又豈能脫得過三妹妹的寶蓮燈?”一句話提醒了楊蓮,她衣袖一翻,擎燈入手,頓時一道青光,驚雷掣電般直向黑袍妖射去。

  黑袍妖見識過神器厲害,這才大違常性,借偷襲迫得她不能出手。此時見來勢厲害,何況尚有楊戩這等高手在一邊虎視眈眈?暗暗切齒,卻絕不甘示弱,長嘯一聲,紫杖巍然衝起,直朝青光的主人捲去。

  但就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呼地一聲,楊蓮連人帶燈,被平平震了開來。青光失了准頭,射中遠處山峰,只激得亂石如雨。同時楊戩槍花一爍,架住了紫玉杖同歸與盡的一記殺著。

  星花四濺,銀芒中夾了紫氣,如潑墨大寫意般般痛快淋漓。

  兩人一錯位,又返身折回,槍勢剛猛,無與倫比,杖法狂放,莫可匹御,勁風呼嘯聲中,槍和杖再度交擊,天地萬物,彷彿都為之一頓。

  黑袍妖的雙眸,如像火燒一般的明亮起來,再不復剛才空洞的淒愴,“好槍法!”他由衷地道,“三界之中,竟有你這種人物在?”舉杖又硬接了一式,兩人身形一幌,同時暴退丈許。

  楊蓮已衝回原處,見二哥與對手鬥在一處,雖然氣急,卻也不敢施法,此時見兩人分開,一聲嬌叱,又要出手,楊戩眉頭一軒,厲聲道:“蓮兒,不得胡鬧!”

  楊蓮窘住,百花道:“這種妖物,人人得而誅之。真君,便讓三妹妹替天行道了罷!”楊戩冷冷地道:“百花仙子,辦案是我的職責,輪不到貴司來多嘴。而且,你若再慫勇蓮兒,我頭一個饒你不得!”

  黑袍妖有些意外,冷笑道:“你若有寶蓮燈相助,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反之鹿死誰手,便極為難說了。”楊戩一笑,說道:“你覺得,我的槍法便勝你不得了?”

  黑袍妖道:“就武道而言,勝負尚在未知。但是,不要忘了,這兩個女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的!”楊戩道:“為了報仇?為了你那些結義兄弟?”

  黑袍人握杖的右手上,青筋根根暴出,緩緩道:“千餘年的兄弟,百餘個家人,在慶祝我小侄兒滿月的喜宴之上,死得慘不堪言。上仙,嘿嘿,不錯,在你們上仙眼中,我們這些妖物的性命,根本不足一提。但是,兄弟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又當如何自處?”

  楊蓮又想說話,楊戩喝了她一聲,令她收燈退下。轉過身,他頗有些感慨。這妖怪的恨意是抹不去的了,若為三妹計,莫若當場格殺,以絕後患。但方才在洞中所見的一切,卻仍是那麼鮮明,令他心神怔忡,不自主地想起這多年來的違心。

  殺黑袍妖容易,但是,做錯了的事,如何挽回?三妹心地善良,難道還要令她錯上加錯麼。更何況,是黑袍妖這等的對手?

  方才交戰雖短,卻是極為痛快的渲洩,無端地,他突然很想放縱自己一回,忘了司法天神的責任,忘了瑤池兜率之間的勾心鬥角。

  “我有個建議。”他道,“你有你的兄弟,而我,卻也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黑袍妖冷冷地道:“主動權在你手中,有寶蓮燈,你已在不敗之地,我有選擇麼?”楊戩淡然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保證舍妹不會插手,更不會使出寶蓮燈來!”黑袍妖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是?”

  楊戩道:“很簡單。你我公平一戰,不用任何法器,但在勝我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你都不得再向舍妹報仇!”

  楊蓮大驚,叫道:“二哥,這怎麼行……”百花也叫道:“就是,真君,養虎殆患,智者不為,你莫要太過自負了!”

  楊戩目光如刃,冷如嚴霜,怒道:“蓮兒,你若還認我這個二哥,就休再多說一句!”楊蓮被他嚇住,委屈萬分,淚水直在眼中打轉。

  黑袍妖神色凝重,默默推測楊戩言下之意。兄弟之仇雖如毒火一般噬著他的內心,但他一生嗜武如痴,楊戩的修為,卻也有著致命的誘惑。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那兄妹二人聯手,自己便再無半分報仇的可能。

  楊戩這個主意,與其說為了妹妹,倒不如說,是在給對手留下最後一線生機。

  楊戩,這個司法天神,何等的託大!自己,難道就必會輸給這個所謂的上仙,所謂的司法天神麼?

  黑袍妖終於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臉上全是決然之色,說道:“好,我答應。不用法器,你我憑武道一戰。我勝了,令妹難逃公道。我若敗了,在勝你之前,縱然斧鉞臨身,也決不動令妹一根指頭!”

  山風悲嘯,紫玉杖高高舉起,寒芒閃閃,冷氣森森,一如黑袍妖此時的心境!

  這一番交手與方才又大是不同。黑袍妖招招搶攻,勢如瘋虎,楊戩卻滿場遊走,只守不攻。但或剌或擊之下,守得嚴密異常,黑袍妖四面八方連環攻到,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百花與楊蓮不停地向後退去,槍杖激起的罡風,剜面生疼。但雙刃相交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偶爾錚地一聲響,必如焰火般漾出斗大的異芒,四下迸散。

  鏡外諸人看得如痴如醉。哪吒這些年來,對楊戩的作為極為痛心,但此時看得入神,不禁又憶起西歧的歲月,只想:“他的功夫竟一點也沒有變……武道不外修心,心態大變,武道的路子,如何還能這般地一如既往?”隱隱有些疑惑,卻又不明所以。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峰頂的山石林木,早已涓滴無存,被硬削成光禿禿的大片空地。百花幾次勸楊蓮拿出寶蓮燈,但楊蓮對二哥言聽計從慣了,說什麼也不敢。只是起始擔心,漸漸地便有了不滿,覺得他爭強好勝之心,也委實太過份了些。

  又不知膠著纏鬥了多久,黑袍妖突然仰天怒嘯,騰身躍起,一口鮮血噴向自己連綿的杖勢。一聲巨震響起,杖影暴漲如山,熾熱閃耀的血焰驀然迸出,映亮了半個天際。血焰反壓,帶著炙熱,如巨浪排空,席捲了整個峰頂!

  楊戩也是一聲厲嘯,三尖兩槍霍然刺天。頓時一道清冷的銀虹橫劃而過,將漫天的血色扯得粉碎。又彷彿來自遠古的閃電,沉睡千年後忽地而起,一霎間連當空的驕陽,都鑲上了銀邊,變得光熱全無。

  天地間,忽然一片肅殺寧靜!

  峰頂上萬物失色,只餘下這兩道寒熱分明的銀赤光芒交織在一起!

  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光芒慢慢淡去,峰頂之上,炙成灰白的山石,將灑落的鮮血貪婪地吸收進去。黑袍妖的紫玉杖交在左手,支撐著身子,神色死一般地沉寂,帶著不能置信的驚疑。

  “沒有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硬受爆血咒法的一擊之後,還能從容斷我一臂……我輸了。”他澀聲道,“能死在你這樣高明的敵人手中,老天也算對我不薄!”

  他的右臂齊肩而斷,血如湧泉,浸透衣袍,灑在地上。更多的血,正從口中湧將出來。

  爆血咒法原本便是以血為媒,未傷人,先傷已的惡毒法術,何況,施術之後,未能傷人,反而又受重創?

  楊戩的槍虛點在他喉前,只須勁力一吐,這個強橫的敵人,便再不復存在於世間。但是,當年暗闖兜率宮,迫老君縱走猴子時的心境,忽然清晰地折射於心中。

  他靜靜地對著黑袍妖,九靈洞的殘肢碎屍身又浮現在眼前,和黑袍妖落寞的神情交錯在一起。他暗嘆了一聲,看看遠處的楊蓮,槍尖便如凝住了一般,最後幾寸距離,說什麼也送不出去。

  “這一戰,你承認敗了?”許久,楊戩開口問道,聲音有些嘶啞,極為低沉。

  黑袍妖已平靜了下來,說道:“你殺了我罷!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

  楊戩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銀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從手裡消失。

  黑袍妖驚疑不定,楊戩負手而立,淡淡地道:“我若是你,現在便會立刻離開,免得對方突然後悔。”黑袍妖卻只看著他,忽道:“就衝著你剛才那句話,無論今日是死是活,我都可以保證,在擊敗你顯聖真君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九靈洞的血海深仇,決不會再有人向令妹提起!”

  說罷,他轉身,步履踉蹌,掙紮著向山下行去,整個後背要害,都交在楊戩的眼前。

  百花失聲叫道:“不能放他走!三妹妹,你二哥不能養虎貽患!”向楊蓮連施眼色。楊蓮猶豫了一下,架不住百花再三催促,法力凝於掌心,對著黑袍妖轟然擊出。

  黑袍妖恍如不覺,一步步地只管行去。楊戩眉峰緊鎖,薄有怒氣,抬手攔下了妹妹的偷襲,喝道:“三妹,你做什麼……”話未說話,突然伸手按住胸口,血從口中噴出。

  急運內息強壓,眼前已是一陣發黑。剛才黑袍妖突施法咒,範圍籠罩全場,他怕傷到妹妹,硬用法力正面擋了下來。雖重傷到對手,自己所受的傷勢,卻也非同小可。

  楊蓮驚得呆了,叫道:“你受傷了?”搶上去扶住二哥,見他氣色灰敗,不禁怨道,“幹嗎不讓我用寶蓮燈!二哥,你真是的,和親妹妹爭什麼強。我又不會說出去落了你的面子!”

  楊戩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險些又嗆出一口血。但看到三妹關切的神情,心中一軟,暗嘆:“三妹也是關心我,楊戩,你想得太多了。”當下勉強一笑,壓住翻騰的血氣,說道:“沒事了,二哥只是有些託大,你不用擔心。”

  黑袍妖轉過一道彎,消失在山邊。百花忍不住悻悻地道:“真君,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連你都只落個兩敗俱傷的局面,他報復起來,三妹妹和我,豈不都要倒上大黴?”楊戩看了她一眼,想起百花司的公文,臉色更加難看。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二章 怨隙自茲衍

  “這女人虛榮好勝,慫恿三妹胡鬧不說,闖下大禍,還敢如此理直氣壯?三妹,再這樣下去,對你絕無半分好處。”

  百花不知他正自著惱,猶絮絮地說個不停:“三妹妹,我瞧真君也沒什麼大礙了,先扶他回聖母廟休息,我們再去追那妖物!有寶蓮燈在,說不定可以跟蹤到他的新巢,連上次逃掉的那個老妖都一併拿到呢!對付妖怪,可決不能心慈手軟。”

  楊蓮被她說得有些心動,又想到方才黑袍妖與二哥的一場大戰,不寒而粟,下意識地握緊了寶蓮燈。楊戩看在眼中,怒道:“蓮兒,你想做什麼?”

  楊蓮嚇得鬆了燈,道:“沒,沒什麼,二哥,我先扶你回去療傷。”楊戩掙開她的扶持,站穩了身子,面若嚴霜,忽道:“百花仙子,你那樁九靈洞的公文,我已看過了。”

  百花一呆,不知他為何突然說到了公文。楊戩下定了決心,暗想:“百花仗著與三妹交好,行事毫無顧忌。公文顛倒黑白事小,竟敢利用三妹的法器來遂一己之私。今日若不給她個教訓,只怕日後,她會更加膽大妄為。”

  “瑤草呢?”他陰冷地開口說,“公文既說是瑤草洞府被佔,百花仙子,你須傳她前來見我。”

  百花奇道:“現在?真君,可你的傷……”楊戩冷冷地道:“司法天神辦案,百花,你也想推塞敷衍麼?”百花聽他語氣不善,雖是不悅,卻不敢公然與抗,只得委委屈屈地施法傳訊,令瑤草即刻趕來華山。

  天下花仙自有其通信之道,半盞熱茶工夫,一名綠衫女子已娉婷而來,見了百花與楊蓮,未語先笑,盈盈拜道:“仙子,聖母姐姐,可想死妹妹了!”抬頭看見楊戩,不知他是誰,含笑欲問,被他冰冷的目光一看,笑臉頓時僵住。

  楊蓮見瑤草緊張,上前挽了她手臂,親熱地道:“妹子,你別怕,這是我二哥。他是司法天神,威嚴莊重慣了的。放心,有我在,二哥可不敢去嚇唬你!”瑤草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楊戩問道:“瑤草,你成仙多久了?”瑤草怯生生地道:“五……五年了。”楊戩又問道:“那麼,你修行了多少年?”瑤草道:“小仙道行淺薄,才修行五百六十三年。”

  楊戩聲音轉冷,森然道:“這五百六十三年,你又是在何處修行的?”瑤草被他氣勢一逼,駭得幾乎癱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在蘇州。小仙本是百花園……邊的一株小草,一直在那裡修練的……”

  百花護短,叫道:“真君,瑤草還小,你別嚇著了她。”楊蓮也有些不高興了,覺得好姐妹的面子過不去,便也道:“二哥,你真是,好端端地,問瑤草妹妹這些?”

  楊戩聽如未聞,繼續問道:“既然一直在蘇州,九靈洞又如何成了你的洞府?”

  瑤草簌簌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百花暗暗叫苦,說:“妖怪蠻不講理,真君你何必深究?你有傷,不宜操勞,我們就此告辭了。三妹妹,好生照顧你二哥。”

  楊戩冷笑道:“不深究?百花仙子,三界之中,有什麼事我不能深究?扶羊山神已全部如實招供,兩千餘年前,九妖便是居在洞中的了。欺瞞天庭之罪,非同小可,你還要為這小仙護短下去麼?”

  百花急了,叫道:“不錯,瑤草也有不是,但仙人看中的洞府,九妖恃勢不讓,負隅頑抗,何等膽大包天?他們自尋死路,何來欺瞞天庭一說?”

  楊戩厲聲道:“既如此,瑤草謊報案情,顛倒是非,恕無可恕,著即押去神殿受罰。百花,至於你包庇下屬之罪,可以壓後再說。但是,下不為例,你自己好自為知。”

  百花臉上變色,道:“什麼?真君,你要罰我的花仙子?”瑤草嚇得躲到楊蓮身後,楊蓮已知九靈洞是自己這邊的不是了,但護友心切,說道:“二哥,看在我和百花姐姐的份上,你就放瑤草妹妹一馬吧!讓她回百花園受罰就是了。”

  楊戩哼了一聲,衣袖一拂,天庭鎖拿罪仙的玄鐵索從天而降,奇準無比地綁在瑤草身上。他手上法訣一拈,玄鐵索立化蒼龍,盤緊瑤草便向天際飛去。楊蓮萬沒想到二哥毫不留情,一呆之下,又是意外,又是不忿,竟也一揚衣袖,施出法力,將瑤草硬搶了回來。

  “二哥!”她叫道,“我知道你今天傷在妖怪手裡,大失面子。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瑤草妹妹出氣!反正,妖怪裡沒幾個是好人,死了也活該!”

  站在一邊的三聖母臉上現出不自然之色,沉香怕母親難堪,說道:“娘,你也是為了朋友。楊戩這麼凶,瑤草妹妹落到他手裡,定會成了他洩憤的靶子!”鏡外龍八等人猶記著洞中慘相,但礙了百花與三聖母,又念及現在被困陣中的窘境,也一迭聲地附和起來。

  楊戩看著理直氣壯的三妹,只覺腦子裡一陣昏沉。這是他的妹妹麼?當年那個見了受傷的小獸,都要細心照顧的小妹?百花!他恨恨地看了百花仙子一眼,全是這個女人。自己也大意,怕妹妹孤單,只盼著她多交些朋友,卻忘了和百花這種人來往多了,終是會害人害己。

  “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禍事?”他怒道,“三妹,你隨手就滅了人家滿門,整整一百七十一條人命!你竟然說,人家死了也活該?”

  楊蓮沒見過二哥這麼生氣過,有些害怕,但一錯眼看到百花仙子不甘的表情,勇氣便回來了。既惱二哥教訓自己,又惱二哥不留情面,不由氣道:“錯殺了又怎麼樣?二哥,就算錯了,我也是跟你學來的。”

  楊戩氣極反笑,道:“跟我學的?我讓你到處炫耀寶蓮燈,到處濫殺無辜的麼?”楊蓮脫口叫道:“當然是跟你學的!你在天庭做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嗎?天庭誰不說你自私,誰不說你胡作非為?可為了你司法天神的位子,仍是胡作非為,一意孤行……”

  血腥味上湧,勉強嚥下後,楊戩臉上已是一片慘白。楊蓮硬著頭皮又說:“總之,你今天不能抓走瑤草妹子。二哥,你放虎歸山已是不該,若再用妹子出氣,就更過份了!我難得有幾個朋友,你就不能多體諒我一下?”

  楊戩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丫頭,太胡鬧了。二哥是司法天神,維護天規尊嚴,那是我的責任,你又懂些什麼?”

  “天規,什麼天規,八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楊蓮不敢去看哥哥的表情,但任性之下,全然忘了一切顧慮,多年來因各類閒言倍受的壓力,一股腦爆發出來,叫道,“成天就是司法,責任,二哥,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九靈洞是我滅的門,有錯我來頂。我不會連累你司法天神的位子,更不要你利用瑤草來為我開脫!要抓,你抓我上天去受罰吧。”

  三聖母看著一個勁兒發脾氣的自己,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當年沒看清九靈洞的情形,雖然有些悔,卻更多的是對二哥落了自己面子的不滿。但剛才山神報數清點的聲音猶在耳邊,自己此時的理直氣壯,越發顯得可笑。

  “反正,他終還是沒聽我的,抓走了瑤草,重罰打入輪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她勉強自己不去記起九靈洞,又想,“後來,好像是哮天犬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報。二哥便不再理會自己,抓了瑤草就走。他……他似乎傷得不輕,再去辦事,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胡思亂想中,哮天犬已架雲而來。他附耳低言幾句後,楊戩臉色微變,一言不發,便是逼開妹妹押走瑤草,匆匆返回真君神殿。

  後面的事,三聖母便不知道了,心緒複雜地看著哥哥強撐著發落完瑤草,入室調養。直到現在,她才知那黑袍妖的咒法有多厲害,二哥的傷勢,竟是比當年灌江口時,被自己用寶蓮燈偷襲時更為嚴重。

  但楊戩卻沒有太多時間休息,暫時壓制下傷勢後,便召來梅山兄弟待命,自己向瑤池而去。龍四有些擔心,說道:“三妹妹,他不會也來一次大義滅親,將你和百花姐姐的事上報天庭吧?”

  一直板著臉不出聲的百花,終於開口道:“他?這事他也有錯,他肯上報天庭麼?九成是起了什麼壞主意,趕去王母娘娘那裡討好呢!”哪吒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處置瑤草,我認為楊戩大哥並無不公。即使稟報王母,也無可厚非。”百花不敢惹哪吒,朝嫦娥看去,不料嫦娥也輕嘆道:“姐姐,你這話說得有些過了。九靈洞的事……難怪他們會用這種歹毒的滅神陣來報復。”

  但瑤池中一番對話,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竟是哮天犬尋到了織女的下落,楊戩匆忙覆命,請示王母處置方法。其時距王母命下不過五日,王母自是大為褒獎,但論到織女時,聲音轉厲,切齒憎恨,竟是絲毫不見母子之情,只道:“這賤人公然踐踏天規,又仗了些法力自以為是。楊戩,你即刻抓她回來,囚於銀河邊受罡風日夜剜體,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一震,沒有料到王母處罰竟是嚴酷如此,正待說話,王母似看出他心思,冷冷地道:“司法天神,仙凡通婚是天界最大的恥辱。你今天的地位來之不易,千萬不要被自己的身世所牽累了。織女是我的女兒,誰也比不了我心疼她。但是,天庭尊嚴豈容污辱?你去辦吧,有異議者,與織女同罪!”

  楊戩低下頭,恭敬施禮退出,臉色沉鬱,不知在想些什麼。返回神殿的路上,他不住低咳,想是又牽動了傷勢。但卻勉強掩飾著,帶領梅山兄弟下凡抓人。

  有哮天犬的萬里追蹤,織女的行蹤再無秘密可言。她縱有法寶神通,又如何是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對手?玄鐵索飛下,頓被擒到銀何邊牢牢縛住。牛郎抱起兩個孩子,借助織女的仙衣駕雲追逐。孩子的啼哭聲達九天,連駐守銀河的天將都面露不忍,楊戩卻毫無表情,只令梅山兄弟毀去仙衣,按律論處牛郎父子私闖天庭之罪。

  “楊戩,好狠的心!”百花切齒道,“織女妹子身子嬌弱,何曾吃過這種苦頭?還有那兩個孩子,若仙凡通婚有罪,他這個堂堂的司法天神,便已是此罪的最大笑柄了,虧他還如此地神閒氣定,心安理得!”

  織女之事一出,天庭自然又議論了好久。雖是背後,隻言片語也不斷飄入真君神殿中來,彷彿諸仙突然聯想到了這司法天神的出身,訝然中帶著不屑,不屑裡夾著嘲諷。王母也密切關注著神殿的反應,逼得楊戩日日正常理事上朝,竟是無暇調養。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三章 幽亭懸瀑遠(上)

  唯一真正擔心的只有哮天犬。自從華山回來之後,便沒見主人顯過笑意。而且,他已不止一次見過主人強抑著咳聲,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來。他追隨了主人數千年,太清楚主人的習慣和個性了。

  哮天犬關切的目光,楊戩看在眼裡,黯然中到底有了些安慰。一天又過去了,只有安靜地坐著翻閱公文時,他才能放鬆下來,平定一下繃得緊緊的思緒。這時只有哮天犬會陪在身邊,而哮天犬,卻絕不會有任何異心和不敬。

  “哮天犬。”

  哮天犬忙呲牙笑著將頭湊過去,“主人。”

  楊戩理了一下哮天犬的亂發,淡淡道,“你追緝織女有功,賞骨頭一根。”哮天犬喜笑顏開,立刻化狗型啃起骨頭,畢竟這樣才舒坦自在。

  哮天犬雀躍的神色,看在楊戩的眼中,卻心頭一悶:追緝織女,對於哮天犬隻是任務一件,這樣也好。

  又批了幾件案子,楊戩掩胸低咳。那黑袍妖的爆血咒法確是不同凡響,處理公務時耗神過甚,都會牽動傷處不適。他疲憊地後靠在椅背上,心知縱走黑袍多少是個隱患。但想起九靈洞眾妖的慘狀,又不禁苦笑。

  “這件事,也許我做錯了。但是,我絕不後悔。二妹,你日後可莫要如此任性了。二哥,……”忽然似有細針椎心,楊戩用力按住胸口,“咳,二哥,不可能永遠守在你身邊的……你知道嗎?”

  聽到悶咳聲,哮天犬放下了口中的骨頭,抬頭看著主人。主人依舊伏在公案上,批閱公文。哮天犬甩甩尾巴,繼續埋頭啃骨頭,渾不管吃相。因為,這可是主人賞賜的,美味大骨頭啊。

  楊戩仍在想著三妹。二十多天了,自強行押瑤草仙子回來受審,楊蓮便一直躲著他。他知道,妹妹是因在好友前失了面子而生氣。這丫頭被自己寵壞了,仗著那盞威力無窮的寶蓮燈,以後只怕會越發胡鬧。不問青紅皂白就滅了人家滿門,還理直氣壯地指責哥哥縱虎歸山,是從什麼時候起,她任性膽大到了這個地步?

  心中隱隱有些痛。當時在華山之上,三妹明明見到自己受傷,卻仍為了瑤草受審之事不依不饒。在她看來,自己這二哥,怕還比不上她對著朋友時的面子重要。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證明三妹不會像自己一樣孤寂,孤寂得像是一個幽靈。

  銀色的月光從殿外灑入,更襯出真君神殿的寒冷死寂。哮天犬啃完骨頭,見主人臉色極差,又擔起心來,卻不敢說話。一邊的三聖母見二哥傷勢一直未癒,略覺愧疚,但想到前些日子他處理織女時的決絕,愧疚之意頓減,只想:“九靈洞確是我莽撞了些,但他未必是惱我枉殺無辜,十有八九,還是為了怕牽累了他司法天神的寶座。”

  鏡外眾人仍為織女被生生抓回天庭氣憤不已,龍八說道:“才上天庭時,我們只道他是為了瑤姬仙子。可這麼久了,沒見他為救母盡一點心力,反挖空心事去奉迎王母,打擊同僚。織女藏身處連娘娘都不知道,他便放她全家一馬又如何?偏仗了哮天犬的萬里追蹤來建功。”

  百花想起瑤草,更是生氣,道:“就是,我瞧啊,就算九靈山真的錯了,我們也不用耿耿於懷。楊戩說得再好聽,不也為了一己權勢,就任意犧牲他人嗎?我們誅的是妖孽,而他呢,害的卻是織女妹妹!”哪吒瞪了她一眼,冷著臉不說話,嫦娥想為楊戩分辯幾句,卻連自己都不知該從何辯起。

  一名仙吏進來,稟道:“真君老爺,三小姐來了,說等公務忙完後,請您老去後園小坐休息。”

  楊戩一愣,有些驚訝,“三妹會主動來看我?”沉香想了想,明白過來,說:“娘,織女阿姨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是來向楊戩求情的吧?”三聖母隨著楊戩向後園走去,點頭道:“這件事我記得。他生日到了,我想趁機哄哄他,逗他開心後再求他放過織女。結果……結果他言而無信,冷冰冰地沒有一點人情味兒!”

  幾叢老竹搖曳在風中,葉兒隨風輕飏,宛轉墜落。竹下一座小亭,隔水遙對一塊天然石壁。那石壁峭拔玲瓏,懸瀑掛於其上,銀河倒瀉般往下墜落,水珠迸在月色裡,如霧如煙。

  亭中石桌上排開了四色食盒,正中是兩個樣式古怪的球餅。一個女子以手支頤,百般無聊地把玩著盒中果品,神色似喜似嗔,薄怒輕顰,卻又嬌戇可愛,正是三聖母。

  楊戩匆匆行的腳步為之一頓,生恐驚擾了妹妹的安靜與溫柔。華山的餘怒煙消雲散,他在竹邊駐足小立,有些出神地看向亭裡。自出任司法天神後,兄妹兩人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他已很久沒見過三妹這麼輕鬆單純的神情了,九靈洞的事,更是火上加油。

  “二哥?你既來了,為什麼還不進來?”亭裡的三聖母無意回頭,正觸上楊戩投向自己的目光,驚訝地叫道。

  楊戩一笑,緩步進了亭內,三聖母按他坐下,偎在他身邊,貼近他耳邊柔語央道:“好二哥,不要再生氣了嘛,那天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還以為妖怪都和你一樣厲害,誰知道那麼不經打。”

  楊戩由著她撒嬌,道:“我勸過你,不可以輕易使出寶蓮燈。”三聖母噘了嘴道:“可他們先欺負百花姐姐的,我當然要幫她。”見楊戩還要再說,她伸手取了一小塊酥果,硬塞入哥哥口中,求道,“我知錯了還不行麼?二哥,小時候你很愛吃甜食,這塊酥果就算是蓮兒向你賠罪了好不好?今天日子特殊,你可不准生氣,生氣人會變得又老又醜的。”

  楊戩無奈搖頭,品著那酥果,果然是他喜歡的那種。算算該有近三千年沒食過甜點了吧?幼年時顛沛流離,偶爾買來,也全是為了給小妹解饞,後來忙於修練,就更沒心緒去注意這個了。他心中不由漾過一陣暖流,這個三妹,原來還記著二哥的口味啊。

  但今天是什麼日子?特殊?天庭的節日,好像沒一個挨得上邊。便是凡間,中秋早過了,春節又還早。三妹的生日麼,可那是在桃花盛開的初春,現在草木凋零,隔得也太遠了。

  想了半晌,見妹妹還在認真地等著答案,楊戩只有苦笑,道:“我可沒那麼多的時間去記精靈古怪的事兒,到底什麼日子?”三聖母頓足道:“真是的,二哥,你氣死我了,今天是你三千歲整壽,你竟真的給忘了?”

  三千歲?楊戩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三聖母側著頭頑皮地佯作生氣,嗔道:“好啊,原來二哥一點也不稀罕,枉我費了那麼多心思想給你個驚喜。”

  楊戩只覺得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茫然,輕撫著小妹的鬢髮,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原來,三妹還是牽掛著自己的,自己的生日,她也會記得這樣清楚?他側過身子,掩示住眼中微微的濕潤,拈起一塊茯苓軟糕出神地看著,竟是捨不得吃下。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四章 幽亭懸瀑遠(中)

  一邊的三聖母看看他,再看看賴在他身上的自己,百感交集,只想:“不過是幾樣普通的糕點,他……他為何會高興成這樣?”但她又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自己並沒有在意二哥眼中的感動。那時的自己,只在一門心思地想著怎樣為織女求情,怎樣讓二哥回心轉意。

  楊戩放下手裡的茯苓糕,又看向正中的那兩個圓餅。有些尖,凹凸不平,斑斑點點,不黃不黑地,和那四色精緻好看的甜點比起來,不虞天淵,古怪之至。他不禁好奇,拿起一個,問:“三妹,這是什麼?”

  三聖母頓時紅了臉,聲如蚊蚋地答一聲,楊戩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三聖母伸手欲搶,叫道:“還是不要吃啦,二哥,味道很怪的。我……我……我實在學不會你那手好廚藝。”

  楊戩沉腕避開,拿近了仔細看著,笑道:“你下廚?那更要嘗嘗了。我的好妹妹,居然也有下廚的閒情?”三聖母不依,扭捏了半晌,終於道:“就知道會惹你發笑。本打算親手做兩個壽桃幫二哥你祝壽的,可是,和嫦娥姐姐學了好幾天,我弄出來的東西仍是這麼怪模怪樣。”

  沉香和小玉好容易憋住笑,卻已直不起腰來。三聖母見楊戩目光越來越柔和喜悅,暗自得計,盤算著怎麼樣話題引向今日的來意上去。楊戩不知她的心事,正咬了一小口壽桃,慢慢地嘗著。面沒揉開,軟硬不一,又鹹得發澀,想是三妹誤將鹽當成糖了吧?火候也過了,烤焦大半,澀中透著苦味。但此刻對他而言,這苦澀的面桃,竟是比天下所有的美食都更加香甜,香甜得連空氣裡,都似泌了蜜一般。

  “二哥。”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輕聲道,“從小到大,都是你幫我張羅著生日,變著法兒給我禮物和驚喜,這些我都記得。”楊戩心中感動,說:“你今天的禮物,二哥也會牢牢記住,普天之下再沒有什麼,能比我三妹親手做出的壽桃更加寶貴。”三聖母機靈一動,拍手笑道:“好啊,可是你說的,既然這麼寶貴,那麼,你準備如何謝謝我?”

  楊戩微笑道:“你想要二哥怎麼謝?只要你說,二哥一定照辦。”三聖母脫口而出:“那好,二哥,你放了織女姐姐,讓她一家團圓,那就是謝我的最好方法了!”

  楊戩的手陡然一僵,笑意在嘴角凝住,沉聲道:“三妹,不要開這種玩笑。你重說一樁,二哥一定為你去辦。”三聖母卻暗喜扣住了他的話,不依地道:“不,我就要你放了織女姐姐。你不是說司法天神言出必行嗎?怎麼,才答應的事就想抵賴了?”

  楊戩慢慢放回壽桃,舌上覺出無比的苦澀,一直滲入了心底。先前在神殿時的疲憊又一次襲來,他聽見自己在說話:“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你就該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並沒有錯誤。織女違反了天條,將她禁錮在銀河邊,那是王母娘娘親自裁定的處罰,我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

  三聖母不滿地道:“又是天條,二哥,每次你連藉口都一模一樣,就拿不出更新鮮點的理由了嗎?不行,你答應我了,你須現在就去奏明王母,放了織女姐姐!”

  楊戩已大體猜出這妹妹想的是些什麼了。奏明王母,放了織女……三妹,你真以為所有的一切,只是你二哥一手造成的冤案?二哥這司法天神當得有多艱難,你竟一點也不曾看出?情緒激盪下,胸口一陣劇痛,他不動聲色地扶住桌沿,強忍了過去。

  三聖母見他不答,只當他是理虧,勸道:“其實誰都會做錯事,你老是訓我,可你自己也不會例外的。你瞧,天庭裡你越來越孤立,連哪吒這樣封神之戰時就認識的好朋友都吵翻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那司法天神的位子。二哥,聽我一句勸,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這丫頭……這丫頭真的被寵得太過了!”楊戩臉色有些蒼白,華山時就見識過妹妹的口舌之利,但就算是那次,她也沒敢用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口氣來和自己說話啊!但三聖母仍意猶未盡,續道,“你沒朋友,那怪不得別人,可我呢?二哥,你從來不肯為我想一想。我有我的朋友,象百花姐姐,瑤草的事你讓她有多難堪?幸好姐姐大度不和你計較。而現在又輪到織女姐姐,二哥,是不是非要我和你一樣,也弄得神憎鬼怨沒人理你才滿意?”

  “住口!”

  乓地一掌擊在桌上,三聖母嚇了一跳,退後幾步,不能置信地看著二哥,似沒料到他真的會動怒。楊戩見她被嚇著了,心中一軟,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半晌,他嘆了口氣,側過身背對著妹妹,伸手緊緊按住了胸口。

  哪吒在鏡外看得真切,想起他方才在真君殿裡的咳聲,有些擔心地叫道:“三聖母,你後來沒再說什麼了吧?楊戩大哥傷勢不輕,你不該再這麼激他。”三聖母看著二哥緊鈹了眉頭,分明是在強忍著痛,心中也有些亂了,低聲道:“我……我後來也就說他了幾句而已。他沒事的,記得我離開時,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當時的三聖母卻沒有注意楊戩的神色,只沉浸在自己的氣惱與對哥哥的不滿之中。見二哥喝了自己一聲後就背過身不再說話,她膽氣為之一壯,以為說到了楊戩的痛處,便又道:“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兩千多年前的今天……你十三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

  楊戩身子一震,低沉了聲音說道:“蓮兒,休要再說了。你既知道今天是二哥的三千歲整壽,就不要再逼我了成不成?”三聖母脆生生地道:“我沒逼你,是你在逼我。好,我不說,你自己來說。那年我才五歲,你剛滿十三歲,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楊戩臉上血色盡失,坐在石凳上,連身形都有些不穩了,三聖母怒道:“不說話就可以逃避了?哥,你現在的做法,爹娘的在天之靈能原諒你嗎?我們小時候的那些痛苦,你明明還記得,為什麼還這麼狠心,狠心地讓織女姐姐全家都重蹈覆轍?”

  爹和娘……娘?

  楊戩有些昏沉的意識驀然恢復過來。“不,娘會原諒的,我已經做錯了很多事,現在只是在彌補,在彌補我兩千八百多年前,犯下的那個錯誤而已。我……我沒有對不起她老人家!”他在心中為自己分辯著,但父親墜崖前的慘呼,卻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天條如此,我沒有辦法。三妹,今日到此為止,你走吧。但無論你諒不諒解我,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二哥從來沒有成心讓你難做過!”他疲憊地說完,想起身離開,眼前一陣眩暈,竟又跌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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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五章 幽亭懸瀑遠(下)

  三聖母怒火上衝,氣道:“沒有成心讓我難做?二哥,天庭那些流言有多難聽,你可以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可我呢?我憑什麼要因為你忍受那些?天條……歸根結底,天條也不過是你手中的道具而已!你要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低聲下氣地奉迎王母,我無話可說。可你不該忘了爹爹和大哥的死,一門心事溜鬚拍馬,不惜造出同樣的悲劇來同流合污!”

  鮮血從楊戩口中噴出,又被他迅速地舉袖掩去。他背對著妹妹,三聖母瞧不見,但瞧見了又如何呢?楊戩乏力地合上眼,他不期望小妹能瞭解自己心中的重壓悲傷。

  “可是,為什麼?”他黯然地想,“為什麼你每一句話,都定要如利刃一般,直剌向我這二哥?難道,我在你心中,竟已是如此的不堪了麼?”

  “咣”地幾聲響,楊戩一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原已發白的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三聖母已將桌上的食盒壽桃盡數掃落在地上,眼眸裡全是不滿和惱怒。

  “言而無信,二哥,我算見識到了,難怪整個天庭都說你是小人!”她氣洶洶地叫道。

  一邊的三聖母身子微微顫抖著,連沉香小玉都有些發呆了。鏡外的嫦娥注視著楊戩那已氣極傷心到極點的神色,終於忍不住道:“三妹妹,你……你不該這麼對他,他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他畢竟是為你做過那麼多……”鏡裡三聖母低聲道:“我不知道他的傷還沒好,我也不是成心的。那時我只想著織女姐姐的委屈,恨他戀著司法天神的位子不肯放手,恨他的路越走越錯……”百花插口道:“其實三妹妹的做法也不能算是錯了。如果這時楊戩能被妹妹罵醒,不再貪圖權勢,又或者能唸著些自己父母身受的苦楚,他自己,最後也不會落到那種可悲又可笑的下場了!”三聖母本來已有悔意,但聽百花這麼一說,頓覺出些安慰,想,“我是過份了些,但我也是為了二哥好。他不肯聽,將好話當成惡意,所以才害苦了他自己!”

  鏡中兄妹二人仍在僵峙著,三聖母不忿,用足將地上的糕點一塊塊輾得粉碎。楊戩的手扶著在石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發抖。許久,還是楊戩忍下喉中湧上的腥甜,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先開了口,說道:“鬧夠了沒有?明日我還要早朝,不能陪你再瘋下去了。三妹,你先回華山,有話下次再說。”

  “我不回去!”三聖母怒道,“我原來那個二哥哪裡去了?那個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做事為人,仰俯不愧天地的二哥哪去了?”楊戩沉聲道:“我是司法天神,我現在做的這些,依然是仰俯不愧天地。”三聖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怒火中燒下早已忘記那件事說出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她冷笑著,聲音清脆如斷冰切雪一般,“司法天神?二哥,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就配坐在這個位置上嗎?司法天神,處置織女等思凡罪仙毫不容情,但卻不知你處理自己時,會不會也一樣的稟公正直,毫不殉私呢?”

  鏡外嫦娥的心不由一緊,鏡裡,楊戩嘴角抽搐著,似乎也猜出了妹妹想說的是什麼。三聖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除了眷唸著你的地位,你還有個見不得光的理由,二哥,別以為我猜不出來。你只是因愛成嫉而已,自己得不到嫦娥姐姐的歡心,就再見不得別人琴瑟和鳴,閤家快樂!”

  楊戩一幌,半個身子抵在石桌上,才沒有摔倒,他拚命壓制著翻騰的血氣,卻不敢開口,生恐一說話,大口的血就會噴將出來。眼角餘光落在地上,那被踐得面目全非的糕點壽桃,都似在冷冷地嘲弄著自己。祝壽?他不禁慘然一笑。三妹,你很好,你是存心要將我這二哥活活氣死才滿意麼?

  三聖母只顧著解氣,渾沒注意到二哥搖搖欲墜的身形,頓頓足,又冒出了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側了頭笑了起來,看著楊戩的眼睛,慢慢地說道:“遲早有一天,二哥,我也會和織女姐姐一樣,去試試這天條到底有多了不起。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就算你拿得住我,大不了我也像母親一樣的無怨無悔。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你……”

  也不知哪來的氣力,楊戩驀地掙起了身子,大步衝到三聖母面前,目光嚴如霜刃,厲聲道,“你再說一遍!”三聖母毫不畏懼,昴著頭對著他,大聲道:“我說了,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一股勁風襲來,刮得她左頰生疼,她一楞,轉頭望去,楊戩的手正停在她面頰旁,卻不停地顫抖著,說什麼也打不下去。她呆了半晌,似是不信,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轉身向外衝去。

  楊戩慢慢向後退去,跌坐在石登上,後背靠住桌沿。冷汗從額上滲出,他合上了雙目,右手緊握成拳。多少年了,從沒動過三妹一根手指,剛才,竟險些真的動了手。不遠有足聲傳來,匆匆忙忙,似乎有些惶恐。是三妹?不會,她在氣頭上,不會回來的,只怕在自己低頭之前,她都不會再進這真君神殿一步。

  身子不受控制地從冰冷的石凳上滑落,一雙手伸過來扶住,哮天犬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主人,主人!三聖母她,她太過份了!”剛才的爭執聲實在太大,他雖留在神殿內,也聽了個清清楚楚。本不敢過來,怕主人生氣,但是,三聖母的那些話,主人又如何受得住!

  神識漸漸昏沉,楊戩苦笑了一聲,血從唇角湧出,在銀色的鎧冑上渲出剌目的紅來。掙紮著,他低聲道:“哮天犬……今天的事……不要再讓其他人知道……否則我饒不了你……”聲音越來越弱,終於悄不可聞。

  三聖母愣愣地看著,想試去二哥嘴邊的血,手停在半空,半晌,又慢慢地收了回來。沉香扶住母親,勸道:“娘,不關你的事,是楊……是他太過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你的本意也是為了他好。何況,他此後的行徑,已證明你的說法,根本就全是對的!”

  鏡外嫦娥抱著玉兔,蒼白著臉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龍四等人怕三聖母難過,齊齊順了沉香的話稱是,只有哪吒氣沖沖地用乾坤圈在地上重重一砸,想開口反駁,終還是忍了下去。

  三聖母茫然的看向鏡外,雖看不見,卻仍在尋著劉彥昌。她似在說給別人聽,又似在說給自己:“是,我沒錯,最終我還是嫁給了我所愛的人。他為了地位和權勢,讓自己的親妹妹重蹈母親那悲慘的遭遇,我又怎麼會是錯的?彥昌,只要有你陪著我,生生世世,我都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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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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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六章 雷霆壓華山(上)

  一直到天拂曉,楊戩才漸漸清醒過來。哮天犬欣喜若狂地撲上去,被他目光一掃,又嚇得縮回原地。楊戩也不說話,掙起身,整束好法冠玄氅,匆匆便去赴每日例行的早朝。眾人看著他在朝會上恭敬低首,小心地稟奏著事務,用謙遜得近乎阿諛的語氣敬謝王母對自己的褒獎,原本的幾分同情,頓時又化作了厭惡。連哪吒都有些看不過眼,搖搖頭,別過臉去。

  散朝後,楊戩逕自入了密室調息。小玉噘著嘴,在室中來回走動,氣道:“陰沉冷冰的,這破房和楊戩的性子一樣彆扭!”鏡外的龍四卻看著密室發怔。這裡她始終覺得有些眼熟,每次楊戩進來,她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但是,自幼住慣了的東海龍宮富麗堂皇無比,又怎會有這般森嚴冷漠的所在呢?

  這一閉關便是好幾日,但沒等他調理好舊傷,王母的旨意傳來神殿,著司法天神立刻整束風紀,打擊思凡之風,雷霆萬鈞地考核群仙功罪。

  公事越發繁忙,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先放在推敲局勢,應對王母之上。一年的時間過去,不但舊傷未能根除,連三妹從那一夜後,到底有多久再沒來過神殿,他都再無暇去顧及。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人間已是初春的時候了。這天難得輕閒下來,楊戩鎖著眉頭,本似想著回房調息,卻又只站在窗前,看著天際的浮雲出神。

  胸口仍是鬱結,他自知糾葛於公務,近來頗耗精神,舊傷又引得內息不暢。但總覺有事不妥,很久前三聖母臨去前昂頭扔下的語話,反覆縈繞在耳邊,令他心中說不出的不安。

  “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寒意從心頭透起,楊戩身子一幌,卻又穩住,目光不自覺地往華山方向飄去。沉香道:“他又在轉些什麼心思?”三聖母卻顫抖了一下,輕聲道:“一年多了,一年多過去,下界該又是初春的時節了吧?”

  回到桌案邊,楊戩翻著未處理的公文,但明顯心不在焉。他想著三妹的單純與任性,不禁輕嘆了一聲,起身外出,卻是去了真君神殿的仙庫。

  他心知三妹的脾氣其實極像自己,當日一番大吵,無論自己如何無愧,要三妹先低頭都絕無可能。但若再僵持下去,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妹妹的任性已登峰造極,又涉世不深,萬一負氣闖下禍來……

  他不敢再想下去,算算下界也該是春回大地、桃花盛開的日子,罷了,自己的親妹子,低一回頭就低一回頭吧。心中仍有些苦澀,他不敢細想那天三妹說的那些話,只顧細心地撿索仙庫裡歷年來積下的奇珍異寶。

  選了半晌,取了一對玉玲瓏。那是一次誅伏魔物後,玉帝親賜下的靈物,光彩奪目,變化萬千,應是很合於女孩子家的喜好了罷?他將這玉玲瓏置入袖中,搖了搖頭,暗嘆了一聲。

  本待一人獨往,走了幾步,楊戩又猶豫著停下腳步。就這麼去,低頭事小,但如果妹妹再舊話重提呢?她那晚的言語,句句錐心,若重演一遍,卻教自己如何受得住?他沉吟著,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終還是召來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

  “這幾個人咋呼慣了,必能將場面攪得熱鬧,妹妹或許會暫時忘記織女之事。而且,有外人在場,就算仍記在心上,她的話,料來也不會太過尖酸刻薄了吧?”他苦笑著想。

  康老大憶起當時情形,嘆道:“他召大家來後,便與我們駕雲去往華山,說是今年擱於公事,一年沒見到小妹了,要去華山為三妹度一回生日。誰想這一去,生日沒度上,反倒被他生生拆散了三聖母一家人。”

  說話間雲頭已到了華山,聖母廟中空空蕩蕩,案牘文書堆得滿桌都是,連小吏鬼判都蹤影全無。楊戩微愕,擔心之至,不知是否妹妹出了什麼事,急喚來哮天犬,令他追蹤查看。

  “三聖母沒走遠,就在十里外的一片桃花林裡,百花仙子、東海龍四公主都在。咦,怎麼會有男子和嬰兒?三聖母……三聖母身上竟有乳香和那男子、嬰兒的味道!”哮天犬施訣萬里追蹤後,神色間是掩示不住的驚訝。

  楊戩心中一震,嬰兒?乳香?不會,不會的。年前三妹只是氣話,是在惱自己言而無信,三妹不會真這麼不懂事的。是了,定是凡人遇難產祈福,她好心去相助而已。可百花與龍四又怎會在那裡呢?他握緊了拳,衣袖不易覺察地輕顫了一下。

  梅山兄弟面面相覷,都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康老大道:“想必是三聖母在救治產婦,我們去了恐不太方便。要不,二爺您先回真君神殿,改日再來如何?”楊戩陰沉了臉,冷冷地道:“不要說了。哮天犬,你帶路,我要去看個究竟!”

  十里地轉眼便到,三聖母臉色蒼白,低聲道:“我從神殿回來時,正好遇到了彥昌。他迷了路,失足從崖壁摔落,被我用雲頭救下。彥昌的學問真好,寫了好多詩送我。我們再也離不開對方了,發誓要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沉香,你知道嗎?今天,正好是你滿月的日子……”沉香扶著母親,勸道:“娘,都已成過去。現在天條改了,全家團聚,其樂融融,您不必再感觸傷情!”三聖母偎在兒子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山風吹拂下,落英繽紛,一如記憶中那般絢美。龍四公主與百花仙子來了又走,爛漫的花樹下,嬰兒在丈夫懷中咯咯地嬌笑。自己焚了香,輕盈地撫著琴,吟誦昨日丈夫新作的詩篇。桃花片片落在衣衫上,也彷彿感染了這一家人的快樂。

  三聖母呆呆地看著。那場連綿了二十來年的噩夢,馬上就要在眼前上演了,這些日子的愧疚煙消雲散,怨恨,再一次牢牢攫住了她的心。

  是的,怨恨,從快樂到痛苦原來竟是那麼容易,而這一切的起源,卻僅僅因為那個人,那個信誓旦旦要寵著自己一生一世的哥哥。看,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啊,可笑到去相信這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相信這熱中權勢的好二哥的偽裝!

  琴弦忽斷,濃密的雲層中,現出楊戩銀鎧黑氅,傲然不可一世的身影來。

  “二哥?”按住斷弦,三聖母叫道,帶著幾分驚訝,卻又有幾分不滿。二哥知道了?知道就知道,自己不是和他說過麼,要學織女姐姐的,要嫁想愛的人。反正他一向拿自己沒辦法,這次,又豈會例外?可他怎能這付樣子趕來!騰雲駕霧,帶著梅山兄弟,眼神冷得比山風還要徹骨。他,他會嚇著彥昌的!

  起身護住丈夫,果然,劉彥昌有些驚恐,摟緊了孩子,畏縮地退在妻子的身後。他畢竟是個凡人,縱有才學,又如何受得住楊戩那足以顫慄三界的殺氣?心疼著丈夫,三聖母不禁有些惱怒了,又叫了一聲:“二哥!”臉上全是不悅。

  幾千年的兄妹,楊戩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情?看到妹妹憤然中猶不忘向那男子溫柔淺笑著以示安慰,他的心忽然冷了下去,有些生氣,隱約間還有些痛,說不清也道不明。驀地裡一張明朗的笑臉從記憶深處翻出,他緊盯著妹妹,彷彿又看見小蝶央著自己要做凡人時的情形,看見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消散時,那漫天飛舞的枯萎墜葉。

  “我沒你這樣的妹妹!”他衝口而出,“你很好,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以前答應過我什麼?竟是全都忘了麼?”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似也被這司法天神冰冷的聲音嚇住了。三聖母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她伸手擎出了寶蓮燈,叫道:“彥昌,你先進屋避一避,他不敢將我們怎麼樣的!”

  三尖兩刃槍一陣輕震,旁人只道是他要出手的先兆,但楊戩自己卻知道,那只是因為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話猶在耳,寶蓮燈……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不錯,是寶蓮燈。他寵了幾千年的妹妹,果然又對著自己亮出了寶蓮燈!

  想起了楊戩對織女的處罰,和一年前在真君神殿後園的爭執,三聖母將寶蓮燈握得更緊了:“我知道你是司法天神,也知道你捨不得這個位置。但是,我不可以失去劉彥昌!二哥,他已和我們是一家人了,為了我,為了我的家,你就不能讓一步,讓我們平安地做一世夫妻?”

  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楊戩輕蔑地看向這個想站直身子,卻臉青唇白、不自主哆嗦著的男子。幾千年來他閱人無數,這麼一個要骨氣沒骨氣,要膽識沒膽識的文弱書生,如何教他看順眼?三妹,你真是好眼力,就為了他?為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凡間男子?而且,姓劉?又是姓劉的?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七章 雷霆壓華山(下)

  怒氣越聚越多,他冷冷地開了口:“一家人麼?就憑他?躲在妻子後面,連孩子也抱不住,比女人更不如的東西,也配和我楊戩做一家人?”

  三聖母氣道:“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他不配?彥昌的人品才學,也未必就輸與了你。至少,他懂得什麼是感情,懂得對我好。不像你,為了自己的地位,將所有的親情和起碼的廉恥,都一概棄如敗履!二哥,楊戩,有本事你就來拿我,我不怕你!”

  梅山兄弟看著這兩兄妹,不知如何勸解。楊戩竭力不去聽妹妹的話,但偏偏一字字清晰無比地傳了過來。他胸口一陣絞痛,傷心中夾雜著如熾的怒火,思緒中一片空白,生硬的話語卻已本能地反擊了過去:“拿你?原本便該拿你。三聖母,你私自和一個凡人成親,已觸犯了天條,我身為司法天神斷不能殉私枉法,還不速速與我返回天庭接受懲罰?”

  此言一出,鏡外的龍八百花等人都呸了一聲,龍八道:“原以為他是怕三聖母的事累了他救母,可現在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他那個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聖母不能置信地看著從雲端降下的二哥,二哥的銀鎧閃爍著冰一般的寒輝,說出的話,也同樣的寒冷。三聖母盯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憤怒湧上了心頭。丈夫已被嚇得不敢邁步,兒子的哭聲也越來越大,二哥,你真是好樣的,姐妹們帶來的是祝福,而你,帶來的,竟是騰騰的殺氣和公事公辦的官腔。難道,是要像禁錮織女姐姐那般對我,讓我真的去步娘的後塵?

  她拂袖將丈夫兒子移到身後的茅屋中隱藏,冷冷面對猶豫著圍過來的梅山兄弟。康老大勸道:“三聖母,二爺正在氣頭上,你先隨我們回真君神殿,等他氣消了再說吧。”三聖母冷笑道:“氣消?除非將我送出去當成他步步高陞的踏腳石,他的氣又豈會消去?”

  楊戩怒道:“不要再說了,先拿她回去,她以為天條真的只是兒戲麼?”

  三聖母尖聲叫道:“天條,又是天條!楊戩,你忘了我早看破你那假面具了嗎?你在嫉妒,嫉妒我有了彥昌,有了真受,你在嫉妒你自己的親妹妹!你自己得不到,就要拆散所有人,可那又怎麼樣?就算你拆散天下所有的良緣,像你這麼自私的人,也注定得不到任何愛意!”

  她的目光越來越凶狠,幾乎要噬下人去。楊戩心中氣痛交集,幾乎已全然麻木,只楞楞地看著三妹的雙眼。原來眼神也可以如此地決絕,如此地充滿了仇恨與殺氣,將數千年的歲月擊得粉碎,讓天地之間,只剩了一堆灰燼。

  三尖兩刃槍舉起又放下,漫天桃花飛舞,殷如血,在風中寂寞地號泣著,一如家變那日衝天的火光,和母親眼眸裡那蘊了無盡憎恨的血色。血色凝入心底,化作了錐心的剌痛。

  連串法訣從三聖母口中默誦出來,寶蓮燈通體晶瑩,發出亮如閃電般的光華。一朵青蓮自燈中幻出,充塞天地,如火山爆發一般四下炸裂。雷電火花飛濺,大地劇烈震盪,毀天滅地般的衝擊襲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顏色。

  梅山兄弟尚不及反應,便被狂暴的衝擊壓倒在地,慘叫聲裡,眼見要當場碎成粉齏。

  黑色的銀紋披氅被狂風掀起,楊戩驀地清醒了過來,異芒從神目中迸出,化作銀色的星輝飛旋著結成巨網,於千鈞一髮之際阻向寶蓮燈的全力一擊。

  兩股力道普一觸上,地面已被生生激盪出無數裂縫。青銀兩道光芒激射纏鬥,巨大的壓力將四周桃樹震得向外反躬,形成一個詭異的大圓,隆隆的震顫聲不絕,彷彿是驚雷連環炮般炸響,整個天地都為之突然扭曲!

  劉彥昌驚惶失措的大叫和嬰兒的啼哭聲傳出,三聖母身後的茅屋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衝擊,轟地一聲,整個倒塌了下去。

  “不要傷彥昌和我的兒子!”

  三聖母辨不出是寶蓮燈還是楊戩的神目波及了茅屋,但劉彥昌的叫聲令她心如刀割。“他,他要殺彥昌!”混亂的心中陡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的恨意更空前高漲起來。送走彥昌,對,先送走彥昌和孩子,然後決一死戰!

  法力從她手上打出,牽引著寶蓮燈向劉彥昌飛去。同時雙臂一振,揚出無數彩色飄帶,挾著無堅不摧的勁風,毒龍般直擊向楊戩。

  強接寶燈蓮一擊又牽動了未癒的舊傷,楊戩臉色慘白。哮天犬大叫一聲:“主人!”挺起白骨杖攔向綵帶,那綵帶如有靈性般夭矯飛舞,反折過去,將哮天犬牢牢纏住,擲出老遠。

  手中槍向橫劃出,數十株花樹被強力震起,盤旋呼嘯,在空中撞上綵帶,楊戩愴然一笑,法力催送過去,綵帶節節崩裂,伴了無數花瓣滿空飛舞。但三聖母面如寒冰,雙手快速掐動靈訣,淡淡的黃光從手中散出,身隨光至,悍不顧死地又直撲了過來。

  寶蓮燈閃閃生輝,將劉彥昌與嬰兒吸上半空,在代表主人心念的法力授意下,急速無比地掠向遠方天際,梅山兄弟上前攔截,燈華一爍,無不被擊落雲頭。

  “我不用寶蓮燈,我要它去救我的兒子和丈夫!”三聖母狂亂地叫道,“是你,你眼看著爹爹和大哥摔死的,如今,又想害死我的全家!不,我不會讓幼年時的悲劇重演!楊戩,你休想!”

  花樹下,沉香緊緊摟住母親。小玉喃喃地道:“楊戩好狠的心,將自己的親妹妹逼成這個樣子!”三聖母看著自己和二哥苦苦纏鬥的身影,淚水從臉上滑落,輕聲道:“我鬥不過他……就算他有傷也不成。彥昌,沉香,對不起,否則,你們就不用受那麼多年苦……”

  鏡外鴉雀無聲,劉彥昌感動地盯著境中場景,又是自豪,又是自負,挺起胸大聲叫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三聖母,你受的苦已經得到了補償,生生世世,誰也不能再將我們分開!”龍四嘆道:“三妹妹,不要傷心了,為了劉先生這樣堅貞痴情的丈夫,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讓人好不羨慕!”

  血氣陣陣翻騰,喉中又不住地湧上腥味。楊戩麻木地折解開三聖母一輪又一輪的攻擊,眼前晃動的,一會是妹妹怒火衝天的眼神,一會又是小蝶哀怨欲絕的悲泣。恍惚之中,一個念頭固執地佔據了他全部的思緒:“不,決不能讓往昔重演,母親,還有小蝶,決不能由著三妹任性胡來,毀了她自己的全部!”

  三聖母久攻不下,一聲嬌叱,燦爛之至的紫芒從手中飛起,如同水上的漣漪般蕩漾開來,遊遍全身。天地陡然為之一靜,隨即,以她立足之地為中心,輕微的“噼啪”碎裂聲隱隱響起。

  如山的重壓傳來,連三尖兩刃槍都悲鳴一聲,微微彎曲。楊戩心中一片冰寒,看著三聖母銳嘯聲裡,將所有的法力傾向天際,猶如一條盤旋的紫龍,旋轉著撲向自己。

  “已怨恨到這個地步了?到了用你的性命,來與我這二哥同歸與盡的地步了麼?”

  有什麼東西,突然破裂了去。一片寂滅之中,楊戩抬起頭,茫然看著紫龍炫出奇特的異采,義無反顧地覆向破碎的大地。所有景物驀地裡飄渺如幻,映著淡淡的紫色,血色黃昏般淒美慘烈,行走在毀滅的邊緣。

  深吸一口氣,徹骨的痛與怒取代了最後的冷靜。他的身形騰空而起,全部法力聚結,三尖兩刃槍綻出奪目的光芒。法訣結出,天空變得濃墨也似,無數焰光閃電夾著轟鳴,後發先至,急速無比地撞擊向瀕臨地面的紫龍。

  巨大的衝擊波擴散開來,大地塌陷了下去,赤色岩漿噴湧而出,發出炙熱的紅光。三聖母鬢髮凋亂,咬緊了牙,扭曲著面孔拚命催動法力。翻騰的火海在她身邊燃燒著,宛如墜入了阿鼻地獄般地淒厲。

  “決不能由著她毀了自己!”楊戩嚥下口中的血,一遍遍地向自己重複著,雙臂懷抱處,熔爍天地的白芒漾出螺旋般的波紋。天空死一般地寂靜,白芒旋出,化作光輪懸在山巔,耀出剌目的強光。

  “山崩地裂!”

  厲喝聲從唇間迸出,三千年的強橫法力,頭一次毫無保留地擊出。高聳入雲的山巒發出“咔咔”的撕裂之聲,光輪如劈腐木般鑽入地底。楊戩神目中傾下銀輝,將三聖母打來的紫芒強行壓回體內,禁錮了起來。山勢緩緩中分處,三聖母足下一虛,慘叫聲裡,已被無盡的黑暗吞沒無蹤。

  “合!”

  翻掌向下,光芒注向中分的山巒,帶動山勢,緩緩向內聚攏,同時繁雜的法訣飛快地誦出,形成一個中空的銀色光柱,伴隨著尖利的呼嘯聲,向黑暗的山底延伸壓去。

  山峰合上,零亂的桃花林被摧殘成一地的花雨,在山風中哽咽成絕望的圖畫。楊戩依然站在雲間,挺得筆直的身子,在地上曳出濃黑如墨的倒影。他沉默著,看不出半點悲喜,如燼盡了最後一點火星的寒灰。

  三聖母倚著兒子,身上再沒了半分氣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山底那個森冷的岩洞,洞中那座四面環水,被光柱困死的小小石台,消磨了自己二十年的歲月。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那時的歲月,也絕望得無休無止。

  如果沒有沉香,那樣的歲月必然要延續到現在。見不了天日,更見不了家人……她不敢再想下去,感受著兒子手臂上傳來的體溫,淚水潸然而下。

  嫦娥喃喃地道:“好狠的心,好酷烈的手段,竟用來對付自己最寵的妹妹……為什麼他要變成這樣?變得這麼狠心……”低下頭去理玉兔的長毛,臉上全是失望。百花等人已忍不住放聲大罵,哪吒茫然若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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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一章 初會憐稚子

  太陽慢慢墜下,楊戩留下康老大和梅山老三看守半山的入口,神色漠然地返回了真君神殿。他獨坐在寒冰一般的大殿中,彷彿連月色都不願去見,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退朝回來,哮天犬來報,寶蓮燈已將劉彥昌送回了劉家村老家。三聖母臉色慘變,叫道:“他……他知道你們的下落了?”眾人也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以他壓妹妹入山底的狠辣手段,又怎會放過這對父子?隨即覺得奇怪,沉香分明是在劉家村平安長到十六歲的,不知其中有著什麼變故。

  楊戩令讓哮天犬退下,側身坐在榻上,鎖眉沉思著,神色落寞。半晌,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嘴角邊掠過幾分苦澀的笑。

  他緩緩起身,駕起雲頭往華山而去,卻不落下,只在雲間佇立著出神。“昨天……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合上雙目,覺出難言的疲倦。三妹那凶狠的目光又出現在眼前,他微微一顫,從來都挺得筆直的身形,竟也有些佝僂了。

  “織女私通凡人,敗壞天地秩序,無論如何也不容寬貸!”

  王母的話言猶在耳,織女被鎖在銀河邊時,那盈盈欲泣、悲苦無依的模樣,也還記憶猶新。親生的女兒,都要受這麼重的處罰,看來老君沒有說謊,仙凡通婚,果然是王母最大的禁忌。

  “三妹,你的善解人意,從來都只是為了外人而發。我這二哥的苦楚和用心,你卻是從來都不肯體諒。”他慘然地想著,“你可知道,你的行徑,足以毀了你和我所有的一切。”

  但是就算如此,那山下……

  那山下陰濕沉悶,連晝夜都無從分辨,三妹怎麼受得了。從小到大,她又何嘗吃過這種苦頭?自己昨天,又如何能下得了這狠心,竟生生錮了她的法力,將她壓入這麼一座高聳沉重的山底?

  胸口壓抑難當,思緒卻越轉越快。看著鬱鬱蔥蔥的山色,楊戩只覺得自己也喘不過氣來,那山,也似整個壓在了他的心上。

  “權勢,地位,甚至我自己,我都可以由著你毀去,但是娘怎麼辦?你自己又怎麼辦?你天真到以為一個寶蓮燈,就能保你永世的平安,就能對抗整個天廷?”

  血從唇角嗆出,他卻渾如未覺。如何才能保得了三妹的平安?或許,這麼瞞下去就不會有事。可是,若她忘不了那凡人,還要繼續她這一世的夫妻呢?無力感從楊戩心底湧出,為了那樣一個平凡的男子,她已對唯一的哥哥使出了寶蓮燈。如此的決絕,又如何肯選擇忘記?

  此事若被王母得知,三妹受的處罰,必然重過織女百倍。自己兄妹的存在,原本便已是仙凡嚴禁通婚這一天條的笑柄。如果再私通凡人,三妹,只怕你就當真要萬劫不復了。

  那麼,只有斷了她的念頭了?沒有做這一世夫妻的機會,就算她不想忘記,時間也會沖淡所有的思念。幽禁在這裡,王母一時不會知道。只要抹去此事存在過的痕跡,一切就又能回到自己出任司法天神時,所精心擬定好的那個軌跡上來。

  “二哥不會害你,哪怕,從此你再也不會原諒我這哥哥,我也要保住你這一路上的平安。”

  伸手試去嘴邊的血痕,楊戩轉過雲頭向遠方而去。眾人看他忽憂忽怒,時而冷厲,時而溫和,無不擔心。龍八看著鏡面不斷變化的風景,驚道:“是去劉家村的路,楊戩……楊戩要去劉家村拿你們了,沉香!”

  果然是劉家村,楊戩隱了形,按哮天犬稟過的住址,毫不費力地就尋到了那間劉記燈籠店。小玉緊張地抓住沉香,似是這樣才能確定丈夫的安全。沉香看著店裡熟悉的物件,也是驚疑不定。

  幾個村民正在挑選著燈籠,劉彥昌新店開張,正笑逐顏開地招攬著生意。三聖母看著丈夫,心中蕩過縷縷的暖意。想到他一人拉扯大孩子,培養成材,自己才不用再受二哥的折磨,更是感動。

  楊戩陰沉著臉看著店中情形,屈指作勢,法力聚成一抹銀色光箭,對準了劉彥昌的咽喉。三聖母緊張得幾乎叫了出來,攔在毫不知情的丈夫身邊,徒勞地叫道:“你不能殺他,楊戩,你……你這寡情無義的畜生!”

  就在這時,嬰兒的啼哭聲從外邊傳來,一名婦人叫道:“劉先生,不成了,這娃兒就要你抱,換了我們就哭個沒完啊。”楊戩一震,射出的光箭又被他伸手收了回去。

  那婦人將手中的嬰兒遞到劉彥昌手裡,抱怨道:“才這麼點大的娃啊,她娘就這麼狠心不要他了?劉先生,不是我說你,你當初怎麼選媳婦兒的?”劉彥昌面露苦笑,敷衍了幾句,抱著兒子輕拍著來回走動。

  楊戩便站在劉彥昌身前,神色奇特之至。他的目光落在這小小嬰兒的臉上,見這孩子眉清目秀,嬌美粉嫩,就和三妹才出世時的模樣一般無二。他後退了一步,撞在店裡的櫃檯上,衣袖無風自動。

  雖明知不會有事,眾人仍是不敢出聲,只顧看著楊戩的臉色,生恐他真出手取了這苦命父子的性命。楊戩卻只愣愣地看向那嬰兒,神色間全是陰鬱掙扎。

  村人漸漸散去,劉彥昌回到裡屋,哄著哭鬧不休的兒子。沉香有些怕人笑話地紅了臉,但此時又怎會有人笑他?小玉輕聲說:“沉香,你和我一樣,都這麼可憐。”

  三聖母彎下身子,貼上兒子幼嫩的臉頰,泣不成聲地道:“沉香,沉香,你是知道娘不在身邊麼,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的孩子……”沉香見她傷心,挽住母親勸道:“娘,別難過,都過去了。我們一家人,以後再不會分開的了。”

  鏡外,嫦娥幽幽一嘆,四公主說道:“沉香小小年紀,倒像知道家中事情似的,一哭起來就不停下。”

  正如她所說,任劉彥昌百般設法,也拿孩子的哭聲沒辦法。他本就心緒煩亂,被這一鬧,更是火氣上衝,將孩子往搖籃裡一放,怒道:“別哭了,再哭你娘也回不來,你讓我省點心好不好!”

  三聖母聽見,嗔怪道:“彥昌,你怎麼對孩子這麼凶,他也是想我才這樣的。沉香,是不是?”後一句卻是對搖籃中的孩子說的。

  鏡外劉彥昌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沉香總是哭,我一想起你生死不明,也不知能不能把他帶大,心中就無法安定。”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時過境遷,三聖母嫣然一笑,垂首逗弄小小的嬰兒。

  先前劉彥昌進屋時,楊戩便也跟了進來,冷眼旁觀,不知在想著什麼。此時,想是惱了孩子的哭鬧,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揮手,劉彥昌立時倒在床上。沉香大驚,疾步過去,發現父親只是暈了,這才放心。三聖母霍地站起來,見楊戩向搖籃過來,興起不安的念頭:“你……你真的想斬草除根?”

  楊戩卻只低頭看著沉香,冷峻的目光漸漸轉向溫和。他從搖籃中抱起沉香,在手上輕輕拍了兩下,見孩子哭個不停,便解開了襁褓,果然,沉香的尿布濕了。

  小嬰兒不會說話,只會用哭聲表達情緒,他尿濕了不舒服,自然是要大哭,奈何碰上完全沒帶過孩子的劉彥昌,完全對牛彈琴了。

  沉香大窘,原來是這樣,也是,小小的孩子怎知道家中發生何事,自己的吃喝拉撒才是最重要的。楊戩抱住小沉香,輕輕哄著,在房中找出乾淨的尿布,換了,裹好,才又放回搖籃。

  他嫌惡地瞥了一眼劉彥昌,冷哼道:“百無一用的廢物,連帶孩子都不會!若將我外甥帶出病來,我斷不會饒了你的性命!”殺氣又現,好一會才散去。

  沉香有些發怔。外甥?這個時候,嬰兒時的自己,就已被楊戩稱過一聲外甥了麼?三聖母奇怪地看著二哥,猜不出他到底轉著什麼念頭。

  在搖籃邊出了會神。嬰兒不知事,轉著點漆般的眼睛,只顧看著他。楊戩自失地一笑,來之前下定的決心,一點一點地煙消雲散了去。這孩子,畢竟是三妹的親骨血啊!

  他隨手搖動搖籃,不自覺地哼起歌來。歌謠舒緩,聽著聽著,嬰兒就在搖籃中沉沉入睡。楊戩悵然一嘆,欲走,卻又駐住了腳步,伸手在空中一點一劃地畫出符印,拍入沉香體內。眾人都識得,這是仙界常用的護身符,能佑人平安,趨吉避凶。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二章 喜燭正高燃(上)

  此後的三年裡,楊戩常去探望沉香,也常去華山見三妹。三聖母跟著他進入自己呆了二十餘年的地牢,心生感慨,對沉香低語道:“我不知他早尋到你下落,他只說要我死心,只要我答應不再見你們就放我出來。我……我只是不肯。”面上神色又是傷感又是甜蜜,鏡前劉彥昌見了自是感動,輕輕喚了聲“三聖母”。

  眾人的目光隨著楊戩穿過陰森的甬道,來到最後一道囚門前,楊戩並未立刻進去,現出鬱鬱之色,立了一會,開門進時卻又是一臉的冰冷威嚴。三聖母有些感動,不想楊戩並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無情,但想到日後之事,一顆心又冷了下來。

  “我求他讓我去看看你們,他卻說沒有找到,便是找到也定是當即殺了。我不相信,他神通廣大,若要找,怎會找不到。我一再求他,他只是不松口,冷冷地說我犯了天條,他念在兄妹之情沒有報上天庭,要我認錯……”

  三聖母回憶往事,慢慢向大家途說當日之事。她在牢中無事,是以記得極清楚。洞中對話果然如是,囚台上苦苦哀求的三聖母,洞中迴蕩的楊戩冰冷的話語,讓百花仙子啐了一口,罵道:“好無情的人,等回去了我定要去好好罵他一頓給三妹妹出氣。”哪吒雖惋惜楊戩大哥變得如此冷酷,但已漸漸不滿百花仙子的口舌刻薄,橫了一眼百花仙子:“好啊,等我尋來甘露治好他,你去罵好了。”百花哽住,悻悻地不再開口。

  洞中兄妹二人的對話還在繼續,三聖母已哭倒在台上:“二哥,我的兒子已經三歲了,可我只見過他出生不久的樣子。二哥,你難道忘了娘?你就當可憐我,讓我見見我的兒子。哥,求求你!”楊戩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痛楚,神色漸漸溫柔下來,只可惜三聖母伏在台上不曾看見。

  “三妹,我確實已尋著他們。你不用擔心,半年前我還見過沉香,他很好。”楊戩終於鬆口了。三聖母睜大眼睛:“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他分明一口咬定沒見過你們,直到沉香知道身世要來尋我才改口。怎麼會這時……”不等她說完,楊戩的聲音再度響起:“三妹,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固執,想必再關你多久你也不會放棄他們。我已決定,再過百年,等到他父子二人陽壽盡時再還你自由,免得你走上母親的老路。”

  台上的三聖母驚駭地抬起頭,眼中滿是絕望。楊戩的心再次軟了,輕嘆一聲:“也罷,我就帶你去見一次,免得你遺憾終身。你不能離開此處,我只帶你魂魄去。你須得答應我,不可過於激動。”台上三聖母連連點頭。

  三聖母滿面迷惘,轉視沉香:“沉香,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怎麼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我見過幼時的你?”沉香哪裡知道,見母親有點恍惚,扶她跟在楊戩後面,安慰道:“娘,別想那麼多,我們跟著去看不就知道了。”

  楊戩帶著妹妹魂魄來到劉家村,卻見到劉家大門緊閉,鐵將軍把門,咦了一聲:“人呢?”三聖母好不容易求得他來見丈夫兒子,更是大急,魂魄一陣波動。楊戩忙施法替她定住,勸道:“可能是出門了,我去尋人問問。”

  楊戩顯了形,敲開鄰家大門,詢問劉家父子去向。“你說他們家啊。”開門的老者望了眼劉家的屋子,有點羨慕地說,“交上好運了。本來那劉先生三年前沒考上進士,反帶了孩子失魂落魄地回來,問他出什麼事也不肯說,這兩爺們日子可不好過。跌跌絆絆到今日,沒想到時來運轉了,附近張家村的張老爺,家中只有一個小姐,指望著招個女婿上門守家業,你說有能耐條件好的誰樂意?高不成低不就到今天,終於急了,看劉先生雖然成過親,但相貌堂堂,又是秀才出身,只要把那小拖油瓶送人,就招他進門。正巧我們村劉員外膝下無子,巴不得有個兒子,劉先生把兒子過繼給了他,自己入了張家,今天就成親。這父子倆以後算是吃穿不愁嘍。”

  三聖母的魂魄幾乎散去,楊戩不及與那老者多說,忙帶著妹妹來到偏僻之處替她凝魄。旁觀的三聖母也是一陣昏眩,險些倒在兒子身上。眾人也將疑惑、不解、鄙薄種種目光投注在劉彥昌身上。劉彥昌大惑,看到眾人目光,退後一步,衝著鏡中的三聖母叫道:“不,你們看到了,我沒有另娶,一直帶著沉香過日子。”沉香扶著母親,聽到父親聲音傳來,忙證明道:“是啊娘,我懂事起就和爹一起,從沒去過什麼劉員外家。”三聖母稍稍定神,指著抱著自己魂魄飛回華山的楊戩問:“那,那這是怎麼回事?”劉彥昌恨道:“我不懂法術,但這一定是楊戩搞的鬼,想挑撥我們夫妻感情!”三聖母像抓到一根救命浮木,用力點頭:“是,一定是這樣,沉香,是這樣對不對?”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沉香小玉,沉香自然不知怎麼回事,順著父親的話安慰母親,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妥,若是楊戩挑撥,母親又怎麼會不記得?

  楊戩抱著妹妹的魂魄回到華山,送回身體,手貼在她後心輸入法力。三聖母的氣息漸漸平穩,人卻未醒。楊戩臉上一點一點浮上怒氣,撫著妹妹長發嘆道:“三妹,你用一生的幸福,卻只換得三年的忠貞,你值得嗎?”見她仍不醒,搭她脈息,自語:“你這是何苦,竟不願醒來麼?我只道你能看清他面目,重新開始。沒想到你竟一痴至此。”神目張開,金光射出,楊戩低語:“三妹,我情願你繼續恨我,也不願你就此消沉。你就忘了吧,二哥會替你報仇。”三聖母這才明白,原來是楊戩洗去了自己的記憶,那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三聖母只覺得頭昏眼花,台上自己醒來後的哭訴也聽不清楚,楊戩背過臉去冷冷的拒絕也似在很遠處迴響。如果是真的,那她二十年的執著算什麼,笑話嗎?

  一直默然的哪吒,終於冷笑了起來,譏道:‘難怪楊戩大哥恨他入骨,將他丟入十八層地獄。若我妹妹遭人如此欺負,我也不會放過他。‘嫦娥想起后羿之事,冷冷地看向劉彥昌,難道世間男子皆是如此無情?百花也不知說什麼好了,盯著劉彥昌只覺得一切都好像顛倒過來似的,被眾人痛恨的楊戩的做法盡似對的,他平日裡對劉彥昌的不屑,原來不僅是瞧不起,更是恨他負了妹妹,可是,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戩拒絕了妹妹忘卻前事後再次的請求,轉身出洞,手已握成拳,越走越快,眾人都已看出他實已是怒火攻心,定是去找劉彥昌算帳,也是不解,到底發生了何事。沉香最為迷茫尷尬,他明明知道和父親過了多年,眼前所見卻又這般真實,到底發生了什麼,楊戩到底還隱瞞了什麼?

  楊戩出了洞,立刻駕雲來到劉家村,進入劉員外家,找到哭累了睡著的沉香。“可憐的孩子。”楊戩抱起沉香,看見他眼角還掛著淚痕,將臉貼上他小小的面頰,“可憐的孩子。”他輕輕地說,抬起頭來,溫柔已變成了殺氣。將他抱在懷中,一振袖,向張家村趕去。

  張老爺家,張燈結綵,賓客盈門,那一片喜氣的紅光直耀三聖母的眼睛。楊戩顯了形,抱著沉香向內走去,客人多,下人忙不過來,看他氣質高貴,只當是主人請來的客人,也不阻攔。楊戩立在院內,冷冷地看著客人進進出出,恭喜之聲不絕於耳,面上殺氣越來越濃。三聖母甩開沉香小玉的攙扶,顫悠悠向內走去,離了楊戩百步,再也動不了,卻已能看見劉彥昌一身喜服,在招待賓客,不見新人,想是已入了洞房。想起當年成親,面前男子也是這一身打扮,眾姐妹嘻笑玩鬧,送入洞房。自己違了哥哥心意,犯了天條,三年來在華山下就是想著唸著這一幕幕情景才苦撐下去。而今天,這男子就要和別的女子成親了。

  夜已深,賓客漸漸散去,劉彥昌送了賓客,腳步踉蹌地回房,新人已坐在床沿等候良久。“娘子……”他蹣跚著過去,挑開她的蓋頭,嗯,一個清秀佳人,沒有三聖母美貌,聽說也沒甚才學,但還求什麼呢?至少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能讓他晚上抱著,白天唸著,聽他說話,陪他度日的真實的人。他格格笑了:“娘子,我們睡吧。”新人卻側身避開他伸來的手,劉彥昌奇道:“娘子,怎麼了?”張小姐細聲問:“父親只說你中過秀才,可我聽人說,你以前娶過親?我,我……”劉彥昌明了,攬過她肩:“唉,是娶過,可是已經三年多了,我現在是單身一人,你以後就是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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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三章 喜燭正高燃(下)

  三聖母身子顫抖,說不出話來。嫦娥在外,她是過來人,知道好友心情,出聲慰道:‘三妹妹,不要為這種人傷心了。不值得。你別忘了,你還有兒子。‘三聖母滿心的苦澀,雖知好友之話不錯,但又怎能放得下?

  張小姐垂首問道:“那你原來的妻子很美嗎?你以後還會唸著她嗎?‘劉彥昌鬆開手,呆呆地想了一會華山上如夢如幻的一年,三聖母升起一線希望,緊緊盯著他。劉彥昌悵然道:‘我和她,只處了一年,她很美,很出色,為我犧牲了很多。可我在她面前總有些自卑,她現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是該等著她。可是……”他低頭看著張小姐,“這些年我一個男人帶著兒子,真的太難了,而我又時時擔心,擔心……”想到不能說三聖母的身份,他停住口,想了想,又誠懇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想過普通人的日子,想有個妻子在身邊。娘子,你放心,以後我心裡只有你。”

  張小姐點點頭,偏過臉去,輕聲道:“你去窗外看看,我怕有聽壁角的。”劉彥昌依言來到窗邊,推開窗子望去,並不見人影,正要關窗,一陣旋風吹過,迷了眼。劉彥昌揉著眼關上窗,門卻嘭一聲開了,轉過身來只見房中燈火全滅,只剩兩支喜燭依舊燃著,燭火搖曳不定,房中竟有了幾分陰森之氣。再看床邊,張小姐已不見了蹤影。劉彥昌心頭恐懼升起,下意識地一轉頭,黑洞洞的門口立著一人,白衣極其醒目,正低頭逗弄孩子。劉彥昌大驚,那人面目清俊,氣質高華,一身冷然,雖未束髮貫甲,面目分明就是當日抓走三聖母的楊戩。劉彥昌腿肚子發軟,心中只盤算一個念頭:“他到底不肯放過我,找來了,連沉香也落入他手中。”

  他一步步退向牆邊,直到抵在壁角,退無可退。三聖母已經傻了,什麼反應也沒有,沉香卻緊張,不管如何他也是父親帶大的,雖知父親無事,但看過楊戩滿面的怒色,變成張小姐套劉彥昌的話,如今又一臉平靜的站在門口,只覺得格外毛髮聳然。

  房中只聽得劉彥昌牙齒格格發抖的聲音。楊戩聲音毫無波動地開口:“劉彥昌,恭喜你啊,又成親了。”一片沉寂。“你還記得我三妹嗎?她在華山下呆了三年,只要她答應不再來找你,我就會放她出來,可是她不肯。”劉彥昌只覺今日再無幸理,心頭一陣怒氣,竟鼓足勇氣開了口:“楊戩,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我只是個凡人,失足落在三聖母雲上,那樣一個仙子竟愛上了我,我如何能拒絕。你不要我們在一起,好啊,我和她分開,我又要成親,你為什麼又來!我劉彥昌哪輩子做了孽,碰上你們兄妹,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手上了!”語聲嘶啞,竟似有些瘋狂。鏡前劉彥昌站立不住,倚著石壁坐倒:“不,這不是真的,我沒有,我一直唸著三聖母,我心裡只有她……”百花仙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口,問道:“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和我們知道的都不一樣?”這也正是眾人心頭的問題,個個凝神向鏡中看去。

  楊戩停止逗弄沉香,慢慢向劉彥昌走去:“很好。我三妹一直修練,不解世事,一見了一個青年男子,有些歪才,有些相貌,嘴再甜些,哄得她一顆心只向著你。那日我去尋你們,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你倒推得乾淨,像是我三妹賴上了你,你配嗎!”楊戩已經暴怒,一伸手掐住劉彥昌喉嚨,抵著牆慢慢舉起。沉香眼見父親眼睛翻白,舌頭伸出,大急,上去掰他手,哪裡能掰得開。就在此時,楊戩左臂抱著的小沉香一聲呢喃,動了動,似是要醒。楊戩低頭看他,臉上神色放柔,不知想起了什麼,竟又有點些悲涼,掐住劉彥昌的手漸漸鬆開。

  劉彥昌跌坐地上,連聲嗆咳,楊戩拍了拍沉香讓他繼續睡,再看向劉彥昌又是一臉的冰冷:“你還將我外甥送了人,我楊家的骨血豈是讓人如此欺負的!”劉彥昌不敢答話,楊戩又道:“我本想殺了你,帶走沉香,我自能養他成人。可是……”楊戩低下頭,抱緊了孩子,“我不能讓沉香像我一樣,自幼便無父無母,看在沉香份上,我今日便饒了你。”劉彥昌鬆了口氣,這才覺得後背已濕透了。楊戩恨恨地看著他,只覺太便宜了他,冷道:“我不會讓你負我三妹,你休想再娶,三妹為你吃了苦頭,你便要對得住她!”劉彥昌暗叫倒霉,但想到能逃得性命已是僥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楊戩衣袖揮起,整個張家村被黑霧籠罩,眾人識得,四公主道:“難怪,難怪都不記得,這是讓眾人消失記憶的法術。”

  一陣風過,楊戩已帶著沉香父子回了劉家村,如法炮製,又改了劉家村人的記憶。輕輕將沉香放在劉家的床上,楊戩冷看著不敢出氣的劉彥昌,森然說道:“剛才的法術,只能讓局外人忘記,至於你,我還要多動一番手腳,過來!”劉彥昌腳已軟了,哪挪得動步子,楊戩抬手虛攝,將他吸到身邊,神目張開,聲音低沉:“劉彥昌,你妻子是誰?”劉彥昌眼睛漸漸閉起,頭腦昏沉,喃喃答道:“是三聖母。”楊戩滿意點頭,又道:“你要記著,你妻子為你負出良多,你不可負她。”劉彥昌呆滯地重複:“是,不可負她。”

  “無論發生什麼事,縱是千難萬險,你也要記著她,想著她,你心裡只能有她。”

  “是,只能有她。”

  “你要帶大你們的兒子,沉香,你要全心為他,讓他長大成人,讓他一世無憂。”

  “是,帶大沉香。”

  楊戩收了法,將劉彥昌丟在床上,看看沉香,再次撫愛他嫩嫩的面頰:“沉香,你失了母親,但還有父親,但願你不要像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楊戩回了真君神殿。

  劉彥昌已經靠在牆邊,不敢看向眾人,他也漸漸想起,那被他遺忘的一幕,鏡中三聖母悲痛欲絕的臉直刺他的心,現在大家都困在洞中,可是日後出去,他該怎麼面對這一切,怎麼面對妻子、兒子,怎麼面對這些曾經尊重的目光?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如記憶中的那般意志堅定,守得雲開見月明,妻賢子能,長生不死,其樂融融?今後,這日子該如何過!楊戩,楊戩,你真是我命中的剋星!

  嫦娥顧慮到沉香,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不屑地看了眼劉彥昌就轉過了目光,不願再多看他一眼,只瞧著鏡面上已回到真君神殿對月傷懷的楊戩出神。百花仙子卻不管那麼多,只覺得好姐妹受到了欺負,心頭這口氣怎麼也嚥不下,向四公主道:“四妹妹,還記得中秋宴上有人詠的那首詞嗎?”龍四公主從鼻子裡哼出聲,看一眼劉彥昌,答道:“自然記得。好多情的人,好堅貞的丈夫,卻原來是被二郎神逼出的忠誠——連兒子都送了人!”

  劉彥昌原本呆呆地不出一聲,聽了她們說話,反不再如避貓鼠似的躲著眾人眼睛,抬起頭竟笑了:“是,我想起來了,我是差點又成了親,卻被他攪了。你們看著我幹什麼,我不是你們,我只是個凡人,不是抱著個記憶就能過一輩子的神仙。我要有人幫我帶兒子,有人在我回家時備好熱飯菜,有人在夜裡摟著我聽我說話……”

  他說著說著又大哭起來:“我只是個凡人,我惹著你們什麼了!楊戩,你自己拆散我們,卻不讓我另娶!三聖母,我也不明白你怎麼會看上我這個一無是處的書生,能蒙仙子,還是你這樣一個仙子垂青,我哪有拒絕的道理,可是你不能讓我為了華山上的一年,一輩子孤孤單單地過下去!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有個家,有個妻子……”

  三聖母在鏡中似乎什麼也沒聽見,沉香卻字字聽得分明。他是最難為的,他能理解父親,卻無法原諒父親,但他又不能如何責怪父親,正如劉彥昌所說,他只是個凡人。百花仙子卻再忍不住破口大罵:“劉彥昌,你這個小人,我們都白救你了,早知你是這種人,就該讓楊戩殺了你——若不是楊戩日後追殺沉香手段太過份,他簡直就沒做錯什麼!你這一輩子算什麼,不過百年光景,三妹妹為了你,可是豁出去準備讓楊戩關到天荒地老的——你這無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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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停在上一章,確實有吊胃口之嫌,默,今天多更一章……算是多謝各位錯愛,肯費心幫兄弟我宣傳,呵呵】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四章 斜河縈慘霧

  十三年的歲月,說慢也慢,說快也快,眾人就伴著楊戩這樣一年一年的過來了。這一日下朝後,竟沒有回真君神殿,而是向天庭深處飛去。一會兒,眾人便看到閃閃銀河,在足下緩緩流淌,透著刺骨的寒意。眾人知道,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期了。

  百花雖在鏡外,但看著河上縈繞的慘淡霧氣,也不禁哆嗦了一下。“又是七夕。”她暗暗詛咒著。楊戩奉王母之命,每到七夕監視牛郎織女相會,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了。

  三聖母向銀河東岸望去,雲霞飄飄,如錦如緞,卻偏偏殷紅如血。雲霞堆迭後,卻是一頭亂發披散,遮住了整張臉孔。金色的梭子,往來穿梭,勾連著銀線。

  “撲楞楞∼”那聲音由遠而近,滿天的喜鵲兒,從喧囂的人間飛來,那是滾滾十丈紅塵,聲色俱迷。織女慢慢抬起頭,亂發中露出一雙遲鈍的眼睛,慢慢等待中,已經消耗了所有的靈氣。而金梭勾連的銀線,依舊無意識在她手中穿梭如飛,足卻踏上了鵲橋。

  “可憐的織女姐姐。”三聖母喃喃道,織女身份尊貴,一旦觸犯天條卻落得如此境地。楊蓮與織女同病相憐,感觸更深。

  鵲橋的對面,佝僂著一個人形慢慢過來。皺紋堆積的臉上,那雙眼睛,竟然和妻子一般遲鈍,半晌也不轉動一下。牛郎的腰低低彎著,肩上的扁擔,壓的他的背深深駝了下去。一對小兒女,睡在竹簍裡,毫無聲息。

  他們曾經是夫妻,她們依舊是母子。

  牛郎看著織女不老的容顏,看著竹簍裡那對粉妝玉琢的孩兒,他想哭,但是皺紋牽動下的嘴,卻是像在笑。“織女”牛郎放下扁擔,向妻子走去,遲疑著張開雙臂。織女的眼睛慢慢的垂下,她看著自己的手,手中的金梭卻一刻不肯停歇。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無數,無數次的等待,等待後,依然是無數,無數次的等待。沉香和小玉的手,緊緊相握,他們已經目睹了一對曾經愛的驚天動地的情侶,從愛的巔峰,一點點滑落。時光如同冰涼奔流的銀河,帶走了所有愛的溫度。只有那一對小兒女,是舊愛的活證明。

  彼此擁抱著,只是不想回去。喜鵲們不耐煩的撲棱著翅膀,一天的時光就要結束。織女將身子慢慢移開牛郎的懷抱,她的丈夫不捨的將她又用力的擁在懷中。那久已經忘懷的溫度,在那個胸膛重新升起。織女笑了,她貼近丈夫溫暖的胸膛,因為她感到背脊好冷。

  “呀,呀。”竹簍翻了,一對可愛的娃娃爬出來,烏黑的大眼睛,胖乎乎的手臂,白藕一般,伸向父母親。

  “呀,呀。”娃娃的手,觸到母親的背,那裡深深扎進了一枚鋒利的冰棱。娃娃的手,探到父親的懷裡,熾熱的金梭牢牢嵌進了他的胸膛。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小玉忍不住流下淚來,她的眼前,一雙小兒女爬在父母親旁邊,那對僵硬的屍體,依舊保持相擁的姿勢。這悲慘的一幕,重複的在上演。

  “也許,他們只想解脫,死在愛人的手裡?”沉香抱小玉入懷,“曾經,你也想殺了我。”小玉在沉香的懷裡微微顫抖,“我不可能殺你的,我愛你,寧願死的是自己,也不會傷害你。”沉香心中感動,“我知道,我知道”卻聽到小玉依舊喃喃的問,“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

  “因為,已經沒有愛了。”嫦娥看著鏡中,心是寒冷的。那種寒冷,對她是那樣熟悉,幾千年都是這樣在廣寒宮內度過的。而天河的寒冷更甚,那是世間上所有的薄情無義,聚集而成的。愛是經不住如此長年浸染,蛻卻了愛,又怎能有勇氣去堅持?解脫之道,只有低頭,只有贖罪。不願意去回憶,第一次是誰動的手,只看那無情到最後,偽裝也成了一種儀式。

  只可憐那對小孩兒。

  誰人不是父精母血?又有幾人如孫猴子般石頭裡蹦出?

  哪吒看著那對小孩兒,似乎以為父母在開玩笑。他們在父母身上,徒勞地蹭著,“呀呀”的笑著。慢慢的,很慢的動作,牛郎織女忽然動了。時光在倒流,他們暗算的手,執著凶器一寸寸在後退,直到站開三尺之遠。

  “哈哈,哈哈。”小兒女笑了,這個救人遊戲,是他們喜歡的。似乎知道一天就將結束,該是回去的時候。他們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父母親,看著他們將自己放回竹簍,安心的閉上眼睛睡去。他們將沉睡一年,直到下一個七夕,和父母親相見。

  強烈的心痛,撕裂了哪吒的心。他看到,牛郎織女的手,竟然緊緊的掐住了親生骨血的咽喉。那對小人兒在睡夢裡不曉得何事,只是難過的掙紮著,從喉頭發出憋悶啼哭。“住手,你們給我住手!”哪吒對著水鏡怒吼,他自己便是被無情的父親所逼,若不是楊戩大哥,連魂魄都無所依託。牛郎織女全不念那子女救了他們多回,他們的心腸為何如此狠毒?

  稚嫩的小臉蛋,憋悶的紫黑。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霍然睜開,已經不復純真,閃動著惡毒怨恨的光芒。血親的紐帶蹦斷了,他們已經厭倦了一次次修補父母殘殺後的軀體,這個救人的遊戲,該結束了。此刻,他們只想睡去,一直睡去,永遠不要在這個殘忍的世上醒來。

  火焰從竹簍上熊熊騰起,吞噬了一家四口。喜鵲受驚,一哄而散。火光中,一聲極響的爆裂,驟然熄滅。冷寂的天河上,新添了四點新星,爍著慘亮的光芒。

  楊戩默默凝視著四顆新星,牛郎織女旁的那兩豆小星,如同小孩童渴睡的眼。“那兩個小孩子,為何有如此法力?”楊戩將這個疑問暗埋心中,轉身向瑤池覆命。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五章 春風顧笑間(上)

  瑤池裡,王母說了什麼,三聖母沒有聽,也不想去聽,只依稀記得,王母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分情感。楊戩告退回到神殿,令她第一次,覺得這冷冰冰的神殿,也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銀河邊織女夫妻骨肉相殘那幕慘劇,楊蓮再難忘懷,恐懼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內心中:那就是仙凡通婚的下場嗎?想起劉彥昌別娶時的風光,她的心不禁一陣悸痛。

  以前,一直覺得哥哥狠辣無情,恨得心安理得。卻不知將自己壓在山下,他也是日日傷懷,甚至在自己昏迷睡去時,他悄悄走近,眼中閃動的,仍是一如當初的溫柔寵愛,只是其中,多摻雜了許多傷感與內疚。或許,當年他真的只是一時意氣,又或許,是為了不讓自己落得織女那樣的下場……自己,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怨下去,恨下去?

  但後來,他卻又那樣狠心地對待沉香……

  他不允劉彥昌負自己,甚至為了沉香,才饒了劉彥昌一條命。可最終逼得兒子無路可逃,險死還生的,卻偏偏又是他自己。

  “只是為了司法天神的寶座麼?二哥為了這個位置,付出的實在已太多太多,不忍割棄,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二哥,以你的能力手腕,兵法謀略,找出另一條兩全其美的路易如反掌。何以一定要用親外甥的血,來洗脫你違逆王母的嫌疑呢?”

  她越想越是不明白,常常心不在焉地出神。而楊戩,還是像以前一樣,忙不完的事務,有暇就前往華山,徒勞地勸說妹妹。至於收效如何,任誰都能猜得出來:追求著姻緣的幸福,家庭的溫暖,那原本便是一個女子最熱烈的願望啊!三聖母又如何肯低頭呢?

  至於劉家村,自教訓劉彥昌後,他便再也沒有去過。他知道,在天廷得罪的人委實不少,去得多了,萬一被發現,只怕連妹妹被囚之事都無法隱瞞下去。

  這天處理完公務,楊戩坐在神殿裡,從懷中取出金鎖,一遍遍地撫摸。上面的花紋,他閉著眼也能描出,幾千年了,這金鎖,連著他心底最深的痛,卻也是他最後一點溫暖的所在。半晌,眾人聽他逸出輕嘆,低聲自語:“沉香也快十六歲了。三妹,你的兒子長大了。”

  收起金鎖,楊戩一時百感交集。他嬌弱的妹妹,為了一個負她的男人在山下關了十六年不肯屈服,三妹,若是為了我,你肯這樣麼?你的兒子,如果可以,我願他擁有一切我失去的幸福,可是造化弄人,偏偏是我,讓他失去了我也同樣渴望得到的母親。

  楊戩忽然抬頭,眾人順他目光向殿外望去,一盞天燈冉冉上升,上有字跡,是劉彥昌所寫,“生生世世,不離不棄”,八個字清晰之至。楊戩眉間頓時有了怒氣,神目張開,將天燈擊碎。龍八想說話,顧著沉香又忍住了。龍四卻不禁輕輕啐道:“笨蛋,怕天廷不知道你的事呢,還放天燈通知!”楊戩氣極,卻覺得好笑,“三妹,你就挑上了這麼個東西?也不知我外甥在他手上會長成什麼樣!十多年了,沉香的生日也快到了,去……見見他吧。”

  看楊戩隱在扉後,瞧著沉香向一群同窗耍弄法術,嫦娥淺笑責道:“沉香,怎麼在這麼多人面前顯露法術,不知道有多危險麼?”沉香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不知道那麼多事,突然間有了法術,不讓朋友們知道多悶得慌。”有些悵然地看著楊戩墨扇輕翻,讓他施不出法,一頭撞在牆上,“難怪會一下靈一下不靈,原來是他弄得。那天,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卻覺得很熟悉,很親切,心裡的事不知不覺也告訴了他……那時,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會弄成後來那種局面。”

  楊戩看沉香一頭撞在牆上暈了過去,也不再隱著了,從扉後轉出,手指輕彈,一干學生全定在了當場。他一手托起沉香,看著這張少年稚嫩而無憂無慮的面龐,有如春風化開了寒冰,他笑了。嫦娥失神地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地出了聲:“他笑了,他笑了,他已經十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

  將沉香帶到湖邊,衣袖拂過,沉香額上的傷已不見,但人還未醒。楊戩也不急著叫他,只是將他放在草地上,安靜地候著,打開墨扇,一下一下替他搧風。三妹,你看,你的兒子和你很像呢。當然,他是我們楊家的孩子,自然是會像你。三妹,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天熱時乖乖地躺在我懷裡,讓我幫你扇涼,不哭,也不鬧。

  楊戩唇揚起的弧度在漸漸加大,湖水映著他的眼中也是波光粼粼,春風吹進那一池柔波,一漾一漾的,滿滿的溫柔憐愛就似要漫出來,流淌出來,將面前的男孩兒一層層,一層層地包裹。

  沉香也痴了,直到地上的自己睜開眼,楊戩移開目光才回過神來。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那時昏迷了,什麼也不知道。”他不知在向誰說,“如果我看見了,也許後來會想起他曾經怎樣看著我,也許我無法與他對敵。但也許我會更疑惑,也許會更恨他。為什麼他前一刻還可以這樣待我,下一刻卻能置我於死地?如果我醒著,也許我會更傷心,恨他騙了我……”

  說話間,湖邊,沉香醒了過來,奇怪地追問楊戩是誰。楊戩顧左右而言他,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為了轉移外甥的注意,便隨口問起外甥的志向,但答案卻令他頓時沉了臉,重重合上了墨扇。

  “沉香,你那時的理想,就只想著要做個員外?”小玉差點笑趴了,三聖母沒笑,也許這就是劉彥昌的本性,一個追求富貴平安的人,一個小富即安,沒什麼大出息的人。他帶大的孩子,自然會是這個樣。人人看得出楊戩是真正哭笑不得,還夾著一絲說不清的憤怒。

  楊戩按捺住心中的不滿。他是希望沉香平安地做一世凡人,不指望像自己那樣,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但他更沒想到,這外甥的最大理想竟是做個鄉村員外,土財主,對有錢人羨慕得兩眼放光——就連化為狗形的哮天犬,都在旁邊呵呵地樂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劉彥昌把你送走。給那個劉員外做養子多好,正好遂了你願!”哪吒譏道。面對著楊戩的落落寡歡,哪吒雖對他行事不滿,卻也代他生氣,“我若有個外甥是這付德性,自己不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也要把那小子揪過來一頭撞死。”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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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六章 春風顧笑間(下)

  當時的沉香卻愕然。他聽到了哮天犬的笑,看不見人,便問楊戩:“你聽見有人笑了麼?我怎麼聽見有人在笑啊?”

  瞪了哮天犬一眼,楊戩淡淡地道:“是你自己在笑自己。”

  沉香不信,四顧尋找,說:“可我明明聽見了的!”楊戩嘆了口氣,到底有些不甘,扶著外甥的肩,道:“沉香,你該有更大的目標,只要你敢想,就一定能做到。”勸沉香回去讀書。沉香掃興,道:“又要讀書啊,那算了,我最煩讀書了,我在劉家村當個員外挺好的。”

  “這就是三妹日日唸著的兒子?”楊戩暗暗著惱。想當員外,沒出息,卻保得住一世平安,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是,居然連書都不愛讀?“志淺厭學,愛好賣弄,劉彥昌,你將我的外甥教成什麼樣子了!”

  心有所思,楊戩不禁怒道:“劉彥昌就這麼教你的?他根本不配當你的爹。”不料沉香倒生氣了:“你憑什麼說我爹?”轉身就走。楊戩黯然,三妹,到底他是姓劉的。想到三妹,口中不慎便帶了出來:“劉彥昌滿腹經綸,卻把你調教成這個樣子,你說我能不怪他嗎?就算你娘也不會原諒他的!”

  一句話頓將沉香拉了回來,急切地問:‘我娘,你認識我娘?‘楊戩自知失言,只得道:“聽說過。”沉香反問:“聽說過?”

  楊戩有心不說下去。但想到妹妹在華山下以淚洗面,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愛子,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想你娘嗎?”沉香的臉色,頓時陰鬱了許多:“現在很少想了,人家討厭我的時候,罵我是沒娘的孩子沒人管,我都不覺得生氣了。”想了想,又道,“我想問您一件事,你見過我娘沒有啊?”

  楊戩注視著他,三妹的音容笑貌就宛在眼前,拒絕的話更是說不出口,緩緩點了點頭。沉香大喜,問:“真的?我娘長得好看嗎?”

  “你娘是三界……是人間少有的大美人。”三界兩字應聲而出,臨時才改口說成了人間。但溢於言端的自豪與驕傲瞞不了人。楊戩的妹妹,又怎會比別人差了!嫦娥的目光,一直盯在楊戩身上,此時,不禁移開了去看三聖母。

  三聖母坐在綠草如茵的湖邊地上,正出神地聽著哥哥和沉香的對話。如果時間就在這裡停止該多好!沉香不會受那麼的傷害,而二哥,也不會……突然想起劉府那間小屋,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沉香歡呼一聲,叫道:“真的?大美人?”他從沒見過母親,父親也不肯說,能聽到相關的隻言片語,便已是喜從天降,拉著楊戩便還要追問

  楊戩自知失態,說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吃飯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的。”沉香又追問一通,見楊戩作勢欲走,不捨地道:“你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啊?”楊戩道:“有空就來。”沉香點了點頭,到底是孩子心情,自己先轉身跑了。幾步後回頭叫道:“不能騙人啊!”

  楊戩微笑道:“我不會騙你的。”目送沉香離開,輕嘆了一聲,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眾人聽他自語:“這孩子不會有什麼出息了。”哮天犬此時幻回人形,討好般地湊上來,半蹲著,由著主人輕揉自己的頭髮,問:“主人,為什麼不殺了他,免除後患?”眾人一凜,又想起楊戩日後所為。難道只因哮天犬一句話,他便改了主意?

  楊戩臉色一肅,喝道:“放肆!”哮天犬嚇了一跳,忙道:“不,不,屬下是怕他對你不利呀。”楊戩沉聲道:“你給我聽著,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他想要什麼,儘量成全他。”哮天犬不敢再說,應道:“是,主人。”

  但沉香無端有了法力,到底讓他放心不下。“若不是你天生神目……”,遙遠歲月裡的斥罵聲依稀可聞。他一凜,不能,無論如何,不能讓三妹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轍。但這孩子見識短淺,偏又喜歡賣弄……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唯有令哮天犬留在劉家村,察看一段時間再說。

  “難怪我在地府時,他能及時趕到。”沉香恍然大悟。

  小玉奇道:“地府?除了掀翻地獄那件事外,你還進過地府?”沉香得意地道:“當然,我有了法力,便去教訓狗蛋他娘。那個婆娘壞透了,老是告我的小狀。我裝鬼,又用法力搬運燈籠,只嚇得她當場就昏了過去!”小玉撇嘴,道:“用法力嚇唬凡人,你還好意思這麼高興?但那和地府有什麼關係?”

  沉香道:“當然有關係,就是那天夜裡,我見到了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來二去,就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從楊……從他口裡聽說了娘的事,一門心思只想瞭解更多,便設法和他們去地府查生死薄,看看娘到底死了沒有!”三聖母吃了一驚,道:“你這孩子當真膽大!娘是仙體,因為嫁了凡人,生死薄上才有名姓的。一旦翻開,勢必霞光迸爍,地府大震。你又如何脫身得了?”沉香一哽,想起當時被小鬼們架著,嚇得癱成爛泥的情形,支唔幾聲,岔開了話頭。

  果然,沒多久,楊戩正伏案批示牘書時,哮天犬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大叫:“主人,不好了主人,沉香那小孩好生胡鬧,私闖地府查看三聖母的陽壽。結果地府大震,閻羅大怒,要……要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啪”地一聲,手中筆被生硬硬折成兩截,楊戩臉上變色,怒道:“你為何不事先阻止?”一拂袖,不理會哮天犬知錯的可憐表情,駕雲匆匆向地府而去。

  後面的事,沉香記得清楚。正當自己大哭大叫著被拖向地獄入口時,一人飄然而至,白衣如雪,在殿門前堵住了鬼卒。那時的驚喜,就算是現在重溫一遍,也仍記得那麼清楚:“是你?”他看見自己叫出聲,直覺地,認定自己有救了。

  判官搶上前來,滿臉諛笑,一揖到地:“參見真君老爺!”

  楊戩冷冷地問道:“此人身犯何罪,要打入十八層地獄?”判官聽他語氣不對,不敢出聲。楊戩見外甥簌簌發抖,明顯嚇壞了,不禁恨恨地瞪了判官一眼,又問:“劉沉香的陽壽是多少?”判官看了看沉香,小心翼翼地答道:“享年八十歲,壽終正寢。”楊戩道:“再給他加二十年,湊個整兒。”判官連連稱是。

  一邊的沉香大喜,叫道:“啊,好啊,好啊!”楊戩轉頭看向他,暗暗搖頭,心道這孩子糊塗單純,偏又有天生的法力,真不知是禍是福。沉香免了地獄之苦,卻又膽大起來,拉住楊戩便要問話。楊戩見判官等人都面有異色,心知今日此舉,委實是授人以柄,自啟疑竇。不欲外甥再胡鬧下去,神目打開,沉香沉沉睡去。

  他伸手將外甥抱入懷中,身子突然一僵,神情也變得古怪之至。一邊的沉香想起來,連耳根都紅得透了。小玉好奇,問道:“沉香,怎麼了?”沉香不肯說,挨不過小玉追問,艾艾地低語一句:“我……我當時嚇得尿了褲子……”小玉頓時笑彎了腰。

  那個更新的傢伙出門了,平時的更新時間我也不清楚,等他回來大家再問吧。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七章 祈福藉金鎖

  連心事重重的三聖母,都忍不住卟哧笑出聲來。她知道二哥素來有潔癖,這般抱走外甥,當真比殺了他更加難受。哄鬧聲裡,楊戩已哭笑不得地返回了劉家村,看他模樣,確是恨不得將外甥扔進水裡,洗涮個幾天幾夜才甘心。

  本欲就這麼放下沉香,一低頭,這孩子蹙了眉,想是濕衣穿在身上頗不舒服。初春,尚有些涼意,別在身上捂出病來了。他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運起法力,幫沉香烘乾了衣服。小心地放下外甥,蓋上被子,他輕撫著沉香的臉,愣愣地出神,回身看見劉彥昌在另一張榻上睡得正熟,眉宇間不禁閃過怒意,走過去,屈指便要劉彥昌頸間擊落。

  沉香失聲驚呼,楊戩這一擊將落未落之際,又生生凝住,轉頭向外甥看去。卻是外甥昏睡之中,嚅喃輕語起來,叫著娘,娘,又叫道,“爹,我要娘親,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嗎?”楊戩神色黯然,他已不能將母親還給沉香,若連父親都復奪走,卻叫沉香情何以堪?恨恨地瞪著劉彥昌,終於收回手掌,隱身離開。

  離開後,他卻也沒回真君神殿去,在華山降下雲頭,進了囚室。眾人明白,想是方才對著沉香,動了他的感觸,竟忍不住又來看看妹妹了。

  三聖母坐在石台上,憔悴不堪。她一直都被呵護慣了的,何時受過這等苦楚?見二哥進來,只道無休止的說教又要開始,冷冷掃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所以,她沒看到,楊戩的臉上,已因她這一眼,閃過難言的感傷。

  “劉彥昌和沉香還活著。”

  楊戩低沉的聲音在牢室裡迴蕩,但很明顯,他身子一震,竟似連自己都沒想到,會失口說出這句話來。

  同樣吃驚的還有石台上的三聖母,抬頭死死盯著二哥,顫聲問道:“你說什麼?彥昌,還有沉香,都還活著?你找到他們了?你……你想殺了?求你,不要傷害他們,否則我這輩子都不再認你!”

  嫦娥輕輕一嘆,說道:“三妹妹,至少到目前為止,楊戩對沉香都沒有惡意的。”三聖母也是一嘆,心緒複雜地看著二哥。除了被抹去的那段記憶,這應是第一次從哥哥口中,聽到兒子丈夫的消息。但那時,自己又怎會知曉外界之事?只當二哥要下毒手,又驚又怕,還夾著莫名的憤怒。

  楊戩嘆道:“是的,我當年的確想殺了他們,免除後患。但,血濃於水,沉香畢竟是我楊家骨血。”他回想著沉香稚氣的臉,怔怔地竟有些入神,“我沒有奢望你能原諒我,三妹,但我仍然不想看到,你就這樣痛苦下去。”

  三聖母不知他的心思,更沒有注意到,十六年來,楊戩第一次說出了原諒兩個字。的確,沉香獨闖地府的舉止,無由地,讓楊戩憶起了家變時的自己。有苦衷又如何呢?孩子畢竟是沒有了母親,三妹,也受了本不該受的煎熬。面對著三妹的冷漠,他黯然之餘,卻再無力為自己辯解。

  “我求你,不要傷害他們!”三妹的聲音從石台傳過來,這個求字,自從被壓入華山以來,三妹只說過兩次……每次都是為了丈夫,為了兒子。

  如果當年,當年自己趕到華山時,她不是亮出了寶蓮燈,惡言相向的話,自己會做得如此決絕嗎?應該是有更好的辦法,瞞了天廷,由著她和那個不成器的書生做一世夫妻。只可惜,世上的事,怎麼也假設不來的。

  突如其來的疲憊感襲來,楊戩低聲道:“無論你肯不肯相信,其實我們對沉香的期望都是一樣的。希望他能踏踏實實地做一世凡人,享盡人間歡樂。三妹,你安心吧。”不敢再看妹妹一臉的懷疑,衣袖一拂,他轉身匆匆離開。

  回到真君神殿,圓月仍高懸空中,但卻已注定無眠。楊戩取出了懷中的金鎖,坐在空寂的神殿裡,垂下眼默默地看著。

  “你說過的,三妹,你對著這金鎖祈福了幾百年,只要帶著它,不論在哪兒,就如同你在身邊一樣。”眾人都聽見他在低聲自語,“明天就是沉香十六歲的生日。我不能將母親還給他,那麼,就由這塊金鎖來陪著他吧。三妹,二哥不配再受你的祝福,就讓這金鎖,代你去保佑你的孩子……”

  三聖母聽沉香提過後來的事。生日那天,沉香無意裡發現了寶蓮燈。他不知道這是法器,結果被戲弄一通,追著燈,從家裡一路追到村外的湖邊。燈越飛越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竟也隨之飛起。驚覺之時,失聲大叫,險些跌入湖底,幸好龍四公主趕來為他過生日,這才幫他收回了燈,解了圍。

  但兒子卻對四公主的身份產生懷疑,一迭聲追問不果後,小小孩兒,也覺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大叫一聲,“你們知道嗎,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什麼?像個妖怪!”不顧一切地衝出屋,連四公主,都追之不及。

  三聖母不禁靠近了兒子,滿心的愧疚。此時,天已破曉,楊戩正在凌宵殿早朝,恭列朝班之中,三呼萬歲,禮拜如儀,八百年來眾人見得慣了,不願多看。但王母淡淡傳下的一句話,卻立刻將眾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楊戩,蟠桃盛會舉辦在即,三聖母心細體貼,三界知名,我有意讓她來籌辦全局。你最近去一趟華山罷,傳我懿旨,讓她上天領命。”

  楊戩微震了一下,卻唯有出列施禮受旨。餘下的朝會時間,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玉帝處理事務,問到他時,他也多半敷衍了事。但臨近結束,王母卻又開了口,“還有一件事,現有的天條,對男女私情的懲罰還不夠嚴厲。從今天起,另加補充,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懲罰,知情不報者也要嚴加懲處!我就不信,絕不了這等歪風!”

  忍不住暗暗抬眼去看王母,宮服盛妝,雍容之下,隱藏的卻是他都琢磨不透的陰森。王母不同於老君,老君雖然詭計多端,但起碼還像個人,有著人的慾望和缺點,對自己,也多少有著幾分惜才之心。但這個女人呢?八百年了,或許真的贏得了她的信任,但他卻知道,在她心中,自己只是個很好用的工具,一旦沒有用了,就勢必被棄如敗履。

  知情不報者也要嚴懲麼,不知有什麼風聲傳到她的耳中。應該不是三妹的事吧,但蟠桃會近在眼前,又該如何應付過去?散朝後,楊戩臉色沉鬱,在南天門外靜立了半晌。嫦娥經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卻是駐下了雲頭。

  “娘娘要召三聖母上天籌辦盛會,這也是對她天大的恩寵了。”嫦娥站在不遠處,輕輕說道,四下里再沒有其他人,楊戩知道,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看看這個自己掛念了幾千年的女子,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從來都是如此。她常年獨守著廣寒宮,消息閉塞,一直以為,只是劉彥昌被驅走,三妹卻無恙。否則,只怕這般遠遠地,冷冷地幾句話,她都會不屑再說了罷?

  “多謝仙子惠言,楊戩定會盡快傳了娘娘懿旨。”

  心中感觸萬千,臉上,卻是不變的漠然。玉樹被毀的那一日,他就已親手毀去了自己最後的希望,那種希望,不是他所能擁有的。但嫦娥接下來的一句話,饒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卻仍是驀地握緊了拳。

  “我還記得,以前你常會去廣寒宮看看……看看玉樹的。有的過失永遠無法補救,所以,三聖母的事,你還是儘早辦妥貼為好。我下凡不便,只有等著她上天來,才能好生地述一述姐妹之情。”

  說完這段話,嫦娥便往廣寒宮去了,楊戩逸出一聲輕嘆,他自然明白,她話裡,隱約的是警告之意。是怕自己將三妹的事上報給王母?也難怪,在你心中,為了權柄和地位,司法天神原本便是不惜一切的。

  鏡外的嫦娥低下了頭,心緒複雜。後來的事,證明她的警告並非無的放矢。但是,至少到目前,她仍是誤解了他。他雖親手壓妹妹入山,可心中的苦澀,並不比山下的妹妹少上分毫啊。

  等她回過神來時,楊戩已到了劉家村。凡間的今天,是外甥的十六歲生日。朝會的事,仍令他有些不安,但想著又能見到那個稚氣的少年,卻難得地有了幾分期待的感覺。

  來到湖面,沉香正將石頭砸向湖面,一付極生氣的模樣。楊戩一愣,只道小孩子家鬧彆扭,淡淡地笑了笑,問:“什麼事讓你生這麼大氣?”沉香轉頭見到,露出了笑臉,叫道:“真君老爺!”

  真君老爺?楊戩又是一楞,微微有些辛酸,這個稱呼,他已聽了千餘年了,但是,這個孩子,怎麼也可以這麼叫呢?看著他像煞了三妹的面孔,想起三妹的懷疑,想起嫦娥話中有話的冷諷,他突然便有了一絲衝動,說道:“別這麼叫我,孩子。”

  沉香不知他心事,奇道:“那我叫你什麼啊?”楊戩輕嘆道:“如果非要叫點什麼,就叫我舅舅吧。”沉香喜道:“好的,舅舅!”只看得小玉失笑起來,說:“這麼便宜的舅舅送上門,你竟一點疑心都沒有,還叫得這麼親熱?沉香,那時的你,也太單純了點,難怪會在楊戩手裡吃上大苦頭。”沉香不服氣道:“你才單純呢,差一點被賣到——”小玉自然知道他要說自己和他初識時誤入青樓之事,伸手按住了他嘴巴。

  小夫妻打鬧一通,沉香回想起當時,這一聲舅舅衝口而出,自然無比、半點也無凝滯。自己只覺他身上有一種難言的親切之感,言語春風,溫暖和煦,父親謹小慎微,雖然養育他十六年,心中實在不如何佩服,內心實際渴望有個如此強勢的親人,給他倚靠,讓他敬畏。念及至此,心頭一驚:“難道我一直不能忘卻初識楊戩的感覺,此後竟是渴望成為他這樣的人麼?”

  楊戩摸著他頭髮,百感交集,又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也太單純了吧?剛才衝口說出舅舅兩字,想不到他竟真的叫了。那可不是叔叔伯伯,舅舅,是讓叫便能叫的麼?

  想歸想,高興歸高興,他緩緩從袖中取出金鎖,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來看看你。”伸手為他戴到頸上。

  沉香有些意外,拿在手中把玩,小玉取笑他:“這聲舅舅叫得不壞,馬上就有禮物了!”她年輕,沒想太多。三聖母卻是怔忡了一下,這塊金鎖,陪了二哥幾千年了。娘的金釵,爹爹打造的,他視如珍寶,須臾不肯離身,竟真的要送給沉香了嗎?

  但沉香下一個舉動,誰也沒想到,竟是將金鎖送入口中,咬了一下,問:“金的?”

  小玉呀了一聲,沉香臉都紅了,不好意思地道:“家裡窮,我……我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金子,光想著,能換多少雞腿吃了……”

  楊戩的臉上,又是哭笑不得的神情了,這孩子,總有令他意外的離奇表現。但不忍責備,畢竟,孩子的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他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暗罵劉彥昌混帳。他教的都是些什麼啊?沒志向,怕讀書,現在好了,居然還……貪財!

  沉香只顧著高興,叫道:“謝謝舅舅!”楊戩平息了一下心境,拉著外甥在湖邊坐下,眉宇間又全是春風般的笑意。沉香卻突然想起,說道:“連我的生日都知道?您一定和我娘很熟吧。今天,多講點我娘的事好嗎?”楊戩臉上笑意一凝,遲疑了一下,終道:“改日吧。”

  沉香急道:“你們為什麼都瞞著我?我稀里糊塗的過了十六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這也就罷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有法力,我還能進陰曹地府,而且,我還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每年都來給我過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騰雲駕霧了……”

  楊戩眉頭一皺:“你四姨母也來了?”沉香大奇,說:“你連我四姨母都認識?你跟我們家一定有很多關係。您是不是我的親舅舅?”

  眾人見到,楊戩習慣性地握緊了左拳。跟著他一路行來,都知道,那是他平穩心緒的下意識反應。“龍四知道三妹被囚了?”一霎間楊戩轉過千百個念頭,“這個龍四公主,性情爽利,又熱心得過了頭。劉彥昌不敢,她卻沒什麼顧忌。孩子只要逼得緊,她勢必添油加醋地說上一通。恨我事小,可別節外生枝,鬧出什麼動靜來。”

  暗暗盤算之餘,見沉香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心中一動,“與其她來說,倒不如由我開口。其中利害,若真說得明白,這孩子反正膽小志淺,想必不敢鬧出什麼事來。”嘆息了一聲,終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沉香激動萬分,含淚道:“舅舅,我娘……”楊戩側身看著他雙目,嘆道:“如果你能答應我,知道了之後,從此再不要想這件事情,踏踏實實地過你的日子,我就告訴你。”沉香想了想,斷然道:“好,我答應你!”

  楊戩欲言又止,起身面對著湖水,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讓這件事壞了你的心情。”沉香畢竟是個孩子,便也起身,大聲道:“好,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在這裡見!”楊戩轉身看向他,拍拍他,道:“好,快回去吧。你爹和你四姨母還等著給你過生日呢。”

  沉香嗯了一聲,向回家路上蹦跳著跑去,想了想又回過身來,笑道:“我今年最貴重的禮物,就是我有了一個舅舅!”揚起胸前的金鎖,滿臉的興奮。

  楊戩目送他離開,喜悅中卻帶著幾許悵然。隱在附近的哮天犬湊過來,問:“主人,你真的要告訴他啊?”楊戩嘆道:“瞞不住了,就算我不告訴他,四公主和姓劉的也會告訴他。”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八章 往事恍雲煙

  三聖母等人綴在沉香後面,看著這少年一路蹦蹦跳跳,回到村子裡。一些私塾的同窗,在路上遇到,彼此說笑打鬧一番,早已忘了原先的不悅。

  回到家,劉彥昌悶坐在桌前,神色不耐,龍四正輕聲安慰著他,沉香一步闖進去,想起了離家前的追問。反正有人願說出母親之事,他便也不放在心上了,叫了聲四姨母,見桌上難得地排了八碟小菜,居然還有一碗早愛吃的燒雞,伸手便去扯雞腿吃。

  龍四卻拉了他坐下,說道:“沉香,剛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已經十六歲了,很多事不能再瞞你。”沉香咬著雞腿,有些不在乎地道:“隨便啦,四姨母,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

  龍四自不知他與楊戩的約定,只當是小孩兒猶在鬧脾氣,嘆了口氣,輕輕地道:“這件事,也不能怨你爹。沉香,你知道嗎?你的母親,是天上的仙子,玉皇大帝的外甥女。”

  “嗯,外甥女……”大嚼著雞,沉香的心事壓根本沒轉回來。重複一聲後,他才驚覺到龍四說的是什麼,跳起身驚叫道,“什……什麼!玉皇大帝?仙子?”

  龍四款款道來。她當時心傷好友遭遇,三聖母被壓華山的經過,又大多是從劉彥昌口裡聽來的。劉彥昌恨楊戩入骨,自然平添了許多不盡不實之辭。竟變成了楊戩不敵寶蓮燈,便諛言巧色,向妹妹討饒。三聖母心念親情,放他離去,他卻突施偷襲,抓了劉彥昌父子,以之為人質相脅,逼得妹妹擲燈救人,束手就擒。

  鏡外的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都是劉彥昌告訴我的。我想寶蓮燈威力無窮,楊戩必然不是對手,若非用了詭計,如何能困得住三妹妹?便也信了。”三聖母卻不禁嘆了口氣。她雖怨恨哥哥,但見好姐妹這般吹噓自己,那個險些拋棄了自己另娶的男人,又這般拚命地向臉上貼金,扮出堅貞無比的模樣,心中只覺得荒謬之至。

  但這一通話落在沉香耳中,卻如驚雷也似。那麼一個卑鄙的小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就是那個送了自己金鎖,對著自己一臉寵溺笑意的男子?孩子的心思,總是崇拜強者。在地府見了楊戩時,那種淡定與威嚴,令他無由地願意與之親近。而現在,憧憬破滅了去,原來那個所謂的強者,所謂的真君老爺,竟是個罔顧親情,人格低賤的無恥之輩……

  人人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看著沉香低著頭,強忍著淚,又都同情萬分。就從這一天開始,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劉家村那個立志當員外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成了三界裡的神話,孝感天地的傳奇。

  第二天,天未亮,沉香就偷偷去了湖邊。三聖母看他拽了根青草,在口中嚼幾下,扔了,又去拽根來嚼,憐惜之心大起,不禁上前去,摸著他被湖風吹亂了的頭髮,嘆道:“你這孩子,真是糊塗膽大。昨天聽你四姨母說了那麼多,就一點也不害怕嗎?楊……二哥他要殺你,當真是易如反掌。”

  一邊的沉香看著那時的自己,搖了搖頭,道:“四姨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可我總想著,求求他或許就可以了。”細想當時的心理,突然明白了娘的處境,一門心思只想著要見見她,偎著她。就像小時候要不到心愛的玩具一樣,恨不得將所有阻礙都一股腦兒掃平,馬上得到手才好。至於有沒有那個能力,會經歷些什麼,卻根本沒有考慮過。

  這時,白光閃過,楊戩現出身來。他自不知一夜工夫,一切都已不再一樣了。臉上仍是寵愛的笑意,道:“沉香!”

  沉香轉過身來,卻是臉色沉鬱,眼泛著淚光。楊戩心中一沉,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沉香跪倒在地,叫道:“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

  鏡外百花哼了一聲,說:“沉香,你跪他有什麼用?劉彥昌混帳,楊戩更不是東西,你越求,他越會變著法兒教你難受。”哪吒瞪著她,怒道:“百花仙子,你的話真是太多了,少說幾句成不成?”百花一哽,想發作又不敢,嫦娥嘆了口氣,將目光從楊戩身上移開,輕聲道:“百花姐姐,三太子,都不要說了,好嗎?”百花藉機下台,走到嫦娥身邊坐下。

  看得出來,沉香這一跪,楊戩心中頓時有些亂了,伸手去扶,道:“沉香,你先起來。”沉香只是搖頭,叫道:“我不起來,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楊戩神色黯然了下去,“我和你娘做了幾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直寵她愛她,事情弄成這樣,你以為我願意嗎?”沉香急道:“那你為什麼還那麼對待她?”

  沉香的話,剌得楊戩心中暗痛。他皺起著眉,恨起龍四多事來,“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真是不曉事啊,難道她就不知道,平安地做一世凡人,才是這孩子最好的選擇?”但這番神情落在沉香眼裡,卻只道他理虧,便冷著聲音說道:“不敢說了是吧?舅舅!我娘……我娘……她是你的親妹妹啊……”

  楊戩嘆道:“沉香,有很多的事,你是不懂的。這些年,你沒有娘不是一樣過得很好嗎?”自己也知這話沒有任何說服力。果然,沉香叫起來:“以前我沒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還沒有死,在另一個地方受罪,我還能安心地活下去嗎?”

  楊戩低下頭去,半晌,道:“你有這樣的孝心,我很高興。來,起來,沉香。”伸手將他拉起,又道,“舅舅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凡間的生活,不管什麼樣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挑得出來,我就能幫你辦到。”

  沉香決然道:“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要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楊戩苦笑,“這種生活,難道我就不願有麼?難道,我就不願三妹幸福麼?可我的苦衷,又能有誰知道呢?”但這種話又如何能對一個孩子說出來?他只道:“你娘犯了天條,應該接受懲罰,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沉香眼裡噴射出怒火,龍四的話又從他心頭掠過。卑鄙,無情,這種人,竟是自己的舅舅?切齒恨恨地道:“舅舅,你的心真狠吶!”

  楊戩一震,換上了眾人見慣的司法天神的冷漠神情,道:“身為司法天神,我不能徇私枉法!”沉香卻抓了他話柄,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不能徇私枉法?那你在陰間,隨便給我加了二十年陽壽,不算徇私嗎?”

  楊戩又是一震,這麼點大的孩子,也學會用話來擠兌他了?三妹,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心中有些苦澀,伸手制止沉香再說下去,道:“沉香,捫心自問,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做錯。不要再說這個了,好嗎?”

  見硬求無效,沉香念頭一轉,軟語央道:“舅舅,看到我和我娘這樣,您心裡也不好受吧?您就帶我上天,求天廷放了我娘吧!”

  楊戩哼了一聲,道:“讓天廷放了你娘?你這是痴人說夢!”沉香惱了,道:“你是不敢讓天廷知道,你是怕我們會連累你!”楊戩森然道:“我怕你上了天連小命都保不住了!”沉香叫道:“你是不敢面對天廷,你怕丟了你的烏紗帽!”

  楊戩驀地回過身來,直盯著沉香。這句話……太熟悉了,那抿緊了的唇,睜圓了的眼,又是何等地像三妹!十六年來,華山之下,這種指責聽了多少了?現在,連你的兒子,都要用這種語氣來指責我了嗎?心中大痛,喝道:“閉嘴!”沉香卻大叫:“我偏不閉嘴!你和下界的那些貪官污吏一樣,只知道對下面耀武揚威的,卻不敢對上面說半個不字!你明知道他們不對,你卻不敢跟他們對抗!”

  楊戩喝道:“你……”沉香不容他說下去,搶道:“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辦法上天,求他們放了我娘,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

  楊戩的怒氣,一點一點地升起。這個孩子,在說些什麼?劉彥昌,龍四,你們又怎麼教我外甥的?說話一點腦子都不用!仙凡通婚的後代,會有怎樣的遭遇,龍四又不是不知道。搶先說出往事倒也罷了,竟還慫勇這孩子上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三妹已被自己寵壞了,這個外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重蹈覆轍。

  就聽他冷冷地說了一聲:“粉身碎骨?就你?”手中墨扇當頭壓下,怒道,“我現在就能讓你粉身碎骨!”

  沉香呻吟驚叫聲中,被法力壓成寸許長的小人,在地上翻滾呼叫。三聖母含淚驚呼,沖上前就要和楊戩拚命。旁觀的沉香拉住了她,說道:“沒事的,娘,你別擔心。這次楊戩沒有傷我。”

  楊戩也怕真的傷了外甥,片刻之後,便收起了法力,問道:“還有膽子粉身碎骨嗎?”沉香掙起身,心有餘悸,再不敢答話了,楊戩又道:“我給你兩條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可以幫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辦不到的事情,而且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再不看外甥一眼,拂袖而去。

  沉香低垂了頭,一步步走回村子,扁著嘴,要哭出聲的模樣。三聖母心疼著兒子,這些年對二哥漸漸淡下去的怨恨之心,又重新熾烈了起來。百花在鏡外罵著楊戩狠心,她聽在耳裡只覺得解氣。突然又聽沉香一聲驚叫,她惶急地向兒子看去,只當是楊戩轉回來下了什麼毒手。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劉記燈籠店。店裡一遍狼藉,劉彥昌倒在一堆破燈籠上呻吟,龍四公主正手忙腳亂地幫他裹傷。三聖母鬆了一口氣,自己卻又是一愣:這個男人,自從上次目睹他拋妻另娶之後,同樣的言行舉止,便再也牽不動自己的心思。自己,愛上的到底是這個人,還只是自己任性時的幻想呢?

  牛郎和織女彼此捅入對方體內的凶器,突然從思緒裡翻出。她哆嗦了一下,不願深想下去,伸手摟住了不遠處的兒子。只有沉香……天然的血脈相連。丈夫,哥哥都靠不住,幸好,還有這個好兒子在。

  “二郎神剛剛來過,幾乎殺了你爹,又威脅我不准帶你上天面聖。沉香,你是不是見過他了?他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你千萬要小心呀!”

  龍四向剛回到家的沉香千叮萬囑著,三聖母感激地看著她,這個好姐妹,總是這麼熱心。

  沉香心不在焉地允著,顯得心事重重。劉彥昌只是些皮外傷,緩過神來,自然又痛罵了一通楊戩。沉香聽了一會,也不插話,丟下句累了,就躲回了裡屋。

  進了屋,卻是拿起那盞寶蓮燈,就那麼看著,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小玉倚在沉香身上,輕聲道:“那時的你,好可憐。是在想娘嗎?”沉香回想著那時的心情,說:“想娘,還恨著我自己。”嘆了口氣,又道,“我是真的害怕,被楊戩的墨扇當頭壓下時。他是天神,我只是凡間的窮小子,我有什麼能耐能和他斗?可想到別人一家子和和樂樂地,我卻連母親的一面都沒見過,怎麼都不甘心,不服氣。”

  劉彥昌只顧著自己的傷,沒心思來管沉香,龍四進來勸了幾句,也沒多少效。天黑了,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一盞燈,一個帶著淚痕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黑屋中,被月色曳出長長的影子,悲慘而淒切。

  沉香已知道這燈是娘的法器了,雖然不明白法器的含意,但坐得久了,卻下意識地對它說起了自己的心思,聲淚俱下,只聽得人人心酸。小玉抬手去拭淚水,餘光一掃,突然呀了一聲!

  窗外,屋脊的陰影裡,隱約一條人影,正靜靜地看向這邊。白衣,墨扇,仔細看去,不難認出,正是楊戩。

  “他怎麼會在屋外?”最奇怪的應是沉香了。只記得楊戩在湖邊的狠辣,痛打父親時的冷酷,卻不知,這一夜,自己對著燈哭泣時,他居然也在屋外陪著,就那麼站了一夜。

  三聖母卻隱隱有了些瞭然:“好像就是這幾天,他突然去了我的囚室,不說話,只神色陰鬱地看著我。我求他,要見見沉香,他沒有當場拒絕。又過了些日子,施法攜了我魂魄,讓我入夢去見沉香……原來,他也曾讓沉香打動過,也曾……”想著那時與楊戩的約定,只見沉香,不准見劉彥昌。也不要觸著沉香的身子,怕母子的親情會令這孩子更加痛苦,更不甘於做個凡人。

  如果能做得到,那麼以後,每個月,他都會帶著自己入夢一次,去見見兒子。

  但她那時,除了孩子,更唸著的,卻是分離了十六年的丈夫。楊戩封印了她的真元,她便將他凝聚魂魄的法力用了,將劉彥昌攝到孩子的床邊,借了兒子的手,去撫摸著丈夫,哭泣著,感覺著丈夫的音容。約定早被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擁著兒子,又讓兒子抓緊父親的手,一家人,在那一夜,終於是完聚在一起了。

  至於後果,當時的她沒有想過。那時的她,只知道真愛值得付出一切,有了劉彥昌這樣的丈夫,就算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又如何呢?

  而且,還有一絲報復之心:楊戩,你不是要折散我的全家嗎?可我偏不讓你如意。我是你的親妹妹,我非就這麼死在丈夫懷裡,死在兒子的夢裡。讓你這個二哥,口口聲聲最寵我的二哥,成為三界中的笑柄!

  那晚,她並沒有成功,楊戩發現不對時,強拉了她回華山。他幫她重新凝聚魂魄時,氣急敗壞的神情,令她有著十分的快意。

  可是……

  沒過幾天,沉香在夢中驚喜地叫著娘親,莫名其妙的劉彥昌被攝到床邊,在兒子的緊抱哭泣聲裡不知所措。三聖母聽著小玉的追問,和沉香含情回憶第一次見到娘親時的喜悅,心緒,卻早飄得遠了。

  她又想起了劉彥昌拋家別娶的那一幕。

  那段記憶,若沒有被楊戩抹去,她還會拼了命也要見劉彥昌嗎?如果沒有破壞約定,二哥,會不會真的每個月都帶她來見見兒子?

  那麼以後的事,會不會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沉香做一世平安的凡人,重入輪迴。自己被放出來,依舊鎮守華山。而他,楊戩,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

  又想起劉府的那間小屋。三年多里,她進去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想起的次數,更少得可憐。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呢?他肯送沉香金鎖,肯被孩子感動,鬆口讓母子夢中相見。可為什麼後來,會變得那麼水火不相容?一個舅舅,一個外甥,成了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

  “二哥,這一切,真不知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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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九章 孤身尋阿母

  劉家村的日子平淡如水,沒有天廷的波闌洶湧,更沒有窮不出窮的詭計陰謀。沉香只記得夢裡母親的約定,成天掰著手計算時間,一個月見一次,還有十九天,十八天,十七天……

  一個月過去,又一個月過去,他再也沒有夢見過母親。

  劉彥昌忙於生計,沒時間管教兒子,更不知道如何開排兒子的心思。沉香對著寶蓮燈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會在夢裡醒來,茫然四顧。三聖母看得心痛難挨,眾人不忿,自然又將楊戩一頓好罵。

  草木越發繁盛,已是暮春時候。這天沉香突然主動提出,散學後要幫著父親看店。劉彥昌見這兒子難得勤快起來,心懷大慰,豈有不允之理?這些日子,見沉香思唸著母親,他心中也頗不好受,現在只當兒子想通了,鬆了口氣,尋思:近來生意不太好,有沉香在家幫忙,自己就有暇去集市上找找別的門路兒了。

  哪知他前腳剛走,沉香便是在家翻箱倒櫃。先用藍花布兒將寶蓮燈和洗換衣服裹成包袱,負在身後,又將找出的所有銀兩銅板,一分不留地塞入懷裡,鎖了門便大步離開。

  小玉奇道:“你將家裡的錢全拿走了?”沉香臉一紅,說道:“我想去找娘,可當時,連華山在哪兒都弄不清。不多帶幾文錢,心裡不踏實。”三聖母被金鎖引著,伴著沉香一路向村頭走去,心情突然便激動了起來。

  從這一刻起,沉香每邁出一步,她距苦盡甘來的日子便近了一步。但想到要親見到兒子一路的艱苦與磨難,又不禁憐惜心疼之至。

  “唉喲!”

  一聲痛呼,沉香突然跌了一跤,三聖母吃了一驚,另一個沉香卻不在意,笑道:“沒事的,娘,不知是哮天犬還是楊戩弄的鬼,村口被布下了屏障,只有我走不出去。

  站起身的沉香,伸手向前方按去,屏障無形卻如實質,推之不開,敲之逾硬。他想了一會,突然得意地一笑,順著附近的一株大樹爬了上去,再向前高高躍出——

  “啊,啊啊!”

  卻又是聲慘叫,叭地被屏障撞回村內,摔了個四仰八叉。沉香撇撇嘴,似是想哭,卻又忍住,一臉的不服氣。見不見娘倒在其次了,這口氣實在是嚥不下去。他本就是個頑皮的孩子,在私塾讀書時,被先生說了幾句,他便扔出一個馬蜂窩,蟄得先生十幾天不能見人。如今明知楊戩在作怪,他豈有不恨得牙癢的道理?

  幾個村民過去,想是下田做地,沉香看著他們扛著的鋤頭,突然靈機一動:上方不成,地下難道也會被封死?

  見他借了把鋤頭開始挖地,眾人明白過來,龍四讚道:“沉香,好靈光的腦子!”沉香得意地一笑,逃出村的這一幕,他記憶猶新。當時挖了一會,又累又熱,見路上絡繹不絕的村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便突然有了主意。

  “銀子!真的有銀子啊?”

  挖了個淺坑的沉香大叫起來,又故作失言地掩住了自己的口。眾人看得清楚,他從袖裡扔了塊碎銀到坑中,堆了一臉的壞笑,再喜孜孜地撿回來。幾個路人看到了,開始指指點點。其中一人也扛著鋤頭,不禁問道:“小兄弟,這裡能挖得出銀子?”

  “嗯,是……啊,不是,不是!土裡哪會有銀子……”

  沉香佯作答錯,不住地否認著。路人們開始躍躍欲試了,拿鋤頭的那個挨著沉香便開始挖,沉香心中暗喜,口中卻道,“你們挖歸挖,不准挖到我這邊來!是我先發現的,挖過來了,我可要報官告你們的!”

  日影西移,淺坑已變成深坑,直達村外。沉香歡呼一聲,從坑裡鑽了出去,果然是暢通無阻。他向遍身是汗的幾個路人一拱手,大笑道:“幾位叔伯,多謝你們的辟路之德啊!”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已放步狂奔離去。

  身後的喝罵聲漸漸聽不見了,和風拂在臉上,說不出的愜意。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離開村子,高興得不知所以。再不用對著書卷,也不用被父親逼著糊燈籠,他張開雙臂,仰天叫了一聲,只覺得海闊天高,自己便像那自由自在的鳥兒,從此隨心所欲。

  “等尋到了母親,母親也一定會誇我呢!”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了一句,笑容從臉上綻開。不認識路,也不在意,只記得聽說過華山在西方,看著日頭認準方向,哼著歌兒一路前行。

  頭幾日都是荒野,偶有些小村小鎮。沉香雖未出過遠門,但仗著小聰明,甜言蜜語地向村鎮裡的人家借宿,倒也沒吃什麼苦頭。累了便歇,見到有趣的景物便停下玩耍胡鬧一番,也不覺得寂寞。眾人漸漸都好笑起來,龍八打趣道:“沉香,你這哪是去尋母,倒像遊山玩水耍樂子似的。”

  又走了十來天,漸漸到了江南地界。江南素來繁華,城鎮規模宏大,人煙稠密。說不盡的朱樓綺戶,看不完的紅樓畫閣。一路上衣香鬢影,華服珠履,瞧得沉香眼都花了。開始幾天不敢投入大店住宿,只撿小巷裡的客棧打發。但他人既伶俐,口又甜,每次投宿客棧,都能將小二房客哄得開心之至,借之長了不少經驗閱歷。

  三聖母心懷大慰:“沉香果然有志氣,有心數,才十六歲,孤身外出,竟能這般地井井有條。”

  但習慣了江南的繁華之後,沉香卻也習慣了大城裡的紙醉金迷。小小年紀,便不肯向便宜的小店瞥上一眼,非上房不住,非酒樓不登。劉彥昌素來節省,十幾年來,存下的積蓄原自不少。這次被他席捲一空,揮霍了大半個月,居然還頗有剩餘。

  “我要松子蝦仁,清蒸猴腦,桂花鴨蹊,翡翠魚丸湯……等等,我再想想,你這裡還有什麼地方特色呀?”

  一個少年,高踞了酒樓上席,一個人,卻點了一桌的上好酒菜。酒樓裡固然人人翹舌,連沉香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嚅喃地解釋道:“我從沒出過村子,更沒吃過雞腿之外的美食,突然到了江南,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口了。”三聖母怕兒子難堪,笑著幫他解圍:“話也不能這麼說,沉香,一個鄉下小孩子,這麼快便學會了一個人打點生活,縱然奢侈了些,卻也沒什麼大妨。”

  這日他正在看一群江湖藝人演馬戲,幾條漢子牽著馬猴等小獸,敲鑼打鼓,插科打諢,只逗得他拍手叫好不絕,揚手便擲了一綻銀子過去。收錢的藝人樂得合不攏口,流水價的大爺叫將起來,沉香大是高興,挺胸凸腹,只覺自己比村裡的員外,更加威風了十倍。

  一陣風吹來,隱約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這面兩文?……湯呢……”

  沉香的笑,突然便凝在臉上,縮著身子,恨不能躲到別人的影子裡去。他蹇到一處牆根,偷偷地向聲音傳來處張望,果然,劉彥昌背著包袱,正在一處大排擋上,苦著臉問麵價。

  “大排面?兩文錢,淨面?一文……啊,那個是牛肉麵,貴一點,三文。什……什麼?湯?這……小店的大排湯是不要錢的。”

  劉彥昌挨個點著面,在心裡盤算著,想了半晌,摸出一文錢,道:“我要一碗光面吧。”攤主搖頭:“早說不就得了?”盛了一碗給他,他卻不走,拿著面,問:“湯呢?”攤主一呆,說:“湯?什麼湯?”劉彥昌指著自己的碗,理直氣壯地道:“你不是說,湯不要錢的嗎?為何只給我淨面,不肯為我加大排湯?”

  攤主目瞪口呆,說:“你要的不是大排面,怎能加大排湯……”但劉彥昌讀書人出身,攤主又哪裡辯得過他?只氣得抄起大勺,將他的碗裡加得滿滿地:“算我倒霉,這位爺,一碗湯吃不窮我。您呀,也別大喊大叫地跌份兒了,我白送還不成麼!”

  鏡外的劉彥昌向角落裡縮了縮,眾人也懶得看他,反倒是牆角的沉香臉都紅了,覺得父親這般狡辯,實在難看得緊。不料劉彥昌一碗麵吃完,拿了碗又要討湯,“你說湯不要錢,自然該要多少有多少。”攤主氣得說不出話來,僵持著死活不肯再添。

  沉香實在看不過眼了,摸摸懷中,還有好幾錠銀子。取出一塊,運起法力,向劉彥昌手裡送去。路上行人有的眼尖,想截下去,那銀子卻似有靈性一般,左躲右藏,只認準劉彥昌一人。

  銀子入手,劉彥昌大喜,緊緊握住。繼而大奇,突然想起,叫了一聲:“沉香?”沉香在牆角下一哆嗦,只當已被他看見,轉身就跑,連撞倒人都顧不上了。

  倒地行人大罵,街上一亂,劉彥昌注意力被引過去,連叫:“沉香,回來,回來!”他當日返回劉家村,發現家中積蓄全無,沉香蹤影不見。一打聽,才知道兒子偷偷溜了。氣惱之下,想到沉香定是去華山找尋母親。畢竟血肉相聯,他老大不放心,拾掇了些物什便也追了出來。

  此時如何放過?急步狂追。沉香在前面,開始心慌,什麼都忘了。跑了半晌,突然想起:用法力,飛開的話,爹不就追不上了麼?想到便做,提氣,想著騰空,果然一步步便離了地面。他大喜,雙臂前撐,竟如划水般地在半空中滑行起來。

  他沒學過駕雲馭空之術,這般亂來,只能離地七八尺而已。沒飛多久,便被一株大樹杈卡住了身子。但他心慌之下,毫無所知,連叫:“飛……我飛……飛快一點!”

  劉彥昌的大罵聲響起:“飛,飛什麼飛!沉香,你下來,你給我下來!”

  氣喘吁吁地拉下兒子,“你跟我回家。”沉香掙開,道:“我不回去!”劉彥昌叫道:“不回去?你要遇到了點意外的話,我怎麼辦?”當年他被楊戩施了法,這個兒子,已被認定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想著沉香要做的事,他只覺得腳上發軟,差一點就哭出聲來,“離開華山後,你就是爹的全部。沒有了你,沉香,爹真是一點兒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呀!”

  沉香慌了,想安慰父親,卻怎麼也說不出願意回家的話來。憶及被楊戩施法折磨時的心情,惱火之意竟油然而生,道:“爹,別這樣行不行?娘是仙子,我作為她的兒子,怎麼能是一個沒有出息、懦弱無能的兒子呢?如果是的話,我不配!”劉彥昌怒道:“你以為我不想救你娘嗎?可那是辦不到的事情。沉香,你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一些你能做得到的事好嗎?”沉香道:“做得到的事?是糊燈籠還是看店?娘在受苦,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能不能做得到呢?”

  劉彥昌罵道:“糊燈籠又怎麼了?”想到兒子拿走了多年積蓄,一陣心痛,“我辛辛苦苦糊了十幾年燈籠,攢下的一點家業,就全被你給敗光了!除了離村,你試成了什麼?再不放棄,一貧如洗的日子,你以為好過?”

  沉香氣道:“二郎神在村口設了機關,我以為我走不出去——如果那時候我放棄的話,我現在,還在劉家村呢!”

  劉彥昌叫道:“走出去又怎麼樣呢?再多走兩步,連小命都沒有了!”沉香卻嗤了一聲,說:“二郎神雖然不是好人,可我畢竟是他的外甥,他怎麼可能下手殺我呢。”扭頭便走。

  劉彥昌一把拉住他:“他一直沒有殺你,是因為你還沒有對他構成威脅!”話音未落,一個聲音陰惻惻地接了口:“你爹說得一點也沒錯,如果你再不回頭,我馬上就能殺了你!”

  小玉失聲道:“哮天犬?”沉香嗯了一聲,說:“是啊,哮天犬追來了。”聽著劉彥昌剛才的說話,他有些惆悵,心想:“不論爹做過什麼,對我還是關心的。可笑當時,我居然那麼天真,只記得楊戩救過我的命,送過我金鎖,就一心當他是個好舅舅……”

  劉彥昌抬頭見到哮天犬,只當他要殺沉香,駭了一大跳,急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帶他回去!”哮天犬蝙蝠般地從樹上倒掛著,一個翻身,飄落地面,冷笑道:“他好像不太聽你的話啊,我要親眼看著他回到劉家村!”劉彥昌連連稱是。

  那時的沉香還是第一次見到哮天犬化成人形,奇道:“爹,他是什麼人?”劉彥昌壓低聲音道:“他就是二郎神身邊的那條狗,那個哮天犬呀!”沉香卻是大喜,一昂頭,大聲道:“哮天犬?你敢動我!動了我,看二郎神回去怎麼收拾你。”

  鏡外龍八好笑,叫道:“沉香,二郎神為你收拾哮天犬?太天真了吧,哈哈!”但聽哮天犬怪笑之聲不絕,道:“你也太把自個兒當棵蔥了吧,我可是奉主人密令來的。沉香,你要是現在回去呢,就什麼事也沒有,你要不回去,我就地處決。”

  劉彥昌嚇得一把抱住兒子,沉香氣極,說:“我還有八十多年陽壽,他敢把我怎麼樣?”哮天犬先前發現沉香溜出村子,已匆匆找到主人,稟報了詳情。雖然楊戩當時的神色變幻不定,交待的話,卻沒有半點含混:“無論如何,都要將這孩子逼回村,必要時,你可以出手。”是以,哮天犬心中篤定,冷哼道:“陽壽?主人能隨手幫你加上二十年,也就能隨手給你划去八十年!最後問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去?”

  “我就不回去!”

  少年的聲音,倔強而衝動。畢竟太年輕,他不屑於哮天犬的威脅。只是一條狗而已,還是舅舅養的一條狗,理所當然,他也不必懼怕。凶殘冷酷麼?被墨扇壓下時,他確是明白了點其中的含意。但更多時候,被私塾的先生逼背書挨戒尺,被父親逼著糊燈籠罰跪,那種種行為,就是他能理解的冷酷的極限了。

  而他的小聰明,往往能讓他逃脫開來,甚至報復得先生哭笑不得。

  現在,面對著……一條狗,低頭?那會有多麼的可笑。

  哮天犬用白骨杖在手裡輕敲,這個小孩,留著,只怕會給主人帶來不少的麻煩。殺了他麼?主人只說可以出手,沒說真的殺他。但他若執意不回去,就又是一回事了。心裡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好,好,我也希望你呢,不回去,那我們便一了百了。”

  劉彥昌簌簌發抖,想逃,卻反過來撲上前,叫道:“沉香,你快跑,爹來攔住他!”他心中叫苦不迭,偏偏行動全由不得自己,就如被冥冥中一股大力操縱了一般,拚死抱定哮天犬。鏡外百花奇道:“劉彥昌現在倒勇敢得緊啦。”嫦娥卻明白,嘆道:“楊戩下的法咒,豈是一個凡夫能自行解了的?只是,被法咒逼著來寵自己的孩子……”怕沉香難堪,便忍下話不再說了。

  那時的沉香卻心痛感動,搶上前去,大叫:“你別打我爹,別打我爹!”和哮天犬扭打到一起。哮天犬又如何將他放在眼裡?冷笑聲中,振臂將他掀倒在地,一杖擊下。沉香下意識地縮身抱頭,卻聽得一聲驚呼,哮天犬倏忽被震上半空,跌得蹤影全無!

  沉香目瞪口呆,卻見肩上挎著的包袱正透出隱約的光華,頓時大喜:“是寶蓮燈。這就是法器的威力?這麼有用啊!”扶起劉彥昌,劉彥昌顫聲道:“離開這裡……快……我們回村子!”拉了兒子要走,卻聽得尖嘯之聲破空而至,哮天犬驀地飛回,半伏在地上,細眼裡全是怒意。

  “本事了?真敢和老子動手?”

  哮天犬陰惻惻地說道,雖是人形,卻像極了一頭咧牙待噬的惡犬。沉香舉起包袱,大聲叫道:“爹,你先走,我用包袱將他打回去!”推開劉彥昌,用包袱向哮天犬虛砸過去。

  方才哮天犬一杖砸在其上,被光華震開,便已忐忑不安。隨了楊戩多年,他自然一眼認出,包裡放光的東西,必是寶蓮燈無疑。昔日在華山,這燈和主人鬥得旗鼓相當,自己豈是對手?但是,主人的命令……就這麼一猶豫,沉香也轉身狂奔逃去。

  三聖母等人被金鎖帶著,一路飛奔。早知沉香有驚無險,他們也不緊張,反而饒有趣味地議論起後面的事來。沉香記得,狂奔中自己與父親先後踩到了一人的鼻子,正發怔時,哮天犬也一足踏了上去。

  而那個人,雙角高聳,黑面洪髯,正是三界中赫赫有名的牛魔王。

  哮天犬自不知惹上了這麼個大麻煩,得意地逼近劉氏父子:“跑啊,怎麼不跑了?跑不動了吧,害怕了吧?寶蓮燈是不是在包袱裡?拿來罷——”渾沒注意牛魔王撫著鼻子,正怒氣衝衝地湊了過來。

  一隻手搭上肩,哮天犬信手推開,還要向沉香訓話,牛魔王一聲大喝:“滾吧!”手如蒲扇般地扇出,只聽得狗兒悲嘶,哮天犬已被他一掌扇得沒了影兒了。

  沉香和劉彥昌駭了一跳,轉身便逃,牛魔王一聲冷笑:“還想跑?”雙手向空虛抓,已將二人攝回,“連聲歉都不道,就想跑?”

  他與小妾玉面狐狸爭了幾句,被趕出積雷山,無處可去,只得想著回元配鐵扇公主的洞裡暫住些時日。但自從三百年前,孫悟空路過火焰山強借芭蕉扇後,他私娶玉面的事被捅了開來,便一直與鐵扇公主避而不見,這一趟回去,心中委實沒底。此時,見這兩人一迭聲地求饒,念頭一動:“有手不打送禮人,俺老牛帶口活食回去,權當見面禮,老妻再彪悍善妒,也不好當場就發作了罷?”

  難題得解,不禁哈哈一笑,打量了通劉彥昌,搖搖頭:“這個太老,不要。”抖手扔了出去。再看看沉香,“這個還可以,細皮嫩肉的,啊,回去給我老婆煮著吃!”大笑聲中,便要離去。

  哮天犬氣急敗壞地趕回,見狀,也顧不得思索對方來頭,厲聲喝道:“哪裡來的妖魔?快將那孩子放下!”牛魔王一楞,冷哼:“虧你還是個學法力的,連我平天大聖都不認識?”哮天犬一時沒想起來,也是冷哼一聲:“平天大聖?看人家孫悟空齊天大聖出名了,你也學著叫大聖?”

  此言一出,牛魔王臉色大變。當年孫悟空西行,將他愛子紅孩兒收服,強送去觀音處拜師,一直是他心中大痛,又如何肯容人說起這個昔日結拜兄弟的名字?怒喝道:“你再敢和我說起那個死猴子,小心老子我生吞了你!”

  哮天犬一呆,想起一個人來,奇道:“你莫非就是那猴子的結拜兄長牛魔王?”牛魔王怒道:“叫你別提你便提,找打!”一跺腳,大地震動欲裂,哮天犬站立不住,險些跌倒。

  他頓知自己與這老牛相差太遠,只得詘笑道:“別,別!都離得不遠……牛魔王,咱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想和你過不去。不過呢,你手中的那個孩子得給我放下……”牛魔王冷笑道:“我老牛幾百年沒見老婆了,今天給她送上一頓美餐,你休想壞了我的好事!”

  哮天犬暗暗叫苦,回想著來時主人神態,應是不願要這外甥性命的,只得和老牛好說孬說,想先救了人再說,實在不行,那寶蓮燈是三聖母法器,無論如何也得先拿了回來。誰知他不提二郎顯聖真君的名號還好,一提出來,牛魔王反倒是騎虎難下。

  牛魔王自也沒想到,隨手捉到的少年有著這麼個神通廣大的舅舅。但是,彼此都是三界中數一數二的好手,若聽了對方來歷,就忙不迭地放了到手的美餐,傳將出去,這張臉卻要往哪裡擱?他也沒什麼心機,打量了下沉香,隨口便說了出來:“這下可讓我作難了。我若不放,那二郎神的確有兩下子。你說,要是我放了他吧,這不明擺著,是我老牛怕了他二郎神麼?”

  哮天犬以己心度他腹,說:“怕我家主人,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此言一出,眾人頓知牛魔王是怎麼也不能善作罷休了。

  果然牛魔王怒喝一聲,厲聲道:“擱你那不丟人,擱我這兒,這人可就丟大了!所以,是你害了二郎神的外甥——你不說,我興許還會放過他,現在,你說將出來,我卻只有非吃不可了!”哮天犬大驚,只有退而求其次,想:先拿回寶蓮燈,再讓主人去設法降伏這老牛。

  但剛才那句話,卻已惱了牛魔王。老牛蠻性一發,兩言兩語便按捺不住,又是一掌將他扇飛,自己騰雲而起,狂笑著向芭蕉洞飛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章 決絕痛血緣

  牛魔王抓了沉香回到洞府,陪著笑送給久別的夫人。鐵扇公主還在生牛魔王的氣,任老牛自言自語,卻是不理不睬,老牛陪了會笑臉,小心地問道:“夫人呀,我老牛禮也送了,罪也陪了,好歹就給個薄面了吧。你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是紅燒好呢,還是清蒸夠味?”

  沉香一聽便急了,被縛在那裡也無計可施,只得胡攪蠻纏,插嘴叫道:“別,我是鄉下人,鄉下人肉糙,不管紅燒還是清蒸都夠難吃的!“

  鐵扇公主只繃著臉不理,牛魔王一個人說話也憋悶,乾脆便和沉香討論起人肉的味道來,聽得眾人皆捧腹而笑。

  小玉掐了沉香胳膊一下,“你怎麼那麼貧啊?什麼好吃懶做不干活,什麼肉也膩?沉香,你當時在想什麼,一點也不怕嗎?真的會吃了你的。”

  沉香笑道:“能拖一時是一時嘛,況且,我算著,算著……”沉香語塞了,他當時是算著楊戩會來救他,所以故意拖延時間。一來,哮天犬見到他被牛魔王抓走,必定會去報告主人;二來,沉香對上次楊戩救他出地府之事,唸唸不忘。這次遇險,沉香的腦海中全是楊戩的身影,“他一定回來救我的,舅舅一定不會讓這個妖怪吃了我的。”

  果然,牛魔王尚在與鐵扇公主溫存陪罪之時,被一陣胡鎚亂砸的敲門聲打斷。牛魔王怒氣滿面,衝了出去。門口傳來隱隱約約的爭吵聲,忽聽牛魔王怒喝道,‘我這大聖,就是衝著你這個小聖叫的,怎麼樣?‘又過半響,一個傲如寒冰,無比清亮的男子聲音森然響起,‘老牛,今天不叫你命喪翠雲山,我就不姓楊!‘

  鐵扇公主心中一驚,“小聖?這個世上胡吹自己是什麼大聖的,多了去了。卻只有一個小聖,他又姓楊,莫非來者是”

  沉香見鐵扇公主神色大變,乘機說詞,“大嫂,你快放了我。要不,我舅舅打進來,你就沒有命了。我舅舅他可是司法天神顯聖二郎真君,也叫二郎小聖。”

  鐵扇公主聽這個鄉下孩子一口氣說了那麼長一串頭銜,不信也信了。她心裡暗罵老牛好不曉事,孫大聖尚且栽在這個楊小聖的手中,他這個平天大聖算那根蔥,還去招惹人家,居然把小聖的外甥也抓來了。想到此處,鐵扇公主賠著笑臉,忙將沉香放了。

  沉香心中得意,舅舅的頭銜居然如此奏效。但是,一想到要面對楊戩,心中不禁打鼓。他雖然不信楊戩會殺他,但是,這位舅舅要將自己逼回劉家村,卻是肯定的。沉香如同脫困的小鳥,既然已經看到外面廣闊的天地,就再也不願意回到那個憋悶的小村莊,回到父親低矮的燈籠鋪。

  於是,沉香從後門悄悄溜了,為了迷惑哮天犬,還故意兜著圈子轉了好幾圈。沉香當日耍這小聰明,雖將哮天犬轉的迷糊,卻在今時吃了惡果。沉香固然自作自受,小玉和三聖母被牽帶著,也轉的頭暈目眩。

  沉香逃出翠雲山芭蕉洞後,一路狂奔。由於擔心有人追趕,他邊跑邊回頭看,腳下一個沒有留神,重重跌了一跤。等他抬起頭來,那個人模狗樣的傢伙,壞笑著站在自己面前,“摔疼了吧,沉香。”

  沉香爬起來欲逃,卻被哮天犬抓住肩膀,正在此時,一條紅綾飛過,將哮天犬包成了個紅粽子,連狗嘴也給堵上了。原來是龍四公主趕到,出手救了沉香。

  “多謝妹妹救了沉香。”三聖母感激道,龍四公主有些不好意思,“是劉彥昌跑來找我,說沉香被牛魔王抓走了。我剛到翠雲山,便看到哮天犬要為難沉香。我雖困住哮天犬,楊戩卻也追到了。沉香這孩子,那時候膽小,我讓他到我這邊就是不敢,唉……”四公主一番話,說得沉香臉上一紅。

  果然,四公主讓沉香過去,沉香卻不敢動彈,因為楊戩就站在幾步之外。四公主急的又是招手,又是低聲呼叫,這番動靜早落在楊戩的眼中,他只做不知,且看沉香如何應對。然而沉香一直優柔寡斷,那麼幾步路都不敢邁過去。楊戩的心中不覺有些失望,眼角眉梢帶了幾分譏誚。

  終於,哮天犬咬破了紅綾,叫道:“主人,他在這兒。”

  沉香見行藏已破,慌不擇路,逃了沒幾步,抬頭卻見楊戩,嚇的站住了。他欲掉頭,哮天犬已經脫困,擋住了他的來路。正在沉香走投無路之際,幸好四公主及時趕到了他的身旁。而此時,哮天犬和楊戩成犄角之勢,逼住了沉香和龍四公主。

  四公主見沉香驚慌的樣子,氣的罵到:“讓你猶豫,讓你膽小。”她為沉香的處境擔心,急道,“這下怎麼辦呢?”

  此時,四公主和沉香的左邊,有哮天犬持骨頭棒虎視眈眈;右面卻是楊戩,黑衣墨扇,卻背著他們而立。誰都不知道那楊戩心中打的什麼主意。

  楊戩輕搖了一下墨扇,緩緩道,“沉香,你太不聽話了。”沉香怒道,“我聽話?!我聽你的話,我娘就出不來了。”楊戩冷笑道,“別以為我曾經對你好過,就不會殺了你?”沉香聽楊戩此言,如冷水潑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下的了手殺我?”沉香的心亂了,不可能,他若要取我的性命,剛才就不會親身去牛魔王洞府救我。一定是舅舅在嚇唬我,逼我回村。

  沉香的疑問,讓楊戩啞然失笑,這個少年,他要救母,卻還存在如此幼稚的幻想,根本都不曾意識到這條道路的殘酷決絕。楊戩轉過身,面對著年輕的沉香,“如果你現在回頭,我非但不會殺你,還會幫你。”楊戩想到剛才沉香的表現,暗暗嘆氣,這個孩子還是做員外郎比較合適,自己便給他一生富貴平安吧。

  沉香驚呆了,這個“舅舅”的話語,脈脈溫情不再,這分明是一宗冷冰冰的交易,覆蓋著死亡的羽翼。沉香不禁倒抽口涼氣,十六歲的少年猶豫著,退縮著。楊戩冷冷一笑,果然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

  一時寂靜,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抉擇。三聖母不自覺的握住了兒子的左手,沉香將右手覆在母親的手背上,三聖母安心了。果然,就聽少年沉香朗聲道,“那我現在決定了。我不會回頭的。”

  “好樣的。小小年紀,就能抵抗強暴。”“真是少年英雄啊。”鏡外的眾人,連聲誇讚。三聖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剛才二哥的絕情,已經傷了自己的心,此刻兒子沉香的純孝,給她莫大的安慰。沉香站在原地,他似乎沒有聽到讚美,他也沒有看見母親欣慰的目光。他的心被重重戳痛了,就像那個時候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倔強和傲氣,都是被眼前的這個人所激發的,一個輕蔑不屑的眼神而已。

  聽到沉香如此果斷的回覆,楊戩的眼中,掠過一絲讚賞,轉瞬就消失在冰冷的眸中,“好,那你就別怪舅舅心狠了。”

  楊戩沉聲喚道,“哮天犬!”哮天犬聽主人召喚,一挺手中的骨頭棒,“在!”

  只聽到楊戩繼續命令,“先殺沉香後殺劉彥昌。”

  “是。”

  四公主見哮天犬揮骨頭棒就要撲上來,對楊戩怒斥,“楊戩,你別忘了,你跟沉香可是有血緣之親的。”

  血緣之親,四個字,重重擊在了楊戩的心上。那個少年韶秀的眉眼,實在像極了三妹。一時間,痛楚無奈,潮湧心頭。楊戩轉過身去,竭力用冷漠偽裝自己,掩蓋內心最深處的脆弱。另一邊,沉香氣的有些哆嗦的手,已經拽出了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紅絲線,掏出了一個金鎖。

  沉香注視著金鎖,這是一份生日禮物,是那個人送的。當日,他感謝上蒼,送來了那樣好的一個舅舅。曾幾何時,天真的自己,模仿著這個人的一言一行,幻想著能夠有一天可以和他比肩。如今,同樣是這個人,卻蛻去了溫柔的偽裝,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後來逼得自己家破人亡,走投無路,幾死幾生。舅舅,這就是老天爺賜下的好舅舅嗎?

  沉香緊緊的握著金鎖,死死的看著,怒火在他心中燃燒。哮天犬就要殺自己了,而他的親舅舅卻轉過身,置之不理,真要自己死在他的眼前嗎?沉香牙關一咬,一把扯斷了脖子上的紅線,他最後再看了金鎖一眼,舉起金鎖,朝著冷然而立的楊戩,使勁的擲去。

  陽光下,一弧金色的光芒,兀然劃過楊戩的眼前。

  楊戩的眼睛被那一道決裂的光芒灼痛了。他目不轉睛,看著那個象徵長命百歲的金鎖,這是他送給沉香的第一份禮物啊。沉香,你真的決意恨我了嗎?雖然這是自己決意逼他的,雖然期待著的是這樣結果,終究,心還是會痛的。也許,這就是血緣之親。

  映著金芒的眼中,盛得滿滿的,是失落和惆悵。

  金鎖帶著半截紅線,一聲輕響,終落在了他腳下的衰草叢中。

  “你也逼我?就像你娘當初逼我一樣。”楊戩下意識的吐出這句話,當年親手壓三妹入華山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

  “他怎麼逼你拉?”四公主衝到了楊戩的面前,哮天犬趕緊護在主人身旁。四公主繼續慷慨陳詞,“難道小孩子想見母親,有什麼不對?”

  四公主銳利的話,直刺楊戩。楊戩猛然轉過身,他打斷四公主,“這關你什麼事?真以為你是東海的四公主,我就不敢殺你了嗎?”說道此處,臉現殺氣。若不是四公主這樣嬌縱沉香,他又怎會肆無忌憚的胡鬧。

  沉香也上前一步,“楊戩,有本事你殺我,不關四姨母的事。”聽沉香如此,四公主心中安慰,她拉住沉香的手,“沉香”

  “你不怕死?”楊戩問道。沉香看著楊戩的眼睛,“我怕。誰要來殺我,我都會害怕。可我偏偏不怕死在你的手裡。你來吧!”說到此處,沉香的眼中,已經似乎有淚花閃現,顯見他是怕到極點,卻偏偏硬著這樣說。

  三聖母見此情景,護犢心切,上前一步,對著楊戩喊道,“二哥,你就放過這個孩子吧,我求你了。”沉香一把抓住母親,三聖母一愣,才想到這是過去的鏡像。她喃喃道,“他為何如此心狠?”沉香冷笑到,“他狠的地方,還沒有到呢。”

  楊戩看著沉香,當年,自己也是他這個年紀心中,一個聲音在說,“放過沉香吧。你還要三妹傷心到什麼時候?”沉香的眉眼,像極了三妹。此時,他眼中含淚的模樣,在楊戩眼中,竟然慢慢和心愛的小蓮相重合。“求求你,二哥,放過沉香吧。”華山幽洞中,小蓮淚光漣漣。楊戩想到三妹,心中有些不忍。但是,心中另有一個聲音在說,“此子若不如此錘煉,他怎能成器?我難道就聽任我楊家的骨血,變得和那劉某人一般?”於是心腸又變得鐵石一般。楊戩冷冷的譏諷道,“這麼小小年紀,就會用感情來要脅別人了。我楊戩從來不受任何人要脅。”

  十六歲的沉香,看著冷酷無情的楊戩,心中越來越絕望。

  哮天犬!”楊戩喚站在他身後的哮天犬,森然道,“你還等什麼?”一向聽話的哮天犬卻猶豫了,他觀察著楊戩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問,“主人,我是說,您真的要殺呀?”“恩。”看到主人微微點頭,哮天犬才持骨頭棒衝了上去。四公主見勢不妙,與哮天犬纏鬥在一起,連使殺招。哮天犬忌諱她龍宮公主的身份,不敢怎樣冒犯,只能招架,一時間破綻百出。楊戩微微蹙眉,他踏前一步,墨扇一揚,四公主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她剛爬起來,就被楊戩手腕一翻,隨意用扇一指,便動彈不得。少了四公主的護持,轉瞬之間,沉香便被哮天犬打翻在地。

  沉香倒在地上,手撫著胸口,“楊戩,你有種就自己動手殺我。”他看著站在一旁的楊戩,“你讓哮天犬殺了我,當你愧疚的時候,你就可以殺了哮天犬,為我報仇。這也算是給你良心一個交代,是不是?”

  哮天犬聽到沉香一番話,呆住了。他舉著骨頭棒,卻是落不下去。楊戩的心中,無名火起,沉香,我楊戩在你心中,竟然是卑鄙不堪嗎?眸中再也不是秋水無痕,一泓寒潭波濤洶湧,怒火畢現,“胡說八道。”

  沉香以為說道了楊戩的痛處,他吼到,”那你為什麼不親自殺了我?”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沉香,這可是你逼的。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哮天犬,喝道,“退下。”“是。”

  楊戩復看沉香,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冷酷,“好,我就親手殺了你。”

  楊戩平舉右手,手中的墨扇,隨心意,變化成三尖兩刃槍。

  楊戩持槍,一步步走向沉香,槍上寒芒流轉,冷氣森森。沉香嚇的往後蹭去,而四公主被定身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沉香恐難逃此劫。

  楊戩看著沉香的眼睛,少年的眼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不理解。楊戩心軟了。剛才沉香對於救母的堅持,讓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朦朧的念頭,此刻漸漸打散。罷罷罷,這份責任,不是這付稚嫩的肩膀所能夠負擔的,就放他一生逍遙自在吧。沉香,莫怪舅舅心狠,我要廢去你天生的法力,逐回劉家村,好好做一世的凡人吧。

  楊戩緩緩的舉起了槍,槍下之人,那是他的骨肉至親,血管裡流淌著的,是他楊家的血脈,就這樣,毀在了自己的手中嗎?一刀下去,就毀去了三妹所有的希望?

  “不,二哥!”三聖母撲了上去,她覆在沉香的身上,對楊戩叫到,“你不能殺他。”楊戩卻狠心閉上了眼睛,將槍高高舉過了頭頂,劈了下去慢慢的,時間也似乎凝滯了,凝滯住了那凌厲的槍勢

  “慢著。”空中忽然有人叱道,楊戩收了槍看去,卻是百花仙子帶了一群小花仙子到了。楊戩一皺眉,“連你也要來多管閒事?”

  “百花姐姐,你如何能夠趕來救了沉香?”三聖母見愛子被救,喜極而泣。百花瞥了一眼劉彥昌,“是四妹妹的龍馬,駝著他跑來告訴我的。我一聽沉香有危險,趕緊帶著姐妹們去幫忙。正好撞見這楊戩要殺沉香”

  三聖母仍然有些擔憂,她知道這位好姐妹的法力低微,手下的花仙子也是柔弱女流,怎麼會是楊戩的對手?

  百花見楊戩傲慢的站著,混不將自己看在眼裡,心中有氣。於是,她裝做無意提到王母要招她上天看花草清單之事。楊戩哼了一聲,“管我什麼事。這件事我也不怕娘娘知道。”

  “那麼,那件事呢?”

  楊戩聽百花仙子語氣異樣,心中一凜,“仙子說話太深奧,楊戩聽不懂。”

  百花面帶微笑,“好,那我就從頭給你一一道來。盤古開天闢地以後,他的一隻眼睛化作了太陽,另外一隻眼睛化作了月亮,他的睫毛”

  “別說了。”楊戩心中大驚,那件密事只有嫦娥和三妹知道,百花如何得知玉樹之事,是三妹還是嫦娥洩露的?

  百花仙子見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也有被自己言語要挾的時候,心中不免得意洋洋,“好,不說了,你把沉香放了吧。”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楊戩眼風掃過那些小花仙子,卻見人人抿嘴而笑,顯見知之甚詳。

  已經有幾個花仙子笑出了聲,百花仙子瞪了她們一眼:“如果沉香不會有事,那就沒有幾個人再會知道這件事了。萬一沉香有個三長兩短,我保證天界各路神仙都會知道此事。”

  楊戩心中恨極這個多嘴的女人,今日之事只能作罷。逐沉香回村事小,玉樹洩密卻是事關重大。無暇再和百花糾纏,楊戩放了四公主和沉香,帶著哮天犬匆匆走了。

  三聖母看著沉香拜見百花姨母,喜樂融融的樣子,還想多留一會兒,就被金鎖牽了跟著楊戩哮天犬而去。原來哮天犬不忿沉香扔了主人的金鎖,就隨手撿了起來。

  “主人,這金鎖”哮天犬擦去了金鎖上的泥土,看著主人的神色不豫,只當是沒有清理乾淨,又小心的吹去了上面的土塵,討好地將金鎖呈上。這次主人什麼都沒有說,便將金鎖收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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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去了九華山,7月30是地藏王的生日,年年我都要走上一趟的,今天回來才看到評區的那些文.

  想不到那天的幾句牢騷話,竟讓這麼多的朋友去評區抱不平,我先謝過了,感謝各位,但心中卻極為不安.

  各位看文是為了痛快,為我這點小事,多費心力不說,連息兄等幾位都幾乎被當成馬甲了,如此高義,教我何以謝之?

  呵呵,今天重申一句,我一不入VIP,二不會太監,只願能碼出一點象點樣子的東西,能有人願看,能和各位看文的朋友多交流一二,真正成為朋友,如此,於願足矣.】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一章 借刀談笑裡

  眾人跟隨楊戩,見他不回真君神殿,帶著哮天犬逕自往華山而去。一到華山,梅山老大和老四便迎了上去。以往楊戩見梅山兄弟,總要寒暄幾句,今日卻一句話都沒有,臉上陰沉似水。

  “這十六年有人接近過三聖母嗎?”楊戩逼視著康老大,眼光如刃。

  “沒有,二爺,出了什麼事”康老大心中惴惴,不知道楊戩何來此問。楊戩卻不再理會於他,一個人進了三聖母的囚洞。

  洞中幽暗漆黑,只有洞頂的一束光芒,孤單單投在三聖母的坐台之上。三聖母聽到聲音支起身來,見只是楊戩一人前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楊戩像是看出了三妹的心思,緩緩道,“他已經走出劉家村了。”

  “什麼?”三聖母睜大了眼睛,驚喜交加。沉香走出劉家村,是不是意味著,母子很快就能重逢了呢?自上次見過沉香一面後,三聖母便夜不成寐,多少次從夢中哭著醒來,睜著眼睛枯坐到天明。

  楊戩見三妹神情,便知道她貪圖母子溫情,還不曉得其中厲害,不得不點醒她:“你是知道的,這件事讓天庭發現,沉香劉彥昌沒有一個能活。而你要受的懲罰,一定比現在更嚴厲。”說道此處,楊戩的神色一黯,他想到了銀河邊的織女和那兩個小孩兒。那個女人對於自己的親身骨肉,尚且下的如此狠手。一旦三妹之事被天庭知曉,以娘娘的心機和手段,恐自己也難護得她母子平安周全。

  “比現在更嚴厲的懲罰?”三聖母怨恨的看著二哥,自己已經被這個親兄長,囚禁在尺許之地,苦捱的十六年。還有什麼懲罰比現在更嚴厲?只是沉香,這個孩子不聽他的話,私自跑出來找母親,看來是掃了這個好兄長的顏面了。他會不會為難沉香?想到此處,三聖母眼中噙淚,且向他服個軟吧,為了兒子,也要低一回頭。

  “二哥,你讓我再見他一次。我一定能勸他回去。”三聖母哀聲懇求,眼中淚光漣漣。

  “不行。”楊戩上前一步,焦慮之情溢於言表,“你的法力即將耗盡,不能再見他們了。””你可以幫我。”三聖母見楊戩尚關心自己,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她轉念一想,又覺得悲哀,在二哥心中,恐怕還是權位重於親情吧。三聖母想了一下,繼續言道,“你幫了我就是幫了你自己。你也不希望這件事鬧大吧。”說完這句話,三聖母小心觀察著楊戩的神色,卻見楊戩沉吟不語。

  三聖母此言是指沉香,楊戩卻想到另一件事上去。半晌,楊戩才道,“我會用我的辦法讓他回去。但你必須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三聖母一愣,“什麼問題?”

  楊戩直接了當問道,“廣寒宮那件事,你究竟告訴了多少人?”

  三聖母吃了一驚,心中轉過了萬千個念頭,二哥為何問起這件密事?聽二哥問話的語氣,似乎此事已經外洩了,莫非是三聖母心中隱隱有了答案。雖然知道此事洩露後,楊戩處境會非常尷尬,楊蓮還是決意不說。她心中甚至有著小小的快感,心中有條小小的毒蛇,嘶鳴吐信。“我沒跟別人說。但我不知道嫦娥她有沒有?”楊蓮故意將難題留給了楊戩,那位千年寒霜的月宮仙子,是二哥最柔軟的所在,連他自己都碰觸不得。

  果然,楊戩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三聖母見楊戩真的發怒而去,心中不覺著慌。她害怕楊戩會將氣全出在自己的兒子和丈夫身上,忙叫道,“二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能夠勸他回去的。”

  楊戩卻是不理,步子越來越急,越來越重,被戲弄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燒。聽著二妹聲聲哀喚“二哥”,卻再難讓他回頭。三聖母的手伸向楊戩,哭倒在囚台之上。

  “三妹妹,姐姐一直錯疑了你了。”百花仙子看到此處,不好意思的陪不是。“我還以為是三妹妹說漏嘴,那楊戩才會要殺人滅口。原來三妹妹並沒有告訴楊戩實情。”

  聽百花仙子這番話,哪吒吃了一驚,他狐疑朝嫦娥看去。當日在天庭揭發玉樹一案,這位廣寒宮仙子,可是明確答覆聖佛,是她將玉樹一事告訴百花仙子的。嫦娥仙子的神情也是一變,她顫聲對百花仙子道,“三妹妹曾經告訴過你廣寒宮玉樹之事?”

  百花仙子滿不在乎,“三妹妹和我閒聊時說起此事,但是語焉不詳。所以,”

  嫦娥冷笑道,“所以,你便裝做不知,再來套我的話?”

  百花仙子聽嫦娥的語氣,分明是對已不滿。百花有些惱了,她斜睨著嫦娥,卻對鏡中的三聖母大聲說,“打壞玉樹的人不是我,揭發玉樹的人也不是我。我一苦人兒,玉樹的光半點沒沾著,險些連命都給送了,現在還要聽這些話?三妹妹,我可都是為了你兒子沉香,你說我冤不冤?”

  三聖母頗感尷尬,兩個至交好友為了二哥之事生了嫌隙,歸根到底還是當日自己一時口快。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守在洞外。哮天犬見楊戩出來,幾步就躥到主人身邊。“主人,屬下斗膽多句嘴。那盤古的睫毛?”哮天犬剛才是見過百花仙子要脅主人的情景,他雖然不明白究竟,但跟隨主人千年,多少也能察言觀色。

  楊戩正煩玉樹洩密之事,見哮天犬也來添堵,立時眼眉立起,狠狠瞪了狗一眼。哮天犬立時矮了半截,“屬下只是有些擔心吶。萬一百花仙子向天庭提及此事”

  “看來,我要再走一次芭蕉洞了。”楊戩的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笑容,哮天犬見了一哆嗦。

  楊戩嚴令梅山兄弟看守華山,帶著哮天犬往積累山去。剛到了芭蕉洞門口,就見鐵扇公主滿臉怒色跑出洞來。楊戩一個眼神下,哮天犬便將鐵扇公主擒下,鐵扇公主驚呼,“老牛,老牛救我。”

  牛魔王趕緊衝出來,看到老婆被哮天犬挾持著,目眥欲裂。他剛要撲上去,身上卻是一寒,一種強大的力量威懾而來,將他的去勢生生的壓下了。牛魔王轉臉看去,黑衣楊戩,輕搖墨扇,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牛魔王怒吼道:“你打女人算什麼本事,有種的衝我來呀。

  牛魔王著急,楊戩半分不急。他慢悠悠道,“你我都很清楚,咱們兩個要動起手來,三天三夜也分不出勝負。我也懶得費那功夫。”

  楊戩眯著眼睛瞅著牛魔王,這頭牛頭腦簡單,倒是有把蠻力氣。“要想讓你老婆活命,你得替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牛魔王急問。

  “進去我告訴你。”楊戩自顧自進了芭蕉洞,老牛一呆,這個小聖倒像是芭蕉洞的主人。

  進的洞來,楊戩直入主題,“沉香,還有他的父親劉彥昌,以及東海的四公主,都藏在蘇州百花園。你去給我殺了百花仙子,把沉香、劉彥昌、四公主,還有那些小花仙子,都給我抓起來。”

  牛魔王躊躇道:“這別人倒也罷了,那百花仙子可是天下群芳的首領,殺了她,這事恐怕就鬧大了。肯定會驚動天庭的。”

  楊戩掃了牛魔王一眼,這個平天大聖如此膽小,倒是自己沒有料到的,看來還得逼他一逼:“你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我也不求你。不過,等著給你老婆收屍吧。”

  楊戩冷冷的摔下這句,轉身就要出洞,牛魔王急急追了幾步,幾乎要給楊戩跪下了,“別別別,我去抓他們還不行嗎?不過,抓人總是要時間的。”

  楊戩微微一笑,“那麼,尊夫人就只好暫時委屈幾天了。”

  牛魔王只能看著楊戩出洞,他並非不想去你死我活拼一場,但是這個楊小聖卻讓他心中著實發毛。平天大聖對自己呸了一聲,俺不是怕了這個小聖,只是夫人在他手裡,不得不如此而行。牛魔王正猶豫遲疑間,楊戩已經帶著哮天犬,押了鐵扇公主,揚長而去。

  楊戩回到真君神殿,吩咐將鐵扇公主押下。牛魔王一事,他總是不怎麼放心,算著時間牛魔王差不多抓完人,又秘密去了一次芭蕉洞。

  牛魔王一回來,就見楊戩靜坐洞中相候,心裡怵了一下。他趕到蘇洲時,沉香溜往華山,劉彥昌龍四追人離開,只捉住了百花與一干花仙。但是,該怎麼交待呢,夫人還在這個姓楊的手裡。

  “百花園裡的眾仙子,都讓我老牛給抓回來了,不過那劉彥昌父子和那四公主……”

  見牛魔王吞吞吐吐,楊戩輕搖墨扇,問道:“怎麼了?”

  事沒辦好,瞞也瞞不住,牛魔只得答道:“那幾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楊戩暗自皺眉,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還是不幸,又沒能抓他回來?難道,要逼他回村,就有這麼難嗎?心中有些不悅,語氣就有了教訓的意味:“我不是告訴你,等人齊了再動手嗎?”

  “人齊了?”牛魔王聽出來了,氣哼哼地道:“我怕再等,就連這幾個都跑了!就連她們自己,都找不到劉彥昌父子,你讓我上哪兒找去呀。”

  想了一想,又問:“那些人怎麼辦呢?”

  怎麼辦?回身看了這老牛一眼,來時便已想好。三妹就是讓百花生生教唆壞了,這種女人留在世上,百無一用。而且,按這女人無事生非的性子,玉樹之事,遲早要天大的漏子。當下一橫扇,作勢劃過頸間,冷冷地道:“殺!”

  “啊!”嚇了一跳的反而是牛魔王,遲疑地道,“殺?不好吧,這萬一將來……這罪可就大了!要殺,你自己去殺吧,我不干。”

  楊戩暗惱,善後的辦法他早已想好,看來要先說出來安一安這老牛的心,便道:“前些日子,王母下旨,令百花上天面聖,現在她們失蹤了,王母娘娘一定派我來查這件事。”牛魔王卻更是大驚,叫道:“你怎麼不早說?這可怎麼辦?”

  “你慌什麼?”楊戩不滿地喝了一聲,牛魔王啞了口,靜聽他說下去,“到時我隨便抓個妖怪,就說百花仙子已經遇害,王母娘娘一定會另立百花仙子,這事就算完了。所以,你必須要除掉她們,免除後患。”

  牛魔王為難地搓著手,聽起來倒是個好辦法,但萬一事洩……這楊戩是司法天神,有的是辦法自保,自己平天大聖的名頭雖響,卻也不過是一名下界的妖物。殺百花之事絕非尋常,誰知他打的什麼主意?若他口不應心,老牛豈不是自找苦吃?

  他粗中有細,這一通番算下來,任楊戩再說什麼,只哼哼哈哈地應付,反不住追問:“那山妻什麼時候放回來呀?”至於百花殺與不殺,左右人在手裡,且探一探風頭再說。

  看得出牛魔王是在敷衍,楊戩微微冷笑。如今百花仙子等都被囚,玉樹之事暫時不會洩露。只要鐵扇公主在自己手中,不怕牛魔王不就範。現在且不去逼這頭牛,後面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百花一直悶著,此時再也忍不住,絮絮地述起當時所受的驚嚇來。哪吒聽得厭煩,冷冷地開口道:“都是過去的事了,百花仙子,你不過是被關了些日子而已,用得著這麼喋喋不休嗎?”氣得百花將餘下的話生生又吞了回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二章 泥鴻記雪前

  楊戩才返回天廷,瑤池卻又傳來旨意,令他再去催促三聖母上天籌辦蟠桃會。沉香興災樂禍地道:“算起來,楊戩這也是抗旨不遵的罪。可惜嫦娥阿姨被他騙過,四姨母您又怕將動靜鬧大,否則他定要吃不了兜著走。”一則看得有趣,二則想著岔開話,能沖淡一下眾人因玉樹而來的不快。

  王母幾次傳旨,三聖母都沒有應召上天,嫦娥曾為此專程趕往華山查看。楊戩預先猜出,變化成妹妹模樣,騙她放心轉回了廣寒宮。事後得知真相,她氣憤中雜了羞惱,更堅了相助沉香之心。但此時別有一番感觸,只想:“他曾借三妹妹的口,問我是否還願意傷害那個人。如果那時知道他就是羿,我還會不會……會不會……”

  龍四卻道:“沉香,你這孩子還是愛胡鬧的性子。動靜鬧大?你四姨母不過一個龍族公主,非召不得上天,如何去鬧?其實現在看來,楊戩一開始也沒想著殺你,只是要逼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但他還是太過自私,為了自己前程,終於絕情到這等地步。”

  打發走星官,楊戩越發不安。方才從下界回來,南天門迎面遇上了托塔天王李靖。一番客套後,李靖突然言道近來妖魔橫行,常有捕食凡人之事,司法天神若人手不夠,儘管開口,十萬天兵,自當鼎力相助。然後一個哈哈,岔開話,說到即將到來的蟠桃盛會上去了。

  “這隻老狐狸,八成聽到什麼風聲了罷。”琢磨著李靖那意在言外的神情,楊戩暗罵了一聲。托塔天王是天廷裡的不倒翁,雖然沒什麼過人神通,卻仗了兒子和佛門的淵源,受封天王,持掌天兵。平素似忠厚公正,不問朝中是非,實際左右逢源,自成一派。司法天神一職,他早就想茲念茲,垂羨之至。沉香之事若真被他知道,那就頗為棘手了。

  不過,這樣一番說辭,極不合他隱忍周到的為人,也無利可圖,卻是意欲何為?幾百年裡冷眼旁觀,李靖與兜率應有過不少背地裡的交易勾連。若此次也是,那就另當別論,隱忍多年,兜率終於要靜極思動了麼?

  盤算著各種可能,楊戩蹙眉沉思,神色越發陰鬱。

  眾人只當他想著如何對付百花沉香等,反正早知他是徒勞無功,也不緊張。哮天犬這時返回神殿來,卻是捉來了劉彥昌。

  “怎麼將他抓上天來了?”瞪了一眼哮天犬,楊戩有些惱火,私捉凡人上天雖不是了不起的大事,但若落到有心人眼裡,還是一場麻煩,更何況是這個書生!再這樣下去,三妹的事,到底還能瞞得了多久?

  哮天犬畏縮地湊過去,將前因說了。原來他追沉香不果,倒在百花園裡撞上了劉彥昌。這書生發現百花園一片狼藉,正在破口大罵:“楊戩,你這畜生!你這個豬狗不如六親不認心狠手辣的畜生!你你以為毀了百花園就能夠殺人滅口了嗎?三界之內,知道你毀了廣寒宮玉樹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你是殺不完滅不淨的!”

  哮天犬駭得幾乎摔倒當場。好孬也做了多年的神仙,那玉樹是天界珍寶,若真被毀了,最輕也要被打入輪迴。一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擒了人便急忙忙衝回神殿來。

  “你別以為這件事情可以瞞得過天庭,我和三聖母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很多人了,你是殺不絕的!”見楊戩與哮天犬進了刑室,劉彥昌的罵聲更響徹雲霄。楊戩臉色鐵青,他倒不怕劉彥昌大罵,真君神殿的刑室設了禁制,再大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只是,三妹,方才在洞裡,你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有告訴任何人麼?

  儘量平復了心情,冷冷地開了口:“說,你們都告訴誰了?”

  劉彥昌被綁在鐵柱之上,看著眼前這個威嚴冷峻的男子,複雜的感覺堵在胸中,讓他本能地想大哭出聲。但卻哭不出,反常的情緒洶湧著,脫口而出的竟是一聲的冷嘲:“你很想知道?堂堂的司法天神,也有事想求教我這個凡人?好啊,你過來,我告訴你。”

  看著劉彥昌的怪異神情,楊戩也有些出乎意料,隨之想起施過的那個咒法,不禁冷笑,“果然是個意志薄弱的凡夫啊,這麼多年了,還是被牢牢控制著。看來,終他一生,都無從擺脫了吧?”這樣想著,仍緩步走了過去,玉樹關係重大,須得從他口裡撬出些頭緒來。

  近了,近了!劉彥昌只覺得整個人都要失控了去,那日在華山,風和日麗,琴瑟和鳴,就是眼前這男子,從天而降,讓一切歡愉都不復存在。如今,百化園被毀,兒子失蹤,又是因為他……

  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一口唾沫已衝口而出,呸地一聲,正中楊戩眉心。

  楊戩眼神驀然凌厲如刀,左手緊握成拳,“吐得好,我讓你全吐出來!”一拳擊出,劉彥昌一聲慘呼,嘴角湧出血來。只是儘管身子開始發抖,口裡卻仍在高叫:“來吧,楊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惡毒!”

  楊戩皺了皺眉,熾烈的怒火平息了一些。硬來沒什麼用,又不能解了法咒再逼供,只有吩咐哮天犬:“你去,給我將沉香抓來!”又回過身來,看著劉彥昌,森然道:“你不說,我當面將你兒子掐死!”果然,咒法驅使著的關切,使得劉彥昌臉色大變。

  雖然如此,楊戩卻知道,就算抓來外甥相脅,也未必能逼這書生順從。百花那女人知道玉樹之事,或許與三妹無關,但這個劉彥昌……若非果真涉及三妹,法咒豈會生效?三妹,你和你這個好丈夫,還真是無話不談!

  從哮天犬手裡接過鞭子,想起的,卻是三妹冷漠的話語:“二哥,我不是你,不會拿親人的痛苦當成笑話看——這種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是啊,三妹,你不會將二哥的痛苦當成笑話看,你只會當成談資四處傳播……

  運鞭擊出,鮮血點點飛濺,未落到楊戩的銀鎧黑氅上便被無形的罡氣震開三尺。他出手純為洩憤,自是沒用真力,不然劉彥昌這樣的一介凡人,早就化為齏粉了。饒是如此,這也是幾百年來刑室第一次物盡其用,動用私罰。一直焦燥不安的沉香,終忍不住怒喝起來:“楊戩,你住手!”三聖母閉上眼不願看,哪吒卻瞧得清楚,劉彥昌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明明一百二十個想討饒了,楊戩對他下的咒語,卻硬是迫使著他不肯低頭,繼續“慷慨激昂”地大罵不休。

  奇怪的是,楊戩映在在火光下的俊美臉龐,格外憂鬱高貴,絲毫不覺陰森,他揮鞭越狠,眼中那股令人心碎的悒色越濃。

  漸漸的劉彥昌的咒罵和呻吟聲越來越小,楊戩長出一口氣,冷笑斜睨,又恢復了那個淡漠孤藐,諸事由己不由天的顯聖真君,冷然回手一揚,將鞭子掛在牆上,轉身出門。

  天廷仍是風平浪靜,朝會上遇見李天王,說起的也都是言不及義的閒話。但越是如此,楊戩越是放心不下。又過幾日,梅山兄弟匆匆來報,原來嫦娥終是從四公主處得知了三聖母近況,驚怒之下,直闖華山,逼著康老大帶她進了囚室。

  “什麼?”

  楊戩騰地站起身來,又強忍著坐下,揮手令他們仍回下界看守。沉香不由得一陣快意,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楊戩千算萬算,終有了敗露的一天。”想著父親被責打的慘狀,咬著牙加了句,“且看他將來如何自食惡果。”

  梅山兄弟剛剛離開,哮天犬又苦著臉闖入,稟道:“主人,屬下找到了沉香下落,可是……卻被萬窟山的兩隻狐妖救了。年長的那個法力深厚,屬下實在不是對手。”

  不順之事接二連三,楊戩反而平靜下來。十六年了,終於要瞞不住了嗎?問了詳情,一陣不悅:這只笨狗,居然三番兩次失手!隱隱又有些安慰,三妹的兒子,原先一身毛病,被逼得狠了,倒也有些聰明急智。只是不能由著他四處鬧了,無論李靖還是兜率,知道了內情,只怕都會在這孩子身上打主意。

  單憑哮天犬,怕不能及時捉回外甥了,楊戩換了便衣,帶著狗兒親自往萬窟山查看。那萬窟山的千狐洞地形複雜,洞洞相連,縱有哮天犬憑嗅覺引路,也轉了個暈頭轉向,不知所以。小玉冷笑道:“後來楊戩與哮天犬分開找出口,姥姥趁機捉了那狗。多拖住他們大半天工夫,我和沉香才得以平安離開。”想到姥姥,恨意陡生,向楊戩重重地呸了一口。

  好容易從千狐洞脫身,楊戩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若被天然洞穴困住,豈不笑倒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哮天犬抖擻精神,奠起了萬里追蹤之術。一番追逐,卻被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

  “主人。”他伏地嗅了半晌,猶豫地道,“他們的氣味又消失了。”

  “估計他們已經明白,你的鼻子到水裡就沒有用了。”

  哮天犬連連點頭,主人就是主人,見微知著。見嗅不出味,他也試著動腦子去想,說道:“但是我知道,他們不是往上遊走,就是往下遊走!”

  楊戩一怔,笨狗,這算什麼知道?手中墨扇一翻,啪地敲上了狗頭,“廢話!”哮天犬捂著腦袋不敢出聲,楊戩冷哼道:“我們分頭追,我往上游,你往下游!”不再理他,振衣離去。

  逆流而上,他張開神目查看,上遊方圓百里,俱沒有狐妖的妖氣。便不再追,轉向下游趕去,先與哮天犬會合再說。除了追回外甥,這兩隻不知為何而來的狐妖,委實讓他心神不寧。無所圖?哪會有這麼好心的妖物。有所圖?那樣一個毛病多多的窮小子,有什麼好圖的,除非是為了……

  楊戩突然一凜。聽哮天犬回報過,三妹的寶蓮燈,目前正在那孩子手中。集天地之靈的法器,三界無雙,是了,那狐妖只怕正是垂涎於此。

  沉香想到這段日子,正是與小玉初見,情誼漸濃的時候。小狐妖久居深山,事事不懂,陪著他來到城鎮之中,更不知鬧了多少笑話。但若不是小玉,也用不著楊戩出手,他早就讓哮天犬抓回邀賞了。心下對小玉的憐惜愛意又多了幾分,不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後來的事記得清楚。從萬窟山逃出後,一路遊玩耍樂,將身上的銀子用得一文不剩,直到遇上那個叫穆鐵柱的孝子,負母求醫,才讓自己想起了離村的初衷,專心去華山找尋母親。數日後再看到這鐵柱時,卻被無罪判斬,自己急著救人,在法場上使出法力,招來了哮天犬。如非小玉的姥姥及時趕到,那次又要大禍臨頭了。

  此後姥姥被二郎神的人追殺至死,與她屢次回護自己,多少也有點關係。雖說她也居心不良,但較之那個所謂的舅舅,卻要對自己好得太多。

  正出神間,楊戩已尋到了哮天犬。哮天犬說了老狐妖的事,楊戩臉色陰沉,疾追到水邊,正凝神細察間,河上反先傳來了陣陣喝罵:“好你個大膽的河妖!你殺死薛公子不要緊,還抓走了劉沉香。識想的快將劉沉香給我送上來,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我饒你不死!”正是小玉。

  龍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沉香在鏡裡聽見,不好意思地道:“八太子,你別見怪,我也是被楊戩追急了沒辦法,想用這法子激你出來,和他打上一架。”龍八笑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所以,本太子才將計就計,直接拉了你去龍宮……”

  龍四搖頭道:“弟弟,你還說?那時沉香尚是凡人,你將他關到大貝殼裡,差點悶死他了!”龍八笑嘻嘻地道:“不是沒悶死嗎?說來沉香還得謝謝你那個狠心的舅舅。若不是他追去龍宮,要找我的罪證,我可壓根本想不起放你走——我哪記得凡人被拉下水會被淹死的!”

  當日寶蓮燈放光示警,沉香猜出是楊戩追來,聽穆鐵柱說河裡有妖物作怪,靈機一動,佯作落水,讓小玉大罵,欲引著楊戩去追查那倒霉的河妖。卻不料這河妖便是幫著姐姐找尋沉香的八太子。八太子被小玉罵得火起,加上又不認識沉香,索性擄人回龍宮,再現身與小玉大戰。

  楊戩在岸上旁觀,也不插手,只令哮天犬留意老狐妖的動靜。沉香有些洩氣,道:“他居然猜出來了,難怪一直不見他出手。”說話間小玉迭遇凶險,一直潛在船上的老狐狸精擔心孫女,騰身而起,施出法力困住了龍八。

  龍八遇險,正手忙腳亂中,水中炸出條金龍來。正是龍四趕到,逼退老狐狸後,拉著弟弟入水離開。

  岸上楊戩只是冷笑,道:“好啊,一個個都出來了。”哮天犬也自忿然,“東海四公主屢屢壞我們的事,主人,這一次一定不能放過她了!”楊戩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卻也是拈訣下水,徑往東海龍宮。

  他是天上司法天神,位高權重,東海龍王哪敢得罪?聽說兒子違反天條,私拉凡人下水,早駭得呆了,一迭聲催龍八過來認錯。龍八死活不肯承認,楊戩冷哼道:“不認也沒關係,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把那孩子交給我,不論死活,這事就算了了。倘若不肯,就按天條的處置去辦。”

  老龍王滿口允下,龍八不敢和父王頂撞,只氣得指桑罵槐地向哮天犬道:“我說你怎麼像一條狗似地!”哮天犬卻得意了,涎著臉貼近主人,“我本來就是一條狗,主人的一條狗!”楊戩有些好笑,回身斜眄了護在弟弟身前的龍四一眼:“四公主,你弟弟還很年輕,為別人丟掉性命,值得嗎?”扔下這句話後,自顧離開。

  出了龍宮,卻令哮天犬盯緊了龍四姐弟。小玉恍然大悟:“難怪楊戩追來得那麼快,逼得我們差一點無路可逃!”

  沉香被龍八放走後,小玉和老狐狸從水裡撈到他,帶到穆鐵柱家救治。哮天犬盯緊了四公主,又有萬里追蹤相輔,反先一步引著主人找到城裡。三聖母不由緊張起來,沉香卻不在乎,說:“放心,娘,我出了主意,讓小玉的姥姥拿我的衣服先走,引開了二郎神。隨後四姨母和八太子就到了,大家平安無事。”

  突然想起,正是因為那件衣服,自己才落到被三界通緝的地步,笑容不由為之一僵。轉念又想:死者已矣。就算姥姥沒安好心,但畢竟助我逃了一劫——當時若落在楊戩手裡,按他對付爹爹的辣手,我只怕早就被害死了!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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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三章 安危觸毫髮

  哮天犬引路,一氣追蹤,竟到了南天門外。楊戩神色不變,覓了處無人的地方,問緊跟過來的狗兒:“你沒聞錯吧?”語氣裡顯出隱約的不安。

  哮天犬又嗅了嗅,道:“屬下也覺得奇怪,他兩人竟是進了南天門,這該多大的膽子!”突然啊了一聲,壓低聲音叫道:“老狐狸怎麼一個人下去了?”

  楊戩一震。一直就擔心著的那件事,竟是要演變成真了?這孩子,闖入南天門意欲何為,難道真想求玉帝去?千算萬算,到底還是算漏了一隻老狐狸——但她此舉只是為了助沉香了卻心願?絕無可能,十有八九,還是在打寶蓮燈的主意。

  不能去凌宵殿,否則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沉香,你這一上天,害苦了的,正是你自己的娘親啊!

  進南天門,回真君神殿,從容鎮定得一如平日。卻是急召回梅山老四,著他帶人在凌宵瑤池等處打聽動靜。楊戩看著眾人領命離去,伸手搭在哮天犬會意遞過來的腦袋上,深邃的眸子裡,卻驀然滑過炙痛,如燃起煉獄裡的烈火一般。

  眾人一哆嗦,神殿剎那靜謐得出奇,彷彿所有的光亮,都會湮滅在這樣的目光裡。龍四的心,突然為之一搐,莫名的悲傷,竟似要將她吞噬下去。她吃了一驚,驚覺過來,卻茫然若失,只愣愣地盯著鏡面看。好像見過這種眼神……被他的三尖兩刃槍捅入身體時嗎?

  “主人,事已至此,只有實話實說了。”哮天犬儘量為主人想著辦法,那個該死的小孩,這一上天,指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他低垂著頭,又想了一會,冒出一句,“主人是擔心廣寒宮那件事吧?”

  仍是不答,手裡卻是一緊,拽得哮天犬呲牙裂嘴地忍著。廣寒宮……如果真那麼做了,恐怕以後,連遠遠地對著月色,都會被她厭惡了吧。月光終古無瑕,廣覆萬物,只合適她那樣的仙子。真君神殿的黑暗太過厚重了啊,但很多年前,不就下是定過決心麼,融進這片黑色裡,再不回頭……

  那一漲湖水邊,稚嫩的少年,心底流露出來的喜悅,曾是因他而發——那一聲舅舅,怕再也聽不到了吧。記憶裡三妹粉嘟嘟的小臉,水一樣清徹透明的眼波,仍像昨日般觸手可及。也要這麼狠心地忘去,一任那座沉重陰霾的高山,隔離得天遙地遠嗎?

  芭蕉洞外的那個模糊念頭,慢慢成形,卻仍有幾分猶豫。那樣的重擔,一個孩子,如何擔當得起?這時梅山老四遣人匆匆來報,嫦娥仙子求動了老君,正面謁玉帝,為三聖母一家說情。

  再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哮天犬仍在不著邊際地出著主意,楊戩由著他說下去,緩緩轉身,整束一遍鎧甲,拂試玄氅上並不存在的積塵。

  “兜率終於有個好藉口參與進來了?仙子,你將我唯一的破綻獻給了老君——那麼也好,就讓這破綻變得致命吧。八百年來,我的權柄,已和天條連為一體,利用沉香對付我,就等於要對付天條。這或許是個機會,達到最初目標的不二良機……”

  輕輕一笑,沉穩地吩咐:“哮天犬,現在就隨我去瑤池,請旨尋找沉香的藏身之所。”

  “你為什麼不早說?”

  王母的震怒完全在預料之中,楊戩低頭躬身,恭順請罪,十足的畏縮神情。王母又斥了他幾句,見他這般模樣,反倒放下心來,冷笑道:“我問你,你這個司法天神還想不想做了?”楊戩一凜,急道:“想!”王母森然道:“想做你就給我好好做下去!不想做的話,隨時能有人來替你。”

  話雖嚴厲,她口氣已有了些鬆動,想了一想,又問:“那沉香,你能找得出身在何處嗎?”楊戩稟畢,她冷冷地道:“先去凌宵,陛下不會當面駁回老君面子,這個殘局還是要本宮收拾!”一聲令下,鳳輦備起,起駕直奔凌宵殿,將楊戩掠在原地。

  沉香不禁哼了一聲,罵道:“急忙忙地來討好,終還是碰了一鼻子灰!”

  隨著楊戩來到凌宵殿之時,老君正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靜聽嫦娥上呈三聖母被囚經過。小玉道:“老君雖不懷好意,但對沉香還算公允,後來還救了他一命。”嫦娥說罷,玉帝遲疑一陣,說:“二郎神雖隱瞞不報,但處置也並無不公之處……”話未說完,老君已自出列,稟道:“三聖母觸犯天條,已經受到應有懲罰,而沉香的出世,非他本人所能左右。因此老道懇請陛下法外施恩,不要再責罰這個無辜的孩子了。”

  玉帝奇道:“老君是要為那孩兒說情?”老君道:“陛下,二郎神司法嚴謹,不循私情,老道甚為感佩。想那沉香是他的親外甥,尚力主追究,可謂公忠體國之至,但老道尋思,他處置三聖母畢竟不曾上報天廷,有私用刑罰之嫌。若再對一個孩子不依不饒,傳出去,恐怕會有損我道門的慈悲。”玉帝遲疑道:“話雖如此,但仙凡後代,也算是不容天地的妖孽,由著他在下界生活,也不甚妥當。”老君等的便是玉帝這一言,說道:“既如此,老道願意作保,將那孩子收入我兜率門下,監督約束,導他步上正途。”

  楊戩在殿外候著,王母也沒有先進去,聽著裡面的對話,不住冷笑。沉香訝道:“老君想過要收我入門牆?”嫦娥當時在場,道:“是呀,那是老君出的主意,這樣才能護得你周全。可惜王母來得太快,被她生硬硬地堵了回去。”

  說話間王母已步入大殿,與老君唇槍舌箭地爭辯起來。楊戩站在一邊,心中微覺奇怪,老君這個主意,竟似要羅織沉香為他效力。但那孩子只是個凡人,怎值得道祖如此重視?再聽王母的一番話,訝意更深,王母色嚴辭厲,直似老君之舉犯了她極大的禁忌一般。

  “除了要將此事上達天聽,逼我難堪失措之外,尚別有所圖嗎?王母並非如此沉不住氣的人,唯有涉及仙凡通婚,便大失常態。當年織女時便是這樣,直到那一家四口盡數慘死,她才放下心來。莫非除了天條威嚴不容侵犯之外,她和兜率,都瞭解一些其它的秘密?”

  楊戩不動聲色地思付著,暗暗又看了玉帝一眼。但他很清楚,這種局面下,玉帝不會有任何表示,最終的結果,完全視王母而定。

  老君又爭了一陣,忽道:“娘娘如此堅持,是否多慮了些?想牛郎織女的兩個孩子,一直在銀河邊苦苦為盼,以期見到自己的母親,不也沒見他們惹出什麼禍端來嗎?”特意加重了“孩子”二字的語氣。

  王母目光裡驀然爍過幾分惡毒,逼視向老君,後者恍如未見,只微笑著靜等她的反駁。楊戩心中又是一動,織女一家身死之事雖然隱密,但老君耳目眾多,沒有理由不知道。偏偏於此時裝模作樣,公然作為佐證提出,又是想試探些什麼?

  僵持了一陣,王母終於恢復了常態,森然道:“牛郎織女的孩子,也沒有勾結狐妖,公然上天面聖,豈能與沉香相提並論?”回身向玉帝施禮,“陛下,沉香罪無可恕,還請陛下將此子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以敬傚尤!”

  “娘娘所言,很有道理。”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低垂著雙目,沉吟道,“這麼小的孩子就敢勾結狐妖,擅闖天廷,想必將來也是個為禍四方的妖孽,就依娘娘所言吧。”

  但老君此番有備而來,殿上全是他派系中的人物,如何肯就此服輸?只見老君一個眼色,諸仙便齊齊躬身勸阻:“請陛下三思!”嫦娥擔憂之下,更出列爭辯道:“啟奏陛下,娘娘既然說沉香勾結狐妖,私自上天面聖,何不讓大家見上一見?若果然如此,便按娘娘之意擬旨……”看了一眼楊戩,目光轉冷,續道,“但是,若有人藉機來誣陷沉香的話,那便說明,沉香並沒有娘娘所說的那般可怕。若為他鬧出太大動靜,反有損我天廷尊嚴。”

  王母見玉帝聽了嫦娥之言後,神色古井無波,心中一凜,說道:“陛下,此事關系重大,陛下萬不可為一時的慈心所擾,還請陛下交出沉香,讓眾仙心服口服!”玉帝這時才真正是一愣,雙目睜開,看向階下:“娘娘,你說什麼?咱們有玩笑到後宮去開,這可是說正經事的地方!”

  王母道:“不是陛下收留了沉香嗎?”看了看身後的楊戩,餘下的話隱下沒說。當年的瑤姬,也是玉帝不忍,才壓下桃山,而非當即處死,終惹出劈山之舉,震動天廷。瑤姬雖在她力主之下,被十日曬化,但那也是她和玉帝,在注定為統治三界而生之後,頭一次有了分歧。

  疏不如堵,與堵不若疏之間的爭執,也從此沒有停止過。

  表面上都是她佔了上風,但那個三界之主隱晦在溫和無能之下的念頭,就是她也不能真正的明白。

  玉帝順她目光看向楊戩,忽然怒道:“楊戩,朕收留了沉香,這話可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真是大膽!你犯欺君之罪朕還未與你算帳,現在又想來誹謗於朕,你居心何在?”

  王母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楊戩的出身,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曾真放下心來過。但是,八百年來,已證明這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他想毀了這個工具?但現在,豈不是太早了?又或者,他不希望在仙凡通婚之事上爭執太多,才順勢了移開話題?是的,一定是為此。兜率沉寂了八百年,豈會無備而來,自曝其短,智者不為也。

  “來人吶,將二郎神與哮天犬趕出天界,打下凡塵!”

  玉帝旨意已下,王母的眼晴只盯著楊戩看,不放過他最細微的反應。但不論她如何觀察,能勾現出的,仍只是一個惶恐的臣子,一個懼怕著失去權位的順僕。

  工具未盡其用,毀了豈不可惜,何況是這樣得手應心的工具?

  於是王母從容勸止道:“陛下且慢。是否收留沉香,那只是本宮與二郎神的推測。但沉香的確在凌霄殿內,陛下何不給他們一個機會,若是找出了沉香,便赦去他們誹謗陛下之罪,如何?”

  彼此之間的默契,令玉帝料準會有這一奏,便淡淡地允了:“好,那就依你所奏。楊戩,你們便找吧,若是找得出來,連你的欺君之罪,也一併赦免。”

  沉香自然是找不出來的,但有哮天犬在,老狐狸帶上天廷的那件舊衣,雖已幻化成折奏模樣,終還是逃不過萬里追蹤之術。楊戩暗鬆了一口氣,神目打開,折奏變回了原物。

  “啟稟陛下,那狐妖將沉香的衣物變為奏摺,這才令小神與哮天犬誤以為沉香藏身凌宵殿中,觸怒了聖威,還望陛下容臣等戴罪立功,下界將沉香抓上天廷。”

  王母也冷然道:“陛下,十六歲的頑童,就能將威震三界的二神神耍得團團轉,險些差點兒丟掉了性命。十六歲就能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事來,此妖非除不可!”說罷掃了一眼老君,警告之意極濃。

  老君見勢不對,他自不會公開與王母決裂,退回朝班中再不發一言。玉帝沉聲道:“這膽子是夠大的了,即刻開始,三界通緝妖孽沉香!暫赦二郎神與哮天犬的欺君之罪,容你們戴罪立功,將沉香抓拿歸案,當眾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王母補充道“三聖母擅自和凡人成親,觸犯天條,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低應一聲:“遵旨!”,這個結果雖已料到,仍不禁暗暗一嘆。聽到嫦娥尚在為沉香求情,卻被王母斥責了一通,忍不住向她看去。目光到處,嫦娥臉色陡變,不屑之外,更多添了明顯的厭惡與憎恨。

  沉香早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大叫一聲可惜:“楊戩太奸滑,搶先一步搬來了王母。否則嫦娥阿姨這一參,管保叫他倒上大黴!”至於被三界通緝,左右已成過去,他反倒不放在心上。

  此時凌宵殿上的朝會已散,嫦娥待眾仙離開後,卻將楊戩拉到了一邊。楊戩一愣,嫦娥鬆開手,說道:“二郎神,你逃過了這一劫,可是不知道,沉香有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呢?”

  三聖母心中感動,嘆道:“嫦娥姐姐,你這時還想勸他?沒用的……他的心比誰都狠,以後只會更加變本加厲,六親不認!”

  就聽楊戩回答道:“這種局面,不是我造成的。”嫦娥急了,忍住對他的反感,勸道:“可沉香畢竟是你的親外甥啊,能不能抓住他,全在於你了。”她在華山軟硬兼施才見到了三聖母,昔日清秀溫婉的好友,竟變得那般憔悴不堪,歸根到底,都是這個司法天神一手造成。難道,還要眼看著他去追殺好友的獨子,讓好友在山下的煎熬,變得更加暗無天日嗎?

  明知央求無用,還是忍不住要試上一試。

  楊戩默然,許久,道:“仙子,你還會願意傷害那個人嗎?”嫦娥只當他想移開話題,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隨即語帶雙關,硬梆梆地扔下一句,“傷害別人的人,通常自己心裡也不會好過,尤其是自己的親人。不知道,你會不會是這樣的人。”

  她說罷便轉身離開,自然沒有看到,楊戩眉宇之間,已因她的話,驀然現出隱約的痛楚來。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四章 試煉置三關

  回到神殿,楊戩便怒氣衝衝地進了刑室。沉香等人知道他心情大壞,劉彥昌肯定要倒大黴了,不想隨之入內。果然,裡面傳出了鞭打聲,經久不息。

  劉彥昌慘叫不止,隱約還雜著楊戩的聲音:“你以為,只有你們懂得什麼叫情,什麼叫愛嗎?……現在,他將自己逼上了絕路。玉帝和王母發話,要將他抓上天來處死。這次,可由不得我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百花,終於捕到機會,冷笑:“也是,,不怪他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懂得情愛——連玉樹都打了,還再三問,是否還願意傷害那個人……”

  嫦娥最初惱怒已過,想到百花吃過的苦頭,不想再起爭執,只權當沒有聽見。百花見她不理,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艾艾地道:“嫦娥妹子,你別生氣,姐姐就是話太多了,但姐姐沒惡意的,咱們還是好姐妹不是嗎?”

  劉彥昌受不過刑,再度昏死過去,楊戩擲鞭而出,一如既往地安坐神殿裡處理公務。第二天早朝之後,他駕雲去了華山,沒有進囚室看望三聖母,卻是在中途的洞穴處止了步,默默沉吟,似在盤算著什麼。沉香打量著周圍環境,想了一想,恍然道:“是這裡,楊戩大約便是這一次,為我設下了三關。”

  他記得清楚,第一次闖入母親的囚室前,被那三關困得凶險萬分,至今還心有餘悸。那是他第一次模糊明白,選定的這條救母之路有多麼艱難。但他又無比興奮,因為,那也是他第一次,發現了激發勇氣原來那麼簡單,擁有骨氣又能帶來何等的自豪,而朋友之間,那種叫義氣的東西,更是他想都沒有想到的。

  這些都根織於他自己的血脈之中,但若不是生死關頭,他這一生,都不會真正領悟出來。正因如此,楊戩原本極為對症的三關,卻終於失算了,成了楊戩一連串失算的開始。

  沉香靜看楊戩設關,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受。這個最惡毒的敵人,卻他人生最重要一步的推動者。楊戩自是無心,但沒有這三關,就不會有後來的堅持,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但見楊戩潛運法力,凌空劃符,一道道亮光銀蛇般四下疾掠而出,消失無蹤。許久之後,左手拈法訣打出,洞空平地上青輝一爍,幻出一把雕木大椅,楊戩一口氣噴將過去,大椅上霧氣一現即隱,卻又多了個楊戩,銀鎧法冠,玄氅冰刃,峻容端坐。

  楊戩神目打開,三道銀芒注向幻化出的自己,這才滿意一笑,轉身直返天庭。

  普入神殿,他神色便驀轉陰沉,叱令哮天犬下界追拿沉香,哪吒看得奇怪,說:“哮天犬在沉香手裡吃過不少苦頭了,楊戩大哥怎麼還放心他去?”沉香在鏡裡聽見,笑道:“楊戩太過自負,根本看不起我。也是蒼天有眼,否則我和八太子,怎麼撐到遇見你的那天?”

  餘下幾天都無事發生。到了第八日上,哮天犬失魂落魄地回來,鼻青臉腫,衣衫襤褸,狼狽無比。原來沉香正與龍八小玉趕往華山,哮天犬一路追蹤,三個孩子功夫不及他,但迭用奇計,竟將他整得慘不堪言。最後好不容易堵住三人去路,卻被哪吒一乾坤圈砸暈了過去。

  “哪吒?”楊戩身子一震,道:“你將詳情說一遍。”

  鏡外哪吒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戩,但楊戩神色旋即平靜如初,看不出是否有所觸動。哪吒自己卻記得清楚,自武成王父子蒙冤之後,幾百年來,除了偶爾的朝會,再不曾與楊戩打過照面。那日李靖突然令他前去下界降妖,到了地頭,妖沒見著,反撞到哮天犬欺負幾個孩子。

  對楊戩的不滿,使他想都沒想,便出手救人,救下人後一問原由,更是一怒。他在封神之戰時,就聽楊戩提過妹妹。後來三聖母隨兄定居灌江口,他也常過去舒散心情,彼此極為熟悉。如今楊戩醉心權勢,將妹妹親手壓到華山之下不說,竟對親外甥也無情至此?

  沉香被三界通緝的事,哪吒略有所聞,都說是楊戩設計的結果,老君都無可奈何。此時,見哮天犬如此賣力,更是信了十分。眼前這個十六歲少年的無助,令他憶起被親生父親苦苦相逼的往昔來。那樣絕情絕義的舅舅,和陳塘關時的李靖有何區別?拗倔的性子一起,再也顧不得其他,藉口要驗證寶蓮燈的真偽,帶著三個孩子徑往華山,以了結沉香尋到母親的心願。

  殿裡,哮天犬已稟完經過,可憐巴巴地伏在主人身邊,等著主人決定。楊戩卻不著急,許久,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低聲道:“原來如此,是李靖想給我設難題吧。哪吒……他這閒事大約是管定了。哮天犬,我們去一趟華山看看?那個小鬼,已經好幾百年沒見過他了……”

  哪吒心中微微一震,楊戩的神情,突然將他拉回到封神之戰的記憶中去。但是,設難題?他心中一動,那個父王,從來都將他視為眼中釘的,那次突然令他下界誅妖,語氣卻難得的和藹,難道,真的別有所圖?

  李靖的野心,他並非不知,只是一直不願多想。天庭已讓他失望透了,就連楊戩大哥,不也都變了嗎?他搖了搖頭,懶得盤算其中關竅。再向鏡裡裡看去時,楊戩已換上便衣,帶了哮天犬騰雲而行,哮天犬正欲施展萬里追蹤之術,卻被楊戩攔了下來。

  “不用了,他們到了華山,我能感覺得到。”楊戩淡淡地說了一句,卻不加快速度,帶著一絲微笑,浮雲掠過衣袂,說不出的悠然。

  “第一關了,那個孩子,身上會有勇氣這種東西在嗎?”

  他幻出的身外身,雖只是一口氣變化而成,卻也與他元神相連,洞中情形清晰得如在眼前。便在他離開真君神殿之際,哪吒等人找到華山下的囚室入口。機關將眾人分散開來,只由著沉香一人闖到中途的那個洞穴之中。

  剛一踏入,正中寶座上光華閃動,二郎神的身外身已現出身來。沉香驚呼:“舅舅?”幻身淡淡地應道:“我本以為這個機關用不上了,沒想到,你的運氣還真不錯。”

  沉香不知其中玄機,奔過去求道:“舅舅,舅舅,我都已經到這裡了,你就讓我見娘一面吧!只見一面,你就帶我走,行嗎?”二郎神沉默。沉香急了:“舅舅,你怎麼能這麼無情?”二郎神道:“並不是我無情,而是我無能為力。”沉香大為不解。

  “你看到的,只是我留在這裡的一口氣。——準確地說,我在這裡留下了有三口氣,也就是三個關。你若是能衝過去,你就能見到你娘。”

  沉香怔怔地聽著,問:“那要是我衝不過去呢?”二郎神道:“你要是衝不過去,就會葬身在這機會中。”說罷,人化流光消失。

  沉香大叫道:“舅舅,你的關在哪?”話音未落,已被捲到一遍冰天雪地裡,二郎神聲音響起:“沉香,我給你一次機會,看到那個門了嗎?”沉香四顧,果然在一析大樹上看到一道門。那聲音又道:“將門上的鐵環向左轉三圈,你就能撿回一條命。”沉香叫道:“不讓我見娘,我就不出去。”那聲音冷冷地道:“那就等死吧!”

  雲上,哮天犬奇怪地看著主人,說沉香在華山,又不急著去,想了想就懶得動腦子了,主人一向算無遺策,走得慢自然有走得慢的原因。沉香興致勃勃地向眾人說道當時情形,引得眾人一時驚嘆,一時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楊戩凝神默察遠方時,神色間隱約的笑意。

  第一關裡,他和沉香說的並非實話,那道門,沉香永遠也無法打開。

  雪地裡的怪獸,唯一的任務就是守住門,撞開孩子。楊家的孩子,不會是天生的膽小懦弱,被劉彥昌教壞了的外甥,只有置之於死地,才能激發出固有的真正性情。那也正是他設置這三關的目的——在他面謁王母,稟明一切時,他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困在關裡的沉香,抱著劍,又冷又緊張,正四下亂轉。天上無數飛龍俯衝過來,果然嚇得他向那道門逃去。飛龍將他撞得跌飛出去,再靠近門邊,再被撞開。楊戩半合了雙目,遙遙感應著這一切,那孩子的慌亂,讓他又氣又好笑。

  但是不是逼得他太緊了?那一關不會真傷了他,但過程中的痛苦卻真實無比。才十六歲,能受得住嗎?楊戩沉吟著,有些不忍,再凝神感應時,被嚇呆了的沉香,正鬼使神差地撥劍亂斬,一頭巨龍頓時消失無蹤。

  楊戩微微一喜,這就好,就算是無意,這孩子總算學會了反抗。果然,沉香又試著斬了幾隻龍,得手應心之下,勇氣大增,開始主動出擊。等最後一隻巨龍憑空出現時,害怕早被他忘得乾乾淨淨,大喝一聲舉劍剌出。

  一劍剌出,四周景象頓變,沉香又回到洞裡。他自不知其中關鍵,吃驚下縱聲大叫:“楊戩,你出來,你出來呀!”

  楊戩聽到,自己化身的的聲音又響起:“這一關算你過了,我本想把你嚇出去,沒想到你沒有抓住機會逃走,反將勇氣激發出來了。”沉香重複:“勇氣?”聲音道:“其實不管多可怕的敵人,只要你有勇氣面對他,就有戰勝他的機會。不過,接下來,你就算有勇氣也沒用,我也不會再給後路了。”沉香怒道:“我不用後路,楊戩,你出來!”

  第二關是骨氣,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懦夫,區別只在於有沒有機會成長。那麼,沉香,舅舅要做的,便是要給你這個機會。

  在當時的沉香眼中,只知景象又變,四下漆黑。隱隱有雲氣迷彌。沉香叫道:“我不會害怕你們的!”舉劍斬擊。一次次被擊回地上。但剛才第一關的經歷,讓他仍存著希望,要有勇氣面對!他對自己說,一次次的嘗試,終於發現有張赤色大網罩在上空。

  四下細絲襲來,將他牢牢纏住。空中響起二郎神的聲音:“你現在求饒,我可以放你出去!”沉香叫道:“不,我不出去。你不讓我見我娘,我死都不出去!”聲音冷冷地道:“這張網能縮到棗核那麼大,你想想,你那時會變成什麼樣!”沉香一呆,說道:“好,我求你,求你讓我見我娘一面!”

  遠方的楊戩一笑,哮天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卻被主人用墨扇在頭上輕敲了一下。關裡,他的化身正緊逼著沉香:“不行,你得求我放你出去,求不求?”

  孩子的心思,總有些好面子,聽了這般強硬的語氣,就算想求,也無從開口了吧!沉香在收縮著的網中掙扎,惱火中帶著不甘,破口大罵起來:“死得難看,也不會比你更難看!”楊戩暗笑,不錯,這孩子也不例外。骨氣這東西,原不過是信念的堅持,只要誘他相信,他就能真正的擁有。

  被氣極了的沉香不肯求饒,一任細索勒破了身體。鮮血浸出,網卻化為虛無,等他再睜開眼,已坐在廳中的寶座上。

  沉香大奇:“沒死啊,這一關是怎麼過的呀?”

  “有骨氣的血才能融掉那張網,沉香,你為什麼不求饒呢?”身外身淡淡地問,“一個在閻王殿嚇得尿褲子,在劉家村外嚇得流眼淚的孩子,居然身上也有骨氣的存在。算了,這一關我又失算了,你去闖第三關吧。”

  沉香躍起身來,喜道:“原來這就是骨氣?”他還只是個孩子,能得到別人的承認,尤其是一個似乎不可戰勝的敵人的承認,其中的喜悅讓他激動,更平添了許多自信。

  “沉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自信有多可貴,那時,你才會真正地長大成人。”

  楊戩默默地想著,感應中,沉香已被逼入了第三關。

  第三關設在一片火海之中,沉香以劍柱地,劍身立刻熔化成水。二郎神在不遠處現身,說道:“沉香,只要你能活著走出這一關,你就能見到你娘。”沉香大喜。

  幻身又道:“但在此之先,你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沉香叫道:“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二郎神盤弓搭箭,說“我馬上可以讓你去見你娘。不過……”沉香身後又幻出龍八小玉哪吒的形象來。沉香一呆,問:“你什麼意思?”二郎神答道:“要他們死!”應聲射出箭來。沉香大叫一聲:“不要!”和身撲上,那一箭正中他的身體。

  火海消失了去,沉香依然躺在雕木大椅之上。楊戩用神識看著外甥,只有這樣,他才能放縱自己,而不必戴上冷酷的面具。

  “那樣的一條路,沉香,不要怪舅舅,是你自己一定要選擇的,但既然選定,就沒法再回頭了。一會,我讓你去見你的母親,你娘對我的怨恨,會是你前行的最好推動力。真是不錯啊,第三關,本想試一試你這孩子的心地,想不到,真的能為朋友忘記自己。雖然是一時衝動,但起碼,你的血脈之中,還有著那種叫義氣的東西……”

  楊戩想著,正欲收回神識,卻聽沉香正在問那個幻化出來的二郎神:“你說你只是二郎神留下來的一口氣?那我一口氣能將你吹散嗎?”楊戩不禁好笑,還真是個孩子,好奇心這麼大,反正洞中的情形不用再默查了,就讓這孩子高興一回吧!配合著沉香吹過的氣息,拈動法訣,留在洞裡的身外身頓時消散了去。

  心中一陣輕鬆,橫眄向哮天犬,哮天犬會意地縮身過來。楊戩揉著他的亂發,遠眺向華山,那裡,三妹該是見到沉香了。寶蓮燈的口訣,她大約也會傳給兒子,以後鎚練沉香時,把握便又多了一層。

  依然是慢慢催動著雲頭,到了華山之後,康老大氣急敗壞地迎了過來:“二爺,我腦袋讓他們打破了。”哪吒想起那是康老大放眾人進去,怕被楊戩責罵,央著自己打的,不禁哈哈一樂。鏡裡哮天犬卻四下嗅著味兒,道:“主人,老狐狸也來了。”

  楊戩正向洞中行去,聞言驀然止步,回頭看向哮天犬,哮天犬會意,伸手一指,道:“那邊!”老狐狸早去得遠了,卻也難不住他的鼻子。

  楊戩冷著臉直追下去,沉香一奇,道:“他怎麼往那邊追?我們是從這條路逃的。”順山路追出一盞熱茶工夫,哪吒從雜樹從中躍出,擋住了去路。

  “真巧啊,是你,楊戩大哥!”忍了心中的不滿,哪吒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我到處找你喝酒呢,咱們兄弟幾百年都沒聚上一聚了。”

  止住腳步,楊戩淡淡看了哪吒的火尖槍一眼。槍身柱在地上,卻斜護在身前,明明是隨時出手應敵的模樣,這小鬼,連脾氣習慣都一點沒變。他這樣想著,微微一笑,墨扇在手裡輕輕敲了幾下。

  哪吒定是被李靖扔出來當香餌的,試探自己有沒有把柄可抓。不能再去追老狐狸,一時半會她也翻不出什麼花樣,回頭讓梅山兄弟除去便是。沉香,那隻小狐狸,還有個八太子敖春,如果連哮天犬都對付不了,也就不能指望他們什麼了。哪吒,楊戩大哥便陪你演一場好戲看罷!

  哪吒見他不說話,只得自己找話,好多拖些時間,向哮天犬揚眉示意:“對不住啊,現在還疼嗎?”

  哮天犬悻悻地不說話,楊戩淡然問他:“沉香呢?”

  “沉香?”哪吒作勢向周圍一看,“走了。”

  “上哪了?”

  哪吒心頭打鼓,畢竟沉香被三界通緝,私助要犯的罪名可大可小,只得先插科打諢一番:“上哪兒,這會可不好說了,對了,有件特別重要的事要找你說,走!哎,還有,哮天犬,你也別為那件事恨我了,走吧!”作出急切的樣子,伸手便去拉楊戩的袍袖。

  墨扇從袖中翻出,勁風襲體如刀,哪吒手中槍作勢欲擋,楊戩的墨扇已橫架在他頸上,順勢下沉,點上扶突天鼎等幾處要穴。

  “我好心找你喝酒,你這是什麼意思?”幾處要穴俱在手陽明經上,一被制住,半個身子麻痺難當,動彈不得。哪吒提起法力去沖,卻哪裡沖得開?只氣得臉上漲得通紅,大聲叫道。

  沉香憤憤地道:“楊戩好生卑鄙,居然這般偷襲!”鏡外哪吒卻不領情,冷然道:“楊戩大哥的功夫原就比我高,輸給他有什麼出奇。”想到從此要與楊戩處處為敵,崑崙一戰時更用乾坤圈傷了他,心中說不出的煩躁。

  楊戩不理會哪吒的怒喝,頭也不回,向哮天犬道:“去抓沉香!”哮天犬如奉圭旨,拉長聲音應了個是字,欲走,卻又將腦袋湊近哪吒,得意地道:“我不記恨你——”主人就是主人,這麼快就代自己出了氣,哮天犬隻樂得笑逐顏開。

  又看了眼哪吒,楊戩默算了一番,以這小鬼的法力,大約三個時辰才能解開穴道。哪吒自是好心,路見不平,但李靖老奸巨滑,定想製造機會,試探沉香之事有無隱情。而且,就算哪吒被追究罪責,李靖也未必會擔心難過——自當年剔肉剮骨之後,哪吒不忘舊恨,李靖這天王又何嘗不是寶塔不離手,寢食難安?

  由著哪吒大叫,他獨自離去,卻不是去追沉香,一人返回了真君神殿。龍八有些奇怪:“楊戩為什麼不親自去追?當時他若在場,我們肯定脫不開身的。”百花被哪吒叱了幾次,一直不忿,此時見他被制,暗自高興,接口道:“楊戩當然更不會親自追,沒的降了他的身份。你且看他擒下三太子時,那付屈尊降貴的神情——”

  哪吒寒著臉不理她,心頭模模糊糊間浮起一個疑問:楊戩不去追沉香,卻去追老狐狸,真的是太過輕視大意麼?他搖搖頭,似要竭力迴避這個想法,但念頭一旦成形,便留在心中再也揮之不去。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五章 詐敗淨壇寺

  楊戩回了神殿,召來梅山兄弟中的老四和老六,寥寥數語,只令他們去下界殺了老狐狸。至於哮天犬追著沉香的事,他卻一字不提,生似那隻狗已縛回了沉香一般。餘下的日子裡,他理事辦公,一如平常,只有一人獨處時,才偶爾流露出心緒的不寧。但他以前盤算朝中大勢,也是這般殫盡心機,眾人早已習慣他喜怒難測,自看不出什麼異狀來。

  這天在房中,手拿著書卷,卻半天沒有掀過一頁,不知哮天犬追著沉香,會不會出現什麼岔子。那孩子受的磨練也不算少了,心性該成熟了些罷。是找個師父,引他正經修行法術的時候了,只是,三界之中,誰有這個本事,能讓沉香足以與自己對陣,對抗天地?

  “主人,主人……”哮天犬一頭撞進來。楊戩順手拿書一拍:“慌慌張張的,幹什麼。”雖怪他,心中卻放心,這種樣子,應該是沒傷到沉香。這小子,運氣倒好。

  哮天犬連比帶劃,說了半天,楊戩才聽明白,原來沉香誤打誤撞進了淨壇廟,騙動了淨壇使者豬八戒相護。這個投錯胎的天篷元帥功夫雖然糟糕,哮天犬卻也討不了什麼好處,碰了一鼻子灰後,只能氣哼哼地回來稟報,指望主人肯去教訓教訓那頭豬。

  楊戩自有自己的打算,聽到豬八戒,一觸機,想起了八百年前的老對手孫悟空,如果沉香運氣真的很好的話,也許能借豬八戒幫忙,拜到他門下。

  第二日早朝時,哪吒怕他先告自己個違犯天條,和他在玉帝面前辯駁,又替沉香求情。不過王母不是那樣好說話的人,反被判了個面壁五百年。玉帝問起沉香下落,玉帝問起沉香下落,楊戩心念一動,便將豬八戒回護之事說了。左右天廷不會因為一個沉香,就鬧到佛道不和,而那豬八戒若不逼上一逼,也想不起向猴子求援。

  果然,玉帝不欲多事,只讓楊戩一人去試著交涉交涉。楊戩正中下懷,暗暗一笑:“若將那頭豬逼得有廟不能呆,還怕他不去投奔猴子麼。”

  嫦娥當時也在殿上,聽得這事,暗中擔心沉香,四公主道:“就是嫦娥姐姐回去後告訴我這事,讓我去淨壇廟通知沉香。不過呀,我去的時候,沉香已經將二郎神打敗了。”

  這時,龍八、沉香、小玉,已經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在淨壇廟的事說了,小玉笑道:“那時寶蓮燈變得非常亮,沉香猜到是二郎神要親自來了,大家趕緊想辦法。可是……”

  當時豬八戒被老狐狸吸走了陽氣。老狐狸被梅山兄弟追殺,險些還生,只有利用豬八戒的陽氣治傷,又逼著小玉偷去寶蓮燈的燈芯。她偷聽到沉香與三聖母的對話,卻沒有操縱寶蓮燈所需的仁慈法力,只有寄望於服下燈芯,平添萬年法力的辦法,以便練成劈天神掌。小玉想到自己雖不得已偷了燈芯,卻終沒能救回姥姥一條命,心中一黯,後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可是師父當時陽氣被吸,不過說實話,就是沒病沒災,我師父也真不是他對手。”龍八接口,向眾人道,“最後你知道師父出了個什麼主意?讓沉香剃度出家,那就成佛祖的人了,楊戩也不敢輕易動他。不過我沒看見剃度,那時我出去給師父買吃的去了,沒想到才出門就讓哮天犬逮了個正著。”

  正說話間,楊戩已到了廟外。龍八急匆匆從廟裡跑出來,哮天犬一個箭步向前,將他按在地上,揚聲高叫:“豬八戒,我家主人來了,還不出來受死!”楊戩緩步走近,不發一言。

  小玉已經一臉笑意,只瞄著沉香,三聖母不解地望著她,沉香臉也是紅紅的。小玉附在三聖母耳邊說:“娘,您等會兒,看沉香的樣子。”

  哮天犬不見豬八戒出來,等不得了,仗著主人在,再次高叫:“豬八戒,快滾出來!”豬八戒已從後院繞了出來,正好聽見,心說二郎神雖不好惹,你這也太狗仗人勢了。你有二郎神撐腰,我師兄也不差呀,就這樣欺上門來,也太給我面子了——呸呸呸,我怎麼把自個兒和那條狗混作一談了。

  豬八戒自覺身份不同,也不和哮天犬搭話,見龍八被抓,只是沖楊戩嚷嚷:“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沉香,拿人家東海八太子幹嗎?”楊戩一哂:“他和沉香是同黨,也犯了天條。豬八戒,快把沉香交出來。”豬八戒暗暗慶幸,幸好給沉香剃了度。心中有底,話也就不慌不忙:“哎喲,來晚了,沉香已經是和尚了。”楊戩驚得上前一步,難道這孩子因為怕死,躲入佛家庇護?話裡也滿是訝意:“你說什麼?”

  豬八戒演戲的功夫也是不錯,一副惋惜狀從階上下來:“哎呀,你早為什麼不來呀,他求我給他剃度,我心想給他剃了度,我不好向天廷交待呀,猶豫了好些日子呢。還以為,你們天廷已經銷案了。誰知道,剛給他剃完度,你就來了。”楊戩驚怒交加,聽到這裡才稍放了點心,這時才剃度,定是知他來了的權宜之計。不過,不管真假,一旦剃了度,自己再報上天廷,沉香的安全是無虞了,可三妹呢?到底是就勢放過沉香,還是如何?楊戩一時也拿捏不定,只聽豬八戒繼續說道:“晚嘍,他現在是佛祖的人了。”不管如何,又看看再說,吩咐哮天犬:“進去看看!”

  哮天犬應聲是,從豬八戒身邊想過去,被攔住。豬八戒也怕裡面沒剃度完,心說多拖一刻是一刻,再說也不能太墮了我淨壇使者的威風,攔住哮天犬:“你給我站住。佛門清淨地,你說進就進啊,你問我了嗎,問我了嗎!”哮天犬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地,不由地去看主人,見楊戩不高興地微微揚頭,膽氣立狀,沖豬八戒一晃腦袋:“我奉旨!”直管往裡沖。豬八戒攔不住,只好沖楊戩抱怨幾句:“二郎神,這可是佛祖的地盤啊。”楊戩瞧瞧他,只會拿佛祖壓人,既然如此,我自也有藉口,回道:“我也是奉旨行事。”

  三聖母仍是對小玉神神秘秘地笑好奇,從豬八戒身邊繞過,等待兒子出來,沉香和小玉也跟在她身旁。

  才上了台階,就聽見哮天犬的大笑聲從裡面傳來,小玉已經先忍不住笑了,龍八在外也撲哧一聲噴笑出來,四公主也低首輕笑不已,別人不知為何,更是奇怪。

  沒過多久,哮天犬後面追著一串人出來,仍是笑個不停,豬八戒叫苦不迭:“還沒剃完……”哮天犬跑回楊戩身旁,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主人,主人你看……”

  這下三聖母也以袖遮嘴,難掩笑意。沉香以眉心為界,剃頭剃了一半,另一半長發掩下,不倫不類。

  楊戩上下打量幾眼沉香,眉心深蹙,什麼怪樣子!雖然沒剃度成,解了心中一件難事,但豬八戒放心讓哮天犬進去,定是心中有底,在外面耽擱這麼長時間,頭只剃了一半,一定是沉香又在那猶猶豫豫,難下決心。沉香,做一件事,當斷則斷,像你這樣,事事顧慮,處處不決,能做成什麼?只能做人笑柄罷了。聽得哮天犬還在大笑不止,更是心火上升,回頭冷斥一句:“有什麼好笑的!”頓時喝住了哮天犬。

  既然沒剃度,沉香,你還得給我走下去。楊戩轉向豬八戒:“豬八戒,你不是說,他已經是和尚了嗎?”

  豬八戒也沒想到這麼久連個頭也沒剃成,心裡罵徒弟不省事,嘴中還得替他說話,嗯嗯啊啊半天才憋出條歪理:“半個和尚……”楊戩也不插話,看他還有何話說。豬八戒憋出這四個字,說話也順暢了,摸著沉香那半個光溜溜的腦門說:“已經剃度的這半是佛祖的,你不能動。另一半呢,隨你處置。”

  楊戩心中嗤笑,這樣的理由也想得出來,臉上神情不變,斥道:“我看你是無理取鬧。”

  沉香眼見事到這一步,無法可逃,不願連累龍八,更不願在心愛女子面前露怯,一鼓勇氣橫眉立目:“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我,把八太子放了!”

  三聖母正步下石階,聽他此言,心生驕傲,不由向龍八處望去。只見楊戩伸手拍在龍八肩上,從龍八身後轉了出來,臉上帶著的,仍是叫她記憶深刻,又是不屑,又是嘲諷的笑意,向龍八看了一眼,又瞧向沉香:“放心,誰都落不下!”

  沉香恨恨地看著他的笑,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雖然他現在再也不能帶給他威脅,可是午夜夢迴,有時還會突然被那樣的笑容驚醒,一頭冷汗。在被他追得無處可逃時,在被他騙得失去法力時,這個笑容,是他心底最深的夢魘。

  “其實我膽子那時還是很小,可是敖春被抓了,他又那樣看著我,好像在說,你什麼也行,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我心裡又是羞又是氣,也許是急中生智,一下想到了救敖春的辦法。”

  隨著他的訴說,眾人看去,沉香刷地抽出寶劍,橫劍在頸,在小玉丁香的驚呼聲中威脅道:“二郎神,這裡的人你誰都不能動,否則我自殺在你面前。”

  楊戩上前幾步,悠閒地道:“你這種威脅沒有用的,我抓你上了天,就是要處死你。”

  三聖母不寒而慄,扶著欄杆說:“他怎麼這麼容易就說出這樣的話來,沉香是他親外甥啊!之前,我還抱過幻想,他是不願失去地位,逼迫沉香,也是形勢所逼。可是他,他說這番話,竟連一點內疚猶豫也沒有……”

  那邊廂沉香打好了主意,哼道:“王母娘娘不是想當著眾仙的面處死我,以告誡天上的神仙,如果我現在死了,她拿什麼告誡。”

  楊戩暗中點頭,雖然不成器,到底有些小聰明,我也好借此下台,放八太子一馬。本想著天篷那廝縱然不濟,裝腔作勢地扛上佛祖的招牌,再護住你們逃命,我來個追之不及也就是了。但現在不知出了何事,竟是這付站穩都吃力的模樣,還怎麼帶人逃走?就算放水也斷不能這般明顯啊。

  難道真的先抓他們回神殿?

  向沉香腰間一瞟,念頭一轉,沉香,你若果真聰明,就該利用上寶蓮燈了。回視龍八,再轉向沉香:“好,我放了他,你跟我走。”摺扇打開,回身橫扇,龍八跌回豬八戒旁邊,豬八戒急忙扶住他。

  死到臨頭,沉香看著龍八,說要澄清誤會。小玉想到是因為自己,嫩臉微紅,小聲向三聖母講了事情原委。原來在華山時大家認識了丁香,便結伴同行,龍八對丁香愛意暗生,丁香卻因與沉香指腹為婚過,只傾心沉香一人。從此四個小兒女之間平添了許多事端,最近幾日鬧得越發不快。

  交待完這些情感糾紛,沉香便要向楊戩走去,豬八戒看不過眼了,搶過去擋住他:“慢著,徒弟,師父我還沒答應呢。”沉香叫聲師父,心中感動,但知道師父不是楊戩對手,道:“您就別管了。”豬八戒喘著氣:“不管,不管對不住師父這兩個字啊。”

  三聖母更是暗恨二哥:“淨壇使者為了這剛收的徒弟,都敢於擔事,你這舅舅,卻要親手殺了外甥。”

  楊戩斜睥了豬八戒一眼,不屑地冷哼道:“看你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明顯的陽氣不足,拿什麼來管?”

  豬八戒呵呵強笑,口頭上絕不肯落了下風:“時間久了恐怕頂不住,三招兩式那還是差不多的。”楊戩更是好笑,他就是全無毛病,三招兩式也頂不過,還在這胡吹大氣。豬八戒擺出做師父的樣子,沖沉香催道:“我頂住二郎神,你們快走!”沉香叫著師父,不肯就走,豬八戒再催一聲,將釘耙橫於手中,鼓膽就上去了。

  楊戩連三尖兩刃槍也懶得化出,合上墨扇相迎,讓開豬八戒急攻來的一耙,衣袖拂出,化去招式,墨扇順勢敲在他耙上,金石之聲震響,豬八戒已跌退出老遠,險些連釘靶都失手落在地上。

  豬八戒鼓膽再戰,一耙築下,楊戩收扇,身向左旋,豬八戒只覺眼前黑影中微有紅色一閃,已失了楊戩蹤影。心說莫不是誤打誤撞打傷了他?大口喘著氣四顧,忽覺腦後有異聲,不及多想,握釘耙仰身反砸。楊戩收回扇,信步遊走,眼中卻只關注著沉香。這孩子有些日子沒見了,三腳貓的功夫一點沒長進,和龍八等人聯手對付哮天犬,居然還落了下風。心煩之下,再懶得與豬八戒糾纏,一揚扇,將他擊飛出去。

  沉香從戰圈中脫身而出,趕過去扶住師父:“師父,您沒什麼事吧?”豬八戒哼哼著:“沒事……”楊戩收了扇,側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哮天犬得意地回到主人身邊,一樣倨傲地看著他們。

  沉香靈機一動,問:“師父,您身上有沒有仁慈的法力?”豬八戒不解,有幾分自得地答道:“師父是佛祖封的淨壇使者,你說我仁慈不仁慈啊。”楊戩心中一動,是終於想到寶蓮燈了嗎?立住不動,等他說話。

  沉香急摸向腰間寶蓮燈,向師父說:“用你的法力,加上我的口訣,對付他!”豬八戒應了,沉香吃力地拽他起來。

  豬八戒這付樣子,指望不了他能帶沉香逃開,只能由著他二人發動寶蓮燈,好找個台階退走。但寶蓮燈的威力非同小可,硬受它一擊,既不能讓傷得重了,又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卻也頗有難度。楊戩暗自提氣準備,神色間卻絕不外顯,只對哮天犬說道:“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哪吒直叫奇怪:“他怎麼不這時動手,還等沉香慢吞吞地扶豬八戒起來,再擺好架勢拿寶蓮燈對付他?”

  沉香這時也不明白,想了想,道:“他是根本看不起我吧。”嫦娥搖頭:“不會,寶蓮燈的威力,他親身試過,怎會不知?”討論一陣也沒說出個名堂,只能存於心底,歸於沉香運氣好。

  沉香擺好架勢,豬八戒催動法力,叫聲來了,寶蓮燈光芒閃耀,楊戩墨扇打開,運法抵禦。

  僵持一陣,楊戩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力道,豬八戒陽氣不足,根本沒發揮出寶蓮燈的威力,不過有這個就夠了,法力一撤,倒退數步,直撞到院中香爐上才停下來,嗆出口血,立時墨扇一揚,遮住臉面。哮天犬已被擊飛出去,不見蹤影。

  沉香再沒想到寶蓮燈真這樣厲害,心說好寶貝啊,愛惜地擦了擦,見楊戩倚在香爐上捂著胸口,趾高氣揚地過去:“念在你和我娘是兄妹的份上,我就放過你一次,下次再敢逼我的話,我就絕不留情!”楊戩雖有準備,但傷還是受了的,正靠在香爐上調息,沒想到外甥得意忘形,竟過來說了這麼一番話,氣得直欲吐血。小子,初次得勝,就這樣狂妄,今天詐敗,對你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環視眾人得意洋洋的嘴臉,楊戩不欲多留,在爐上扶了一把,忿然離開,身後一片笑聲。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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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六章 南橘逾成枳

  回到天廷,一個人進了側殿,吩咐下吏們不得隨意打擾。眾人原以為他要調治傷勢,他卻更換了朝服,欲出去,又收回腳步,就那麼對著一殿的寂靜出神。

  神殿裡只有兩種顏色,灰和黑,這裡也不例外。黝黑的地面,古拙得全無裝飾的硬木長榻,泛著奇異光澤的鐵灰色。楊戩喜歡簡單,這間側殿更是簡單得到了極致。他常在這裡獨坐通宵,柔和的月色直接灑到座前,更襯出神殿的陰鬱寒冷。

  “三妹將寶蓮燈給了沉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他胸口仍在隱隱作疼。豬八戒殘存的那麼點法力,都足夠擊散他的護體真氣,若這頭豬恢復過來,與沉香聯手,逼他們棄廟逃命絕非易事。豬八戒在天廷時就好色貪婪,毛病多多,沉香跟他久了,近墨者黑,只會更不成話。

  小勝一場,就狂得沒了邊,須盡快截斷他的退路才是。那麼寶蓮燈怎麼辦呢?本想由著這燈來護住沉香的周全,但他們有所藉倚,還會按自己的設想,乖乖去找猴子撐腰嗎?

  “主人,我回來了。”

  是哮天犬有些膽怯的聲音。這狗兒踉蹌著奔入,湊近楊戩身邊,臉上紅腫,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跡,顯然傷勢不輕。

  楊戩正心煩不已地思量著得失,見他如此狼狽,更是沒好氣:“抓捕了沉香這麼久,不但人沒抓住,連寶蓮燈都沒拿回來。”

  “屬下該死。”

  剛回神殿時,楊戩本欲去瑤池,卻又猶豫,淨壇廟的這一敗,能不能瞞過王母娘娘的眼睛,極為難說。又看了眼哮天犬,方才盤算了半晌的念頭清晰了起來,不管如何,須逼他們離開再說,現在這樣,目標太大。如果王母動了疑心,另外委人來插手此事,便是自己想護他們周全都是不能的了。

  “想盡辦法,務必拿到寶蓮燈,這樣才能抓住沉香。”

  “是,是!”

  “派人下淨壇廟盯住他們,落了單就下手,我就不信他們一輩子總在一起!”

  “是!”

  “到華山把老大和老二調回來,我懷疑,他們暗中也相助過沉香。”

  “是”

  楊戩的語氣越來越嚴厲,哮天犬哈著腰連連稱是。沉香有些看不過眼,冷冷地道:“楊戩的心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冷漠。哮天犬對他忠心耿耿,傷成這樣,他問也不問,只顧著責罵和交待事情。”康老大道:“哮天犬後來壞了鼻子,楊戩就更不正眼瞧他了。這狗兒自己也不爭氣,前幾年我迫他服無憂草時,居然還口口聲聲地說什麼主人是好人,我呸!”

  哮天犬被主人訓得垂頭喪氣,便要退出,又被楊戩一聲喝住:“還有,今天敗給寶蓮燈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隻老狐狸為了打寶蓮燈的主意,將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若二郎真君不敵外甥寶蓮燈的話頭再傳出,更不知要引來多少仙鬼妖的垂涎。

  哮天犬苦著臉道:“主人,你看我這德性,我還能說得出來嗎我……”心裡多少有些哀怨,主人連一句安撫的話都沒有,但誰讓自己砸了差事呢!看看楊戩臉色,自覺離開,抓緊辦事去了。

  但瑤池還是要面對的。又沉吟了一陣,楊戩還是決定面稟王母,主動請罪。王母聽了他的委因,漫步在水榭的九曲小橋之上,意態悠閒,說出的話卻尖銳如刀:“你一個堂堂的司法天神,這麼長時間了,連一個法力如此低微的沉香都抓不到,要說你沒有私心,連我都不相信。”拉長了語調,顯得極為諷剌。

  楊戩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垂首道:“娘娘,小神不敢。小神幾次功敗垂成,都是因為有人在暗中幫助沉香。所以至今……”

  王母道打斷他的話,聲音轉冷:“這些對別人來說,也許算得上理由,但對司法天神來說,卻只能算是藉口。我就再給你三天時間,活的不行,死的也要,押著魂魄上天,也算是你的功勞。否則,你這個司法天神也算做到頭了。”

  頓了一頓,王母轉過身來,問道:“你有難處嗎?”說話間雙目炯炯,逼視著楊戩,似要看透他心中真實想法。

  楊戩順從地答道:“沒有。”

  “會不會因為是你的親外甥而下不了手?”

  “不會”

  王母宛然一笑,款步盈盈,走到橋欄邊看向瑤池亙古不竭的仙靈之水,柔聲道:“我不是想成心為難你,只是想用這件事捍衛天規的尊嚴。人心如水,有隙即有滲漏,有滲漏,必損法度。所以,你自己先想清楚,到底是要外甥呢,還是要烏紗帽,要好好想上一想。”

  楊戩沉默,然後應道:“小神明白。”告退出去。

  神殿的寒冷,又甚了幾分。楊戩側身而坐,眉宇間不縈一絲情感,卻又似蘊了許多心事,沉重再也無法展開。呼吸冷凝成霧,看得見,終無聲無息地消散了去,歸於一片寂滅,就如注定逝去的那些過往一般。

  失去的已經太多,最初那個期翼,依然遙遙無期。他所期翼的其實並不奢侈,家的溫暖,親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夠真正擁有,他只希望有機會遠遠地看著,守護著,那就足夠了。

  司法天神的權力,八百年的艱難,付出與獲得,連他自己,都無法再將兩者剝離開來,自下了那個決心時起,他就無路可以回頭。那麼,到底還要不要將沉香也逼到絕境之上,去背負起那些宿命般的痛苦掙扎?

  許久,他獨自外出,等降下雲頭時,眾人無不一驚,古木參天,廟宇清淨,正是淨壇廟。

  他隱形進了廟,站在空蕩蕩的庭院裡,臉色陰沉。這時日已近午,廟裡卻十分安靜,鳥兒在古樹綠蔭裡嘰嘰喳喳地鳴著,和不遠處的客舍裡的鼾聲遙相呼應。又過了會,小玉和丁香說著話過來,抱怨著才打敗二郎神,一個個就光顧著睡覺偷懶,誰也不肯用功了。

  就看楊戩嘴角微勾,冷冷地笑了一聲。小玉和丁香便坐在他身前的大樹下,相互說著心事。沉香看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時的楊戩,只要隨手一掌,就能要了兩個女子的性命。幸好楊戩並未出手,只是聽著,冷笑中的諷剌之意越來越濃。

  兩個小兒女無非在說心底的情竇。同時苦戀著沉香,不願與對方分享,偏偏兩人此時仍是朋友,千般滋味,隻言片語裡表露出來,似酸實澀,似澀又甜,甜裡又有著隱約的害怕與戒備。

  龍八想到那時受的熬煎,不禁說道:“說句實話,就是現在的楊戩,也有一處是遠不及沉香的。”哪吒哼了一聲,道:“就沉香?看他這一身的毛病,不過是運氣好得離奇而已。”龍八酸酸地道:“我又不是說他的運氣——他討女孩子歡心,可比楊戩高明太多了。那時的丁香……啊唷!”一聲痛呼,卻是龍四暗中擰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胡說。

  沉香在鏡內尷尬不已,只看著楊戩動靜,佯裝沒有聽見。丁香和小玉說了會話,一賭氣,也回房睡覺了,偌大的院子,越發幽靜,充滿了慵散的氛圍。

  楊戩的怒氣,瀰漫上心頭。就這樣一個孩子,還誇口過粉身碎骨也會救出母親?劉彥昌背棄過三妹,難道,三妹唯一的孩子,也要讓她失望一回嗎?

  “沉香,我曾想盡辦法,要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可是你自己不肯——別怪舅舅心狠,這個世上,想獲得就必然要先付出。你這麼好逸惡勞是吧,那就由我來毀了你的安逸,毀了所有能給你安逸的人——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就要承受隨之而來的後果。”

  楊戩默然思付著,三聖母卻越看越是奇怪,問道:“沉香,他這一次,沒去為難你們?”沉香搖了搖頭,沒有楊戩曾來過的印象。可這時大家都在睡懶覺,他只要隱身進去,無聲無息地就能得手,何必只在院子裡磨磨蹭蹭地出神?

  但見慣了楊戩的詭計多端,就算是哪吒也不敢往好處想,百花冷笑道:“八成在算計著,該怎樣才得到更多利益。沉香害他在玉帝王母前,接二連三地受累挨訓,他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單是捉沉香上天交給王母處置,豈足以消他的心頭之恨?”

  小玉想到後來的事,內疚地靠近沉香:“我不是誠心要偷寶蓮燈的燈芯的,實在是姥姥傷得好重,我不能看著她老人家死……”鏡外老四老六對視一眼,幸好鏡裡看不到外面,要不,他二人就要尷尬不已了。正是在淨壇廟附近,他們完成了楊戩的任務,截殺了老狐狸。當時還想著捉住小玉,老狐狸死前將燈芯逼小玉吞下,兩人毫無準備之下,竟被小玉打得狼狽逃命。

  這些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沉香不願小玉傷懷,摟著她,笑道,“其實我該謝謝小玉,幸虧小玉拿走了燈芯,讓我沒有退路,要不然楊戩就真要稱意了——我那時以為有了寶蓮燈就再不用怕誰,別說練功,連早起都懶得早起。‘小玉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靠在他肩上。

  仍沒誰起來,楊戩不再久留,駕雲返回天廷。連串的命令吩付下去,非但淨壇廟,連東海和月宮都分派了人手監視。龍四臉上變色,想起不久之後,自己便去了廣寒宮,希望嫦娥能說動豬八戒。

  當時她找到淨壇廟,發現寶蓮燈的燈芯被盜,成了廢品,苦想對策之下,終於想到孫悟空身上。三界中只有此人曾與楊戩戰了個平手,沉香若能拜得這等明師,何愁沒有成就?可豬八戒對這個大師兄極為敬畏,一則怕事,二則不敢擾他清修,說什麼也不肯。她無奈之下,聽從了龍八的建議,勸動嫦娥下凡來說項。現在看來,只怕她才踏入月宮,楊戩便已得到了密報。

  淨壇廟與相關各處的動靜,果然事無鉅細,楊戩全部了如指常。對沉香的表現知道得越多,就越發堅定了楊戩已下的那個決心。

  “再不能由著沉香呆在淨壇廟,唯有尋找機會,按原來的主意,逼著豬八戒帶沉香去找那猴子學藝。豬八戒,你一無是處,又怎配做我外甥的師父?”眾人只見他低頭默思,臉上浮起輕蔑不屑之意,不知他想到了什麼。

  不過有寶蓮燈在,想逼走人還真是有點麻煩,只有趁他們分開的時候下手了?正沉吟中,已有細作來報,龍四公主到了月宮,寥寥數語後,便與嫦娥仙子去了淨壇廟附近的小鎮。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七章 有美樂遊湖

  楊戩臉色越發陰鬱,召來哮天犬和梅山老四和老六,也不詳說,只讓眾人隨他去凡間一趟。

  楊戩一邊在雲端穿行,一邊沉著臉問:‘淨壇廟附近有我們多少人?‘這些是老四佈置的,當下不假思索,應道:‘方圓十里之內有我們一千多人。‘楊戩若有所思,沒有再問,只管趕路。

  沉香恍然大悟,難怪楊戩總來得那麼及時,原來是一直監視著他們,用了這麼多人手,看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楊戩落在鎮上,已換了凡人裝束,一件褶袖白衫,不同於見沉香時那件錦袍,寬袍緩帶,別是一番風流。

  駐足橋上,墨扇輕揮,目光不離水邊廊坊。看著豬八戒在那裡與嫦娥“巧遇”,互述別情,談笑風生,楊戩的神情也並不如何惱怒,知道嫦娥去了鎮裡,這早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微帶了幾分悒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冷酷:‘豬八戒和沉香已經分開了,你們去淨壇廟,這次務必將寶蓮燈拿到,有機會的話,就將沉香抓來。‘哮天犬等應聲而去。

  他們這一去,由老四變成豬八戒的模樣騙走寶蓮燈。沉香早將此事當作談資,和母親及眾仙說起過,因此人人皆知,不過,老四老六現在都在鏡外,眾人顧著他們的顏面,沒有多說什麼。

  豬八戒樂不思蜀,雖然知道這種心思動不得,但能有今日一遊,也是大感榮幸。得了嫦娥允可,也不顧凡人圍觀,將九齒釘耙拋入湖中,化為小舟。嫦娥本是受四公主之托,來找他幫助沉香,但一直以為楊戩因為她的緣故挾私報復於他,心下十分歉疚,要豬八戒幫忙的話更說不出口。現在見他雖因她而遭劫,卻依然將她拱若天人,不由感動,存了補償之心。如念既相邀遊湖,便允了,嫣然一笑,飄然落於船上。

  豬八戒心思全在嫦娥身上,樂得找不著北,上船時居然掉進了水裡,引得一陣轟笑,嫦娥也掩口輕笑。一片轟鬧聲中,唯有楊戩神色冷峻,獨立於高樓之上,衣袂帶風,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

  正在興頭上的豬八戒,沒看到趕來尋找師父的龍八,騙得寶蓮燈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卻已回來了。

  楊戩驗過寶蓮燈,又問沉香下落,老四稟報了難處,怕不是小玉對手。楊戩一手掣著寶蓮燈,一手打開摺扇,關注湖上動靜的目光這時才回到部屬身上,對於小狐狸突然間法力增強的事,他也有疑惑,問道:‘那隻小狐狸真的有你們說得那麼厲害嗎?‘到底老四腦子轉到快,一下想到老狐狸臨死前塞入小玉口中的東西,但他也不知是何物,只能報給楊戩,由他判斷。

  硬攻不行,那就智取,楊戩下了令,讓老四等人去想辦法,自己仍站在樓頂,冷眼旁觀湖上動靜。左右是要將沉香逼得不能存身,若真是自己去,想放水也說不過去了。

  嫦娥仍在與豬八戒遊湖,他們坐在艙中,楊戩沒有聽他們說什麼,神色越發陰鬱。方才他二人與街上把臂同遊,如今又在湖上共舟談笑,雖然盡在算計之中,也有助於他實施自己的計畫,心中傳來撕絞般的感覺,卻是騙不了自己。

  若不是三妹任性,搶著去月宮試探,也許這份心意就一直藏在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那處柔軟之地,然而終究是讓她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縱是想做一個朋友也不可得,想在遠處靜靜地觀望,也要在她目光回轉時匆匆避開,不敢面對。

  嫦娥仙子,也許至今還以為最後和她在一起的是羿,就讓她一直這樣錯下去吧,也許她知道了真相,更會恨自己。楊戩自嘲地想,像他這樣的人,又怎會做出好事,也許嫦娥會以為,是他殺了后羿,冒充她的丈夫,騙了她。

  又多想些什麼呢?明知道豬八戒也只是能與她同遊罷了,她對這淨壇使者,也只是抱著一份歉疚吧,她始終認為,是自己這個司法天神假公濟私,害了當年的天篷元帥。可笑,楊戩,你做的事,在她眼裡,只怕沒一件會是對的。

  應該是去找沉香的,可是心思卻離不開湖上,楊戩猶豫片刻,運起法力,聽到船上二人的對話。

  豬八戒東一句西一句,想著法討嫦娥開心,憨笑著說:‘其實吧,人家心裡一直惦記著仙子的,總想著去廣寒宮去看看仙子,可是又怕人多眼雜的,別人說出什麼就不好了。於仙子的名聲不好。‘

  嫦娥不為人所覺地微微嘆了口氣,她當然記得自己說過什麼,那時她急著說正事,又不知怎麼開口,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接口道:‘其實,你真的不能再去廣寒宮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已經是麻煩纏身了。‘豬八戒大奇:‘難道有人欺負仙子不成?‘嫦娥欲說還休,嘆了一聲:‘不說了。‘豬八戒哪肯放過這獻慇勤的機會,忙不迭地催促:‘說,仙子,你儘管說,我看誰敢欺負仙子。‘

  ‘算了,你惹不起他的。‘

  豬八戒哪肯在嫦娥面前坍台,打起了包票:‘仙子,只要你信得過老豬,老豬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重重哼了一聲,‘就算是二郎神,我也會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還真讓你猜對了,正是二郎神。在天廷裡,人人都知道我和三聖母的交情不淺,在沉香被天廷通緝之後,我曾經幫助過沉香,可沒想到這件事被二郎神知道了,我若以此治我的罪,我也就認了,可沒想到,他竟然以此要挾我。你說,我該怎麼辦。‘

  此時嫦娥心中已有悔意,楊戩雖不對,這事卻是她為引得豬八戒幫忙信口編造的,當時並未覺得如何,她和四公主商議的,楊戩不會不利用此事要挾自己,如是說,也不過是實情而已。但現在想來,楊戩對自己,應該是從未有過此心,這一次他在旁聽了,不知是何心情。

  果然,楊戩臉色冰寒,這番話一點不落,全落入耳中。嫦娥,嫦娥,在你眼中,楊戩真的如此不堪嗎?你寧可與這豬頭虛以委蛇,也不肯對我假以辭色。我今天倒要看看,這豬頭到底有什麼能耐!

  又聽了一會,嫦娥終於將話題引到沉香身上:“好在我那沉香外甥,還真是懂事,非要學一身本事,去救他娘,如果他能投一位名師的話,我就真的不擔心了。”

  豬八戒哈哈一笑,道:“仙子,你放心,這事教給老豬了!”嫦娥和他如此巧遇,又款款交談,他再沒有腦子,也知是為了沉香拜師之事而來。但眼中美人如玉,柔語如鶯,早已神魂顛倒,哪裡還說得出一個不字來?

  聽到這裡,知道大局已定,楊戩身隨意動,不見如何作勢,已躍上船頭。正在說話的豬、嫦兩人一呆,豬八戒反應過來,叫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手下敗將。二郎神,別人怕你,我老豬可不怕你。你若敢在這裡撒野,可別怪我老豬不客氣!”

  楊戩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還有什麼本事。”

  豬八戒也是一聲冷笑,裝模作樣地理了理頭上小辮,湊近嫦娥,涎著臉道:“仙子,你先去岸上觀戰,看老豬我今在為你出氣!”

  嫦娥手撫玉兔,螓首微點,站起身斜睥著楊戩,不屑地冷哼一聲,衣袖拂處,身如燕子穿林,飄然落上湖邊的小橋。

  豬八戒半邊身子都酥了,欣喜如狂,只想:“能得嫦娥如此看重,就算我立刻死了,也死得心甘情願。”向橋上招了招手,回過身來,挽起衣袖,叫道:“二郎神,今天教你好好領教一下你豬爺爺的真本事!”

  騰空而起,豬八戒法力到處,小舟變成釘耙飛入手裡。楊戩也懸空而立,手搖墨扇,冷冷地看著他揚耙作勢,攻了過來。

  手中墨扇上下翻飛,見招拆招,目光卻情不禁地向岸邊小橋上看去,只見嫦娥星眸婉轉,神色變幻無休,時而秀眉輕蹙,時而隱現擔憂,顯然為豬八戒而發。楊戩心中一黯,內息忽而紊亂,一口氣竟沒提得上來,豬八戒釘耙砸下,頓將他壓入水中。

  初春時節,湖水猶寒,楊戩驀然驚覺過來,暗罵了自己一聲。雖說淨壇廟受的傷並不算重,但幾日來事亂且雜,未曾調養恢復。再加上剛才心神忽分,豈不是自找苦吃?但嫦娥鄙視的表情,卻揮之不去,始終縈在眼前。

  深吸口氣,平復心境。頭一低,白衣上已滲出了血跡,在水中溷將開來。知道是崩裂了的寶蓮燈舊傷,他運法力止住血水,默拈法訣,上朝的神鎧已著在身上。

  暗自惱怒,多少年沒這般失態了,竟因嫦娥被那頭豬擊落水底,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身形衝天而起,挾著大片的水浪,咆嘯著直撲豬八戒。

  豬八戒一招得手,連自己都大出意料之外。他飄在湖面,一邊舉耙等楊戩出來,一邊向嫦娥頻得意泮泮地賣弄不已。橋上嫦娥也自意外,目含激勵之意,看向豬八戒。豬八戒和這目光一觸,如被電觸,臉上竟飛起一抹霞紅,只恨不能飛撲上橋頭,倚在嫦娥身邊大吹大擂一通。

  水浪捲上,將他肥大的身子擊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岸邊石砌上。豬八戒一聲疼叫,餘光卻向橋上瞥去,見嫦娥正因他而掩口驚呼,頓時大喜,忍了疼抖擻起精神,大叫:“我看,你也不過如此!就你這兩下子,還執掌天條?怎麼,不服?大家水裡比劃比劃!”爬起身,跳入水裡。

  他曾執掌天河十萬天兵,更得過孫悟空“我下水得念避水決,,不如師弟你”之評,在水中自視極高。此時緊握釘耙,只盼嚇住楊戩,好僥倖勝個一招半式,在美人面前掙回面子。但天不從人願,水上冷冷一聲“找死!”一道銀芒便直擊了下來,他大吃一驚,本能地抬手去擋,卻擋了個空,正自一楞,後領一緊,已被楊戩牢牢扣住。揚耙欲向後擊,楊戩法力透入,頓教他全身痠軟,哪還有餘力反抗?

  楊戩拎了這肥豬的後頸,騰身上岸,擲於地上。嫦娥急奔過來,關切的表情毫不掩示,叫道:“元帥,你沒事吧?”豬八戒一喜,勇氣大增,瞪著楊戩厲聲道:“楊戩,我可告訴你,我是西天如來親封的淨壇使者!來,給你,來,你動我一下瞧瞧!”

  淨壇使者?楊戩看了一眼嫦娥,冷笑:“我就動你又如何了?”槍身一振,已抵在豬八戒喉前。

  嫦娥大急,怒道:“住手!楊戩,你憑什麼抓人?”

  看著她的憤怒,楊戩心中一痛,脫口而出:“你明明看到,是他先動的手!”嫦娥卻冷曬一聲,道:“楊戩,你可要自重!”

  玉樹,仙子,是因為這件事,你才會這般有恃無恐吧?難言的疲憊襲來,楊戩再不願面對嫦娥不屑的臉色,沉聲道:“你攥我一個把柄,不到緊要關頭,不會拿出來吧。放心,我不會殺他的,他還不值得你使出殺手鐧。”

  伸手抓住豬八戒肩膀,強押著他踏雲而去,徑返天廷,一任嫦娥惱怒的目光,緊盯著自己遠去的身影。

  既然已經開始,那就按既定的軌跡走下去罷。回到神殿,將豬八戒與劉彥昌關押在一處,揮鞭又是一頓毒打,恨聲道;“叫你用佛祖壓我!”沉香心中不安,怒道:“楊戩簡直不是東西,害得師父為我吃了那麼多苦頭,!”嫦娥對湖邊的舉止本已有了悔意,但看著楊戩在豬八戒身上發洩怒火,對豬八戒的憐憫便佔了上風,幽幽一嘆,低下頭去,不願去細想其中的對錯。

  梅山老四進來,稟道:“二爺,淨壇廟裡又有了變故,不知為何那隻小狐狸去了萬窟山,沉香不管不顧,私自追了過去。如今東海四公主正趕往萬窟山,我們是不是也……”

  沉香去了萬窟山?楊戩一愣,想起前些時候丁香小玉的對話,這孩子難道會那般沒出息,糾纏在兒女私情裡,連輕重都分不出了?

  當下拋下鞭子,讓老四召集人手,他說不出的惱火,嫦娥的眼神,豬八戒的賣弄,如同利刃一般梗在心頭。沉香!楊戩恨恨地想著,今日,定要堵死自己這個不成器外甥的全部退路!同時,另一個念頭隱約浮起,他一凜,盤算著有幾分可行,目光向上睨去,似要看穿三十二重天宇,直達那終日隱在祥雲裡的兜率宮中。


第五卷 血緣之親 第十八章 噴薄血未止

  趕到千狐洞時,先跟蹤來的天兵來報,說沉香已追進洞去了。楊戩微一頷首,想到洞中複雜的地勢,卻不便冒然入內。他傳令下去,人手分散開來,將幾個入口牢牢圍死。

  羲和馭移,由晨至午,沉香終於從洞內垂頭喪氣地出來,楊戩看在眼裡,知道他必是沒有找小玉,不禁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落在沉香耳中,直如驚雷,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楊戩那閃著幽冷銀光的神鎧。他駭得連連後退,正不知所措間,衣袖一緊,眼角掠過一角紅衣,已被帶起疾飛逃出。

  卻是匆匆追來的龍四公主到了。

  楊戩冷冷地看著,形如魅影,不見如何作勢,狂奔中的龍四便覺身上一滯,竟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她心念電轉,一掌擊出,借力折回,向另一方向奔去,卻是眼前陡然閃過銀輝,險險撞上了楊戩的三尖兩刃槍。

  她跌落地面,又驚又怒,張臂將沉香護在身後,厲聲道:“二郎神,你不能傷了沉香!你忘了廣寒宮那事麼?”

  楊戩看著她,冷冰的眸子裡毫無情感。鏡外的龍四身子發顫,喃喃地道:“快了……他就要殺我了……”鏡中的龍四還要往下說,楊戩生硬地打斷她話:“不要說了!”轉身,一步,又一步。

  身後那個女子,想必又是如釋重負了罷,一次的失態,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更成了能剝奪他所有尊嚴的利器。西湖邊一天一地漫舞的桂花,倏忽在眼前晃過,那樣決絕的毀滅,原來真的是避無可避了。只是,這個四公主,她就沒有想過,他楊戩,是真會殺了她的?

  三尖兩刃槍攥在手中,三千年來沒有過這般的沉重。接下來該做什麼,他再清楚不過。沉香的無路可退,王母的命令,兜率的清靜莊嚴,這樣的一個局,今日,便要落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身,槍身勢如奔雷,破入一個柔軟的身體。鮮紅的血噴薄如天際的霞光,帶著淒豔莫名的慘淡。

  神目打開,一聲斷喝:“魂飛魄散!”飛濺的血色映進眼眸,就如家變時,那炙毀了一切的衝天火光。

  “四姨母!”

  沉香一聲大叫,扶住了龍四搖搖欲墜的身體。這身體猶是溫熱的,但生命流逝的速度卻是如此驚人。魂飛魄散,那個人神目中的異芒,續槍勢之後,又無情地擊中這個最寵自己的親人,沉香知道,除非四姨母的法力更勝楊戩,否則,九天十地,就再不會有這紅衣這金發的絲毫蹤跡。

  連魂魄,都永不復存在。

  “……快逃……沉香……快……逃走……”

  瀕死的女子,意識昏沉中逸出的輕微呼聲,卻仍牽掛著那個和她並無太大關係的孩子,她還想掙起來擋在孩子的身邊,但氣力隨著鮮血湧去,胸腹間的冰涼,浸透了全身,所有的感覺,都隨著這冰涼,漸漸飄向無盡的虛空。

  三聖母全身無力,跌坐在她身邊,淚水湧出:“對不起,四姐姐,是我害了你,楊戩……楊戩……楊戩!”猛抬起頭,看向沉香,昏亂的目光裡全是恨意,“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死在崑崙!沉香,你真的該殺了他……他竟這樣對我的好姐姐……”

  沉香知道她說的是氣話,輕嘆一聲。現在的他,除了親歷時錐心的憤恨外,卻隱約覺出了些茫然,甚至還有幾分失落。這個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確是作惡多端,死有餘辜,可在剌出這一槍之前,所有的事,都還有回寰的餘地,那個湖邊風淡雲輕的男子,似乎還有機會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但在此刻後,仇恨成了唯一的感受,彼此的殺戮,再不能停止下來。

  楊戩也在看著,這個女子,為了沉香,寧願賠上她的性命?死前無意識的囈語,沒有任何偽裝的必要。心中一黯,他默默告訴自己:“三妹,一直恨著你,其實她並沒有錯,你這二哥,的確不該留在她的身邊。幸福的家,深厚的友誼,所有的一切,若你不曾存在過,便會令她更加快樂——只因你這二哥,給她帶來的,已全然是黑暗與痛苦的掙扎……”

  龍八和嫦娥也趕了過來,抱起龍四逃離。慣常的冷漠仍掛在眉宇之間,楊戩竭力掩飾住所有的情感,喝令梅山兄弟前去追擊。

  一聲清叱從洞裡傳出,聞聲而至的小玉衝了出來,和梅山兄弟戰作一團。沉香不知這時小玉曾出來為他們斷過後,一陣緊張,小玉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沒事的,我雖不會運用那萬年的法力,但梅山兄弟也傷不了我,我後來捉住哮天犬為質,成功地逃走了。”

  說話之間,洞前局勢瞬息萬變,小玉來了又走,梅山兄弟四下散開,追著小狐狸而去。楊戩也追了幾步,卻騰雲隱身在半空,向龍四等人逃離的方向綴了過去。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又是一陣驚駭。俯身下望,龍四公主痛苦地掙扎,痙搐,魂魄離體,輕煙般地向九天飄散了去。三聖母不禁叫出聲來:“他要做什麼?四姐姐都被驅散魂魄了,他還要做什麼!”

  淡淡的紅影向雲中散來,被天風震盪得飄搖不定。楊戩張臂虛攏,法力到外,將這縷縷紅色禁錮到一處,隱約現出四公主魂魄的形狀。

  “這是怎麼回事?”哪吒突然緊張起來,回頭看著龍四公主,連聲音都有些打顫,“他殺了你!可是……可是為什麼他現在又在救你?”

  “我不知道……我醒來時就在崑崙了,你們不都說,是上古大神看不慣楊戩的所作所為,救了我嗎?怎麼會是他……這怎麼可能!”

  龍四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疑惑地看著鏡面。

  “用意念堅持住罷,你的魂魄才不會就此散去。”楊戩淡然地道,那個隨時會化成虛無的影子落在他雙臂之間,雖然若有若無,卻明顯能看出,那種輾轉邊緣的毀滅,實已痛苦到了極點。

  有什麼影像,模糊地閃過腦際,似乎能抓得住,卻又說不清道不明。龍四睜大了眼,緊緊盯著即將消散的自己,看楊戩帶著自己避開南天門的天將,悄無聲息地潛向兜率宮。

  “老……君……?”有幾個影像清晰了點,龍四拚命想記起來,卻只有零亂的對話從心頭閃過。

  “龍四的命,對我而言如同螻蟻,她死不死都沒什麼打緊。只是未謀進,先須謀退,老君,你我原是一類人,我的用意,還用得著我明白說出來嗎?”

  “老君,八百年的隱忍,已經到了收穫的時候,彼此不妨開誠布公了罷,免得存下隔閡,反而壞了大事。”

  “……沉香可用則用,事成之後,有龍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於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鉤,從容除去。至於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是楊戩,那是楊戩的聲音!龍四失聲叫道:“我想起了一些,楊戩去見了老君,那些話,便是他和老君說的!”

  嫦娥心中一緊,急切地追問:“什麼話?”哪吒也叫了起來:“是不是……楊戩大哥他有苦衷?”龍四慘笑道:“苦衷?他那種人還會有什麼苦衷!他打的如意算盤,他要利用沉香……而我,就是他將來控制沉香的棋子……只是他沒想到,老君故意救醒了我……”

  她口中說話,腦中景象更是紊亂,一陣撕心裂肺的酸楚,電一般從心底掠起。她一呆之下,尚未明白過來,臉色卻突然變得慘白,雙手抱頭,搖搖欲墜。

  嫦娥離她最近,急伸手扶住了她,叫道:“四公主,四公主,你怎麼了?”龍四喃喃地道:“他要害我……他要用我要脅沉香……老君的交易……”楊戩與老君的對話,回想得字字清楚,可為什麼,那酸楚卻更加強烈,直要將她生生吞沒了去也似?

  “陰……謀……還……不……不是……沉……”

  斷斷續續地,她還想往下說,張口時,想的是兜率宮裡那些對話,那些赤裸冷酷的無情交易。但是,另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憂鬱,卻在雜亂中清晰地響起:“我若死了,你怎麼辦?”她身子為之顫抖起來,有如風中飄零的葉子。牙關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壓上心來,內息從丹田裡四下竄出,狂亂地岔入各大經絡之中。

  “我若死了,你怎麼辦?”

  那個聲音固執地在耳傾迴蕩,不知不覺,淚水奪眶而出,一個不算寬敞,卻讓她倍覺溫馨的斗室,不住地從思緒裡滑過。她拚命想看清,恨不得將手伸進腦中牢牢抓住,可是,她的手,已全然不能動彈了。

  龍八搶上前,嚇得幾乎哭出聲,叫道:“姐姐,你怎麼了?怎麼了?”

  哪吒顧不上再看鏡中,急步過來查看龍四情況,法力注入她體內,頓時鬆了一口氣:“沒事,四公主一時激動,岔了內息。只要她安下心來,慢慢導氣歸元,就自無妨了。”

  龍四睜大了眼,一個孤傲卻寂寞如雪的男子,心底那種淡然卻熟悉的喜悅,那是誰?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零亂的景象越來越多,驀然之間,一聲驚雷從心頭滾過,她已僵直了的身體陡然繃起,又復軟倒在嫦娥的懷裡。

  淚水奪眶而出,那些真相,被那個人深深埋葬了的真相,突然全部重回到她記憶之中。“他是為了你,沉香,他不是,不是……”她想哭喊,想喊出這些痛徹了肺腑的悲傷,但沒有用,內息竄走經絡,任她如何唇舌顫動,終還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一道金色的符咒從她體內彈出,轉瞬化作無形。龍八大吃一驚,叫道:“那是什麼?”哪吒一凜,想看清符咒內容時,卻無跡可尋。百花這時也過來了,和嫦娥兩人合力抱著龍四,恨聲不絕地道:“楊戩救回四妹妹根本未安好心!說不定,還曾受過他百般的凌辱。定是四妹妹想到了那些往事,才會心情激盪,氣血大亂,走火入魔了!”此言一出,龍四淚水更是滾滾而下,百花只當是自己說中了她心事,一拍手,恨恨地道:“看,四妹妹哭得多厲害,一定是氣楊戩那混賬氣的!”

  三聖母在鏡中看不到外面情形,只急得連聲追問。驀覺得有人連拽自己衣袖,一愣之下,回頭看去,卻是沉香臉色陰沉,手指一間丹室,說道:“娘,楊戩那廝隱身進去了,老君正在裡面靜修。這兇徒有什麼詭計陰謀,我們跟著他一看便知!”

  兩人進去,小玉迎過來,竟有些驚惶,捉住沉香的手臂,似怕丈夫會出了意外一般。室內,老君已支走了侍立的童子,楊戩現出身來,將龍四魂魄放置一邊,好整以暇地坐到老君對面,看樣子,應是在等著老君的什麼答覆……

  小玉輕聲道:“剛才,楊戩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問老君,問他是願為魚肉呢,還是願為刀俎。又說什麼砍樹的斧頭一旦被握得太緊,全不能自行做主,保不住就要反過去砍下那隻持斧的手了。”她雖不知道楊戩到底意欲何為,但想到方才那冷漠了夾了幾分陰狠的語氣,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老君雙目微合,餘光從狹長的眼簾下投向楊戩,許久,拂塵輕移,向地上龍四的魂魄一點,問:“總不成,這便是持斧的那隻手罷?”楊戩道:“自然不是,那是東海的四公主。老君,你先助我凝住她的魂魄罷,否則你我的默契,就很難繼續下去了。”老君冷笑道:“默契?自你上天之後,便一步步成了瑤池的新貴紅人,老道行將就木,位卑言輕,豈敢與你堂堂的司法天神有什麼默契?”

  楊戩不以為意,只淡然反問一句:“是嗎?”老君瞪著他,似要看透他此行的目的,過了半晌,才又道:“王母前幾日不是下了旨意,著你三日內抓回沉香處死,否則就要革了你司法天神之職。你怎有此等的閒情雅緻,抱了個魂魄來我兜率求醫?”

  楊戩冷冷一笑,忽道:“不久之前,承老君親上凌宵,為我那不成器的三妹求情,此情楊戩銘記在心。”口中稱謝,卻殊無半分欣悅。

  老君道:“好說。”心知楊戩定有下文,手拈銀鬚,等他再度開口。

  楊戩道:“織女的孩子早已死了,老君當時不會不知的罷?”老君雙目驀然睜開,旋又半合上。當日他在天廷提出織女子女之事,原為了試探一件事是否可行,王母的反應,令他平增了許多把握。“但是這個楊戩……”老君不動聲色地思付道,“此子可用乎,不可用乎?”

  “八百年來,我殫盡心力,所得與所失,究竟孰多孰少,老君,想必你也知道。”

  老君一曬,道:“你初上天界,我便警告過你,以你的身世,瑤池定不會由著你為所欲為。縱然這些年你勢傾朝野,但那又如何?靠攏中樞最易獲得權力,這麼膚淺的道理,老道我難道不懂麼,偏由你這初涉天廷的稚兒覆雨翻雲?”

  楊戩道:“不錯,權力得自中樞,卻也易失自中樞。只不過,你若以為楊戩也會殉此故步,那也未免將我看得太輕了。”

  老君沉思,點了點頭,道:“你要殺沉香易如反掌,遲遲不殺,總不會因為他是你三妹的獨子罷?”楊戩道:“老君,如果你也作此想,倒真教我失望了。”老君卻是一笑,似已明了於胸,道:“當年我借你來解我之厄,今日,你是要借沉香了罷?”

  這兩人一句句地說將下來,三聖母越聽越不明白,求助似地看向沉香:“楊戩到底想做什麼?當年老君引他上天,他反打一耙,投靠了王母,這才擠壓得老君動彈不得。又如何……如何成了他為老君解厄?”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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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一章 殺救在一人

  沉香茫然搖頭,眼龍四的魂魄又淡去許多,心中大急,卻無計可施。只聽楊戩仍在若無其事地說道:“當年你勢力坐大,又借那猴子大鬧天宮,瑤池何等精明,如何猜不出你的用心?若非我當機立斷,為你壯士斷腕,只怕八百年前,你便要被迫反下天廷,堂堂道祖,淪落成佔山為王的小妖了!”

  沉香等人目瞪口呆,老君卻並不反駁,沉吟道:“現在的你,與老道當年,又何其相似。沉香是仙凡通婚,大膽妄為,人緣卻是不壞,居然和佛門拉上了關係,倒確是上好的人選。但你何以認定,老道我定會助你?”楊戩淡淡地道:“老君,助我便是助你自己。自封神之戰後,瑤池便掌控三界至今,其中的奧妙,只怕你一時半會兒還是琢磨不出。楊戩縱然不才,為你紆緩些重壓,卻仍是力所能及。”

  老想又是一番沉思,突然伸手憑空作符,虛虛一按,化作流光渡入龍四體內。龍四已渙散的魂魄又被強聚成形,卻仍淡若無痕,微顫著,顯得極為痛苦。但一邊的沉香卻分明看到,四姨母隱約可見的睫毛一抖,竟微微睜開了,隨即合上。“是老君!”心念一轉,他已然明白,“難怪方才四姨母在鏡外能複述楊戩的隻言片語,一定是老君借聚魂為名,強行激醒了四姨母——這些人勾心鬥角,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是被你的神目驅散了魂魄,老道的符法,只能暫保她的情形不至惡化——”老君道,“不過,你殺她,應是為了向王母銷差,保住你司法天神之職。但殺了又救,無寧太繁乎?”

  楊戩冷笑道:“龍四的命,對我而言如同螻蟻,她死不死都沒什麼打緊。只是未謀進,先須謀退,老君,你我原是一類人,我的用意,還用得著我明白說出來嗎?”

  老君淡淡地道:“我縱是猜得出,也還略有疑惑。那猴子是天生靈石所化,我算準他修道必有所成,才全力利用。沉香不過是個仙凡雜生的小子,值得你花費如此心計嗎?未進之前,竟要謀退?”眼光似沒有看向楊戩,卻在全力觀察著他臉上神色。

  楊戩卻只淡然道:“織女那孩子之事,老君,你我心知肚明。”當時朝會之事,他一直心存蹊蹺,此時索性拿來含糊地塞唐一下。誰知老君身子微微一震,道:“你也知道了?”

  楊戩心中一動,卻不追問下去,移開話題,說道:“老君,今後你我非通誠合作不可,所以我的打算,也不怕全與你說個明白。沉香可用則用,事成之後,有龍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於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鉤,從容除去。至於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你的心思,也少不得與我暗通曲款。左右大家都有利可圖,何樂而不為之?”

  老君讚許地笑了笑,卻道:“你放心,龍四經我施法,目前看似危險,也不能附體還陽,但到了用得著她的時候,我自有法術送她回肉身,真君不必憂心。”楊戩神色陡變,森然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留此後著,羈絆於我?”老君淡然道:“這不是羈絆,只是讓彼此放心的契約而已。”楊戩看了他半晌,眉宇間冷意越來越濃,卻隱忍了不發作,一言不發,攝過龍四魂魄,如來時一般隱身離開。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雖在雲裡穿行,但心神不屬,直如仍留在丹室一般,耳邊反覆迴響著那兩人的對話。鏡外哪吒等人也聽得呆了,康老大在地上重重一拳,咬牙切齒地道:“可恨我們兄弟這時,還全心全意為他效命。想不到他……他……這個無行的小人!”

  哪吒茫然道:“他如此苦心算計,可為什麼龍四公主還陽之後,竟會什麼都不記得了?”龍八冷笑道:“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君的舉止,三太子你也看見了。他千方百計留後手來制約楊戩,又豈會由著楊戩打響如意算盤,左右逢源?”抹去姐姐臉上一直沒有干去的淚水,他不禁哽嚥了起來,“姐,你不要氣了,楊戩機關算盡,最終還是難逃公道。待回去後,回去後我定要去好好折辱他一番,為你出氣——那樣的混帳,卻被沉香留在家裡,照顧得無微不至,當真是天理難容!”

  攜了魂魄徑回真君神殿,楊戩一路避人而行,直往後殿的密室。進了室內,他在牆側暗格里取出一隻小小的爐鼎,掀開鼎蓋,將龍四虛弱之極的魂魄送了進去。哪吒看在眼裡,身子一震,失聲叫道:“定魂鼎?”龍八聽他聲音有異,急問:“那是什麼?他想如何折磨我姐姐?”哪吒搖頭道:“不是,這東西雖不多見,卻也沒什麼大用,只是安置魂魄,以免魂魄潰散——可他既有此物,何必要低聲下氣地去找老君?”

  楊戩合上蓋,手上光華爍動,渡了一縷法力入內查看。為了在老君面前不露破綻,在千狐洞外的那一擊,他用了全力,想要救回原已不易。老君方才的救治也未安好心,靈符保命的同時,又禁錮著魂魄不能復生還陽。

  法力到處,情況瞭解於胸。楊戩暗暗冷笑,“老君,你自作聰明,不過是讓我多費一番手腳而已。你真以為,我只能殺人,不能救人麼?”將定魂鼎置於桌上,退了一步,凝神運氣,真元從神目中送出,狀如濃霧,環在鼎上,慢慢淡成輕煙,一縷縷地滲了進去。

  他的真元,化去老君符咒的同時,也抵銷著驅離魂魄的法力。楊戩心中稍安,知道自己計算無誤,雖說要費上好幾年的工夫遂步施救,但龍四的生死,主動權終還是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了。

  收功離開密室,楊戩傳令下去,整個後殿設為禁地,不得任意出入,又令人去找尋哮天犬的下落。沉香已想明白了,輕聲說道“他求老君,原來只是個藉口。這樣一來,老君以為握了他的把柄在手,必然對他少了許多防範,他利用起來就得手應心了……”三聖母輕嘆一聲,點了點頭以示贊成,卻不再說什麼。

  救回龍四的仍是楊戩,三聖母乍見好姐妹被殺時的恨意,終還是慢慢淡了。雖說不齒二哥的為人,但這一路走來,楊戩縱然作惡,對她這個妹妹卻仍不失關愛,就算有過份的地方,也大多是為勢所逼。想到他機關算盡,最後卻一敗塗地,重傷在親外甥手裡,三聖母心裡,隱隱有了些說不出的感慨,再不像以前那般,只一味為兒子驕傲了。

  鏡外眾人也自議論紛紛。百花冷笑道:“他再有心計又如何,到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賠了個血本無歸。”哪吒沒有反駁,只翻來覆去地細想著各種可能,越想越覺頭緒混亂,暗嘆一聲:“或許,楊戩大哥真是為了保住他的權位,才不惜拉擾老君對抗瑤池?”

  ‘後來姐姐的肉身失蹤,再出現時卻是在崑崙的山洞裡。莫非,那也是楊戩做的?‘

  龍八想到了日後之事,剛剛問出口,便見楊戩神殿往向東海飛去了。‘姐,你好一些沒有?‘他不放心地試試四公主的脈息,還是老樣子。‘姐,你看,人算不如天算。不論是天意還是老君搗鬼,總之既讓你聽到他的陰謀,又在還陽後將一切忘盡。楊戩的如意算盤打得再好,也終要落到應有的報應。‘

  嫦娥一陣黯然,他的確是深謀遠慮,未思進先思退。可四公主的情況,真的只能算是天意了。明明自己便能救人,偏偏不懷好意,想拉老君下水。但老君就那麼好騙的?與虎謀皮的結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吧。然而捫心自問,她是希望他得此報應,還是寧可一切都在他算中,一直被他瞞到最後?她無法回答自己,只因為那個答案讓她不安。

  如果他沒有去找老君,而是直接救了四公主……悵然一嘆,她低頭去看抱在懷中的四公主,頓時一驚。四公主睜大了雙眼,珠淚滾滾而下,滿頭是汗,嘴唇上咬出血來,形容十分可怖。龍八已經嚇壞了:‘姐,你怎麼了?哪吒,你不是說我姐沒事?‘

  四公主記起了一切,身子卻似已不屬於自己,一個字都無力說出。聽得耳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報應‘、‘天意‘,再想到楊戩的境況,一急一氣,淚流不止,欲納回岔亂的內息,更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楊戩捏了法訣,潛入龍宮。其時屍身尚安置在龍四自己的閨房之中,龍王不在,四公主之母哭得哀哀淒淒,丫鬟們也在一旁陪著抹眼淚。楊戩見沒有扎手人物,乾脆讓她們都昏睡過去,用大氅裹了屍身,直往崑崙而去。

  ‘他是怎麼讓崑崙山神同意他保管肉身的?‘沉香一邊飛一邊提出這個問題,‘我記得崑崙山神說過,他連第一關也沒過,根本沒能進門。‘

  ‘也許是山神好心吧。保管肉身,又不是借神斧這樣的大事,通融通融也不奇怪,我們看著不就知道了。‘哪吒極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眼前事想來想去,雖只能歸於楊戩心計險惡,他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憋悶得難受。

  被他這麼氣沖沖地一說,也沒人再問了,真的,看看就知道了。

  楊戩回到修行之地,佇足觀望,輕嘆一聲,無心流連,輕車熟路地向另一座山峰折去。

  ‘你回來了?‘出乎眾人意料,崑崙山神的聲音響起,用的是‘回來‘一詞。三聖母向不遠處的峰頭仰望,那正是她在女媧處學藝多年第一次下山時來的地方,在這裡她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哥哥,她頓時恍然:‘楊戩在這裡修行了很久,和山神可能原來就認識。‘

  楊戩聽見山神的招呼,點點頭沒有作聲,進入山神為他打開的洞門,將屍身放下,舒了口氣。山神佯怒:‘這麼多年沒回來過,就給我帶了這禮物?‘

  楊戩直起身,眉宇間有少見的輕鬆:‘不與你玩笑,只請你助我將她身體保全,以待魂魄歸體還陽。‘山神失望地嘆口氣:‘你還是這樣,一點沒變。唉,自從你走了以後,再沒個人到這裡來,我若不自己開解著些,怕是要悶死。‘楊戩默然不語。

  ‘山神不是說過讓他試過三關,怎麼這樣就進去了?‘沉香心裡嘀咕,‘敢情他是嚇唬我的。‘正想著,洞口呼地一下合攏,山神打破沉默,微帶得意地笑道:‘你這麼多年沒回來,我又琢磨出幾招,來試試如何?‘不待楊戩答應,周圍一變,已是冰雪世界。

  楊戩負手而立,瞧著周圍的冰雪,並不著惱,也不驚訝,狀極悠閒,挑眉道:‘又來了,還沒玩夠?‘他修行小有所成時,山神就開始不斷想出些關口來考驗他,美其名曰磨煉,只可惜沒有一次能難倒他。這麼多年,又想出什麼新花樣了?

  三聖母有點冷,運功抵禦著,問道:‘沉香,這就是你過的第一關?‘沉香笑道:‘是呀娘,一開始我們運功抗寒,可是越來越冷,後來還是雪神提醒了我們,這才通過的。咦,雪神,莫非就是這崑崙山神扮的?‘龍八也是當事人,接著他話說:‘看來是這山神一個人無聊,跟我們逗樂子呢,被他開了個大玩笑。三聖母,這一關不能光自己運功抵禦,得互相想著對方,考驗的是普愛世人的溫暖之心。難怪楊戩通不過,他怎會有這份好心。‘

  只見楊戩立於洞中,冰層愈厚,絲毫沒有消融的樣子。山神笑聲不絕:‘楊戩,我總算難倒你一次,且讓我提點你一二,這滿地冰雪,乃是世間冷漠所化,唯有溫暖之情能解。‘楊戩冷哼一聲,並不理他,身上寒氣陡漲,越來越甚。山洞中冰雪雖厚,他卻毫無寒冷瑟縮之態。山神顯然愣住了:‘你……這樣也行?‘楊戩身上已掛了一層冰甲,人卻無恙,冷冷一笑:“我又何必去融化它。”山神沒有形體,若有必是張口結舌之態,嘆道:‘不錯,不錯,我雖是專為你設計的,卻怎地忘了,別人冷,你只有比他更冷,向來你都是這樣保護自己,再不會用其他方法。‘

  說話間,他已將法力撤了,一切如故,只留著四公主身上的冰雪不化,好保存她的軀體。山神又問:“你想不想再試試?”楊戩沒這個閒心,搖搖頭:“好意心領,我有事在身。”

  山神沉默一陣,欲言又止,終是開了門,只說了一句:‘本是照你性子設計的,不想仍是沒用。唉,罷了,總是無用,你也不是能聽人勸的。‘

  他們之間對話聽得人一頭霧水,只有沉香和哪吒模糊明白一點。沉香試著向別人說清楚自己的感覺:‘山神的意思,這並不是要難為他,而是為他好?‘哪吒不自覺地點頭:‘應該是……冷漠所化,要溫暖……‘

  山神確是這樣想的,他深知楊戩的性子,又受女媧所托幫助楊戩,一心勸他處事和軟些,於己有利。而楊戩,又豈是這麼容易改變的。他在心中暗嘆:“女媧娘娘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二章 金蘭熾幽意

  楊戩從崑崙山回到了真君神殿,梅山老四一臉焦急的上來稟告:“二爺,哮天犬還沒有回來,我看是凶多吉少。”

  楊戩心中隱隱為哮天犬擔心,卻不願露在臉上,只是恩了一聲,算是知道了。梅山老四見他不理哮天犬死活,不禁心寒。卻聽楊戩忽然關心起那隻小狐狸的底細來。

  “那隻小狐狸身上,至少有一萬年的法力。她到底吃的是什麼東西?法力增長如此迅速?”

  梅山老四搖搖頭:“沒有看清啊。但那小狐狸著實厲害。”

  楊戩冷笑道:“她雖然法力渾厚,可惜法術不精,經驗也太少,當若真的交起手來,不出十招,就能將她擒獲。到時候再來審她,萬年法力從何而來。”

  楊戩正和老四議論小玉之事,梅山老六進殿稟告:“二爺,嫦娥來了。”

  楊戩微微一愣,轉瞬便猜到了嫦娥的來意,定是為了那頭蠢豬。想到嫦娥和豬頭把臂遊湖,現在又親身跑來求情,楊戩心中很不是滋味,“就說我不在。”

  “是。”

  老六出去了,楊戩忽然覺得心情有些煩亂,他再沒有心思和老四談小玉,也打發他下去。

  真君神殿中,只楊戩一人獨自坐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有似乎什麼都沒有在想,目光一直停留在殿角的一隅。那裡,黯淡的月色,被一格格窗棱,切割成小塊,碎了一地。

  “老六,要不你去勸勸二爺吧。嫦娥仙子等在外面也太可憐了,怎麼勸她都不回去……”殿外隱約傳來梅山兄弟小聲爭執,“老四,我可不敢打攪二爺的靜思。二爺可不像從前了,越來越難侍候了。”

  “蛾子,……”一聲輕嘆,楊戩拂衣而起。

  真君神殿外,嫦娥仙子已經等的極不耐煩。她看梅山老六抱歉的眼神,就知道楊戩是託詞不出。嫦娥的性子中,本就有三分執拗。楊戩越是如此,她偏偏要和他耗下去。

  不大的天台上,她來來回回不知踱了多少回,一種情緒絲絲縷縷,慢慢鬱結在胸中,無法舒緩難以排解。似乎感應到什麼,嫦娥抬頭看去,見真君神殿的牌匾下,站著一人,靜靜的看著自己。

  嫦娥重重咬了下唇,臉色卻是有些青白,“他這樣看了有多久?”想到此行的目的,嫦娥勉強和緩了一下心情,向那人走去。

  真君神殿的飛簷,投下扭曲的黑影,蜿蜒匍匐。淡藍色的霧靄,自那浩瀚的雲海邊際升起,縈繞在真君神殿四周。那月宮仙子凌波微步,羅衫飄忽,款款而上。絕美的容顏,在霧靄中朦朧得恍若舊時之夢。

  一階階,一步步,嫦娥已經走到近前。楊戩悄悄收拾起悵惘,迎上前去:“仙子駕臨鄙府,楊戩不勝榮幸。”

  “嫦娥來的魯莽,豈敢勞煩真君親迎。”客套的寒暄,冰一般的眼神,雖然咫尺,卻是天涯。

  真君神殿,早已經在天界種種離奇傳聞之下,異化為恐怖之源。嫦娥此行心中已經作好思想準備,但她真的踏足神殿內,卻微微有些發楞。

  純黑的真君神殿,乾淨的不染一絲纖塵。沒有仙家的夜明珠,只有一排長信燈;沒有仙家的琳瑯如意玩,只有一方書桌無數案卷。

  進的殿來,嫦娥便直奔主題:“你把天蓬元帥怎麼了?”楊戩微微一哂:“那個豬頭,你就那麼放在心上?”

  嫦娥冷笑道:“天篷元帥雖長了個豬的身子,但卻有著一顆人心,能夠分清是非黑白。不像有些人,身在其位,不謀其政。”

  楊戩的聲音便也冷了下來:“我是司法天神,做的自然是司法天神該做的事。豬八戒包庇沉香,觸犯天規,我緝捕他沒有錯。”

  嫦娥見楊戩冷面冷心,想到了苦命慘死的四公主,“那麼東海四公主呢?你可以妨礙公務為由殺了她,但你沒有權力驅散她的魂魄!我告訴你,東海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楊戩心中好笑,以東海龍王之怯懦,也敢上天庭與他打這人命官司?他傲然道:“為了追捕沉香,哮天犬也許已經殉職了。東海若是來打官司,讓他儘管來吧!”

  嫦娥聽楊戩這樣窮凶蠻橫的說法,心中更恨此人的道貌岸然,“楊戩,你像象狗一樣效忠王母,拚命維護的恐怕不是那腐朽的天條,而是為保住你的烏紗帽,或只你自己無法滿足的私慾……”

  “仙子,你想說的是玉樹嗎?”嫦娥一滯,她想說什麼,但被那種低低的,略帶苦澀的聲音壓住,楊戩慢慢抬起頭,他看著嫦娥,目光坦蕩,清徹如水:“仙子,情之所鍾……”

  “……不能自已。”嫦娥微微一晃,臉色忽然煞白。琴瑟纏綿,十指相扣,愛人輕輕低語,劃破千年的黑暗而來。這無恥之徒也配說,也配懂?

  “楊戩,我不管你齷齪的心,在想著誰。但以你的這種為人,是永遠打動不了她的。為了你的‘私慾‘,你還要做多少孽?三聖母被囚,四公主慘死,百花仙子失蹤,恐怕也難逃你的毒手。玉樹之事,有朝一日,天庭必會追究。楊戩,為了你的烏紗帽,我知道你什麼都做得出來。我不願意再牽連別人,你若要滅口,索性……”

  楊戩的心一陣痛楚:“楊戩絕不會因玉樹之事對仙子無禮。而仙子你答應過,會保守這個秘密的。”看著嫦娥憎惡的眼神,楊戩心中明白,玉樹曝光之日不遠矣。

  “我這個承諾是給三聖母的,她如今被你囚禁,母子不能相見。楊戩,我奉勸你……”

  “這是我們兄妹倆之間的事情,仙子就莫要多管了。”楊戩頓了一下,‘反而是仙子你,當言行謹慎才是。‘

  “言行謹慎?!”嫦娥的臉氣得煞白,“楊戩,今日你得把話說清楚。”

  楊戩走到桌按前,取出一疊置開的卷宗,“有些事還用我說嗎?近來,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廣寒宮,這些全都是彈劾仙子的奏本。仙子無事,還是少往凡間跑,免得落人口舌,成為仙佛兩界的笑柄。”

  “笑柄……”嫦娥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楊戩,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無恥齷齪。嫦娥豈能受你羞辱,告辭了。”

  嫦娥就要走出真君神殿,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仙子,你不要那個豬頭了嗎?”

  嫦娥的身子僵住了,再難跨出去一步。對於天篷元帥,她心中一直有一份歉疚。剛才實在羞憤難當,才會負氣而走。現在被楊戩一語提點,慢慢冷靜下來:我以前對不住天篷,就當這是還他的情。今日,任楊戩那廝如何辱我,為了淨壇使者,我無論如何都要忍住這口氣。

  嫦娥慢慢的走回來,真君神殿愈發陰森,楊戩手持奏摺,站在長信燈旁。閃動的火光下,司法天神的臉,忽明忽暗。

  “楊戩,你究竟想怎樣?”嫦娥白玉般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楊戩側著臉,幽黑的眸子看著舞動的火苗:“仙子,樹欲靜而風不止。雖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是終究人言可畏,瓜田李下,總要避些嫌疑才好。”

  楊戩雖然是一番好話,聽在嫦娥耳中,分外刺耳。她忍著氣,一言不發,聽楊戩繼續說下去。

  楊戩卻是欲言又止,天庭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暗裡卻是暗濤洶湧。嫦娥一直幽居廣寒宮,雖然寂寞冷清,卻也是遠離這些煩雜。如今,為了沉香三聖母,她一點點陷入那事非的漩渦,卻不自知。玉樹一事,終歸要被人察覺。自己身敗名裂也罷了,嫦娥到時候也會落的個知情不報,包庇縱容之罪。月宮仙子素來孤潔高傲,若無強援,恐真會落到那個地步,任人作踐……楊戩的心一陣悸痛,他斷不會讓這一幕發生。然而,暗夜行舟,前途茫茫。凶濤惡浪即起,自己亦自顧無暇,又如何護得她的安全?

  思疇再三,楊戩才緩緩道:“玉樹之事,一旦公佈,恐仙子也難逃干係,望仙子三思而行。而淨壇使者已經是方外之人,可笑卻六根不淨。落花雖無情,流水卻有意。我若放他出去,他必定還要糾纏仙子不休。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仙子讓他徹底斷了這個念頭,我才能放心。”

  嫦娥一咬銀牙:“好,我便讓你放心。”

  楊戩傳梅山兄弟將豬八戒從牢房放出,提上殿來。豬八戒一路罵罵咧咧,佛爺爺長佛爺爺短的,待得上殿看到嫦娥,心中一下子樂開了花:“仙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見嫦娥秀眉微蹙,轉臉大罵楊戩:“楊戩,是不是你得罪了嫦娥仙子?讓嫦娥仙子不痛快,就是與我老豬為難。前次是老豬還餓著肚子,被你偷襲。現在,你我再大戰八百合……”

  楊戩懶得理這頭豬:“豬八戒,嫦娥仙子有話和你說。”

  一聽嫦娥仙子有話,豬八戒喜的眉開眼笑。他扭捏著雙手,挺著肥碩的肚子,掭著臉湊在嫦娥的面前:“仙子要對老豬說什麼?”

  嫦娥看著豬八戒,他的身上和臉上,猶帶著鞭笞的傷痕,但神情卻帶著發自內心的歡愉。這個人,是愛她的。嫦娥暗嘆,這種魯鈍的愛,即使他受苦歷劫,身入空門,卻依然痴心未改。

  嫦娥是一個女人,女人所特有的敏感告訴她,楊戩的漠視是一種偽裝。這個看似無情的男人,對自己仍然存有幾分心思。她的每一個動作表情,都會落在對方那對幽黑的眸中。

  嫦娥也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實豢養著一隻小獸,冷漠的硬甲下,紮起的是尖利的棘刺。它用千餘年的冷寂,固執的守護著愛之死燼。重返天庭,又不少垂涎美色之流,借噓寒問暖之際,調戲於她,位高權重者亦不在少數。這些骯髒的男人,一個個都被她轟出了廣寒宮。每次看到這些道貌岸然之輩,被罵得狗血噴頭,那隻小獸就快活的嘶叫,吞噬著復仇的快感。

  而豬八戒是安全的,因為他是一頭出家的豬。

  楊戩,嫦娥默唸著這個名字,恨意已經侵染了她整個心。這個男人藉著司法天神的威勢,一再欺辱於她,如何才能讓他痛,哪怕只有萬千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嘗試一下。

  “淨壇使者,一直以來,嫦娥都蒙您照顧,無以為報。”

  “仙子……我喜歡…啊,我是說,我喜歡月亮……”豬八戒的心怦怦直跳,難道自己終於得到嫦娥仙子的青睞?不過,柔情蜜意,似乎應該是在花前月下。這個地方黑乎乎陰嗖嗖的,實在不是個互訴衷腸的地方。“仙子,我們還是出去說話。”

  豬八戒剛要拉嫦娥的手往外走,卻見嫦娥盈盈拜下:

  “小妹不知是否有福氣,認您做大哥。”

  和豬結拜?兄妹?楊戩看著月宮仙子,一種陌生感,從他心底慢慢升起。他轉臉看窗外,高潔的月光,映在窗紙上,如霜似雪。仙子,對這汗臭的肥豬,不吝嗇你的笑容,這番做作,都是給我看嗎?何必如此作踐自己?

  他聽到豬吭哧一聲咬手指,哼哼唧唧嘟囔:“好疼啊,這真不是在作夢。”

  “妹妹,請起。哥哥可不敢當啊。”豬八戒痴戀了嫦娥千年,嫦娥卻一直對他沒有什麼好臉色。後來西天取經,遁入空門,也不敢再存有妄想。如今嫦娥瞧的起他,肯與之結拜,自然是喜出望外,“今天是我和妹妹大喜的日子,老豬為妹妹賦詩一首。”

  豬八戒扒下破爛的外衣,就著指血,歪歪斜斜的塗了幾行,討好的拿給嫦娥看,“妹妹可喜歡?”

  嫦娥看了那首歪詩,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哥哥寫的,小妹豈能不喜歡?”豬八戒見嫦娥展顏,開心地揮著破衫,圍著嫦娥,扯開破鑼般的嗓子吆喝起來:

  “寶珠弄月舞翩翩,蓮華台下學坐禪。

  燈峰竹焰映佛影,八戒嫦娥結金蘭。”

  嫦娥看著豬八戒肥碩的身子,效那蝴蝶兒翩翩起舞,笑得花枝招展。

  豬八戒的情意雖然真摯,但是詩詞爛俗之至,歌喉亦不敢恭維。眾人聽的都捧腹大笑,唯有嫦娥暗自神傷,她看見另一個自己在鏡內開心的大笑。那個笑容是強裝的笑容,一小半為了撫慰那個傻哥哥,一大半為了打擊神殿中的那個人。

  果然,楊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豬八戒歌舞到第十圈的時候,真君神殿外,已經有不少人在伸頭縮腦偷偷張望。楊戩御下極嚴,真君神殿向來莊嚴肅穆。現如今卻成眾人圍觀小丑耍寶之地,楊戩心中怒火中燒,他大喝一聲:“豬八戒,你鬧夠了沒有?”

  “楊戩,你橫什麼橫!別嚇著我的好妹妹。”豬八戒攙了嫦娥的手,“楊戩,你這個鬼地方,我們還不樂意呆了呢。妹妹,咱換個地方樂樂?”

  豬八戒在牢中囚禁了數日,肥胖得身體散發出汗漬臭味。素有潔癖的嫦娥看著他伸來的胖手,稍一遲疑,還是將手交在豬八戒的掌中。

  嫦娥看著楊戩,面帶譏諷之色:“司法天神,我隨我哥哥去,你可放心了?”

  楊戩看著嫦娥絕美的容顏,冷酷的眼眸:“嫦娥仙子,恭喜你得了這樣一個好哥哥。楊戩公務在身,恕不遠送。”

  說完,他便坐回公案前,再不理會眼前的這對兄妹。

  豬八戒一路嚷嚷著,攜嫦娥而去。楊戩傳梅山兄弟,將剛才擅離崗位,私自張望的兵卒,杖責二十,不容求情。

  真君神殿又只有楊戩一人,殿外杖責之聲,已經停了,真君神殿裡外,無人再敢多做一聲。楊戩默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將手中緊攥著的奏本,全塞進長信燈中。火舌舔過,紙頁焦黑捲曲,化為了一縷青煙,氳進了殿中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裡。

  楊戩看著那青煙散去:“仙子,我能夠保全你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今後,但盼你那位好哥哥,能夠護得你周全。”

  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殿角的銀輝,也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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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三章 曲折費謀籌

  諸事處置完畢,三天的期限也到了。楊戩親赴瑤池請罪,心中卻是篤定得很,一通說詞真假摻雜,滴水不漏。

  王母的革職要挾,原也是為了試探楊戩用心。如今雖未捉回沉香,但他親手殺了妹妹的好友東海四公主,證明權位與親情,這權臣到底是作出了令她滿意的選擇。楊戩將責任盡數推向龍四後,王母放心之餘,隻字不提三日之限,反溫顏勵賞了他良久。

  從瑤池回來,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難得地顯出幾分輕鬆之意。在楊戩而言,龍四無恙,王母處敷衍成功,豬八戒被逼去尋找那隻猴子,殫盡心力,總算環環相接,每一步都搶到了先手。眾人自不知他所想,只當他陰謀得逞後心中得意,不免又是一通謾罵。

  回到神殿,梅山兄弟正為豬八戒的事議論紛紛,楊戩當即斂了笑意。在這些兄弟面前,他還是要做一番掩飾的,天廷局勢錯綜複雜,自己的想法若向他們開誠布公,也就等於間接害了他們的前程和性命。又想到哮天犬至今下落不明,便道:“沒有哮天犬,就找不到沉香,他若拜了孫悟空為師,這麻煩也不小。”;

  梅山老四不知道他其實對這個結果滿意無比,還盡心為他出主意:“我有一計可阻止沉香拜師,只是得請玉帝出面。”鏡外康老大責備地看了一眼老四:“四弟,你還幫他出這種主意?”老四吶吶地解釋:“大哥,我們好歹跟了他上千年,不到忍無可忍,又怎能看他直入死地。”沉香本就對梅山兄弟不滿,只是礙於康老大面子,不好過多計較,這時知道阻撓他拜師的主意也是老四出的,更是不悅,肚裡不知罵了多少句。

  楊戩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麼,沒有說話。

  眾人不解,他在猶豫什麼,老四的主意,的確是不錯的方法,難道他還有更大的陰謀?

  良久,才見他想到什麼得意事一般,唇角微抿,勾起一抹微笑,向老四點點頭,就上瑤池尋玉帝請旨。

  “那猴子自成了佛,變了很多。”請旨回來,楊戩查看了四公主的情況,坐在榻上默默地想,“必然不願意無端招事,更何況,是我楊戩的外甥。他一向精明,沒準還會懷疑我和沉香演戲坑他,這一次,就虛而實之,讓你替我教導沉香。”想到孫悟空惹上沉香這個大麻煩,安穩日子過不下去的氣惱,楊戩升起一種好笑的感覺,又想到沉香,面色一沉,四公主的死,才讓他從兒女情長中掙脫出來,那也只不過是一時刺激。如果這個師父來得太容易了,還不知他以後怎麼輕率對待。這樣也好,讓這小子受些磨折,免得日後後悔。

  一番心事,只自己盤算,無人傾訴,眾人只見他喜怒不定,還當他性情乖僻,難以捉摸。

  這天,楊戩肅立在神殿座前,梅山兄弟隨侍在側,殿外傳來哮天犬又是氣喘又是興奮的聲音:“主人,主人我回來了。”與他的喜悅不同,楊戩怪他失蹤誤事,殊無喜色,寒著臉問:“你跑到哪裡去了?”聲帶威壓,換了往日,哮天犬必是嚇得不敢放肆,可是今天不同,他帶來了主人要的消息,主人肯定不會計較,因此也不急著回答,卻道:“一言難盡,回頭再跟您說。”楊戩不悅,梅山兄弟已經催促了:“快說快說,現在就說!”

  哮天犬就地一坐,得意地說:“我找到沉香的下落了。”

  楊戩倏地轉身,直視哮天犬。小玉大悔,跺腳恨道:“我是下不了手殺人……那次我捉了他,讓他帶我去找你們,找到後不放心放他走,又不敢殺,終留了這個後患。沉香,我差點就害你拜不成師了。”沉香滿不在乎地攬住她:“沒事,都過去了,我不是成功了麼。”

  哮天犬道出這一句,卻不就說,站起來左右瞄瞄,向梅山兄弟挑挑眉,一臉的得意,又轉過頭去看主人,一副討賞的表情。楊戩明白他想的什麼心思,笨狗,也太好養了,你啊。佯做不悅地撇過頭去,終是忍不住笑了,這狗居然還學會賣關子了。袍袖一翻,一根大骨頭出現在手中,戲謔地舉起來搖了搖,眯起眼,看見哮天犬饞涎欲滴的模樣,一揚手扔了出去,果見哮天犬不改當年本色,追著撲了過去。

  梅山兄弟搖頭嘆息,這次去了回來,他鼻子壞了,楊戩也不再重用於他,待他丟失了寶蓮燈,竟將他趕下凡間。可憐哮天犬此時還不知道,猶自樂滋滋地跟前跟後,以得賞識的一眼為傲。

  楊戩在稟報玉帝后已想好了辦法,孫悟空嘴硬心軟,又為當年被自己所擒之事唸唸不忘,唯有利用這一點,將他激怒,賭上一口氣與自己作對,這樣沉香才有機會。

  還沒落地,就聽見豬八戒沖沉香大喊:“這點挫折,你就灰心啦,你忘了自己是怎麼說的了?”楊戩示意諸人停下,站在雲端聽他們說話,只聽沉香低頭道:“我又錯了。”雖然不知前因,但想來也知道是拜師不成,發起了脾氣要走,楊戩板著臉,別人只道是因為沉香已來了峨眉山,卻不知他是在生這個外甥的氣,一點長進也沒有。

  豬八戒也被這徒弟氣得不輕,剛才又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火正沒處發,破口大罵:“又錯了,又錯了,辛辛苦苦找了半年才找到,又要放棄是吧!”沉香惶恐:“對不起師父,我現在就想辦法。”楊戩不再多聽,急速降下雲頭,向沉香逼來。隨著哮天犬一聲大喊:“在那!”出現在兩人面前。

  沉香一直在汗顏,回頭來看自己一路走來的歷程,真是處處出笑話,件件是混帳,幸好有眾多師友傾力相助,否則結果如何還真是不得而知。想及此處,誠摯地一一叫過去:“三太子,敖春,百花姨母,嫦娥姨母,四姨母,我真是要謝謝你們,因為你們,我才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子,慢慢成長起來,救出了我娘,一家團圓,也有了一身法力,從此再不受人欺負。”轉目向正與豬八戒交戰的楊戩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楊戩雖然法力高強,三界少有對手,但他倒行逆施,終於弄得自己眾叛親離,落到那種下場,是他自己造孽。”

  三聖母心下感概,一直看著兒子成長,在劉彥昌的教導下,他原本真的是一個毛病太多的孩子,處處讓人揪著心,怕他一時動搖,就陷入失敗的深淵。而如今,這個孩子能說出這一番道理,可見是真的脫胎換骨了。欣慰地摟過兒子,母子二人相視一笑。

  豬八戒哪裡是楊戩的對手,三兩式間已被拿下,哮天犬先自追向沉香,被孫悟空一腳踹出。楊戩讓梅山兄弟執了豬八戒,緩步走向洞口,哮天犬爬起來捂著臉要向主人告狀:“主人,主人……”楊戩並不看他,只是注視著孫悟空,冷言問:“他要插手麼?”哮天犬指著孫悟空連道幾個“孫”字,愣是沒說出來。楊戩也是明知故問,根本不等他說,側頭吩咐:“老大。”

  “立刻上天廷稟報玉帝,讓他帶著眾神仙在天上觀望,我倒要看看,他當著這麼多人,怎麼跟我耍賴!”

  沉香冷笑:“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不是這一看,他也不會落下把柄,讓玉帝下了命令,不許踏入峨眉山半步。要不然,我逃也沒處逃,躲也沒處躲,遲早有一天落在他手裡。”

  哪吒惘然失落,見慣了楊戩算無遺策,見慣了楊戩事事掌控於手,為何一碰到沉香的事,他便處處失算處處碰壁。楊戩大哥,你受了這些挫折,還不肯清醒嗎?這時候放手,你還有路可走,他日後悔,已是來不及了。

  楊戩讓老大去天廷後,轉過身正對著孫悟空,神情倨傲:“孫悟空,你不是和玉帝擊掌為誓,再不管此事,今天為何出爾反爾?”

  孫悟空怎能承認,況且他的確沒有收沉香為徒,這個沉香,毛頭小子一個,哪配作俺齊天大聖的徒弟,他還是楊戩的外甥!誰知道他們一家子搞什麼鬼,別把俺老孫繞進去。你們舅舅外甥自己鬧去吧,俺才不管呢。反言駁道:“俺老孫何時出爾反爾?”眼珠一轉,“哦,原來是你們的家務事,放心,你就是出錢讓老孫管,俺老孫都懶得管!”楊戩冷哼一聲,這時才向後看了眼挨打的哮天犬:“那你為什麼阻止哮天犬抓沉香?”

  孫悟空最是能耍賴,想也不想,回道:“那條狗衝撞俺老孫的洞府,俺老孫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條狗命,你不謝俺老孫,怎麼反而怪罪老孫呢?”哮天犬氣急,望著主人直眨巴眼,指望主人替他出氣。豬八戒已經耐不得了,猴哥當真是不管自個兒了,站在半天也沒理會,看來還得老豬厚著臉皮求救,張口大叫:“猴哥,你還跟他費什麼話呀,啊,你師弟,被別人打成這樣,你真能袖手旁觀嗎?”

  孫悟空哈哈一陣好笑,這個呆貨,方才罵得痛快,現在還得要俺老孫救命。哼,二郎神,我這師弟雖不成話,好歹也是一個師父,你在老孫的地盤上捉老孫的師弟,真當你比俺老孫強麼!嘴上的話可就不好聽了:“人家二郎小聖看見你辱罵齊天大聖,替大聖出這口惡氣。小聖,大聖在這裡謝過了。”

  他這一通小聖大聖的,是人都聽得出是在損楊戩,沉香雖然親歷此事,不過那次提心吊膽的,根本沒顧上想這些,此時和小玉龍八一樣,咯咯直笑。

  楊戩本就是激他動氣,聽他如此說,知道這猴子果真是還記著當年的仇,心下冷笑,雖然你金箍棒厲害,我三尖兩刃槍也不是吃素的。你這猴子,本事是高,膽子是大,卻是沒有自知之明,嘴硬好面子,那一場交手,別人不知,他自己還不知嗎,就算沒有助力,難不成自己當真擒不下他?

  忖度著天廷已經準備好,楊戩不理會孫悟空的譏刺,上前幾步:“既然你不會管這件事,我就放了令師弟。”孫悟空瞅見豬八戒如釋眾負的樣子,又起了捉弄之心,連連晃手:“哎,別別別別,別放他,放他要罵我的。”楊戩才不理他,一招手,梅山兄弟已把人推了過去。豬八戒跌跌撞撞地還沒站穩,孫悟空已經指著鼻子警告他:“我告訴你啊,不許你以後再罵我!”

  楊戩眼風掃過,他們師兄弟還在糾纏,他也不急,只是靜等。

  豬八戒穩住神,哪甘示弱,一把抓住這不念師兄弟之情的猴子,我不就過去在師父面前說了你幾句壞話嗎,你至於麼,這麼坑我。一氣就開始掀老底:“弼馬瘟,咱們還師兄弟呢,你……”還沒說完,沉香已在一邊插口怒斥:“孫悟空,我本來以為八百年前,二郎神是靠哮天犬……”說到此處,不由望了一眼楊戩,楊戩微帶冷笑,側目而視,這小子,又玩起他的小聰明,你當心弄巧成拙,把自己玩進去。

  沉香不明白他笑什麼,接著說:“……和太上老君的幫忙才打敗了你,我師父到處跟人說,二郎神未必真鬥得過你,沒想到,你竟是輸得如此心服口服,你怕二郎神怕成這個樣子……”楊戩乾脆不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雙目微合,面沉如水,視線轉到別處。耳邊還傳來沉香的聲音:“……連自己的師弟你都不敢救!你本事可真大呀!”

  孫悟空氣得不輕,這個沉香,真正和他舅舅一樣可惡,想俺老孫上當,沒門!撓了半天手,孫悟空暴出一句:“沉香,你不要花言巧語激俺老孫收你為徒,今天,就當著天上這麼多神仙的面,就算你說破了天,說穿了地,……”楊戩聽到此,心知猴子真是被沉香氣著了,心裡好笑,沉香也是誤打誤撞,雖然這一來孫悟空要收徒就平添了許多麻煩,但這話正戳到他心病,自己再添把火,不信這猴子不蹦起來!而沉香只聽到了孫悟空斬釘截鐵地發誓:“……說干了黃河,說倒了長城俺老孫,還是不會收你為徒!”他瞪大眼睛,壞事了,孫悟空意猶未盡,又拋下一句:“我就是不收!”抖抖袈裟,“哼,怎麼著吧!”

  沉香吁了口氣,對母親笑道:“娘,我那時可差點就急壞了,心說這就叫弄巧成拙呀,我不是把自己推上絕路了。幸好勝佛不像楊戩,面冷心更冷,他可是古道熱腸,見我有恆心,最後還是收了我為徒。”三聖母聽他說起過跪求一年的事,摸了摸兒子的頭,溫柔一笑。

  那時的沉香,只能求救於師父,豬八戒的本事自己知道,難得有人肯拜他為師,自是心疼非凡,更兼要在嫦娥面前立功,當下是義不容辭,橫眉瞪眼,又是一聲弼馬瘟:“弼馬瘟呀弼馬瘟,你而今成了佛就變得無情無義了,二郎神殺了東海四公主,還驅散了她的魂魄。”楊戩暗暗冷笑,四公主的事,他已私下稟報王母,就算豬八戒當成殺手鐧,在眾仙面前捅將出來,回去後也不過多費番口舌而已。

  豬八戒也是沒了辦法,也不求師兄能收徒,一心鼓動他與楊戩槓上,逃過眼前這一劫再說,連東海的舊關係也找了出來:“好歹你還欠著東海的人情,就算你不幫沉香,也該還東海一個人情吧。”見孫悟空不為所動,氣呼呼地又道:“我看你,我看你今後還怎麼拿得動金箍棒!”

  孫悟空礙於有言在先,不好食言,卻又被這師徒倆惹得火大,偏偏楊戩朝他看來,似乎全是輕蔑嘲笑之意,眼珠轉了幾轉,他想出個折中之策,跳到楊戩跟前,一聲呼喝:“二郎小聖,你殺害東海四公主俺老孫不管,你要害自家的親外甥俺老孫也不管,但有一條,你也別把俺老孫當是擺設。出了這座山,你就是鬧翻了天,俺老孫也不出去看個熱鬧!”楊戩目的已達一半,面上仍是輕視不屑的神情,瞥著孫悟空,氣得他肝火上湧,唸得佛經全還給了如來佛祖,哼聲道:“但是你聽好了,這峨眉山是鬥戰勝佛的洞府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在此撒野!”轉身甩袖進洞,還拋下一句:“你們玩吧!”

  這下可壞了菜了,豬八戒衣服都汗濕了,追著直叫:“猴哥,猴哥……”楊戩移步向前,豬八戒大叫:“他要在你洞口撒野!”聽到腳步聲,乍著膽子扭頭關注楊戩動作,哮天犬不見了孫悟空,又躲在了主人背後,膽子也大起來,從楊戩身後勾出腦袋,向豬八戒耀武揚威:“撒野呀,撒尿他都不敢出來!”

  求人不如求己,豬八戒架勢擺起,釘耙橫在手上一掄,可心還是虛的,腿仍是軟的,還得叫師兄幫忙,一邊不放心地瞅著楊戩,一邊衝著洞府亂七八糟地亂喊一氣:“猴哥,他要在你門口撒尿了!”哮天犬見機得快,趁他心慌意亂,悄悄溜到一邊。楊戩任由他口舌輕薄,孫悟空唸唸不忘的冤家對頭,他這麼一放肆,不信這猴子不跳腳。

  豬八戒眼中只瞅見楊戩冷笑著步步逼近,哪管得了哮天犬做什麼,連頭也不敢回,只是盯著楊戩,話也想不出新的,聲音也變了調:“猴哥,你再不出來,人家真的在你門口撒尿了!”

  哮天犬已自後潛到,從背後一下拖走沉香。豬八戒聽見沉香驚叫才轉過頭來,大驚。錚然一響,三尖兩刃槍寒芒吞吐不定,已逼在臉側。

  他心驚膽顫,三尖兩刃槍也不知飲過多少鮮血,冷冷的寒光,和楊戩一樣氣勢奪人,讓他眼見著徒兒被擒,卻是動也動不得。

  哮天犬連連立功,心花怒放,叫聲主人,扭住不斷掙扎的沉香:“我看你往哪兒跑!”

  沉香瞧著三尖兩刃槍若有所思,問:“崑崙山打敗楊戩後,你們誰見著他的三尖兩刃槍了?”

  誰見了,龍八瞧瞧別人,都是一臉茫然,答道:“反正我沒見著,我光想著報仇了,看楊戩得了報應,心裡痛快,又想著姐姐,難過。誰顧得上那兵器。哎,最後不是哪吒打落的,你知道嗎?”

  哪吒回想當時,想到一圈砸傷楊戩,心中一痛,無論如何,傷他的也不該是自己,更想不起後來三尖兩刃槍的下落,愣了一會才說:“我怎麼知道,是康老大他們絞脫手的,我只是補上一圈,隨後又是打鬥,根本沒注意。興許還在山上吧。”

  沉香高興地道:“回去後看看,最好還沒被人撿走。開天神斧自斷又無故接起,便再不受人控制。我到現在也沒找著趁手的兵器,總不能總用這一點點大的劈柴斧吧。三尖兩刃槍也是件神器,跟了楊戩算是寶物蒙塵,不如由我來使它。”

  三聖母不悅。楊戩是用三尖兩刃槍殺了四公主的,她連帶著厭惡了那柄槍,不禁婉勸道:“沉香,你就找不著趁手兵刃麼,一定要用它?”

  沉香明白母親心思,笑道:“娘,您別多想,兵器只是件死物,誰用都是用,楊戩拿它作惡,我用它行善,再和楊戩無關。”

  三聖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兒子說法,轉目向哮天犬手中的兒子看去。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四章 戰和俱得計

  豬八戒眼睛不敢離三尖兩刃槍,又要叫猴哥救命,可苦了他了,這個徒兒,天生是惹事的命,安安穩穩的日子算是沒了。就在他撒野撒尿亂叫一氣的當口,洞內一點金光透出,附在沉香身上,孫悟空終於忍不住出手了。

  他附了沉香的身,一下掙開哮天犬,哮天犬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一把扭住。豬八戒叫了一半,聽到異動,再看場中形勢已逆轉,楊戩收刃急轉,直視哮天犬。

  孫悟空借沉香之口恨道:“撒尿,你撒個試試!”哮天犬鼻子聳動,已嗅出了猴味,急向主人報告,一個孫字出口,楊戩臉上一凜,孫悟空知道不好,這該死的狗,我讓你鼻子尖,我讓咬俺老孫!一掌先打得他啞了口,提溜起他的鼻子,拽得老長,這才大大出了口惡氣,解氣地道:“還記得八百年前你是怎麼咬我的嗎!”一鬆手,哮天犬已跌回楊戩身旁。

  雖然孫悟空的反應在楊戩意料之中,但眼見愛犬被欺負得可憐,楊戩又如何忍得住這口氣,孫猴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三尖兩刃槍一豎,楊戩眼風如刀,冰冷三字出口:“孫悟空!”

  沉香身子一抖,孫悟空透體而出,手執金箍棒跳到楊戩跟前現出原形,不容楊戩開口,先咄咄逼人:“哼,俺老孫不讓你在此撒野,你倒在這撒尿了你!”小玉不禁好笑:“勝佛他明明就是胡攪蠻纏。”沉香也笑道:“對什麼人要用什麼方法,勝佛的歪纏,正適合楊戩。”

  豬八戒這才松了口氣,師兄出手,還怕什麼,山風一吹,衣服冷浸浸地貼在身上,不由打了個冷戰,挪著步子把沉香護在後面,仍在後怕:“徒弟,徒弟……”沉香靠過去,也是心下一塊大石落地,叫聲師父,什麼也說不出來。豬八戒碰著徒弟,這才放下心來,無話找話地問:“你沒事吧?”沉香感覺到師父在發抖,急忙安慰:“沒事沒事!”

  梅山老六憤然,孫猴子是二爺的手下敗將,還在這搗亂,在一旁插言:“二爺,別跟他廢話,讓我們兄弟先替您教訓一下這不知死活的猴子。”孫悟空仰天長笑,沉香也在冷笑,礙著康老大不好多話,心中卻不用客氣,這老六才真是叫不知死活。

  他沒說,康老大卻忍不住要教訓兄弟:“老六,不是我說你,當時我在天上也看見了,替你捏了一把汗。你怎麼這麼沒輕沒重的,孫悟空也是你惹得起的?這時要為楊戩喪了命,你值不值得。”老六沉默半晌,才憋出話來:“大哥,我也不怕你們罵我,實話說了吧,要不是楊戩最後出賣我們兄弟,就是他再不對,我也不會離開他。追隨他幾千年,不說性命是他救的,就是平時,我對他也是敬服的多。”

  聽著孫悟空笑罵:“就憑你們這幾頭爛蒜,也配在俺老孫面前獻寶!”他又不忿地冒出一句:“就是現在,我還是不服那孫猴子,就算真憑本事,鬧天宮那時他才修煉了多久,絕不會是二……楊戩對手,偏偏嘴硬不肯認輸。不是條漢子。”

  康老大氣結,知道這兄弟就這脾氣,也不好再說,反正現在楊戩已讓他失望,也不會再入歧途,愛怎麼想就隨他去吧。

  被孫悟空話一激,梅山兄弟明知不敵,仍是沖上前去,被他一招擊退,變成滾地葫蘆。楊戩惱他們沒自知之明,給他丟臉,又惱孫悟空太過份,拄著三尖兩刃槍一聲退下,提槍向前。孫悟空也已按捺不住,金箍棒一晃:“二郎神,俺老孫等你八百年了,來吧!”

  大喝聲裡,他倏地拔空直起,棍式如顛似狂,挾著半月形的一抹金芒,當頭劈下。楊戩冷笑,三尖兩刃槍夷然不懼,直迎上去,頓時嗆地一聲大響,震耳欲聾。餘音未竭,又是連串的金鐵相交之聲,但見兩條人影遊走全場,黑衣下隱有飛紅,金光裡現出黃衣,轉眼之間,已辨不出誰攻誰守。

  豬八戒被激迸過來的勁氣逼得立足不住,吐口唾液在手上,拉著沉香便向後退。洞前塵石飛揚,勁氣激盪,幾乎對面不能視物,孫悟空狂笑聲更是充塞了全場:“好你個二郎神,老孫八百年沒這麼舒展過筋骨,痛快啊痛快!”又是一連串兵刃相交,夾著楊戩不慍不火的聲音:“縱然痛快,也不過多敗於我一次而已!”在孫悟空的狂笑喝鬥聲中一字字傳出,越發顯得安閒適意。

  那日大戰哪吒並不在場,此時暗暗吃驚:“楊戩大哥說話如此輕鬆,全不像勝佛般暴喝怒叫,難道與勝佛的這一戰,他竟是未出全力?”但鏡中視物總隔了一層,任他如何凝神細看,也只覺得雙方招式凌厲,稍有失手,便是形神俱滅的下場外。至於楊戩有沒有隱藏後著,急切間無法分辨得出。

  又鬥了一陣,估算著玉帝眾仙在天上也該看得急了,楊戩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身形轉處槍勢虛擊,驀然疾退衝天。孫悟空正打得興起,哪肯放他離去?又是一聲大喝,金箍棒向上挑出,棒影千重,隨著筋頭後發先至,宛如金光洶湧的波濤一般,將偌大的一個峨眉山,都映成了璀璨的金色世界。

  豬八戒等人齊齊倒吸口涼氣:“這兩人打發性了,只怕這山,都要被生生削去一層!”

  楊戩人在半空,手中槍倏來倏去,快如閃電,幻出吞吐如怒的銀芒,如海中孤舟,忽在浪底,忽在波尖。看似凶險,卻又處處因勢導利,迤邐如意,不著痕跡,說不出的揮灑自如。

  沉香看得暗自咋舌:“楊戩的功夫倒確是不壞,與勝佛居然斗了個旗鼓相當!”一直以來,明知楊戩是三界內數一數二的好手,畢竟是敗給了自己,總存了些輕視之心。但這些年來,他不自覺中成熟不少,終於學會了公允地審視自己:“如非自大成性,以楊戩之能,對付我時只要有這一戰的一半慎重,不待我拜師學藝成功,便早令我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自己勝得何等僥倖,額上冷汗不禁淋漓而下。

  他自省之時,又被金鎖帶回到地面。交戰的孫楊二人,正以強對強,以硬對硬,棍來槍往,道道法力在空中狂噬亂撞,暴烈得如同天地反覆了一般。兩人身形都漸漸向下陷去,卻是將對方法力擊來的重壓導向地面,擠壓得山頭岩石脆如琉璃,大片大片地碎裂開來。

  便在這時,突然傳來震天的哭叫聲:“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壞了!主人,我的鼻子讓他弄壞了,主人,您得給我做主啊!”卻是哮天犬。

  楊戩架住孫悟空橫掃來的一棍,眼角餘光向後一掃,正看到哮天犬泫然欲泣的可憐表情。鼻子壞了?那猴子下手也太重了!惱怒暗生之餘,他槍勢大振,搶攻之下,頓將孫悟空逼得立退幾步。

  “我和你拼了!打壞我鼻子——”

  一團黑影撲將過來,反被空中激盪的法力震到一邊,孫悟空哈哈大笑,金箍棒順勢拖過,正擊在黑影小腿之上,但聽得一聲慘叫,那黑影抱腿痛呼,直跌出去。正是哮天犬氣急動手,卻忘了人身遠不如狗形凶悍利索,反被孫悟空報了當年的一咬之仇。

  遙遙觀戰的豬八戒大喜,拉著沉香連叫:“好,好極了,好,打斷他的狗腿!”

  楊戩臉色一沉,這笨狗當真自不量力,沒由來地落下一場笑話。有些心疼,卻偏不能拿這猴子怎麼樣,他暗嘆了一聲,法力吐出,和孫悟空正面硬拚了一式。這一拼雙方都用了十成力道,猴子身子晃動之下又向後退了幾步,面子有些掛不住了,大叫一聲,和身撲上。

  楊戩順勢也向後退,往半空中斜睨了一眼,但見霞光閃爍,祥雲集慶,隱約的仙樂飄渺不定,定是天廷上有人坐不住了,前來勸止說項,以免惹動佛道糾紛。他等的便是這一刻,當下見招拆招,不再搶攻,維護了個不敗不勝的局面。卻將法力任意蕩散開來,只激得四下碎石狂飛,塵沙亂舞,似要拚個不死不休一般。

  龍輦馭至,玉帝現身於峨眉山的碧空之上時,看到的便是這番駭人情形,一驚之下,朗聲傳諭:“鬥戰勝佛,二郎真君,二位且先停一停。”

  兩人棍槍相交,齊齊停手向上望去。玉帝見出言有用,放下心來,吸口氣又道,“我看你們也分不出勝負了,不如就此罷手,如何?”二人均有不忿之態,孫悟空上前一步,專挑楊戩不悅之事開口:“你外甥都打到俺老孫府上了,還不讓我打他,你是不是護短呀!”楊戩收槍退步,看他向玉帝告狀,只是冷冷一笑,並不聲辯。

  玉帝不欲與這猴子作對,只對楊戩施壓:“楊戩,你先退下。”

  雖然一切是算計之中的事,但對這猴子的怒氣,對玉帝的不滿,還是讓楊戩心生憤懣。不發一言遵旨退下,他側眼看向孫悟空時,仍是充滿不甘。孫悟空也不肯放過他,追著叫道:“楊戩休走!”

  玉帝有點頭疼,這個外甥也不是好惹的主,難得他肯退讓,別讓這猴子再挑起火來。這兩個這一戰,有誰能勸得住?連忙開口:“勝佛,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這句話倒說得孫悟空舒服,楊戩儘管不悅,也自忍著,且看他囂張。心中微有悵然,孫悟空是個難得的對手,只是可惜,自己不能和他盡興一戰,而自己,又有何時能真正暢快行事一回?

  孫悟空被玉帝小小地捧了一把,趁勢下台,藉機提出要求:“要俺老孫休戰也不難,峨眉山是老孫的洞府所在,不能讓他再來胡鬧了!”玉帝略有遲疑:“這個……”孫悟空已等不得,哼哼一聲:“你還是護短!這事,俺老孫不會就這麼算了的!”玉帝再不想麻煩,一言應諾:“好,那朕就代二郎真君答應你。”孫悟空仍是不依不饒:“俺老孫要他自己說。”

  小玉笑得十分開心,因為聽沉香說過,楊戩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反成就了他,這時他的臉色果然好看。玉帝是一點不向著他,全依著孫悟空,看他樣子,估計是不可能向孫悟空服軟的,因此乾脆大包大攬:“若他再敢上峨眉山,那可就算是違抗聖旨了。”

  孫悟空這才滿意,跳到退在一邊的楊戩面前,成就感十足地炫耀道:“楊戩,看在你舅舅的份上,俺老孫今天放你一馬。”繞了一圈,楊戩並不看他,拄槍在手,神情恨恨,更讓孫悟空得意,“下次再敢這麼衝撞長輩,俺老孫絕饒不了你!”楊戩大怒,移回目光逼視向孫悟空。這猴子真夠臉皮厚的,算什麼長輩,二郎真君修行有成的時候,他還不過是天地間一塊靈石,連仙胎尚未結成。若不是今天沉香之事只能交付於他,必當好好教訓一場。

  無奈,只能憤恨地看著他又竄到一邊,手舞足蹈。玉帝還不放心:“孫悟空,你可別忘了,咱們是擊過掌,發過誓的。”楊戩抬目向玉帝望去,這個孫悟空一口一個的:“你舅舅”,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是他,還有王母,害死了父兄,害了母親。如今,還在這裡以勢壓人,護著那猴子。

  眾人看得分明,哪吒驚呼:“他看著陛下樣子,全是殺氣!”沉香盯著他半晌,心說:“說起來玉帝也是他舅舅……不過玉帝可比他強多了,雖然也關了外婆,不過至少沒對她怎麼樣,還瞞著眾仙將外婆藏起來,給了我們一個驚喜。”

  玉帝離開,楊戩也率著部屬退到了山下。不管怎麼樣,這次來峨眉山的目的已達,下面唯有靠沉香自己去軟磨了。不過依這小子的性子,三五天裡求不動人,沒準就要賭氣離開。想到此處,楊戩怒氣衝衝地吩咐:“給我把住峨眉山的各個出口,只要他出來……”話未說完,言下之意人人皆知。梅山兄弟轟然應是,楊戩卻張開墨扇,回身遠眺向峨眉山中——別人只道是忿恨未消,誰知他已在擔心孫悟空到底不肯收沉香為徒了。

  哪吒嘆道:“他是氣得不輕——否則怎會忘了交待一聲,讓各路人馬暗中潛伏。沉香,不是我說你,你要是見山口沒人守著,最多求個一兩月,肯定耐不住離開。”說罷又是搖頭,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細細想來,竟還是難過的多。要是沉香沒拜成師,也許……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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