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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三章 嗔痴大真實

  說到這裡,他伸手扶閻羅起身,又和藹之極地笑道,“凡此種種,非閻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過你大可放心,將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時,其本體絲毫不會覺察,只要你與在場的幾位不往外傳,三界之中,便再不會有其他人知曉此事。閻君,你與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為陛下分憂,來日靈霄殿上,本天王斷然不會有虧待於你之處。”

  閻羅苦笑一聲,但末幾句聽在耳裡,卻令他連骨頭也輕上了三分。李靖總領天廷兵馬,又暫攬司法大權,若李靖肯多加幾分照應,與他和地府的好處,當真是多得數不勝數。他再看一眼楊戩,想起被此人輕蔑呼喝的舊恨,橫下心來,向七星盤一指,說道:“那麼小王從命就是!”

  既有鎖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灑在絲囊和輪盤之上,又將純陰法力從指上逼出,點向其中的一個絲囊。就見那絲囊上的微光連連爍動,驀地帶動整個絲囊化成一顆黑珠,掙脫了星盤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彈出。

  李靖由著他施為,點頭一笑,轉頭看著楊戩,柔聲道:“真君,公事已畢,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誼了。其實李某此舉,於真君你也有百利而無一害,一則助你將功折過,不再頑抗到底,二則,呵呵,想你將入獄千年,難免寂寞——真君你見識多廣,當知道門中有一項特殊的法門,可以將人的念力凝聚,體現出心中最強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這千年寂寞無從排遣,才讓閻君施此法術,好讓你的親友故舊都來探上一探,看一看他們心中,對你到底還有幾分舊情。真君,你說李某此法可妙?”

  無論李靖說什麼,楊戩一直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去看這弄臣的嘴臉。天廷幾巨頭中,老君雖然奸滑陰險,但畢竟還是憑了自己的實力與修為。唯有這托塔天王,從來都是牆頭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趨炎附勢、借刀殺人的心計上了。便是昔日虛與委蛇時,李靖都素來不在他的眼中,何況現在,他已再沒有掩示真實好惡的必要了。

  只不過,將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聲。這主意的確不錯,想來是出自老君的手筆,所幸這樣的三年下來,他早已知道,三妹他們就算唸著過往,但對他最強烈的情感,肯定是只剩下了怨恨,倒不擔心會露出什麼破綻。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說得如此詳細呢?昔日自己積雷山失算之前,閻羅便已經曲意阿諛,與李靖等人串通一氣了。這番解說,與其說是要脅閻羅,或是向自己這階下囚炫耀,倒不如說,是在藉機有意地放一些話出去。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有什麼設局,自己這付身子,還怕些什麼呢?

  但無端地,看著一道道念力從地府外飄來,黑珠漸漸變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們對他的恨有多深,這是他從未敢細想的問題。他總是告訴自己,是他行事過於決絕了,才將三妹他們逼得無法原諒他。三妹,畢竟還是唸著兄妹之情的,否則也不會在他受傷時為他調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會隱藏內心所思的,他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眾人也在看著黑球,看著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濃,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話,是再明白不過了,七個絲囊,必是對應了七人。但這次來的會是誰呢?三聖母閉上了眼睛,不是她,不是她,不會是她,她不會再對哥哥做什麼了!耳邊傳來一聲驚呼,是龍八聲音:“我,是我?”三聖母這才敢去看,是八太子。她鬆了口氣,想到二哥處境,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無論是誰,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慶幸些什麼,不是自己動手便能安心了麼?

  四公主看著弟弟:“弟弟,你會做些什麼?”龍八望一眼四周投來的目光,困難地道:“我不知道,這是幻相。你們剛才都聽見了……本體並不會瞭解。”他們都懂,他們知道,但卻不敢去想。最強烈的感情……那時除了恨還能是什麼?恨總比別的更易記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楊戩,解開了他腕上的鐵銬,楊戩摔落在地。“楊戩,你殺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憐見,她們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現在得到報應了罷!”鏡中語聲低沉,鏡外的龍八迷茫地想,那時自己對楊戩是什麼感覺?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復生,丁香未死,雖仍恨著楊戩對她們的殘忍,可是那恨意,終究是被時間沖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該是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了吧?

  還未想定,就看見自己的幻相一腳踢在楊戩小腹上,將身子踢得蜷成一團,隨後拳打腳踢,勢若瘋虎地發洩起來。龍八低下頭去,不忍多看,卻多少有些慶幸,幸好如剛才想的那樣,沒有做出更離譜的事。但就在這時,鏡裡鏡外幾聲驚呼,卻讓他這份僥倖之心,頓時化作了泡影。

  他急抬頭去看,幻相正一腳踹在楊戩胸前,喇地一聲悶響,想是已壓斷了骨頭。但幻相猶如未覺,端詳著楊戩平靜的神色,沉聲說道:“我還記得,你們這些上仙,從來不將我們龍族當玩意兒,想殺就殺,想辱便辱,當年為沉香之事,竟在東海的龍宮裡,公然要脅我父王。楊戩,你不是看我們不起嗎?我三哥曾被哪吒剝皮抽筋過,那麼今天,我就讓你這上仙也來嘗一嘗滋味吧!”

  龍八不禁哆嗦起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裡,用目光四處搜尋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動上前幫忙,掀翻楊戩的身子,解開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與皮鞭不同,邊緣鋒利,細長有韌性,每一鞭都貼著肉深深切進去,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線,過得片刻,方有血滲出。

  抽打一陣,楊戩胸腹間已全是滲血的鞭痕,幻相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順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楊戩看了這幻相一眼,後續的是什麼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過,這場風波里,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雖然一切已過去,但中間他們受到的傷害已是不能彌補。他行事從不後悔,卻不能不有疚於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讓他的幻相來發洩一番,以後當真魂飛魄散之時,也是無牽無掛,恩仇兩了。

  果然,蔑鞭的傷處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著,手上加力,緩慢地一寸寸撕開。皮肉和著淋漓的鮮血,被慢慢剝離下來,偏龍八的動作又緩慢之至,有時還故意地頓上一頓,令這撕裂時的劇痛,又分外延長了許多。幻相固然是放聲大笑,連幫忙的小鬼都分外興高采烈,賣力地按緊了楊戩不住痙攣的身子。

  楊戩合上了雙目,懶得再看。雖然痛得厲害,但只是外傷而已,而他三年來經絡俱斷,種種痛苦,較此幾乎是甚於百倍,又豈在乎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卻是旁觀的眾人。沉香跪在地上,死命摳著地面,這種痛只怕更甚於凌遲,八太子,你真的這麼恨他麼?更大的恐怖橫在心頭:龍八局外人,無非是兄弟之義,才走上與楊戩作對的道路。待四公主與丁香事了之後,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換到自己時……換到自己,換到娘,換到這眾人時……又會如何?

  亂撕一陣,又是胡亂的踢打,龍八閉著眼,祈禱快點換人,他已經開始受不了。所幸這是閻羅第一次施法,只是實驗口訣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腳踢出,召喚念力的純陰法力耗盡,幻相一陣波動,忽然淡成一抹輕煙,半空中縮成絲囊,自動飛回了七星輪盤的架上。

  閻羅在一邊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後才緩過神來,小心地問李靖道:“李天王,看來楊戩人緣差極,念力凝形後,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

  楊戩是才押來地府的,萬一熬刑不過,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裡,地府實在不好向上交待。閻羅這一層的言下之意,李靖是聽出來了,卻是不置可否,許久,才說道:“我早朝還早,閻君,你不妨再多試兩次法術,免得我走之後,你會因生疏而出錯——我不能久滯地府,以後刑訊之事,定有煩你獨力主持的時候。”

  他向幾隻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於魂魄常人,招來後全憑本能,除了對囊上鮮血的主人有所反應外,對於我們,那都是視而不見的。我還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現,須得他們善於揣摩人意,主動配合幻相的施為才好。”

  閻羅不敢再說,任意選了個絲囊再度施法。念力匯入,人形漸漸凝聚,但見散發垂額,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沉香。李靖看在眼裡,目光裡精芒一爍,搖手示意眾人禁聲退後,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幻相的作為。

  沉香的幻相站著愣了一會,看見摔在一邊的楊戩,慢慢走過去,掐住他脖子,將整個人拎起來頂在牆上。楊戩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後,才發現眼前人已變成了沉香。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心裡卻在苦笑,果然,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沉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緊,想來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開舅舅,放開舅舅……”沉香衝著自己大吼,最恐懼的,是自己會做出些什麼。念力與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體有著理智的約束,而幻相,拋棄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會在意什麼世俗人言,不會有什麼顧忌,只會肆意渲洩最佔主導的強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沉香閉上眼睛,搜尋自己內心深處,他那時恨有多深?他會做些什麼?在得知母親被壓入華山的時候,在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在看見父親在十八層地獄受苦的時候,他是怎樣恨著楊戩,怎樣在腦中幻想著,自己強大起來,報復他,折磨他?

  “楊戩,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從小人家就說我是沒娘的孩子,人家父母雙全,我卻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們一家,還不放過我們,這裡,爹就是被你殺了扔來這裡!”沉香的眼睛是紅的,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楊戩已喘不過氣來,腦中一絲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則一旦神智不清,自動護體,那麼這一枰棋就要一敗塗地了。

  沉香捂耳搖頭:“不,不是的,舅舅沒有拆散我們,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給了別人,連爹都失去了!舅舅是為我好,不要傷他,我已經將他傷成這樣,怎麼能再……再……”

  但幻相聽不見,又掐了一陣,卻主動鬆了手,沉著臉冷笑:“我不會就這麼殺了你,楊戩,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當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毀了你的前程和榮華富貴!現在,報應的時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氣地,好好地求著我!”

  他恨恨地瞪著楊戩的眼睛。眼前的這個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著,烏青的唇角掛著血涎,也無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狽不堪,賤如塵泥,何以這雙眼,仍然如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冷靜深邃,威嚴得竟讓他有了自慚形穢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聽到沒有,開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來,來自本體的卑微感覺,讓他本能地知道是緣於眼前這人。衝動在心頭撕咬著,幻相將楊戩摔在地上,大步衝向刑室邊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幹什麼?沉香攔在楊戩身前,絕望地看著幻相在刑具中一陣翻撿,然後直起腰,提著一柄鐵鎚,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鐵鎚?沉香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幻相已走近前來,貼近了楊戩,冷聲道:“你不肯求我是吧?這個時候了,還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補償,償回我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揚手,亮出一枚鐵釘。地府小鬼動刑經驗何等豐富,見狀忙會意般地過來幫忙,先架起人抵在牆上,再將左臂貼牆抬起。就見幻相一聲冷笑,鐵釘照準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這一戳極重,碰到了掌骨才滯了去勢。幻相一手扶穩鐵釘,另一隻手,高舉鐵鎚便重重砸下。“喇”地一聲脆響,掌骨半碎,釘身卡在了骨上。沉香徒勞地阻擋著,一個哆嗦,那一聲敲擊,竟似敲在了他的心裡。

  楊戩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傳來的劇痛。沉香沒對人施過刑,不知這種釘刑是有講究的,須找準了骨縫釘入。他這一亂敲,卡在骨上進退兩難,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亂使蠻力。楊戩不禁暗嘆一聲,這孩子,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如何還這般地衝動莽撞?

  幻相想撥出重釘,卡牢了,竟沒撥得出來。他更是惱怒,乾脆不管不顧地亂砸一氣,“咯喇喇”的裂骨聲裡,硬是敲穿了骨骼,將釘尖深嵌進牆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製,小鬼們笑鬧著鬆手退開。但楊戩癱瘓已久,腿腳無力支撐,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鐵釘掛在牆上。但區區血肉之軀,又怎經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變了形,眼見就要崩裂。閻羅見勢不好,急施眼色,退後的小鬼會意,又搶上先將人架住再說。

  幻相冷眼看著,想來也發現了鐵釘實在掛不住人。卻只是冷笑,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掛不住,多加幾根不就成了?”撿來鐵釘,朝准肘部狠狠釘下。

  三聖母和小玉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沉香想去掰開自己幻相的手,沒有力氣。有力氣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麼?“沉香,你……你這混帳!你怎麼如此狠心……”鏡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罵著沉香,心中卻是恐懼無限。蓬萊酒宴猜謎,自己和四哥都參與了的,自己……自己會對二爺做些什麼?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四章 地府歲月長

  六根鐵釘,分別釘在楊戩掌、肘、肩處,總算勉強穩住身子不再下滑。幻相退了幾步,端詳成果似地看著牆上的這人,露出滿意的微笑。四公主在鏡外泣不成聲,顫聲問道:“沉香,你的恨意還未盡麼,他已經……已經……”沉香臉色鐵青,大聲吼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知道!”猛抬手連擊了自己十幾記耳光。

  幻相又有所行動了,選了根兒臂粗細的鐵棍,毫不遲疑地下重手打出,沉悶的敲擊聲中,時而還夾著脆響,那是砸斷了骨頭。沉香不住發著抖,已說不出話了。是,那時他對舅舅的感情,除了恨就是自卑,而自卑,反過來又促成了加倍的瘋狂。再沒有別的強烈情感,可以阻止自己幻相的行動了嗎?就只有這麼等著嗎,等著……閻羅聚形時用的純陰法力耗盡……

  到底多久後,鐵棍才摔落在地,幻相化回了絲囊,眾人已分辨不清了,只近乎麻木地看小鬼從牆上放人下來。幻相剛才激憤之下,使的力大,鐵釘破骨入牆極深。小鬼們一時拽不動,只能擰著慢慢旋出,就聽見鐵釘與碎骨咯咯的摩擦聲,令人心生寒意。等六顆鐵釘取完之後,掌肘等處的傷口已是皮肉翻捲,白骨森然。

  閻羅有些擔心地看著,這回卻是李靖主動開口,讓小鬼施術止血,將創處草草地包紮一番。等小鬼們一通忙完之後,李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沉香和龍八果是正直無私,疾惡如仇,對楊戩的所作所為,有如冰炭不同爐。閻君,你先將此犯押去黑水獄吧,來日方長,玉帝聖諭既下,黑水獄的風光,怎麼也要教他領教一番。”閻羅豈有異議,一迭聲地應著。

  黑水獄陰寒無比,接近地獄底層,離刑室尚有一段路。小鬼拖了人一路行去,交給看守的獄卒,趟水入內,將楊戩鎖在獄牆上,半浮在水面,不顧而去。

  三聖母一直揪著的心稍稍鬆了些,和沉香、小玉一起站在水裡。他們可以離開去室外,卻不願。黑水獄中的玄水比冰水更冷,冷到骨髓深處都在刺痛,可這又算得了什麼,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與楊戩一齊承擔的苦難。

  地府辨不出日月,只能靠動刑來估算時間。李靖一般在早朝之後來上一趟,公務脫不開身時,便由閻羅主持大局。刑室嶄新的刑具上,已全是斑斑血跡,都是這兩天在楊戩身上沾去的。而他的身上,大概除了頸椎與脊椎,也再找不出沒斷的骨頭了。

  閻羅並不知絲囊具體對應著哪些人,每天凝聚念力時,倒有幾分像在猜謎,誰也不知會是誰又被抽中。李靖若在場,便認真地旁觀著,即便有的幻相已非第一次被召來,他也決不肯鬆懈分毫。不過,對楊戩而言,唯一慶幸的是,閻羅為了用刑時的收效,第二天提審時便向他施了法,免得他會因熬刑不過昏迷過去。

  痛苦雖增加了許多,但神識也因此清明,讓他能冷靜地掩飾住任何可能的破綻。而刑畢浮在黑水獄的玄水之中,他更是任由全身凍得呈青紫,也不催動一絲真氣自保驅寒,不肯顯出絲毫啟人疑竇之處。

  受刑時偶爾望向李靖和閻羅,他的目光裡,除了冷嘲便是輕蔑,彷彿看到的不是威風凜凜的重臣,而是極為可憐可悲的棋子。畢竟事既至此,對峙的無非是耐性與時間。時間,對他而言,現在是極有利的。再熬上十來日,約戰之期一到,無論棋枰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弈者,都再沒有分毫的區別。

  眾人出漸漸看出,李靖的目的,倒不像要公報私仇,制楊戩於死地。似乎更重要的,是要透過幻相和楊戩的反應,拷求出什麼秘密來。但僅僅是為了舊案文牘嗎?眾人雖有疑惑,但分析政局關係,解剖各方利害,並非眾人的長項,相互商量了多次,終是全不得要領。

  這一天,破天荒地,沒有小鬼來提人。三聖母涉水過去,摸索著抱住二哥的身子。這身子早已傷痕纍纍,傷處翻捲著的皮肉,被玄水浸成了灰白之色。

  還有十來天才出陣……那個時候,還來得及嗎,二哥那時,會是在哪裡?雖然依稀記得,來這華山前,聽下人提起過二哥,說在小屋裡一切如常,而劉富劉剛,也還在按時地領取著例錢……

  水忽然退去,楊戩身子下墜,重重砸向牆壁。三聖母猝不及防,被帶得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沉香和小玉正上前扶住她時,嗆啷一聲,黑水獄門忽然大開,剌眼的光亮從門外傳來。

  室中三人抬眼望去,門口一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但身態熟悉無比,沉香已叫出來:“娘,是你……這回是你來了!”

  三聖母絕望地看著,自己念力聚成的幻相,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而遠處的光源裡,有幾條綽綽的黑影晃動,想是李靖等人跟過來旁觀事態的發展。

  終於輪到她了,她又會做些什麼?在華山下二十年,除了思念丈夫和兒子,她就在怨恨二哥,恨他拆散姻緣,恨他隔斷愛兒。後來,更是恨他心狠手辣,幾乎逼死愛子。這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在華山下朝思暮想的報復,一旦來臨,她會怎麼做?

  楊戩也聽見了聲音,微微睜開眼,是三妹,閻羅又施了法吧?這幾天來,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沉香等人只會有恨意,但三妹呢?想起封印初除的那次受傷,三妹曾為他調理了十多日,他心中無端地一熱,又復一緊。萬一……萬一三妹還唸著一些兄妹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聲,數千年來,頭一次,他竟期待著,這唯一的妹妹,除了恨,對他再不要有其餘的感情。

  幻相款款地走了進來,靜靜地平視著楊戩,臉上是比玄水更冷的陰寒,沒有一絲留情的樣子。楊戩驀地合上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卻是岔了一口氣,突然便嗆咳不止。心是放下來了,但巨大的蒼涼,一瞬間竟讓他有些眩暈——

  難道,就連三妹心中,最佔上風的感情,竟也只是仇恨了嗎?親情,友情,一無所有……罷罷罷!這樣的一生,就權當是這天地之間,一場最大的笑話了罷……

  “二哥,你關了我二十年,在那個小小的平台上,我坐了二十餘年!”幻相叫著二哥,口氣卻冷得沒一絲熱度,“你知道我在那上面都想了些什麼?開始我有還在奢望,奢望我的好二哥氣頭過後會放我出去,讓我和家人重逢。”

  頓了一頓,幻相微微一笑,“我實在是太天真了啊,但再天真也有絕望的時候。天天對著窄小的囚室,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只能睡了醒、醒了睡地混著日子。那時我就想著,有一天我若能出去,一定要認真修煉,讓你也嘗嘗這種好滋味!二十年啊,我想了二十年的主意,今天到底有機會試上一試了……”

  幻相的微笑是那樣甜美,又那樣令人心寒。三聖母神經質地揉搓著衣帶,二哥已經被關起來,她應該不會再幹什麼了,可想到窮極無聊時動過的那種種念頭,她又緊張得幾乎站不穩身子。

  門外兩個小鬼扛著幾件物事進來,在室中心支起,固住,卻是個牢固的鐵架。細細看去,應是幻相選中了的刑具,呈大字形,大約是綁人用的。但上面又鑽了許多小孔,也不知會派什麼用場。

  幻相走到刑具邊,俯身撿起些什麼。小鬼自動幫忙,解開鎖,將楊戩拖到了鐵架邊。是要綁上去嗎?也許這樣,反比吊在牆上好受些。三聖母和眾人都這樣想著,尤其是看到又進來兩名小鬼,拎著一捆細韌的麻繩時。

  但小鬼只是架著楊戩按在刑架上,並未動手,幻相蹲下身去,抬頭看著楊戩垂落的臉:雙手從衣袖裡伸出,一手持鎚,一手拿著長長的鐵釘。

  “我沒有你的神通,可我也要好好地關上你二十年。二哥,不要生氣,一會就行了……你左右是鐵石心腸,我很想知道,你待自己時,也會不會像對我那樣的……無情和殘忍……”

  幻相柔柔地說道,低下頭,長釘抵在了楊戩左腿之上。三聖母頓時一聲嗚咽,軟倒在沉香的懷裡,小玉根本不敢再看了,死死抓著沉香。

  叮叮聲響起,一下,兩下,三下,鐵釘入肉,碎骨,穿過架上的小孔,直至完全貼合。楊戩勉強平復心境,只默然地忍著。他早該料到,關了她那麼久,現在的三妹,除了恨還能記得什麼?三妹性子溫柔,又是女子,本人自不會如此行事,但換成了幻相,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第二根鐵釘抵在膝蓋處,再次敲擊下去。膝蓋骨應聲而碎,釘卡在了鐵架上。她從前面敲入,自然不會對得那麼準,前一次是剛好穿過小孔,這次卻偏了些。幻相微側著頭,秀眉微蹙,嘴唇稍抿,顯是在想辦法。楊戩垂頭端詳著她的神情,不覺黯然笑了一聲,一時竟有些走神了。

  多久沒好好看一看三妹了?可三妹的樣子,還是這麼可愛啊,和小時候一樣——記得她小時候,有事想不通時,就最愛這樣側著頭,安靜地動著腦筋的。

  那一回,是在山上採藥吧?三妹采了好多花兒草兒,一心磨出個新編法,好編成花環讓他戴。那時候,三妹也是這樣,蹙著眉,滿是不認輸的模樣。後來自己急著去村裡賣藥,沒等編好就要帶著她離開。三妹有點生氣了,嘟著嘴,伏在他背上一聲不吭。三妹小小的身子,軟軟的、似乎還帶著乳香,滿山的鮮花也比不上他的妹妹呵……

  一陣劇痛將他從回憶中驚醒,幻相想是想出了辦法,皺著的眉也打開了,正極認真的扳弄著鐵釘。鐵釘是敲碎了腿骨穿過的,她這一扳弄,就聽骨骼咯吱作響,硬是撐開碎骨,斜著對上了架上的孔洞,幻相這才滿意一笑,又加了幾鎚,牢牢地釘入。

  左踝上再釘一根,確認已固定得緊了後,幻相才轉到右側,將右腿也如法固定在鐵架之上。三聖母一會閉眼,一會睜眼,剛才她見到了哥哥黯淡的微笑,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他怎麼還會笑得出來……

  幻相站起身掠掠發,舒了口氣,滿意地笑了。三聖母只當結束了,沒想到她又舉起長釘,不厭其煩地將沉香釘出的傷口一一捅穿,拿過了麻繩,從傷口處穿入用力拉扯,再按到鐵架上,在對應的孔洞處細心綁好。待四肢全部固定後,幻相上下打量一下,又在頸上勒了一道繩,轉身退回了室門處。

  隨了她的離開,獄中玄水開始漫上來,由足而膝,緩慢地上升,至胸而止。起始倒不覺得如何,反讓火辣辣的疼痛緩和了些。但不一會工夫,那冰寒又帶來另一重痛,骨骼深處鑽出的陰寒蝕痛。楊戩的心,也隨之向冰窖慢慢墜去,痛楚變成了麻木,三妹,他最疼愛的三妹,真的是這樣恨他。

  身子浮在水中,難免被水流帶得搖晃不定,頸上的繩圈也一次次扯緊,幾乎令他窒息。傷處麻繩上的毛剌刮擦著血肉,便如萬蟻亂噬一般。玄水嗆入腹裡,腹內也冷得似要結冰,反而讓頭腦分外清醒,清醒得連最輕微的疼痛也無法漏去。

  此後,玄水每天都會退去一次,方便小鬼將他從鐵架上移下。李靖若來,便拖去刑室,不來,閻羅省事,施法後,讓小鬼引著幻相,直接來獄中行刑,刑畢再掛回架上。楊戩也懶得睜眼去看,只聽著幻相說話,模糊留下些印象。

  指根關節是老四來的吧?空暇時,他偶爾也會回憶一下。第二指節處是老六,第一指節是龍八又來的。十指用夾棍已夾得粉碎,腿骨也已斷了幾處,若再動刑,卻讓這些幻相往哪處下手?他帶了一絲嘲諷地想。

  但無論是誰,那種憎恨都是一樣的,而這樣的日子,又什麼時候才會是個盡頭呢?與獨臂人戰後,他是真的要走了,去一個無親無故,連自己也不存在的世界,那樣的地方,才是最適合他的。

  三聖母陪著哥哥,日日伏在鐵架邊,靠沉香的扶持才不至沉入水底。但沉香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顫抖著,每天的情形,象走馬燈般地在眼前晃動。他的淚水噴湧而出,從心底迸出一聲悲嘶:“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獄……這是地獄沒有錯。可是,舅舅的地獄呢?就憑這閻羅?是親人,是親人!傷舅舅最深的地獄,從來,從來都只在我們這些親人的心中……”

  但他不能說出來,自看著自己的狠辣之後,他就再不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守護,他已明了這兩個字是如何的沉重。“舅舅,我不會讓你失望,你要守護的,我會幫你繼續下去——無論有多苦,有多難,我也要成為你這樣的人,舅舅!”

  他默默對自己重複著,於是口中,只能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娘,不要這樣……有因必有果。舅舅這幾千年來,做錯了太多的事。果報,他受的是他應受的果報,我們沒有辦法幫他。以後,回去之後,我們好好照顧他,還可以幫他多行一些善事,抵消他的罪孽……娘,相信我,舅舅不會有事,我們將來,將來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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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一章 此亦憐才意

  第十三日上,李靖沒有過來,照例由小鬼將幻相引到黑水獄來。眾人最近已然明白,閻羅倒不全是躲懶,只不過膽量有限,怕事洩後代人受過,所以李靖不在時,便儘量避免到場,免得落下話柄。反正純陰法力耗盡,幻相就會縮成絲囊,自行飛回七星輪盤,原也不必他寸步不離地看著。

  這次的幻相又是三聖母,溫柔地倚近哥哥站著,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過去。楊戩身子微微一顫,似感覺到了來的是誰,數日來第一次艱難地撐開雙目,看向三妹純真得意的笑臉。

  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終還是無力說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獄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裡,仍是連一點點憐憫都沒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體現出來的,不也是她內心最深的慾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嚴厲,就被永遠地葬送了去。

  一廂情願……三千年裡的付出,原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執著,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給自己這個二哥,留下過一席之地……

  三聖母伏在刑架上放聲痛哭。她聽不清二哥想說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的內心裡,到底還隱藏著怎麼樣的惡毒。自己一直恨著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會隱瞞自己心底慾望的,如果自己記得二哥的好,稍稍將他放在心上,又怎會如此的狠心,在隱蔽的慾望角落裡,將折磨他視作了無比的快樂?

  “二哥,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無力地為自己辯解著,“我知道錯了,不會,再不會了。你那個不懂事的妹妹,再不會去傷害你,將你的付出,當成理所應該的給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華山養傷,我要彌補我做過的一切。我們還是兄妹不是麼,二哥……”

  “還要做什麼呢,二哥。”幻相也在說話,盯著楊戩的眼睛,帶著頑皮的笑,輕輕地道,“知道嗎,二哥,在華山下的日子裡,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麼的冷酷無情……那時,我常常會想,你的雙眼,會不會和你的心一樣的冰冷?”

  三聖母神色越來越恐懼,幻相的話,讓她想起了曾有過的一個殘忍念頭。“不……”她大聲叫了起來,卻只能絕望地看著,看幻相輕輕抬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陣陣的壓痛襲來,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三妹的幻相,似想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腦中。“剜去了雙眼又如何呢?殘破不堪的身體,這樣艱難的生存,還有什麼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蓮兒,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著,頭昏沉得厲害,卻唯獨不再傷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溫柔而又親近,軟語說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說心與眼相連,你的心,不是一慣冰封似地肅殺麼?可為什麼,你的眼卻是如此的溫暖?”

  疼痛對他而言,早算不了什麼,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聲。

  “溫暖?我的眼上,還有溫暖麼……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確定的東西。或許,已沒有溫暖存在的餘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啊。自從三千年前,那個火光衝天的生日之後,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燼,和這長達三千年的自欺與不甘……”

  生存,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負累啊。只是,既然選定了,就只能一路行來,不能回頭,也不忍再回頭。

  纖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來,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點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壓入眼眶之中。楊戩慘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慘黯中,猶自帶著幾分安詳。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復來的緣份。三妹,無論你如何對我,我始終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許,已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報……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夠了。”

  但預料中的的劇痛並沒有如期而來,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楊戩有些意外地睜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著,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緩慢後退。每後退一步,便有一道純陰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濃濃的一抹黑煙。

  黑煙四逸,帶得整個空間都虛無飄渺起來。沉香等人訝然四顧,藉了水鏡神力,發覺門口的小鬼一無所知,彷彿還在看著獄裡用刑的好戲,而楊戩周圍三丈之內,一層詭異的光華形如樊籬,四面八方合攏得嚴嚴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純陰法力被困死在樊籬中,化為黑煙,漸漸淡不可見。

  幻相仍在後退,面目漸起變化,如蛾破繭,又如大蛇褪去舊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輕響不斷,似有什麼東西正在破體而出。先是纖手上的如玉肌膚裂開,再向腕部逆向剝落,露出一隻蒼老卻遒勁的手掌。續而剝落不停,衣衫血肉紛紛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飄忽的灰色大袖來。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抬起,頓了一頓,突然重重往頭頂拍去。但聽得喇地一聲,幻相的身體四下散裂飛開,一個灰衣道裝老者,正帶著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處。

  “老君?”

  鏡裡鏡外一陣嘩然,能在此時此地見到此人,竟是讓人人都亂了分寸。從李靖的言談中,不難揣磨出老君便是幕後的主使,但既選了暗中指使,為什麼竟會突然前來,而且,明顯是用的化身之術,如此詭密不宣的悄然而至?

  老君踱了兩步,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楊戩。許久,才聽他輕嘆著說道:“真君,數年不見,想不到你果然應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語。這豬狗不如,生死兩難的滋味如何,想來你已有極深的體會了罷?”

  將手裡的絲囊擲下,他突又笑了一聲,續道,“不過你我之間,也算是緣份極為非凡。譬如剛才,如非突然我心血來源,一氣化三清,以絲囊為依憑前來地府看望故人,否則你的雙目,只怕就要當場毀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左眼雖未被剜下,但仍有鮮血從眼角滲了下來,看出去的視線,也極是模糊不清。楊戩微皺著眉頭,移目向遠處略一示意,雖說不出話,卻在神色間顯出幾分可惜之意。眾人都在不安地亂猜老君的來意,誰也沒有注意,反倒是老君猛地斂了笑容,白眉一軒,竟露出幾分凶惡的表情。

  “李靖陽奉陰違,一意借老道來討好今上,你當我是分毫不知嗎?這些日子,李靖不來,閻羅便只在獄中行刑,你也真當成是一般的巧合了麼?楊戩,你不曉外界之事,尚能看出其中蹊蹺,老道堂堂道德天尊,又豈會如此輕易地失策中計?”

  口中說話,他將手從衣袖裡伸出,掌上托著的,赫然是一隻小小的鼎爐,正是龍四公主棲身了好幾個年頭的定魂鼎。

  楊戩目光凝在鼎上,老君冷冷地道:“不必驚訝,或者說,你該好好謝一謝我。四年前新天條出世,崑崙山上有異相直衝瑤池,正面擊傷了王母那死物——此事與你有無關係姑且不說,但造成的後果,想來就是現在,你也能夠推而知之罷!”

  老君“崑崙異相”數字一出口,楊戩臉色突變,蒼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暈紅,劇烈的嗆咳聲從喉中掙出。左眼原漸凝固的鮮血,忽然如血線般從眼中灑落,在玄水裡渲出一抹奪目的殷紅。

  沉香心中一顫,伸手想去扶舅舅的身子,終又生生地忍了回來。沒有用的,一幕幕摧肝裂肺的痛楚,卻都是既成的事實,無從改變的過往。只是,老君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件事呢?三千年啊,木公,也許是舅舅三千年裡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三千年的寂寞中,唯一的一點安慰……

  不敢去看舅舅的神情,想也能想像得到舅舅此時的心境。王母的受傷,固然會讓舅舅布下的局,能更快地收穫成果,但是那代價,卻真的已沉重到不堪背負……

  老君把玩著鼎身,森然又道:“如非玉帝忙著安排王母下凡治傷,老道又甘冒奇險,搶先一步去了崑崙查看,將這遺在山洞中的定魂鼎帶走,否則只要聯想到龍四是在崑崙復活的,再追查此鼎最後一個主人是誰,楊戩,就算玉帝要隱忍待機,但順藤摸瓜之下,只怕你連這四年的偷生,都復可望不可求了。”

  他打量著楊戩的反應,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抓緊了定魂鼎,將來之前想的那個主意,再度在心中默過了一遍。

  這四年中,他固然是風光無限,可風光的背後,卻意味著隱憂日甚於一日。畢竟九重天上,還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深沉得連他太上老君,也無法真正地看透——

  除了交好各方外,這四年裡,玉帝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對兜率宮更是恩遇有加,默許縱容著,刻意令老君的影響越來越大。最初老君感受到的,只是志得意滿,可漸漸地,就變成了些微的訝然,再往後,竟是覺出了如芒在背的不安。所謂陰陽交互,盛極而衰,更何況,是這種全不費力,幾乎失控了的盛極局面?

  權柄是真實的,卻是陷在險局之中的權柄。應對之法也很多,卻已是一步都不能走錯。但那雙眼睛,偏在這個時候,緊盯住了這落魄的前司法天神。那麼,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前司法天神的心中,果然藏著一些令人夢寐以求的秘密呢?

  “我設下的結界,三界中就算如來親臨,也要大費手腳才能發現,所以你不必有絲毫的顧慮。至於這定魂鼎,老道帶來,也不是要你如何領我的人情。只是李靖既利用你另有所圖,老道說不得,便偏要對你一施援手了。想來你並非不設時務之人,這當機立斷,取捨之間,自然能主動分個輕重明白。”

  將定魂鼎擲向空中,光華從鼎上爍出。老君沉聲續道,“但無論你願是不願,我這一趟來,都要帶走你的魂魄。楊戩,這是老道能想到的,救你脫險的最好辦法。”

  三聖母驚道:“老君,老君他想做什麼?”凝神細聽,老君正向楊戩解釋,容色甚為慈祥和藹:“我帶走你魂魄之後,自會造出你暴斃獄中的假象。兜率雖不能處處佔著上風,但若有誰想著放手與我為敵,卻也要多思量一二。只要事態稍稍平息一些,我自會為你塑形重生。”細看楊戩渾身的傷處,不禁搖了搖頭,悲憫地嘆息了一聲。

  楊戩勉強止住咳聲,眉頭鎖得更緊,看向老君的目光裡,竟是帶了幾分惱怒。老君神色轉為不悅,皺起眉說道:“不錯,老道不會送白工,不過你現在這個地步,就算向我低頭,從此臣服兜率門下,也自皆大歡喜,又何樂而不為之?”

  不再看向楊戩,他伸出手來,自顧結成幾個法印,眾人識得,正是攝魂用的道門密術。片刻間法印完成,他一指向楊戩額上點去,喝道:“老道要抽離魂魄,放入鼎中,楊戩,莫要負了老道我的一片好心!”

  這一聲喝,驀地撥高,尖銳剌耳之極,只駭得眾人都不由為之一震。三聖母更嚇得死死抓住了沉香,竟不知是該盼著老君成功,還是盼著他無法得手。

  老君突然前來,不可能全是一片好心,但魂魄存在定魂鼎裡,卻也不會就此消散。離出陣只有區區十來日了,到時若二哥仍在黑水獄裡受著折磨,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去兄長。若此時被老君救走,將來……將來不論什麼代價,相求老君為二哥塑形重生,似乎也比目下的處境……要更是安心一些。

  但沉香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舅舅的眼中,除了惱怒之外,還有著隱約的無奈,他猜不出具體的原因,但卻知道,定是老君的行為,有著這眾人都想不透的後果。權謀之術,得失之間的取捨,這三界又有幾人堪與舅舅比肩!也許,是為了與獨臂人的約戰?又也許,老君除了市恩收買之外,已被看出了還另有所圖?

  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點得實了,但卻突然頓住,再也前進不了一寸。只因他的指前,被冷汗亂發蔽住的額間,一道清冷的銀芒驀然迸出,將他指上的法力,生硬硬地凝在了空中。

  老君提氣向前強壓,嘿嘿冷笑不休,森然道:“數月前你曾施過神目,那般的波動,又豈能瞞過有心人的感應?黑水獄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無端地被殃及了池魚!只是,此行既是我謀定後動,你這區區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麼用場?”

  “場”字出口,又暴出一聲大喝,指變為掌,生出偌大的吸力,向下斜劃半弧,將銀芒牽引到一邊。同時上前一步,袍袖當空拂出,鼓起高高,顯然貫滿了法力。袖下駢指直戳,勢挾風雷,接過法印的攝魂之力,直破向楊戩額上的印堂祖穴!

  然後,結界內突然又寂靜如死。

  一滴汗,又一滴汗。雖是一氣三清的身外化身,但折映出來的情形,卻顯出遠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本體,應都是驀地大駭失常,冷汗淋漓難止。只因他的掌下,牽引開的神目法力已消失無影,而另一根手指前,楊戩的身體沉寂如死,再沒有了分毫的生氣。

  冷汗順著他雪白的長鬚,一滴又一滴地滾落下來。化身相當於畢生修為的三分之一,一旦被毀,就等於他平白地折去三分之一的功力。然而,就在他背心的要穴之上,正被一隻穩如磐石的手掌,緊緊地扣了個正著,麻木難當到了極點。

  一個聲音,在他的身後淡然響起:“道祖,楊戩多謝你的愛惜之心。但庖人雖不治庖,楊戩豈能越樽俎而代之乎?當日兜率宮裡的答案,恕楊戩此時也斷難更改。”

  十餘日來毫無生氣的哪吒,突然周身劇震,含淚握緊手中的火尖槍,喃喃地低叫了一聲:“楊……楊戩大哥!”

  背心的重扣陡然一鬆,老君身如電抹,本能地作勢向前疾閃。但隨即反應過來,腳步普提起便已收回,站在原地不動,沉聲喝道:“好,好,很好……很好!當真好得緊啦……”

  他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到處,前司法天神正振衣而立,神采一如當年,孤傲中略帶冷嘲,靜看他方才一霎時的失措與驚駭。

  老君瞥了一眼鐵架上的軀體。元神離開,低垂的頭顱,傷痕纍纍的身子,微不可辨的呼吸,這樣的落魄不堪,與那個風神卓越的男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霎間的震驚過去,老君不禁哼了一聲,說道:“當真好得緊,竟又讓你練成了元神。但你終還是輸了,輸在被神斧重傷的身體生機萎頓,再也不堪修復……楊戩,竟是你拚命造就的親外甥,徹底斬斷了你最後的一條生路!”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二章 玄機各衡量

  沉香猛地咬緊了牙,身軀與元神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也讓他心底的悔與痛,熾熱得要沸騰了一般。但他卻在強迫著自己冷靜,去觀察眼前的種種。出陣便在不久之後了,此時領悟到的任何內幕,都會在將來變成他的資本。那個時候,他將接過舅舅手裡的棋子,在這三界之間,從容應對這永無終結之日的弈局。

  楊戩淡然道:“老君你這一番話,倒頗有幾分惜才之意,義憤之心,楊戩在此先行謝過。但就行跡而言,你此次行徑失遠大於得,於你於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開口,又道,“察見淵魚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輪到自己時,卻偏要步步詳察,生恐有纖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萬全,遇事思慮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劇。”

  老君多疑多慮的性子,是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竅,以武力先聲奪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凶險,卻是最好的應對之法。從老君現身的霎間起,該如何應對,他已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而這個應對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時會如何接話了。

  老君明顯一愣,冷著臉道:“你既肯現出元神相見,就不必再互猜啞謎了罷。但話說回來,這趟黑水獄之災,只能怪你無端動用神目,生生地驚動了天廷。否則就憑李靖這豎子,公報私仇也好,想追回舊案文牘也罷,怎麼也鬧不出這般的動靜。”

  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鬆,知道這老道的性子一點未變,當下順他的話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這番動靜,道祖你豈不也厥功甚偉?”老君也不否認,只道:“不錯,若無我的默許,你確實來不了地府,也不會多受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將你羈絆獄中,再順勢查清一些事情……”

  楊戩語帶譏諷地道:“有你的道門密術在,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聲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絲獰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楊戩,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討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對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斃!”

  楊戩一震,打斷他的話,沉聲問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眾人也齊齊吃了一驚,一直以為獄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許下的任意妄為,誰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聽老君冷哼道:“兜率宮雖然不才,但勝在耳目眾多。只可惜我知道得遲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聲稱是承我密意。哼,李靖這廢物,牆頭草,兩邊討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處!”

  楊戩不語,凝神細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當著地府人等,宣揚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蹺。此後處處留心,分派人手加緊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隱情。楊戩,玉帝不放心於你,想求個一勞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為將來挑唆你母瑤姬仙子與老道我對立,留下一著可用之棋……”

  楊戩的元神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隨即被強行穩定下來,點頭淡淡地道:“這話倒也有理,我雖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卻難免讓家母與你略生芥怨。”忽問道,“新天條出世後家母被釋之快,當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剛受傷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馬上就動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錯,她才下凡,便被我徹底封印。待玉帝發覺,將她帶回瑤池時,已成為一介無知無識的真正死物。”

  楊戩又問道:“王母這般下場,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處的?王母出事之後,他第一步,便是馬上開釋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說道:“不錯,他刻意討好你母,以致於兄友妹恭,幾乎成了三界親情友愛的典範。不過,那死物慣於隱身幕後,此舉並不足奇,無非想重扶植一個信得過的台前人物罷了。”

  楊戩突然輕嘆道:“玉帝如何待家母並非重點,要點在於匆匆封印王母,並不是你沒有耐心等候,只不過想趁著新天條出世餘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隱情,正懷疑我這前司法天神之時,有意地將玉帝的懷疑坐實,讓他以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傷前的安排。否則我的傷勢並非作偽,天廷何以會關注至今,凡此種種,看來全是拜你此舉所賜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頓時大變,道喝:“你……”退後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備,見楊戩並無動手之意,才又說道,“老道確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戲,各方留神細察,直到你動用神目前,竟是誰也未曾發現你的實情……”

  他當時確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驚過後,冷哼一聲,心中卻突然有了幾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勸道:“唯因如此,楊戩,你該知道,玉帝既羈你入獄,就決不會再放過你,而老道這趟來,也全是好意。須知縱然元神已成,身體生機一旦斷絕,短時間內無法塑形奪舍,仍是只有魂飛魄散而已……”

  楊戩搖了搖頭,說道,“你現在的打算,無非兩點。一則你以為我尚有隱密未向人言,攜我魂魄歸去,便不難暗動手腳探清一切。而此後,縱會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蟲那樣的妙物,卻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當然,自封神初見時,道祖你便對我楊戩有著幾分愛惜之心,這一層用心中,多少也有著藉機行險,好招攬我投效兜率之意,對也不對?”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說,老道是惜才之人,為了讓你全心投效於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來也不算是什麼卑鄙手段罷?”

  楊戩又道:“二則,玉帝利用密法預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條命,不也等於留了一張極有用的底牌?真正萬不得已時,便正好捅開一切,將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們成為你對抗玉帝的利器。鷸蚌相爭,無論鹿死誰手,道祖你都正好來個漁翁得利。這一層意思,又對也不對?”

  老君乾笑道:“連老道這點私心也猜了出來?楊戩,老道終還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飲鳩止渴,也算你最後的一線生機。何以竟當面點破,而不是與我虛與委蛇?難不成,你竟存了幾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對你起了殺心?”

  楊戩目光深沉,只盯著老君不語,老君被他看得頗有幾分不自在,皺眉道:“老道線報周詳,斷不會有出錯之理。而老道的推斷,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異議不成?”楊戩淡然道:“周詳自然是周詳,但若所有線報,俱是刻意讓你知道的,那又該如何推斷呢?”

  老君臉色突然大變,楊戩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雖得重鑄,三界中卻無人知曉。玉帝存心殺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費周章,唯恐殺我之心不夠明昭於人。至於離間你與家母一說,看似有理,實則更是荒誕絕倫。玉帝果真為了離間,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來與我不和,便無密旨,也斷然不會饒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聲道:“難怪無論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條命在!”

  楊戩冷冷地道:“無論道術如何高明,魂魄被抽離的軀體,與真正生機斷絕的死亡,總會有些微的不同。所以,這黑水獄對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殺機的魚餌,唯有從此不聞不問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層,當可知我先前說你行徑不智之至,算來絕非危言聳聽了吧?”

  這一層層剝繭抽絲秀的分析,和兩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對話,只聽得鏡裡鏡外一片死寂,壓抑得眾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鏡外的龍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脫口道:“但真君要說破這些做什麼?老君又沒安什麼好心,讓他中計,和玉帝公然破臉,兩敗俱傷豈不是好?總不成……總不成真君還對老君有著幾分不忍?”

  哪吒慘然道:“公然破臉又如何?楊戩大哥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將生殺權柄全交到老君手裡?魂魄被吸入定魂鼎裡,便意味著他辛苦練回的元神,再無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動手腳,與獨臂人的那一戰……我猜楊戩大哥,定是打了約戰之期前,便用元神遁離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這節骨眼上行險,將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邊的龍四,突然痛哭出聲,叫道:“此時不肯行險,可那一戰……那一戰又何嘗不是行險!為什麼他不去求老君幫忙……我不要他再做什麼了,出陣之時,我寧願……寧願他只是一縷魂魄,在鼎中安然無恙,也不願……也不願……也不願……”

  也不願什麼,沒有說出,也不忍說出。她只茫然地抬起頭,去看向滅神陣的頂部。寶蓮燈正逆轉著陣法,光華透過層層黑幕,依然清晰可見。但除了這燈之外,什麼也見不到,就像有的事情一樣,自得知之時起,便讓人什麼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鏡內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滅神陣的事,他甚至也如龍四一般,想哭著請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時點頭應允,入了定魂鼎中隨老君離去。這樣的話,哪怕這眾人出陣之後,要付出無比的代價,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對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碼,還會有一絲希望,微弱卻不會熄滅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還要寒冰,只因他明知,這一條路,是舅舅決不會走的。舅舅說老君策求萬全是自鑄心鎖,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計,又何嘗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為己,而舅舅卻是為了傷自己至深的這一群人。

  滅神陣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與那獨臂人生死相搏嗎?但對舅舅來說,唯有這一步險著,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態發展,也最有把握確保這眾人安全的一條路。只因這滅神陣若讓老君得知,只不過讓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籌碼,從中漁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卻只能是痴人說夢。而且,老君既已擔心外婆與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這樣的一枚籌碼,會派上什麼用場,會增什麼未知的變數,根本是不堪設想。

  但鏡中的楊戩,不會知道身邊的這一切,他只沉聲向老君續道:“從來枰棋對弈,勝負各佔其半,玉帝在為你備下囚籠的同時,實際也是送你一個洗脫自己的良機。只須做到毫無異動,事態便自會漸漸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壓的決心。他不同於王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破壞平衡,更不願在台前去應對一切……”

  老君目光閃爍,大袖拂處,將懸在空中的定魂鼎攝回,說道:“老道承你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說破玄機,你不可能全無其他的打算。楊戩,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楊戩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楊戩其實一無所知,所以交易是談不上了,姓楊的有心無力。不過,你已勢成騎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綻,卻難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風險終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蕭規曹隨一番,學一學玉帝多年來的自處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當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設法引沉香上天供職?而且,不消說,你為他選定的,便是你的故職,權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楊戩坦然點頭,道:“此事的確是我一片私心,畢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後的一點傳承。但以他和三妹對老君你的言聽計從,卻也是你幕後聯手操縱的最好人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許多?”

  老君皺起眉,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仔細推敲。楊戩的神情卻極安然,似已篤定這建議必然會被接受。三聖母不自主地去看兒子,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著幾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麼用意,竟要將外甥推進這複雜的權力爭鬥中去。

  沉香微垂下頭,不讓鏡外眾人看到自己情緒上的一霎間波動。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卻決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進退之間,往往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因小失大,所以舅舅當年,才會費盡心思與他結成同盟,更於現在,坦然說出這個利人也利己的建議。

  玉帝選中的既是瑤姬仙子,他劉沉香的親外婆,只需老君選擇扶植他劉沉香,再洗清與舅舅的關係,兜率短時間內,便不會再與靈霄衝突,甚至將來,有望化敵為友,共同成為三界平衡的重要樞紐。

  心中百味交陳,沉香已沒有氣力去聽餘下的對話。如果沒有這一趟水鏡之行,將來天廷相召時,他會很高興地應召任職,陶醉在純孝傳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環裡,在那個複雜的圈子裡平安單純地生存下去。

  但是,現在呢?

  平安仍會是平安,因為不知不覺中,他劉沉香這一家,已經成了三界平衡的準星,一枚各方都不會動手毀去、只會想著善加利用的準星。而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讓各方遺忘,那麼,便索性讓他關愛的人重要起來,重要得讓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毀損。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舅舅,不惜以毀去他自己作為代價……

  “我可以如你所願,引薦沉香上天接任你的舊職。”老君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沉香雜亂的思緒,“不過,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蹤的那些舊案文牘,到底是要派上什麼用場?本以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這些天的表現,沉香等人卻又的確全不知情。”

  疊疊註釋詳細的冤案牘書,浮現在了沉香的記憶之中,那也是舅舅給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禮。但如果沒有水鏡,這份大禮,便會隨木公的死長埋於地下,再無人知曉。舅舅自不會知道水鏡的事,但是此時,他也決不會告訴老君什麼,如果獲益者不能是他關愛的那些人,舅舅,是寧願這些冤情永不見天日的。

  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徑,狠與堅忍,不擇手段,對自己,對外人,都是如此。

  劉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著舅舅微帶笑意,三言兩句將話題岔開,一字不提與文牘相關的內情。他的心中,說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於成長起來了,三千年的旁觀,已造就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許,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縷眷戀,對單純,也是對快樂。

  元神沉回了身體,老君收起結界,如來時一般,三清回歸一氣,走得悄無聲息。看門的小鬼夢醒般地過來查看,地上的絲囊,也如每日行刑完畢後那樣,自動地向外飛了出去。

  一切都隨著注回獄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軌跡上去,彷彿剛才那些驚心動魄的權謀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夢境而已。

  此後的日子照舊,但幻相被召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李靖親審時的態度,也一次比一次惡劣焦躁。老君對他猜疑自不待說,黑水獄的全無進展,想來也會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連起碼的冷靜,都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楊戩身上的新傷疊著舊傷,每天被小鬼從刑架上取下,從傷口中拉出麻繩,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審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繩綁牢。麻繩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體內,臂上、腿上傷口更是血水漓淋,沒有一刻閉合的時候。

  憑著受刑估計日子,楊戩冷靜如舊,微合了眼對外界一切動靜不理不睬。對他而言,老君是極意外的收穫,安排妥當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對將來少了許多的擔憂。現在,只要應對完那一戰,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從容地離開了。

  這一生從未真正敗過,這一次,他也決不會例外。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三章 長鳴破諸相

  但眾人卻無法平靜下來,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錐心一般的難熬。七枚絲囊,經過這麼些天的輪換,雖不乏重複,但至少已見過了其中的六人,沉香,三聖母,梅山老四老六兩兄弟,還有龍八和小玉。至於最後一枚的絲囊,人人都知道會是誰,卻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絲囊的幻相,永遠不要被召來。

  小玉躲在沉香身後,不肯離開獄中的玄水,卻也不敢看向鐵刑上苦苦忍痛的楊戩。只因她知道,被麻繩固定在架上的那個人,曾給過她很多溫馨的那雙手,如今,不但指骨碎盡,連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裡的小截針尾。

  “姥姥說過……針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來時,在口中喃喃唸著的話語。然後,便是夢遊般地四處搜尋,將目光定死在一把鋼針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隻手掌,看著他的眼睛,喃喃地說著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縫製的,有時,手指被針扎傷了,那指上,便會有著細細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卻心疼著衣服。因為,心愛的外孫女,怎麼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針,慢慢轉著,捻進了他指甲的縫隙裡,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針身在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後換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縫衣時一樣的,細心地插進去一根根鋼針。

  有時,她的幻相會哭,是唯一一個在行完刑後,會抱著他痛哭的幻相。無淚的眼裡,茫然得讓人心碎。旁觀的李靖,便會冷笑著和閻羅說,這小狐狸精,倒對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順啊!但是,每當這個時候,楊戩便會微微睜開眼,複雜地輕嘆一聲,看著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經不恨他了,在密室時就不了。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爹爹……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會哭,愛的感受沒有全忘記……可為什麼還要有恨呢……為什麼仇恨,會讓我變得那麼殘忍……”

  小玉在沉香身後低低地哽嚥著,這些天來,她偶爾開口,便只會輕輕地重複這幾句話。但就連痛哭大罵的哪吒,都不忍來指責她一句。實際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輕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這暗無天日的黑水獄中,楊戩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點安慰。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因為李靖親自監刑,便將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後,黑貂袍,獨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來。

  鏡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聲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體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將楊戩粉碎的指骨,用夾棍又一一重夾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爺綁了交給小狐狸時,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隨了楊戩數千年,越是真摯敬服,後來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熾。自己還會做些什麼呢?二爺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驚呼,卻讓他不禁惶恐地抬起頭來。“咣”地一聲,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鋸,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審視著楊戩,冷笑說道:“二爺,我的好二爺,為了你這種小人,我平白無故地丟了一條手臂。兄弟們恩怨分明,我不會對你太過份,但斷臂之恨,連本帶利,我這一次,卻是都要拿回來的!”手上加力,用力撕開。

  楊戩吃力地撐開了眼簾,任由劇痛帶來的冷汗,混和著血水從額上滑入眼裡。他安靜地看著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牽動,艱難卻明顯地笑了一聲。

  當年的天池之下,那幾個大笑大鬧的武人,後來的真君神殿裡,為自己任勞任怨的好兄弟。幾千年來,這六人一直誠心實意地追隨在左右,自己,卻不得不親手將他們一一迫成敵人。

  現在,算是還清欠他們的一切罷!畢竟,凌霄殿外的那個舉動,給這六兄弟帶來的,也是永不能彌補的痛與怨,還有什麼,比背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呢?

  靜等著幻相下一步的動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麼了。但那又有何關係?他早已成廢人,就是四肢盡斷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將人摁在懸空的木台上,老六手裡的鐵鋸,擱在楊戩的右右臂齊肩處,開始來回拉扯。鋸齒入肉,雖不鋒利,但也足以將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陣,便觸到了骨。幻相頓了一頓,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堅硬,如此一來,鋸入更是緩慢,只聽見擦著骨頭的吱嚓之聲。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現劃痕,慢慢白色碎末隨著血湧出,鐵鋸一點點深入著,半晌,才鋸開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聲,伸手便向自己頰上批去,乓乓幾掌,雙頰腫得高高。但鋸骨聲仍不依不饒地傳來,令所有人的心,痙搐般地顫抖著。

  楊戩發被小鬼揪著,頭向後仰,額上黃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顫動,帶得木台都在不住作作響。他沒有習慣性地閉上眼忍受,只默默看著幻相的動作,神色裡全是諒解與安詳。

  黑色念力從地府外飄來,卻是李靖看著這緩慢的鋸骨之刑極不耐煩,頭一次在幻相沒有消失前,又強令閻王再度施法。幻相緩慢成形,三聖母只嚇得閉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裝扮,這會是她麼,難道,她還要對二哥再做些什麼?

  楊戩無力轉過頭去,眼角餘光,只看見一角淡雅的羅衫。是三妹?不,不像是她。但也不像小玉,那會是誰?

  “楊戩!”

  熟悉的聲音響起,楊戩的身子一陣劇顫。是娘,她,她也來了……

  三聖母摀住口,險些叫出了聲。理智告訴她,那天猜謎娘也在的,這一幕,遲早會出現在眼前……可怎麼能是娘呢?不,她寧可是她自己,因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麼會是娘,怎麼能是娘!

  瑤姬的幻相咬著牙發出這聲呼喚,上前冷冷地看著兒子。鐵鋸在不依不饒地向下鋸著,嚓嚓的擦骨聲讓人不寒而慄。但瑤姬的呼喚,卻只比這聲音,更加的讓人恐惶不已。

  終於又見到了母親麼?一口鮮血,猛地便從楊戩的口中噴了出來。他的心在顫抖,母親的眼睛,和當年家變時一樣,帶著恨,帶著怒。

  幻相似是回憶,手指滑過楊戩的額頭,撥開被汗水沾住的亂發,輕輕說道:“你一出生我就擔心,天生的神目會帶來禍事。戩兒……為什麼不肯聽娘的話?我一再告誡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還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噴將出來,卻讓幻相停下了話,怔怔地看著,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點兒子嘴角的殘血,仔細地放到眼前端詳著。

  “那時你年紀畢竟還小,最初的氣頭後,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長大,那麼,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了。到你劈開桃山時,我見到你長成人,雖然口中不說,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裡,又是多麼的高興?”

  幻相喃喃地說道,但隨即,聲音又突然撥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麼能對蓮兒做出那樣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親妹妹!我再也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竟讓我的女兒受了與我一樣的苦!”

  幻相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了。三聖母跪爬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娘,不是,二哥當年是為了救我才會動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沒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但幻相聽不見,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天祐,震兒,對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散了,破了……”

  楊戩合上雙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淚。身體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為什麼心會疼,疼得讓他想放縱著落淚呢?但他是一個罪人啊,雖然對三妹,對沉香,已經可以安心了,他已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彌補他們失去的二十年天倫之樂。可是娘,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他永遠不能將父親和大哥還給母親!

  幻相的目光越來越冷,死死地盯著楊戩額上的神目。“天祐,震兒,我要給你們報仇。是他害死了你們……我寧可我從沒生過這麼個兒子!”一抬手,從頭上抽下了髮簪。

  三聖母心頭一陣發寒:“娘,娘她想做什麼?”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著寒光,卻不及幻相眼裡光芒的銳利冰冷。時間彷彿停頓,眾人像是在夢境中一般,連聲音都發不出,隻眼睜睜地看著瑤姬上前,在剌耳的鋸骨聲裡,將髮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楊戩的神目。

  但也在這個時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聲淒厲悠遠的長鳴,雜在隆隆震聲裡,從地獄深處直傳刑室,如萬鬼夜嚎,如萬象馳野,又如萬猿啼月,蒼涼得似從亙古荒曠,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驀地在此時此地振威響起。

  鐵鋸嗆地砸在地面,尖簪也從楊戩額角滑過,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為輕煙。兩名幻相正踉蹌後退著,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陣陣黑煙裡化成絲囊,飛回了七星輪盤之上。但那長鳴聲不依不饒地繼續傳來,七星輪盤一陣亂顫,蓬地一聲,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驚之下跳起身來,正待大怒喝問,一邊的的閻羅,卻早嚇得手腳發軟,竟一個趔趄,癱坐到地上,顫聲叫道:“諦聽叫了,諦聽,諦聽又叫了!”

  諦聽是地藏王前神獸,天地間事物均瞞不過它,但日常緘默,從不開口,此時發聲長嘯,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還要再喝問,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輪盤殘渣,卻不禁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

  遠在十八層地獄之下,這神獸只憑嘯聲,竟便震毀了刑室裡的七星輪盤!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門裡的超然地位,李靖驚惶之餘,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不再多說什麼,只示意閻羅傳令,將楊戩先架回到黑水獄關押。

  被小鬼掛回鐵架上,楊戩嗆入一口水,和著血又吐了出來。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閻羅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驚懼又得意的臉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憊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獄中後,他的眼眸裡,便一直有著幾分深沉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來成道之初,便立下了無盡的宏願,地獄不空,勢不成佛,自願墮入十八層地獄的深處,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厲鬼頑魄戾氣,以身體為苦海中的一葉慈舟,渡化眾生,平衡天地之間的清濁陰陽。

  他足不離地獄,卻有著至高的威望,佛門中便是觀世音菩薩,提到地藏也要尊一聲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見到他的也是極少數。眾生流轉,怨魂厲鬼窮不出窮,象沉香上次掀翻地獄所放走的,其實那並不是戾氣最重的凶魄。真正的凶魄,都被永羈地獄之下,永不得出離。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這無數凶魄承受著果報,在地獄的烈烈煉火之中,為眾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涼。

  楊戩封神居於灌江口時,地藏就已捨身永鎮地獄,兩人可以說全無交集。但無論這一次諦聽因何長鳴,對他現在卻有百利而無一害。起碼,目下李靖便明顯地受了誤導,以為找到了他與佛門同謀的證據。

  此事上報天廷後,連帶那死物,都會被這層關係轉移了注意,專心揣摩起佛門的動向意圖。揣摩的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他贏得目前最需要的時間。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見慣了的那幾隻小鬼。靚藍的鬚髮,長長的獠牙,竟是飛行夜叉。幾隻夜叉默不作聲地過來,解開他四肢的繩索,抬起人便向外行去。楊戩合上了眼,絲囊已毀,難道是李靖又奉了什麼密意來試探嗎?

  腋下被夜叉托著,雙腿拖在地上,多處折斷的雙臂也無力地垂落,隨著行進的節奏晃動。頭向後仰去,總被發遮著面容也露了出來,又似瘦弱了一些。三聖母三人被吸著前行,神思不屬。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鋸骨時就已暈厥,嫦娥癱坐於地,雙目失神,也不知看見沒有。連最事不關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壓根不敢往鏡裡多看一眼。

  並不是熟悉的路徑,盤盤曲曲的小道,地面越來越燙,兩邊是尖撥的刃山,閃著寒磣磣的冷光。再走一陣,路到盡頭,一個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現在眼前。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四章 余習殆自傷

  無數死靈魂在血湖裡載沉載浮,怨氣凝固如實物,膠質似地籠罩於湖面,發散著中人欲嘔的瘴癘之味。喁喁的號哭聲時斷時續,慘霧伴著怨氣鼓蕩不休,眾人明知腳下燙得有如踩了燒紅的鐵板,但被這慘霧拂過周身,卻從心頭覺出了陣陣剌骨的陰寒。

  幾隻夜叉齊齊嚎叫,脊上蜷縮的肉翼驀地打開,帶著楊戩向湖心疾飛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鎖吸著,身不由己地跟著騰空,剛剛飛到湖上,喜怒哀樂恐七情紛紜,貪嗔痴諸般念頭,也突在識海裡百般翻騰。地下血湖更是波濤狂疊,浪擊三千,捲起沉積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變得白茫茫望不到邊際。

  死靈魄炸鍋般地波動起來,獰猙的利齒,扭曲破碎的面目,從飄浮的白骨中幻出疾衝向上。但夜叉飛得極高,死魄的利齒咬在空中,不甘地墜落回水裡,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來。

  灰白的白骨浮浪叢裡,遙遙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在浮動。夜叉繞了那光點盤旋三匝,又是幾聲嚎叫,那光點便陡然大漲,所過之處,湖面波濤突然靜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餘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們便趁了這一霎間的縫隙,如鳥投林,急墜向光點的來處。

  光點的來處位於湖心,一座高築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兩層,第一層離水面極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許多赫紅,第二層形如古塔,四面無牆,唯有高大的黑柱擎著塔頂。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輝,正將怨氣慘霧遠遠地避了開來。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陣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澤轉為銀白,若有若無地閃爍不休。

  將楊戩放落地面,幾隻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禮,恭敬地叫道:“菩薩,楊戩帶來了。”

  菩薩?地府的菩薩,那就是地藏王菩薩了?鏡裡鏡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與想像中的不同,這老僧相貌頗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著了一件素色衲衣,鬍鬚絞得乾乾淨淨,慈眉善目,面色卻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響,還是因為氣色原本便差。

  他盤坐在塔中的一塊大石之上,膝上橫了一根荊木手杖,與凡間修苦行的僧人一般無二。一隻矯健的大黑犬,正聽話地伏在石邊,卻是自從楊戩進來,便突然揚起頭來,眼光只在楊戩身上打轉。

  “真君,十八層地獄之下,實在不堪待客。怠慢之處,還請真君海涵。”

  揮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禮,輕嘆著說道。聲音低沉柔和,卻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這長居地獄的菩薩,他見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楊戩迅速在心裡分析,先前諦聽長鳴,震毀了七星輪盤,此兩者必有聯繫。只是地藏王從不涉及三界爭鬥,何以會為天廷的一個重犯強自出頭?推敲不出結果,他用目光回應著地藏的話,神色淡定安靜,不流露出任何真實的念頭。

  諦聽低低地鳴叫一聲,竟從菩薩駕前起身,小跑著來到了楊戩的身邊,伸舌輕輕舔他肩臂上的傷處。楊戩微微一訝,垂目看去,諦聽烏黑的眼眸裡,竟是含滿了淚水。他心頭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諦聽雖不能言,卻知曉天地萬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來了?不過可惜……”地藏王又誦了一聲佛號,低聲嘆道,“諦聽雖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盡,能知即為能害。以一己之知,亂天地之果,不足以為福,反足以為三界之禍。是以如來應世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無上佛力,令諦聽從此永不能言與他人。”

  溫濕的狗舌過處,連疼痛都減輕了許多。楊戩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許,是再也見不著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說的這些,應是佛門的重大秘密才對,何以要在這時說得如此詳細?

  諦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爬到他頰邊,舐他的面容。楊戩中斷了思緒,憔悴的臉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記得剛跟著他時,哮天犬沒事總愛伸著舌頭亂舔,被罵了多次才改掉這個毛病。如果能再見到哮天犬,便讓他再舔幾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見著他,也不會記得他了。

  “此後諦聽在我座下,除了為我排遣寂寞外,從來都緘默無聲,更不關心外物。但數年之前,突然放聲長鳴,聲震地獄,萬鬼垂淚哭號,以致驚動了如來的法駕。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頒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約束諦聽,休要心羈於相,自損道基。”

  難怪閻羅日前,驚呼的是諦聽又叫了,想是還記著上一次的動靜。但數年之前又是為了何事呢?楊戩正思付間,地藏幾句傳來,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將視線轉了過去。

  “諦聽那一次長鳴,便正是真君你在崑崙山下重傷之時。老衲和它做了幾千年的朋友,深知諦聽性情,除非是你負屈至深,否則不會令它如此失態。觀世音師兄雖慈航普渡,但細微結使尚未徹了,宿業相合,終是鑄成了此等大錯。”

  三聖母燃起了一絲希望,抓住沉香迭聲問道:“菩薩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會不會救二哥,佛門講究慈心廣被,總不能見死不救的對不對?”沉香雖有著驚喜,更多的卻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後的失望,是不是更讓人絕望呢?娘沒有想起,他可還記得,舅舅苦練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獨臂人的約鬥就在眼前,這唯一一線生機,舅舅能抓住麼?肯抓住麼?

  “這次因黑水獄和李天王的行事,諦聽雖不能言出緣由,卻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終於第二次發聲震動地府。善哉善哉,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但縱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沒,其中的大艱難,仍足以令人動容。”

  地藏王沉聲說罷,眼中有著淡淡的惆悵。諦聽輕輕拱一拱楊戩,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後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輕撫它黑油油的皮毛,嘆道:“痴兒,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該知道,老衲如今,實在是有心無力。”

  諦聽卻不依,仰頭大張著口,似要讓地藏去看什麼。地藏王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他內外皆損,身體幾近全毀,只因意志堅毅,才沒有魂飛魄散。痴兒,就算你舍了此物,治癒獄中的外創,但種種內傷,盡毀的經絡,仍是要千年時間靜養,才能有望恢復……”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幾分悲憫之意。

  諦聽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楊戩身邊趴下,嗚嗚低叫,目光裡全是悲傷。楊戩看看它,一陣溫暖,又一陣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這些神獸和法寶,他在意的、關愛的人,卻對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緒,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約鬥迫在眉捷,千年靜養自不可能。但此事隱密異常,地藏絕無可能知道,而且說話如此含糊,倒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三聖母伏在楊戩身邊,摸著他濕漉漉的臉龐,低聲飲泣。為什麼他們沒有想到給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廢人,還怕他什麼呢?既收留了他,為何不能再寬宏大量一些,讓他減輕些痛苦,還是他們,從心底裡就在恨他,巴不得讓他多受些折磨。

  鏡外的哪吒卻是鼻子發酸,他的楊戩大哥,身上可還有一處完好的地方?當年他剔肉削骨,毀了自己肉體,也只是片刻之事,楊戩卻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難受,大哭一聲叫道:“菩薩,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楊戩大哥,哪吒出陣之後,寧願替你鎮守地獄,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誦佛號,突然嘆道:“許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過宏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虛空有盡,我願無窮。那時諸天讚嘆,連我佛如來,都施布大圓滿光明,感嘆此願不可思議。但自問此心,便如觀世音師兄余習未斷一樣,老衲的悲願,卻也只是源於未斷的余習而已……”

  雙手握緊荊木手杖撐在地上,這名滿三界的菩薩,吃力地站起身來。眾人都大吃了一驚,看他動作,哪像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動作遲緩困難,倒像一名垂暮的老者。楊戩也極意外,目光凝住不動,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輕聲道:“這便是老衲未斷的余習了。菩薩有情終有累,如來無相亦無心。當年佛陀應世之時,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棄去報身。帝釋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難思。其實,哪是妙難思,只不過我佛縱有天大神通,也無法憑著向人說食,即令飢人再不飢渴。佛陀是大覺者,明了因果,所以只依緣而行,不作無益之事。”

  他舉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無法成佛。真君請看,老衲所有修為法力,乃至精血元氣,都已化入了這片血湖之中。十八層地獄之下,鎮的是永不出離的厲魄惡鬼,戾氣鬱結不散,是為無間地獄。老衲明知這是果報循還,但有情終有累,終不忍目睹這些厲魄苦苦掙扎,連一個改過的機會都不能擁有。”

  諦聽舔著楊戩的傷口,眼卻看著地藏王,又是一陣嗚嗚低叫,大滴的淚落在地上。地藏嘆道:“痴兒,我心中悲願,你慼慼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傷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禍所倚,當真何苦來哉!”

  手杖在地上輕輕一頓,續道,“血湖厲魄,每日都有一個時辰,凶性大發,直衝入塔內。老衲要用大悲之心佈施,好藉佛典為他們超度撥罪。塔上摩尼珠,只能護住我佛門中人,真君修的是道術,是無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痴兒,你既下了決心,便早作決斷罷!再有一個時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間界去了。”

  楊戩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獄,於天廷也有莫大的好處,這點薄面他們還要賣給老衲的。須知昔日封神一戰,天地間殺戳太重,戾氣重重難散。雖然有一種莫大神通,將其中部分,封印到一處連我佛如來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無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餘下的戾氣便會在三界互為因果,引起越來越多的大劫爭鬥。”

  諦聽突然大張了口,利齒間噙著一枚火色的內丹。齒上加力,一聲輕響,那內丹被它咬成兩半,明淨的丹水灑落在楊戩身上,又被它用溫軟的舌捲著,細心地舔過楊戩的周身。

  丹水到處,外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彌。而諦聽身上烏黑的皮毛,卻在迅速變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極為快捷,楊戩驚覺時已不及阻止。此時雖覺出了三年多來少有的舒適,但看向諦聽的目光,已是再難用言語來形容。

  眾人心中如沸,卻全然說不出話來,諦聽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著,片刻之間,竟衰老得幾乎脫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獸,也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輕舔著楊戩的傷口,散亂無神的眼眸,也掙紮著,時而望向地藏王,時而望向楊戩,微有著淚水,悲傷中有著十分的依依不捨。

  往生咒在高台中響起,連血湖中翻騰的厲魄,都霎間靜止了下來。楊戩纏繞幾年的傷痛在咒語聲中暫時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漸漸模糊,沉入了從未有過的安靜睡鄉。

  在他身畔守護的神獸,已跪伏著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誦完最後一遍咒語,策杖合什而立,蒼老的容顏,沒有任何法力,卻流露出真正的寶相莊嚴。

  這莊嚴來自他最後的余習,也來自這三界都為之讚嘆的慈悲。他和那個沉沉睡去的男子,一樣不知道什麼是放棄,一樣的固執於自己的執念。但也許還有所不同的。能讓諦聽寧願放棄生命,都要去嘗試撫慰的,又該是怎麼樣的蒼涼和痛苦?

  他的心卻突然一陣空虛,又一陣疲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獄在哪裡?在這血湖中,在三界的輪迴,還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也許,放棄就能遠離,但那种放棄,豈不又正是一種更深的地獄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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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面還有十章,我再推敲一下章回,估計這兩天會持續發完。

  終於快結束了,長長地鬆一口氣。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五章 辛苦更誰惜

  從地府回來,果然如地藏王所言,天廷不曾來人追究。下人雖不知究裡,但見這廢人回了屋中,主人家的例錢又照樣撥下,便也如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過來照應。楊戩不論人前還是人後,神色仍是一慣的冷漠平靜,誰也看不出這趟地府的變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麼。

  身上的外傷,有諦聽的內丹為助,早已是痊癒。但自家的事自己心中有數,那大半月裡身心俱瘁,無形中又損了不少元氣。但他素來堅毅固執,明知艱難,卻更激發了拗傲的性子,只求強得一分是一分,好從容應對那一場生死豪賭。於是餘下日子裡,他連眼都懶得睜開,只一味苦修,連僕人們來喂食擦身時都不曾中斷。

  日昇日落,沉香等三人在鏡中或坐或臥,心事重重地守在楊戩身邊。鏡外眾人估算著出陣的時間,也是每一刻都覺得格外的漫長。哪吒不知第幾次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是老樣子,在陣頂發著幽幽的綠光。但不知何時起,燈身已不再旋轉,卻是光芒凝如實質,一寸寸地向下逼退著陣中黑氣。

  “舅舅這是要去哪?”

  鏡中聲音傳來,哪吒移回目光,發現楊戩逸出了元神,在屋裡沉吟著小立片刻,忽然便舉步向外行去。

  但這一次,他沒有拿上金鎖,沉香追出屋,無法跟上,只得頹然回來。但算算時間,印象卻極為深刻,是出事前的第五天。

  “就是這一天,百花姐姐帶回了福德星君的話……那些功德,那些功德……”三聖母也推算出來了,不覺便說出了聲。沉香猛地長出一口氣,死死地捏緊了拳。他們真是笨,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從來沒人想過其中的蹊蹺。父親此時是什麼滋味?他不敢想,漫長的壽命,這時對父親來說,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負擔。

  楊戩去了許久才回屋,沒有像上次一樣沉入身體,卻是坐在桌邊,默默然似有所思。

  這一趟出去,原只為了親眼看看三尖兩刃槍,他不能空手對陣。所幸元神重鑄時的感應並沒有錯,仍是斧形的三尖兩刃槍光芒流轉,現出歡欣鼓舞的激動,神器有靈,那一戰就多了些把握。

  但終還是忍不住尋去了前廳,悄悄地尋著了三妹和母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了。

  三妹正在給母親梳頭,零零碎碎地說著些瑣事。她居然還記得小時候……原以為那個舉著木梳叫著二哥的小丫頭,只能留在他一個人的記憶裡了。可她依舊是記得的……

  雖然,母親仍視他為孽子。可那些過往,只要沒有被真正的忘記,或許,他死之後,她們還會偶爾談論起他。那樣的話,死亡的寂寥,也就不那麼難熬了吧。

  三聖母靠近兄長,卻不敢看他嘴角微噙的笑意。想必,還在回想剛才見到自己的情形?二哥,只有五天了,五天後,蓮兒再不會離開你,沒有了你,蓮兒還能有什麼幸福可言?到時,我們將娘接回來,不去天廷,也不去劉家村,我們回灌江口去。灌江口的那個千年,才是蓮兒一生最快樂的回憶……

  直到日薄西山,屋內緩緩淪入黑暗之中,楊戩才輕輕嘆息了一聲,元神入體,安靜地躺回床上,像以前一樣抓緊時間修煉。方才聽三妹說了,五天後會去新落成的聖母宮,或許,那便是獨臂人選定的時機?

  又等了五天,不出所料,獨臂人沉鬱著臉色出現在床前,向他微微頷首:“我來了。”楊戩合上眼又睜開,示意自己明白。今天,就是他們生死一戰,不負前約的時候了。

  深吸口氣,他正欲以元神出竅,卻聽獨臂人道:“我帶你去華山——你雖然元神重鑄,畢竟虛弱,不能離開身體太久。在這上面耗費法力,我縱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楊戩知道自己的情況,並不推辭,停下動作,等獨臂人行法。

  獨臂人紫玉杖向空一劃,逸出沛然的吸力。楊戩身子隨之躡虛浮起,卻絲毫不曾提氣與抗,顯然對這大敵竟極為信任。獨臂人知他心意,但想到不久之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又是一聲悲嘆。

  法力再度催動,就聽獨臂人低喝了一聲:“走!”疾電般投窗而出,馭雲飛馳到半空之中。楊戩放鬆身體,由著他用法力牽引,兩人同往華山而來。

  眾人的心,也緊了起來,在獨臂人到來之前,多少還能抱些希望,希望楊戩不知道滅神陣的具體安排,只留在屋中等待,等待他們破陣而出回去的那一天。可是現在,再也沒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山風凜冽,楊戩衣衫單薄,卻不覺其寒,這樣的風,也有許久沒感受到了。風是烈的,風中的氣息是大自然的狂野與清新,那樣的真實,不是他已經習慣的小小空間中的沉悶與腐朽。

  因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將這味道留在記憶裡。眺望著天上的浮雲,聚合無常,全由不得自己,他這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以後的事再無所求,只願這一戰能護住三妹,能完結自己這一生中,所背負的最後一份責任。

  獨臂人元神離體,楊戩也將神識潛入元神,緩緩起身。

  看他橫槍在手,人人心醉神迷,三聖母更是痴了。這樣凜然生威的楊戩,才是眾人心目中的楊戩。

  “二哥,你一定要勝,你會勝的……”一直在擔心的三聖母,忽然奇怪地輕鬆下來,竟露出了笑容。“我不該擔心的,二哥怎麼會敗?只要他想贏,三界之中,誰又能是他一合之敵?”驕傲的感覺從心底升起,愈發堅定了信心,“我知道,他是不會讓我失望的,他是我哥哥……我知道……”

  話未說完,旁邊沉香已痛苦地低聲接口道:“本命真元……舅舅這一戰,竟用了本命真元催動槍勢!”

  三聖母沉默了,退後幾步,坐在二哥旁邊,緊緊偎著。但她臉上仍帶著僵硬的笑,只是堅信,為了她,二哥不會輸,一定不會輸……

  沉香一瞬不瞬地盯著場上局勢,神色間越發黯然沉鬱。以他現在的眼力,自然看出,楊戩這些年來屢被重創,論實力雖仍不輸於獨臂人,為難之處卻在於不能久戰。因此這一戰,與其說是倚重的是武力,倒不如說是藉著奇謀,逼得對方失卻先機,一步步墜入中。這樣的才略,可笑,自己怎會相信,有著這樣才略的人會敗在自己手下,還洋洋得意了近四年!

  獨臂人輸了,輸得心服口服,臨死前微微一笑,寫下息、焱二字,平靜而逝。楊戩用三尖兩刃槍撐著身子,琢磨著其中意義。但看到這平生大敵氣息雖冥,面上卻仍帶著笑意時,他不禁有些走神,抬目遙視遠方山巒,這樣的平靜,不知自己能不能奢望。

  站在原處想了一會,不得要領,聖母宮的入口已經變成了陰森森的山洞,想必是陣勢已經發動。見機行事吧,楊戩輕嘆一聲,提槍向洞口走去。

  三聖母追了過去,巨大的恐懼,突然便攫住了她的心,可是只行了百步之遙,便再難行動。

  “二哥,你不要去,我們沒事的,沒事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楊戩聽不見。元神離去的身體,當真如逝去般死寂,讓跪伏在他身邊的沉香小玉有種再也見不著他的慌亂。梅山兄弟緊緊盯著鏡中楊戩消瘦孱弱的身體,那是他們的二爺嗎?那個少有的肉身成聖的天神,那個讓三界中聞風喪膽的戰神,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康老大一遍遍地重複:“不會有事的,二爺說過,幾千年來,他什麼時候讓我們失望過。他不會有事的,你們看到了,再困難的事也難不倒他……他不會有事的!”

  真的不會有事嗎?剛才一戰,用本命真元催動,分明消耗了他不少精神,竟要靠三尖兩刃槍才能穩住身子。身體噴出的那口血,仍在石上鮮紅耀目。如今,他又要去做什麼?難道我們真的連補償的機會,也要永遠的失去?

  正當三人無力地癱坐於地,守著楊戩身體時,那具軀體騰空而去,直向滅神大陣飛去,三人身不由己,一同吸入。眾人大驚,元神尚不知生死,若肉身再出事,連追想之所也不留存嗎?卻見三尖兩刃槍破空飛來,堪堪撐住將要軟倒的身體。眾人鬆了口氣,是楊戩自己所為。三聖母又見哥哥,幾如久別重逢,心中一鬆,在他軀體邊坐倒。

  齊齊放下一顆心,對楊戩能力的信心讓他們重拾希望,離他們入鏡的時間已經近了,再堅持一刻,再一刻,二哥、二爺、舅舅、楊戩大哥、楊戩……再堅持一刻,只要出了水鏡,我們這眾人,就能配合寶蓮燈破去大陣,就能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諒,真正地,向你說出那一聲遲來的“對不起”……

  楊戩看著自己的身體,現出奇異嘲諷的笑意:‘沒想到,這具破敗的身體,還能派上些用場。‘一句話說得眾人滿頭霧水,更是心慌。派用場,那可是你的身體呀,你要拿他派什麼用場,派什麼用場!楊戩走近自己的軀體,沉入前停了停,摸出一直貼身帶著的金鎖,留戀地撫摸一陣,放入自己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好,感受著許久沒有的感觸。然後,心神一沉,元神潛回體內。同時,三聖母、沉香、小玉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襲來,體內如湯如沸、如煎如烤,內息猶狂弛亂撞,有如無數尖針在體內來回穿梭,滿心煩悶,全身氣血倒轉,真是說不出的難受。胸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如有鐵鋸拉扯,帶來室息般的痛楚,咽喉火灼也似,每吞嚥一口唾液,都如薄刃從喉間慢慢刮下。

  四公主原本視線一直隨楊戩而轉,猛見三聖母等人痛呼著栽倒在地,頓時吃了一驚。但看到楊戩手中金鎖,她明白過來,頓時泣不成聲:“金鎖……他握住了金鎖……三妹妹,沉香,你們覺到的……不過真君的部分感受而已……‘三聖母痛得說不出話來,小玉的慘叫聲也已嘶啞,沉香用全部法力壓制,全然無用。

  部分……部分感受……眾人喃喃念道,看著鏡中楊戩淡漠地看不出表情的面容,只有糾結三年多來從未打開過的雙眉,才顯露出一點端倪。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過了這麼些年麼?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用依舊驕傲的眼神,迎向不屑的目光,迎向譏嘲的話語,在小屋中練到元神出竅,再來救我們這些傷害你的人,來給自己更大的傷痛……

  小玉一聲慘叫,只恨自己暈不過去,三人同覺血脈中難受之至。眾人急向楊戩看去,只見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順血脈鑽入體內,緩緩地延伸,撐碎肌膚一縷縷地透將出來。赤絲在陰風裡微微搖曳著,每一次搖曳,都如無數尖針深剌入骨,再一針針地剝離著骨上的血肉。

  哪吒顫抖了聲音默念:“息、焱,息、焱……”高叫一聲,“原來如此!”

  “滅神大陣屬水,焱者火也,水火可互克,要點只在勢之強弱而已……藉寶蓮燈破陣,必然要先克制水勢。息,土可息水,克水者土,只有引地氣入陣中,才能令寶蓮燈有隙破陣。人身便是屬土的,楊戩大哥肉身成聖,他……他是用自己的身子做了聚集地氣,克制陣法的法器啊!”哪吒聲音已如號哭。

  楊戩的身子也在顫抖,那是劇痛帶來的痙攣,那麼厲害,竟使手指鬆開,金鎖掉在了地上。三聖母身上一鬆,帶著一身痛出的冷汗掙紮著爬到楊戩身邊。二哥,不能,你不能毀掉自己的身子,我就要回來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二哥!

  “不會有事的,還有寶蓮燈!”哪吒提起法力,想擊向陣邊黑幕,但看看鏡中的三人,卻終於強忍了下來。再想到自己,他猛抬頭看向陣頂的寶蓮燈,嘶啞著聲音,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眾人聽,“可以……可以用寶蓮燈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錯,寶蓮燈,這盞寶蓮燈也可以用來塑形!三聖母在鏡裡聽見了,看不到哪吒,卻是拚命地點著頭。寶蓮燈……你救過二哥,瞭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傾盡鮮血,也難洗此生的遺恨……

  寶蓮燈驀地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眾人的心也跟著它忽上忽下,一聲也不敢出。地上楊戩已睜開眼,目光深邃,有著隱約的感慨。然後,就那樣淡淡一笑,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不要,二哥,不要……”三聖母的叫聲未完,人被一股力道牽扯,眼前一暗復一明,已出了伏羲水鏡,呯呯兩聲,沉香和小玉正落在她的身邊。但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光華大盛,半邊瑩晶如故,無數雜亂的人事此起彼伏,另一半卻是黑雲翻滾,咆哮如怒,直欲要破鏡騰出一般!

  三聖母等人出鏡同時,康老大下意識地撲到鏡上,似想從中拉出楊戩。但鏡中景相一變,就聽他一聲悶哼,整個人被反彈出去,撞在山壁黑幕之上,摔落地面。

  幾大口血噴將出來,他卻再顧不得自己,以手捶地,痛呼了一聲:“二爺啊!”全部法力提起,猛地轟向身邊的滅神大陣。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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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六章 夕照披血光

  九天之上,瑤池之中。處處輕歌曼舞,一片歡樂的氣氛。在奇葩異果的點綴下,仙樂飄渺中仙宴大開。

  玉帝親自攜了瑤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與愧疚。瑤姬微笑著向與宴的仙家們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幾千年了,她本以為這種高雅極樂的仙苑風光早與自己無緣,但現在,卻輕而易舉地重新擁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將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離席,來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舉杯道,“這一杯酒,瑤姬須親自敬您。當年若非您深明大義,暗助沉香逃過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豈會有今日的祥和極樂?”

  太上老君拈鬚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親,說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過上體天心,下應機緣而已,若論大義,其實仙母更應感謝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僅瑤姬,連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發親切,續道,“自是陛下英明,當機立斷,始能及時識穿那楊戩奸偽,立此新綱,整頓舊弊。否則不僅沉香沉冤難雪,只怕三界安寧,至今也還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這一通話說將出來,滴水不漏,得體之至。既不失身份,又無形將首功歸之於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懷大暢,也舉杯褒獎了老君一番。

  只是,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飲而盡時,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間隱約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應在這熱鬧喜慶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話,那個真相就可以破了,這滿堂喜色將化為戚容。

  想到此處,老君的嘴角,浮上一絲殘忍的笑意,周圍的神仙們,還在口誦阿詞,主座上的瑤姬,陶醉在眾多虛假的久別重逢的友情中。

  “瑤姬,你的兒子,真是個人物,將一切都算到了,連我也不得不入這個局。”想到此處,老君不覺有些失敗感,道祖不喜歡被人左右的感覺。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個愉悅的聲音。

  “女仙首領瑤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薦沉香的奏章,也已被這死物欣然應允。從這一刻起,天庭的局勢,就注定能發生奇妙的變化。平衡啊平衡,數千年來,這天廷,終於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況,還有著如此大的收穫?這些所謂的新興勢力,沉香,哪咤,或東海龍兄妹……”

  老君眯起眼睛,一個個名字盤算過來,不禁更是一陣興奮。真是很豐富的收穫啊,這些人心思單純,只要稍微給些恩情和大義,就會變得極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盤算著,“不像那個楊戩……”

  一想到楊戩,老君又渾身不自在了。千萬年來,晚輩之中,唯有那人的眼睛,看穿了他隱藏在無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這時,咣地一聲,瑤姬一聲痛呼,突然臉色蒼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問:“怎麼了瑤姬?你,你不舒服?”瑤姬以手掩胸,顰眉而立,只覺心頭一遍茫然,似乎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正永遠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抬頭見了玉帝關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頓忘了方才的奇異感覺,只道:“沒事了皇兄,剛才胸口有些痛,已經好了。”

  玉帝嗯了一聲,鬆手淺笑,瑤池又恢復了歡樂的氣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淺笑的同時,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著一絲隱約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裡,驀地便多了許多震驚。他低下頭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為之一僵。半晌,才緩緩舉起,一飲而盡。

  “果然是幻相!楊戩,看來你的路,終於是走到盡頭了……設計了如此一個局,將這眾人都置於局中,而你,卻要抽身離開了?但想必你還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還有誰敢傷害你關心著的這些人呢?‘

  “心計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終不能為我所用,白白為傷你至深的這些人犧牲了去。真是可憐可嘆,可悲復可惜啊……”

  他沉思著,又想了一會。那人即將在三界裡逝去,多年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消,只是……老君輕嘆一聲,意氣索然地搖了搖頭。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獨寂寞。

  ***

  灌江口。

  哮天犬懨懨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近來他又走失了幾次,老三和老五越來越覺麻煩,便又設法灌了他些忘憂草汁。但或許是藥力過強了些,從此這狗兒便是連變回人身,都非得別人喝罵命令不可。兩兄弟反而擔心起來,怕康老大回來責怪,便去掉了鎖元鎖,由著他在廟裡散散心。

  太陽已欲西斜,哮天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每天這個時候,廊外的狗食盆裡,都會由小吏添上新鮮的狗食。隨著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小吏抱著幾根新鮮的骨頭,匆匆地走進院來。

  但和往日不同,見了骨頭就會忘情地撲到盆邊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腳步,豎起了耳朵,似用心傾聽什麼,又似在竭力追憶著什麼。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卻有眼淚湧將出來,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濺起細細的塵士。小吏遲疑地放下骨頭,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過來進食,卻見哮天犬突然聳起了身子,連身上雜亂的黑毛,都幾乎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大張開口,露出森森的利齒。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聲,眼角的淚,竟已滲著幾縷赤紅的鮮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塊也似……

  小吏嚇得一個哆嗦,險些向後奪路而逃,但那兇猛的惡犬,卻再沒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緩緩地起著變化,由迷茫轉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沉不確定的低語。終於,前肢離地抬起,化成了同樣黑瘦的人形。

  “主人……”

  ***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來。他連哼都未及哼上一聲,已被這無從與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彈向半空,陷入翻騰的黑氣之中。

  那黑氣如有知覺,咆哮著捲動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寶蓮燈下延的光華。寶蓮燈一暗一亮,似怕傷到康老大,光華頓時凝住不動。康老大拚命掙扎,怒喝了一聲,揮拳擊向黑氣,卻又被震出一大口血來。他臉色越發慘白,嘶聲大吼道:“不要管我……寶蓮燈……求你破陣……我要出去,我要去見二爺……”

  哪吒青著臉,混天綾抖手飛出,纏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這時,水鏡鏡面湧起薄薄的霧氣,如一道道小小靈蛇,爭先恐後地奔湧向陣頂。哪吒只覺手上一陣大震,無比倫比的吸力順著混天綾傳來,竟是連他都險些被吸上了半空!

  以薄霧為媒,水鏡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黑氣中。黑氣驀地轉濃,氣勢為之大漲,只逼得寶蓮燈的異芒陡然暴縮。陣法更是忽順忽逆,隱隱的哭嚎怪聲,再度在洞中迴蕩不休。哪吒心知有變,猛催法力,堪堪穩住腳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紅綾。但一個念頭,卻令他陡然色變,深吸口氣,勉強提氣喝道:“水鏡正變回陣法紐樞,寶蓮燈不肯傷人,只怕壓制不住了……快快設法破了水鏡!我等不能出陣事小,楊戩大哥……楊戩大哥在大陣開門之處,若再任他強撐下去,只怕是斷無生理……”

  幾句話說出,內息微潰,吸力順紅綾電傳而至,但見他一聲低哼,唇角已滲出血來。幸而老四和老六見勢不對,奔過來助他強抗,三人力合一處,總算未被陣頂黑氣吸將上去。

  龍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沉香等人起身。但出鏡的那一跌委實不清,三人頭腦昏沉,在哪吒幾聲喝後,才算是清醒過來。沉香掙開龍八的手,嘶聲叫道:“三太子的話沒錯,須先對付水鏡!還記得封神台內層麼?那人為了破陣,也是強行取走了水鏡!”

  話音未落,早有一道紅光,勢如奔雷,轟然猛撞向鏡面。龍八吃了一驚,急叫一聲:“姐姐!”龍四卻聽如未聞,只咬緊了唇,拚命持咒催雷猛擊。龍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將法力盡數催送過去,免得她強催雷法,真氣耗竭,自傷其身。

  水鏡中黑雲範圍漸漸擴大,龍四姐弟的雷法,渾如石沉大海,沒有造成一絲的影響。沉香低嘯一聲,叫道:“小玉,娘,先幫三太子,然後大家合力施為。我便不信,合這眾人之力,就當真奈何不了區區的一面鏡子?”

  小玉一聲不吭,上前拽住紅綾。有她的萬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壓力陡輕。四人同時向後使力,一聲大響,康老大終於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這麼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氣中的吸力絞得稀爛,鮮血從毛孔裡標射而來,幾乎不復人形。

  老四搶上前相扶,康老大掙起身,一把將他推開,厲叫道:“我沒事,先砸了這勞麼鬼鏡子再說!”他身在半空,眾人對話卻是聽得一字不漏。此時足一履地,便自吐氣大喝,畢生修為化成一抹異光,星飛電舞般地強向水鏡破去。

  沉香等人也齊齊催動了法力,各色光華如驚濤飛雪,在鏡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長。但眾人修為高下有別,水鏡的應對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鏡一味置之不理,龍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處,卻也只在鏡面擊出微微的漣漪。反倒是三聖母,法力雖非極強,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鏡竟是頗有顧忌,鏡面薄霧波動著四下攔截,將她所有攻擊,截在空中化解為無形。

  小玉額上已有汗滴,萬年的法力,長江大河般地狂轟猛撞。水鏡對她也不敢不防,但卻是強對強,硬對硬,黑雲漲縮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來,眾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經驗豐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鏡反擊時出手解圍牽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傷在當場。

  吸取了三聖母等人曾被吸入鏡中的教訓,這次眾人都是遠遠地催動法力遙攻。相較之下,只有沉香離得最近,手掌虛按在鏡面之上,相距不過半尺。他畢生的修為,正從掌上源源不斷湧出,強突入水境之內,煉化那越來越狂躁的黑雲和薄霧。

  眾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為強橫,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鏡的屏障,直接與鏡中靈氣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頭大震,終於知道,眾人心急破陣,竟是無巧不巧地,上了這滅神陣的一大惡當!

  水鏡中陣中樞紐,強行攻擊,固然是破陣的不二法門。可是,這眾人的實力,又如何能與水鏡相比?徒然攔在中間,成了水鏡妙不可言的掩護,令高懸頂上的寶蓮燈進退兩難——反而是在鏡中數千年的歲月裡,眾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鏡,不敢強行出手,寶蓮燈才得從容運作,逆行陣法,佔盡了先機。

  一邊催動法力,他一邊抬頭上望,急切地尋思著補救之法。頭甫抬起,觸目之處,便見寶蓮燈通體明得如同燃燒,正辟開陣中黑氣的牽制,奮力向下擠落。但眾人雖離鏡頗遠,畢竟是在全力摧動法力,使得寶蓮燈無論如何,也不敢強行破入——

  怎麼說此燈也是上古神器,燈中神力一發,眾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對抗水鏡上了,無法收回護體,勢必要被殃及魚池,個個都當場重傷不可!

  心中又是一凜,不知為何,封神台內層,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幾個陣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已無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強抽回了幾分法力,吐氣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們聽我說!再這般僵持下去,絕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寶蓮燈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護身,我要衝亂洞頂的陣法,好放寶蓮燈入陣應敵!”

  連喝了兩遍後,只覺掌下水鏡蠢蠢欲動,竟也似聽懂了他的說話,開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燈入陣。沉香提氣強壓,全無保留下,竟令鏡面黑雲暫時為之一滯。他更不遲疑,瞟準時機單掌向空轟出,頓時一道異華飆出,從掌心沖射向上,所過之處,黑氣怒騰如沸,卻不能減弱異華一分光芒。卻原來沉香這一擊甘冒了大險,竟是趁水鏡反擊時,強引了一絲靈力入體,再混在自身真氣中,向上疾衝破去陣中黑氣!

  水鏡為陣之中樞,黑氣自不敢破除它的靈力,徒自繞著沉香的法力盤旋嘶嘯。但便是這一分半刻,異華已接上寶蓮燈身。寶蓮燈為之一陣大顫,五色變幻,只映得滅神陣一片愁雲慘淡之中,驀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燈身更不停留,順了沉香辟出的通道,勢如飛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聖母臉色突變,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抬頭向上,急叫:“不可以,沉香,寶蓮燈會……”但餘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只因她的感應,已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在她眼前轉為了現實!

  寶蓮燈此時已落到一半,驀地便變得奇亮無比。但聽轟地一聲巨響,燈身炸裂開來,光華四射,已化作了點點碧熒。碧熒怒射,宛如星雨,飛速墮灑,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鏡的鏡面。就見鏡面現出一道又一道的波轂細紋,黑雲在鏡裡更是有如飆輪電漩,放出無數煙氣,但點點碧熒活物般地腐蝕向內,就見鏡面護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鏡,竟是收縮得不到原來一半大小!

  燈身炸開落下之時,餘力波及,將眾人都震得遠遠跌出,滾地葫蘆似地翻倒在地。卻唯有沉香單手摳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穩在原處。他掌心的異華猶在接引碎燈下落,無論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樣摔開中斷了法力。

  水鏡縮到極處,突然生出無從形容的吸力。沉香叫得一聲苦,原是穩住身形不肯摔出,這轉瞬之間,竟是變得要對抗水鏡,拚命不讓身子再被吸入鏡中!內力運行強行改變,只震得他胸中血氣一陣翻騰,險險便吐出血來。

  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剝離出斑斑紋理,細密整齊,將所有碧螢光點連成一體。鏡中驀地怪聲迭出,整個大陣風雲突變,格格磔磔,怪聲淒厲異常,較之仇姓老者發動之時,更不知驚心動魄了多少!但眾人苦苦與抗的同時,卻無不面現喜色,龍八不禁大聲叫道:“好了……這破玩意兒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話音未落,碧熒已幻成一張大網,越發光華眩目,只映得陣中翻滾的黑氣,都帶上了一層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鏡忽縮忽漲,再不復原形,倒似開了鍋的沸水,又如洪濤亂拍,駭浪暴捲,雖掙不出碧網的箝制,終也現出了駭人的威勢!龍八等人倒也罷了,之前便已被震開,沉香卻再支撐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見身子前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網之上,水鏡之中了!

  三聖母和小玉失聲驚呼,想搶上去相助,卻又哪裡來得及?碧網似也知危急,拚命收縮,將網下水鏡壓縮到了極限。水鏡一陣哀鳴,忽又變得堅瑩如冰,硌硌的脆裂聲從鏡內傳來,突然驚天霹靂般的一聲大響,只震得眾人足下堅石地面都為之顫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響聲裡,水鏡如冰山飛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點冰屑上都附了一點碧熒,在空中如雪投爐,冰化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無影無蹤。餘威所及,無數泥石向天衝出,一縷血紅的夕陽餘光披灑下來,只映得眾人眼中儘是一片血色!

  眾人早再度跌得東倒西歪。百花狼狽不堪地避過一塊碎石,一呆之下,突然發狂般地大聲叫了出來:“日光……出陣了……三妹妹,四公主,我們終於出了那個鬼陣了!”但雜在她的狂叫聲裡的,卻是沉香再也忍痛不過的低聲呻吟!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七章 林深亂紅舞

  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左目,縷縷的血水,不住從他指縫間湧落出來。方才水鏡炸開時,他離得最近,一點冰棱正中左眼,頓時巨痛錐心。所幸碧熒畢竟是寶蓮燈所化,不忍傷他,沒有分出一點跟蹤而至,否則他的傷勢,只怕會是更為沉重。

  三聖母過來抱住兒子,心中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小玉想看看他的傷處,卻又不敢,顫聲問道:“怎麼樣了?沉香,你不要嚇我!”沉香卻強忍著巨痛,用僅存的獨目向四下望去,觸目處全是殷紅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頂,唯余森森亂石,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地上。

  他心頭突然一片冰涼,嘶啞著聲音問道:“我們出陣了,寶蓮燈與水鏡同歸與盡……可舅舅呢,舅舅在哪裡?”

  三聖母臉色頓時蒼白,呆了片刻,發足狂奔向山洞的一側。便是在那裡,她在水鏡中親見二哥傾出本命真元,渡入寶蓮燈中破陣。

  除了百花和劉彥昌,哪吒,梅山兄弟,龍八姐弟,早憑印象去了那邊,竭力用法力移開大石。塊塊大石被震飛開來,龍四淚流滿面,卻咬緊了唇,喃喃地只道:“不會有事,真君修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無恙……”

  沉香在小玉的攙扶下,也搶了過來。他一眼到處,身子突然顫抖不止,猛撲上前,險些被飛開的一塊大石撞了個正著。他卻不管不顧,探手將一塊金燦燦的物件從泥灰裡扒出,叫道:“是金鎖,這便是原來陣法開門所在!可舅舅人呢,我們出鏡之時,他明明便是在此處的啊!”

  地上亂石已被移得淨了,卻哪有楊戩絲毫的蹤跡?小玉燃起一縷希望,低聲道:“石上沒有一點血跡,山洞炸塌之時,舅舅應是不在此處了!”

  哪吒攝回火尖槍握緊,喝道:“不要多說了,我們先分頭去華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鬧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為楊戩大哥討還個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聲不吭,第一個帶頭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緊隨其後。四公主選的是另一個方向,龍八擔心姐姐,也跟著去了。嫦娥在搬完亂石後,便一直站在一邊,神經質地絞著手指發愣。此時見龍四離開,她才似有些知覺,拖著腳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風火輪正欲動身,一抬眼,卻見百花正忙著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臉色不禁為之一沉,厲聲喝道:“百花仙子,不論過去的恩怨,今日破陣,總是楊戩大哥盡的力。你若敢不聞不問,我第一個饒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劉彥昌卻是身子一縮,轉身便向山巔而去。一則人走得盡了,他實在不知如何再與妻兒單獨面對,二則,看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覺一些,肯定是沒由來地找一場沒趣。

  洞中人散得盡了,三聖母看著沉香手裡的金鎖,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金鎖上的光澤直剌她眼,竟慢慢變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銀芒時的那一幕。要到何處找,找到的,會是什麼結果?她顫抖著,只欲時間停住,永遠不要讓她看見那最壞的可能!

  沉香掙紮著,忍痛道:“我沒什麼,娘,你對華山最熟,帶我和小玉,也選個方向去尋吧!也許……也許是路過的山民好奇,進洞來亂逛,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聖母自知此事斷無可能,兒子不過是在安慰自己。慘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裡,仍是鏡中的那一幕。人憑著記憶,在華山熟悉的小徑上穿行,心卻早不知飄到了何處。一會兒,想到童年時的飄泊,一會兒,想到當年亮出寶蓮燈時,二哥神色間那掩飾不住的悲涼。但終於,眼前的銀芒散作銀屑,一點點地變成粉色。

  三聖母一個激靈,猛地停住了腳步。二哥受傷了?定神再看,哪有楊戩的蹤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飄落。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開始,是她鑄成大錯的開始……於是,嗚咽聲從喉裡掙出,她驀然變得近乎瘋狂。

  “沉香,我們走,不要留在這,不要……”

  沉香不知母親怎麼了,連一直按著傷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來,好安撫住母親的狂亂。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猶在流血的左眼,一邊幫他攙起幾乎癱在地上的三聖母,一邊遲疑地道:“要不,沉香,我們換個地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裡,流血的眼裡,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於是,他整個人都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著聲音說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許……也許舅舅會在這兒。這兒,畢竟曾是娘的舊居……”

  沉香說的並沒有錯,楊戩,也的確正在這片桃林之中。

  ————————

  桃林深處,亂紅飄舞,隱隱約約地,竟有嗚咽之聲。

  楊戩便安詳地倚在樹上,落了一身花瓣,頭仰靠樹身,雙目閉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邊,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人。

  顫抖的手舉起,想觸向主人的臉,又不敢,哮天犬終是掉下淚來:“主人,你……你……他們到底怎麼待你的!他們不是說,不是說會照顧你麼,主人,你怎麼比那時更……”

  再說不下去了,他一頭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額角。血流了在臉上,他卻恍如未覺,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該離開,我不該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動用本命真元時,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聽見了哮天犬的聲音,楊戩半撐開眼簾,看清了哮天犬一臉的鮮血。破陣時的巨震,彷彿還在耳邊,他只模糊地想著,這狗兒,怎麼來了?看這狗兒還在拚命地叩著頭,楊戩想阻止,卻無能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嗆出,將身邊落花染得鮮豔,雜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灑上點點豔紅。

  身子向一邊滑倒,哮天犬大驚,趨前抱住,楊戩有些心疼地看著他,想說話,終究是無能為力,只溫和地笑了一笑。

  昏沉的神識漸漸清明,在滅神陣外苦撐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後來,見到寶蓮燈強行突入陣裡,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陣在即,心神一鬆的後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那時,大震聲中,似乎也聽到了哮天犬的叫聲。應是這狗兒及時趕來,搶在山石崩壓下來前,將自己帶離了險地罷。只是,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再多撐上一時半刻而已。

  這一生走過的路,慢慢從思緒裡滑過,魂飛魄散,應是近在眼前了。親不容,敵不再,所做過的事,是非對錯,也都無復重要,就讓這一生的悲喜都化為輕煙,飄於三川五嶽,散於碧落黃泉,再不被憶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無憂草麼,為什麼會在這時趕來,居然還記起過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著手,扶著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麼。

  忘記……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個主人,我又怎麼能忘了你?幾千年跟隨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動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楊戩背後凌亂的散發,主人總看不順眼他修成人形後的亂發,可是主人的長發,何時也變得如此凌亂枯黃?

  將一根枯枝變為木梳,哮天犬扶著楊戩,強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從髮根處輕輕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頭髮落在他掌中。他就看著那幾縷斷髮發呆,夾著的那一絲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斷髮,哮天犬腦中一片空白,低下頭,伏在主人的胸口,就像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主人那樣。

  那時,他是個剛踏上修煉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傷,主人救了他,將他抱回救治。當時,他貼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裡散發的溫度,找到了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這一生唯一的主人。

  後來,不管在眾人眼裡主人是多麼無情,不管主人將自己裝扮得如何冷酷,他總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遠是溫暖的。但後來,除了主人扶他尋食那一次,他再也沒有這樣靠近過主人。主人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喜與人親近……

  淚落在楊戩衣上,連手上都有了濕濕的感覺。是自己的淚?不對,哮天犬警覺地抬起頭,主人腰間滲出的,是不斷擴大的血跡。

  主人,主人還受了什麼傷!哮天犬哆嗦著手,忍淚解開楊戩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楊戩與獨臂人那一戰,為了爭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設餌。那一杖的傷口,在破陣的劇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湧出血來。

  楊戩低嘆了一聲,由著哮天犬給自己止血包紮,雖然,明知這已沒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雙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許是風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飄落。有幾片拂過他臉龐,有幾片還粘在了他發上。那一年,他將三妹壓在華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開得這麼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綻開溫暖的笑意,也許上天還是待他不薄,還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後一程。真想再摸摸這笨狗的腦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處理完傷口,忍住淚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頭,放在自己發上。

  亂發和以前一樣雜亂,這只笨狗,該拿他怎麼辦呢?自己死後,只怕他不死也要瘋狂……

  殘餘的法力勉強聚在掌心,輕輕注入哮天犬體內。無憂草的藥效,應是還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楊戩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連你都不復存在,我縱然已灰飛煙滅,再無知覺,那一份寂寥,也太過寒冷不堪了……

  寧願你忘記,但卻活著,替我看著三妹一家,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還有著一些意義……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溫和的光芒,鼻子發酸,他寧可主人嚴厲地瞪他。

  心中空蕩蕩的,哮天犬不自覺地抓緊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地遠去?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記憶如潮水一般地向後退去,破舊的板車,崑崙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著大骨頭的熟悉樹林,還有,白雪皚皚的高聳山峰……

  雜亂的影像,漸漸變成一片慘白,他只看見眼前那張溫和卻又陌生的臉,和那淡然得讓他心碎的微笑。

  鬆開手,站起身來,眼前只剩下那微笑,還有那片片的桃花飛舞。但不應該是桃林,而且,還應該聽得見流水聲,灌江口的水聲,晝夜不休,滾滾東流。

  灌江口……

  這是哪兒,華山?該在灌江口才對啊。灌江口在哪兒?不管了……只記得,那兒還有一根骨頭,主人賞下的大骨頭沒有找出來……

  主人又是誰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淚和著血,模糊了視線,但他終於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蒼鬱的亂山之中。

  好像曾有過一個很美的夢?他記不住了,只知道那個夢很美很美,很溫暖,不願醒來,卻又無由地痛到極處。

  ————————

  很多年後,當他成為一隻真正的流浪犬時,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這時的它,無家可歸,卻唯獨還留著一個奇怪的愛好。

  它變成了一隻愛做夢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負痛打之後,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夢鄉。

  夢裡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細想,因為有一個溫和的眼神,在它的夢裡凸現,讓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夢中的那一切。

  但它還是愛作夢,因為在夢的尾聲,它總能見到一根骨頭。

  碩大的、香噴噴的大骨頭……

  伴隨著水聲和桃林。

  ————————

  山上的風很大,桃花本是開到盛極,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顛亂的花瓣,被風捲上半空,顏色未殘,嬌豔如昨。

  亂紅零落,如雨,仍留戀地在空中飛舞著,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頭作最後的道別,又似在追憶,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過往。

  沉香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三聖母只坐在林邊的空地上,茫然地看著花瓣發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腦中不住地重演著。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語,卻也死活不肯讓小玉扶著自己離開。

  腳步聲突然響起。

  漫天的花雨裡,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來,眉宇間,全是凝重與憂傷。

  但他的雙臂之間,卻小心地環抱著一個人。

  瘦弱的身體,低微的呼吸。這個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憊,但嘴角邊,卻分明有著一絲淺笑,安詳寧靜。

  三聖母猛然睜大了眼,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偏又哽嚥著,綻出了帶著淚的喜悅笑意。

  沉香微側過頭去,小玉的喜悅直剌在他心中,給他帶來著幾近窒息的傷懷。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這般全是喜悅地微笑過。那時,自己在他的懷中醒轉,舅舅那未來得及收起的憐愛,讓自己的驚訝和自慚,變成了不自覺的親近與依戀。

  如果可以選擇,只願那時的微笑能夠長駐,只願那時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懷中,永不復醒。

  但臂上那輕弱的重量,卻在無情地提醒著,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一切,還可以再回到從前嗎?

  深吸了一口氣,沉香低頭看向懷裡,彷彿要從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後,他抬起眼,迎著母親和妻子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嘶啞著聲音,他很輕很輕,夢遊般地喃喃說道:“是的,找到了……我終於在林中,找到了舅舅……”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八章 獻壽祝無疆

  又是秋深葉落時。

  十餘年光陰彈指即過,當年的聖母廟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為恢宏的聖母宮。母以子貴,司法天神沉香勢傾三界,那麼這聖母宮的修繕,無形之中,也就成了諸方權貴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機。

  三聖母極喜桃花,早在聖母宮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便不辭勞苦尋遍九洲,精心選植了數千株異種靈苗送來。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裡尤其是枝繁花盛,燦美如天廷的蟠桃聖地。

  劉彥昌在出陣之後,受激過甚,變得渾渾噩噩,一味沉緬醉鄉。聖母宮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聖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築了一間小屋,由著丈夫在內獨居。

  九重天上,沉香有著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兩季,他例行要攜著愛妻小玉,回華山小住數日。春日是三聖母的生日,往往連瑤姬仙子,都會一同來看看女兒。而秋日之行,眾仙家卻只當是司法天神純孝愛親,在百忙裡抽暇探望母親而已。

  沉香散發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雲頭,連鎧亮的朝服都未來得及換下。今日的朝會頗有些事務要處理,他不知不覺竟擱誤得久了。小玉性急,已先來華山,幫三聖母張羅收拾一切。

  畢竟,自聖母宮落成後,三聖母便越發好靜了。除了庇護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顧桃林,不願外出,也不願外人來打擾。所以,年年只有這一天,聖母宮裡,才會難得地熱鬧起來。

  當然,只有極少數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龍八等人,才知道這天的熱鬧,到底是緣於什麼——

  這一天,便是楊戩的生日。

  料到小玉和三聖母定還在廚下忙活,沉香也不急著趕去宮裡。輕車駕熟地循小徑向左,轉到父親獨居的小屋邊。在窗外向裡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劉彥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裡猶自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並不打算進去,他默看了一會,便轉身向聖母宮裡行去,穿過正殿和花園,在一間竹屋前停住了腳步。

  竹屋很是平常,襯著四下的環境,顯得分外幽靜,但門窗緊閉著,不留一絲縫隙,又顯得古怪之至。

  沉香伸手撫上竹屋緊閉的竹門,靜靜地佇立著。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間最難得的萬年靈竹。而竹片與竹片之間的搭制,更是費盡他無數心血,鑲嵌了無數的陣法和密術。

  三界之中,除了他劉沉香之外,便是鬥戰勝佛親臨,太上道祖強破,也斷無可能突入屋內。

  仔細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確認屋壁的陣法完整無缺後,他緩緩收回手掌,卻是下意識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當年破陣之時,炸裂的水鏡,徹底毀了他的這隻眼睛。以至於如今,微霜的散發,黑色的眼罩,不變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劉沉香在三界裡的招牌標誌了。

  他的雙鬢,也在破陣後的頭一年,陡然便多了縷縷的白髮。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職,真正踏上了他個人事功上輝煌的開始。

  而這白髮,為他平添了些許威重之餘,更搏得了眾仙家的一致好評。

  是啊,除了過於操勞公務,又能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顏?而這種猜測,在沉香將楊戩八百年任上,所有錯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地糾正過來後,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認的事實。

  三界之中,再沒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得到了所有勢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聲輕笑,頗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後了一步,誦動了開啟陣法的口訣。

  口訣誦出,竹屋上一陣波動,靈竹特有的鬱鬱翠色,從牆壁流水般剝離開來,凌空聚於一點,化成一把小巧的翠色小鎖,懸浮在竹門前。

  待翠鎖完全成形,沉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內屈,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法力到處,滴滴鮮血如有靈性,被逼出逕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鑽入翠鎖的鎖孔之中。

  翠鎖微一漾動,翠色散開還原,流轉溢回竹屋表面。只聽得“吱呀”一聲悶響,竹門緩緩向內打開。

  “沉香。”

  一個女音在身後響起,沉香盯著屋中,也不回頭,只道:“小玉,廚房忙完了?來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關的時候。”

  細碎的步聲移到沉香身邊站定,小玉手捧著一套新衣,雙手微微有些顫抖,輕聲問道:“已經十多年了,舅舅這一次……會有些起色嗎?”

  沉香僅存的右眼裡,突然變得有些沉鬱。但他仍在微笑,說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說過,以他之能,加上諦聽的內丹,也須舅舅靜養千年,才能有望恢復。靈竹和我的陣法,不過是助舅舅長年辟榖,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陣時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讓他盡復舊觀。”

  小玉的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氣。沉香側目看見,壓低聲音勸道:“莫要這樣,舅舅是極疼你的。你不開心,他心中也定會難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這一日,不要讓他……”話未說完,小玉已拭去淚,強笑著連連點頭了。

  竹屋里布置得簡樸雅緻,竹窗巧妙地透進天光,卻又保證了屋外向內看時,除了翠色竹牆便毫無所見。一張桃木圓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佈了繁雜的符咒,一看可知,隨時可以轉成厲害的法器。餘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連楊戩合目靜臥的玉質大床,瑩如透明的晶玉裡,也懸浮著細而詭異的殷紅細絲,構成了奇異的陣法。

  小夫妻倆放輕步子來到床邊,沉香剛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經睜開眼看著他了。

  “好啊舅舅,您裝睡,嚇唬我是不是?”沉香不禁一樂,笑道,“您看,小玉也來了的。難得她有心,我這外甥,終於可以偷懶一小回了!”

  小玉不依,捶了沉香一記,不再理他,向楊戩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來,先試試看合不合身。”

  沉香忍著笑,由著她一個人忙。小玉賭氣不理他,轉頭見楊戩也微帶著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們舅甥倆,是存心聯起手來欺負我一個人呀。待會兒,看我怎麼和娘告狀去!”但說到“告狀”兩字,自己反倒卟哧一聲,先笑了起來。

  沉香抱拳作求饒狀,過來在床沿坐下,岔開話題笑道:“舅舅,別聽小玉胡說,她是氣我光顧著公務,來娘這兒太遲了呢。不過,司法天神這差事還真是不省心,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得過問!”

  低頭幫楊戩繫上袍帶,又抱怨了一聲,“玉帝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推給外婆,再由外婆發配給我處置。害得我既要顧天廷公義,又要顧各方是否滿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沉香!”

  小玉不滿,瞪了他一眼。沉香醒悟過來,忙笑道:“我只是發發牢騷,至於事兒,保證能做得妥妥噹噹。怎麼說我也是顯聖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給他老人家丟臉呢!舅舅,您說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開了話頭,他扶著楊戩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說了,年年必到。梅山幾位叔叔,雖說為了幫我,自願分擔了征討下界妖物的重責。但您一年只能出關這麼一次嘛,無論如何他們也定會趕來的。”

  小玉插口說:“三太子和四姨母他們,因為心敬諦聽和地藏王的大義,自願去了十八層地獄護法。雖說年年都來,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鬧……不知道今年,今年他們還肯不肯趕來參加酒宴?”

  沉香搖了搖頭,嘆道:“三太子會來,四姨母就說不定了……可舅舅,您當時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錯啊。嫦娥姨母哪次都來去匆匆,大多時候一言不發。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進門,就直接離席回了月宮……舅舅,她倆的心思,我們都知道一些的,不過也幫不了她們不是嗎?”

  聲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幾分擔心地看著楊戩,“不過外婆……外婆還是不會來。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現在玉帝對她,就像你寵著我娘那樣千依百順……所以,我們什麼也不敢和她說,既怕玉帝看出破綻,又怕惹她老人家傷心難受。對不起,舅舅……”

  見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並無不愉之色,沉香的語氣又輕快起來:“以後我一定能想辦法,日子還長著哩,是不是舅舅?至於別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們怎麼說,對不?”

  這小夫妻倆助楊戩穿著完畢,由沉香抱起舅舅,去了聖母宮的內院。那是三聖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小吏一概嚴禁入內。待步入內院的花廳時,龍八和丁香已經到了,正和三聖母閒話。沉香將楊戩安置在桌邊墊了軟氈的躺椅上,三聖母過來幫忙,眼裡全是喜悅,輕聲道:“二哥,這次出關,你的氣色又好了許多。看起來,沉香用陣法助你調養,效用果然極為明顯呢!”

  說話間,哪吒也到了,叫了聲楊戩大哥,將一個玉淨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麼東西?”伸手去拿。哪吒架開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賢菩薩贈給地藏菩薩的靈藥,我特意求來,讓楊戩大哥也試上一試的。”

  丁香沒防備,險些被他推個跟頭,不滿地嘟嚷:“什麼嘛,寶貝似的。年年來,都說從佛門弄到了好厲害的靈藥,還不是年年都一點用沒有……”哪吒霍地轉頭,橫眉立目,怒視著她。龍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別這麼說,興許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會,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臉色都有些蒼白。哪吒久居地府,三聖母足不出華山,自然不知原由。沉香看了龍八一眼,龍八會意,搶在三聖母前迎過去,偷偷地連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慘然一笑,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引著眾兄弟向席邊的楊戩施了一禮,說道:“二爺,兄弟們又來看您啦!不過……不過老四隻怕再不能來了。下界誅妖事務繁重,他向來多智,以後都須留在軍中應付局面。”

  三聖母看出不太對頭,招呼五人入席後,不住地詢問般地看向沉香。小玉趁陪她入廚端上菜餚的機會,壓低聲音說道:“沉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時,不是因為不熟事務,請了六位叔叔出山幫忙嗎?四叔因為功勛顯赫,已做到了蕩魔將軍一職。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厲害妖魔作亂,已經殉職了。”

  三聖母啊了一聲,心中一陣難過。許久,才黯然道:“千萬別讓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別惹他傷心,攪了興致。”小玉點頭,又道:“沉香已經上了奏本,為四叔請致身後的哀榮。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經想開許多了。”

  外面,沉香親手為各人斟著酒,笑問道:“開飯了罷?也好讓舅舅嘗嘗我娘和小玉的手藝。不過,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來了嗎?”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九章 豔骨多塵土

  哪吒繃了臉,猶自在和丁香賭氣,冷冷地答道:“十八層地府往來,陰邪之氣太重。四公主雖也歸皈了佛門,捨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護神龍,但畢竟法力低弱……她的身體,今年更是虛弱,幸有摩尼珠的庇護,才確保了無恙。但就算如此,已經無法靠法力護體,自行沖上地面了。”

  龍八的眼眶已經微紅了,畢竟姐弟連心。這些年來,他暗中也去了幾次十八層地獄,但見到現了原形,靜靜盤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這種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許已是姐姐能勉強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了。

  抬眼看了看身邊活潑開心的丁香,他舉杯一飲而盡,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獄,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但為了丁香,這一切,又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樣一樣地端上桌,他的思緒卻自飄得遠了。是才出陣後吧?劉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為了灰燼,甚至包括不少無辜的村民。於是對外,便宣稱妖物尋仇,斬草除根,劉家村的村民,連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畢生的夢噩。

  就在那一天,一隻眼被水鏡擊毀,眼中殷紅如血的沉香,先是說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幫忙下,將剛出陣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聖母廟的舊址。

  “舅舅已經找到,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陣中看到的一切,一個字也不可以流傳入三界。你們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親人長輩,想來,也必會體諒我這一點小小的孝心。畢竟,我劉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麼從今以後,便由我用我這一生,來償還欠他的那些血與淚罷!”

  在舊址上,眾人灑血為誓,有的坦然,有的懼怕,便看得出來,就是最喜歡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誠。

  倒不是因為誓約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陣之後,誰都知道,那樣的秘密,到底會帶來些什麼。

  不顧惜自己,總要顧惜家人,不顧惜家人,總要顧惜愛人。就算連愛人都沒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塊沉甸甸的道義大石。

  而他,那天為什麼會答應,又是如何答應了下來?

  記不清了,只知道那眾人都散去後,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愛丁香,沉香太明白這一點。經歷了水鏡裡的三千年後,這個劉沉香,已經再不是在青山綠水中,遇到過的那個無邪少年。

  丁香雖然服了仙丹,但她還是凡人,會死的凡人。而讓一個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種,卻不是他龍八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價就是劉家村的殺戳,和那把燒紅了半邊天際的大火。

  事後,他常常會想,其實,那把火並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針對他龍八,用他龍八親手做的惡,來摧毀任何他洩密或背叛的可能——自從燃起那把火後,新司法天神劉沉香,便有了一個最親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陣喧笑,打斷了他的思緒。在被丁香重擰了一把後,龍八才真正回過神來。卻是三聖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魚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剝出一勺蟹黃時,她更滿懷喜悅地送到哥哥嘴邊,“二哥,這是我做的,試了好多回,小玉說終於沒有燒焦了。你也嘗嘗?”

  連略帶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聲。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聖母沒在中間添亂就算不錯了。一道清蒸螃蟹,這樣最簡單不過的小菜,三聖母練了十多年,都還得在燒焦了數十來只倒霉螃蟹後,才能有幾隻勉強算是能進口的。

  小玉笑著笑著,又有些痴了。每一年,也只有這一天,這眾人才會真正地開懷一次。不論是沉香,還是三聖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楊戩,那樣的平靜安詳,微帶著笑意,雖然仍是不能言語行動,但這樣的溫暖,豈不正是他追尋了數千年的夢想?

  想來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閉關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中找到楊戩後,眾人能陪在身邊的時間並不多。一則因為對外宣稱,劉家村大火時楊戩葬身火海,為了騙過天廷,這眾人自然不能常來探望。二則,楊戩為了破陣,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著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擾他的救治。

  後來,沉香應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卻又苦思冥想,創出一套陣法,藉陣法之力讓舅舅閉關沉睡,慢慢地調治傷勢。而為防止可能的意外,這陣法在療傷之外,最重的就是防禦抗敵,連她和三聖母,若沒有沉香在場,也都無法進入陣中探視。

  他不憚動用本命真元設陣,以致陡然之間,兩鬢添了縷縷的飛霜。後來耗損過度,實在無力為續,只得借司法天神職位之便,取得了太虛鏡的聖竹,在新聖母廟中,用聖竹編成竹屋代替。

  但那間嵌設了陣法的竹屋,更是嚴密到了極處,除了他親自用血配合口訣開啟,三界之中,是再沒有第二人能暫停陣法,強行衝入其內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一年只能見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轉,千餘年後,這一家人,終會有機會談笑生風,過上真正溫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聖母,一些往事從心頭飄過。破陣出來後,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親,又拉著母親密談了很久。然後,便打發自己找來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憂草。

  從此後,那個仍被沉香恭敬地稱為父親的人,便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忘記了一切過往塵煙的酒鬼。

  還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出陣後第一個月,百花仙子便從三界裡徹底失蹤了。就如劉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蹤,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個心腹——當然,那只是自認的心腹。

  如今,這個心腹,已經在一次剿殺妖魔的激戰中,成為一個以身殉職的英雄。便在今日朝會之上,劉沉香以上司兼晚輩的身份,為他爭得了天廷前所沒有過的身後哀榮。

  這哀榮所及,甚至能令活著的梅山兄弟們,也獲益匪淺。當然,作為他們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稱職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獲得更多的讚譽和人心。

  小玉縮在袖中的手掌,彷彿又感覺到了破入那個人胸膛時的炙熱,但她記得更加清晰的,卻是那個人,在震驚和不甘的眼神之後,一閃而過的解脫和輕鬆。

  她突然有些羨慕,那樣的輕鬆,不知何時,自己和沉香才能擁有。

  桌上眾人仍在談笑,不論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幾杯,笑了一陣,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衝到楊戩跟前,一個踉蹌,半跪了下來,叫道:“楊戩大哥,楊戩大哥,你聽到了嗎?你……你知道哪吒又來看你了嗎?”凝視著楊戩始終不曾斂去的微笑,眼中隱隱有淚光浮動。

  沉香正與敖春說話,見狀過來拉起他:皺眉道:“別這樣,三太子,舅舅會好起來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聲說:“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這麼失態,害得大家都傷心自責,舅舅看在眼裡,也會不高興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點點頭,卻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嗆得大咳起來。

  連三聖母的眼裡,都隱現出了淚花。沉香連施眼色,小玉會意,笑著起身上前,接過三聖母手裡的碗筷,說道:“娘,換我來照顧舅舅吧。舅舅在看著您呢,您要開心一點才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湊到近前誇張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這蟹!該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灶吧?早知道您的火這麼厲害,下次再有什麼妖魔作亂,兒子真的要請您老人家親自出手,來個火燒千里一鍋燉了……”

  一通插科打諢,酒宴上的氣氛終於又輕鬆了下來。小玉細心地侍候楊戩進食,不知為什麼,卻始終側開了目光,始終沒有和他對視一眼。

  家人啊……

  中斷的思緒,又在她心中翻騰著。很多年前,密室裡的那些話,還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為什麼,那份會讓她激動到極處的希翼,最近幾年來,卻是一年比一年感覺遙遠,讓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觸及內心的惶惑與寒冷。

  那麼漫長的等待……但等待的盡頭,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終結呢?

  她突然抬頭,在席上尋找到沉香,出神地看著。再沒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無論他如何談笑風生,在那幾乎溢得出來的輕鬆快樂之下,隱藏的,卻是一種她更加熟悉的沉鬱與重負。

  秘密多了,就會變成挪不開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樂的時光裡……

  這一場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牽頭,五兄弟一個個地向楊戩叩頭作別。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個頭,喃喃地道:“二爺,我代老四向你叩別了,他沒法親自來見你……也許將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天。但你別多操心,要好生靜養,也別擔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定會照顧好他,助他風風光光地勝任著司法天神之職……”

  同樣大醉的哪吒,卻是匆匆起身,連和三聖母道別都忘了,只踉蹌著衝向楊戩,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卻終於不曾落下,半響,哪吒才沉默地轉身向外,踏上風火輪,裂地陷沒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樣,龍八丁香最後走,負責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讓三聖母一家騰出時間,陪著楊戩閒話些家常。畢竟,一年只能見上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陣中靜養的時候了。

  三聖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裡有著淚,更多的卻是快樂。出陣那一刻的絕望與瘋狂,便是如今,她還是記憶猶新。現在這樣,豈不也是很好了嗎?或許說,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擁有這樣優雅的生活,這樣充滿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執念啊。不論錯過了多少,不論還需要多少時間,哪怕年復一年的,只是二哥如舊的傷勢,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著希望,她就有著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快樂地渡過每一天。

  “我不是為了自己。”她輕聲對自己說,也是這樣堅信著的。

  只有自己快樂,二哥才能快樂,所有曾經的過往,才會變得還有價值可言……

  緩緩啟動陣法,盈盈的翠色,護死了屋裡的一切,沉香卻仍站在原地,獨目裡閃著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輕吁了口氣,慢慢鬆開握緊了的左拳——舅舅的這個習慣,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緒的唯一辦法。

  “出來吧,小玉。”他緩緩說道,“萬年的法力,並不意味著你就能悄無聲蹤地跟蹤。”

  空氣中一陣輕微的波動,他的妻子現出身來,咬著唇,想說話,卻又似不知說什麼好。許久,說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遲,我先來的華山。”

  沉香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靜了下來,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來華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宮……”揚手從袖裡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樹下的一襲紗衣,輕軟如雲,飄逸如風,和著月宮獨有的桂香,時而撫琴,時而縱舞。有銷魂歌板,有細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淺。”

  小玉緊緊抓住紫巾,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嫦娥姨母瘋了……是你做的對不對?才出陣時,她雖然失魂落魄,但這些年過去,已經好上很多了。不但開始遊冶交往,還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為樂。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牽動,現出刀一般的紋痕。他一邊舉步向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舅舅愛著她不是嗎?嫦娥姨母,也一直以愛情自矜的不是嗎?那麼,就讓她在瘋狂中,徹底變成一個只忠於愛情的女子吧。由來豔骨多塵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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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章 暗月昏冰霜

  小玉跟在後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將來知道了,他會傷心的……”

  沉香仍然在笑,卻有清淚從他的臉上慢慢滑落。腳步仍是不停,穿過聖母宮,穿過桃林,一路向華山的另一處桃林行去。

  十里地轉瞬就到,時值深秋,眼前的這片天然老林,人蹤早絕,更顯得淒清冷落。蒼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著,掙紮著,似在哭喊,又似在抗爭著什麼。

  “我瞭解你,小玉……”在林中一處空地停下腳步,沉香的聲音,也和這桃林一樣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進竹屋接舅舅出關,你的心中,想來已經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滲出了。她遲疑著,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將自己偎在他的懷裡。懷裡傳來的溫暖和心跳,讓她突然間有了勇氣,抬起頭喃喃地道:“十幾年了,對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麼。但我不是娘,不喜歡活在虛幻裡。你知道嗎沉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會失去你……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劉沉香了……”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突然看到了沉香臉上晶瑩的淚珠。小玉的心中,驀地便是一陣抽痛,伸手輕輕拭著那淚水,帶著哭腔叫了一聲:“沉香……”

  “今天朝會後,玉帝留我小斟了幾杯。他說,他飲過的美酒,還是以舅舅當年贈來的那壇萬年陳釀為最佳。他還問起了你和娘,問起了……竹屋裡的舅舅。”

  沉香說得很鎮定。反倒是小玉臉色慘變,一個寒顫之下,急聲叫道:“玉帝問起了舅舅!他……他還留你小斟!他要幹什麼?他知道舅舅活著?”

  “妖物尋仇,火焚劉家村,計設華山聖母宮。那楊戩雖作惡多端,一意潛心恢復,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畢竟血肉聯心,加之不計前嫌,細心照拂了這兄長三年之久。最後關頭,楊戩終於被家母感化,棄惡從善,拼出耗盡真元,以元神破陣救出了眾人,將功贖罪。”

  沉香淡然說著,不理會小玉越來越驚懼的目光,微笑著續道,“這便是當年,我分別向靈霄和兜率私下稟報的經過。假中須有七分真,否則,你以為劉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讓這兩隻老狐狸信以為真,這些年來都不聞不問嗎?”

  “他們知道是舅舅破的陣……”

  “不只是破陣……兜率倒還罷了,但靈霄知道的,卻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沉香的手撫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聲音也越發飄渺:“可水鏡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為陣眼的神陣,便是玉帝,也無法看透內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們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歲月,就像他不知道,我還有另一個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著,繼續說道,“但是小玉,你是我這一生最鍾愛的女子,那麼,我不想再隱瞞你這個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這一生,都注定要背負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發著抖,但卻固執地抱緊了沉香不肯放手,就像抱著她唯一的珍寶一般。“不要瞞下去了……”她輕輕地道,“事情真相如何,連我,你也一直在瞞著嗎——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關?我愛你,沉香,而且,我怎會去傷害舅舅!為什麼……你連我都信不過了?”

  沉香輕撫著她的烏髮,她的發髻,一向是他親手代為梳理的:“你們一年只能見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關時,都很安詳平和,沒有一分的悵然黯然。他始終在微笑,無論什麼時候……對嗎?”

  小玉突然驚恐起來,叫道:“你……你對舅舅也做了什麼?沉香,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

  沉香緩緩搖著頭,左眼的眼罩,被他輕柔地摘了下來,彷彿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沉香慘白中雜著幾絲殷紅的廢眼裡,卻分明有火焰在跳動。

  “被親人關懷照顧,舅舅不會覺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訊和嫦娥姨母的瘋狂,他也不會難過傷心。對竹屋裡的那個人來說,所在之處是溫暖的床塌,還是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已經都沒有什麼區別。”

  完好的右眼裡,大滴清淚,無聲滾落下來。而左目裡的殷紅,卻越來越奪目詭異。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台,正從一片殷紅裡掙扎而來,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見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驚地看著他驀地扭曲的面孔,看著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個孩子。然後,她發現,不知何時,沉香已經林中設下了嚴密的結界。

  “沉香……”小玉的聲音顫抖,在壓抑的空間中聽來,有著一种放大了的恐懼。她本不該擔心的,眼前這個男子對她的愛,就像她愛著他一樣真實深沉。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蠶食著她的心,令她只想轉身逃走。但她還是忍住了一陣陣的心悸,固執地撫著沉香臉上的淚痕,冰涼的指尖濕濕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淚水,還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們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會暗中破去陣法——水鏡水鏡,伏羲水鏡,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後一次試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靈洞餘孽,試探我這甥孫到底有什麼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

  巍峨高台已越來越清楚。沉香仰著頭,用左目深深地盯著,台上漫天的桃花開得正盛,絢出一天一地的華美與莊嚴。

  這高台不屬於三界,這桃花,也永遠不會敗去。畢竟,這是那個人執念的唯一證明,自然,也會和那個消逝無存的靈魂一樣的固執堅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無人能時時見到。但我卻不想見,不想……這桃花,和這高台,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脫的原罪……”

  夢囈般地低語著,沉香用單手摟緊了小玉。十餘年來,頭一次放縱著自己的思緒,在自己最愛的女子面前,緩緩飄向了十數年前,他闖入桃林時看到的情形……

  ————————

  十幾年前,那一抹耀入沉香眼底的金光,正輕柔地懸浮著,若有若無,俯視著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動,如慈母溫柔的手在推著愛兒的搖籃,“戩兒……”

  楊戩猛然驚醒,映入他雙眼的是黑沉沉的天幕,沒有一點星光。唯有一彎殘月,暗紅無澤。隱隱有水動之聲,伴著身下的輕輕晃動。楊戩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視線前移,彎彎飛翹的船頭兀懸,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楊戩努力想抬頭看清楚些,卻發現癱瘓日久的身體,竟然有了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法力蕩然無存,但胸腹之間,也再無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來。自從四年前重傷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能夠自主站起。但楊戩臉上沒有半分驚喜。他鷹一般的眼睛盯著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對,應該是諦聽……”

  楊戩的唇邊吐出這幾個字來。他認出這是往來黃泉上的冥舟,專門收容迷途的孤魂遊魄,重引回六道輪迴的。楊戩昔日在任之時,往來陰司處置公務,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次,早已經看得熟了。

  再沒想到,今日自己會親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隻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幾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韻中的那份威重,卻顯得只能是毀去內丹,石化逝去的神獸諦聽了。

  這片水域,沉不見底,遠不見岸,冥舟明顯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轉著圈兒。楊戩撫摸著船首的陰紋,深深看著諦聽石化的身子,許久,轉頭輕嘆一聲,也不知向何人問道:“終點近了,怎麼還不開船呢?”

  彷彿回應他的問話一般,無聲無息間,便突然起了大風,推著無帆無槳的小舟,向著未知的前方行進。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開之時,才泛起陰慘慘的白光。淡淡的有霧氣升起,直頂上天穹,再也無法散去,鬱結成塊塊團團,遮蔽了那天那月,卻被滾上抹血樣的腥。楊戩一身黑衣,獨立船頭。風過衣角,發亂眉梢,他卻渾然不顧。風傳來了那樣的低語,“……你可曾後悔?”

  凝重之色從臉上卸下,楊戩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將那慢慢堆積的卷雲拋在天水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頑石般的諦聽,從緊閉的口裡掙出了隱約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擱淺在不知名的岸邊。

  楊戩並無多少驚訝,輕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別,剛要下舟,衣角卻被緊緊咬住。

  石質裂出細紋,一塊塊磨落,石化的神獸,竟搖晃著,掙紮著站了起來。它的眼是緊閉著的,卻有大滴的淚,滴落在舟頭。

  楊戩的腳步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裡,顯出幾分自嘲和無奈。半晌,他目視諦聽,低聲嘆道:“事不由人,取捨在心。楊戩,做與不做,既是自己的選擇,又何必仍在心中,存著不捨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頭。諦聽咬緊了衣角,卻豁然睜開雙目,昏暗的天地,頓時為之清澈明朗。但見前方,全是連綿的危峰,懸壁如刃,覆著皚皚白雪。

  ————————

  楊戩尋路上山,這本是他熟悉的路徑,現在卻別樣的滋味。雪被紛沓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跡縱橫交疊,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時的影子上。腳步越來越重,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徑。天色重又昏了下來,舉目向上望去,盡頭隱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觸目處全是無際的積雪。

  似乎感應到了楊戩的目光,混沌中有聲音不耐煩地大嚷起來:“臭小子還沒有爬上來,讓我老人家好等。”

  那聲音響如驚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撲簌簌落下,從楊戩腳邊滾過,一路跌進了那不見底的深色中。

  ————————

  撫著手中的眼罩,沉香的聲音,也顯得越發嘶啞:“我的眼,的確是廢了。”他完好的右眼,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色,又看著她雖然害怕,卻死不肯鬆開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劇痛不止。就像滴入沸騰的鐵汁,愈來愈甚,直達腦裡,頭顱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對不起沉香……”小玉低垂了頭,不敢看沉香的殘目,卻又不忍讓他覺察,“當時,娘的反應太激烈,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對不起……其實我也害怕,我害怕的,不只是找不到舅舅。我更害怕……會因此永遠失去你……”

  她發出一聲窒息般的哽咽,彷彿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你扶住了娘,放下了一直掩住左眼的手。你半邊臉上全是血,因為疼痛,身子也在止不住地抽搐。可你佯裝作沒有事,佯笑著安慰娘……沉香,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不怕你殘廢,我只怕你和娘都會受不了。如果找不回舅舅的話……我怕你也會變得和娘一樣的瘋狂……”

  沉香完好的眼裡放出奇異的光芒,與暗紅色的另一隻殘目,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知道的,小玉,你全心對我好,從來就沒有變過。所以不論背負著什麼,我都比舅舅幸運……”他突然微笑,低聲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走他的舊路,就算是為了你,我也要在保護好你們的同時,保護好我自己……”

  小玉沒聽清他的話,她正凝神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三聖母的狂亂大叫,再次縈繞在耳邊。她不禁寒顫了一下,輕聲道:“你不放心娘,只好一個人進了林裡。也幸好你去了,我們才找回了舅舅……”

  但餘下的再說不下去,楊戩十餘年來不變的微笑,和沉香剛才的話交織了起來,將她籠罩在其中,勒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在林中……”她將頭深埋在他的懷裡,不想再看,只願靜靜地傾聽,“告訴我,沉香,看到了什麼……”

  “只有金色。”

  “金色?”

  沉香輕笑了一下:“左眼看不見東西了,模糊在一片血色裡,偏偏又折射了奇異的金色,安靜地懸浮在空中。我用右眼看去,卻只有桃林,只有你的驚慌,只有娘的逃避和狂躁。”

  “我讓你守著娘,自己進了桃林。我以為我看到的只是幻覺,一邊走,一邊擦試去鮮血。但血擦淨了,我的左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見什麼。我以為,我徹底瞎了,但是很快我便發現,那只是極濃重的黑霧。”

  小玉伏在丈夫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追問。她知道,他要說的,定是梗在他心裡最深的重壓。此時的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傾聽和信賴。

  沉香悠悠接著道:“黑霧漸漸淡去,我看到了一彎的殘月。那種月色,不是淒清,也不是皎白。倒像是干涸的血污。在那種暗紅色的下,是黑墨般的水,水上泊著一葉冥舟,冥舟上也只餘一獸。小玉,猜猜看,那是什麼獸?”

  “我不猜,只想聽你說。”

  “那獸,有些像哮天犬,但實際卻是諦聽。”

  “諦聽!”小玉驚訝地叫起來,“怎會是諦聽?諦聽為了舅舅,早就舍了內丹,石化逝去。它的石像,至今還在地藏王菩薩的座前,哪吒和四姨母,都親眼見過的啊!而且,這片桃林之中,又哪來的水域,哪來的冥舟?”

  沉香用右眼盯著桃林,桃林已漸漸昏暗了下去。天色已晚,但他的左眼裡,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就像十餘年前的那天,他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瘋狂地追尋時那樣,左眼裡折射的世界渺不可尋,卻又真實地發生過,存在著……

  “你看的水域,難道是馭行冥舟的黃泉?但為什麼,你要說只餘一獸?”小玉的心中,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這舟,還曾載了什麼人?”

  “那水域不是黃泉,而諦聽的嘴裡,還緊緊咬著一截衣角。”沉香沉聲回答。小玉頓時一顫:“難道是……”她不敢再問,沉香的話,卻一字字聽得清楚:“不錯,是舅舅的……我認得。我親眼見著他用身體破的陣,又怎麼記錯他身穿的黑袍?”

  沉香的手上,有血滴落地面,握緊的五指,又一次深深剜入了掌心。但他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我不敢出聲,只在林中拚命地尋找……那時的我不明白,看得到又如何呢?水鏡折射的只是光與影,我永遠都……不可能到得了那裡……”

  “舅舅……舅舅去了那裡?”

  “那船自個兒沉了,霧氣和血色的月從天壓下,將一切融成扭曲的影子。諦聽滾落在水裡,身影越來越淡,卻竭力地掙紮著,努力轉過自己的頭,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

  “它是在……看什麼?”

  沉香輕聲道:“它在看舅舅,看向他走過的路。我順它的目光望去,霧和影消失無蹤,昏暗虛無裡,另有一座高山,自虛空中兀突地出現。而舅舅,就在那山上,一步步向山頂走去……”

  他慘笑著續道,“我想叫他,是真的想叫住他,讓他回來,我們一起回家。但沒有用,我只知道,不論我多麼大聲,他……他都聽不見我親口叫他的一聲舅舅了。我唯有徒勞地看著,看著桃林和高山,左右眼裡的兩個世界,噩夢般地重疊在一處,看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入了那片灰濛。”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一章 巍峨虛空界

  巔峰,風雪越發暴烈,千年如是。山頂的景色,原是楊戩見慣的,卻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微微的漣漪。這裡離他修煉的地方不遠,記得他第一次到這裡,是為了看日落。

  “哈哈,臭小子,你誠心怠慢我老人家嗎?那麼點路,蝸牛爬都早到了。”一陣再熟悉不過的大笑聲中,那張為老不尊的大笑臉,頑劣如故的在楊戩面前上下跳動著。面對故人,楊戩微微一笑:“崑崙神,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我老人家神清氣爽,與天地同壽。反而是臭小子你,嘿嘿,有恙的很。”木公玩笑話中帶著幾分驚訝,“你怎麼弄得法力全無了?”他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那串足印,深可及膝,比一般凡人都不如。

  “你,我怎麼說你好啊,你這個孩子!”木公惱恨的圍著楊戩團團轉著,“你終於捨得回來看我,我老人家很是高興。但你卻弄著這番模樣,難道還是為了他們那些人?你為了他們做了那麼多,他們有待你哪怕半分好嗎?”

  楊戩閉上眼睛:“我原是該死之人,這些年更是作惡無數。我只盼他們能忘了我這罪人,自由自在地享受他們自己的人生。”

  “你,你何必作踐自己到這種地步!他們都不要你,我老人家喜歡你這孩子。你既然回來了,這裡就是你的家。你莫要再掛念那些人,專心陪著我老人家說話不好嗎?哼,怎麼了,待我這裡就委屈了你嗎?上次,你說走就走,把我老人家拋這裡,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楊戩,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呢!你可不准再走了,要走,至少也讓我幫你的傷治好。”

  “家?”楊戩看著故作惱怒的木公,看著這冰封萬年的雪峰,心中湧起了一絲暖意。心情激盪中,他蒼白的臉上泛上了潮紅,眼角竟也有些濕了:“好,我不走了。”

  ————————

  “木公?怎麼可能,他早已被……毀得乾乾淨淨了!”小玉再忍不住了,驚訝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沉香聽如未聞,只盯著虛空,自顧說將下去,“舅舅不說話,只微笑著,聽木公聊起往事。那時,舅舅在附近修煉,是尋找開天神斧時,認識了看守神斧的木公。結果,木公想盡了辦法,三個多月裡,才逼著舅舅多說句與練功無關的閒話。”

  他的臉上也帶了笑,但說話的語氣,卻越來越森然古怪,“原來舅舅在崑崙時,最大的苦惱,不是練功進展不快,而是被木公煩得無可奈何。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木公搗亂失敗,被舅舅捉弄得生上大半天的悶氣。”

  小玉不語,莫名的害怕,緊壓在她的心頭。“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難道他們,就一直這樣說著話嗎?”她聽見有人在問,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那竟是自己的聲音,嘶啞,尖銳,顫抖得語不成聲。

  “舅舅站在崖邊,聽木公說著從前的那些舊事。那時的舅舅,愛對著夕陽出神,木公卻總在這時出現,纏著舅舅說東說西……他們聊著笑著,舅舅的神色漸漸睏倦,突然說……想再見一次夕陽美景……”沉香的臉色一下子黯了下來,“他就這樣隨隨便便跨前一步。”

  ————————

  “只有我老人家才愛這景,小子,你又是為了什麼?”

  日無所托,人無所落。

  ————————

  在楊戩躍出懸崖的那一刻,崑崙山萬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間轟然崩塌了。熱氣從冰雪深處蒸騰而出,整座雪山在霧氣中化的消融的沒有一絲痕跡。

  楊戩的身體懸浮在空中,他的視線久久的停留半空,彷彿那裡還有巍峨殘留。空濛中尚有笑聲隱隱迴蕩,而那抹蒼色,已隨著幻像的湮滅而消失無痕。

  ————————

  “楊戩,你可曾後悔。”一個聲音響起,似乎遠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終於停在楊戩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個金色的光暈,光暈中隱隱站著一個人。那人所處的光暈過於眩目,楊戩雙目一陣刺痛,但他仍強睜雙目。

  那人見楊戩如此不屈,嘆口氣,從光暈中伸出手去欲闔上楊戩的雙眼。楊戩卻冷冷道:“將死之人,不想還能謁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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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稱他‘陛下’!沉香,你真的不曾聽錯?”小玉驚得臉色慘白。沉香陰鬱地答道:“那人所處的光暈,內散五色,外鍍金華,威勢迫人,令人無法直視他的容顏。但舅舅的語氣斬釘截鐵,決無半分遲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會出現。”

  “玉帝與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極好。也許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還有一絲的僥倖,畢竟金殿上那個帝王,給於人的印象一直是個有些糊塗,偶爾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難道忘了黑水獄了嗎?”沉香的聲音暗啞。“黑水獄”三個字中透出的肅殺之意,頓令小玉渾身顫慄不止,淚水奪眶湧出。

  ————————

  三界的至尊,一如靈霄寶殿上的平和安詳,絲毫不以楊戩的嘲語為忤。他微帶著笑意,緩步踱出了光暈,如同人間寬厚的長者,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子侄。

  “戩兒,朕與瑤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間,統共也只有你一個外甥。你平白吃了這些苦頭,朕又怎忍心,竟不來看你一眼?”

  玉帝溫言說著,稍一停頓,卻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來,朕的骨肉至親還有一個蓮丫頭,朕總是把她給算漏了。”他說這話時,雙目緊盯著楊戩,不放過任何痕跡,果然在他眼神裡,如願捕獲到了一絲極淡的痛楚。

  “你還是在乎著她的,戩兒。既然如此,我這舅舅,就讓你兄妹再見一面如何?或者,讓你娘也來看看你?”

  楊戩不語,目光越過玉帝,投向空濛的虛空。虛空中渺無一物,就像他給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無風雨的天地。

  善業歸人,惡業歸己,何必再求一見呢?

  相見,早已不如不見。

  玉帝卻突然撫掌大笑,一向注重儀表威嚴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許久,才手指楊戩,勉強止笑說道:“原來如此啊……即使是你楊戩,也會有著畏縮之時。黑水獄一遊,所謂的親情友愛,終於令你徹底勘破了麼?難怪你最後惦念的人與物,除了為你捨生的諦聽,和你自養的笨狗外,就只剩崑崙山頭的一抹殘影了!”

  他語氣忽轉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圖謀不軌,謀刺娘娘,犯下彌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論公事,你說此妖該當何罪?”

  楊戩神色不動,只說出四個字來:“與我同罪。”

  ————————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無妨。”

  ————————

  玉帝又復笑了,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戩兒,我的外甥,朕今日此來,不是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為這三界,為你那所謂的母親,妹妹,外甥,再最後做一件事情。”

  口中說話,手中寒光一爍,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兩刃槍。

  ————————

  “觀音以開天神斧約賭,我便知此事與你脫不了關係。楊戩啊楊戩,當年你劈開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為,當真能瞞得過朕嗎?”

  楊戩面無表情地聽著,只是,看著三尖兩刃槍在玉帝的手裡掙扎悲鳴時,才不禁輕輕嘆息了一聲。

  路,已到了終點。這隨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該訣別的時候了。

  ————————

  三尖槍的寒刃之上,迸出了萬道毫光,直破向無盡的虛空之間,所過之處,虛空如實物般地扭曲變形起來,騰起灰色的霧氣。

  “盤古一怒,天地幾化虛無。共工一怒,四維斷絕難補。雖有古神入滅,強自消彌了無數大禍。但傳到朕手中的這片天地,仍是處處瑕疵,處處破損。那倒不是古神無能,而只是,不論是他們還是朕,都輕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輕人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們全力維護的眾生身上,那種種極惡業力給三界帶來的破壞。楊戩啊楊戩,今日,朕便讓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換回來的完美,如今,已被業力消彌成了何等的模樣!”

  玉帝臉上現出的,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嘲諷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虛空的灰色霧氣立刻消散,頭上現出青色的天,腳下現出黑色的地。

  ————————

  天有裂,地有漿。

  ————————

  青天遍佈碎瓷樣的裂縫,黑氣從裂縫中嘶嘶漏出,大地則是另一種可怖的景象。整個地表皸裂褶皺,軟軟的表面不停的顫動著,慢慢的被頂著鼓脹起來。

  玉帝靜看著楊戩掩飾不住的震驚,手撫著三尖兩刃槍,神力過處,槍身驀起變化,顫抖著,還原成了開天神斧的模樣。

  “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個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楊戩,知道為什麼它肯奉你為主麼?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間接地傳承自那個尊者——它的認可,便是你強橫的證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寶貴,你這樣的人物,何以為了別人,竟寧願將自己置於這種地步呢?”

  口中說話,手上突然一緊,修長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顫不止,卻架不住玉帝手上無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靈力被盡數抽離,化成了一塊普通的頑鐵。

  楊戩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湧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強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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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雙手合處,漾著金光的掌上,頑鐵軟如土泥,散成粉屑。楊戩看那粉屑從指縫間被隨意拋灑,落在滾熱的地面,只一紅便融沒了。如同楊戩看這神兵的最後一眼時,眼角只微微一濕,卻並無一滴淚流出。

  男兒到死心如鐵。

  就算耗盡心血,也自無淚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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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劇烈,極沉悶的一聲裂響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脹破的皮革般裂開。赤紅色的火漿在可怖的大裂縫中滾著泡沫,卻有黑犬在火岩中沉沉浮浮,追逐著一抹淡淡的蒼色,呈出詭異的輕鬆和溫暖。

  “木公,諦聽?或是哮天犬……”楊戩安靜地看著,嘴角有著自嘲,“還要用這幻像來試探我什麼,陛下?”

  ————————

  玉帝嘆道:“朕有死滅的力量,但生,卻不能從滅中得來。而楊戩,你不同於朕,你的神力,雖然不足朕的萬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實的,所以,你能有著,朕所沒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搖頭道:“如何?也不會如何。只是,朕本以為,會是阿瑤和蓮兒,但朕卻是錯了。責任和眷念,一為公一為私,完全不同。諦聽和木公,還有那隻笨狗,他們的理解和友誼,才是你唯一把握過的真實,也是現在的你,最不忍放棄的東西。”

  楊戩目光倏縮,玉帝卻笑了,“不用擔心。”他和顏說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開一個所在。戩兒,那個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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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色在火漿中穿行越急,色澤漸淡,籠覆的範圍,卻越來越廣。諦聽的身子,也在漸漸地漲大,和蒼色糾纏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濁黃色的油脂從傷痕裡流出,遇到火岩,立刻焚為鉛灰的濃煙。

  濃煙滾滾,吞噬了一切幻像,卻只僅在地面翻騰,很快便蓋過了大半個地面。當黑煙蔓延過楊戩腳下時,立刻有寒意自頂而下。細察黑煙邊緣處,竟然是飛簷雕欄。楊戩猛轉頭看去,空中不遠處,一座玉闕珠閣已赫然崛立,蒙著乳色的雲幔,無基無頂,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濃煙,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陰影。

  ————————

  “封神台。”楊戩深吸一口氣。玉帝微笑道:“正是,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無窮。你不是也曾闖入過它的內層麼?否則三界之中,又豈會還有多餘的七彩石銘刻所謂的天條?伏羲女媧,這兩位大神,當真是步步盡在算中!”

  楊戩一笑,訝色故意一現即隱,點頭道:“我早該想到,寶蓮燈中所載的,果然儘是事實。想來在我之前,強破諸陣,拿走內層陣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著他,似在探究這幾句中,到底有幾分可信。半晌,終於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朕為修補天地罅隙,確實強破入內層過,只不過,最終卻徒勞無功。戩兒,我的外甥,難得你有緣兩次到此,那麼便由朕來為導,引你好好地看一看這三界之外,虛無空間的奇絕神蹟吧!”

  神台距得不遠,玉帝攜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懸浮的玉階。兩人走得也並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楊戩便是一陣微晃,臉色也蒼白上幾分。待到了神台邊緣時,他額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墜,慢慢癱軟在玉階之上。

  全部的氣力,都在觸上台階的一瞬間,被抽離得盡了,一陣又一陣的鈍痛襲來,只比破除滅神大陣時更為不堪忍受。

  但他卻只如旁觀者一般,由著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筆直地登上高台。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二章 諸業將抵償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方各立一柄碩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飾滿五色寶石,慢慢爍出光芒,如同一張張正在開啟的飢渴眼睛。

  玉帝自玉階緩步而上,剛剛踏上檯面,整個台身,便突然顫了一顫。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溫潤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顏面,卻似被投下石子一般,從玉帝的足下,隱洇出一圈圈鏽綠色的漣漪。

  玉帝低頭看著那漣漪,眼神極是複雜,九分的敬畏中,隱含了一分的厭惡。他將楊戩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動作輕柔的像是將嬰兒安放在搖籃中。

  退後一步,他端詳著楊戩的神色,不期然地長嘆了一聲:“戩兒,本想讓你在幻夢之中,由你的朋友陪著,無知無覺地離開。你卻偏要逞強,不肯領朕的這份天大人情。”

  隨著他的話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污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著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的內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盪不已。楊戩咬牙苦忍著,淡然看著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為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陰風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的形體在台外彼此擁擠著,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著,從白森森的齒間發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受封神一戰中的重重殺戳引發,雖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搆陷忠良,使得這衝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嘆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於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瞭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臉看著楊戩,又恢復了原先的鎮定從容:“愛恨貪嗔痴五毒,根織於眾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為因果。我看了無數年,當成消遣也好,想切實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恢復,朕也絕不會這麼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來消彌這三界眾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者盤古,朕要守護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麼,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為這守護最後的祭品,為三界眾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後,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擔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了神目中的點點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裡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著,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台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當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瞭然與胸了麼?

  玉帝細看著他的神情,喟然嘆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散魂魄更為酷烈的刑罰。魂魄驅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時空,強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會,可容人後悔補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著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為他的造主,並沒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餘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匯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泛著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

  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卻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這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玉帝的聲音恍如嘆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於可以再間接地回歸本源。”

  他在看著楊戩,生滅無常,再強橫的強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後,塵封的故紙堆裡,還會有關於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緩慢退出封神台外。而台外,陰風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於令神台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

  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台中漫去,與台中湧出的怨氣互為呼應。一時間陰風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著候了無數年的血食,只知飢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的赤絲,在封神台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遊走在周身血肉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台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唇角還帶著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機,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著台上的陰霾怨風,就如那三年裡,對著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台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著,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著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台,那裡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之所以還遠遠的看著,只因為他好奇。作為天地間的至尊,七情六慾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捱著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呢?

  封神台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著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著,踏著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台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鏽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台的底座,本就是無數屍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它們復甦,而如今,它們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變得乾枯瘦弱的身體上,無數的赤絲沖裂了肌膚,暴然而出。這些被覃絲貫穿的小小傷口上,正綻放出一滴滴飽滿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濕透,潮潮的黏貼在身上,就像無數個悶熱的雷雨天,冷汗濕透周身一樣。破爛的窗紙,清晨和黃昏會送些太陽的斜輝,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輝從來都是觸不到的。一直便這樣睜著眼睛,從白天到黑夜,獨自計算著光陰的短長。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過眼雲煙,心已疲倦得再不會痛。

  ————————

  血流進了眼裡,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台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冑,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著,森然的指骨間,猶是鏽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只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著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只餘憎怨的余業,也本能地有著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瞭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裡,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只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台上無能為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裡,閃爍過蒼蒼的白髮。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著在霧中伸手索求著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著,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只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面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佈著,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衝去封神台,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沉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周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著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台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只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裡,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台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嘆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只可惜,雖然眷唸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台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豔,彷彿還沾染著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著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

  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只是余習,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著。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眾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眾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為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三章 磔裂滅後有

  雙目合上,天地之間,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正浸遍了周身,泥濘膠著得像退潮後軟膩的淤漿,透出說不出的陰寒和詭異。起始只有薄薄的一層,慢慢越來越多,似有無數冰涼的手溺在水裡,正和著絕望伸出,死死拽住這台上唯一的活物,如同抓緊了無始以來,三界所有不甘和怨恨的根源。

  赤絲以一種空前瘋狂的速度,從體內的血肉間蔓延出去。它們的根,深深紮在骨髓的深處,而延伸的赤蔓,正和壓裹上來的膩物,完美地融成一體。

  裂膚綻出的點點血珠,很快變成涓涓的細流,帶著生命和活力,被赤絲拚命地抽離,被愈加沉重的軟膩怨霧,近乎貪婪地略奪了去。

  這些狂暴的怨霧,在那雙眼睛合上的同時,便驀地靜止如死。它們波動著,小心地盤旋,分出一縷,再分出一縷,試探著浸纏過去,迫不及待地,吮吸起玄衣上濃郁的血腥。

  赤絲穿入裹遍了周身的怨霧層裡,彼此傳遞共鳴的悲怨,令微顫的封神台,開始了更明顯的搖晃與掙動。底座無聲地塌陷下去,像是肥膩的油脂,散發出屍骸獨有的難聞腥臭。於是,便連空中的玉帝,都現出了緊張之色,鬆開把玩垂縵的手掌,馭雲退到數丈開外。

  軟垂的八面魂幡,無風自展,向上揚起,一霎間繃得筆直。幡身陣陣哀鳴,千萬點晶螢光雨,正從幡體寶石裡噴薄而出。光雨灑處,不斷塌陷的檯面,便被鉻上一層奇異的結晶,向上緩緩凸起還原,溫潤光滑一如最初所見。

  但魂幡本身卻在迅速變化,起始矗立入雲,漸漸縮得高不逾丈。只因那光雨略一停駐,封神台便暴亂如掙扎的狂獸,連魂幡立足處的地面,都在不停地由晶瑩而淤軟如泥,再由光雨強行變化回結晶。而每一次變化,都足以蝕去魂幡的基底幾分。

  原本濃密的怨霧,也因這瑩雨弱去了些許。但卻只令霧氣翻騰如怒,蜂湧著向台心湧集。無數怨絲在霧中揮舞,糜碎的血肉,穿紮在怨絲之上,被怨霧層層包裹,消融得如同六月的飛雪。

  那樣的疼痛,已不只是身體,連魂魄都隨了撕裂開的縷縷筋血,緩慢地散成霧霰。但楊戩沒有睜開雙目,任由血肉剝離,神識漸轉為昏沉模糊。他的心中,仍平靜得泛不起分毫的波瀾,只有一些零亂的過往,浮現在魂魄斷續的記憶裡。

  “三界眾生的共業……”

  很多年之前,有一個清悅的聲音,輕柔地嘆息著,向他說出了這一句話。但這並不是宿命,或是冥冥中預定的安排。人生的路是如此寂寞,一路行來,艱難得似乎永無盡頭。這樣的艱難掙扎,有他一人肩負就足夠了。

  善惡是非,到頭都空無一物,只願今後的三界,能掙脫那宿命的共業。縱然三界眾生,只是一個空洞的口號,但付出他全部心力的家人,原也是這眾生中的一部分。

  “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

  越來越昏散的魂魄,感受到了迷漫台上的光雨。這光雨也是熟悉的,潛入神台內層之時,數千年前的幻相,就曾在他身邊,重新上演了一遍。而古神入滅前,向神王致意的幾句偈語,更明徹得如同昨日甫才聽聞。

  守護三界,那是神王至死不能舍下的余習,就如滅渡血湖厲魄的地藏王,一樣從不知道,什麼是放棄與退縮。

  他的責任,也已經盡到了。

  ————————

  封神台上,又開始了新的變化,魂幡蘊在寶石中的光雨,也噴薄完了最後的一抹。玉帝只冷眼看著,古神創造這神台,封印封神之戰和無始以來的業力糾纏,時至今日,終於被怨恨的余業徹底衝破。

  但他並不擔心。破是為了立,完成的時候到了。

  全新的世界,神王的夢想,宿命傳承的終點,還有,他追究了多年的完美平衡。

  不遠的整座神台,正如暴風中的荒林,嘶吼著扭曲變形。無數黑色魅影,從塌軟斜倒的台身拚命掙出。森然的利齒,勾連的骨髓,與迷漫的怨霧混成一體。連帶這片不在去來今和三界之外的大幻空間,也隨之翻騰不定起來,忽而日月雙墮,忽而五色雲集,更有點點的星辰起滅,明明色彩斑讕至極,卻偏籠罩著說不出的灰寒死氣。

  神台中央徹底崩塌,八面神幡,一一向中央傾倒,奮展的黑幔,顯出無比的不甘。但塌陷處湧出黑綠的斑繡屍水,幔身甫一觸上,便已被蝕化得了無痕跡。

  明暗交替的雜亂景象裡,只有一片銀芒,半浮在無邊怨霧之中。

  魂魄幻成虛影,裹附在支離破碎的軀殼外,銀芒從魂魄中迸出,固執地不肯散去。但顛舞的赤絲已蔓延了整個神台的範圍,將怨霧和神台的重重鬼魅虛影,穿透結合在那軀殼之上。惡業怨力凝成實體,利齒起落,咀嚼聲像春日瘋長的萬蠶撕咬,將點點的血肉,從那具僵硬的軀殼上強行剝離。而每剝離一點血肉,魂魄上閃爍不定的銀色光華,便也隨之分散,越發顯得黯淡不明。

  ————————

  “就在我的眼前……小玉,那樣殘酷的慘烈,就在我的眼前,一一清晰地發生著。怨霧魅靈雖然濃密昏暗,但舅舅軀體的凌剮分解,森森白骨,被折碎吞噬的情形,卻在銀芒中分外的明顯。到了後來,轟地一聲巨響,整個封神台轟然倒塌,與怨霧赤絲糾纏裹繞,色澤也不再昏暗,反轉成暗紫之色,宛如淋滿了血腥的巨大日輪。”

  ————————

  殘缺的魂魄,破碎的軀殼,仍飄浮在一片暗紫血色之中。僅存的意識,早已昏亂不堪,除了劇烈的痛楚,連一生的過往,都因魂魄被噬,變得有些支離破碎起來。

  但恍惚中,有聲音從遙遠的過去響起,彷彿彌天蓋地的怨氣惡業糾纏,只不過是午睡時一個短暫的夢境。

  “戩兒,戩兒……”

  那個久遠前的聲音,響在有著陡坡和流水的樹林裡。林中一個孩子的身影,正忙碌地撿取著枯薪。久在商隊的大哥回家了,爹娘累了一天,他要多揀一些薪柴,好早一點背回家,幫著母親煮好今天的飯食。

  父親的微笑,陽光下閃爍的金鎖,還有那句溢滿了疼愛的笑語:“……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

  三千年歲月匆匆而過,那一天,卻竟是他一生之中,曾有的最後一個生日。此後的日子,蒼涼落寞,三妹太小,習慣了對他的處處依賴,卻忽略了她的兄長,原也不過是一個只大她五歲的孩子。

  但那不是小妹的過錯,即便後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竟斷送得那麼簡單乾脆,他仍是不能去責怪這唯一的妹妹。

  眼睜睜地看著父兄殞落崖底,而盼了太久的依戀,又在漫天花雨裡化成了縷縷的青煙。短暫的幸福,十三年的歲月,從此,成為一生最不能觸及的深痛。

  從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個天棄地厭的罪人,任何救贖和寬恕,終究與他無緣,只能擦肩而過。就算此後,灌江口的歲月平靜而安適,但八百年司法任上,違心的種種權謀,卻令他的罪孽更深重一層,真正地恕無可恕起來。

  那麼又何必強求呢?小妹的關心理解,豈會為他這樣的罪人而發?這樣執著的一生,原只為了此心所安,而不是軟弱的乞求,好追尋回那所謂的幸福。

  ————————

  色澤暗紫的神台廢墟,無始以來,怨力惡業的集合糾纏,慢慢開始了平靜下去的跡象。懸浮的魂魄銀芒,淡得幾不可見,糾繞在僅存的殘骨碎骸之上。但要不了片刻,連這些都會被分噬殆盡,天廷的第一戰神,從此,只能是三界中飄渺的傳說,慢慢地,被徹底遺忘了去。

  怨業的顏色,也漾起了些許的異樣,噬化的魂魄血肉,正如同清泉瀉傾,滌去業力中無邊的暴戾。最裡的一層怨霧裡,已連赤絲都轉為淡素的白色,在一片暗紫裡縱橫交織。於是,暗紫如絹被水,飛快地渲染了開來,但見縷縷皎白電射,瑩晶炫目,鮮活生動異常。

  裡層怨霧轉化最快,黑氣血色迅速褪盡,收縮成一團白色軟霧,皎若水靈,清靈祥淑,說不出的好看。待又噬化幾絲銀芒後,那白霧一陣蛹動,向外翻起,竟似有物在伸展腰身,急切地要出來面對新奇的世界。

  殘存的魂魄一陣悸動,只因有一雙粉雕玉琢般的小手,正輕柔地撫摸在碎骨之上。那蛹動的白色軟霧,由手而臂,由頭肩而膝足,幻化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孩,探究地盯著自己的小手,看著從碎骨上沾來的點點血腥。

  血腥被附近的怨霧吮去,小女孩卻甜甜地笑了起來。不再對那幾塊碎骨有著興趣。她搖晃著張開稚嫩的雙臂,懸在虛空之中,索要抱擁般地淺笑蹦跳著,奔向了前方不可測的暗紫。

  玉帝在遙空上好奇地看著。雖只是業力的幻化,但暗紫裡,是未轉化的怨霧魅靈,利齒如刀,正貪婪地吮吸著血腥,捕捉一切能被吞噬的物什。

  這樣的女孩,嬌柔可愛,天真鮮活,卻馬上,就要步著那個人的後塵,被無數怨業,撕成零亂的肉糜血粉。

  但他更多的注意,卻在那個就要永逝無存的虛弱魂魄上。那樣的悸動,反應出那人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畏縮。難道,竟是後悔了麼,和看過的芸芸眾生一樣,到了最後的時刻,開始動搖一生堅持的道路?

  ————————

  卻連這至尊都沒有想到,當小女孩銀玲般的笑聲,在暗紫裡嘎然而止時,那悸動的殘魂碎魄,突然靜止得如同逝去,而有蒼熒的流光,一點一點從魂魄裡逸出。

  ————————

  流光凝成瑩白的光影,雖被陰霧纏裹,仍是明亮不可名狀,耀眼欲花。玉帝不由半眯了雙目,輕噫一聲,喃喃自語道:“明白了,原來如此……戩兒,都到了這個時候,竟還舍不去你的執念麼?”

  便在他嘆息聲裡,光影向空沖射,起始細如游絲,卻在貫入暗紫霧障後,陡然炸裂了開來。光華到處,一片悲叫鬼哭,無數黑影在暗紫裡乍現旋滅,或是浮腫的人頭,撕裂的大口裡利齒如刀,或是白骨嶙峋的枯瘦手足,向空抓搔作勢,或是殘肢斷軀,蠢蠢蛹動不止。

  炸裂的光影凝如實物,澄明如鏡,托在那小女孩的足下,半空中盤旋向上,衝破了最外的一層怨力,正對著玉帝所在的虛空。那女孩看向玉帝,呀呀地學著語,搖搖擺擺地踏在光影之上,在悲風迴旋,吱吱啾啾的綠黝鬼魅,起滅啼鳴不定的無窮怨業中,笑著向光影的盡頭張臂奔去。

  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女孩天真的笑貌,觸動了他久遠前的一些回憶。他抬起頭,沉思了一陣,這才想起,無數年前,也有一個這樣的女孩,最愛撲到他的懷裡,用小手環在他的頸間,粉聲粉氣地叫著哥哥。

  那便是所謂的親情?但如他,卻終是領略不了其中的情感。

  ————————

  上前了幾步,玉帝溫和地俯下身,將這柔軟的小小身軀抱入懷裡。

  不能領略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雖不懂得愛,但同樣沒有著恨,只要他願意,就能模仿出任何的情緒反應。

  只是,幼童的體香,固然芬芳清盈,卻如他預料的一樣,輕得沒有一絲份量。

  業力所化,又怎會有著重量?被剝離的魂魄,淨去了怨霧的惡業,可那人的執念和堅持,卻令噬其血肉的業力,折射出那人不肯割捨的記憶。

  “不是阿瑤……這麼小的孩子,只能是蓮兒了吧!”玉帝端詳著懷裡的孩子,好脾氣地笑了笑,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虛空,“朕的化身,正在九天之上,陪朕的小妹說笑宴飲。而戩兒,你小妹天性爛漫,如同她母親一樣單純,你心中的痛楚,她是永遠不會明白,更不知你最後一刻,竟會苦念幼時的她至斯。痴兒,念力虛影,隨形而滅,你落此地步,仍要強求著那一時片刻的溫情麼?”

  ————————

  前方,光影的光華耗盡無存,原本隱約閃爍的銀芒,在這一霎間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構成光影的瑩白流光,在光華耗盡後,也已被暗紫消融乾淨。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傳承,也是弒殺造主的變革者的傳承。

  所有暗紫惡業,向流光的源頭,那黯淡的銀芒爍處疾湧過去。鬼影悲鳴,一刻不停地生滅變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於是,濃如膠質的暗紫,飢渴如旅人,觸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內迅速收縮起來。

  霰雨似的銀點,在碎骨被蝕化的同時,星星點點地逸散在暗紫裡。又都在轉眼之間,被塌縮的業力吞噬得涓滴不存。那最後的一縷殘餘魂魄,終於永逝難追,重歸了虛無寂滅。虛無中再沒有了痛楚,也再沒有了索寞和掙扎。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滅盡無餘,不受後有。


第十一卷 空裡悲欣 第十四章 風渺晨山蒼

  銀點灰滅同時,萬道精光,從灰滅處直衝霄漢。暗紫的怨霧業力,內中縷縷淡素的白色,呼應般地暴漲擴散,與精光構連成一體。就聽得連串霹靂聲,天崩地裂般地從裡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諸般死色,霎息間已褪得乾乾淨淨,但見一片皎如玉壺冰雪的潔白,如同浩森滄波,充塞了神台廢墟所在的整個空間。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著足下這片純白,那是滌盡了宿業的諸業凝成,連三界最無暇的玉極晶冰,都不足以與之比美的壯闊美景。而純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飄渺翻騰,正在向內緩緩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潰之前。但不同於那時愁雲慘霧,惡業牽引,反倒是雲蒸霞蔚,瑞氣千層,說不出的令人賞心悅目。

  百丈金塵異彩,從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衝入雲。無數祥氛瑞相,從金塵裡電閃傳續。但見下有飛瀑跳珠,瓊花微薰,上有長虹浮影,青嵐聳秀,襯著仙闕靈宮,碧雲銀霞,時而清輝流射,時而赫日光明,不過一彈指間,三界無邊美景,竟俱在金塵之中,遍示得一無遺漏。

  又是一陣光明大作,金塵奇速無比地往回收縮,四下的純白也隨之向中合攏,激起萬道霞光,彌天蓋地,直剌得人雙目欲盲。於是,玉帝的神色之間,竟微不可見地現出了一絲狂喜,自己合上雙眼的同時,猶不忘舉起金色大袖,遮住懷裡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聲動千里,有物向空延伸,莊嚴不可逼視。唯有飛簷凌虛,向風若翔,危閣崩雲,崒然山出。縮攏的金塵純白,正隨了巨震聲裂地聳起,化成一座巍峨無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睜開雙目,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了這全新的神台。這神台因高為基,突兀峻峙,簡中有繁,繁中喻簡,台頂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礴威重。而台身之間,點綴了青瑣丹墀,雕楹玉碣,綿亙連屬,貴逾萬物,卻又極澄雅清和,不以勢危,使覺其森竦。

  縷縷純白霧靄,縈繞在台頂的平地。霧中傳出簌簌的輕響,便有茂密的桃林,憑空現出在神台之上。根須扎進台頂,枝葉向空舒展,有極淡的微紅,在白靄裡時隱時現。

  枝繁葉茂,桃花早過了盛開時節。唯余微紅飄渺,幾不可辨出。

  “痴兒,痴兒!”

  笑意從玉帝臉上斂去,這從不知情感為何的死物,無端地,有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

  “古神對三界的眷念,令無始惡業滌盡之後,執念化入業力,在這三界之外鑄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對著那三界眾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戩兒,你已永逝無存,但最後的執念,卻令你的掛牽,也終是留下了一分痕跡?”

  他緩慢地移開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會有著怎樣的變化。

  袖下,如他所料,沒了那粉嫩的小小女孩,唯余一捧明豔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絕美,在神台瑞光裡,閃耀著動人的光澤,充溢滿了溫暖的初春氣息。

  拎穩龍袍下襬,小心地兜起這掬花瓣,玉帝向更高的空中升去,嘆息著看向足下的桃林。

  這片桃林是沒有一絲重量的,連同那神台也是。再莊嚴華美,也只是業力的余習糾纏。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將這兒化成空無。

  但他卻不想。

  連他都不曾發覺,身為死物的自己,頭一次,有了一種不願去做的心理。

  只因這種滌盡了惡因的業力,再不會給三界帶來任何禍害。可那個人呢?直到滅神陣外,他才真正明白,在靈霄恭敬地口稱著“小神”,讓他饒有興致去探究的那個人,原來早就傳承了盤古的毀滅,又傳承了神王的變革啊!

  他是該想到的,這一場從遠古開始的三界成毀掙扎,最後的傳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來承擔。

  那樣決絕寂寞的性情啊!

  舉袖向下方拂去,袖挾清風,力道卻控制得正好。就見桃林中頓起微風,繁葉一一剝離枝頭,向空飛舞,還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霧。

  袍擺鬆開,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傾瀉而下,沾染在枝頭,跳動如明豔的火焰。

  那是三界從不會有的異美,只因那個已逝的魂魄,這三界之中,已再不會有可與之比肩的人物。

  ————————

  玉帝的眼裡,有微芒閃過,短暫失態不復存在,鷹一樣的冷曬,自失般地浮現在臉上。

  “痴兒……朕與這三界同壽,可見識了你這樣完美的設局之後,這三界之中,還能有什麼,可以再一次滿足朕的好奇呢?”

  那是三界至尊,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說話。

  ————————

  漫長的述說,終於告一段落。小玉早站立不住,簌簌地發著抖。一種輕微的絕望,潮水般地湧動在她的心頭。

  她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眺進眼中的,竟是他鬢角的微霜。早在十多年前,那兒便有了縷縷白髮,但只有今日,她才陡然發現,這白髮竟是那麼剌眼,讓她無由地想哭。

  很多年前,在一間小小的密室裡,有個男子微帶著笑意,眼中滿是寵溺的溫柔,扶起她一口一口地喂著傷藥時,她也曾這樣想哭過。

  她想過做那個人的女兒,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好好地孝順他,讓那個人不要再一直寂寞下去。

  她吃力地向聖母廟方向看去,似想抓住溺水前最後的一根稻草。那裡,有間一年才開啟一次的小屋,有著那個人淡然不變的長久微笑。

  雖然已經明知,那微笑,只是丈夫心中遙遠過去的折影。

  “為什麼會是這樣……沉香……”

  帶著明顯的哭腔,小玉喃喃地低問,但突然又不忍了,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正出神地盯著虛空,似要將某些東西,用力地壓回思緒的深處。

  “當年在桃林中,我用金鎖化成了舅舅的幻相,再用畢生修為,將那幻相維持到今日。唯其如此,這眾人,才有了一個可以堅持下去的理由。但是,那又如何呢?四姨母長居地獄,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沉香淡然地開了口,聲音裡有著一絲冷嘲。在這一霎間,小玉幾乎有一種錯覺,似乎又聽到密室之中,那個殆盡心力算計一切的強者的聲音。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只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永遠承受不了與那人一樣的寂寞。而那個人,那個天地間最寂寞的魂魄,早連同掩飾在索漠冰冷後不顧一切的關愛和守護,在她最深愛的丈夫眼前,在多年前的封神台上,灰滅得了無一分存在的餘地。

  “也許時間能沖淡一切,再深的痛,也終有一日,會淡如雲煙,只餘下輕微的惆悵。可惜這樣的解脫,卻注定了不能有我……”

  沉香輕嘆著說道,慢慢將眼罩帶回左眼上,眼前高聳的神台桃花,也隨之消失在了不可見的黑暗裡。小玉茫然地看著他,心已疼得麻木,再分不清有著什麼感覺。

  一隻手溫柔地環在妻子腰裡,沉香的臉上,又浮起了那不變的微笑:“小玉,十多年前,我設計屠盡劉家村,讓他們重入輪迴。八太子從此對我言聽計從,而知道內情的你,口雖不言,心中,卻多少有些疑問,對嗎?”

  “劉家村?”

  小玉重複了一遍,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低聲道:“那麼做……你也是不得已。不是安排了好的轉世麼?那也算是事後,彌補這村民們良多了……”

  沉香淡笑道:“彌補?我不認為那是彌補。相反,他們應該謝我,因為我讓他們忘記神仙的存在,還了他們一個全新的平凡人生。”

  悵然的目光穿越了林梢,投向看不到邊際的天宇。夜已將盡,黎明前第一道曙光,已悄然播灑在大地之上。

  “托水鏡殘片之福,只要我願意,就能看到任何曾發生的過往。所以我劉沉香,才能成為三界中最公平清明的司法天神。可唯其如此,現在的我才越發知道,平凡,永遠是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沉香……”

  沉香輕輕地搖著頭,示意妻子不要說話,“舅舅如果有知,一定還會罵我沒出息。但若一切可以重來,我寧願……我還是劉家村的那個只想當著土財主的少年,而不是……背負起如此的原罪,眼看著舅舅,付出了那樣慘烈的代價……”

  低頭輕吻上妻子的額,揮手解去了林中的結界,“由身而家,由家而天下,我要護住我自己,護住我的家人,然後,才是三界的平安。但我真的太累了,小玉,不要怪我告訴你這一切,讓你來和我共同承擔。我不想步舅舅的後塵,所以,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你的愛和依戀,需要你來告訴我,我沒有做錯。當然,你可以選擇,繼續我們的愛情,還是放棄我這個不祥的罪人……”

  鬆手,大步向林外走去,峭風穿林而入,振起司法天神漆黑的大氅,在風中飄灑如欲飛的鷹翼。但這鷹翼能飄展多久,便是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只因那鎧甲之下,曾經單純的少年,現在早已無從單純,也接受不起再單純下去的後果。

  小玉痴痴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走神。

  第一次初遇時,那個少年,就是這樣轉身離開的,給了她一生不能放棄的愛戀。那時他的腳步,輕浮跳脫,年輕充滿了活力。

  現在的腳步,卻不再快樂,沉穩凝重,讓她有著一種窒息的心痛。

  “其實,何必讓我選擇呢?沉香,難道連我,你也想著要試探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含著淚的微笑,她的眼神,由黯然漸漸變得清澈。

  “這樣寂寞的三界,你和我,早就無法離開對方獨自存在……你決意告訴我一切,讓我分擔這份沉重的秘密,豈不也正是為了這舍不去的依戀嗎?”

  她如此微笑著,緊追向前方,和沉香並肩而行。輕柔的步姿,襯著丈夫沉穩的行走,交織出無比和諧的節奏。

  朝暉從東方噴薄而出,將兩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極長。晨風拂過,但見二人衣袂飛揚,纏綿繾綣,宛如世上最完美的神仙眷侶。

  (全文終)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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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但很沉重
不計一切付出的愛..
愛屋及烏...
很偉大也很不捨...
結局完美也不完美...
遺憾也感嘆..
人性真是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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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nd90101 熱心度 +1 很揪心、看完真是辛苦了。 2015-3-26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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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好久,一度放棄又回來,再放棄再回來,以前看卡通,根本沒想那麼多,現在只覺得人生多少事不是眼前那麼容易,二哥真是哭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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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nd90101 熱心度 +1 很治癒吧(誤 看完辛苦了。 2015-3-26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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