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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碧血劍)沾衣》作者:阿引【完結+番外】

劍拔弩張

  抬手擋住從窗戶射進來的刺眼的陽光,何紅藥睜開眼睛,慢慢清醒過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認真考慮起殺人滅口或者挖個洞鑽到地底下哪個可行性比較高的問題來。如果可以失憶就好了,偏偏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昨晚發生的一切事。

  她因為過於沮喪和挫敗,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抱住夏雪宜大哭了起來,眼淚鼻涕橫飛,估計他的衣襟濕得都可以擰出水來。後來她哭累了,迷迷糊糊地仍然揪著他的衣角不放,直到他將她抱進房中,脫掉外衣和鞋子,再小心翼翼地蓋好被子,才安心地睡著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又羞又窘,怎麼會做那麼難堪的事,她煩惱地蒙著被子在床上打了個滾,覺得簡直沒臉起床了。

  但夏雪宜沒給她逃避現實的機會,蹲在門口很大聲地唉聲歎氣:「昨晚有人把我的衣裳拿來當手帕擦鼻涕,擦完就不負責任了,可憐我就一件見得了人的衣裳啊。」

  剛才的自怨自艾瞬間煙消雲散,何紅藥自知理虧,灰溜溜地爬起來,東拼西湊收拾了一大堆衣裳,找了個木盆裝著到山下找到條小河,悶不吭聲地洗起來。她眼睛周圍還有些紅腫,微微抿起的嘴角有些倔強,綰起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雪白晶瑩,似乎察覺到夏雪宜目不轉睛的注視,她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道:「看我這麼辛苦,某人就只會在旁邊偷懶,不會來幫幫忙嗎?」

  出乎意料地,夏雪宜不但沒出口反駁,還很配合地蹲到她身邊,體貼地替她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卷起衣袖興致勃勃道:「要我幹什麼?」

  「呃?」何紅藥受了驚嚇,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夏雪宜怎麼會這麼好說話,她有些楞楞地把幾件洗好的外衣遞給他,「把這個擰乾放到盆裡。」

  難得看到夏雪宜做這麼平易近人,真是太不習慣了。何紅藥手上不停,眼睛卻時不時狐疑地偷瞄夏雪宜。

  夏雪宜卻當作沒看見,好心情地幫她擰衣裳,打水,順便幫她擦汗,這些尋常男子不願做的瑣碎小事,他卻甘之若飴。自家遭大變,失去了所有親人後,想體味這種平凡人家的安寧幸福,也成了一種奢望。

  何紅藥覺察到兩人之間距離有些曖昧的過近,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挪道:「你對今後的行程有什麼想法沒有?如今線索斷了,明知道可能是有人挖了坑等咱們跳,只怕咱們也得接著跳下去了。」

  「那倒未必。」說到正事,夏雪宜收起戲謔的心情,正色道:「也不算全斷了,你忘了咱們手上還有一把鐵劍麼?有魚餌在,不怕魚兒不上鉤。自遇上那群山匪,我們便常常吃虧受制,還不是因為敵在暗我在明。不妨將他們引到明處來對付,最壞也能拼個魚死網破。」

  「你怎麼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何紅藥無奈地瞪了他一眼,但並沒有生氣的意思,「你說得也有道理,若能讓他們化暗為明,可好對付多了。不過不必拼得魚死網破那麼慘烈,我可以調些教中人馬過來相助。」

  她心中盤算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在洗衣裳這件事。等回過神來時,一條裙子已經隨著河水飄了老遠,夏雪宜正在忍著笑跳進河裡去追,她更無語了,洗個衣裳都能出狀況,能丟的臉都在這個人面前丟光了。

  兩人回到山上竹樓,又商量了若干細節,在房中桌上留下一張字條等待有心人來看到,便一同向最近的五毒教分舵奔去。

  她雖然地位崇高,但臨時之間也調不了多少人,若是玉真子肯用神農秘卷換鐵劍自然是好的,他若想動手強搶,料想這麼多人對付一個人應當足夠了。

  帶著幾十個五毒教弟子回到竹樓時,玉真子果然已經在那裡候著了。

  他坐在一張軟椅上,旁邊還有兩個美貌的婢女在倒酒打扇,看到何紅藥時自命風流地一笑道:「小姑娘,你人長得好,手段也不錯啊。」

  何紅藥卻盯住他身邊坐的人不放,那人細長眼睛,身穿華麗的衣裳,正是叛教逃亡的齊雲敖。原來他與玉真子狼狽為奸,難怪那些假扮山匪的村民會不懼她的藥物,也怪她太托大,不想用太厲害的毒藥對付平常人,才害得夏雪宜中了暗算。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來,何紅藥惡狠狠地瞪著他,怒道:「齊大少爺好生了得,我說怎麼敢叛教呢,原來早與外人勾結。」

  齊雲敖看了她又看夏雪宜,眼中似要冒出火來,冷冷道:「你當初若肯嫁給我,也不致有後來這些事。這小子哪裡好了,值得你為他甘冒大險前去盜劍。我落到這地步,全是他害的。」

  他不怪自己,不怪何紅藥,倒是怪起夏雪宜來,當真蠻橫無理,何紅藥冷哼一聲,不再理他,對玉真子道:「帶了我教的叛教弟子來,看來道長是不想交換東西了。只是你以為有齊雲敖相助,就能與我們為敵了?也太小瞧我五仙教了。何況你中的毒,也不會太好過罷。」

  玉真子倒是一點也不緊張,流氣的目光在何紅藥身上掃來掃去:「我自然不敢小瞧五毒教新任右護法,還喜歡得很……我兄弟也很喜歡你這小姑娘,你若肯殺了身邊那男的,跟我們回去,我們不但不殺你,還好吃好喝供著你,如何?」

  夏雪宜見己方人數遠勝於他,他仍有恃無恐,拔出金蛇劍來擋在何紅藥前面,心中暗暗提防。

  玉真子被他擋住,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道:「唉,掃興。」他手中杯子往地上一摔,身形突然暴起,卻沒有出手,而是推開窗戶,不顧那兩個婢女,和齊雲敖兩人跳窗逃走了。

  何紅藥和夏雪宜幾步奔過去,正要追趕,卻見外面站著幾十個張弓搭箭的黑衣弓箭手,衣甲整齊,神情冷肅,分明是訓練有素的,明晃晃的箭頭齊刷刷地對著他們。


也受傷了

  這種殺氣,只有真正經歷過無數殺戮的戰場才能淬煉出來的,這個玉真子背後到底是什麼人?何紅藥鐵青著臉,背後直冒冷汗。她還是低估了敵人的實力,這已經不能用簡單的失誤來形容了,而是足以致命的錯誤。要怎麼辦呢?

  若是己方這幾十個人,一起拼命的話,最多能與對方拼個兩敗俱傷。

  或者一起逃跑?

  五毒教本來就是以使毒見長的,武功方面並不特別出色。弓箭手的距離優勢根本讓他們無從發揮。就算她和夏雪宜能夠順利逃脫,讓這幾十個用毒好手折在這裡,她身為右護法,以後如何服眾,如何在教中立足?

  鎮定,要鎮定,何紅藥在心中默念,沒有到最後時刻,鹿死誰手還未可知。當年她和哥哥兩個小毛孩子,不也以小搏大,在機緣巧合下殺了歸辛樹夫婦嗎?後來又出了多次任務,次次都有兇險,但最終都化險為夷,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

  她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淡淡道:「原來你們早有準備。」

  齊雲敖站在人群前面,陰笑道:「不錯,這次你們是插翅也難飛了。紅藥,你若肯嫁給我,我便不傷你。」

  何紅藥垂下眼睛,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先答應了他再說,反正後面遵不遵守承諾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夏雪宜卻在旁邊將她的手捏得快要斷了,她只得硬著頭皮道:「你們這點人馬就想奈何我麼?」

  齊雲敖臉色一變,正要說話,卻被玉真子揚手攔住,笑道:「不嫁也成,我是最憐香惜玉的,還有另一條路給姑娘選。咱們非但不傷何姑娘,你帶的這些人也一個不傷,只要何姑娘答應說服藍教主歸順魏公公麾下。」

  何紅藥恍然大悟,原來他是魏忠賢的爪牙,魏忠賢權傾朝野,他投靠了他,有這麼多訓練有素的兵士也不足為奇。

  何紅藥冷笑道:「我五仙教一向偏安一隅,很少踏足中原,承蒙魏公公看得起,派了這麼多人來捉拿。」

  玉真子笑道:「何必妄自菲薄,誰不知道貴教中三尺孩童亦會用毒,況且藥材生意遍佈各省。齊老護法一家已經投靠了魏公公,魏公公可是很欣賞你們何家兄妹的,到時候大家一齊為朝廷效力,共用榮華富貴,豈不是一件美事?」

  何紅藥面上略有所動,道:「你容我想想。」她嘴上敷衍他,想儘量拖延時間,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情勢沒有半點逆轉,玉真子卻已經不耐煩起來。何紅藥看夏雪宜皺著眉看著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便想叫他一個人先逃。

  她還沒開口,夏雪宜卻已動起來。他全力施展輕功,像一道閃電似地快速躍出竹樓。玉真子以為他要獨自逃走,笑道:「你的小情人要撇下你獨自跑啦。」他話音猶自未落,就見夏雪宜踏著人群的肩膀,沖向弓箭手包圍的一輛馬車,他頓時神色大變,也跟著撲過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夏雪宜拎著一個昏睡的少年從車篷中走了出來,右手的金蛇劍架在他脖子上,冷冷道:「讓開,不然我殺了他。」

  玉真子神色瞬間數變,仰頭大笑道:「要殺便殺,你怎知我會顧及他的死活,我連師傅也動手殺了,還管得了其他人的死活麼。」他說起弑師之事毫無羞愧之色,連他身後的弓箭手也頗有鄙夷之色,他卻厚著臉皮裝作一無所覺。

  夏雪宜冷笑道:「那你叫他們動手罷。」他拎著那少年不緊不慢走在人群中,有若閒庭信步,玉真子卻當真不敢動手,任他又回到了竹樓中。

  何紅藥見玉真子不敢攔他,又驚又喜,問道:「你怎知那馬車中有人,我還以為那裡面沒有人了。」

  夏雪宜把那少年放在地上,道:「你顧著思慮脫身之計,又要與他們對答,自然無暇顧及其他。我看了那馬車半天,它若是空的,何須被圍在眾人之中,裡面必是放著什麼貴重物事,沒想到是個人。」

  何紅藥看那少年不過十三四歲,雖然閉著眼睛,但看得出肌膚極為嬌嫩,身上的衣衫皆是上上之選,一副富家公子模樣,不知為何會讓玉真子如此忌憚。她把那少年扶到角落裡,探了探他的脈息道:「是中了迷藥,想必是那妖道把他擄走,給他下的藥。」她恨極了玉真子,口中也不客氣起來,抬頭見玉真子的兩個婢女還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便喝道:「你們兩個出去打些清水來。」

  那兩個婢女戰戰兢兢地答應了,果然出去抬了一桶水進來。何紅藥接過來,撕了一塊衣衫正要給他擦臉,突然聽到夏雪宜和教中弟子驚駭地叫聲,來不及回頭,就覺得背後一涼,利器刺入的疼痛隨之而來。她怔怔地伸手一摸,摸到滿手是血。

  夏雪宜從窗前撲過來,一掌將那偷襲的婢女擊到牆角,他不敢立時拔刀,迅速點了她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惶急地叫道:「紅藥,你怎麼樣?」

  何紅藥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樣子,即使眼睛失明中了劇毒的時候也沒有,安撫地笑道:「沒事,沒有刺中要害。」她剛才被一刺之下,痛得摔在了那少年身上,血也流得他滿身都是,此時勉強支撐著爬起來靠在夏雪宜身上,遞給他一瓶金創藥道:「你拔刀罷。」

  夏雪宜心急如焚,顧不得眾人在場,將她抱在懷中擋住他人視線,咬牙飛快地拔出刀,再撕開衣衫將金創藥灑上去,見血流漸漸減緩,才脫下自己外衫披在她身上,半扶半抱著她,回頭瞪著那個偷襲的婢女,恨不得用眼光把她千刀萬剮。

  她同另一個婢女都被五毒教的弟子按在地上,用刀架在脖子上。另一個婢女嚇得發抖,不住口地求饒,她卻像瘋子般厲聲尖笑道:「你們也有今天。」

  夏雪宜仇人不少,但他從不記得與這樣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結過仇,本以為她不過是玉真子的一個不會武功的奴婢,便沒有留神,沒想到她竟不想要命了,在這麼多人面前敢動手偷襲何紅藥,

  何紅藥拉拉他的袖子,低聲道:「溫儀,她是溫儀。」

  她與溫儀只見過一面,記得她是個深居閨閣的大家小姐模樣。剛才見這兩個婢女打扮得妖媚異常,又時而與玉真子當眾調情,是以雖然覺得拿扇子那個有些眼熟,卻沒認出來是溫儀。


前世今生

  溫儀伏在地上,衣衫掙扎得淩亂,半邊臉上都是泥灰,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淒厲地笑道:「你這壞蛋,殺了我哥哥,害了我全家裝作不認識就行了嗎?」

  對,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最悲慘,其他人都是無故加害她的壞人。

  何紅藥忍著痛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顆藥丸吞下,才不屑地笑道:「你哥哥調戲我不說,還要殺了夏雪宜,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們為什麼不能殺了他?至於你家的其他人……」她擺出一個驚愕的表情:「難道是我記錯了?石樑溫家橫行霸道,欺壓鄉民,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沒想到他們原來還是做強盜的,被官府抓去不是罪有應得嗎?你要報仇不去找抄你家的知府,找我們幹嘛?」

  溫儀雖是家人捧著哄著的千金大小姐,父兄叔伯在外面做的事可以推說不知,但出門時那些鄉鄰的態度難道也看不出來?連問個路也沒人肯說,可想而知他們平時神憎鬼厭到了什麼地步。她不過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一朝打落塵埃,官府不敢去惹,便恨上了夏雪宜這個看著沒什麼身份背景的江湖人。

  冤有頭債有主,她要捅也該去捅夏雪宜,捅她做什麼,是她好欺負還是前世有仇?

  何紅藥想到這一場無妄之災,越發氣悶,揚眉又道:「對了,你這樣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應當沒花過你家裡人殺人放火,壓榨他人血汗得來的銀兩,所以有幸逃得一劫。逃得一命,不好好過日子,學人家報什麼仇。你那一家人,他們應該已經問斬了罷?你去劫法場了沒有?」

  人皆自私,哪裡想得到別人的痛苦,都只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委屈的,何紅藥說了半天,溫儀半句也聽不進去,紅著眼掙扎不休,竟作勢要撲上來咬她。

  何紅藥暗歎了一口氣,她其實並不恨溫儀。她前世愛夏雪宜,而夏雪宜不愛她,那是他們之間的事,與溫儀無關。她一向覺得,如果一個男人要靠搶來得到的話,即使贏了也沒多大歡喜。所以這一世見夏雪宜似對溫儀有情時,才會決然離開。

  不過不恨並不代表要喜歡,誰能喜歡傷害自己的人呢?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溫儀落到玉真子手中,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她算是間接的始作俑者。看在傷得不太重的情況下,如果她能醒悟,她本來打算放她一馬的,但她既然存了報復的心,就不能給自己留下禍患了。

  夏雪宜一直沉著臉沒說話,何紅藥看了他一眼,突然不想再猜他的心思,問道:「夏雪宜,你看把她怎麼辦?」

  夏雪宜跟她相處時間已經不短,自然明白她已經動了殺機,卻低聲道:「是我欠她的,饒她一命罷,她不會什麼武功,做不出什麼大事來。」

  若不是為了夏雪宜,一個不相干的溫儀,她何至於費那麼多心思試探,傷了她的人,以她的脾氣,定要一把毒藥塞到她嘴裡,讓她下到黃泉都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為這一世的夏雪宜與以往不同了,如今溫儀恨她恨得要死,他還要維護她,這樣的感情不要也罷。來不及去想那個欠她的什麼意思,何紅藥瞬間冷下臉來,坐直了身子不再靠在他身上,淡淡道:「那你就去放了她罷。」

  夏雪宜明知她生氣,卻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怎麼能說出做過一個前世相關的夢,在夢裡他為了這個溫儀傷害了紅藥,他想饒他一命,不是因為他捨不得她死,而是為了另一個世界在絕望中死去的自己。這樣荒謬的事,即使紅藥相信了,也許會想起被自己傷害的過去,永遠不能原諒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她的好,那是他不敢面對的無間地獄,所以他只能沉默。

  何紅藥正要示意一個五毒教弟子過來扶她,一支利箭穿過竹樓薄薄的木牆,恰好落在她面前的地上。夏雪宜急忙抱起她快步走到窗前一看,那些弓箭手個個張弓搭箭,蓄勢待發,看來那少年已經快要制約不住玉真子了。

  何紅藥掙扎著想要跳下地來,夏雪宜抱緊她不讓她動,低吼道:「別賭氣,先逃出去再說。」

  「廢話。」何紅藥最愛惜自己的生命,怎麼會不明白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推了他一把道:「我自己走,你去背那少年,玉真子那麼小心帶著的人一定很重要,說不定以後用得著。」

  她奔過去一看,适才沾濕的布正落在那少年臉上,恰好讓他在此時清醒過來,茫然地睜開眼看著四周。

  何紅藥從教中弟子手中接過一把刀,遞給他道:「外面是綁架你的人,我們救了你,他們現在要殺人滅口,不想死就跟著來。」

  「你們是誰?」那少年坐起身來,小小年紀倒是氣勢十足,看來是習慣了頤指氣使的。

  「外面那夥人的對頭,雖然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但不管你是誰,為了活命,暫時合作一下吧。」何紅藥硬把刀塞到他手中。

  那少年目力甚好,遠遠辨出外面帶人圍住他們的正是將他迷昏綁走的道士,便明白何紅藥沒有騙他。但他是擺慣了架子的,「啪」的一聲把刀丟到地上,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衣袍,趾高氣揚道:「本王怎麼能碰這些東西,你們將本王好好的送回京去,將來本王叫皇兄重重的賞賜你們。」

  本王?沒時間關心他到底是哪個王爺,何紅藥翻了個白眼道:「那也得你有命回到京城去才行,走不走隨你。」她一招手,將帶來的五毒教弟子全都聚集在她周圍,神色肅然道:「咱們今日為奪回教中寶物,中了埋伏,大家不用管別的,拼死一戰罷,切記跟近了殺那些弓箭手,你們秘制的毒藥迷藥全都拿出來使罷。將來我回到教中清點人數,若是回去的,重重有賞,若是回不去的,教中定當好好安置你們的家人。」

  那些弟子也知今日形勢危急,皆抱拳道:「我們定當隨護法死戰,盡力送護法出去,我們的家人就拜託護法照應了。」

  何紅藥搖頭道:「我決不會拋下你們獨自逃生,若是我回不去,有逃出去的便叫左護法為我報仇罷。」

  她一回頭,見那少年雖然一臉的不情願,卻還是拾起刀跟了過來,便將他拉到身側道:「你跟著我罷。」又瞥了被點了穴道伏在牆角的溫儀一眼,對手持金蛇劍站在另一側的夏雪宜冷冷道:「你要救就去救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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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敗俱傷

  何紅藥拉起地上的被褥擋在眼前,當先從窗戶跳下,下麵弓箭手顯是得了命令,見有人出來,立時箭如雨點般射來。何紅藥使刀撥開幾支,把那跟上來的少年向教中弟子中一推道:「保護好他。」隨即將輕功提到極點,向玉真子沖去。擒賊先擒王,這些人聽他吩咐,先將他拿下,後面便好辦得多了。

  只是沒想到他帶的這些人除了弓箭,武功也不錯,雖然比她差了不少,但勝在人多,她一時竟被纏住脫不開身。她本來就受了傷,時間稍長就有些乏力,激戰之中忽然腳下一軟,險些被亂刀加身,好在夏雪宜一直跟在她身邊,把她向懷裡一拉,金蛇劍擋下了迎面而來的攻擊。她很快站穩身子,不停歇地繼續拼殺。

  這個時候,任何對敵人的慈悲都可能送了自己的性命,毫不留情地將刀從一名弓箭手胸前拔出,何紅藥十分後悔自己不喜歡把毒蟲帶在身上的習慣,那可是見效最快的下毒辦法。她抽空看了眼身後的其餘人等。五毒教弟子在剛出來時傷亡了不少,但靠近了這些弓箭手就遠不是對手了。他們似乎有所準備,尋常迷藥並沒有什麼效果,但五毒教的手段可不止這些。有的人挨了一把迷魂散沒有反應,下面就是一隻劇毒的蠍子爬在臉上,有的人被毒蛇咬了一口,當場丟下刀劍抱著腳跳,蜘蛛蜈蚣什麼的更是遍地都是。

  弓箭手沒多久就死得只剩十來個,但五毒教弟子也只剩下二十來個,主要是玉真子和齊雲敖兩個人太棘手,非但武功高強,而且身上帶著避毒的藥物,大半弟子是死在他們兩人手下。

  何紅藥和夏雪宜對看一眼,一起縱身向玉真子撲去。他們兩人聯手出擊,就是穆人清也很難全身而退,但玉真子的神情卻十分古怪,甚至將拂塵收起來不再傷人,只左閃右躲,好象在等著他們來一樣。

  何紅藥心中生疑,但人已在半空收不回來,突然聽到一聲:「小心。」忙將頭一偏,一大篷綠得詭異的鋼針從耳邊險險擦過,釘在她身後一人身上,那人立時站立不穩,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那出聲提醒她的人居然是齊雲敖,玉真子手中持著一個鋼盒,一次偷襲不成,正要再射一次,齊雲敖一肘將他的手撞開,怒道:「射那男的,別動她。」

  玉真子早看出這些人以何紅藥為首,雖然先前看她美貌起了色心,但見識她的厲害,又不能收服之後便立心要殺她,卻三番兩次為齊雲敖阻止。他本就是個除了自己誰都死得的人,眼看形勢對己方不利,竟把那盒子對準與他一方的齊雲敖一按,趁著何紅藥和夏雪宜驚得呆在原地,轉身便施展輕功向著山下疾奔。

  齊雲敖與他隔得極近,又完全沒有防備,不知多少根極細的帶毒鋼針完全射入他體內,瞬間無影無蹤。

  何紅藥從來也沒想過,一直與她作對的齊雲敖居然肯為了她而死,呆呆地向前走了兩步,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齊雲敖踉蹌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嘴角慢慢溢出黑色的血來,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喃喃道:「沒想到我寧願自己死也捨不得你死……我就要死了嗎?」

  何紅藥伸手扶住他,不假思索答道:「不……」她想接著說下去,卻又說不出來。

  齊雲敖搖搖頭道:「你不用騙我,我知道我是活不成啦。只是……我向你提了三次親,今生卻已無緣,下輩子,若有下輩子……」他舌頭漸漸僵硬,已經說不出話來,雙目卻充滿期盼地看著何紅藥,何紅藥心中不忍,便點點頭。他滿臉歡喜地歎了口氣,將何紅藥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拉到胸前的一個硬物處,便閉上了眼睛。

  為首的兩人,一個死一個逃,剩餘的弓箭手很快潰不成軍,被五毒教弟子殺得乾乾淨淨。

  何紅藥將齊雲敖塞在胸前的東西摸出來,正是他們找了許久的神農秘卷。

  並沒有預期之中的欣喜,她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原本平靜的山頂,添了無數屍首,活著的人滿身是血,個個都帶著傷,還有受了重傷的人痛苦的呻吟聲。頭一次親身經歷這種大規模的廝殺,出乎意料的震撼,才讓她明白,原來她以往一直都活在哥哥的羽翼下,才能如此輕鬆。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只要人還有欲望,就停止不了殺戮。最悲哀的是,明知道這些,為了愛護她的人和她愛護的人,她還不得不繼續下去。江湖就是這樣一個殘酷的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作出了選擇之後,容不得半點遲疑。

  何紅藥背上的傷口已經裂開,一陣陣的抽痛,身上沾滿泥土和鮮血,已經分不清是自己還是別人的了。她很想倒下休息,但她不能,死者已矣,還活著的五毒教弟子都望著她,等待她的指令。夏雪宜從身後撐住了她,她沒有力氣掙扎,嘶啞著聲音道:「大家互相包紮傷口,將他們沒死透的人殺了,死去的人就地埋了罷。出來兩個傷得輕些的,到舵中報信,帶人來將我們的人,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都帶回去。」

  五毒教上下規矩甚嚴,她一發話,諸人皆依言行事,並無一人拖延。

  夏雪宜為了護著她,身上的衣裳被劃得破破爛爛的,有幾處還滲著血跡。他沒有管自己,打好水清洗了何紅藥的傷口,仔細地給她上藥。何紅藥沉默地轉過身,在水中洗了手,奪過他手中的藥塗在他的傷口上。

  她眼角掃到那個嬌生慣養的少年竟然未死,手上還提著那把刀,不言不語地木然坐在人群當中。挑了挑眉,何紅藥親身過去替他裹傷。他被五毒教弟子護著,全身上下只有幾處皮肉傷,大概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殘酷場面,嚇得呆了才不說話。

  何紅藥疲憊之極,無暇安慰他,又擔心玉真子會不會帶著人去而複返。要是再來剛才那麼多人,只怕他們都得死在這裡。她招來兩個傷得較輕的人,要他們守在上山的路上,一有人來便即通知,才坐下休息,只覺得全身沉甸甸的,整個人都不聽使喚。

  誰知怕什麼便來什麼,她剛坐下沒多久,尖利的哨聲便響起來了,何紅藥看了身旁的夏雪宜一眼,兩人同時迅速地從地上彈起,戒備地握緊了刀,快步向路口奔去。

  「是你們?」來者卻是他們見過的,看到她和夏雪宜,驚訝地叫道。


意難平否

  「木桑道長。」何紅藥低眉斂首,淡淡道。

  雖然明知道不關他們的事,她還是忍不住要想,他們若是早來一個時辰,或許就不會死那麼多人了。

  從山路上來的,正是木桑,穆人清和黃真三人。黃真看到她和夏雪宜,很是詫異,望見滿地的屍首,臉色更是古怪。他動了動嘴唇,大概想問是怎麼回事,礙于兩位長輩在側,還是忍住了沒有開口。

  何紅藥和夏雪宜並排站在山上,衣衫殘破,還沾了血跡,這樣狼狽不堪的樣子,站在綠樹間的石子路上,仍然是賞心悅目的。

  木桑曾向他們問過路,當時印象甚好,不相信這對少年男女會殺這麼多人,因此甚是和藹地問道:「這些人是誰殺的?」

  幸虧有老道士給的那把鐵劍,不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何紅藥心平氣和道:「有些是我們殺的,有些是道長的師弟玉真子殺的。」

  「你們和我師弟殺的?他人呢?也被你們殺了嗎?」木桑一向心軟,見不得死這麼多人,加上擔心師弟的安危,看向他們的眼神頓時嚴厲起來,旁邊的穆人清也長劍出鞘,目光如電瞪著他們。

  何紅藥苦笑道:「我們哪有本事殺他。你的好師弟與朝中大太監魏忠賢勾結,殺了你師傅,搶了我教中寶物,又帶了官兵殺了我們幾十人後才遁走了。」

  木桑身子劇震:「師傅去世了?師弟殺了師傅,這不可能。」

  何紅藥無奈道:「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你不信我,難道不信這把劍麼?這可是你師傅親手交給我的。」她見木桑聞聽師傅死訊亂了方寸,又加了一把火力:「你師傅是因為亞雙隱居在此的,這下可信我了?」

  這件事是師傅的心頭之痛,他跟隨師傅多年,也只是偶然在他醉酒時才半聽半猜得知始末,能知道這個名字的,應當是師傅信任的人。木桑已是信了,雙目含淚道:「師尊現在何處?」穆人清無言地上來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何紅藥歎了口氣,帶著他們向老道士的墳墓走去。山風習習,吹在身上竟是透心的涼,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夏雪宜不著痕跡地向右邊上風處移去,邁到一半,腳還停在半空就不動了。旁邊兩個抬著屍首的弟子,側身讓他們先過,露出被抬著那人一頭長長的黑髮,正是死去多時的溫儀。

  溫儀身上插著兩三支箭,想是被點了穴道動不了,被射入屋中的箭射死的。何紅藥側身對夏雪宜道:「你去送她一程罷?」人已經死了,一切恩怨皆隨風而去,她也不想再斤斤計較。

  夏雪宜搖頭不語,冰涼的手指牽住了何紅藥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在生死關頭已經作出了選擇,要站在誰的身邊,既然相忘,何必回頭,不管是真是假,那個夢,已經是一個遙遠的過去了。

  木桑跪在老道士墓前,淚流滿面地以頭撞著墓碑,哽咽道:「師傅,我對不起你啊。」

  何紅藥一聲歎息,將鐵劍放在他身邊道:「你師傅臨終前交代你清理門戶。」便拉了夏雪宜,示意穆人清和黃真也跟她離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一手教導的師弟殺了恩師,這份愧疚和傷痛必然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獨自伴在師傅墓側,發洩一陣也好。

  齊雲敖的墓就在旁邊,是何紅藥特意吩咐人建的,以她的名義立碑,算是略慰他的一片癡心。夏雪宜見她經過時腳步頓住,明知他已不能再和自己爭,但想到紅藥與他相約來世,心中酸酸澀澀地不知什麼滋味,低聲道:「意難平否?」

  何紅藥沉默了半晌,忽然淺淺一笑道:「否,意難平否?」

  齊雲敖終於還是用他的死,在她心中留下一道刻痕。夏雪宜暗歎一聲,同樣笑道:「否。」

  幾人走到樓前的平地處,五毒教弟子正在挨個查看那些弓箭手,還活著的便補上一劍,穆人清甚是不忍,勸道:「他們也是為人所驅使,何必趕盡殺絕。」

  何紅藥微笑道:「穆大俠,你光風霽月,我很敬佩。但人各有志,對付什麼樣的人就要用什麼樣的手段。那玉真子弑師殺友,滅絕人性,帶了人來圍殺我們。不殺了他們,我何以向死去的教中弟子交代。我們不過是以牙還牙,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還請不要干涉我教中內務。」

  穆人清不過是看他們兩人年紀輕輕就武功高明,說話做事滴水不漏,惋惜他們身在聲名不佳的五毒教,才出言勸戒。但他並不是頑固不化,不通時務,一昧按正邪之分辦事的人,便點點頭,不再說話。

  何紅藥想起那個被玉真子擄來的少年,便抬腳向竹樓走去。那少年文弱秀氣,一雙手白皙光滑,一看就知道沒怎麼拿過比筆重的東西。但他竟能在這混亂血腥的廝殺中活下來,足見其堅忍。她掀開簾子,見那少年已回過神來,正坐在竹椅上凝眉思索,與先前那囂張無知的模樣判若兩人,便走到他身邊,突兀地開口道:「你到底是誰?」

  那少年不答反問道:「你們不是魏公公派來試探我的對不對?裝得再像的戲也不會這麼真。」

  他雖然自稱是王爺,但何紅藥對皇室子弟可沒什麼特別的敬意,只平靜頷首道:「剛才要殺我們的那個道士才是魏忠賢那老烏龜派來的。」

  那少年聽她對魏忠賢出言不遜,面上略有所動,抬眼望向她,慢慢地道:「我是信王,朱由檢。」

  「這個名字好熟悉啊……」何紅藥身子一歪,盯著他足足看了一刻,才淡定地問道:「你喜歡煤山麼?」

  「梅山?」朱由檢疑惑地看著她,「什麼意思?」

  何紅藥尷尬地呵呵兩聲:「沒什麼意思,隨便問問,隨便問問。」她因為太過驚訝,竟然問到人家將來死的地方,真是太過分了。


韜光養晦

  朱由檢沒有追問,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他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尚帶稚氣的面上露出一種成年人才有的沉鬱神色來。

  不需要什麼額外的東西來證實他的身份,這樣過早成熟的少年,只有皇家才養得出來,飽經憂患卻又不知民間疾苦。

  何紅藥覺得最近歎氣的時候特別多:「魏忠賢想殺你。」

  這個是事實,少年明亮沉靜的眼神盯著他,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何紅藥似遇上了難題,撐著額頭思索了半天,蹙眉道:「但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沒動手。」

  這個也是事實,朱由檢搖搖頭,他剛才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那麼,」何紅藥伸出一根瑩白纖細的手指,「我們可以送你到最近的官府,你皇兄知道你失蹤應該會昭令各地方官找尋你,到時候官府自然會送你回去,但你得答應幫我做一件事。」

  「成交。」朱由檢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爽快得讓提出條件的何紅藥都嚇了一跳。

  「你不問我要你做什麼事?」何紅藥好奇地問。

  「不管什麼事,都沒有我的性命重要。沒有你們的保護,我能不能活著回到宮中都不知道。」朱由檢有問必答。

  何紅藥拍手贊道:「你倒是聰明,先前的樣子是裝出來的罷?」故意裝成一副鹵莽無害的樣子,才能瞞過一手遮天的魏忠賢。

  朱由檢微笑不語,顯是默認了。

  居然見到鼎鼎有名的未來崇禎皇帝,何紅藥好奇心起,正要問他一些宮中習俗,又有人掀簾子進來。夏雪宜仍將金蛇劍拿在手中,站在門口道:「外面清理好了,叫他們先原地歇息?」

  朱由檢「嗯」一聲:「你們出去罷,我要在這裡想些事情。」

  明朝以文治武,文人地位奇高,武將見了文臣先自氣短了三分,朱由檢身在王朝金字塔的頂端,受的是儒家教育,這些舞刀弄槍的江湖中人在他眼中自是沒什麼地位。他出身高貴,縱然現在落難,對何紅藥他們說話時仍不免帶了些頤指氣使的意味。

  何紅藥嘴角抽了抽,考慮到毆打未來皇帝的後果,便沒理他,徑直扯了夏雪宜就走。

  害怕玉真子再帶人回來,她請木桑暫時留下來保護這幫傷兵殘將,木桑感她葬師還劍之恩,很爽快地答應了,還承諾護送他們到最近的五毒教分舵,穆人清和黃真自然與他一起。唯一讓她有點兒擔心的是,可能因為救了朱由檢,而與魏忠賢徹底地敵對上。

  但無論是駐紮在山上的幾天,還是趕往五毒教分舵的沿途,都平靜得近乎詭異,別說一個追兵也沒遇上,連個多餘的人影也沒見著。

  何紅藥自然是不知道,他們的這些平靜日子,算起來還得歸功於玉真子。

  人稱「九千歲」的魏忠賢,他的權勢全來源於現任皇帝的寵倖。他這些年大權在握,得罪的人有多少,打著算盤也數不過來。雖然天啟帝尚年輕,但近年身體漸弱,一旦有朝一日去了,繼位的皇帝羽翼一豐,要拿捏他,到時候就是甕中之鼈,逃也沒處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天啟帝無子,因此他在天啟帝唯一的親弟身上頗下了一番功夫,又是拉攏又是試探。朱由檢表現出來的樣子,就是一個急躁愛奢華的少年。但魏忠賢還是不能放心,正好他手下的十狗替他找到一個跟朱由檢有八分相像的少年。他便下了狠心,收買信王府裡侍侯的人裡應外合,派了投靠他多年的玉真子將朱由檢擄走,找個隱蔽地方殺掉即可。

  玉真子雖好色貪財,但他更怕死,事體重大,說不定哪天露餡了,他便被魏忠賢拋出去當替死鬼,因此瞞著魏忠賢將朱由檢迷暈藏了起來,隨時都帶在身邊。

  恰好此時齊雲敖投靠了魏忠賢,魏忠賢聽說五毒教各種藥草毒物的妙處,正好用來控制天啟帝,便派他來協助齊雲敖奪神農秘卷。不曾想他雖喪盡天良的弑師滅友,卻栽在何紅藥的手上,連同朱由檢也丟了。他本待召集人馬再來糾纏,誰知魏忠賢傳來消息,天啟帝不慎落水,重病不起,要他速速趕回京城。他怎麼敢把朱由檢還活著的消息報給魏忠賢聽,每日除了趕路,就是求神拜菩薩的詛咒朱由檢死在亂刀之中了。

  他們自己人窩裡內鬥,反讓何紅藥他們一行人鑽了空子。

  憂愁地坐在溪水邊,何紅藥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見夏雪宜走過來坐在她身邊,遞給她一塊肉乾:「你剛才沒吃什麼東西。」

  何紅藥不客氣地接過來用力咬了一口,又一口,突然失了胃口,苦著臉問道:「夏雪宜,你說怎麼那個玉真子還不來啊,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她怕朱由檢的身份被其他人知道,平添波折,便只和夏雪宜說了。朱由檢雖然頗能吃苦,也並不好奢華,但畢竟養在宮中,諸事不通,她只得事事親自經手,這些日子累得足足瘦了一圈。

  夏雪宜失笑:「不來還不好麼,難道你盼著他來。」

  何紅藥認真地點頭:「他早點來,咱們也好早點滅了他,好過像現在這樣天天擔心,睡覺都不安穩。」

  夏雪宜微笑著松松攬住她的肩:「我守著你睡好不好?」

  天邊的晚霞絢爛如織,溪水潺潺流動,遠處還有人在走來走去的巡邏,他在輕風陣陣中笑意盈盈地側首看著何紅藥,漆黑的眉眼仿佛在發光一樣,讓人移不開眼。

  何紅藥忽然百年難得一見的紅了臉,力圖鎮定地強笑道:「有教中弟子輪流守夜,用不著勞你的大駕。」

  夏雪宜一笑不再說話,搭在她肩上的手卻沒放下。

  自那日互問起,他們好象撕破了一層窗戶紙一樣,多了一層默契,相處反而不如以往自然。但總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夏雪宜權當不知,只陪著她玩你躲我追的遊戲,他正捉著何紅藥系在腰上的木頭小馬兒玩的不亦樂乎,忽聽何紅藥道:「夏雪宜,把那個信王送到最近的官府,咱們便往保定府走一遭好不好?我想去問些鑄劍相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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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惑眾

  夏雪宜心知肚明她為什麼要去保定府,也不揭穿,只笑笑道:「好。」

  一路平平順順無風無浪到了滇西的永昌,何紅藥向朱由檢問道:「我們送你去此處的土司衙門?」

  朱由檢望了那寺廟模樣的牌樓半晌,搖頭道:「此處如此偏遠,土司未必服朝廷管束,何況……」這些日子以來一個追兵也沒有,他也隱隱覺察到不對勁。

  這些日子他們幾乎從沒在一個有屋頂的地方過夜,吃的也是粗糙的乾糧和打來的野味,以一個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來說,朱由檢算是做得相當好了。何紅藥雖不滿他那種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之氣,也頗為欣賞他的堅韌,便默默地帶著眾人到了五毒教的駐地。

  此處亦是五毒教的幾大分舵之一,喚作萬安山莊。何紅藥身為位高權重的右護法,到了此處,自有人恭恭敬敬前來拜見。她卻懷有別的心思,閉門在房中想了半夜,才在次日清晨叫了夏雪宜一同來到了朱由檢房中,他正背著手站在窗前沉思,聽到夏雪宜的咳嗽聲,轉過身來直視他們。

  每次面對朱由檢這個人的時候,何紅藥的心情總是很複雜。歷史上記載的著名悲情皇帝崇禎,可謂最勤勉的皇帝之一,每天平均睡眠時間不到二小時,兢兢業業,勤於政事,但他也是幾千年歷史中最倒楣的皇帝,前任皇帝朱由校給他留下一個千創百孔的王朝,內有義軍刀兵四起,外有建州女真虎視耽耽,上有文臣太監党爭,下有自然災害連連,生不逢時,無力回天幾個字,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她並不是什麼出色的政治家,也沒有什麼出色的政治或者軍事才能,只能從她有記憶的歷史中給他一點提示,看能否讓他脫離既定的命運軌道。

  何紅藥還在考慮該怎麼拉開話題,朱由校卻先開口道:「我在京中曾聽說有的地方百姓貧苦,但若不親眼所見,竟不知慘到如此地步。有人竟以樹皮草根為食,賣兒鬻女。」

  何紅藥道:「你所見尚算好的,我雲南山清水秀,而陝西等地連年乾旱,蝗蟲過處,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百姓之慘勝過我們十倍。別說樹皮草根,人吃人也是有的。」

  朱由校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都是那魏忠賢迷惑了皇兄,把持朝政,弄得民不聊生,若是落到我手上,定要把他千刀萬剮。」

  何紅藥「嗤」地一聲笑道:「千刀萬剮了又怎樣呢?你就是當了皇帝,也未必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她不顧朱由校憤怒的臉色,轉頭對夏雪宜道:「夏雪宜,你說說看,一個財主去世了,除了一個爛攤子什麼也沒留下。他的小兒子想當家,可是當了家之後才發現,他家裡除了掌管大權的管家,還有眾多想分一杯羹的人圍繞,這些人個個資歷都比他老,手下比他多,若是你該怎麼辦呢?」

  夏雪宜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先讓管家與那些人鬥,我在中間和稀泥,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趁他們鬥得兩敗俱傷時再從中得利。」

  何紅藥笑道:「不錯,一隻老虎和一隻獅子打架,狼在旁邊看著,偷偷磨利了自己的牙齒和爪子,等他們打得累了,再一個一個將他們咬死。」

  朱由校若有所思,皺著眉看著她道:「若是等得久了,這些人將這個爛攤子弄得垮了怎麼辦?」

  何紅藥一臉無辜地看著他:「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會當家,當然要當家的人來掌握他們之間的平衡,讓他們忙著互相爭鬥,無暇顧及其他,當家的就可慢慢操持這個家了。但我想,底下的人可不管誰當家,能讓他們吃飽飯的才是好當家。所以他要坐穩這個位置,先要想辦法讓底下的人不餓著。」

  朱由校陷入深思之中,何紅藥也不催他,只拉著夏雪宜笑吟吟地說些常見病患的治病防病,所用藥材。

  朱由校猛然聽到「鼠疫」兩個字,暗自留神聽著,只聽何紅藥道:「山西一帶鼠疫成了大患,甚至波及他地,是地方官處理不妥當,沒有覓得良醫。疫區要先隔再治,治疫先治鼠,需要先通告眾人見鼠即打,打死即掘地三尺深埋,居處常通風,另用九節石菖蒲二分、銀花蕊六錢,煎成銀蜜平安飲,先服三分之一,將三分之二入蜜糖再服。若有人死需得馬上燒了,免他人沾上傳染。」

  其時鼠疫是一大患,有發之處十室九空,處處可聞哀號哭泣之聲,何紅藥刻意說得緩慢,不管信與不信,朱由校先將這方子記在心中,一雙眼睛驚疑不定地看著她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普通女子怎麼敢妄議國事。」

  何紅藥撇撇嘴道:「我對國事沒有興趣,對你本人也沒有興趣。這些不過是在江湖遊走時聽說的。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王爺,能做的事比我多。這天下太平些,我的日子也能過得舒服些。何況……」她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朱由檢:「你現在有什麼值得我可圖的?要攀附富貴我還不如歸附魏忠賢,他可是九千歲,比你這個千歲還多了八千歲。」

  朱由檢臉一陣紅一陣白地,他生性多疑,此時仍是半信半疑,但何紅藥所說的東西,其中不少確有用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可有辦法治理陝西的饑荒?」他這句話問出來自己也覺得荒謬,老天不下雨,她一個江湖女子能有什麼辦法。

  果不其然,何紅藥翻了個白眼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老天爺。」

  朱由檢憤懣地握起拳頭淩空一擊道:「只恨我所學太少,不能為皇兄分憂。」

  何紅藥道:「你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但一定有人有辦法。」她見朱由檢張口欲問,搶先道:「天下能人何其之多,但我可不知道那人是誰。狼的牙齒可不是只用來咬人的,還能用來吃東西。要磨成什麼樣的牙齒,還要靠狼自己想辦法。」

  她不再多說,拉著夏雪宜走到門口方對尤自沉思的朱由檢道:「我們要去保定府,順便將你送去那裡罷?」

  走到大廳之中,她見夏雪宜臉上有疑惑,知他也與朱由檢一般,有許多不解之處。一個江湖女子從哪裡聽來這些國家大事,著實可疑,她有些後悔起來不該多嘴。那朱由檢若不是現在落難,聽了這些話只怕要說她妖言惑眾。

  現在還不知該怎麼向夏雪宜解釋,她所說的是日後史書上對這一段歷史總結的一些片段,何紅藥呵呵乾笑兩聲道:「你……」她話未出口,一個五毒教弟子急奔進來,遞給她一封教中快馬送來的緊急信件,何紅藥接過略掃了幾眼,將其餘人都遣走,臉色鐵青地對夏雪宜道:「我要先回一趟教中,信是哥哥送來的,說是嫂嫂病重。」


愛是唯一

  事關自己親人,莫說朱由檢,就是朱由繁她也拋在九霄雲外了,何紅藥回房收拾了包袱,就要往馬廄沖。

  夏雪宜匆匆向木桑打了個招呼,像拎麻袋一樣把朱由檢拎到馬背上。跑出幾十裡路,朱由檢才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問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夏雪宜對他可沒有何紅藥那樣耐心,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閉嘴。」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朱由檢看看何紅藥抿得緊緊的嘴角,烏雲密佈的臉龐,幾次想要說話又吞回去了。

  這一路上的氣氛,比之前急於逃脫玉真子追殺那一段時間還要沉悶。

  夜色沉沉,但何紅藥的心比這夜色還要沉。何青葙信上只短短寫了數句話,提到藍夫人自生了個女兒後,一直臥床不起。他雖然沒有多提,但從信箋上淩亂的字跡可以看出來他心情有多不安。

  藍夫人雖是教主愛女,但沒有一點驕縱之氣,自嫁過來之後,不僅與何青葙感情甚篤,待何紅藥也關懷備至,實無半點可挑剔之處。如今只怕她病得不輕,縱使她爹爹丈夫都是杏林高手,但有些事卻非人力所能及。

  何紅藥躺在火堆旁輾轉反側,只覺得這一夜怎麼如此漫長。

  「睡不著?」除了蟲鳴之外寂靜得可怕的黑暗中,夏雪宜略微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

  「……」何紅藥望著天沒有說話。

  夏雪宜安靜了一小會兒,然後就抓著披風,像條毛毛蟲一樣一挪一挪地從火堆另一邊爬了過來,躺到何紅藥身邊。他半撐起身子,就著忽明忽暗的火光盯著裝睡的何紅藥,見她半天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好無奈地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別擔心了,要不借你抱抱?」

  這招果然有效,何紅藥立刻睜開了眼睛,惱羞成怒地瞪著他。

  「唉,你不抱我,那讓我抱抱吧。」夏雪宜躺回去,側過身子緊緊地把何紅藥抱在懷裡:「眼淚就算了,鼻涕不要擦在我衣裳上哦。」

  何紅藥象徵性地掙扎了幾下,就埋在他胸前不動了。她其實並不想哭,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就先亂了陣腳,出什麼事的話,會給本來就焦頭爛額的哥哥再添麻煩。但是好久沒有這種可以依靠別人的感覺了。連哥哥也不可以,因為他已經夠辛苦了,不能再讓他擔心。再抱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她迷迷糊糊地想著。

  難得任性的後果,是第二天早上面對朱由檢明顯是看姦夫□的眼神。

  何紅藥厚著臉皮當沒看見,反正她頂著邪教妖女這個身份,也沒幾個正道人士會當她是好人。夏雪宜就更不會在乎,他是生怕別人把他當好人了。

  反而是本來準備理直氣壯地斥責他們敗壞社會風氣的朱由檢先尷尬地轉開視線。

  一行三人日夜兼程地到了大理,朱由檢被安排在別莊,何紅藥和夏雪宜很快被等在城中的五毒教弟子接回總舵。看到他凝重的神色,何紅藥的心更沉了幾分。來到何青葙住的小院之外時,她的心已經涼到底了,因為她聽到了裡面哀哀的哭泣聲。

  眼前一黑,腦袋嗡嗡作響,何紅藥幾乎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向房中走去。

  藍夫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安寧得像是睡著了,何青葙木然地握著她的手坐在床邊,他身旁站著仿佛老了十歲的藍教主和抱著孩子的僕婦。

  加快腳步向前走了幾步,何紅藥伸出顫抖的手指探向藍夫人的脈搏之處,沒有動靜,她求助地看向藍教主,又看向何青葙,終於什麼都沒說,只是伏在何青葙僵硬得像很久沒有動過的膝上,低聲道:「哥哥,你還有我,還有孩子要照顧。」

  何青葙手抖了抖,依然一動不動,藍教主抱過孩子走到床前,將她塞到何青葙懷裡,哽咽道:「青葙,我這麼大年紀了,女兒早亡,外孫女兒還在吃奶,你已經三日水米不曾沾牙,難道忍心看我再白髮人送黑髮人?」

  那孩子似明白過來再也見不著母親一般,「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何青葙把孩子抱在胸前,呆滯的眼神多了一線生機。他艱難地站了起來,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勇氣不再回頭去看床上一眼,一步一步慢慢向屋外走去。最初娶了藍大小姐,是因為他們兄妹自小受人欺淩,想出人頭地的願望太過強烈。藍教主的女兒,正好是適時送上來的跳板。他的溫柔體貼,深情款款,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連自己也不知道。

  她在寒夜為他加衣裳,憐惜地為他的傷口上藥,默默地在人前人後都做著一個好妻子。他道謝,轉過頭就忘記了。他總是太忙了,畢竟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總要比別人付出更多努力。她從無半字抱怨,處處在心疼她的藍教主面前維護他,到臨終時仍苦苦哀求藍教主照顧他。

  她最後一求,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心愛的孩子,而是他。

  藍教主含淚說出當年是她執意要嫁給他,她說要待他好一輩子,他心裡痛得快要撕裂,才發現她的好早已經一點一滴溶入了他的心中。只是一輩子為什麼這樣短?

  唯有空留恨。

  何青葙親手將一捧捧藥草撒在藍夫人的身上,看著她的面容被掩蓋,平靜地蓋上棺木,他擁著那黑沉沉的木頭箱子如擁著最親愛的情人,低聲道:「將來我塵滿面,鬢如霜時,你依然貌美如花,到時候會不會無顏來見你?若有來世,你不要再遇上我。即使遇上,也要裝作不認識我,讓我為你費盡百般心思千般努力罷。」

  地上燃盡的灰燼被風吹起,在何青葙身側飛舞,像一個女子說不出口的無盡的依戀,流連不去。

  夏雪宜悄悄伸手過去握住何紅藥的手,輕輕道:「紅藥……」他想告訴她,他的愛很少很少,只能分給一個人,希望那個人的心中也只有他。他想告訴她,莫要辜負年華,愛是唯一,他心中從來沒有其他女子。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用依戀的目光看著她,似在傾訴,又似在糾纏。


九指神丐

  「哥哥,這件事就交給我罷。」何紅藥意態悠閒地端著一杯茶,笑得殺氣騰騰。

  上一次聽說梅家,還是好幾年前,他們兄妹奉命去殺程青竹那次。梅家大公子與程青竹相鬥身亡後,梅家求了歸辛樹夫婦滅了程青竹滿門,才讓他們撿了個現成便宜。她雖對梅家沒什麼好印象,但梅家在江南,他們在雲南,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沒放在心上。沒想到他們學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大老遠跑到五毒教家門口來惹事,累得藍夫人喪命,算是跟五毒教結下不死不休的梁子了。

  何青葙疲憊地按著額頭,閉目不語。藍夫人下葬之後,藍教主心灰意冷,後悔當初忙於教務,沒有多陪陪獨生愛女,當場就把教主之位傳給了何青葙,自己每日裡深居簡出,把對女兒的愧疚和愛護,全都彌補在了外孫女身上。何青葙雖然手段高明,這些年也收服了不少心腹手下,但好幾個在教中資歷深厚的長老對他接任頗有微詞,他一時之間也難以全盤掌握局面。

  內有喪妻之痛纏綿,外有強敵虎視耽耽。饒是如此,他怎能放心唯一的妹妹,去與那在江南盤踞幾十年,勢力根深蒂固的梅家正面為敵。

  何紅藥眨眨眼睛,沒再多說,輕描淡寫地把話題帶開,提起變動教中一些職司的事情來。

  要清除他人的耳目,安插自己的心腹進去,又要儘量保證不引起變亂,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青葙皺眉思索,也就忘了教訓何紅藥。

  次日天還未明,何紅藥就蹲到夏雪宜的窗戶外面學鳥叫,等他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將他拖出來便躡手躡腳往馬廄走去。

  夏雪宜費力地歪著腦袋靠在她肩上,眼睛半睜半閉,聲音裡有濃濃的笑意:「紅藥,你想跟我私奔的話,不用這麼辛苦,說一聲即可,我隨時樂意配合。」

  何紅藥默默地拖著他往前走,既沒有出言反駁也沒有推開他。

  夏雪宜有點失落,但比起失落來說,能占點便宜更重要,他索性得寸進尺,賴皮地抱著何紅藥的腰,像只巨大的人形尾巴一樣,拖在何紅藥身後。

  何紅藥依然沒有掙扎,一邊賣力地像拖大車一樣拖著他前行,一邊漫不經心道:「把朱由檢一個人丟在別莊,我實在是不放心。」

  這句話的威力是巨大的。

  夏雪宜立刻站得筆直,臉上的笑容無影無蹤,硬邦邦地說道:「你這麼早把我拉起來,是要去看那個紈絝小王爺?」

  「你說的紈絝小王爺是朱由檢?」何紅藥笑得十分天真無邪,眼睛裡全是信賴,「不會吧,他雖然高傲了點,古板了點,但他從小生長在深宮之中,也是可以理解的。比起某些皇族子弟,他還算愛惜民力,而且是少見的勤勞。跟我們相處這些日子,他不是還主動跟你學生火嗎?我覺得他不錯。」

  夏雪宜越聽臉色越難看,最後沉得可以當秤砣使,黑得可以拿來磨墨。

  何紅藥笑盈盈地看著他,怎麼看怎麼無辜。

  天邊只有一抹微白,淩晨的風吹在身上,帶來絲絲涼意,夏雪宜突然在風中微微一笑,唇角輕揚,眉目間盡是風流魅惑之態,幾縷碎發沾在了額角,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撥開它們。

  何紅藥在夏雪宜嘲笑的目光下狼狽地縮回手,恨不得把這只不爭氣的手剁了。

  夏雪宜惡劣地做了個無聲的口形:「扯平了。」

  何紅藥小小的詭計被識破,一點也不尷尬:「今天天氣真好啊,正適合清晨散散步。」

  夏雪宜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是不錯,正適合讓馬兒散散步……」

  何紅藥啞口無言,這個人也忒不配合了,虧她這麼努力地活躍氣氛。

  兩人一路打打鬧鬧地來到大理城下,城門尚還關著,不過通常來說,城牆這種東西,對武林高手來說形同虛設。何紅藥帶著夏雪宜轉到某個地方,從懷裡掏出帶爪鉤的繩子,熟練地一扔,然後回頭對夏雪宜招招手:「爬吧。」

  「你經常爬?」這麼熟練的行動,顯然是慣犯了,夏雪宜一邊爬牆一邊腹誹何紅藥。

  「偶爾爬爬,偶爾爬爬而已。」何紅藥打了個哈哈,還是有點小得意地承認了:「不過閉著眼我都能翻這道牆了,不會出半點差錯。」

  啪噠,清脆的聲音響起,那是夏雪宜下巴落地的聲音。

  何紅藥懸在半空中,目瞪口呆地與牆下一老一小兩個人對視。老的那個五十出頭年紀,穿一身敝舊的灰布袍子,面上橫七豎八盡是傷痕,看不出本來面目,左手軟軟垂在身側,像是沒有力氣。小的那個是個五六歲的女孩,身材矮小,臉上灰撲撲的,見何紅藥正好落到她面前,撲上去一手抓住何紅藥的衣角,攤開另一隻手,惡狠狠道:「賊婆子,把身上的銀子全部交出來,我就不告發你們。」

  何紅藥瞥見她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手指,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女孩見何紅藥看她,手一揮在何紅藥手背上抓了四道血痕:「看什麼看?老娘就是九指神丐,把銀子交出來,就給你們留個全屍。」

  何紅藥見她年紀幼小,便沒有提防,不想為她所傷,心頭騰騰火起。聽她自稱是九指神丐,又有些想笑,實在是她這個形象跟洪七公的差別有點兒大。

  夏雪宜瞟了一眼何紅藥的手背,知道無毒,才看向那老者。他想那女孩小小年紀,如此兇悍,敢跟他們兩人要錢,必定是受人指使的,有恃無恐,因此兩眼如刀子般不離那老者,看他如看一個死人。

  那老者見他們兩人上下城牆還需用到繩子爪鉤,可見功夫平常,便把他們當成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桀桀怪笑一聲:「小輩快些跪下求饒,交出銀子,還可讓你們死得容易些。」他將藏在袖子中的右手伸出來,掌心殷紅如血,淡淡天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顯是練了朱砂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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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山為王

  夏雪宜「咦」了一聲,道:「朱砂掌?」

  那老者森森道:「不錯,你這小子還有點見識。若不是老夫遭人陷害落了難,哪會跟你說那麼多廢話,早就殺了你了。」他見夏雪宜抽出那柄金光燦爛的金蛇劍來,目中貪婪之意暴漲,叫道:「這把劍不錯,給你這年輕小子用可惜了,丟過來給我,便饒你們不死罷。」

  夏雪宜見他如此無恥,話都懶得說了,提劍上前便刺,那老者不想他武功如此高強,廢了一手不是他對手,不出幾合便虛晃一招,提起那女孩便飛奔而去。夏雪宜也不追他,拉起何紅藥的手細看,見上面已上了薄薄一層透明的藥膏,白玉般的手上,幾道傷痕分外明顯,冷哼一聲道:「不知道那死老頭子是什麼人,能教出如此陰險狠毒的丫頭來。」

  何紅藥也猜不出來,搖搖頭不再細想,便往朱由檢住的別莊走去。

  他們走過的一條小巷子中,一雙渾濁的老眼從院門的縫隙中向外望著他們。

  何紅藥和夏雪宜自然不會想到,這個乞丐一樣的老者,居然是昔日富甲一方的石樑溫家老二,溫方義。溫家的人盡死在牢中的酷刑下,只有他逃了出來,廢了一手,毀了容貌。他怕引人懷疑,不敢露財,只每日帶著個撿來的小乞丐四處乞討,那小乞丐跟著他,也學得一副兇狠毒辣的心腸,若有人敢與她搶地盤,她必要將那人打得頭破血流,打不過便叫溫方義出手。兩人明面上乞討,背地裡偷搶拐騙,無所不作。

  而這一次,成為他們眼中肥羊的便是帶著金蛇劍的何紅藥和夏雪宜。

  天光尚未大亮,朱由檢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站在院子中,倒背著的手中握著一卷書,眉頭習慣性地皺著。十四歲的少年,眼中的焦慮老成竟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他面上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何姑娘,你捨得出現了?我還以為你去告密了呢。」

  「我就是真的去告密了你又能怎樣呢?你現在就像被人家放在砧板上的豬肉,想從哪下刀就從哪下刀。年輕人,就是太衝動了啊。」何紅藥環著手臂,繞著他走了一圈,那樣子怎麼看怎麼像個狗眼看人低的勢利小人。

  朱由檢雖然偶爾會有些衝動,但絕不笨,不然也不能與老奸巨滑的魏忠賢周旋。他很快收斂了不快的神色,垂眼掩飾住眼中的情緒,躬身向何紅藥施了一禮:「姑娘教訓的是,是我不該妄自猜測姑娘的用意,你若是要出賣我,當初就不用救我了。」他暗暗在心中發狠,忍無可忍,也得再忍一忍,等老子回到京中,再慢慢收拾你。他出身皇家,受的教育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言」,這段時間不知是在民間呆得久了還是被何紅藥氣得狠了,連以前最為鄙棄的市井俚語也不自覺地冒了出來。

  能屈能伸,果然是個聰明人。何紅藥讚賞地笑笑,不再刺激他,正色道:「你準備一下,咱們明日就出發,送你去保定府。」哥哥愛護她的心意,她是明白的,也不想違拗,加之惦記著夏雪宜身上的毒,便打算先往保定,對付江南梅家的事,以後再慢慢籌謀。

  身為一教之主,自然是分得清輕重的,何青葙聽了朱由檢的事,沉吟了半晌,將過往細節一一問了,也猜不出魏忠賢為什麼沒派追兵來。但既然已經跟魏忠賢結下了仇怨,便是不站在另一方,也得為自己留點餘地。

  與何紅藥密議了半日,他還是同意了何紅藥的說法,不派多餘的人手,就他們三個人扮成行商出行,反而更不引人注意。他們定下的路線是取道長沙府,再經湖北,河南境內北上。

  朱由檢決定忍一忍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他的再忍一忍,需要忍耐到這個程度。

  何紅藥點了他的穴道,兩手不停地拿起胭脂水粉在他臉上塗塗抹抹,還替他梳了個雙丫髻,戴上珠花,最後讓旁邊看好戲的夏雪宜替他換上一套淡綠的女裝。朱由檢全身上下只有嘴能動,氣得聲音都在發抖:「士可殺不可辱,你竟然叫我裝女人,大丈夫怎能作婦人裝束。」

  何紅藥撇撇嘴:「要做大丈夫,也得活著才行,要是死了連人都不是。何況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尚能受跨下之辱,你扮個女裝算得了什麼?」她用力一扯朱由檢的臉皮:「笑一個。」

  朱由檢怒視她,他皮膚白皙,又尚未長出鬍鬚來,少年的身形穿起女裝來十分合適,這一怒非但不猙獰,倒是別有一番楚楚可憐之態。

  何紅藥摸摸鼻子,改變策略戴起高帽子來:「大明曾威震四方,海外來朝,你身為朱家子孫,難道不想做一番大事業,重振當日榮光嗎?」她見朱由檢似有所動,趕緊往火上添了一把柴:「咱們路途遙遠,總是安全為上,只有你活著見到你皇兄,才有出頭之日。誰也不會想到你會扮成女裝,天知地知,你知,我和夏雪宜知。事了之後,殺了你我們也絕對不會洩露半個字的。」她含含糊糊說完最後一句話,特意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朱由檢被她說得熱血沸騰,頓時覺得自己忍辱負重,才不負朱家王朝的後代之名,悲壯地眨眨眼睛,妥協了。

  夏雪宜在旁邊要笑不笑地看著,背過身去不停地咳嗽,抖個不停,被何紅藥一把揪了出去整理行裝,把朱由檢一個人留在房中繼續激動。

  不管怎麼能忍,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朱由檢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除了扮女裝,還有淪落到落草為寇,占山為王的一天。

  他們現在正坐在油漆掉得差不多的木椅上,背後是幾間破破爛爛的茅屋,腳下跪著百來個人,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拿的兵器也亂七八糟,齊整一點的是刀劍,還有人拿著鋤頭菜刀,正在一邊磕頭一邊叫著大王饒命,願意歸順云云。向他下跪的人多了,叫王爺的人也多了,但叫大王的還真沒有。

  他很快發現自己又誤會了,這群人,叫的大王,不是自己,而是看起來實力最強大的夏雪宜。

  事情是怎樣發展到這個地步的呢?


計中有計

  頭上烈日炎炎,騎不了一會兒馬,便汗濕重衣,朱由檢抬起衣袖擦了擦濕漉漉的額頭,覺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但他不想又給何紅藥一次嘲笑他的機會,便強忍著沒有出聲。

  「我有些累了,到前面的涼茶鋪子歇歇再走吧。」何紅藥勒住韁繩放慢了速度,順便對著疑惑地側著頭看她的朱由檢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但朱由檢似乎不怎麼領情,居然收回視線一個人打馬遠遠地跑到前面。

  何紅藥有些鬱悶地問夏雪宜:「難道我還不夠親切麼?」

  她這些日子有意刺激朱由檢,想訓練出他寵辱不驚的厚臉皮來。但欺負人的感覺太好,不知不覺有些過了。夏雪宜看在眼裡,這晚探得朱由檢睡著,猶自不放心,又點了他的睡穴,方才叫醒隔壁的何紅藥。

  「紅藥,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個小王爺?」夏雪宜捂住要說話的何紅藥的嘴,「先聽我說完,你似乎在刻意挑釁他,這並不像你的性格。若你跟他有仇或是討厭他,咱們一刀將他殺了便是,何必留在身邊惹人嫌。若不然,他記恨在心,一朝得掌大權,後患無窮。」他說得正義凜然,似乎全是在為大局考慮,心中卻想的是,紅藥是不是看上這小子了,才處處與他為難。這小子有權有勢,實是個勁敵。就算現在沒有什麼,但難保將來沒有什麼,要防患於未然,將他們隔得遠遠的才好。

  何紅藥聽得悚然一驚,她是真犯了一個大錯,只想著能不能改變未來崇禎皇帝的悲劇命運,也順便改變這片土地被女真人踐踏的命運。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不是在演戲,而是真實的生活,人也不是泥土,想捏成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要是朱由檢不向她預期的方向,而是向相反的方向發展怎麼辦?或者,他登基之後,記恨這段舊仇,存心報復也不是不可能的。她還沒有偉大到要為整個社稷不顧個人安危那麼高尚啊。

  所以現在何紅藥是一團和氣,親切又親切,務必要讓朱由檢有如沐春風的感覺,看得夏雪宜後悔得腸子也青了,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但是朱由檢居然在何紅藥關懷的目光下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幾乎沒繞著她走,讓她很是傷自尊。

  何紅藥對著夏雪宜同情的眼神,乾笑兩聲,訕訕地打馬跟了上去。

  這個擺在樹陰下的涼茶鋪子十分簡陋,連個棚子也沒有,就一張桌子幾張條凳。

  何紅藥殷勤地拖過一張凳子,擦了擦才招呼站在旁邊的朱由檢過來坐下。朱由檢彆扭地接過她遞過來的缺了口的杯子,喝了口苦澀的茶水,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手足酸軟。他一驚,發現何紅藥和夏雪宜已經趴在了桌子上。

  「你是什麼人?」朱由檢又驚又怒地喝道。這一路上,跟何紅藥和夏雪宜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除了何紅藥的毒舌以外,他覺得跟他們兩人在一起還算可靠。他們並不像傳聞中的江湖人那樣粗鄙,也不像以往宮廷中所見的文人那樣迂腐,相處得越久,越覺得這兩個人見識心智不凡,且對人人爭奪的功名權勢沒什麼興趣。無欲則剛,何紅藥對他凶巴巴,他反而不自覺地在他們面前露出幾分真性情,信任他們不會因為利益而接近他或者出賣他。但現在是怎麼回事?何紅藥不是很會用毒麼?怎麼這麼容易就被放倒了?

  剛才還一臉老實憨厚的店小二探了探夏雪宜的鼻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還有個沒倒,不過沒什麼用。」他拿出一面鑼叮叮噹當地敲了起來,沒過多久就從山上下來了五六個拿著扁擔繩子的人。

  「快把他們抬上山去。」那個店小二一揮手,靠近何紅藥就要伸手拉她,何紅藥忽然抬起頭,狠狠一拳快如閃電地打在他鼻子上:「為什麼要先動我?教你個乖,當劫道的也要有點兒眼光,不該動的人不要去動。」

  鼻血緩緩地流了下來,那店小二捂著鼻子倒退了幾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沒被迷倒?那他們……」他楞楞地看向另兩個人。

  夏雪宜神清氣爽地站了起來,笑得十分可惡:「我總不會比他還不中用吧,他都沒暈我怎麼會暈。」他抬抬下巴指著朱由檢的方向。

  何紅藥拿出一個瓶子在朱由檢面前晃晃,朱由檢默默地跟她站到一起看夏雪宜大展身手,把覺得他們可信任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夏雪宜還沒怎麼動手,那幾個就跪地求饒了。朱由檢回過神來時,已經跟著他們上了山,坐在椅子上接受他們的跪拜了。只是……他狐疑地看看何紅藥和夏雪宜,這兩個人總不會真的打算就在這落地生根了吧。

  何紅藥和夏雪宜氣定神閑地接受了「大王」這個新稱號,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群土匪的熱情招待。這地方破是破了點,但看來劫道兒賺了不少錢。不但有茶有酒,還有上好的飯菜送上。他們兩人吃得不亦樂乎,朱由檢先是食不下嚥,後來也憤憤地跟著搶菜,心道就算做鬼,也要做個飽死鬼。

  吃完飯還有熱水送上供他們沐浴,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躺在軟綿綿的床上,朱由檢輾轉反側,既憂慮何紅藥他們變卦不送他去保定,又覺得這群土匪投降得太容易,會不會有詐。想著想著,眼皮漸漸沉重起來,忽然一雙冰涼的手把他拖了起來,他瞬間清醒,被何紅藥按在窗前蹲著,聽她低聲道:「原來是放火……」

  「你們兩個早就知道他們不安好心?」朱由檢突然覺得很無力,他都看得出來形勢不對,這兩隻狐狸怎麼會看不出來。

  「很明顯啊,我只不過揍了他們一頓,他們求饒也就罷了,誰會相信他們覺得我武功高強,所以拜我做大王的鬼話,當我是傻子麼?何況那些酒菜,分明是名廚手筆,他們大概是想我們多吃幾口,但這些菜豈是土匪窩裡的廚子做得出來的?這不過是計中之計,有人想要暗算我們,所以先在山下只放些蒙汗藥,讓我們以為不過是一般的土匪,接著再在酒菜裡下迷藥,想用火燒死我們。若燒不死,只怕還有後招。」夏雪宜冷哼一聲,要不是想將計就計,看看誰在幕後,他們怎會陪著那些人演戲。

  何紅藥和夏雪宜一左一右拉著朱由檢從窗戶躍出火勢漸大的房子,果然見門前站著明刀實杖的幾十個人,正是剛才那群土匪中的青壯年,一反老實懦弱的樣子,個個腰背挺直,手上拿著的鋤頭木棍也多了幾分氣勢。

  不知發現了什麼,何紅藥神色凝重起來,朝夏雪宜使了個眼色,拉著朱由檢且戰且退。這些人大都不是他們對手,但其中有幾個蒙面的很是棘手,一直纏在何紅藥和夏雪宜身邊,三人漸漸分散開來。

  眼看一把刀砍過來,朱由檢一時驚得呆在原地動彈不得,耳邊「錚」的一聲脆響,何紅藥將手中的刀淩空拋過來擋開了砍向他的刀,沒好氣地吼道:「你是豬啊,刀砍過來不會躲不會擋,站著幹什麼,把刀搶過來砍他啊。搶不過來?拿石頭砸他啊,砸不死就先用我給你的藥粉灑他的眼睛。」

  朱由檢咬咬牙,一把藥粉撒出去,再撿起一塊石頭砸在對著他的山賊腦袋上,奪過他手中的刀,一陣亂砍。

  但他畢竟不會武功,很快被逼到著了火的房子旁邊,何紅藥和夏雪宜被幾個人纏住脫不了身,他眼睜睜地看著冰冷的刀鋒迎面而來,絕望地閉上眼,暗道我命休矣。


臨終之言

  等了半天也沒等來預料中的疼痛,他疑惑地睜開眼,見何紅藥拼著背後挨了一刀,撲上來護住了他。

  「為什麼?」朱由檢就算是心如鐵石,也有所動搖,沒想到她竟然能為自己捨棄性命。

  「別想多了,老娘只是不喜歡梳著豬尾巴辮子的光腦門男人而已。」何紅藥一看就知道他誤會了,順口把他堵回去,護著他向夏雪宜靠近。

  夏雪宜見何紅藥受了傷,面色冷得如冰一般,下手越發狠辣無情。每一劍下去,便是一人倒地,手上淬了毒的金蛇錐更是不落空。他性子飛揚跳脫,最好弄險,因此明知道對方有陰謀,但自恃武功高強,心思周密,又有會用毒的何紅藥在身邊,便沒把這幾個烏合之眾放在眼中,不合起了戲弄他們的心思。不料敵人中竟有高手在,累得何紅藥受傷,他不禁又痛又悔。

  何紅藥拖著油瓶一樣的朱由檢與夏雪宜湊到一處,才略松了一口氣,只覺背上痛得厲害,忍不住狠狠瞪了朱由檢一眼。

  那些小嘍羅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都是武功較高的,雙方對峙了一陣,夏雪宜先撲了上去,他們看出朱由檢不會武功,明顯是何紅藥和夏雪宜的弱點,都避開夏雪宜直向他而去,招招不離他身側。

  兩人只顧著抵擋,便有些左支右絀,何紅藥心頭一發狠,實在不行就丟下朱由檢逃跑,他又不是自己什麼人,再重要也沒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但不到萬不得已,她還是不想作此選擇。

  何紅藥和夏雪宜要護著朱由檢,對方武功不如他們兩人,雙方各有劣勢,又廝鬥了片刻,忽然有隱隱的馬蹄聲從山下傳來,漸漸地越來越近。

  何紅藥心頭一顫,心想對方又來幫手,這下非走不可了,不由得看向朱由檢,有些猶疑。

  朱由檢臉色慘白,低聲道:「這一路上,我處處拖累你們,你們與我無親無故,多次救我,我已經領情了。你走罷,不用管我了。」

  何紅藥見他一臉絕望之色,心頭一軟,又瞥見對方幾人也是一臉猜疑,手上慢了下來,一時竟下不了決定。她可以拿自己的命做賭,但卻不能拿夏雪宜的命做賭。她拉拉夏雪宜的衣角,想問問他的意思。

  夏雪宜不等她開口,在她耳邊輕輕道:「你走,我走。你留,我留。」

  他短短的一句話,不知怎的讓何紅藥的心安定下來,臉上泛起明亮之極的笑容。她不再說話,毒藥和小刀並用,配合夏雪宜抵擋對方的攻勢。

  「是你們?」來者的聲音十分熟悉,此刻聽在何紅藥耳中更是有如仙樂般悅耳,忍不住歡呼一聲。

  不等她回答,奔上山來的三騎俱已到了,馬上的三人正是與他們在永昌分手的穆人清,木桑和黃真。其中一個蒙面人見情勢對己方不利,如兔子一般掉頭飛快逃竄,木桑一顆圍棋子打在他膝彎,他撲地一聲跌倒在地。木桑笑呵呵地跳下馬,過去把他拎了回來。穆人清和黃真也一起出手,不出片刻就將對方幾人全部制住。

  何紅藥走到一個蒙面人跟前,揭開他臉上的黑布,不由得手一抖,那人竟是齊雲敖的父親,失蹤多時的五毒教前任右護法。她抿著嘴不語,又去揭另兩人的蒙面布,一個是右護法的死忠親信于舵主,而剛才逃走被捉回來的那個,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在大理城中遇到過那練朱砂掌的老者。

  她和夏雪宜將這些人點了啞穴捆在一邊,卻為右護法如何處置犯起難來。要怎麼做呢?殺了他?想起為她而死的齊雲敖,有些下不了手。放了他?難保他以後不再來追殺他們。

  何紅藥沉吟這一會兒功夫,黃真笑嘻嘻地湊到她旁邊道:「何家小妹子,怎麼才分開沒多久,你就差點蝕了本錢呢?要不是我們路過此地,見山上火起上來看看,你這筆生意可虧得大了。」

  「是,多虧兩位前輩和黃大哥相救。」何紅藥被他逗得展顏一笑,旋即拉了夏雪宜去拜謝穆人清和木桑。

  木桑對他們印象頗佳,呵呵笑道:「老猴兒白叫了神劍仙猿,你們兩個小傢伙可比他這老猴兒愛惹事多了。」

  穆人清顯是與他開慣了玩笑的,一臉無奈之色。

  「你是神劍仙猿穆人清?」一個嘶啞狠厲的聲音響起,「那你知不知道,是這個妖女殺了你的徒弟歸辛樹?」

  何紅藥恨得牙癢癢的,剛才一刀把他殺了就好了,不想一時心軟竟給自己引來大禍,現在要殺了他,反而會讓穆人清覺得欲蓋彌彰。她臉色一絲不動,好象右護法所說與他全然沒有關係一樣,心中卻瞬間轉了千百個念頭,不動聲色笑道:「穆前輩,這個人是我教中叛出的人,他記恨於我,陷害我的話你也信?」

  右護法不知用什麼藥溶掉了綁縛的繩子,手上的肌膚沾了藥,露出了森森白骨,他顯是趁何紅藥他們說話之時解了自己啞穴的,眼中露出怨毒的目光看著何紅藥:「那年這妖女兄妹接了教中任務,去殺程青竹,教中許多人都知道。可你們還殺了歸辛樹之事,以為有藍教主護著便可以瞞著其他人麼?」他轉向穆人清,咬牙切齒道:「那時我就知道他們兄妹手段狠毒,所以多留了個心眼。恰好當時教中在大理城中的傳信弟子受過我的恩,便先將此事報與我知。我連夜趕去,將歸辛樹夫婦屍身偷走埋在我教中後山那棵作了標記的樹下,你若不信,可去挖出來一看便知。這妖女殺了我的兒子,我便沒想活著了。只要能報了仇,死又何妨。」

  穆人清聽他說得句句泣血,聲聲帶淚,又有人證物證在,便信了七八分,看向何紅藥的目光如無形的刀鋒一般,帶著銳利的殺氣。他沒想到一直在找的大徒弟竟然早已死去,而仇人在身邊這麼久,他卻不知道。他性子淡泊,此時也動了怒,抽出長劍指著何紅藥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穆前輩若定要殺我,我無話可說。可就算官府要判人處斬,也要容人說幾句臨終之言吧。」何紅藥搖頭示意夏雪宜不要上前,神色平靜得不像被劍架在脖子上的人。她抬起頭直視穆人清,雙目盈滿悲哀和懇求,背上被刀劃開之處沒來得及包紮,失血讓她臉色有些蒼白,在風中竟微微顫抖,像一片弱不禁風的樹葉,馬上就要被吹走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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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言令色

  穆人清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便點了點頭,手中的劍卻沒放下。

  何紅藥望著遙遠的天邊,似回到了那個如火如荼的夏天,緩緩道:「那時我才十歲,哥哥十四歲,我們很早就沒了父母,兄妹相依為命度日。哥哥在右護法家當了半年幫工,得他傳授了一本教中的用毒秘笈,我們兄妹不勝感激。但右護法的公子,齊雲敖,不知為何對我兄妹不滿,調換了我們的入教任務,要我們去殺城中的富商,程青竹。」她突然轉向右護法問道:「我說的可有半句假話?」

  右護法冷哼了一聲沒說話,何紅藥便接著道:「我們不過是兩個會些粗淺功夫的小孩子,怎麼殺得了程青竹,但完不成任務又不敢回去,只得裝成乞丐在他門外日日守著。雖不知守著能做些什麼,但好歹不是什麼都沒做。有一日,我被太陽烤得暈倒了,哥哥想向門房討些清水,他卻不肯。恰好夏雪宜路過,扶住了我,還喂我喝水。」她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好象又見到了那個驕傲得要命的少年,夏雪宜在旁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就是那一天晚上,我和哥哥實在耐不住了,便想趁著天黑,摸到程府去看看。誰知我們從側門進去後,才發現路上一個活人也沒有。我們一路摸到大廳,躲在門外看到程青竹和一個人相鬥。原來那個人叫歸辛樹,是來替江南梅家大公子報仇的,因此滅了程家百來口人。我們不敢進去,只敢遠遠地看著,後來歸辛樹殺了程青竹,自己也受了重傷,我看見他呆呆地在地上坐了良久,爬到旁邊一個婦人躺著的屍體旁邊,看了一會兒,把程青竹的腦袋割下來丟在一邊,便把刀子刺進了自己胸口。」

  她輕聲細語將一場兇險無比的惡鬥娓娓道來,一時間眾人竟都鴉雀無聲,唯有右護法嘶聲叫道:「她說謊,明明是她殺的。」

  何紅藥不理他,又道:「我們等了很久,裡面也沒有動靜,便壯著膽子進去探得程青竹已死。我們本沒奢望任務能完成,不想天上掉下來一個餡餅,便商量好向教主稟報是我們殺了程青竹,由此成為藍教主的入室弟子。穆前輩,幾年前的滅門慘案你聽說過罷?你武功出神入化,當知兩個沒甚麼功夫的小孩子能不能在上百人的惡鬥中,殺死正值壯年的令高徒夫婦?你若還是要殺我,我便求你幾件事罷。」

  她指著旁邊的朱由檢:「這位是當朝信王,大太監魏忠賢禍亂朝綱,亂殺忠良,欲要奪這天下。他派了木桑道長的師弟玉真子將信王綁出宮中,碰巧被我們救下。如今我們正要送他回去,不料在此耽誤。若我死後,還勞穆前輩為了這天下百姓著想,將信王送回宮中。穆前輩與木桑道長,黃大哥三位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但地上躺的這幾個我卻信不過,事關重大,還請穆道長到時候不吝舉起屠刀,絕了後患罷。」

  眾人皆變了臉色,不想這少年竟有如此來頭,穆人清穩如泰山的手也顫了顫。

  何紅藥一臉沉痛地看向坐在地上的右護法:「右護法,你當初對我兄妹有恩,我們對你父子也是百般忍讓。你此次與我為難,可是受了人挑唆?齊雲敖雖非死在我手中,卻是因救我死在玉真子的暗器下的,此事的確是我對不起你。」

  右護法滿頭白髮蓬亂,發瘋般大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是你害死他的,你與他無親無故,他怎麼會為救你而死。」

  「你可知玉真子有一個圓筒狀的暗器,一按便能射出大篷毒針,齊雲敖便是死在那種暗器之下,這件事,教中許多弟子,穆前輩,木桑道長,黃大哥都是知道的。」何紅藥瞟見架在脖子上的劍又往旁邊挪了幾寸,心道火候差不多了,便淒然道:「夏雪宜,我死了以後,你忘了我罷。」

  夏雪宜手上一緊,沉聲道:「我早就說過了,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兩人目光交纏之間,仿佛有無限的情意流轉,木桑心慈,又曾承他們二人還劍之情,便皺眉對穆人清道:「老穆,我看你是錯怪他們了,他們拿了我師門的掌門信物尚肯原物奉還,怎會無緣無故的殺人,何況你那大徒兒雖有些愚頑,但你親手教的功夫,豈是兩個小孩子殺得死的?」

  黃真心思靈敏,知道師傅顧全大局,便道:「弟子也曾與何姑娘與夏兄弟相交,對他們的人品也是信得過的。何況他們不畏那魏忠賢的權貴,身負重任……」

  事已至此,穆人清心中縱然還有疑慮,也只得長歎一聲放下了劍道:「你們二人武功智計均十分出色,少有人能及,只盼能多存善念,為天下蒼生著想。辛樹夫婦的屍骨既在你教中,還請你令人將他們掘出來好生葬了罷。」他性子雖沉靜,但智慧通達,既已決定不再追究,便連歸辛樹夫婦的屍骨也不看了,以免再引爭端。

  何紅藥誠懇道:「晚輩也希望天下太平,人人能過安樂日子。」

  穆人清點點頭道:「這幾人……」

  他話音未落,夏雪宜眉間含煞,手起劍落間便將除了右護法的另兩人刺死。适才讓他們傷了何紅藥,還險些害她喪命,他憋了一肚子氣,如今風波平息,不快點殺了他們,遲些又恐生變。

  右護法自聽聞齊雲敖的真實死因便面如死灰,他遲遲沒有等到夏雪宜的劍尖落下,便慘笑一聲道:「是玉真子騙了我,看在我昔年的一點恩情和雲敖為你而死的分上,請你為他報仇罷。旁邊這人是石樑溫家的老二溫方義,從獄中逃出流落在大理被我認出,我便用錢財收買他為我賣命……」

  夏雪宜聽到溫家的事,正凝神聽著,不防右護法身體往前一傾,重重撞在夏雪宜的劍尖上,喃喃道:「我們一家總算團聚了。」說完頭一歪,仍保持坐著的姿勢,死在了夏雪宜的劍下。

  有時一念之差,便定了生死。何紅藥想起為她而死的齊雲敖,只因一點貪念,便走上了絕路。如今他的父親也離開了這個世上,只盼他一家,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團聚。

  她本就受了傷,一直苦苦撐著,此時事定,放鬆下來便撐不住了,軟軟地向後倒在了夏雪宜懷裡。


全豆腐宴

  她想起适才這一場戲,真是做得驚險之極。那一番半真半假的謊話,其實也是諸多漏洞。若是穆人清非要查個究竟,單看歸辛樹身上的致命傷,便知道他不是自殺的了。還好她搬出了朱由檢,用大義的帽子把他壓住了。還好穆人清是個名副其實的大俠……

  只是穆人清雖不追究了,還有那個陰魂不散的玉真子,不知藏在什麼地方,在暗中算計他們,想起來就頭痛。還有她想都不願意想的魏忠賢,雖然現在還沒出手,但累積起來的報復更可怕啊。還有那個拖油瓶未來小皇帝,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

  身上有些乏力,但背上火辣辣的痛卻減輕了不少。她實在不想去考慮越來越多的問題,伏在溫暖的懷抱中,靜靜感受著沾著冰涼藥膏的手指輕柔地劃過光裸的背,撫慰著疼痛的傷處。

  等等,光裸的背?

  何紅藥驀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整個人貼在夏雪宜身上,背上的衣裳已經被全部撕掉了。夏雪宜一手環著她的腰,另一手在小心翼翼地給她上藥。她略微挪動了一下,又被按住,只好四處張望以轉移注意力。

  這是茅屋後的水井旁邊,大概是夏雪宜在她發呆的時候抱她過來的。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不知道其他人都到哪裡去了,靜得她幾乎能聽到夏雪宜平穩的心跳聲。

  「在想我嗎?」戲謔的聲音親昵地在耳邊響起,夏雪宜替她裹好傷,卻並沒有放開她,依然保持肌膚相貼的姿勢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是啊。」何紅藥面不改色地回答,連象徵性地掙扎也沒有。據她瞭解,單就這個人的個性而言,被調戲的時候,越反抗他會覺得越有趣,如果不反抗,他反而會覺得沒意思,就此收手。

  但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大一樣,夏雪宜非但沒有放手,連唇也貼到了她的耳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既然想著我,那為什麼要為那個小白臉王爺擋刀?你是看上他了,嗯?」最後一聲充滿了危險的意味,仿佛何紅藥敢答個是的話,他就會把她活活吞掉一般。

  「怎麼會?他不過是個小孩子,倒貼錢我也不要。哪像你文武雙全,人品不凡,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何紅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十分熟練,恭維話一串串不要錢地送出去,同時不著痕跡地往後挪。

  「原來在你心中我這麼好,那就給你個親近我的機會吧。」剛挪出一點距離的何紅藥被狠狠地拉回去,鼻子撞在堅硬的胸膛上,痛得淚珠兒在眼睛裡打轉。

  夏雪宜的手很粗糙,大約是長年握劍的緣故,被他碰到的地方,感覺特別明顯。他的手在何紅藥背後一寸寸滑過,何紅藥忍不住戰慄了一下。夏雪宜停了下來,眼睛裡滿是笑意:「怕了嗎?」

  這個時候還嘴硬的是傻子,何紅藥忙不迭地點頭:「怕了怕了。」

  「怕也不放過你。」夏雪宜靠得她極近,近到何紅藥能數清他濃密的睫毛,和看清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認真。「誰叫你要為別人受傷,我生氣了。」

  他賭氣似地壓上何紅藥的唇,卻又極盡溫柔,像試探又似無奈地廝磨。他的身體那麼火熱,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弓,其中蘊涵著緊繃和力度,與她的柔軟和諧地溶在一起。何紅藥保持側坐在夏雪宜腿上的姿勢,仰起頭承受他熱切的吻。在他面前,她的伶牙俐齒,心計百變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只是手足無措甚至有些茫然地與他唇齒相依。

  他的眼睛裡有情意,有憂心,還有不安,何紅藥像被蠱惑一樣,抬起手撫上他英挺的眉毛,漆黑的眼睛。

  夏雪宜的手捉起一縷青絲,在唇邊吻了一下,手撫過她柔嫩的頰邊,沿著下巴往下,何紅藥想說些什麼,又被夏雪宜以唇堵了回去。他的手在鎖骨處停留了一下,又往下移動,何紅藥急喘了一下,按住他在胸口肆意妄為的手,又覺得這個姿勢好象是自己捉著他的手來非禮自己,遲疑了一下,不知究竟是放開還是不放的好。

  夏雪宜的手被她的手按在胸口,他沒有用力,好象只是隨意地順著她的姿勢行事,甚至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但他火熱的掌心,淩亂的氣息洩露了他已經情動的事實。

  何紅藥白玉般的臉上浮起一層薄紅,閉了閉眼,在夏雪宜唇上一咬,向後拉開一點距離,趁他吃痛沒來得及追上來之時,趕忙道:「你做了什麼事需要到□我這個地步?」

  「你真的看不上那個小王爺?」見何紅藥毫不猶豫地搖頭,他笑得開心極了,在何紅藥額頭上一吻:「那就沒什麼事了。」

  何紅藥的衣裳剛才已經被撕得七零八落,這一番糾纏之下更不能見人了。夏雪宜脫下外衣,仔細地替她穿上,系好衣帶,卷起過長的袖子,才抱起她向前面走去。何紅藥掙扎著要下來自己走,夏雪宜威脅地看著她:「想留下來繼續嗎?」何紅藥立刻乖乖地不動了,還把雙手繞上他脖子,以示配合。

  見到朱由檢時,何紅藥才明白那句「沒什麼事了」是什麼意思。朱由檢的右眼青黑了一圈,明顯是遭人暴力對待過的。穆人清他們本來在與朱由檢交談,見了何紅藥和夏雪宜迎了過來,尷尬地不看被抱著的何紅藥,轉向唇上還流著血的夏雪宜,抱拳道:「那信王就有勞兩位了,我們去尋找玉真子那惡徒。」

  黃真笑嘻嘻地站在穆人清身後看著他們,似是想起了與他們兩個在華山腳下的那一場惡鬥,神情又是古怪又是好笑。但師傅在場,他不敢多言,只做了個後會有期的手勢便隨穆人清和木桑下山去了。

  當晚何紅藥和夏雪宜,朱由檢三人宿在客棧,何紅藥借了客棧的灶房,說要親自下廚做菜給他們吃。朱由檢一路上吃店家賣的粗糙飯菜早吃得膩了,連聲稱善。結果何紅藥端上來的第一道菜是小蔥拌豆腐,清爽可口,令人胃口大開。第二道菜是金黃的油炸豆腐,外酥裡嫩,也算美味。但第三道菜,為什麼是白菜豆腐湯?

  夏雪宜是心情很好地不當回事,朱由檢是敢怒不敢言,含淚就著各式各樣的豆腐下白飯。


夜半私語

  半夜被背上的傷口痛醒,何紅藥艱難地反過手摸了摸纏著布條的地方。已經是第二次受傷了,這算是流年不利麼?她正尋思是不是該去哪個廟裡拜一拜的時候,窗外一個人影閃過。腳步雖然儘量放得輕了,但聽在習武人的耳中還是相當沉重。

  就不能消停會兒麼,何紅藥無奈地披衣爬起來,看清那夜幕中的人影時卻愕住了。

  那個在後院的空地上,笨拙地揮舞手腳的人,真的是朱由檢?他不是一向奉行「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嗎?

  何紅藥隱在牆後,目瞪口呆地看著朱由檢認真地比劃著,分明是在模仿夏雪宜白天時打架的動作。難道是被夏雪宜揍傷了他的自尊?何紅藥摸摸下巴,正要出去,就見夏雪宜從對面的牆角走了出來。

  「腿還要再抬高些,你這樣子還沒踢到人家,就先給人打斷了。」

  朱由檢看到夏雪宜出來,就停下來不動了,但夏雪宜竟然沒有如他預想的冷嘲熱諷,而是出言指教,令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你太沒用會連累紅藥,不然我才懶得理你。你以為一口就能吃成個胖子?蹲半個時辰馬步就睡覺去吧,別耽誤了明天趕路。」夏雪宜很快回復了毒舌的本來面目,也不管朱由檢看不看得見,丟下一個不屑的眼神就走了。

  ……

  朱由檢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默默地擺了個不太標準的姿勢,蹲起了馬步。

  何紅藥看了半天,突然有感而發:「說句實話,以你的資質,就算練一輩子,也打不過夏雪宜。」她散著一頭淩亂的長髮坐在矮牆上,故意把尾音拉得長長的,在寂靜的夜裡,完全可以冒充那些不是人類的東西出來嚇人。

  跟他們相處了這麼久,朱由檢處變不驚的本事上漲了不是一點兩點,只稍微趔趄了一下就重新蹲穩了。

  「你是王爺啊,啥事都自己做還要手下來幹什麼。你一個人打不過夏雪宜難道不會養一群狗腿子來打?事事親歷親為不叫勤奮,叫傻,累死也沒人可惜。」夏夜的風,吹在身上涼涼的感覺,讓人煩躁之意全無。何紅藥見朱由檢那瘦弱的身子已經在發抖,額頭大汗淋漓,仍咬著牙不肯動,想起他這些日子跟著他們奔波,半個苦字也沒叫過,說不出心中是佩服他還是同情他的感覺。

  「當時,你真的願意讓那姓穆的殺死,讓他送我回京嗎?」朱由檢沒有理何紅藥說的話,反而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

  「廢話,當然不幹,我的命多寶貴啊。他要真動手,我立刻一把赤蠍粉撒過去,掉頭就跑。」何紅藥很誠實地回答他。

  「那你跑了我怎麼辦?」朱由檢沒想到這才是事實的真相,連馬步也不蹲了,站起來瞪著她。

  「他是大俠,不會殺無關的人。如果實在要殺,只能算你倒楣了,死道友不死貧道啊。」

  何紅藥的實話讓朱由檢再一次體會了這個世界的殘酷,當然他心中剛剛樹立起來的何紅藥捨己為人天下為公的形象也破滅了。

  「你今天說的話,到底有幾句是真的?」朱由檢有氣無力地又蹲了回去。

  「一半一半吧……」何紅藥想了一下才回答這個問題。

  朱由檢沉著臉,低頭掩住眼中的怒意道:「其實以你的手段,何必找這麼多理由來騙他。雲南不是你的地盤麼?當初姓穆的什麼也不知道,你早將他殺了,就沒有後面這些事了。」要到此時,朱由檢方露出些本性來。他看似溫和內斂,實則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這些日子他漸漸信任何紅藥,尤其她為他擋刀,更令他大為感動,沒想到也不過如此,生死關頭還是要拋下他逃走的。

  何紅藥毫不客氣地一指頭戳在他額頭上:「所以說你連識人之明都沒有,還想當什麼盛世明君。穆人清是真正的大俠,用大義壓他就行了。那個姓齊的,最愛惜的是他兒子,告訴他真相就行了。就知道殺殺殺,人都殺光了誰來辦事,玉真子你去對付?人無完人懂不懂?求財的給他財,求名的給他名,有所求才好使喚。像老娘這種對你無所求的,才是最難應付的。別做出一付我欠了你的樣子,最後我們也沒丟下你跑了啊。這麼小氣還叫男人麼,忘恩負義,敢情刀不是砍在你背上痛的不是你。」

  「你別亂說話,我只想輔佐皇兄,為天下百姓做些事。」朱由檢被何紅藥罵得氣焰全無,見她轉身欲走,忙低聲叫道:「你傷口還痛不痛?」

  「你說呢?」何紅藥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還不回去睡覺?」

  她等了半天,朱由檢才遲疑地開口道:「會一點功夫,至少,我可以少拖累你一點。」

  何紅藥腳步頓了一下,穿過回廊向房間走去,在拐角處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突然又是心酸又是疲倦,抱住他結實的腰就不想動了。

  夏雪宜低聲笑了一下,抱起她施展輕功,幾步就到了她的房間,抱著她坐在床邊。何紅藥仍賴在他身上,悶悶地道:「夏雪宜,你信命嗎?有句話叫命中註定,人真的一生下來就註定了將來會怎樣麼?」

  「我不信,縱然你命中不屬於我,我也要強行將你留在我的身邊。」夏雪宜顯是誤會了什麼,避開她的傷口,繃緊的手臂將她抱得緊緊的。

  清冷的月光下,他俊美的臉上有著堅定和執著,何紅藥忽然覺得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微笑著仰起臉在他唇邊輕輕一碰:「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不想你長大的地方將來被鐵蹄踏過,不想那個地方美麗的芍藥花零落成泥碾作塵。但是這些,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夠輕易改變的。付出的努力未必能得到預想之中的結果。

  只是她終究不是什麼都沒做,不是嗎?不管將來會如何,她還有他,他也還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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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猶如此

  傷口終會痊癒,路也終會走到盡頭。

  這日終於到了保定府,何紅藥猶豫了一下,還是先將夏雪宜和朱由檢帶到了五毒教的分舵。

  摒退了服侍的人,她洗手為他們做羹湯,只是幾道簡單的小菜。她細細地殺魚去腮,雪白的手指剝著晶瑩的蝦仁,將一片片青菜葉子洗淨。端上來的西湖醋魚鮮嫩,青菜炒蝦仁清淡,東坡肉香酥肥膩,還有一大碗火腿豆腐湯,何紅藥將米飯盛好,抱來一小罎子汾酒,笑道:「我們總算一起走了這麼長時間,今日便共飲幾杯罷。」

  朱由檢常臉帶憂色,何紅藥每每笑他未老先衰,此刻卻笑得十分開懷:「好。」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我先幹為盡了。」

  「哈哈,你比剛見到那時候爽快多了。那時候啊,你舉止比大姑娘還要斯文。」何紅藥也跟著舉了舉杯,笑得伏在桌上。

  夏雪宜撇了撇嘴:「沒錯,蹲個馬步都會腿軟得爬不上馬。」

  朱由檢拿起酒罈給他把喝掉的酒倒滿:「那是以前,別老翻舊帳本啊。現在我雖然比你們兩差得多了,但對付尋常兩三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那個調戲何姑娘的惡霸還是我打跑的呢。」

  三人想起那被朱由檢打跑的惡霸的狼狽相,都笑得前仰後合。這一路上經過多少風風雨雨,一起從追殺中逃命,一起用何紅藥的鐵鍋煮蘑菇湯,一起教訓不長眼的小偷強盜,在繁華的鬧市酒樓中吃過山珍海味,也在山村的小破客棧中喝過薄粥,他們吵過架,甚至互相勾心鬥角過。但在這一刻,好象所有的芥蒂都消失了。

  壇中的酒漸漸盡了,何紅藥低頭看著桌面,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要是你不想回去的話,我可以替你安排。」

  朱由檢笑著搖搖頭:「你身為一教護法,受教眾供奉,有你的責任。我身為皇室子弟,受天下百姓供奉,我也有我的責任。我們趕路時,道旁的樹也時時為我們遮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此地知府祝萬齡是個能吏,且與魏忠賢敵對,有他護送,你必能見到你皇兄。」何紅藥像是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似的,一句也不再多勸。

  朱由檢點點頭,放下酒杯,起身隨何紅藥和夏雪宜向保定府衙而去。

  到門口時,何紅藥忽然道:「你答應我一件事罷,替我殺了一個叫陳圓圓的秦淮名妓。」

  朱由檢奇道:「跟你有仇?」

  何紅藥沒好氣道:「誰叫她長得比我漂亮,我嫉妒不行麼?」

  朱由檢沉默半晌,黯然道:「我答應你,終我一生,我的妃子們也不會有比你更好看的女子。」

  何紅藥想起一事,又抓著他的衣袖殷殷叮囑道:「還有,世界如此美好,你不可太暴躁。不要別人說兩句你就殺人,切記切記。」

  朱由檢無奈道:「放心吧,別人再怎樣說我,也不會比你的毒舌更狠,你我都受得了,何況他們。」

  「還有……」何紅藥縱有千言萬語,只化作了一句,「多保重。」

  朱由檢面向著夏雪宜學江湖人抱拳,眼睛卻看著何紅藥,沉聲道:「你們也多保重。」他轉過身去,向看門的小吏出示了一個東西,被慌忙地迎進去,頭也不回地向著他註定的命運去了。

  天啟七年四月,袁崇煥上奏摺,稱頌魏忠賢的功德,並要求在寧遠、前屯兩地為魏忠賢修建生祠。同年五月,以暮氣難鼓、不救錦州等故受彈劾而辭職。八月明熹宗朱由校卒,皇后張嫣力挫客魏陰謀,傳旨令信王嗣位,年號崇禎。

  崇禎元年,崇禎帝殺魏忠賢,除其餘黨,四月,任命袁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七月袁崇煥入都,十四日崇禎帝召見平臺。袁崇煥慷慨陳詞,計畫以五年時間恢復遼東,並疏陳方略,皇帝大喜,袁崇煥複奏掣肘,袁崇煥奏曰「以臣之力治全遼有餘,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嫉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豈臣謀」。二十四日崇禎賜崇煥尚方寶劍,便宜行事。

  崇禎二年,蒙古哈喇慎三十六家發生大饑荒,請求通市糶米,三月袁崇煥上奏要開馬市後售糧於蒙古。崇禎帝認為這是以糧資寇,發詔書斥責。六月初五,袁崇煥傳東江各兵登岸,較射給賞,令旗牌官張國柄執尚方劍斬毛文龍。

  崇禎三年,大安口,遵化、三屯營,連續失守,十一月二十日,八旗軍兵臨北京城下,袁崇煥率領關寧九千騎兵與八旗軍炮鳴矢發,激戰八小時,轉戰十餘裡,明軍終於克敵獲勝。十二月初袁崇煥被逮捕入獄,後被處死於西市,棄屍於市。行刑那天,袁崇煥毫無懼色,他被五花大綁,押上刑場,「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臟,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袁崇煥卒年四十七歲。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崇禎帝在煤山壽皇殿的槐樹上自盡殉國,時年僅三十四歲。

  史書載,崇禎帝是一位著名的悲劇皇帝,集諸多矛盾於一身。

  他是勤政的皇帝,平均每天睡眠時間不到二小時,二十多歲頭髮已白,眼長魚尾紋。

  他不好女色,兢兢業業,勤勉勤儉,自己用的器物都是木頭鐵器,把全部的內帑都用來充當軍餉。

  他的一生在不斷的為了國家奮鬥,也在不斷的與文臣集團對抗掙扎,但把持朝政的文官集團使得軍中之將只重出身門第,不重能力戰功。

  他對民仁慈寬容,在最後關頭分秒必爭的緊急時刻,命令吳三桂進京勤王仍然要他棄地不要棄民,遺書中寫著「勿傷朕百姓一人」。

  他天性多疑,急於求成,對官員的殘暴與對民眾的寬仁形成鮮明對比,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個大學士,殺了七個總督,十一個巡撫。

  他在位期間,天災已橫行數年,各地乾旱不斷,饑荒疫疾四起,蝗蟲比糧食還多,農民軍起義從天啟年間就沒有中斷過,崛起的滿清始終在關外虎視耽耽。

  千秋功過任憑說,有誰想到,那個十六歲就孤軍奮戰的少年,在最後一刻回憶他這無奈的一生時,有多麼悲哀?他是否曾後悔過,回到那座金碧輝煌的囚籠中去?他是否曾想起,在有一個女子身邊,他度過了平生最快活無憂的日子?


江南梅家

  目送朱由檢離開,往回走的時候,何紅藥沉著臉一直沒說話,夏雪宜看了她半天,突然伸出手去捏她鼻子:「不是捨不得吧?」

  「誰捨不得了?我只是覺得,有的時候早知道未必是件好事。」何紅藥感歎了一句,「喂,夏雪宜,你說那邊掛著的那個烤鴨好不好吃?」

  夏雪宜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她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話題一下子被轉到烤鴨上去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何紅藥笑盈盈地歪著頭看著他:「咱們去買烤鴨吃吧。」

  未來的事有誰說得清,也許前方有荊棘遍地,但與其傷那滿目河山,落花風雨,不如憐取眼前人。

  夏雪宜無言地掃了眼她的肚子:「你還吃得下嗎?」

  「吃不了兜著走啊。」何紅藥用力拖著他向賣烤鴨的攤子跑去。

  她雖然滿臉笑容,但手心冰涼冰涼的,夏雪宜帶著幾分縱容無奈地被她拖著跑去買了鴨子,然後被迫捧著用油紙包著還是油膩膩的鴨子向高陽趕。在見到迎出來的孟府管家後,他幾乎像見了救星一般,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小見面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說著硬把那鴨子塞到他手中。

  那管家捧著鴨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僵硬地呵呵笑著道:「夏公子太客氣了,還帶什麼見面禮。小的已經叫人去請老爺了,兩位請至廳中奉茶。」他一邊將兩人往大廳中讓,一邊苦哈哈地尋思,這鴨子到底是送給老爺還是送給他的呢?送給他的也就罷了,若是送給老爺的,以這兩人的身份,這一定不是一隻普通的鴨子,說不定是什麼長得像鴨子的奇珍異寶。

  但要是直接問客人這是什麼東西,又太失禮了,管家想了又想,還是忍下來了,決定稍後交老爺定奪。

  當晚孟家的飯桌上多了一隻鴨子,管家分得了一塊,喜不自勝地回家又分成了幾小塊,據說吃了之後身體舒暢,精神健旺,這就是後話了。

  孟伯飛聞報何紅藥和夏雪宜來了,忙親自帶了兩個兒子到了大廳接待。何紅藥見他雖是禮數周到,眉間卻是憂色重重,連連歎氣,不怒反喜,心想他若有事最好,到時候向他要那只冰蟾可就容易得多了。孟伯飛這只老狐狸,故意在她面前長籲短歎,無非是想等她先開口問,但她偏偏裝作不知道,端著茶杯漫不經心地啜著。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孟伯飛見她沉得住氣,苦笑著搖了搖頭,「何姑娘,實不相瞞,老夫的確是有事相求。」

  就等你這句話呢,何紅藥笑得兩眼彎彎:「何必說到個求字,我教與孟家素來交好,我們有什麼事想必孟老爺也不會袖手旁觀,現下孟老爺有事,我們自當鼎力相助。」

  孟伯飛尷尬地笑道:「那是自然,說來何教主即位,我還沒來得及道喜呢。」說著又叫孟錚來拜謝何紅藥與夏雪宜的救命之恩,就是不提所求何事。他又家長里短地絮絮叨叨了半天,見何紅藥仍然沒有半點不耐煩之色,只得咬牙道:「此事是與何姑娘所贈朱睛冰蟾有關。」

  「哦?」何紅藥眼光一閃,表情未動,手上茶杯卻被捏得水也險些濺出來。

  「不知何姑娘可曾聽說過江南梅家?」孟伯飛提到梅家,眼中恨不得飛出刀子來,憤憤不平道:「那梅家先前雖然囂張,也只是在江南,如今不知得了誰撐腰,竟欺負到我孟家頭上來了。不知在哪裡聽說我這裡有一隻冰蟾,便上門來索要。我怎麼肯給?他們打傷我家丁數人,還綁了我兒相脅,逼我交出冰蟾方才走了。我正要廣邀江湖朋友相助,前去討個公道,不知何姑娘……」

  「朱睛冰蟾是我教聖物,若不是孟老爺豪爽大方,既助我教生意,又肯替我做幾件小玩意兒,我怎捨得用了一隻,還將僅剩的一隻冰蟾交到孟老爺手上。我教的東西被人奪去,自然要奪回來,不知奪回來之後怎樣處置呢?我也不需隱瞞,我有一位朋友身受重傷,正要這冰蟾救命。奪回來之後還望孟老爺高抬貴手,將這冰蟾交由我處置,我自尋其他寶物相謝如何?」夏雪宜的夜夜心痛,早成了何紅藥的一大心病,本以為到此能解了毒,沒想到又讓人奪了去,她心情不佳,也不再轉彎抹角,直接擺明要取回冰蟾。

  孟伯飛臉色一沉,繞著大廳走了幾圈,半晌才複了常態,道:「也罷,冰蟾本就是姑娘之物,取回去也無可厚非。其實細想下來,若保它不住,留在家中反是個禍害。姑娘若能替我報了這欺上門之仇,便將它取回去罷。」他想得分明,看何紅藥對這冰蟾如此看重,想必要救的人重要之極,自家並無急用,不如做個順口人情。何況梅家將那冰蟾奪了去,現下不知道還在不在了。因此和顏悅色道:「姑娘是要等老夫邀齊人手一起還是……」

  「我們先行一步,孟老爺慢慢來罷。」何紅藥連茶也不喝了,向孟伯飛一拱手道:「人命關天,我們告辭了,這就去江南。」

  孟伯飛道:「我理會得,姑娘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何紅藥點點頭,拉著夏雪宜施展輕功就走。出門便有人將他二人的馬牽過來,何紅藥一路疾馳,到了五毒教分舵,進到房中,一邊收拾行囊,一邊面如冰霜地對夏雪宜道:「這梅家不過江南一介世家,有些錢財罷了,武功平平,怎麼就跟吃了豹子膽似的?嫂嫂之事還沒跟他算,如今又搶了冰蟾,便老債新帳一起算了罷。」

  她想起嫂嫂早逝,留下哥哥與未滿周歲的小侄女,淒淒慘慘,還有夏雪宜身上非冰蟾不能解的毒,夜夜揪心,直恨不得把梅家的人個個千刀萬剮。

  夏雪宜思索了片刻,神色凝重道:「紅藥,如你所說,梅家不過在江南有些勢力,強龍尚不壓地頭蛇,他們怎麼就敢到大理招惹了五仙教,又到保定找上孟家呢?孟家與五仙教交好,在江湖上並非隱秘,這兩件事似有些關聯。」

  何紅藥關心則亂才失了方寸,被夏雪宜提醒靜下心來,手下頓了一頓,苦笑道:「就算知道是陷阱,我還是不得不往下跳。你的毒不能不解,嫂嫂的仇不能不報。」

  若是有人存心要引她來,手段當真高明,只是不知道這人是誰,有何用意。


今夕何夕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近年來五毒教內亂連連,無暇顧及外務,便有人把他們當軟柿子捏了。

  何紅藥既知對方是要有意引她去江南,反而不急了。她把還沒收拾好的包袱放到床上,命人把此地所有的弟子都招來,讓他們下去傳遞消息,便嘴角含笑地坐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麼。夏雪宜剛走到她身後,她便轉過身來,忽然縱身撲到夏雪宜懷裡,張開手臂緊緊摟住他。

  夏雪宜一怔,雙臂被她壓著使不上力,便順勢將手輕輕放在她腰上,只覺不盈一握,心中一蕩,低聲笑道:「你若投懷送抱,我可不會客氣。」話音剛落,便全身發麻,被何紅藥點了數處穴道,動彈不得地僵立在原地。

  「你要怎的對我不客氣?」何紅藥手指輕拂,解開他的穴道,眼波流轉之間,有三分得意,七分笑意,十分動人。

  她這個樣子,誰還生得起氣來?夏雪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鬢角幾縷細細的絨發,指尖有些癢癢的,像癢到心裡去了。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把臉也靠過去蹭一蹭的時候,就聽何紅藥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這樣對付那個玉真子,應該沒問題吧?」

  「你準備這樣對付玉真子,為什麼?」夏雪宜收回手,坐到何紅藥先前坐的那張椅子上,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自那日與穆大俠他們一別後,咱們路上頗為平順,遇上的最多不過是些毛賊小盜。我也就沒想到還有人在惦記著我們。」何紅藥站在他身旁,從袖中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毒針給他看:「這是我從齊雲敖身上取出來的,上面淬有劇毒。雖然我想不透他既是魏忠賢的黨羽,為何不直接派人來追殺我們,反而三番兩次地唆使他人來害我們,但若這次在背後算計我們的那個人是玉真子,他那種圓筒的暗器實在難防。我想來想去只想出了這個法子,在他下手之前便制住他,你看這樣可能騙過他?」

  她見夏雪宜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絲毫沒有附和的意思,心念一轉便知道他想的是什麼,趕緊換上一個楚楚可憐的表情以博取同情:「我身為教中右護法,總得為大局考慮,何況還有你的毒要找解藥。這是最穩妥的做法。不過抱一抱而已,又不會缺胳膊少腿……」

  她忽然驚叫一聲,腰間被夏雪宜一帶,重重地跌到他腿上。

  夏雪宜微微一笑,低下頭在她耳邊道:「不過抱一抱而已,又不會缺胳膊少腿。」他順便在何紅藥的耳垂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這情形可有點兒不對勁,因為有朱由檢同行,他們很久沒單獨共處過了,這樣的親密更是連想都不用想了。眼見夏雪宜的眼神越來越灼熱,簡直快要著火了,何紅藥當機立斷,捂住他的嘴飛快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再想想別的辦法的。」

  夏雪宜拿下她的手,在手心親了親,把何紅藥的緊張收入眼中,他有些想笑,面上卻不為所動地道:「你這會兒才說不嫌太晚了?」他的手從何紅藥薄薄的衣衫下伸進去,在她緊致的細腰上摩挲著。

  本來只是想欺負她一下,卻是真的忍不住了,夏雪宜的唇落在何紅藥被扯開的胸口上,留下一個個深紅的印痕,她的肌膚雪白瑩潤,有如上好的美玉,卻又比美玉更溫暖,真可謂活色生香。咬一口,再咬一口,他意猶未盡地抬起頭來,聲音比平日低沉了幾分:「紅藥,讓我吃了你好不好?」

  何紅藥穿著一襲淺紅羅衫,沒有簪花,只用幾條長長的藕色絲帶兩邊束髮,多餘的部分便垂在發間,耳邊是小小的白玉耳墜,雕琢成芍藥花的樣子。她的眉毛是沒有畫過的,天然的彎成美好的形狀。她的眼睛清亮明澈,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看他時總是帶了一點溫柔憐惜。她的唇是淡淡的櫻紅,因為驚訝而微微啟著。這個時候的她,隱去了平時的沉穩心計,就像一個平常的十七歲稚弱少女。

  你怎樣我都喜歡。他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但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眼睛中了。他只知道她看他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看著她的時候,情意仿佛能從眼底湧出來一般。

  既然決定了要在一起,這一天也是遲早的事,何紅藥並沒有遲疑多久,但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夏雪宜詢問的目光中,拿下了他頭上的墨玉簪,握一縷他烏黑的長髮,與自己的青絲,結一個同心結。這已經是無言的回答了吧。

  夏雪宜抱起她走向床塌,一件件解開她的羅衫,她掙扎著起身替他寬衣,輕柔地撫過他身上猙獰的舊傷痕。她的柔軟,他的強硬交纏在一起,他們相系的發合為一處,再也分不開。她痛得皺起了眉頭,他在她耳邊輕聲地安慰。她發出喜悅的叫喊聲,他亦欣然歡悅。這一晚,他與她,都不再孤單。

  窗外的鳥鳴似乎特別吵鬧,何紅藥努力想拉高被子蓋住耳朵,卻被人用力的將被子奪走。她痛苦地睜開眼睛,任夏雪宜將她抱到裝滿熱水的大木桶中。昨晚,似乎發生了一些不能用酒後失德見色心喜來解釋的事……

  低頭看了看身上留下的痕跡,一把拍開裝作幫她沐浴卻遊移到胸前,覆蓋在那裡輾轉不去的爪子,何紅藥挑起夏雪宜的下巴:「美人兒,大爺會對你負責的。」

  「嗤」地笑出聲來,夏雪宜本來還在怕她後悔,這下擔心全無:「你肯負責就好,看來沒忘記昨晚答應的事,你喜歡什麼樣的嫁衣?」

  嫁衣?何紅藥記起昨晚是什麼時候答應過他了,她被挑逗了半天,意亂情迷之時,他居然能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情況下強忍了下來,在她頸子上咬了幾口才道:「咱們明天就成親吧。」

  她尚有幾分理智,半閉著眼睛像呻吟一般道:「不行,還沒跟哥哥說過。」

  「我沒有家人了,你也只有一個哥哥,紅藥,你不想咱們有一個家嗎?給我一個家好不好?」夏雪宜半壓在她身上,黑髮被汗沾濕貼在頰邊,漆黑的眸子那麼柔和深邃,裡面除了她還是她。他撐起自己的身子,緊緊盯著她,似誘惑又似懇求,給他一個家。

  「好。」她憐惜地吻上那雙眼睛,似要吻掉其中的不安和孤單,繞上他的肩,將他拉下,就此開始了一夜的迷醉。

  夏雪宜替她洗淨身子,將她用被子包起來抱到床上,臉上的神情那麼歡喜:「娘子,娘子,咱們要多生幾個胖娃娃,將來我教他們練武,刻木頭小馬兒給他們玩好不好?」

  「好,等滅了梅家,解了你的毒,咱們就找個地方安家。」何紅藥靠在他懷中,想起兩人的孩子會有多可愛,情不自禁地笑得十分開心:「孩子你來教,但名字要由我來取,咱們第一個孩子就叫夏棠遠,小名叫團子好了。」

  「不能換一個嗎?算了,其實團子也不錯,肯定白白胖胖的。」比起還沒出生的孩子的名字,夏雪宜還是覺得孩子的娘比較重要。

  兩人依偎在一起,絮絮說著將來家中要添置些什麼,柔柔的陽光從窗戶中鑽進來,似在欣羡他們的幸福,為他們灑下一片溫暖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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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能無憾

  耳鬢廝磨了片刻,何紅藥想起還有正事要安排,便推開夏雪宜坐到鏡子前綰髻。她綰的仍是少女的雙鬟,夏雪宜看了一會兒,覺得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過去搶過梳子笑道:「這邊歪了一點,我替你梳。」說著不由分說拆散了何紅藥的頭髮。

  他哪會綰女子的髮髻,何紅藥無奈地任他半是故意地把自己的頭髮弄得一團糟,才取回梳子:「你要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昨晚做了些什麼嗎?」

  若是只過了一日,她就換了髮式出現在教中之人面前,只怕今後她的面子不但可以拿來掃地,擦鞋也沒多大問題了。

  但明顯夏雪宜正有此意,何紅藥白了他一眼道:「我先出去,你快收拾好出來吧。」

  夏雪宜目送她出去,懶洋洋在身後笑道:「你不幫我束髮穿衣麼?」

  她臉皮雖厚,果然比起夏雪宜還是差了一籌,何紅藥撇撇嘴便加快步子走了出去:「下次吧。」

  她放下簾子出去,好象房中所有的陽光都隨她出去了一樣,夏雪宜留戀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才拿起梳子,只覺胸口一陣劇痛。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烏黑的血來,不自覺地用力握緊了手中的梳子:「白天也會發作了麼……」

  「你這樣多久了?」何紅藥顫抖的聲音響起,她半掀著簾子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得像剛才吐了一口血的人是她一樣。她把那只自夏雪宜送給她,就一直掛在腰間的木頭小馬兒忘在房中了,特地倒回來拿,沒想到會看到這副場面。

  剛才的甜蜜猶在心底未散去,世事無常,轉眼之間百花盛開的春天,便變成了寒冰凝結的冬季。

  夏雪宜楞了一楞,不動聲色地舉袖將唇邊的血跡擦去,攬著何紅藥的腰將她抱進房裡,若無其事地笑道:「吐出的不過是毒血,沒什麼大事,等找到冰蟾解了毒就沒好了……」他在何紅藥淩厲的逼視下停住,收起了笑容:「不錯,我的確是毒發有一段時間了。我也知道冰蟾被梅家奪走,可能早就沒有了。可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不會放開你。」

  何紅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自私,太自私了。」

  「我就是這麼自私狠毒的人,就算明天就要死了,我今天仍然要得到你。無論誰想要從我手中搶走你,我都要殺了他。」他修長的手指擦過何紅藥的鬢邊,在她的臉頰上流連不去:「我若死了,你再嫁個人,好好的過一輩子罷。等將來百年終老,我在地下等著你,到那時,誰也不能將你搶走。你與那齊雲敖約定了下一世,咱們便不去投胎,做一對孤魂野鬼罷。」

  「我說的自私,是你竟然不早點告訴我這件事。你很想將來夏棠遠跟著別人姓麼?你個笨蛋,有空想那麼多,不如想想怎麼逼梅家交出冰蟾來,沒有了也還可以想別的方法。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就不信沒人救得了你。若是救不了,我是何紅藥,不是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你若這麼容易就死了,到了黃泉我也不會見你。」何紅藥想起這些日子,每次問夏雪宜毒發了沒有,他都說沒有,就氣得牙癢癢的。

  沒事學人裝什麼隱忍,不用腦袋想都能猜到,他早就毒發了,以為到保定府就能找到冰蟾,所以不跟她說,用內力把毒性強壓下來。沒料到還有意外發生,沒找到冰蟾,毒性控制不住了。

  夏雪宜怔怔地看了她半天,忍不住笑了。她滿臉的怒氣,夏雪宜卻覺得,她依然好看得無人能及。

  何紅藥同夏雪宜密議了半日,一個弟子也沒帶,兩人兩馬輕車簡騎向蘇州方向趕去。五毒教一向偏安雲南,無非是因為中原武林門戶之見甚強,瞧不起異族。平日內鬥不停,若是他們率眾大舉前往,只怕反激起其他人同仇敵愾之心。梅家無非是倚仗這一點,才將他們引往江南,現在他們反其道而行之,說不定還能讓他們措手不及。

  一路上,何紅藥將教中收集到的梅家資料一一說給夏雪宜聽。

  梅家在江南已盤踞近百年。從何起家已不可考,但梅家的財大氣粗是出了名的。外人不知的是,自幾年前梅家大公子梅簫吟與程青竹爭鬥身亡後,梅家老夫人長年臥病在床,只有梅老爺子獨撐大局。他既傷獨子之逝,又憂生病的老妻和年幼的孫子,這些年漸漸氣力不繼,露出頹勢來。

  「照你所說,梅家已現敗相,那他們與五仙教和孟家結仇,豈不是自尋死路?」夏雪宜皺眉聽完,卻想不通這件事。

  何紅藥搖頭道:「我也奇怪。我教與他家素來無冤無仇。那日有身孕的嫂嫂在大理城中遊玩,遇見一位年邁體弱的老夫人。嫂嫂心慈,便為她讓道,誰知她突然發了瘋似地抱住嫂嫂往地上滾,不要命地抓著嫂嫂又撕又打。後來嫂嫂回去便早產了,還落下了病根,以至後來早逝。當時帶去的從人只顧著救嫂嫂,不留神讓她溜了。後來才查出來,那個人就是傳聞中臥病在床的梅家老夫人,事出當日,她便坐著車離開大理往江南去了。她當知道此仇結下,我們決不會善罷甘休的。而這次與孟家結仇,更是莫名其妙,梅家是怎麼知道孟家有朱睛冰蟾的?」

  兩人只覺其間迷霧重重,只盼到了江南,能將一切揭曉。他們路上已是加快行程,緊趕慢趕,但將到蘇州之時,夏雪宜連面上也有了黑氣,心痛之症一天要發數次。他想要在發作之時避開何紅藥,卻次次都能被她找到。何紅藥並沒像他想的那樣傷心落淚,只是靜靜地握著他的手陪著他,說些將來他們在哪裡安家之類的閒話,好象夏雪宜的毒必定能解一樣。夏雪宜看到她提起孩子時情不自禁的笑容,只覺得平安喜樂,痛苦也減輕了不少。

  這一日,他們終於到了蘇州。兩人並沒有隱藏身份,而是大大方方地住進了蘇州城中最大的客棧。


幕後之人

  「小二,給我們一間上房。」何紅藥神情自若地對肩上搭著手巾的店小二拋出一塊銀子,對背後從她進門就沒停過的竊竊私語聽而不聞。

  她這日的裝扮,委實引人注目,長髮披在身後,只束了一個蠍子形狀的金環,一身白衣上用金線繡了蜈蚣和壁虎,肩膀上還爬著一隻活生生的蟾蜍,只差直接用毛筆寫上「我是邪教妖女」幾個字了。

  縱然沒聽說過五毒教的名頭,看她這樣子,肯定不是好人。接了銀子的店小二對著邪教妖女雙腿軟得像麻花,磨磨蹭蹭地不敢上前。還是掌櫃的膽子大,生怕這位妖女一氣之下砸了他的店,親自跑出來,搶過銀子陪著笑臉將他們往上房請。讓店小二佩服他的膽大之餘,也不得不為他的愛財如命感歎,要不人家怎麼是掌櫃呢?

  夏雪宜忍笑配合何紅藥,冷著臉做出殺氣凜然的樣子,單手提著金蛇劍,一步步緩慢地向樓上走去。

  關上房門,掌櫃的一反剛才猥瑣的樣子,挺直了腰背,恭恭敬敬地向何紅藥行禮道:「右護法,教主也到了。」

  「哥哥到了?」何紅藥嚇了一跳,她傳令召集教眾的消息再快,也沒那麼快傳到雲南去啊。

  「是,屬下這就去向教主報告右護法到了?」掌櫃的見何紅藥點點頭,便關上門退出去,還刻意高聲叫了一句:「多謝姑娘賞賜。」

  夏雪宜見這掌櫃的說話做事十分周到,不由得贊了一句:「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何紅藥好笑地睨著他:「你這是在誇他還是誇我哥呢?」

  夏雪宜一本正經道:「當然是誇你哥,討好大舅子要趁早,不然將來娶媳婦時被刁難就不好了。」

  他兩個說說笑笑時,何青葙已經從窗戶掠進來了,掃了一眼夏雪宜,沉著臉對何紅藥道:「紅藥,小藍兒不見了。」

  因著藍夫人的緣故,何青葙便把女兒的小名起作小藍兒,以為思念妻子之意。何紅藥聽聞小侄女兒失蹤,驚道:「怎麼回事?」

  「那日,小藍兒她娘生前的侍女撿回來一個五六歲的小乞丐,說是看她可憐,央我讓她留下來。我見她洗淨了臉,還算清秀可人,便想留下來給小藍兒做個伴也好。」何青葙提起女兒,臉上現出慈愛之色來,隨即又哼了一聲道:「誰知沒過幾日,那小乞丐竟連同小藍兒一起不見了。我拷問那侍女方才得知,是她相好的男子叫她將那小乞丐帶進來的,她只知道那小乞丐叫孫仲君,別的什麼也不知道。我在大理城中竟查不出消息來,想到我教在雲南多年,近來結仇的只有江南梅家,便追了過來,不想妹子也來了。」

  何紅藥見哥哥頗有憔悴風霜之意,顯是被喪妻失女之痛折磨得慘了,鼻子一酸,撲過去抱住他,哽咽道:「哥哥放心,我們定能滅了梅家,將小藍兒救出來……」她既替哥哥傷心,又想起夏雪宜的毒,觸景生情,恨不得大哭一場。只是她怕哥哥和夏雪宜擔心,用袖子擦了臉,強作歡顏道:「梅家如今應已知道我來了,哥哥帶了多少人來?」

  何青葙道:「路途遙遠,我便只帶了十來個人,但都是教中一等一的高手。」他熟知毒性,先前看夏雪宜的面色已經起疑,得空便問道:「他是中了什麼毒這麼厲害?」

  何紅藥咬牙切齒道:「是個叫玉真子的道士下的毒手,解毒的冰蟾也是為梅家奪去。這些日子,我傳下令去,教中附近弟子都喬裝打扮,陸陸續續地趕到城中來了,聚集起來也有近百人。若那梅家敢不交人交物,我要他家血流成河,雞犬不留。」

  他們商議既定,也就不再掩飾行蹤,命藏在城中的弟子一一現身,當日便將一封信丟到梅家的門前。

  梅老爺子接到門房送進來的信展閱,臉色鐵青地對旁邊的人道:「你不是說五毒教不敢大張旗鼓來中原麼?如今他們不但來了,連信也送來了。」

  他旁邊的人,正是木桑的師弟玉真子,接過信來一看,上面用朱砂寫道:「交出人和冰蟾,遲一個時辰,便死一人,何青葙何紅藥留。」他不但不憂,臉上卻現出喜色來。

  玉真子親手弑師,此事若傳開,在武林中哪還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在朝廷之中的靠山魏忠賢,因著不知道朱由檢死沒死的緣故,也不大穩當。他思來想去,竟打了個主意。

  五毒教前任右護法,齊雲敖的老爹,曾提起過何紅藥手中有一張藏寶圖,藏著建文皇帝留下的寶藏,她還曾為獨吞這寶藏嫁禍于石樑溫家。他若能得了這寶藏,攜著金銀珠寶遠遁海外,豈不快哉?

  只是雲南卻是五毒教的地盤,不好下手,還要從長計議。

  趁著還能借重魏忠賢的勢力,他便打著為皇帝尋找養身靈藥的幌子來了江南。

  那梅老爺子正憂心家中情形每況愈下,自己和老妻若有個三長兩短,留下五歲的小孫子無依無靠怎麼辦。玉真子花言巧語,只說何家兄妹是反賊,決不敢攜五毒教弟子大張旗鼓來中原,又道成事之後,不但寶藏分他兩成,還要請魏公公為梅家討封爵。他只想著縱使自己身死,得了爵位,孫子也有國家奉養,便聽了玉真子指使,憑著舊年與歸辛樹的一些交情,竟邀到了不少人相助。

  孟家一個貼身侍侯孟錚的僕人,在外喝醉了酒,便將那冰蟾的奇效傳了出去。玉真子既知孟家與五毒教交好,倘若有事必邀五毒教相助,又貪心寶物,便攛掇了梅老爺子幾句,引得他奪了冰蟾回來。這廂親自去雲南暗算藍夫人的梅家老夫人已經回來,派去的人也將那小乞丐和何青葙之女接了回來。只待到時問出寶藏下落,滅了梅家和五毒教來人,再將罪責推到梅家頭上,找到寶藏遠走高飛便罷。

  如今這何家兄妹都來了,可不正是自投羅網?

  他一甩手上的拂塵,笑道:「老爺子放心,我自有打算。」

  他們說話之間,外邊已經死了一個人,七竅流血被送進來。梅老爺子怒道:「死的都是我梅家的人,你有甚麼打算不趁早說出來,難道要待我梅家滿門死盡不成?」

  玉真子不慌不忙道:「梅老爺子放心,就是你家死盡了,魏公公必請了皇命追封你的。」他既已達到目的,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與狼為伍

  梅老爺子驚怒交集,但此時就是賊船,也已上去下不來了,只得收斂了脾氣沉著臉不說話。

  玉真子見好就收,況且還要他來出面應付何家兄妹,便笑道:「老爺子放心,我已布下天羅地網等著他們來了。」

  梅老爺子是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心底惴惴地回內宅看老妻與孫子。誰知他剛轉到堂後,便有侍女哭著跑過來報導:「老爺,老夫人暈過去了。」

  他甩開拐杖奔到內室時,梅老夫人已經醒過來了,見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哭叫道:「我的孫子啊。」

  原來梅老夫人如常日一般去探孫子時,便發現侍女暈在一邊,兒媳婦和孫子梅劍和都不見蹤影。梅老爺子心裡明白是五毒教的人動的手,只怕是沒找到在玉真子手中的何青葙的女兒,便擄了自己媳婦和孫子去。他急忙去找玉真子商量把人換回來時,只得了不陰不陽的一句:「梅老爺子若肯將那朱睛冰蟾交出來,我自會設法救人。」

  一口氣險些上不來,梅老爺子這才悔不當初,奪人子孫者,自己子孫也被人奪,他是被豬油蒙了心,才與豺狼為伍啊。只是他只剩這一點憑仗在手,無論如何也不肯交出來任人宰割,只得自己安排人手相救。

  且不說梅老爺子如何後悔,五毒教這邊,派了數名高手也沒找到冰蟾與小藍兒,好在把梅家的媳婦和孫子擄回來了,何青葙看了看梅家送過來的信箋,對送信來的人道:「回去說何青葙必率人準時赴約。」

  他目中露出嗜血的殺意,與何紅藥等各人回房休息,靜待明日的會面。

  與梅家約定之地,是在梅家的園子。梅家先前極為豪闊,修的園子也氣派,極盛時期僕人也有一二百人。何青葙打頭,帶著一眾人等,跟著領路的人進了梅家。

  大堂自然是容不下這麼多人的,他們直接到了演武場,只見幾列錦衣衛刀兵森森,坐在當中的玉真子見他們到來,紋絲不動地坐著笑道:「何教主,何姑娘貴客上門,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玉真子道長如此手段,連師傅也殺得,我們怎麼當得起你的遠迎。」何青葙不認識玉真子,何紅藥卻是認識的,因此先出言諷刺了他一句。

  眾人都有鄙夷之色,連他身後的錦衣衛也不例外,玉真子恬不知恥道:「客氣客氣。」

  何青葙不欲與他假以辭色,冷著臉道:「道長請我們來所為何事?」

  玉真子也不動氣,哈哈一笑道:「自然是要將何教主的掌上明珠歸還給何教主。」他一揮手,便有兩個人將一個綁得嚴嚴實實的五六歲的小姑娘帶上來,何青葙等認得那是孫仲君,旁邊還跟著一個抱孩子的錦衣衛,把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

  玉真子將孫仲君拉過來道:「這丫頭不合拐了何教主的寶貝女兒逃走,被我撞見救了出來,我先替何教主殺了她出口氣罷。」

  孫仲君滿面驚恐,嘴動個不停,卻說不出話來,被玉真子手起刀落將頭斬下,滾在地上。玉真子在她衣裳上擦乾淨手,把刀遞還給身後的錦衣衛,起身道:「我救了何教主的女兒,何教主不感激我嗎?」

  何青葙淡淡道:「多謝,便請道長將孩子還給我罷。」

  玉真子坐下道:「只說個謝字就罷,何教主也太沒誠意了。」

  何青葙道:「你要怎樣的誠意?」

  玉真子笑道:「自然是要請何教主將藏寶圖交出來,不然,我怕於何教主的寶貝女兒有礙啊。」他將錦衣衛抱著的孩子接過來,自己將刀架在她脖子上。那孩子也不哭,眼珠滴溜溜的轉個不停,甚是可愛。

  何青葙明知此人無恥,仍叫人將梅劍和母子帶出來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他們麼?」

  玉真子身邊的梅老爺子急得老淚縱橫,玉真子卻動也不動道:「你要殺就殺,關我什麼事?」

  何青葙冷冷道:「果然心狠手辣。」又對梅老爺子道:「這樣的人,你還要幫他麼?」

  梅老爺子怒急攻心,搶過一把刀便向玉真子撲去,被玉真子一掌擊在胸口,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玉真子見何青葙遲遲不交出藏寶圖,不耐煩道:「少廢話,先把你們帶的兵器都放下,不然我就先砍掉她一隻手。」

  何紅藥急道:「哥哥,不要,我們手中有兵器他尚且不怕,沒有兵器他更是可以為所欲為。」

  何青葙手緊緊地在背後握得發白,仍神情自若道:「紅藥說得不錯,我身為一教之主,豈可為我兒一條性命,送掉教中數百條性命。你要殺便殺,我兒若死,我當為她報仇,死了再去找她娘請罪罷。」

  玉真子沒想到他油鹽不進,發狠一刀將抱著的孩子左邊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手砍掉,那孩子痛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聲淒厲,真是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玉真子惡狠狠道:「你交是不交。」

  何青葙心中大痛,身子一抖,竟吐出一口血來,何紅藥含淚上前扶住他道:「你先放了孩子,我們什麼都答應你。」

  玉真子一不做二不休,舉刀對著孩子的另一隻手道:「先交出圖來,不然我連她這只手也斬了。」

  何紅藥等人事先不知道玉真子在此,一時半刻哪裡變得出圖來,正在緊急時刻,三條人影破空而至,其中一個身材瘦小,迅捷似一隻猿猴,滿滿的一把圍棋子向玉真子打去,趁他躲避之時,已將孩子奪過,還有一個拿著算盤的在旁邊護著孩子,另一人持劍架在玉真子頸上,沉聲道:「叫他們退下。」

  何紅藥忙奔上去將孩子接過來上藥,忍不住哭出聲來:「你們終於來了。」她早傳令各地五毒教弟子尋找穆人清他們前來相助,不想他們三人行蹤不定,要到這個時候才來。

  玉真子沒想到功敗垂成,被穆人清手中的劍一劃,頸上頓時現出一條血痕,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叫道:「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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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揍因緣

  那些錦衣衛卻一動不動,玉真子怒喝道:「都聾了嗎?退下。」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排眾而出道:「魏公公早就傳令下來,你已背叛了公公,格殺勿論,你還想要誰聽你的?要不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寶藏,你早就沒命了。」他一舉手,立時便有一排弓箭手從牆邊站起,大聲喝道:「老子多殺些人也一樣領功,這些人聚眾意圖謀害魏公公,全部拿下。」

  穆人清見那軍官要連他們也殺了去冒領功勞,一劍削掉玉真子的腦袋,飛身躍到何紅藥等人身邊道:「快走罷。」

  何青葙率著五毒教眾人且戰且退,何紅藥回首見梅家幾人都已倒在箭下,不由得心中酸楚,淚如雨下。夏雪宜橫劍擋在她面前道:「你們先走罷,我斷後。」何紅藥哪裡肯走,只搖頭道:「不是你說過的麼,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夏雪宜見勸不動她,忽然吸一口氣,將輕功施展到極限,在重重箭雨中向著那發號施令的軍官殺去,竟是拼命的架勢。穆人清與木桑兩人武功最高,跟上去替他抵擋旁邊的流矢。何紅藥使袖子一抹臉道:「哥哥,你帶他們先走罷。」她掉回頭也追了過去,手中的毒藥與刀齊發,旁邊跟著拿銅筆鐵算盤的黃真,五人殺出一條血路,直奔那軍官而去。

  他們五人齊心合力,尋常人習武之人哪裡抵擋得住。那軍官見勢不妙,正由人護著要退走,何紅藥一拉夏雪宜的胳膊,夏雪宜與她心意相通,將她抱起向前一丟,自己也縱身撲上前替她擋住左右的攻擊。何紅藥借著這一丟之勢,在空中似一條淡紅的影子,姿態美妙之極,飛快地躍到那軍官身邊,左手一捏他下巴,右手已將一條活生生的蜈蚣塞到他嘴裡,再一拍他喉間穴道,只聽他咕嘟一聲,便將那蜈蚣吞下肚去了。

  她動作太快,那軍官只覺一個東西滑膩膩地吞下肚去,有如火燒,立時便大聲慘叫道:「停手,停手,放他們走。」

  何紅藥森森道:「這是我教中特製蠱蟲,你今後若說了什麼對我教不利的話,便腸穿肚爛而死,你知道回去該怎麼說罷?」

  弓箭手與錦衣衛見首領被擒,都住了手,讓出一條路來,看何紅藥拖著那軍官向門邊走去。

  何紅藥一路挾持他走到城門口,那軍官已嚇得說不出話來,連連做手勢,打拱作揖,眼中現出苦苦哀求的神色,顯是在乞命,何紅藥往他嘴裡塞了一粒氣味刺鼻的藥丸道:「你若不說不該說的話,自然無事。」她回首見五毒教眾人大都已經撤走,便放開他,與夏雪宜,穆人清等施展輕功,向城外奔去。

  眾人聚在城外的河邊,何青葙已在察看死傷人數。帶來的都是高手,又有穆人清等斷後,死的並不多,傷者都在互相包裹傷口並上藥。小藍兒被何青葙護著,並沒受傷,手也已經上過藥裹好了。她膽子十分大,見人來人往,竟然揮舞著小手咯咯地笑出聲來,又牽痛了傷口,哇哇大哭起來,何青葙忙過去哄著。

  何紅藥放下一半心來,看著身上滿是血跡的夏雪宜,不禁淚盈於睫。夏雪宜知她心意,握著她的手,柔聲道:「咱們在一起一天,便開心一天罷。」

  何紅藥搖搖頭,埋首在他胸前,不想說話,忽然聽到何青葙驚叫一聲道:「妹子,你瞧這是什麼?」

  何紅藥抬頭望去,見小藍兒的衣裳裡,慢慢爬出一隻肥嘟嘟,粉嫩嫩,可愛之極的蟾蜍,正是朱睛冰蟾。

  她又哭又笑,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夏雪宜一面伸手讓冰蟾吸毒,一面捉過她一隻手來放在自己臉旁輕輕磨蹭,笑道:「已經被你打過兩次了,再打一次,就該嫁給我啦。」

  何紅藥將手高高舉起,又輕輕地落在他臉上,終究還是沒捨得重重地打下去。她抱起小藍兒親了又親,笑道:「乖孩子,將來姑姑給你做一隻鐵手,讓你比那些雙手俱全的人還要厲害十倍。」

  ***

  坐在華州城中的一家小飯鋪,吃著熱辣辣的飯菜,夏雪宜看何紅藥辣得鼻子也紅了,忍不住失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你哥哥他們回雲南去了,叫咱們過段日子就回去成親,穆大俠,木桑道長和黃真大哥回了華山,說好要等咱們成親時才到雲南探訪,你說咱們接下來先去哪裡呢?」

  何紅藥正要說話,旁邊一個店小二抓起桌上的一封信,把肩上的手巾丟下便像一陣風一樣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叫道:「李鴻基,李鴻基,你又把信落在這裡了,你這樣丟三落四遲早要出事的。」

  「李鴻基?好熟悉的名字,不過應該跟咱們沒什麼關係吧。」何紅藥喃喃自語了一陣,把這件事丟到一邊不再想,興致勃勃地對夏雪宜道:「夏雪宜,咱們去揚州吧,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去看看那二十四橋的芍藥花,是不是真開得像人家說的那麼好看。」

  「好,你想去哪就去哪。」夏雪宜摸摸她的臉頰,「這朵芍藥花最好看。」

  「對了,夏雪宜,你不問我是不是真有藏寶圖嗎?難道你不喜歡金銀珠寶?」何紅藥想起那確有其事的藏寶圖來,真圖正是五毒教三寶之一,藏在五毒教的毒龍洞中。不過不用圖,她也知道,那建文皇帝的寶藏,是在南京魏國公賜第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裡面寶玉珍珠,瑪瑙翡翠不計其數。

  「金銀珠寶我自然是喜歡的。但若是離開你,縱聚天下珍寶,亦換不得與你半日聚首。我還是不要了。」夏雪宜將她從長凳上拉起,丟了一塊銀子在桌上,「走了。」

  ***

  揚州二十四橋邊,一個手持金劍的俊美男子,拈起身穿淡紅衣衫的少女髮際一片芍藥花瓣,微微一笑道:「一點紅藥沾衣,欲拭尤疑。」

  (完結)


番外二:天下太平

  他曾做過這樣一個夢。

  夢中,他雖然辛勞一生,但換得一個天下太平。

  醒來後,他對自己發誓,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手,縱粉身碎骨,嘔心瀝血,也必不負這江山百姓。

  那一年是天啟四年,朱由檢十三歲,封信王。

  這是個很尷尬的位置。

  皇帝兄長沒有子嗣,他作為可能的皇位繼承人,倘若表現得太出色,有篡位之嫌,況且上面還有個權傾天下的九千歲。他本來想,做個閒散王爺就好了。但有些事情,你想要的求也求不得,不想要的,推也推不開。

  待他亦母亦嫂的皇后張嫣,被魏忠賢陷害失去孩子後,又被誣非國丈張國紀親生。此情此景,縱然朱由檢再慣於裝聾作啞,也忍不住要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當然他沒有想到,這一句話,險些為他招來性命之憂,不然這一句話他是絕計不肯說的。

  其時天啟帝無奈地扶著額頭坐在椅上,魏忠賢和他的乳母客氏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旁,口沫橫飛,慷慨激昂,轉眼之間不但張惶後的身世成疑,連是否還是人都是個問題,連遠遠地坐在對面的另一張椅子上的張惶後自己,也快要相信自己其實是只狐狸精變成人,來迷惑當今天子的。

  天啟帝雖昏庸,待身邊的人倒是好的。從小親近的魏忠賢和客氏,親自選定的皇后,要他在其中作一個選擇,實在令他很是為難。所以他眼睛落到站在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的弟弟身上,暗示性地咳嗽了一聲。

  帝王家,與尋常百姓家不同,比較小的孩子,通常不是用來愛護的,而是用來背黑鍋的。

  朱由檢猜到皇兄的意思,是要他出來裝傻充楞,和一和稀泥算數。

  他本也打算這樣做的。

  但看到張惶後臉上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不知怎地血往頭上沖,他一口氣不停歇地說道:「皇兄同皇嫂朝夕相處,難道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可曾害過你麼?」說完之後就後悔了,因為魏忠賢陰毒得像一條冷冰冰的蛇一樣的眼光刷地一下掃過來了,就算他接下來結結巴巴地說些詞不達意的話,也來不及挽回他犯下的錯誤了。

  再怎麼會演戲,比起老奸巨滑的魏忠賢,他果然還是太沉不住氣了,他很快被人劫出了王府,昏昏沉沉中,除了偶爾有人來給他灌些飲食,他連清醒的時間也很少,更別提想辦法逃脫了。

  我命休矣,他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中時這樣想。在哀歎自己的不幸時,他又不肯絕望地咬牙切齒,若能得脫困,必不會像今日這樣,再令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然後有一天,他突然被一塊髒兮兮的濕布弄醒,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就像期待天上掉餡餅,天上掉下來的是一塊咯牙的鐵餡餅一樣,好不容易盼來了個救星,卻是個很不一般的女救星。

  本朝自太祖開國以來,便奉行以文治武的方略。朱由檢自小受太傅的教導便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是千金之子,只需運籌於帷幄之中,自有人替他決勝於千里之外。但遇到何紅藥,他這個想法就行不通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眼睜睜地看著何家姑娘那細細瘦瘦的胳膊,一拳掄飛湊過來的登徒子,然後鄙視地看他一眼:「好男兒當仗三尺劍,保家衛國,百無一用是書生,看看,這傢伙就像你一樣,弱得跟什麼似的,還敢出來惹事。」

  他雖然瘦弱了點,但不至於像她說的那樣沒用吧,況且就是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調戲何紅藥,旁邊還站著個明顯極其暴力的夏雪宜呢,瞧那個登徒子,頭跟豬頭也沒多大區別了。不過算了,好男不跟女鬥,武力強大的女子不可怕,武力強大且伶牙俐齒的女子最可怕,朱由檢很習慣地在何紅藥的語言攻擊下保持了沉默。

  相處得越久,他越覺得何紅藥奇怪,明明是江湖中人,而且是蠻族女子,偏偏對漢人的文化瞭若指掌,甚至對古今史實,天下形勢也能如數家珍。在不知道何紅藥完全是紙上談兵的情況下,他不由自主地對她生了些敬畏,相處日久下來,又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只是君子不奪人所好,她已與夏雪宜兩情相悅,況且以自己的身份,絕非她良配。朱由檢想得明白,自己那點若有若無的好感就埋到心底去了。

  有些事,如果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一旦知道,很少人能夠真正忽略。雙眼真實所見,比從書上,或者大臣們的奏摺上所見,要殘酷得多。這段時間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體會到了平民百姓的苦楚。天災,疫病,戰爭,對帝王將相來說,不過是功績成或敗的一筆,卻可能是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堆積而成。而在他流落民間的這些時間,見多了那些官員為了自身的利益,欺上瞞下,喪盡天良,反之,那些平民百姓,卻願意給一個陌生人遞上一瓢水,送上一個真心的笑臉。

  所以朱由檢終於還是放棄了何紅藥給他的選擇的機會,他出生在那雕龍畫鳳的大殿中,就註定了他的一生,不能享受平凡人的幸福。但若他的付出,能給這些平凡人,能給肯捨命相救,卻又無所求的何紅藥帶來他們所期望的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可?

  這二十年,他夜夜不得安眠。

  登基之初,是因為害怕魏忠賢暗中謀害,徹夜不寐。後來,是發現案頭的奏摺永遠也看不完。陝西的大旱,山西的瘟疫,河內的蝗災,東北的邊患,登州的地震,他夜夜焦心得不能入睡。官員撤換了一批又一批,但總是不見成效。他也知道自己心急,但能怎麼辦呢?皇兄留給他的天下已經殘破不堪,那些迂腐的文臣,還在喋喋不休地為一句話,一件小事爭論,偏偏殺之不絕,禁之不止。

  他發下去的命令,未必能得執行,賞賜的金銀,他們收進腰包,便不肯再拿出來。他尚且肯將自己的生活,壓到簡樸到不像一個皇帝的地步,他們卻夜夜笙歌,也不願拿出一金半銀充塞國庫。終於等到那一天,李自成的鐵蹄踏進了京城,風流繁華盡化作雲煙。

  亡國的皇室之人,會受到何種侮辱可想而知,他是決不肯再一次,任自己淪落到受人擺佈的地步的。斬殺了妃子女兒,他站在梅山之上,居然笑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釋然。雖然做得並不好,但他已經盡力了。如今想起來,那段流離江湖的日子,反倒是他這一生中,唯一度過的快活日子。當初只以為一時的動心,竟用了他這並不漫長的一生,也未能忘卻。

  生時未得一日安寧,死後願化作一縷輕風,一片樹葉,伴在她身側。

  他安然一笑,踏上了備好的腳凳。


番外三:民以食為天

  「湯圓,過來,姐姐要教訓你。」何鐵手卷起袖子,露出一隻白嫩嫩,圓滾滾的胳膊,惡狠狠揪住旁邊小男孩的衣領不放。

  夏棠遠像只被翻了肚皮的烏龜一樣,徒勞無功地掙扎了半天,終於大叫道:「麵條,餃子,快來幫忙啊。」

  見旁邊又圍上來兩個人,何鐵手卻怎麼也不肯鬆手,大聲叫道:「你們這一堆湯圓麵條餃子,要是能煮著吃了該有多好。連吃都不能吃,真是太沒用了。」說著說著,她覺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得越發厲害,手上抓得越發緊。

  夏眠迢上來勸道:「表姐,生活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夏覺之卻在一邊搖頭晃腦:「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閉嘴,你們煩不煩啊。」何鐵手怒目而視,突然有種很想哭的衝動。她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麼,讓她認識這麼幾個人。平日干壞事都要拖著她不說,連離家出走都不忘拐了她出來。現在還把銀子丟了,落到餓肚子的地步,說不定還會流落街頭。

  「哎呀,表姐,你看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啊。美人落難,路遇英雄相救,不是你最愛聽的故事麼?你斯文些,說不定老天爺一會兒就丟個騎白馬的王子下來給你。」夏棠遠轉了轉眼睛,嬉皮笑臉地道。

  「誰稀罕。」何鐵手嘴上說著,卻已放了手,向四周張望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整理了一下衣裳。

  夏棠遠朝弟妹扮了個鬼臉,三人心照不宣地偷偷笑起來。

  可是等到天黑,不但騎白馬的王子沒有出現,連個人影也沒有。幾人又累又餓,擠著坐在地上。夏眠迢彎起胳膊,撞了撞背後的哥哥:「哥,你不是說,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麼?」

  「當然會有的,只是還沒到而已。」夏棠遠說歸說,心中也沒把握起來。他們幾個小孩子出門,一路上平平順順,連個歹人也沒碰上,在如今這亂到不能再亂的世道上,若不是有人跟在身後保護,哪能這樣安然。但丟了銀子,仍是沒人出現,難不成他猜錯了,真是他們運氣太好?

  何紅藥隱在暗處,看那幾個孩子焦躁起來,向夏雪宜笑道:「咱們是不是該出去了?」

  夏雪宜搖頭道:「再等等罷,也該讓他們受點教訓了,成日裡把教中攪得雞飛狗跳,還鬧什麼離家出走。」

  「那就等天明再出去,先嚇嚇他們。」何紅藥眨眨眼睛,抿著嘴笑起來。他們成親已有十年,孩子也生了三個,她的容貌卻未折損半分,仍是不沾塵埃的美麗,十分地具有欺騙性,但說出來的話就不一樣了。

  夏雪宜歪過頭在她頰邊一吻,輕輕道:「都聽你的。」

  兩人相視一笑,伸手握在一起,靜靜地在一邊守護著那幾個孩子。

  那邊年紀最小的夏覺之大約是有些冷了,站起來在原地蹦蹦跳跳,卻不留神摔了一跤,「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夏棠遠忙奔過去扶起他,夏眠迢見他褲子膝蓋處已經摔破,便挽起他的褲腿,輕輕地替他在傷口吹著氣:「弟弟乖,不痛不痛哦。」一臉彆扭的何鐵手也走過去,用衣袖替他擦眼淚。

  剛才見夏覺之摔倒就想沖出去的何紅藥見這幾個孩子友愛,也頓住了腳步,不忍打破這一幕溫馨的場面。她猶豫之時,街角又多了兩個人,一個是店夥模樣,另一個是個臉色黝黑的孩童,與夏棠遠差不多年紀,只十歲上下的樣子。

  那孩童在幾個孩子面前遲疑了一下,還是蹲下身來,將一小塊銀子放在他們,才快步離去。

  何紅藥想起自己昔年與夏雪宜相遇時的情景,不由得莞爾一笑,心中甜蜜。

  距離銀子最近的夏眠迢撿起銀子,高興地叫道:「有銀子了,我們可以吃飯住店了。」還掛著眼淚鼻涕的夏覺之也傻兮兮地咧開嘴跟著笑,夏雪宜拉著何紅藥從暗處走出來,笑道:「就不怕再被人偷啦?」

  三個孩子齊聲叫道:「爹爹。」腳步一致地向後面退去,只有何鐵手站著沒動。

  「逃家好不好玩?」夏雪宜好笑地看著他們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一個敢說話的。

  「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是太久沒見到黃真伯伯,所以想他了。」身為大哥的夏棠遠還是最有擔當,先站了出來。

  「那我們就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夏雪宜明知道他說的是假話,仍不揭穿。這一路上雖有他和何紅藥暗中照應,但他們幾個孩子也著實吃了不少苦頭。尤其是夏棠遠,要照顧身為女孩子的何鐵手和夏眠迢,有時還得背著走不動的夏覺之。雖說當初逃家是因為他將神農秘卷掉到水缸裡,害怕責罰才拉了幾個弟妹出門遊玩,但這數月來的歷練卻讓他成長了不少。從最初的屢屢為奸商所騙,到後來精打細算地與店家討價還價,從最初的常常錯過宿頭又沒帶足夠衣裳不得不打著哆嗦睡在荒郊野外,到後來事事打理得妥妥帖帖。他身為人父,看得欣慰不已,那一點點小火氣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對不起,爹爹,娘親,我錯了,我不該偷拿神農秘卷去玩的。」夏棠遠害怕了好久,卻沒有等到想像中的責罰,反而紅了眼睛。

  「哥哥沒有錯,爹爹娘親不要怪哥哥,哥哥一直都在照顧我們。」夏眠迢和夏覺之也站到夏棠遠旁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好,娘親誰都不怪。」何紅藥將四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拉過來抱住,含笑道:「娘親早就想去看看你們黃真伯伯和穆爺爺了,現在就一起去吧。」

  兩個大人和四個孩子慢悠悠地遊山玩水到了華山,沒找到黃真,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沒想到那個給孩子們銀子的孩童,就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志。他已經拜了穆人清為師,學習武藝。

  夏眠迢一見他,就「啊」地一聲奔了過去,歡天喜地地叫道:「小哥哥,是你。」

  袁承志也還記得他們,他尚是孩童心性,平日在山上無人陪他,十分孤苦寂寞,如今得了這幾個孩子為伴,也玩得興奮之極。

  何紅藥站得遠遠地看他們五個孩子架起一口鐵鍋,一邊往裡丟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邊笑鬧道:「湯圓,麵條,餃子一鍋煮。」她看得開心之餘,又憂愁起來,夏眠迢似對袁承志很有好感,一直纏著他「承志哥哥」的叫個不停,雖然溫青青根本沒有出生,朱由檢的長女朱媺娖,也就是傳說中的阿九公主,也在一歲多時就死去了,但誰知道會不會再出現個溫藍藍,豬有錯呢?那袁承志牽牽扯扯,當斷不斷,實非女兒良配啊。還有何鐵手,似乎老喜歡與夏棠遠作對,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啊?

  夏雪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伸臂攬著她一轉身,笑道:「走罷,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前日發現了一處風景甚妙的地方,且去遊玩一番。」

  何紅藥回頭再三,還是被夏雪宜拉著走了,只聽身後隱隱有笑語傳來:「民以食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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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炮灰也是有尊嚴的

  黃泉路上,有一條忘川河,河中的黑水日日夜夜地翻滾,沒有一刻停息。路過的人為河畔豔麗的彼岸花吸引,駐足觀看時,往往能聽到陰風繚繞的河水激烈衝撞的水聲,仿佛有人在不停地嗚咽哭泣,無不戰戰兢兢。幸好河上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奈何橋,到了河邊的人踏過五格臺階,便上了橋。走過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便能上轉輪台,了卻前塵,從頭再來,開始下一世。多數人縱然對前世有所牽掛,或是憂心來生不順,但徘徊一陣,最終還是會過橋。不過龍分九種,人也各不相同,總有一些人執念太深,放不下過往的人和事,便日復一日地等在橋頭。有時候等得太久,連自己要等什麼也忘記了,失去了為人的記憶,只得化作了岸邊的一枝彼岸花,仍在癡癡等待。

  這日有一位男子已在橋頭站了許久,等得有些無聊了,便向旁邊的人搭訕:「兄台,你也等人?」

  那人生得長眉細眼,舉手抬足間頗有威嚴,說話時卻很是謙遜,笑答道:「是啊,我等了五十多年,她總算要來了。」

  前頭那男子一臉明白的表情:「這麼多年仍放不下,兄台等的定是個絕頂的美貌女子了。」

  「美貌是不錯,但絕頂倒未必了,至少我就見過美貌勝她良多的,像那陳……不過我心中念著的,也只她一個人。」那人說到他那心愛的女子,忽然苦笑了一下,「可到我死之時,她也不知我心裡想著她。」

  前頭那男子同情地歎了一聲,「那我比你運氣好,我臨死前,總算跟她說了,她還答應了來世要跟我在一起的。」

  他想到他那心愛的女子與他的來世之約,不免面露喜色,心情大好之下,又向那人問道:「雖說日後飲下了孟婆湯,便前塵忘盡,但一同在此處等了許久,相識一場也算是有緣,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像是想起了什麼痛苦之極的往事,面容忽然扭曲起來,搖頭道:「做鬼多年,昔日之名何必再提,你喚我一聲小朱便是。」

  前頭那男子點點頭:「兄台不願提及前事,想必不是什麼好事,我也不便強人所難,兄台便叫我一聲阿齊罷。兄台姓朱,倒是與那朱判官同姓。」

  提到朱判官,小朱挽起袖子,恭謹地向著判官殿的方向拱了拱手:「正是。不瞞你說,朱判官正是我家數代之前的一位先祖,我來此之後,多承他照應了。」

  陰間深冷,來的人往往惶然失措,想到前途未蔔,哪還有心思與人搭話,等在奈何橋頭的人吸了河水瘴氣,更是沉默寡言,小朱想是許久沒有找著人說話,話匣子一打開便滔滔不絕:「你說得不錯,我生前為諸事煩憂,辛苦操勞,鬱鬱不樂了一世,到臨死時身邊竟沒有一個親人陪伴,可算是苦不堪言。不過要說開心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我年少時,被身邊的人出賣,孤身落入了壞人之手,被一個女子救了。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可後來想起來那些日子可快活得很。她替我縫補漿洗,料理衣食,還不惜為我以身擋刀。我這一輩子有許多人對我討好奉承,可真心實意待我好的,也只有她一個罷了。想及生前為人苦楚,我竟不敢投胎,只得在此耽誤了許多年,只盼能再看她一眼。不過近日朱判官應承我,到了來世,那女子會一生一世愛我不移,待我見了她,了結今世的心願,便要投胎去了。」

  他說起心愛的女子時歡欣鼓舞,連眉間的沉鬱之氣也去了幾分。

  「那要恭喜朱兄了。」阿齊抬手作了個揖,聽他喜不自勝地回道「同喜同喜」,想到今日過後兩人便各奔東西,也起了談性,黯然道:「她對我可沒那麼好。都怨我那時年少不懂事,她自幼雙親皆亡,與哥哥相依為命,為衣食奔波,我卻嫌她不肯理我,處處與她為難,種下了惡果。從此以後無論我怎樣招惹她,她也不肯搭理我,無論我找誰去提親她都不答應。後來我為人利用,抓錯了一個人,恰好是她要救的人。她不在乎我的性命,我卻捨不得她死……」

  他頓了頓,才接著道:「還好我捨不得她死,才與她立下了來生之約。今日見過她之後,我也要上輪回台等候去了。」

  小朱微笑道:「那也要恭喜你啦。」

  他倆不再說話,一齊翹首望著那陰陽交界之處的黃泉路,努力辨認那些影影綽綽走來的人中,是否有自己要等的那一個。

  「紅藥,紅藥,我等候多時,你終於要來啦。」阿齊望著一直通往黑暗深處的黃泉路盡頭,喃喃道。

  恰逢此時小朱也在低聲叫道:「紅藥,紅藥……」

  兩人一齊回頭望著對方,驚愕之極。

  小朱變了臉色,失聲驚叫道:「難道你等的人也叫紅藥?啊,你……你竟然是那個擄了我的壞人。」

  阿齊臉色也難看得很,怒道:「憑你也想打紅藥的主意?她早已與我訂下來生了。」

  兩人怒目而視,适才的和睦蕩然無存,若不是奈何橋上有日遊神,夜遊神等過往神祗來回巡邏,兩人立刻便要揮拳相向了。

  正在兩人相爭之時,一男一女攜手輕飄飄地走了過來,眼看已到了奈何橋頭,立在三生石旁停了一停,轉眼便要上橋了。小朱和阿齊顧不得爭執,一齊奔了上去,齊聲叫道:「紅藥。」

  兩人互相瞪了一眼,又瞪了那牽著她手的男子一眼,阿齊搶先道:「紅藥,我等了你這許多年,終於等到你了,你答應過我來生的。」

  小朱急道:「紅藥,你不能答應他,我……我……朱判官已答應我與你……」

  那女子楞了片刻,才認出他們兩人,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便被身邊的男子捂住了嘴,只聽那男子道:「不管紅藥的來生許誰,總要過了這奈何橋,兩位若是不過,我們可要過了。」

  小朱和阿齊無奈,只得跟在他們後面過了奈何橋,上了輪回台。朱判官正在臺上滿面愁容地打轉,小朱見了他,知道必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快步迎上前正要說話,那男子忽然伸腿一絆,小朱腳步一個不穩,身不由己向六道輪回之中跌去。他死死地扒住輪回台邊緣,眼望著那女子,只聽朱判官愁眉苦臉道:「你好好的去吧,你來生是她的父親,她自然會一生一世愛你不移。」

  小朱恍若被雷劈了一下,哀聲問道:「為什麼?」

  朱判官歎道:「唉,我也沒辦法,有一個厚顏無恥的小人與閻王夫人搭上了交情,將一套叫做什麼金庸全集的書送給了閻王夫人。閻王夫人不但看了幾天幾夜,還帶那個小人去提了幾個鬼魂出來,說要重新投入輪回,改變他們的命運,其中便有這女子。你的命與她相干,便被順便改了。」

  阿齊搶上前,急問道:「那我呢?那我呢?」

  朱判官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她兒子……」

  阿齊吐了口血,倒在一旁昏迷不醒。

  小朱眼看身後的旋風越來越急,忙追問道:「那小人是誰?」

  朱判官道:「那小人叫阿引。」

  小朱一隻手已經松脫,被風追得搖搖晃晃,只得對那男子道:「你替我做一件事,來生你要娶我女兒,我便少為難你些。」

  那男子問道:「什麼事?」

  小朱另一隻手也抓不穩了,被風吹入了輪回通道之中,只遠遠傳來無限悲苦的一句話:「替我轉告那個豬頭阿引,炮灰也是有尊嚴的啊啊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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