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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清)大清宰相厚黑日常》作者:時鏡【完結+番外】

第五十八章 刁婦

  馮姨娘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攔在外面。

  顧懷袖已經重新掀了簾子進去,馮姨娘恨得牙癢,她想要扯著嗓子尖聲叫起來,要把陳氏給吵醒,只要陳氏在的話,一定不可能讓她在外面吹著冷風等。

  她有了身子,二少奶奶竟然還敢這樣對她?

  真是……

  馮姨娘幾乎快氣瘋了,可是她奈何不了二少奶奶。

  這一位二少奶奶是一位狠人,當初浣花的事情,馮姨娘可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不過……

  二少奶奶攪進這件事情裡,也不是沒有好處。

  馮姨娘一狠心,雙膝一彎,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無聲無息的。

  守在門外的汀蘭,嚇了一跳,忙道:「這大冷的天,姨娘跪在地上做什麼?還不快快起來,一會兒又讓人說是我家奶奶讓你跪在地上了。」

  馮姨娘直接一抹淚:「到底還是我命苦啊,想要見一見奶奶,為肚子裡這個孩子謀一些福,想要他見見自己的嫡母,竟然也不能夠……大少奶奶讓賤妾在門外,賤妾也就不進去了,大少奶奶說什麼,賤妾就做什麼,絕對不敢違抗的……」

  汀蘭目瞪口呆,這根本就是潑髒水,沒得讓人聽了還以為是他們大少奶奶讓她跪在這裡的。

  這樣的事情,汀蘭處理不了,她直接奔了進去,找顧懷袖。

  之前汀蘭跟馮姨娘之前的對話,顧懷袖沒聽見,可之前馮姨娘哭喊的這話,她可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陳氏還在睡,顧懷袖皺緊了眉。

  張廷瓚給自己的是一件苦差事,也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過這一回,張廷瓚是要有大動作,又不是鬧著玩兒,這馮姨娘現在不知道收斂,往後怕是有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想也不想地倒了茶在茶杯裡,然後端著茶杯走出去,再次撩開了門簾,站在走廊上。

  「馮姨娘。」

  她開口喊了一聲。

  馮姨娘竟然已經在這屋門口哭了起來。

  顧懷袖才是覺得晦氣,看馮姨娘聽見她這話之後哭得更厲害,她終於不耐煩了,將準備好的一杯茶一下子潑到她臉上去:「平白無故你在大少奶奶的屋前哭什麼呢?心懷不軌的東西!還不快滾!」

  「嘩啦啦……」

  水聲。

  馮姨娘驚呆了。

  她所有的哭聲和嘴裡的喊聲,就像是烈火一下被冰水潑熄了,戛然而止。

  這場面頗有些滑稽,可下面的丫鬟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二少奶奶……

  竟然……

  直接用茶水潑了馮姨娘一臉!

  如今的馮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她這人不高貴了,可她肚子裡的那一塊肉可金貴著呢!

  丫鬟們震驚了,馮姨娘自己也被顧懷袖給嚇住了。

  今天馮姨娘就是來找茬的,不管怎麼說,她都要在今天解決了後患。萬萬不能讓陳氏將自己的孩子抱走,連這樣的可能都要杜絕。

  她沒能力害死了陳氏,也不知道陳氏其實必死無疑,她只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護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可偏偏,遇到這麼個棘手的顧懷袖。

  馮姨娘真恨不得將眼前這一張美人面給撕裂了,可她不過只是個姨娘,又有什麼能力?

  當下,馮姨娘立刻扯開嗓子哭了起來,沒想到,剛剛哭了兩聲,吳氏竟然就從外面走進來了。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馮姨娘,又見到她滿臉都是茶水的痕跡,幾乎是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馮姨娘你幹什麼弄成了這樣?」

  吳氏還沒明白過來,可是馮姨娘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就撲了過去:「老夫人,老夫人……」

  可她只是喊著不說話,只哭著,喊老夫人。

  吳氏自然以為是她受了什麼委屈,雖然只是個姨娘,可到底還是大房第一個有身子的,不能這樣怠慢了。

  吳氏立刻看向了端著茶杯,站在門口,像一座門神一樣的顧懷袖。

  下意識地,她就感覺到了不好。

  吳氏對二房懷有惡意。

  她瞪了顧懷袖一眼:「你怎麼在這裡?」

  顧懷袖還在猶豫自己是把自己手裡的兇器給藏起來,還是就這樣拿著,她知道吳氏來了,可沒想到她第一句竟然是問自己幹什麼來了?

  難道不應該問她幹了什麼嗎?

  顧懷袖愣了一下,「大爺叫我來的。」

  「那你呢?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回,吳氏問的是馮姨娘。

  現在馮姨娘還跪在地上,吳氏看著她臉上的茶漬,老覺得有些奇怪,「你這是怎麼弄的?」

  馮姨娘終於找見了機會,眼神躲躲閃閃地看向了顧懷袖,那意思多明白?

  「賤妾本來是想給大少奶奶請安的,之前也沒好好地跟大少奶奶行過禮。如今賤妾忽然有了身子,實在是怕大少奶奶多想,所以想來解釋一番。畢竟,賤妾這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還要叫大少奶奶一聲『嫡母』,賤妾實在沒有別的意思,可是大少奶奶怎麼也不肯見……」

  她說到這裡,就低下頭去擦眼淚。

  顧懷袖玩著茶杯,好整以暇地聽著。

  那馮姨娘的丫鬟也是本事大,在馮姨娘哭哭啼啼不說了的時候,或者說是「說不下去了」,更有甚者其實是應該說「不方便她說下去了」,丫鬟來代勞了。

  她貼身丫鬟也是一副跟馮姨娘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委屈和憤憤。

  「老夫人,您是沒看到,姨娘苦心哀求,想要進去看看大少奶奶,沒想到二少奶奶死活不讓,還對汀蘭說什麼 ,只要姨娘敢進去,就要抽她好幾個大耳光……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啊,怎麼有人敢這樣對一個有身子的人?更何況……姨娘肚子裡還是大爺的骨肉呢……」

  這話說得真是有道理呢,顧懷袖挑眉,然後裝模作樣地用茶杯拍了拍手,雖然沒聲音,可姿態已經有了:「說得真是動聽呢,可真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敢讓你進去啊。這可是大爺交代的,回頭來大爺要問起,我可怎麼交代?」

  反正張廷瓚就這樣說了,顧懷袖根本不擔心出事。

  張廷瓚若是個拎得清的,回頭來怎麼也不可能怪罪到顧懷袖的身上。

  她這樣一番話,可把吳氏跟馮姨娘氣得七竅生煙。

  「胡說八道!廷瓚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憐惜自己的子嗣了嗎?」吳氏瞪著顧懷袖,只覺得自打將這女人娶進門了,家宅就沒安寧過,這事情是一樁接著一樁地出。哪裡有個宜室宜家的樣子?

  還敢將有身子的馮姨娘攔在外面,讓人跪在地上,看馮姨娘這滿臉的茶水,垂泫欲泣的模樣,真真是個惹人憐的。

  「如今你膽子也真是大了,竟然連大房的事情都敢插手,誰給你的這個膽子?!」

  吳氏氣得七竅生煙,大喊道:「把馮姨娘扶起來!」

  「啪!」

  顧懷袖也是個有脾氣的,今天不鬧起來,以後還有個什麼鬧起來的機會?

  她直接將手裡的杯子給摔了下去,厲聲喝道:「她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就是這麼強硬。

  顧懷袖這麼堅決的一句話,讓整個屋內屋外所有人都震驚了,顧懷袖怎麼敢對著老夫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瘋了?!

  顧懷袖當然沒瘋。

  這馮姨娘沒事兒幹什麼走進來?

  上午才來看過了陳氏一趟,下午繼續來獻殷勤?

  顧懷袖自己換位想想,若她是個姨娘,沒道理天天跑去正室眼皮子底下晃,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馮姨娘被顧懷袖這輕蔑的話一刺激,差點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你,你……」

  「姨娘也真是的,自己說要給大少奶奶盡盡心意,自己跪在了外面,現在竟然又想要起來?真不知道這所謂的心意,到底誠不誠,即便是誠,又有幾分誠?」

  顧懷袖嘴皮子利索著呢,上下一翻動,便刺得馮姨娘說不出話來:「大少奶奶人還在病中,你就在外面哭哭啼啼,不怪是我不讓你進去,就是大爺在這裡,也早把你的腿打斷了!」

  那一瞬間,馮姨娘真覺得自己腰部以下一冷。

  她想起張廷瓚的做派,自己雖然伺候過他幾次,可從來摸不透張廷瓚是個什麼脾性。

  壓根不知道這一位是怎麼想的,所以如今聽了顧懷袖的話就格外害怕起來。

  如果是她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時候肯定已經畏畏縮縮地去了。

  可偏偏,這裡還有一個老夫人給她撐腰。

  長安說了,老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子息。

  現在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這顧懷袖的嘴臉,也忒可惡了。

  馮姨娘舉袖一掩面,便哭了起來:「皇天后土明鑒,賤妾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不敬的意思啊!二少奶奶不分青紅皂白地潑了賤妾這麼一臉,賤妾這都還沒地方找人說理去呢。」

  又把皮球踢回顧懷袖這裡去了。

  吳氏聽著,根本插不上嘴。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嘴笨了,一個姨娘跟二少奶奶之前的你來我往,她竟然聽得雲裡霧裡。

  吳氏很不耐煩:「你們這些個廢物,還愣在這裡幹什麼?不知道把姨娘給攙起來啊?!還不趕緊的?!」

  周圍人這才反應過來,將人從地上拉起來。

  馮姨娘依舊委屈,可不知道是不是被顧懷袖這兇悍撒潑的樣子給嚇住,竟然也不說話了。

  顧懷袖笑道:「姨娘這會兒倒是肯站起來了,方才真是攆你也攆不走,人啊,真是很奇妙的存在呢,您說是吧?」

  就是這麼奇妙而犯賤的存在。

  ——這是顧懷袖的潛臺詞。

  只是別人是不是聽得懂,顧懷袖就不大清楚了。

  吳氏強壓怒氣,今日非要整治整治這二兒媳不可。

  長此以往,府裡不反了天去了?

  大兒媳也是,好的人不交往,竟然跟這麼個不學無術又潑辣專橫的二兒媳混在一起,以後要跟老大好好說說,他那媳婦,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就這樣的女人還是老頭子挑出來的,以後當當家主母?

  能行?

  不能!

  老太太眼睛都要氣翻過去了,她使勁喘了幾口氣,勉強平靜地道:「你現在可以讓開了,我進去看看大兒媳。」

  顧懷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蹲了個身:「婆婆您別為難懷袖了,大爺說了,誰也不能進去。我若是讓您進去了,回頭大爺又該說兒媳辦事不得力了。再說這事情已經這樣了,您若是進去,回頭姨娘這邊就該不高興了。大家都是人,怎麼就您能進,別人都不能了?」

  「……」

  一片寂靜。

  瞧瞧,這像是個兒媳婦說出來的話?

  都把自己婆婆擠兌到什麼地界兒去了?

  就算是張廷瓚,那也是老太太的兒子啊,哪兒有不讓進去的道理?

  顧懷袖可不敢讓老太太進去,平時還可以,頂多也就是陳氏多受這老夫人幾句氣話,自己忍著。

  可現在,陳氏明明身子已經越來越差,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沒人清楚。

  顧懷袖不惹事兒,可事兒來了她也不怕。

  現在她就是這大房的門神,誰要進去,都要問過了她才行。

  吳氏連道了三聲:「好,好,好!來人呐,把二少奶奶給我拉走,竟然敢擋在我的路上,反了!」

  其實跟在吳氏身邊的,也就是一個王福順家的。

  現在長安還在給馮姨娘端藥來的路上,如今吳氏使喚一陣,竟然也就出來了個王福順家的。

  她本就是個粗使婆子出來的,跟著吳氏久了,才拔了上來,因為辦事穩妥,逐漸坐穩了吳氏心腹的位置。

  現在她也看不慣顧懷袖這一番做派,氣得咬牙,上來就朝著顧懷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扭顧懷袖的手臂。

  顧懷袖豈能讓這麼個不知死活的婆子給扭住了?

  她先發制人,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在那婆子踏進門的一刹那,就已經一腳踹在了婆子的膝蓋上。

  王福順家的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朝前面一趴,在地上跌了個狗□□,一張臉全拍在顧懷袖腳下了。

  青黛汀蘭這些丫鬟都被嚇住了。

  真正地嚇住了。

  顧懷袖看著文文弱弱的,結果剛才出去的那一腳,速度極快,還狠辣刁鑽。

  其實也不見得她這一腳多高明,主要是王福順家的這媽媽,體格太龐大,摔在地上的時候,幾乎震動了她們腳下的地面。

  那感覺,就像是顧懷袖這麼果斷的一腳,踹翻了一個龐然大物一般。

  更不要說,王福順家的連哀嚎都沒一聲,整個人是臉朝下拍過去的?

  顧懷袖卻沒什麼震驚的 表情,頂多也就是嘲笑這一個婆子摔得難看了些。

  不過換了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她這一腳之下,討了好去。

  現在她袖子一甩,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喝道:「還不將這作死的婆子給我掀了出去?什麼地方都敢闖,若是大少奶奶被她這魯莽的醃臢東西給氣病了,誰擔待得起?」

  大話套話,說出去就是壓人的。

  汀蘭之前是見過大少奶奶活生生被氣吐血了的,她多少明白一些張廷瓚的意思。

  雖不見得老夫人對大少奶奶有什麼惡意,可她說話總是會傷著大少奶奶。

  二少奶奶這樣做,正是合適!

  想著,汀蘭下手根本不留情,直接拽著肥胖的王福順家的往外面拉,青黛也上去幫忙,這屋裡的丫鬟七手八腳的,竟然又把王福順家的給扔出去,正好落在了老夫人跟馮姨娘的腳邊。

  老夫人安生了這麼多年,哪裡見過這樣粗魯兇殘的場面?

  她氣得發抖,面皮都皺起來一大塊,眼睛瞪著,喘個不停。

  馮姨娘更是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吃了這麼個大虧的王福順家的,哭號道:「天煞的喲!竟然這樣對待老身!老身好歹伺候老夫人這麼多年了,你們這些丫頭片子竟然敢這樣……二少奶奶真是個糊塗的啊,娶進門來就是個禍根啊!」

  顧懷袖聽了,也動了真怒。

  現在是大房二房這邊人多勢眾,顧懷袖索性任性這麼一回。

  她一擺手:「青黛,上去掌嘴!府裡竟然還有奴才敢詆毀主子的規矩不成?你只管往死裡抽她,誰若是敢出來阻攔,那就是要壞了這府裡的規矩了!」

  青黛二話不說就出去了,一招手,讓兩邊人按住了王福順家的就開始抽。

  「啪啪啪啪……」

  左手右手輪著來。

  顧懷袖聽得高興,老夫人卻已經要哽住。

  「你,你,你……」

  這比當初懲罰浣花還來得嚇人!

  上一次打的畢竟是四公子身邊的丫鬟,可這一回打的是跟了她許久的奴才,這哪裡是在打奴才?分明是在打她的臉!

  「多福多喜,上去扶著老夫人,別摔倒了。」

  顧懷袖就差吹這麼一聲口哨,然後得意洋洋了。

  狐狸尾巴幾乎就在她身後搖晃。

  她努努嘴,示意丫鬟們上去扶人。

  可憐老夫人想要上去救人,結果被顧懷袖的丫鬟以「扶」的名義拽住,不讓她上去,差點氣得老夫人吐血。

  耳光聲還在繼續,顧懷袖就站在門口,一步也不讓。

  後面的陳氏肯定是已經醒過來了,只是她在病中,又是個很聽張廷瓚話的,外面顧懷袖鬧翻天了她也不會插一句嘴,更何況,陳氏也聽得出這些人其實是來者不善的。

  吳氏終於沒忍住,指著顧懷袖的鼻子就罵道:「你個刁婦,我定要讓老二休了你,休了你!」

  顧懷袖笑出聲來,笑容嬌豔無比,活脫脫一個惡婦。

  「我竟然不知,婆婆您竟然現在才知道兒媳是個刁婦!您說對了,兒媳就是這麼個刁婦!萬歲爺御賜的刁婦!若是我不刁鑽了,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婆婆,您這是誇兒媳呢。兒媳這裡慚愧了。」

  所有人都被顧三這樣的大膽給震驚了,皇帝給過顧三一個新的稱號,這是真的。

  市井刁民。

  這件事被府裡上下傳了個遍,可從來沒聽顧懷袖自己提起過。

  可如今顧懷袖自己說出來,用在這樣的場合,卻是要把吳氏給為難死了。

  她要是上去懲治顧懷袖,那就是跟皇帝作對!

  誰讓顧懷袖這麼刁鑽的?誰允許她這麼囂張的?

  萬歲爺都給了御賜的四個字:市井刁民。

  誰還敢不讓她刁了?

  顧懷袖的理論就是:如果誰讓我不刁鑽刻薄了,讓我當不了市井刁民,誰就是跟皇上的批語作對,誰就是要讓皇上的批語作廢。

  自古以來,皇帝是天,皇帝是地,更何況張英這家裡,世代深受皇恩?

  顧懷袖連皇帝都抬出來了,還有誰敢上來?

  無數人低下了頭,被二少奶奶給嚇住了。

  張廷瓚,也終於在這時候出現了。

  他看著眼前的亂局,一步步走過來,沒看震駭的馮姨娘一眼,甚至也沒看自己那糊塗娘一眼,只踏上臺階,後面跟了個上官轅。

  張廷瓚走到門口,道一句:「辛苦二弟妹了。」


第五十九章 自戕

  說實話,顧懷袖刁是刁,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捏著一把汗的。

  張廷玉跟張廷瓚的關係挺不錯,這也是顧懷袖這麼賣力撒潑的原因。她不是不能忍,只是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忍而已。

  聽了張廷瓚這麼客氣又平靜的一句話,顧懷袖很清楚地知道,下面幾乎沒自己的事兒了。

  二房的使命,就此終結。

  剩下的事情,將由張廷瓚,這個將要繼承整個張家家業的嫡長子,來一件一件地解決。

  吳氏愣住了,馮姨娘也愣住了,挨打了的王福順家的這一頓打也是註定白挨。

  顧懷袖微微松了一口氣,微微往旁邊一讓:「大爺客氣了。」

  張廷瓚點頭,然後朝自己身後道:「別人都在外面等著吧,我請了名醫,為大少奶奶把把脈。」

  話音剛落,吳氏便是臉色一變,心虛道:「之前那麼多的大夫都看過了,怎麼還要請?這個人又是哪裡來的?不清不楚的人怎麼淨往家裡帶呢?」

  長安跟吳氏說過了,陳氏命不久矣,如果讓自己的大兒子知道這件事,又想起她前一陣還往他屋裡塞人,這母子情份可不知道要淡薄多少。

  對張廷玉,吳氏一直沒怎麼關心過,左右母子情份淡薄也就淡薄了,吳氏不心疼;可張廷瓚不一樣,這一個兒子一直都是最厲害的,也是吳氏付出過很多心血去疼去關心過的,如果連老大都跟自己生疏了,吳氏怕真要覺得眼前一黑了。

  現在吳氏手心都在冒冷汗,只盼著那張廷瓚帶來的庸醫不要說出什麼來。

  顧懷袖索性也不進去了,只站在外面。

  那大夫她沒見過,不過肯定只能是之前孫連翹那邊叫過來的人。

  張廷瓚不會讓陳氏知道她病情的真實情況的,現在把人留在外面,也好為一會兒出來說病情做個鋪墊。

  顧懷袖之前臉上那種跋扈的神情,一下都消失乾淨了,看著平平和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丫鬟都站在距離她很遠的位置,除了她自己身邊的丫鬟。

  也許,經過這一遭,顧懷袖這名聲就可以扔掉了。

  可是扔掉了又如何?

  誰能說她?

  顧懷袖也就是這麼個模樣了,這世道,欺軟怕硬的人太多,專挑軟柿子捏的也不少。顧懷袖若是個包子,就不怪狗惦記。現在她喜怒不定,時不時爆上這麼一回,大爺甚至不對她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更不要說已經將二少奶奶當寶一樣捧在手心裡的二爺了。

  在種種傳言之中,二爺可是寵二少奶奶得很,只是二少奶奶自己沒感覺罷了。

  她雙手都揣在手籠裡,好整以暇地掃了一圈。

  馮姨娘得臉色倒是看不出什麼來,只有吳氏,已經開始發抖,她甚至都沒敢進去。

  做娘的,做到這個份兒上,顧懷袖也不知道該說這一位老夫人什麼好。

  其實未必是不疼兒子的,只是什麼都信命,未必太傷人。

  這麼持之以恆地犯蠢下去,往後還能有個什麼好?

  以前顧懷袖沒進門的時候,那是府裡的矛盾一直壓著,所以吳氏蠢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長安跟王福順家的能幫吳氏料理好事情,可一旦矛盾爆發了,顧懷袖這麼個人精又偏偏跟張廷玉一起站在了吳氏的對立面,這一位的腦瓜子就明顯地不夠用了。

  張英娶妻,一開始怕也沒想到自己能平步青雲吧?

  都是種種的巧合,拼湊成了如今張家的種種態勢。

  顧懷袖心裡揣了個明白,眼神卻淡淡的。

  吳氏沒心思去管顧懷袖了,只有王福順家的,吃了虧,原本抽抽搭搭的,可在大爺來了之後一點聲氣都沒敢做出來。

  顧懷袖看她原本一張還算是有輪廓的臉,一瞬間被拍成了個大餅,肚子裡的腸子都要笑得打結,面上還不能露出來,著實辛苦。

  大夫上官轅,孫之鼎孫家杏林醫館的聖手,治病救人很有一套,遇到疑難雜症會很高興,不過因為這一次的事情比較特殊,所以他診脈過後沒有說話。

  張廷瓚只跟陳氏說:「上官大夫脾性跟別的大夫不一樣,不在人前說病,你躺一下,我與上官大夫出去說。」

  陳氏點點頭,心裡卻有些憂慮起來。

  這邊,上官轅才出去,那邊的長安就已經端著藥碗來了。

  她沒想到現在大房屋子外面有這麼多的人,走上臺階的時候,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老夫人,二少奶奶,馮姨娘……」

  眾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來,顧懷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夫人。

  很明顯,見到長安來,老夫人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前面走了兩步。

  長安還算是鎮定,她掃了一眼屋內,便知道之前見到的那個大夫,果然已經進去給陳氏診病了。

  這一劫,她逃不過了。

  長安微微垂首:「馮姨娘的安胎藥,奴婢給端來了。」

  馮姨娘終於看向了長安,這藥就是她之前讓長安熬的了吧?

  長安走上來,將盤子裡的藥端給了馮姨娘。

  馮姨娘伸手接過,老夫人還在一邊歎氣,只盼著長安那邊給馮姨娘端了藥,立刻會來跟她商量事情。

  長安則是意味深長又帶著一種憐憫,看著馮姨娘。

  顧懷袖注意到,馮姨娘的手抖了一下。

  事情,有點奇怪了。

  果然,在長安轉身朝著老夫人走去的時候,馮姨娘忽然將藥碗一摔,「啪」地一聲響,嚇壞了走廊上的人!

  「長安,你好狠的心哪!竟然敢端墮胎藥給我!」

  若是說,方才顧懷袖摔茶杯,是憑著氣勢嚇到了所有人,那現在馮姨娘就是憑藉著說話的內容嚇到了所有人。

  什麼?墮胎藥?

  多少人這一刹那根本沒反應過來!

  顧懷袖都沒鬧明白這事情是個什麼展開,她皺著眉,看向了長安。

  然而,跟大多數人想像的不一樣,長安臉上只有那種淡淡的嘲諷。

  她瞧著馮姨娘,「我何曾下藥害你?」

  「我粗通醫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一碗藥里加了多少紅花?我會不清楚?!長安,枉我們當初還一起伺候過老夫人!你如今怎麼敢這樣害我,還要害我肚子裡的孩子?!即便是我得罪了你,我肚子裡的孩子還是無辜的啊!」

  馮姨娘心中冷笑,這一招招都是長安教她的。

  老夫人重視的是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只要事事都往肚子的問題上扯,老夫人不敢不重視。

  更何況,這藥還是長安端來的?

  當初馮姨娘說要用這藥來算計陳氏,其實不過是要在這個時候算計長安,算計陳氏她有自己的辦法,更何況正室如果那麼容易被扳倒,還敢說是正室?

  她要算計的,不過是這一把時時刻刻懸在自己脖頸上的刀罷了!

  之前長安進門那一耳光,她現在還懷恨在心呢。

  這一回,長安是喂了多年的鷹,卻要被鷹啄瞎眼了!

  顧懷袖卻是輕歎了一聲,她何等的眼力?

  早在馮姨娘出口說長安害她的那一刹那,就已經將目光轉向了長安。

  長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還是帶著那種諷刺的憐憫。

  長安道:「姨娘莫不是最近喜事太多,所以糊塗了?這樣的事情竟然也拿來說?」

  長安冷冰冰地一笑,卻從袖中摸出來一個藥包:「這就是你之前給我,讓我幫你熬的所謂安胎藥,你莫以為我長安真是個蠢貨不成?能被你這樣小小的伎倆給陷害了?」

  她輕輕抬手一扔,那藥包就已經落到了馮姨娘的腳邊。

  馮姨娘面色頓時一變,精彩極了。

  這一幕戲,也是精彩極了。

  先是長安端藥來,馮姨娘摔碗,後是長安扔出藥包,馮姨娘色變。

  眾人還沒從前面一幕戲裡回過神,下一刻就已經發生了堪稱驚天的逆轉。

  顧懷袖簡直快要笑倒了。

  正好張廷瓚在裡面也聽見外面這些了,他聽完了上官轅的話,已經沉默了一陣。

  過後,張廷瓚撩開簾子,面無波瀾道:「大少奶奶的病不要緊,你們的病,卻是該治一治了。馮姨娘與長安之事,拖遠了談。母親,我娘子身子不好,這件事無法親自處理,還望娘暫時不要走開。」

  「爺,往哪兒去?」

  「拖去前面園子吧。」

  張廷瓚輕輕地一擺手,他又回身去看了陳氏,溫聲道:「外面這些個醃臢的事情,你也聽見了。我出去處理一下,這些天,你就好好養著身子,我回頭來就跟你說話。」

  他沒有露出任何的異樣,站在簾子外面,一向脾性古怪的上官轅,卻是暗歎了一聲。

  果真不愧是張府未來當家的,這風範,一點也不低於張大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沒幾年好活了,可在大少奶奶跟別人的面前,半分端倪都不露。

  陳氏躺在床上,看張廷瓚給自己掖好了被角,卻留了汀蘭在裡面伺候。

  汀蘭看張廷瓚出去了,便笑著走上來,喜滋滋地說著:「您剛才是沒見到,二少奶奶那樣子,可嚇人了,奴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過更厲害的,還是咱們大爺,一來,整個地方都安靜了……現在大爺去料理事情了,大少奶奶可就能把心放回肚子裡,咱們大爺還能有處理不好的事情?」

  她一副高興的樣子,讓陳氏也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一戳她額頭:「你啊,就知道哄我開心。」

  「這還不是大爺能讓您開心嗎?」

  汀蘭跟陳氏說著話,外面卻已經要天黑了。

  殘陽的一抹血色,塗在了花園小徑沿路的殘雪上。

  顧懷袖小步地走著,走了沒兩步,就看到前面花園得岔路上出現了張廷玉的影子。

  她頓住,看向張廷玉,道:「你也去看?」

  張廷玉搖了搖頭,卻不往前面走了。

  他就站在遊廊前面臺階上,也不下來,更不過去。

  顧懷袖還是要跟過去的,事情肯定已經有了結果了。

  馮姨娘面如死灰,她根本不知道長安是什麼時候發現端倪的。

  而長安對馮姨娘的憐憫,其實也並沒有多久。

  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多地憐憫一下自己,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張廷瓚不懷疑人的時候,是用人不疑;可一旦開始懷疑,那就是疑人不用。

  之前用過的那些大夫,都沒有來。

  張廷瓚這一次找的大夫,甚至根本是長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

  把他們叫到花園裡來說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讓陳氏不知道而已。

  長安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很瞭解張廷瓚。

  她站定,身邊就是馮姨娘,愚蠢的馮姨娘還以為張廷瓚真的是要來審問她,嚇得兩股戰戰,幾乎都要哭出聲來。

  老夫人甚至還沒嗅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只一個勁兒地罵著馮姨娘:「心黑的,連我身邊的長安也敢誣陷,你莫要仗著你有個身子,就以為這府裡就是你的天下了。下賤東西,以為自己算是個什麼?不過就是個妾!」

  這字字句句,都是指著馮姨娘的鼻子罵的。

  馮姨娘的囂張氣焰,統共也就維持了幾個瞬息,這一會兒被罵著,真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哭都沒敢哭出聲。

  張廷瓚也來了,他後面還跟著兩個持杖的小廝,瞧著孔武有力。

  馮姨娘看了,嚇得白眼一翻,一下就跪到雪地裡去了。

  天還沒黑盡,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顧懷袖遠遠看著,像是個局外人。

  她回頭看了看那邊的張廷玉一眼,忽然覺得他站的地方看著是遠,可……

  罷了,到底遠還是不遠,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馮姨娘已經開始搜腸刮肚地想給自己開脫得詞了,可沒料想,張廷瓚剛剛過來,就吐出一個字來:「打。」

  打?

  打誰?

  馮姨娘「啊」地尖叫了一聲,「賤妾懷著大爺的孩子啊!」

  吳氏甚至也嚇住了,「卣臣,你瘋了!」

  兩名小廝走上去,粗大的木杖一下落在了馮姨娘身邊不遠處的長安身上!

  一根木杖恰好敲在了長安的腿彎上,長安整個人一下就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了雪底的堅硬石板上,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馮姨娘所有的說辭都卡住了,吳氏也不說張廷瓚是發瘋了。

  顧懷袖靜靜站在一邊沒動,青黛等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原以為張廷瓚肯定是要對胡亂誣陷人的馮姨娘出手,沒料想竟然是責罰長安?

  閒雜人等都已經被叉開,這園子裡的一片空地上,就站了府裡這些人。

  長安跪在地上,只冷笑了一聲:「爺下手也真狠。」

  張廷瓚道:「沒你的心狠。」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是吳氏,她癡愣愣的:「老大,你……這……長安怎麼招你惹你了?這麼能幹的一個姑娘家,你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張廷瓚瞅了一眼王福順家的,只道:「扶好了老夫人。」

  王福順家的畏畏縮縮,今日已經聽過這話兩回,可這一次比前一次還要嚇人。

  長安抬起頭,第一次這樣大膽地看著這個自己傾慕了這麼多年的人,他的目光從來都在陳氏的身上,甚至不曾分給別人一點。

  很久很久以前,長安就想過了,她想要成為他的妾室就夠了。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想法變成了野心,膨脹的野心。

  她成為了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丫鬟,甚至有能力將整個府裡的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一個陳氏算什麼?

  不就是出身比自己高貴一些嗎?

  卻也不見得高貴到哪裡去,縣令的女兒罷了,身子骨不大好,溫溫和和能辦事,可絕不對不如自己。

  這樣的女人,憑什麼成為張廷瓚的妻子,又憑什麼能成為未來的當家主母?

  不平衡一旦開始產生,可怕的事情也就一件接著一件了……

  張廷瓚看著長安,只覺得有些失望。

  「往日得知你救了玉珠,我心裡是感激你的,卻沒想到,你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死不足惜。」

  「對,奴婢死不足惜。」

  長安一下笑出了淚,她看著張廷瓚,咬著牙:「若是大爺肯早早地看奴婢一眼,也就不至於有今天了。」

  張廷瓚沒說話。

  這一刻的長安,已然是沒有任何的遮掩了,淩厲的神情,即便是清淡的面容,也遮掩不住她的扭曲:「大少奶奶之前懷孕,的確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本來還沒想到怎麼害她,那一日老夫人差點跌腳,我靈機一動,順手就帶著她一起滾下去了……她的孩子沒了,我心裡也就痛快了……」

  原本預備著,張廷瓚的第一個孩子應該是自己生下來的,畢竟陳氏的身子不好。

  尤其是,在陳氏小產調養期間,補過了頭,身子開始掏空……

  其實長安一開始也沒打算要做得那麼絕,只是一點一點,積重難返了而已……

  積重難返,多蒼白的一個詞?

  吳氏已經駭然了,站不住,她當真有些站不住。

  「長、長安……你們在說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想不通,吳氏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聽明白了什麼,可是又忽然之間寧願自己什麼也沒聽明白。

  她看向張廷瓚:「你是懷疑長安害了玉珠,也害了玉珠的頭一胎?」

  張廷瓚捏緊了拳頭,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妻命不久矣,皆為此婢所害!」

  命不久矣。

  吳氏搖著頭:「不……不可能,不可能,長安心地善良,平時走路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一隻,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卣臣,你是不是聽信了誰的讒言?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身邊的丫鬟?!她掌管這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長安聽著聽著就聽笑了,她想起自己在吳氏身邊伺候這麼多年,已經忍夠了這蠢婦。

  她大笑起來:「真是愚蠢,愚蠢,一大家子就沒幾個明白人,哈哈哈……說起來,也真是要感謝老夫人您呢,若沒您派我去照顧大少奶奶,指不定大少奶奶還能多活幾年,指不定您現在早就抱上長孫了,哈哈哈……都是您的功勞啊!」

  「胡說!胡說!」

  吳氏不敢相信,她上去就甩了長安一巴掌,眼神狠厲:「你胡說!」

  張廷瓚忽然有些累,他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哪裡來的。

  馮姨娘已經嚇暈了過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力……

  至於顧懷袖,只余了滿腹的唏噓。

  長安臉上紅紅的五道指印,她忽然伸手一推吳氏,惡狠狠地看向了張廷瓚:「你以為我為什麼變成如今這樣?還不都是你因為你!我為什麼會做錯這一切,若你肯多看我一眼,又哪裡來的如今這麼多事?我不貪,不妒,我只是想要——」

  「打。」

  張廷瓚全無半分的憐憫,眼底結著冰霜。

  生冷的一個字:打。

  沉悶的落杖聲響,一下響起來。

  一杖落在了長安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打得朝前面撲了一下。

  長安趴在雪地裡,看著張廷瓚,死死地瞪著他,眼底卻湧出淚來。

  她沒有錯,她沒有錯。

  原本也是不想害陳氏的,可那時候鬼使神差,她腦子裡像是有另外一個人在控制她的行動,讓她做出了那許多陰險害人的好事……

  她喜歡張廷瓚,不想讓他用這樣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她不想……

  長安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哭了出來。

  張廷瓚無動於衷:「我與你說過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可你,一惡,譬如一葉,已然障目。」

  長安聽不見,她也不想聽,她只是竭力地掙扎著,「你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對別人送上來的心意視而不見,是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張廷瓚,張大公子,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問,到底是誰虧欠了誰!當初你帶我入府的時候同我說過,到了府上我就不會孤獨,可長安好冷……長安想來找你談心,他們都說不許長安來……不是當年的張大公子,如何有今日的長安?!」

  一句一句,聽者無不覺得驚心動魄。

  長安是當年的張廷瓚從路上撿來的,是大水沖了田莊,一家子人都消失了,這才行乞碰見的張廷瓚。

  如今長安竟然說,這一切都是拜張廷瓚所賜。

  他只漠然看著長安,沒動分毫。

  誰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

  張廷瓚也不知。

  長安眼神裡帶著狠色,仿佛記起了當年的一切,她不甘心,不甘心還沒抓到自己想要的,不甘心就這樣從高處摔落下去,身敗名裂,無過於此。

  身後的木杖,又落下了……

  長安尖聲地叫著,直到嗓音沙啞,再也叫不出來。

  張廷瓚甚至沒有跟吳氏解釋,吳氏已經嚇暈了。

  他站在雪地裡,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來,扔到了長安的面前:「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冰冷,毫無感情波動的一句話。

  顧懷袖也聽見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覺得這一幕殘忍到讓人無法直視,可她收不回目光。

  她看到,長安聽見這句話之後,笑出了眼淚。

  這是一個走錯路的女人,被*蒙了眼的女人。

  長安伸出走去,握緊了那一把匕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在這逐漸降臨的夜幕下尖叫了一聲。

  一切,在匕首出鞘,雪亮了一刹那,又沾上鮮血的一瞬間,終結了……

  長安,自戕。

  鮮血噴濺出去,像是冬日裡的紅梅一朵一朵,可顏色卻是暗紅的,觸目驚心。

  長安軟倒在地,已經沒了一點聲息。

  她說不出話來,只死死瞪著張廷瓚。

  張廷瓚道:「挫骨揚灰。」

  自戕,挫骨揚灰。

  說完,張廷瓚便轉身離開。

  他朝著遊廊上走去,張廷玉一直站在那邊看。

  兄弟倆,又見面了。

  張廷玉想說什麼,可沒能說出來。

  張廷瓚卻對他說了一句話。

  而後,兄弟二人擦肩而過。

  張廷玉站在原地,而張廷瓚漸行漸遠。

  遠遠地,顧懷袖望見了這一幕,在夜色之中,有一種奇異的昏暗。

  她左手習慣性地捏著右手的袖子,無悲無喜地看了一眼雪地裡的血跡,只歎了口氣:「要過年了啊……」

  一路從花園裡回去,顧懷袖在經過廚房所在的那個角落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腳步頓了一下。

  她想起了長安。

  「四分是嫉妒,三分是貪婪,二分是自卑,一分是善良。除卻這一分的善良,其餘的九分則是惡。九惡因為這一善而生,而這一分的善,又使她的九分之惡更為難看。」

  所以到了最後,根本看不見善了。

  小石方根本不知道顧懷袖在廚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停留了一陣,顧懷袖也不會讓他知道。

  這一日的張府,似乎也沒發生什麼大事。

  吳氏一下病了,陳氏一直在病中,剛剛有了身孕的馮姨娘據說已經嚇傻了,大公子已經發了話,生下孩子就把馮姨娘送出府去,餘者再議。

  顧懷袖回了屋,在屋裡坐了許久,才看到張廷玉回來。

  她問:「大爺在走廊下頭,對你說了什麼?」


第六十章 蘇醒的野心

  夜裡睡下,顧懷袖還是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口風死緊,就是沒一句實話,連種種不要臉的花言巧語都出來了,可就是不說。

  「從無一名男子能討好所有的女子,又不令她們互生厭惡而相處和樂。女子也是很可怕的,所以這樣可怕的女子,有你一個就夠了。」

  顧懷袖知道張廷玉這話的意思,心跳微微一滯,可她只當沒聽見:「你大哥對你說的定然不是這一句。」

  問不出來,顧懷袖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心塞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是一股腦全忘記了。

  長安一下子沒了,府裡最近是風聲鶴唳,少有人知道長安是怎麼沒的,反正這麼一個活人消失了,也沒人敢問。

  主子們的想法誰清楚呢?

  前一陣還幫著大少奶奶管府裡的事情,現在說消失就消失。

  是死了,還是被發賣出去了,也就少數人心裡揣著明白。

  可到底,沒人敢說。

  顧懷袖也不往外說一個字,青黛自打進入張府之後,就越發地沉穩下來。

  顧懷袖這裡只當做什麼也不知道,一切如舊。

  上官轅給陳氏看過之後,已經下了藥石無救的斷論,能活多久全看運氣,若是好生調理,興許還有個兩三年或是三五年,也可能哪天早上一起來就看著人已經沒了。

  馮姨娘醒過來,問遍了自己身邊的所有人,卻沒問道長安的下落,沒一個晚上就嚇成了個傻子,整日拘在屋裡不能出去了。

  吳氏似乎也終於意識到,這麼多年在自己身邊的到底是個什麼人,可到底她信任了長安那麼久,怎麼也緩不過勁兒來。於是,吳氏也病了,身邊丫鬟婆子雖然多,可說得上話的,也就一個王福順家的了。偏偏,每次看見王福順家的,還要想起故人來。

  今日還沒到中午呢,顧懷袖就看見院裡來人了。

  看到打頭過來的那一位,顧懷袖有些發愣。

  這不是王福順家的嗎?

  「青黛你去開窗戶,我看看。」

  「啊?」

  青黛一怔,這是個什麼意思?

  顧懷袖一瞧外面的日頭,只擰了眉頭:「太陽也沒打西面出來啊……」

  老夫人身邊堪用的也就王福順家的一個了,怎麼今兒王福順家的來了?

  她心裡還疑惑呢,沒料到王福順家的臉上雖然塗著膏藥,態度倒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老奴給二少奶奶問安,老夫人遣老奴來一趟,將府裡上下事宜的帳冊款事全托給二少奶奶打理。」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噴出來:吳氏腦子沒病吧?

  不,她現在是病了,可這事情……

  平白無故這麼讓出了掌家的權力,瘋了不成?

  顧懷袖只覺得不可思議,可轉念一想,這其實已經是無奈之舉了。

  現在的張廷瓚,怎麼也不可能將事情交給陳氏處理,這麼個玲瓏的人,還能活多久都是個未知數,根本受不得勞累。

  原本陳氏處理這邊的事情,就是長安給幫著,現在長安自戕被張廷瓚叫人挫骨揚灰了,府裡老夫人也病了,後院了可不就剩下了顧懷袖一個嗎?

  只是……

  依著吳氏對二房的厭惡,竟然也能做出這樣的讓步?

  顧懷袖不禁懷疑這到底是誰的主意了。

  她暫時沒說話,也不應聲,請了王福順家的進來。

  顧懷袖皮笑肉不笑道:「昨兒情況特殊,無意之間倒是衝撞了媽媽,還望您不要介意,懷袖給您倒茶賠罪吧。」

  她這一笑,可把王福順家的嚇得不輕,哪裡當得起二少奶奶稱這一聲「媽媽」,她哆哆嗦嗦地低下頭:「二少奶奶客氣了,昨兒是老奴不懂事,是老奴衝撞了二少奶奶,還望二少奶奶不介意才是。」

  這會兒,倒是識相了。

  正所謂是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

  怕是今兒老夫人讓她來之前,她也沒想到吧?

  不過,顧懷袖還真不是要找王福順家的麻煩。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看得出事情都要往二房的身上堆,在小陳氏沒進門之前,這家都要在顧懷袖的手裡握著。她要找王福順家的麻煩,什麼都可以。只是現在,問清楚情況,對顧懷袖來說更為要緊。

  關鍵時刻,還是要拎得清才成。

  她讓人給王福順家的倒了一杯茶,只道:「今兒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媽媽還是坐下來,好好說一回,不然懷袖這心裡是沒什麼底的。」

  王福順家的也知道這個道理。

  老夫人經過昨晚那件事之後,似乎一下就老了許多,一整晚夢囈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

  大夫看了,說是心神受到觸動,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緩過來。

  再說了,即便是緩過來了,張英也不一定贊成她繼續管著家。

  這麼個糊塗的老太太,往日糊塗糊塗著也就過了,反正家裡沒什麼要緊事,這麼多年來相安無事。可如今張英的官越做越大,甚至他大兒子也早已經邁入了仕途,問題也就慢慢地出來了。

  撇開張英不說,若要老太太繼續管家,張廷瓚怕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說這一對兒母子之間沒什麼隔閡,顧懷袖不會相信。

  王福順家的差不多說了說老夫人那邊的情況,也讓顧懷袖安下了心。

  現在這些帳本都是吳氏讓拿過來的,大房那邊也不說一句話,只讓掌事丫鬟汀蘭過來,交了帳本,帶了大爺的一句話,現在大少奶奶要養病,不處理府裡這些個事兒,讓把帳本收回。

  老夫人只能歎了一口氣,怔了半天,讓人把帳本給搬過來了。

  她又道:「……所以,老夫人叫老奴帶了些東西給您,說是二少奶奶您其實也是個穩妥人,往後這家裡的事情就要靠著您勞心勞力了。老夫人還說了,您進門這許多日,前些天實在是事情忙,脫不開身,老夫人記性又不好,一時竟然將給兒媳的見面禮忘了。」

  說著,王福順家的回身取出一隻錦盒來,捧給了顧懷袖。

  「這一對兒和田白玉的鐲子,還是幾年之前,大少奶奶要進門的時候,從一大塊和田玉的籽料裡挖出來,一起做的呢。老夫人說了,府裡四位爺,所以鐲子打了四對兒,兒媳進門都要給一對兒的。這是二少奶奶您的這一對兒。」

  顧懷袖接過了錦盒,心裡覺得諷刺。

  早幹什麼去了?

  給兒媳婦的見面禮都能壓下來,吳氏最開始得多不待見自己?

  現在把這玉鐲給了她,也未必見得就是喜歡自己了,只是她自己錯得離譜,也不好再每個什麼表示。更何況,現在府裡上下,除了顧懷袖也找不到什麼人來管家了。

  即便是要對外面做態度,也鐲子也得給。

  翻開錦盒,果真是一對兒很漂亮的白玉鐲子。

  顧懷袖捏在手裡,翻看了一下,臉上笑容不減,卻也不濃厚。

  她看著似乎是很喜歡這鐲子,笑道:「這鐲子真是漂亮,一會兒你回去為我謝謝婆婆。這鐲子,我很喜歡。」

  嘴裡說著喜歡,卻根本不往手上戴,也沒見顧懷袖手上戴著別的東西。

  這態度,還不夠明顯嗎?

  表面上要和和氣氣,沒問題,她給;想要她顧懷袖規規矩矩,往後繼續做孝順兒媳,受氣負累,做夢!

  一句話,只要吳氏不折騰,顧懷袖就給她面子不折騰。

  府裡上下人人面子上都能過得去,那才是皆大歡喜,大家都覺得好了。

  可若是……

  顧懷袖心裡冷笑,卻看王福順家的已經起身了。

  王福順家的將顧懷袖的態度看在眼底,琢磨著回去怎麼跟看老夫人說。

  吳氏叫她親自來送東西送帳本,就是要叫她看看顧懷袖的態度,很明顯,這二少奶奶心機深沉,又不是個軟柿子,該潑的時候潑,現在看著卻是端莊有禮,那一舉一動真是半分錯處都挑不出來。

  做人做到這份兒上,真是絕了。

  翻臉勝似翻書。

  王福順家的暗歎了一聲,躬身道:「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了,老奴還要回去伺候,若是二少奶奶對這府裡的事宜還有什麼不知道地方,儘管遣人來老夫人這裡或者是大房那邊問問。若是您這邊缺個人手,也儘管開口就是。」

  「若真是缺了,我會叫人來說的。」

  顧懷袖也沒一口拒絕掉,她其實還在斟酌這件事呢。

  到底是好是壞,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想得明白的。

  昨天的事情,看著是結束了,可其實……牽一發,而動全身。

  馮姨娘肚子裡,到底又能生出個什麼來?陳氏又還能活多久?都是不知道的事情。

  顧懷袖這裡送走了王福順家的,青黛回來就皺緊了眉:「這許多的事情,怎麼忽然就到了您的手裡?」

  二房一向在府裡是個沒有存在感的地方,除了顧懷袖進門時候熱鬧過一回,誰還記得?

  懲罰浣花的那一次,也都是廚子鬧出來的。

  大多數的人都沒把二房放在眼裡過,畢竟是老夫人厭惡的。

  可變故橫生,大少奶奶撂挑子不幹了,或者說幹不成了,吳氏就是想幹也不能夠了,整個府裡的形勢,一下就將二房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顧懷袖,就這麼在掌管了張家二十多年的吳氏、才管理了張家沒幾天的陳氏之後,輕輕地握住了張家得帳本。

  方案上,這些帳本並不厚,還有一些往來的事宜,都記錄在冊,連著送過來的還有府裡差事的對牌。

  顧懷袖摸了摸帳本,又撿起張府的對牌來,細細的一對兒,握在手裡真跟握簽一樣。

  可這,就代表了掌家的權力。

  青黛站在一邊,看著顧懷袖拿著那對牌的模樣,「少奶奶,您真的要……」

  「為什麼不要?」

  顧懷袖將對牌往空中一拋,又穩穩地捏在了手中,那姿態悠閒至極。

  青黛愣住了。

  自家主子的回答,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

  為什麼不要?

  可為什麼又要呢?

  顧懷袖壓根就是一個懶人,這些事情似乎不是她應該管的。

  只有顧懷袖自己清楚,在對牌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整個張家的天平也開始了傾斜。

  不知道,書齋裡的張二公子知道這個消息,會怎麼想。

  興許,除了顧懷袖還沒有任何人有這個意思。

  張廷玉這裡,還只是二房。

  所有人眼中,往後還是要看大房的,這對牌也只是暫時落在顧懷袖的手裡而已。

  太多太多人這樣想了……

  顧懷袖眯著眼,又輕輕將對牌放在了桌上。

  她其實不知道,至少在摸到這對牌之前不知道,她竟然也是個有野心的人。

  天下誰沒有野心?

  只是有的人比較小,有的人比較大。

  顧懷袖這人活得比較真,她很清楚地意識到,那一刻從她心底冒出來的到底是什麼。

  在享受野心的同時,也暗暗警惕,不被這野心給蒙了眼。

  顧懷袖道:「回頭備一些補品,先給大夫看過了,再給大房那邊送去,晚些時候咱們再去大房那邊看。」

  青黛點頭。

  顧懷袖又讓人收拾老夫人那邊扔過來的種種東西,在碰到那一對鐲子的時候,青黛有些猶豫:「少奶奶,這個……」

  「扔箱子下麵去,別讓我看見。」

  偏心的老太太,送個鐲子算什麼誠意。

  說給兒媳的就給兒媳的,偏生要讓王福順家的說這本該是見面禮,顧懷袖就算是心比海闊都會被她給膈應到。

  反正大家都這麼虛偽著,敷衍著敷衍著就是一大家子了。

  青黛將鐲子收拾到妝奩最下面的格子裡,放進去的時候她就在想,怕是進去了就不會又在拿出來的一天了。

  少奶奶就是這個脾氣。

  落井下石過的人,她往死裡記住你,就算你往後跑來錦上添花,她也依舊記得你往日給她傷口上添過的一刀。

  要接近顧懷袖這樣的人,其實也簡單,雪中送炭,她定然能一直記得這恩情。

  只可惜,這天下雪中送炭者,又有多少?

  青黛想得多了,又覺得自己一個做丫鬟得想那麼多不頂用,她回身來給顧懷袖斟茶,卻聽顧懷袖道:「我記得你當初跟青溪都是學過看帳本的,也學過管家,你本是我身邊的掌事丫鬟,往後要做的事還不少,越穩妥越好的。」

  青黛一下笑出聲來:「奴婢這麼個小丫鬟,往後也會成這府裡的大丫鬟,那可了不得了。不過……」

  「嗯?」

  顧懷袖沒料想,青黛竟然還長了心眼,這說話吞吞吐吐的。「有什麼?」

  青黛道:「奴婢總覺得吧,老夫人不是經過這麼一遭就要回頭的人,您聽聽王福順家過來說的那話,敷衍得厲害,也就是面子上能過去了,裡子裡著實難看。依著奴婢的想法……明年三月裡,大少奶奶堂妹小陳姑娘要嫁進來,怕還要生事的。」

  吳氏的偏心,連青黛這麼個丫鬟都知道了,還能說什麼?

  府裡是沒人能用了,顧懷袖才頂上來的。

  她們興許以為,顧懷袖也就是頂著這一陣,等合適的人來了,再讓顧懷袖交出這權力來就成。

  可顧懷袖不是個任人拿捏的。

  她輕聲道:「你家少奶奶我,是屬貔貅的。」

  明年?

  等明年小陳姑娘進門,這一杯羹就已經被顧懷袖吞進肚裡去了,想要她再分出去?

  呵呵,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青黛被顧懷袖給逗笑了,正想要接話打趣,沒料外面多福來報:「少奶奶,齊雲齋的繡娘說殺前次給您制的衣裳來了。」

  她什麼時候制過衣裳了?

  顧懷袖皺眉,那一位煞星爺怎的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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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雞毛蒜皮

  白巧娘進來的時候,還不知道張府裡出了什麼變故,她只是帶著四爺的消息過來的。

  可進門就一不小心瞥見顧懷袖屋裡,那一堆帳本和擱著的對牌。

  白巧娘心裡尋思著,聽說張府裡除了大公子,別的人都不濟事,那張大公子才是家裡有學問有本事的,也有一個賢慧的妻子,怎麼這張府已經將對牌給了顧懷袖?

  顧懷袖坐著,不冷不熱地看白巧娘進來。

  白巧娘蹲身一禮:「二少奶奶好。」

  「巧娘不必多禮,起來吧。青黛,倒茶。」現在也不必事事都避諱青黛了,青黛逐漸知道更多的分寸,這時候就退到一邊去。聽是會聽,可不會往外面說。

  顧懷袖看向白巧娘,白巧娘只將那一件漂亮的紫貂皮的披風給顧懷袖看:「木蘭圍場上這些個小貂兒是最多的,主子前兒一陣說白得了一件大氅,讓巧娘新給你送一件來。這意思,巧娘也不明白。」

  顧懷袖一瞥這一件披風,就知道要緊的不是貴不貴,要緊的是人家這是木蘭圍場出來的。

  嘖,史上聞名的四阿哥,也就一矯情人。

  她懶洋洋的,不怎麼想搭理,只隨口道:「原這事兒我都忘記了,沒料想你那位主子爺記性倒是好,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時常記掛著。得了,你放下就成,還有什麼事兒?」

  白巧娘差點被顧懷袖這不客氣的一句話給噎死。

  她開始盤算著,回去四爺那邊要怎麼說?

  直說顧懷袖這話?

  白巧娘老覺得脖子後面發冷。

  四阿哥現在雖然是跟著太子,不大忙碌,可也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在惦記。若這事不要緊,又怎麼會一直惦記?顧懷袖這話,分明是去膈應四爺的啊!

  白巧娘不敢說什麼,只細聲細語道:「宮裡面的消息,想來您不是時時刻刻都能知道,四爺說……您該知道的,遲早都是要知道的。」

  ……

  顧懷袖掃了她一眼,靜靜聽她說完了,然後道:「你告訴你們四爺,往後不必派你來了。我膈應他。」

  「二少奶奶……」

  白巧娘眉頭一皺,雖近日來對顧懷袖客氣了許多,可好歹爺是爺,顧懷袖不過是個朝臣的兒媳婦,竟然敢對天潢貴胄撂下這樣的話來,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要說原來吧,顧懷袖還真是忌憚四阿哥得厲害。

  可現在呢?

  張英壓根兒不是皇帝一党,張廷瓚就不說了,也不知現在是太子一党還是四阿哥的人,顧懷袖擔心個什麼勁兒?

  更何況,若是沒了白巧娘說出來的這些消息,顧懷袖其實還是很願意跟四阿哥虛與委蛇一番的。

  可現在她是連番地被人膈應,先頭沒跟吳氏那邊來的人嗆聲,已經是她忍耐之後的結果。現在四阿哥這邊白巧娘又過來,這不是讓她更心塞了嗎?

  本知道白巧娘來興許沒什麼好事,可沒想到四阿哥真是個敢做事的。

  這樣的心機,也難怪是往後的雍正爺了。

  原本顧懷袖曾拖白巧娘帶回消息去,說了毓慶宮宮女求藥之事,本是想要借四阿哥的手為自己消除了危險。可四阿哥這樣的狠人,竟然袖手旁觀,壓根兒不理會這個曾經是他棋子的人的死活,放任甚至還推波助瀾了一把,讓宮裡面林佳氏瑤芳獲得了太子的喜歡,現在除了有身孕的李佳氏,就是她本事最大了。

  哈,要這樣繼續下去,她顧懷袖還敢跟四阿哥繼續玩?

  得了吧您嘞,四阿哥您有本事,您敢玩兒火,我顧懷袖玩兒不起。

  咱就是一升鬥小民,有野心,卻還沒個大的志向,朝堂上的事情牽一髮而動全身,你四阿哥如今也沒逮住我把柄,咱們合則兩利……

  不合?

  不合與我何干?

  反正我不吃虧就成。

  顧懷袖簡單粗暴的邏輯,順利地直接擊敗了白巧娘。

  白巧娘幾乎是跌跌撞撞走出去的。

  顧懷袖難得爽了這麼一把,見到白巧娘出去了,扶著門框笑得打跌。

  她回頭看見那擱在桌上的紫貂皮的披風,道:「這是件好東西,青黛你拿下去給丫鬟們改改,看看合不合二爺的身。」

  青黛為難:「那您呢?」

  「你當我敢穿?」顧懷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命要緊,穿了雖不會死,可顧懷袖多多少少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反正二爺不知道,讓他穿去,他也穿不出個什麼感覺來。」

  無知者,無畏啊。

  青黛瞬間無言,忽然想為張二公子掬一把辛酸淚。

  「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去啊。」

  顧懷袖催了她一把,青黛這才忐忑地捧著紫貂皮披風出去了。

  顧懷袖又罵了胤禛一句「矯情」,這才進來看帳本。

  張英為官多年,在京城桐城兩地都有不少的宅院田產,府裡開銷的一小部分的錢來自張英的俸祿,大部分來自皇帝的賞賜,別的則都是外面莊子佃戶田莊之類的收效了。這裡面有沒有什麼冰炭銀或者更黑的錢,那就不是顧懷袖能知道的了。

  即便是顧懷袖知道,也不會覺得怎樣。

  從皇帝的賞賜就看得出張英到底有多受寵了,光是皇帝每年賞下來的銀子都夠一大家子吃了,也難怪一點也不缺錢,連府裡下棋的棋盤都用青玉雕。

  翻翻帳本,顧懷袖對府裡的種種情況也就更瞭解。

  她也不是玩玩,看得挺認真。

  張廷玉回來的時候,已經聽說這件事了,原本沒怎麼往深了想,畢竟這在大多數的人眼中那是趕鴨子上架,是不得已才叫了顧懷袖管家。可他剛剛從外面過去,沒打算打擾顧懷袖,可他注意到顧懷袖雖沒寫字,現下卻是左手捉筆,右手翻帳本。

  眼睛微微一眯,張廷玉站在簾子外面久久沒說話。

  顧懷袖輕輕用筆桿子蹭了蹭額頭,又把那毛筆放下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伸了個懶腰,似乎餓了,又累了,便起身,隨後就瞧見了張廷玉。

  中間掛了一幅珠簾,顧懷袖目光跟他撞到一起。

  兩個人都沒說話。

  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走出去,撩開簾子:「今日回來吃?」

  張廷玉沒出聲,點了點頭。

  不過他同時也將一張請帖扔到了桌面上,顧懷袖走過去一看,明珠府的請帖。

  她還記得納蘭明珠那一回的事情。

  顧懷袖道:「上次……」

  張廷玉倒茶,「大阿哥跟個傻子一樣,被人忽悠得團團轉,以為萬歲爺在那邊忙碌許久,是病重了。」

  對,這一點顧懷袖記得,那一陣張英總是不回來,張廷瑑在家裡出了那樣的事情他也幾乎沒搭理,後來還是張廷瓚去請了,張英才回來揍了兒子一頓,又匆匆走了。

  那一陣,真不像是沒發生什麼大事。

  可……

  跟廢太子有關?這也太早了一些。

  「只怕是有人居中算計呢……」

  顧懷袖一面說,一面翻開了請帖,只請了張廷玉一個人去喝茶,還是以納蘭揆敘的名義發的。

  可這請帖上面的字跡,分明老道沉穩,以字觀人,透著一股圓滑,一看就知道不是納蘭揆敘這種年紀比較輕的人能寫出來的。

  寫這一封請帖的人,不是納蘭明珠的兒子,而是他本人。

  她還記得那一天這老狐狸跳上他們的車,被張廷玉半路扔下去,可欠了他們個大大的人情。

  顧懷袖合了請帖,在掌心輕輕擊打著:「你這是要去訛詐了?」

  張廷玉斜眼睨她:「我像是那等奸猾之輩?」

  「……不像,你就是。」

  顧懷袖一點也不客氣,她隨手又扔了那請帖,道:「你還沒把事情說完呢。」

  「無非就是大阿哥被人誤導,以為萬歲爺是身體不大好了,又不知哪裡來的風聲說要改立太子。大阿哥就趕緊跑去跟明珠商量,卻被太子抓了個正著。其實萬歲爺就跟大臣們說蒙古邊境那邊的事情,時不時有一回騷動,這都好了……誰知,大阿哥這麼能作?」

  張廷玉也覺得大阿哥腦瓜子不好使。

  這樣的人也想當皇帝,怕是剛剛坐上龍椅沒兩天,就要被人拽下來的。

  這一回之後,明珠徹底地失了寵,連帶著大阿哥被訓斥了好一陣。

  他平白無故跑到大臣的家裡,也沒個規矩。

  明珠則是一怒之下把滿園的梅花全部給砍了,大冬天的叫人改種了梨花,說來年改能吃梨,可把這京城內外給笑了一通。

  誰從這一遭事情裡頭獲益,誰就是算計大阿哥的人。

  即便不是太子,也跟太子脫不了干係。

  只是太子很得康熙的喜歡,連太子不學好,都是身邊人的錯,康熙哪裡捨得責罰他?只一味怪罪到別人的身上,這件事在太子這裡就輕輕地揭過了。

  明珠這兩天沒事兒都待在家裡,他還欠著張廷玉這邊一個人情,想著擇日不如撞日,乾脆直接叫人下了請帖了。

  現在顧懷袖猜張廷玉準備獅子大開口,也不是沒道理的。

  張廷玉不是善類,只是一時還沒找到機會而已。

  他手指敲著桌面,忽然道:「我只怕被明珠給算計了……薑還是老的辣,我這一頭嫩薑,還是慢慢地辣著吧。」

  一時半會兒地就想要跟明珠比,不現實。

  張廷玉考慮的是,明日要去跟明珠說什麼。

  他暫時,還沒有什麼用得上明珠的地方。

  顧懷袖就在張廷玉身邊坐下來,漫不經心地順嘴提了一下那紫貂皮得披風,張廷玉也沒在意,看了顧懷袖左手一眼,只微微地一彎唇,也懶得計較這些個細枝末節了。

  至於紫貂皮大衣?

  胤禛看著外面來的回信,差點被噎得吐出一口血來。

  他本就是喜怒不定,高興了整個身邊的人都高興,不高興了身邊人 都跟著倒楣。

  小盛子只覺得自己遞消息上來的時候,是提著腦袋的。

  胤禛看了,將那紙條燒了,心道顧懷袖暫時沒了利用價值,張廷瓚那邊最近也暫時低迷了起來,似乎是他府中出了什麼事。

  不過……

  什麼叫做整日裡惦記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胤禛冷笑,他惦記的都是干係重大的要緊事。

  小盛子戰戰兢兢道:「爺,外頭宮女們用雪堆了雪城,您要出去看看不?」

  「爺是那種玩物喪志的人嗎?」

  胤禛眉頭一皺,便斥了小盛子一句。

  小盛子嚇得一縮脖子,「那奴才立刻叫他們推倒了去!」

  胤禛一擺手,直接往外面走:「看看去。」

  小盛子:「……」

  爺,您這樣雞毛蒜皮、心口不一,咱們做奴才的真心疼!


第六十二章 池中鯉

  其實想想,同明珠這樣的老狐狸鬥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張廷玉現在很平靜,他也說不出自己這樣的平靜從何處而來,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去的平靜。也許是太久的平庸,給予了他世人眼中太久的平凡,所以飲水自知,冷暖自嘗了。

  阿德跟在張廷玉的身邊,一直不怎麼說話。

  顧懷袖最近很忙,剛剛接手了府裡的事情,很多事情還很生疏。

  不過府裡也沒個什麼人能給她指點,吳氏那邊都是懨懨的,至於陳氏一直在修養之中,頂多提點顧懷袖一兩句,別的事情幫不上忙。

  偌大一個張府,幾乎裡裡外外都要顧懷袖來操持,也只有晚上的時候有張廷玉幫她出出主意。

  府裡的婆子丫鬟們多少還是有些怨言的,畢竟顧懷袖才進府多久?

  可真沒人敢站出來找茬,浣花與長安兩件事,一件太有威懾力,一件太神秘。

  到底府裡出了什麼事情,下面人都是蒙在鼓裡的。至於那些個知道的,無不諱莫如深。

  張廷玉問道:「少奶奶今兒還在府裡嗎?」

  「在的,不過眼看著要過年,說要遣幾個人回去問候,少奶奶還叫人給您做了件大氅呢。」阿德嘴巴甜,問的不過是少奶奶在不在府裡這個問題,他卻扯到了別的事情上。

  原本今日顧懷袖收到了李光地家小姐的請帖的,不過內事繁忙還真脫不開身去,昨夜睡的時候便只說了禮到人不到。看樣子,她還真是鐵了心要把張府上上下下給理順了。

  張廷玉聽了,只笑了一聲,再看的時候明珠府已經在前面了。

  主僕兩個遞了請帖,裡面便有專人將張廷玉引進去了。

  至於顧懷袖這邊,還被府裡一大堆的繁雜事鬧得頭疼。

  顧懷袖什麼本事最大?

  無過於看帳本,一看就看出一筆一筆的爛帳來。

  掌管了府裡的事情不過兩天,今年的帳本一本本堆起來,雜七雜八,至少有二尺。

  顧懷袖前天晚上開始看,基本上兩個時辰算一本。

  要瞭解一大家子的情況,從帳本上來看是最快的。

  府裡有帳房先生記帳,內院也有內院丫鬟記帳,各房各有各的帳本,顧懷袖手裡拿到的帳本是帳房跟內院這邊的。

  原本比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一個月的開銷還好,慢慢對,現在挪到顧懷袖手上的卻都是整整一年的。

  帳房那邊記得比較簡略,普通帳本下來就特別繁雜。

  陳氏說,往年這樣的帳冊交上來,也多半都是掃一眼就放下去了,若是有什麼大的問題也不可能,畢竟兩邊各有一本帳,若是出了差錯,那是對不上的。

  既然陳氏這麼說了,顧懷袖原也沒在意,可她那一晚不過隨手翻了翻,竟然就翻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昨天她屋前走廊上站了一大撥僕婦,都是被顧懷袖叫進來問話的。

  人人都是表面平靜地站著,進去得時候有些忐忑,出來的時候都面有戚戚之色。

  要問顧懷袖跟她們說了什麼,又都是顧左右而言他。

  也不是顧懷袖自己賣關子,實在是這府裡上上下下就沒幾個乾淨的人。

  一看帳目,前後仔細一核對,出問題的人太多了。

  畢竟後園裡這些丫鬟,或者是負責採買的小廝婆子,也不都是讀過書識過字,更不是某些專門做假賬的帳房先生,頂多也就抹平一時的帳目,後面的帳本很容易看出問題來。

  「聽說往年的帳目都是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查的,叫人請老夫人身邊王福順家的來一趟。」

  顧懷袖左手撥了最後一枚算珠,右手在紙上記了一筆,然後發了話。

  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這幾天已經平靜下來了,之前根本以為二少奶奶不過是閨閣之中的姑娘家,哪裡想到竟然還會擺弄算盤。

  一開始叫人拿了把算盤來也就罷了,自己撥弄了一會兒,丫鬟們都以為她是在玩,哪裡想到二少奶奶一撥就是一上午,整個屋裡那算盤珠子的碰擊聲根本就沒停過。

  上午撥了算盤,下午就找人清算一番,然後繼續打算盤,算完一本就找一群人來說話。

  原本二少奶奶管家,張府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嘴上不敢說,心裡都盼著她出醜呢。

  誰料想,卻是個顧三姑娘把他們嚇得眼暈。

  青黛已經是歎了一口氣,自家少奶奶到底還會什麼啊,連這打算盤都能打得府裡上下人心惶惶的。

  反正被顧懷袖叫到的,來的時候都挺正常,出去的時候幾乎都是面如土色了。

  聽了顧懷袖已經要請王福順家的來了,青黛也是嚇了一跳,不過現在也只有去叫人。

  正所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顧懷袖是剛剛管家,總要敲打敲打這些人的。

  不殺幾個人,又怎麼能立威?

  大房沒人管顧懷袖,老夫人吳氏也直接甩手不幹,下面的人,是誰被顧懷袖傳到誰倒楣。

  只是誰也沒想到,竟然還能找到王福順家的頭上。

  王福順家的,多少年一直伺候在吳氏的身邊,是這府裡資歷很深的老人了。

  她被青黛通知到的時候,剛從吳氏屋裡出來,想跟丫鬟們說說老夫人這藥還要熬久一點的事兒,結果迎面就瞧見了青黛。

  青黛笑吟吟說了顧懷袖請她去,王福順家的倒是沒有多想。

  畢竟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人,怕還在想二少奶奶找自己去,是因為有些解決不了的問題吧。 一路上,她還在跟青黛攀關係,言語之間一副自己是個府裡老人的樣子,讓青黛做事小心,又說了說府裡幾個主子的喜好。

  青黛都一一應了,卻不插一個字。

  等到王福順家的進了顧懷袖辦事兒的屋,就愣住了。

  「啪。」

  帳本被顧懷袖扔在了前面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那個地方沒鋪地毯,冷冰冰地。

  顧懷袖頭都沒抬一下,又扒拉了一會兒算盤,聲音平靜得很:「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媽媽還是能看帳本,也識幾個大字的吧?還沒老眼昏花的話,就看看這帳本,看完了,媽媽有社麼想法再慢慢跟我說。」

  王福順家的只覺得心口都涼了一下,彎身將那帳本撿起來,發現上面有幾項開支被人用淡墨的筆給圈了出來。

  這幾筆開支,王福順家的哪兒能不熟悉?

  「這是去年老夫人身邊的丫鬟買脂粉的開銷,有什麼差錯不成?」

  王福順家的只以為顧懷袖年底查帳是瞎貓撞見了死耗子,沒道理這麼巧就查到自己的身上。

  她還在嘴硬,顧懷袖卻已經笑了。

  打算盤的手指沒有停,顧懷袖右手掐著帳本上某個地方,免得自己打算盤打岔了地方,嘴上卻還在說話。一心二用的本事,這時候就顯露出來了。

  「老夫人身邊有幾個丫鬟?」

  王福順家的還在想,似乎有些拿不准主意。

  顧懷袖哪兒能給她時間想?

  她冷笑了一聲,已經催促她了:「到底幾個啊?你這伺候在老夫人身邊的竟然也不清楚,還是後面最得力的媽媽呢,就您這健忘的本事上來,還能伺候得老夫人?」

  這可把王福順家的給嚇住了,她連忙往地上一跪:「二少奶奶您說笑了,老夫人身邊丫鬟一共有八個,婆子三個,沒了長安統共加在一起也就十二人。」

  終於還是露出馬腳了。

  原本這帳本上記錄的東西就有些離譜了,顧懷袖真是算都不用算,就知道這一筆帳目有問題。

  「啪、啪、啪、啪……」

  算盤繼續撥動,顧懷袖的聲音夾雜在撥算珠的聲音之中,格外地清晰冷冽:「丫鬟一共也就十二個,即便是算上原來那一個不長眼的,不也就十三個嗎?胭脂水粉,哪個姑娘不愛用?可畢竟是個丫鬟,哪兒有丫鬟一個月就要用處三五盒的說法。天福號的脂粉用著,我一個月也就一盒粉,真不知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得是有多大的臉,一個月能用出五盒來。」

  裡裡外外不少丫鬟都悶笑了出來,可王福順家的笑不出來。

  當時支了銀子出去採買,手頭緊了才挪用了一把,過後隨便將這一筆賬記到了丫鬟們的脂粉錢上,本來只是個細枝末節的小事,哪裡想到如今竟然被這個火眼金睛的二少奶奶給逮了出來?

  王福順家的真是有怕又恨,一時之間竟然急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只一個勁兒地詭辯:「這一筆賬約莫是老奴給報錯了……報錯了……」

  「哦,報錯了啊。」

  顧懷袖手上的動作一停,有些憐憫地抬頭看她。

  「媽媽,要不你再往前面翻翻?這一年也過去十一個月了,一個月能差錯了,兩個月還能有這個差錯不成?再有了,若是記錯了,那別的地方肯定也錯得多了。這帳面上是平的,若是這一筆銀子沒差錯,那缺的那些個銀子又哪裡去了?總不能是您一氣兒給記錯了吧?」

  「依我看,指不定真是老夫人身邊有個臉特別大的丫鬟,整日塗脂抹粉,凃出去好幾十兩銀子呢。您說是吧?要不,咱們去老夫人身邊找找?這麼個丫鬟養著,真是浪費咱家的銀錢。你說買個丫鬟才多少銀子?怎麼養她的脂粉錢,就要好幾十兩?天下真沒這個道理。」

  挖苦,諷刺,誰大臉?

  顧懷袖這話也真是絕了。

  她眯著眼睛,對王福順家的友善極了。

  王福順家的哪裡還能感覺不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誰都沒想到,顧懷袖管家竟然會從查帳開始,一般不都是去下面看各自的事情嗎?她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誰料顧懷袖真是出其不意又掩其不備,她們的腦瓜子哪裡能有顧懷袖轉得快?

  一查帳,雖不能說什麼都知道,可卻是拿住眾人把柄的好機會。

  誰有本事,敢跟捏著帳本的顧懷袖叫板?

  王福順家的也沒這個膽量,她此刻若敢得罪顧懷袖一句,下一刻就要被發賣出去了。

  王福順家的苦啊,滿臉都跟浸過黃連水一樣。

  她終於知道自己是碰上了硬茬子,前一陣還聽了吳氏的暗示,想要在二少奶奶這裡使絆子,給她一個下馬威呢。只是他們這邊的下馬威沒出去,顧懷袖這邊早已經把人擱在火上,就要烤起來了。

  王福順家的知道自己是鬥不過顧懷袖的,只顫顫巍巍下去給顧懷袖磕頭:「老奴……老奴……老奴求二少奶奶高抬貴手,老奴是一時鬼迷了心竅,還望二少奶奶看在老奴照顧了老夫人這麼多年的情面上,放老奴一條生路吧!二少奶奶是個善心腸的……」

  哈,是啊,善心腸的。

  顧懷袖這人喜歡別人誇自己,她算盤一抖:「算你伶俐,二少奶奶我啥都不好,就是心善。不怪人說,你王福順家的是個會看人的,有眼光,我特別喜歡有眼光的人。」

  真要整治這王福順家的,顧懷袖根本不會叫她過來,直接帶著人往老夫人那邊去膈應她了。

  到時候顧懷袖就說,要尋尋老夫人身邊是不是有個臉特別大的丫鬟,浪費咱府裡的銀錢,加劇了開銷,這還了得?咱們這樣不好,要儉省一些。臉大的丫鬟,若是沒什麼本事,還是攆出府去比較好。

  那時候,老夫人還不氣得七竅生煙?

  可顧懷袖沒這麼做,生意還是要往長遠了做。

  到底這張府是常青樹,一下子把棋全部下死了沒意思。

  有把柄,顧懷袖拼一把也不是不能弄死王福順家的,可弄死了之後呢?那就沒用了。

  能用的人,還是要利用起來。

  查一回帳本,喊打喊殺,她顧懷袖是威風了,可把手裡的把柄都扔出去了,以後還有什麼?明年繼續查帳,就不一定能見著這麼多的有趣的事兒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顧懷袖精打細算,連這些把柄都要用好了。

  單看她最近見了多少丫鬟婆子便知道,現在王福順家的,不過是她見過的府裡最體面的婆子罷了。

  顧懷袖特別喜歡有眼光的人?

  王福順家的能伺候老夫人掌管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一雙耳朵滿心眼子,也不是白長。

  這話的意思,已經很通透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笑容滿面的顧懷袖,又慢慢地低下頭去。

  天色還早,外面日頭出來,雪才剛剛開始化。

  王福順家的走出顧懷袖這屋子的時候,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情了。

  她下了臺階,回頭望了一眼,還覺得自己方才跪在那地板上,膝蓋骨有些發冷。連帶著那冷意,透過她雙膝,冷到了骨頭裡。

  也不是說顧懷袖有什麼陰謀打算,只這一份出人意料的心機,著實叫她有些錯愕……

  原本將張府交到顧懷袖的管,也就是老夫人那邊跟老爺服軟,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錯,不該跟二房鬧得那麼僵,只是心裡還有心結解不開罷了。陳氏更不能插手這邊的事情……

  趕鴨子上架,也能被她變成了風生水起。

  王福順家的心裡暗暗歎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有把柄被人抓住了,往後可就沒俺麼輕鬆了。

  她回了老夫人那裡,被問起去顧懷袖那邊幹什麼了,王福順家的只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邊給吳氏捶腿,一邊笑著道:「畢竟是才出閣不久的,以前在顧府哪裡處理過咱們這樣大一家人的事情?還有些手忙腳亂,偶遇見了幾個問題,叫老奴去問問往日的處理方法罷了。」

  吳氏哼了一聲,懶洋洋地仰著:「這回還算是長了些眼色,咱們府裡跟別的府邸是不一樣的。她自己小心著些,那就是最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哼!」

  正屋這邊也沒個什麼事,王福順家的回了吳氏那裡,似乎就再沒有什麼事情了。

  顧懷袖則在自己屋裡打了個呵欠,她看了看自己手邊那一摞的帳本,只揉著自己的眼睛,讓青黛過來扶她起來:「我這腰都跟硬成了石頭一樣,趕緊過來搭把手,一會兒咱們出去轉轉,我這坐了兩天跟上刑沒區別了。」

  青黛過來,失笑:「外頭雪還厚著呢,您還是屋裡坐吧。二爺走的時候說了,沒事兒就別往外面走,正亂著呢。」

  這一個「亂」字,也不知說的是張府,還是朝堂。

  顧懷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出去也沒意思。

  她擺了擺手:「那咱們就屋裡走走,你叫人看看讓誰回送些禮物去,上一回我嫂嫂那邊送了不少的東西來,還幫了大忙,咱們的人,跟大爺那邊的人一起走。」

  上次給陳氏看病的人還是孫連翹找來的,張廷瓚只謝了那大夫,卻還沒來得及謝孫連翹。這一回,正好顧懷袖要叫人過去看看,張廷瓚那邊拍板,兩邊的人一起走就是了。

  現在陳氏的身子,還是那上官轅來調養的,除了杏林醫館的大夫,張廷瓚誰也懶得搭理了。

  眼看著人都要出發回去,顧懷袖就想起了現在還在顧府裡的一干人等,她歎了口氣,正要說話。

  後面多福跑上來,便道:「二少奶奶,廚房那邊小石方師傅說當時走得急,落了一套特意打制的刀具在府裡,想要跟著一起回去取,再跟著一起來。」

  刀具?這也是。

  顧懷袖記得小石方那些刀,都是各有各的用處的,來這邊之後也不好再打造。

  當初那些,都是一把一把磨出來的,他惦記著也是應該。

  顧懷袖道:「他想去拿回來就拿回來,到時候記得跟人一起回來就成。晚上還等著他做吃的呢,叫他別忘記了時間。」

  「是。」

  多福趕緊下去通傳了。

  顧懷袖這邊一看天色,掐了掐時辰,卻道:「二爺定然已經在明珠府坐著了。」

  的確是坐著了,只是氣氛不大友好。

  張廷玉自己是早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了,可明珠沒想到。

  納蘭揆敘進來的時候也沒想到。

  他只是看張廷玉進去久了,自己的父親也還沒有任何的吩咐,有些坐不住了,就來書房這邊敲門。

  明珠那皺紋滿布的臉皮一抖,只從牙縫裡將聲音擠出來:「什麼時候叫你敲門了?給我站遠點。」

  「這……」

  納蘭揆敘雖不如納蘭性德有本事,可好歹也是現在府裡二公子,將來也就他一個人繼承家業,明珠現在對揆敘還是挺上心的,從來不曾說這樣的重話。納蘭揆敘只覺得明珠是吃錯藥了,可也不敢反駁什麼,免得在外人面前丟臉,一躬身,便趕緊去了。

  「孩兒告退。」

  人走了,張廷玉的神情卻沒有任何的波動。

  明珠陰惻惻道:「你們張家,也真是臥虎藏龍,是個人挑出來都不一般。可是衡臣如今已經上了船,再下船,周圍可都是水了。這茫茫無際的江面,航道很寬,水卻更深。賢侄可考慮好了?」

  「廷玉不才,卻想問名相一句:廷玉何曾上船?」

  不過是隨手救了個快要過氣的老頭子,怎麼就敢說張廷玉要上他們這一條船了?

  張廷玉才是覺得有意思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竟然也沒有了之前交談時候那對著長輩的恭敬。

  張廷玉道:「明珠大人,廷玉不過是個沒功名在身的小子,只想從您的身上榨取利益,您若要在我身上下注,只有得不償失的份兒。」

  早知道這一次見面不會這麼簡單,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明珠被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張二公子給救了,心裡不踏實,想要早早地把這件事給定下來,奈何張廷玉也不是個吃素的?

  兩個大老爺們兒這麼兜兜轉轉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明珠一摸自己那一把鬍子,倒是哼笑了兩聲:「你說話倒是也不客氣,不跟你那撫琴一樣彎彎繞,半天沒一句實的。可你這說的實話,都是不頂用的,這一點上,又是出自張英又勝過張英。到底是一窩出不了兩樣人,張家的爺們,個個難纏。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就說說,你幫了我這麼個大忙,想要得到什麼吧。」

  話攤開說,跟菜市口差不多。

  張廷玉笑了笑:「明珠大人您這一條船不穩,我也不敢乘。廷玉不過是還在岸上徒步的苦行者,您何必逼我選邊站?」

  「你幫我,若說無所圖,我不信。你只管開口,我解決了你這一樁事,也好沒了後患。」

  明珠敲了敲桌面,抬起眼來,一副老狐狸的神態。

  他老神在在,忽然想起什麼來,端起茶又放下,看了看張廷玉:「不對啊……莫不是……莫不是張英那鬼精鬼精的也想……」

  忽然之間像是明白了什麼,明珠簡直是眼皮子一跳。

  他自己是為他們這一族費盡了心力的,他自己支持著大阿哥,可同時也將張英籠絡著,雖然兩人面和心不和,可大面上大家都過得去,即便是太子登基了,他明珠也倒不下。更何況,現在康熙爺身體康健,下面的皇子也開始長大,未必不能有更好的人選。

  現在的大阿哥,已經逐漸讓明珠有些動搖起來。

  可畢竟古往今來,不是立嫡就是立長,算來算去,還是大阿哥這邊比較可能,更何況大阿哥還是融了他們這一族血脈的……

  不支持大阿哥,他支持誰去?

  可張英不一樣了,這老頭子是漢臣,看著是在太子的身邊做事,可很聽皇帝的使喚。

  他看著像是太子的人,可太子整天罵他。說張英是太子的人,有些不像,說他更聽皇帝的話,這倒是真的。

  但他兒子張廷瓚就不一樣了,供職詹事府,跟太子走得很近,這分明就是把注壓在太子身上。

  現在張廷玉忽然出手幫了自己?

  哎喲喂,這可了不得!

  什麼時候張英竟然也學會雙面下注,學會當莊家了?

  若是用顧懷袖的話來說,這明珠是給自己買了雙保險,現在又轉頭來懷疑別人也跟他一樣上雙保險。

  所以現在明珠看張廷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

  他盤算了起來。

  「反正你身上現在還沒功名,不如咱們慢慢談。畢竟日後的事情,是誰也說不清的。我想著,你家老頭子張英是個精明人,下面幾個公子基本也沒糊塗的人。雖然你父親現在看重大公子一些,可看二公子也不是什麼平凡人。後年就有鄉試,大後年會試……你若有意,我這邊也好使使勁兒……」

  明珠笑眯眯地,管張英是個什麼態度,先拉攏了張廷玉總是不錯的。

  張廷瓚是拉攏不來,畢竟人家早早就在太子爺的身邊了。

  有個張廷玉,聊勝於無。

  敢說他們這船不穩,這還是明珠見過的第一個。

  太子跟大阿哥,這登基的幾率可都是五五開出去的。

  張廷玉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沉默了一陣。

  ……

  等到他走出明珠府的時候,腳步似乎很輕鬆。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明珠看著張廷玉的背影,忽然歎了這麼一句,人走茶冷,他坐在屋裡,看見自家老二探頭探腦地過來了,頓時是氣不打一處來。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那得扔。

  納蘭揆敘還不知自己已經被嫌棄了,只好奇地上來問道:「阿瑪許諾了他什麼?」

  「我倒是想許諾,他卻是不要。」

  明珠暗道張家都是難纏的人,卻想著這人情真是難還,一面是不能除掉張廷玉,一面又還不了這人情把賬給兩清,明珠心裡真憋屈。

  納蘭揆敘道:「他算是個什麼非池中之物啊?我看著也就是個普通的。」

  明珠氣得敲著桌子,狠狠咬牙:「你這目光也就短淺如此了!珠玉掩於匣中,誰能見其珠光寶氣?你若能見著,我著一把椅子早給你坐了!」

  聞言,納蘭揆敘連忙噤聲,謹小慎微得很:「阿瑪教訓得是。」

  「教訓得是,哪裡又『是』了?你倒是說說,說不出來了吧?」明珠真想拿鞋拔子抽他,回頭一想張廷玉,又覺得張家二公子這路太難走,頓時慨歎一句,「不成器的東西,跟你大哥真是差遠了……唉,你看著天,沒亮之前,都是黑的。」

  天,沒亮之前,都是黑的。

  納蘭揆敘扭頭去看天,這不大白天的嗎?

  日頭正好呢,外頭也要開始化雪了。

  張廷玉已經被明珠府的下人送到了門外。

  他微微地一彎唇,本來準備上馬,可看見外面這寬闊大街上堆滿了的雪,卻忽然將韁繩一扔,自己順著長街往前面走了。

  日頭出來沒多久,堆滿了雪的大街上還很冷,清清冷冷地沒幾個人。

  張廷玉背著手,便一步步往前面走。

  溫暖的陽光,冬日裡呼吸之間的白霧,交錯在一起。

  恢弘紫禁城,就在天光雲影徘徊搖曳之間,京城街道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銀裝素裹,分外喜人。

  兩側是高門大戶的宅院牆,前面的街道很長,筆直地一條,沒入冬日的濃霧裡。

  這一刻,他忽然站定,腳下是開始融化的冰雪,眼底卻還平靜如水。

  他拒絕了站隊,也沒搭理明珠的種種要求。

  明珠說:依著你父親的心性,你不參加科舉也罷,即便是去,也有無數人等著給你使絆子,至於張英不能幫你分毫。

  可那又如何?

  大器,晚成。

  張廷玉微微地一閉眼,又繼續往前面走。

  他要將這一刻,記在心底。

  一年,兩年,三年……

  此刻的張廷玉不知道,八年之後,他又站在這一條街道上,是何等的感受。

  彼時,臥龍躍馬,猶記當年壯志淩雲;音書寂寥,卻改今日富貴逼人。物是人非,明珠府一落千丈。

  而他,一如今日——

  滿面霜寒,一腔血熱。

  
第六十三章 首罪

  張府這邊,去顧府的馬車才剛剛備好。

  張廷瓚身邊的小廝特意來看過,還又給了許多的東西,讓一路小心著,這才收拾好了,又去報給二少奶奶,說這便出發。

  顧懷袖那邊叫小心一些,又特意囑咐了小石方,叫他小心一些,拿了東西就回來。

  小石方這邊接到了消息,聽到便點了點頭:「請二少奶奶放心,我回去一趟,很快就跟著大家一起回來,晚上給二少奶奶做杏仁佛手、合意餅,菜是花菇鴨掌、五彩牛柳,食材都準備好了,只管讓二少奶奶放心。」

  「石方小師傅就是這麼有心,那小的這就通傳回去。」

  看著人回去幫自己傳話了,小石方這才上了車。

  一路去顧府,人們都以為是來送年節之前的禮的,沒想到小石方竟然也回來了。

  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臉上掛著笑,身板看著卻比原來結實。他在府裡原本是因為顧懷袖而被人知道,現在見著他倒是有許多人愣了一下,才把他認出來。

  小石方一一打著招呼過去,廚房那邊還有不少的師傅在忙碌。

  「小石方怎麼回來了?」

  「喲,小石方!」

  「哈哈……石方小師傅……」

  廚子們一見到他,便都上來了,臉上掛著笑,跟他打招呼。

  「你這是回來幹什麼啊?在張府那邊可還習慣?肯定那邊的廚子比咱們要厲害多了吧?」

  「還好……我只是順路回來,找一些東西罷了……」

  「一定是你那一套刀吧?我前一陣看見姑奶奶給你收起來了。」

  「姑奶奶?」

  顧姣?

  小石方聞言,皺起了眉。

  不過轉瞬,這一點皺緊的眉頭,又被他松了下去。

  他沒表現出什麼來,也就是這麼一笑,接著便跟廚子們聊了起來,也帶了一些小禮物,過後再去找姑奶奶。

  顧府不大,後面有個小門,廚房離這邊很近。

  當初小石方就是從這裡被顧懷袖救回來的,他盯著那老舊的門檻幾眼,正準備走,不料一名青衣丫鬟鬼鬼祟祟從外面進來,小石方下意識地往柱子後面得拐角一藏。那丫鬟沒瞧見小石方,小心翼翼地四下瞧了一眼,才快步裝作沒事兒人一樣往裡面走了。

  小石方覺得奇怪,走了出來。

  府裡有丫鬟跟外面有交流,其實是很尋常的事情,管是管得嚴,但這種事情哪裡杜絕得了?

  他本來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哪裡想到腳下忽然有一聲輕響。

  小石方低下頭,撿起了那一支東西。

  如意連理纏枝犀角簪……

  簪頭上似乎還刻著什麼字。

  犀角簪?

  男女兩情相悅,謂之「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小石方本想隨手將這簪子給扔掉,不過想來若是扔掉也會惹人懷疑,不若暫時收起來。

  他沒怎麼多想,還想著自己那一套刀具,平白地被姑奶奶收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姑奶奶這個人,小石方沒什麼印象,只覺得顧瑤芳在府裡的時候,她貼顧瑤芳貼得老緊,等到這一位走了,府裡只有姑娘了,她又巴巴來貼顧懷袖。

  人,牆頭草,兩邊倒。

  小石方往裡面去,很快就找到了姑奶奶顧姣所在的院子。

  屋門口也沒幾個伺候的丫鬟,小石方意外地在這裡撞見了之前的丫鬟,頓時腳下一頓。

  那丫鬟從懷里拉了兩封信出來,竟然站在門口就遞給了顧姣,可是仔細摸了摸身上,卻露出一臉驚恐的表情。

  顧姣一臉笑意都在拆信,忽然聽見丫鬟說了什麼,面色大變。

  只是前面小石方已經來了,她趕緊將那信往袖中一藏,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石方小師傅?」

  小石方不敢朝裡面走,只站在院子外面,卻已經將之前的事情收入了眼底。

  他剛剛想開口,不料孫連翹恰好從一旁走過來,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們這院子一眼,又瞧著小石方:「這一位便是石方小師傅吧?你這是……」

  「石方往日做菜都需要一些好刀,當初去張府沒敢造次,這一回想帶著走。」

  廚房裡做菜的師傅,都有些講究。

  孫連翹早知道這小石方的大名,又知道他是被顧懷袖給捧著的,哪裡敢怠慢,只道:「這在風口上,你往裡面站一站,我去為你問問姑奶奶。」

  顧姣站在屋裡都聽見這話了,忙笑道:「當時小石方師傅走得急,我看著那一套刀模樣極為精巧,怕小石方還要來拿的,所以叫人收了起來。來人,趕快去把刀給找來。」

  「是。」

  人去找刀了,孫連翹這裡也要說事兒了,只道:「前面有些忙,我一個人是點不開的,正好要去後園吩咐些事情,前面還要勞煩姑奶奶去幫著看一下。」

  「少奶奶客氣了,我這就幫您看著去。」

  顧姣才是客氣的人,臉色有些不自然,不過似乎大多數人都沒察覺。

  小石方看著這裡似乎也沒自己的事情,接了那一套裝刀的牛皮袋就走了。

  顧府這邊忙碌了有一陣,顧貞觀那邊又順便給了一封信,要人交給顧懷袖,這才叫人送了張府這邊的人走。

  下午時候,他們就回來了,有人將信件給顧懷袖帶了回來。

  得知小石方已經去廚房做菜了,顧懷袖也就沒在意別的,她拆開了信看,寥寥數語,只是叫她保重身體。聽聞女兒如今掌管著張家的事情,他也算是老懷大慰。

  大約,這一位老先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其實也有這樣的本領吧?

  顧懷袖慢慢地將那信箋紙塞回去,讓青黛壓到箱底存好。

  「二爺好。」

  「少奶奶,二爺回來了。」

  顧懷袖心說這還趕巧了,連忙讓人將張廷玉迎進來,卻仔細地打量著他臉上的神情。

  張廷玉被她這太過直白的目光看得頭疼,「別一直看,有話直說。」

  「真要說了,你能打死我。」

  顧懷袖吐了吐舌頭,她想起自己最近在府裡幹的這些事情也真是夠大的,不過張廷玉不過問一句,頂多幫她看看帳本,這讓顧懷袖有些挫敗。

  現在她幹什麼去關心他?

  張廷玉看她皺著眉頭,心裡發笑,卻道:「現在府裡的事情都是你管,廷璐成親的事情也是要你操持著的,沒幾個月了,又要過年又要迎新媳婦進門,這麼多的事情都堆在一起,我真怕你忙不完……」

  「誰說我忙不完的?」

  顧懷袖老輕鬆了,她往屋裡一坐,手一指旁邊那一堆的帳本,便道:「我已經看完了,你瞧好吧,我就是改善你生活品質來的。」

  張廷玉樂了:「這話倒是不假。」

  他隨意走到了書房書架前面,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書,只發現順序有些不對。

  「你看過?」

  「哦,之前無聊隨意翻過。」顧懷袖隨口說了一句,又道,「你讀書這麼用功,公公婆婆知道嗎?」

  「……」

  張廷玉沒言語,手指從這書架上一排排的書上遊移過去,點在了末尾那一本《容齋隨筆》上,又整了整書的方向,才將書給放回來。

  他拍了拍手,道:「知道又怎樣?」

  「你憋,你繼續憋。」

  顧懷袖一看他表情就知道這人在別人眼底是平庸平凡根本沒幾把刷子的,可偏偏這人有蓋世才華,還要慢慢在黑暗裡磨。

  張廷玉背對著顧懷袖,只道:「我娶你進來,不是為了讓你受苦,我心因你而動,也盼著你好,盼著你開心。可在下如今,不過是一個坐在黑暗裡磨劍的劍師,興許劍還沒磨出來,就已經倒下了。你可等得到我,磨出這一把劍?」

  這說的是十年磨一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顧懷袖歎氣:「還需要嗎?」

  張廷玉回頭看她,顧懷袖聳了聳自己肩膀,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霜刃已開鋒,藏刀劍於鞘中,只待出鞘。」

  出鞘。

  張廷玉一笑,隔著長方桌案,朝她一勾手指。

  顧懷袖有些愣,手一指自己,「叫我過去?」

  點點頭,張廷玉笑了一聲,依舊勾勾手指。

  顧懷袖只覺得他手指很漂亮,可是這動作怎麼有一種調戲良家婦女的感覺?

  她腦子裡眩暈了一刹,卻見張廷玉唇邊掛著笑,正在看她,頓時明白自己方才是走神了。

  「笑這麼好看是幹什麼……想出去勾引良家婦女不成……」

  皺著眉,顧懷袖還是走了過來。

  長方桌案也就一尺多寬,上面還壓著一把算盤,文房四寶皆在。

  張廷玉出其不意地一撈,已經隔著桌案摟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兩個人隔著桌案一瞬間就親到了一起。

  顧懷袖整個人都懵了,他這是幹什麼?

  大白天的……

  相對而言,這男子要高上許多,俯身隔著這長方案吻她的時候也低著頭。

  張廷玉嘴裡有酒味,出去肯定沒喝茶那麼簡單。

  他舔吻著她兩片粉唇,又將舌頭探進去……

  顧懷袖臉紅心跳,也不知這人是吃了什麼藥,晚上也就罷了,那是在床幃之中,可這是在書房,若是哪個不長眼的現在進來,她剛剛樹立起來的張家二少奶奶的威信,這就要蕩然無存啊!

  這世道,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她腦子裡這個念頭剛剛一動,外面丫鬟就驚慌失措地往這邊跑。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聲音還在外面,顧懷袖聽了大急,一拳就捶在了張廷玉的肩上。

  可他只是輕笑了一聲,意猶未盡地將她放開,末了輕飄飄道:「不知死活的丫頭,外面候著。」

  來報信兒的多喜滿臉都是驚恐,原本是打算立刻進來的,可到了簾子外面就自動地停下來,聽見二爺一聲輕飄飄的責斥,卻是差點魂飛天外。

  她撲通一聲跪下來,磕頭,顫顫巍巍道:「奴婢……奴婢……」

  顧懷袖只瞪了張廷玉一眼,遞過去一個威脅的眼神,她抽了帕子將嘴唇一擦,隨口問道:「別廢話了,說那麼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早說過了,別沒規矩地咋咋呼呼,這又是要幹什麼?

  多喜聲音裡帶著哭腔:「顧家那邊,姑奶奶……沒了……」

  姑奶奶,沒了?

  顧懷袖不知為何,有些眼暈,她在屋裡站了一會兒,周遭寂靜無聲。

  天將黑了,她聽見自己浮萍一樣漂在水面上的聲音,有些找不到著力點:「什麼時候的事?」

  「申初初刻,自縊沒了的……」

  說完,多喜不知怎地哭出來了。

  顧姣。

  顧懷袖有些恍惚起來,事情怎麼這麼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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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第二封信

  顧家姑奶奶沒得突然。

  這一位閨名顧姣的姑奶奶,當初也是位大美人,自打嫁人之後就走了「背」字,從沒順遂過。夫家一家子都沒了,偏她還好生生的,便被說是克夫。好歹還是顧貞觀這裡跟她有些兄妹情誼,正好其髮妻亡故,家裡大姐兒病弱,三姐兒頑劣,讓顧姣管了家,這一管就是三兩年。

  原本以為,這一個寡婦大約就這樣了卻殘生,卻不想去得太快。

  聽下面丫鬟說,人被發現得時候,身子都涼了硬了,早不可能救得回來。

  顧懷袖知道了這事,也不好立刻回去,只派了人去看。

  她畢竟是已經嫁出去的人,只有等著顧姣出殯的時候才能回去看看,張廷玉似乎知道她心情不好,最近幾天也都沒什麼話。

  按理說,顧姣跟顧懷袖的關係真算不上是好,畢竟這一根牆頭草倒來倒去,她當初那些個落井下石的事情可沒少幹,跟顧懷袖有一段時間也是針鋒相對。

  顧瑤芳厲害的時候,顧姣不也跟著她使勁兒地踩她嗎?

  現在顧懷袖覺得,自己不是憐惜她,只是覺得太突然。

  好端端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顧懷袖皺緊了眉頭,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今日是顧姣出殯的日子,到底她還要叫顧姣一聲姑姑,跟張府這邊說過,要跟著去一趟的。

  天沒亮,顧懷袖就上馬車走了,回了顧家。

  還要一會兒靈柩才會移出來,顧貞觀站在外頭抹眼淚,似乎不想讓人看見,可偏偏見著了顧懷袖。

  父女兩個對望了一陣,顧貞觀才歎了一口氣:「去看看你姑姑吧。」

  其實對生死這樣的事,顧懷袖不是很在乎,除了覺得突然之外,別的還真沒什麼感覺。

  她跟顧姣的感情一向是很淡薄,比不得顧貞觀跟她是兄妹。

  她也就趁著沒人,上了一炷香,燒了幾頁紙錢,便退出來了。

  道士們掐好的出殯的時辰到了,顧姣的出殯顯得很寒酸,無父無母,無兒無女,也沒有丈夫,只有一個兄長,一路從顧家這邊出去。

  按著規矩,顧懷袖他們是不能跟著走的,只是顧貞觀說,好歹送送。

  她也就悄無聲息地讓人趕著車,隔了半裡路地遠遠跟著走。

  前面走不到多時,就停了下來。

  「前面怎麼停了?」

  顧懷袖坐在車裡,問了一句。

  顧府這邊的小廝去打探了一陣,卻道:「撞上前面皇宮裡的遊獵歸來的侍衛隊,說咱們晦氣,都讓避開,現在停著一會兒,等他們過了咱們再走。」

  皇宮裡的?

  顧懷袖才覺得晦氣呢。

  死者為大……

  罷了,又能大到哪裡去?

  顧懷袖索性往車裡一坐,看見坐在旁邊一動沒動過的孫連翹。

  「嫂嫂怎麼了?」

  孫連翹收回不知浮在虛空何處的目光,頭上一朵白花,只道:「我進門以來,雖不覺得姑奶奶是個什麼好人,卻也不覺得姑奶奶該這樣去了。」

  是上吊自殺的,至於各種緣由……

  她看了顧懷袖一眼,「我著人審過了丫鬟,說是外面送了兩封信來,又有人送了犀角簪,結果這丫鬟不小心弄丟了犀角簪,於是……姑奶奶自縊了。」

  犀角簪。

  顧懷袖聽見這一個詞就明白了,她問孫連翹:「父親可知道?」

  孫連翹搖了搖頭:「不敢告訴。」

  人都已經沒了,還敢說什麼?

  顧姣一個在家的寡婦,與人私通被發現,事情可不得了,顧家名聲都要敗光的。

  顧懷袖不像是在乎這些的人,更何況她有皇帝金口玉言下了的護身符,不像是孫連翹。相比起來,孫連翹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後宅之中的姑娘家,或者說……

  婦人。

  顧懷袖心知人死如燈滅,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她只垂了眸:「那一枚犀角簪可找見了?怕是丫鬟弄丟了要緊東西,姑奶奶才一時沒想開,又急又怕吧?」

  私相授受的東西,若是被人發現,那事情可就嚴重了。

  顧懷袖心說顧家也真是絕了,可後面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孫連翹問:「那丫鬟……」

  顧懷袖一下抬眼,望著她,孫連翹許久沒說話。

  良久,顧懷袖又低下頭,輕輕地一勾唇,道:「嫂嫂怎麼想,就怎麼做吧。您才是顧家現在掌家的人。」

  她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道理還要對娘家的事情指手畫腳。

  更何況,這樣的事情……

  她不會反駁孫連翹。

  只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可孫連翹還不知顧懷袖的心思罷了。

  顧懷袖輕輕地將車簾扒開一條縫,卻見到一個可疑的影子,她沉吟了一下,又慢慢放下。

  出殯的人還停在半路上,小廝們去前面打聽消息。

  遠遠地,這出殯的隊伍停在後面,前面長街上卻有不少的人站著。

  腰上跨刀的侍衛們將長道清出來,宮裡的車駕在眾人的衛護之下進去。

  太子爺的車駕還在中間一點,後面則是妃嬪宮女和侍妾。

  半路上,車駕隊伍停了一下,靠中後的車上,林佳氏瑤芳正昏昏欲睡,她感覺這車沒搖了,只皺了眉:「碧秀,外頭怎麼了?」

  「聽說是撞上了出殯的隊伍,讓他們退出九裡,咱們這裡才走呢。」圓臉丫鬟有些可愛,輕聲地說著,又笑道,「方才奴婢聽外面走過去的侍衛們罵,說是什麼顧家的寡婦……」

  顧家的寡婦?

  顧瑤芳眉頭一動,一下坐起來:「可是顧姣?」

  「對對對,正是這個名字呢……」宮女有些驚訝,「您怎麼知道?」

  顧瑤芳掩飾地笑了笑:「我父親跟顧家的伯伯是故交……」

  死了?

  顧姣竟然死了?

  有些難以接受……怎麼可能……

  剛剛送了信過去,她就自縊?

  晦氣!

  還沒等這車裡再說上兩句話,前面又開始走著了,一路上都是人,那送葬的隊伍遠遠地,瞧不見。過了大半個時辰,前面的人才過去了,輪到顧府這邊出殯的過來的時候,太陽都出來了。

  顧懷袖跟孫連翹一直沒出去過,就在車裡待著。

  大約又過去一個時辰,這才調轉了車頭,回了顧府。

  看樣子,顧姣已經下葬了。

  一直等回到顧府,顧懷袖跟孫連翹這邊才聽人說:因為在路上耽擱了大半個時辰,沒趕上下葬的好時辰,幾乎是擦著一個凶時下葬的。那時候,日頭都被烏雲遮了一半,真是嚇死個人。

  不等顧懷袖發作,孫連翹已經道:「要過年過節的日子,滿嘴瞎扯什麼呢?要嫌話不夠你說,直接攆你出去當乞丐,沿街唱他個三天三夜的蓮花落!」

  那小廝連忙告罪,一路磕頭,喊著少奶奶恕罪。

  孫連翹哪裡肯饒他?只叫人拖下去打,末了又叫扣了半個月的月錢,這才作罷。

  本來年節之前死人就很不吉利了,還是在府裡自縊的,風言風語不少,可因著孫連翹把丫鬟那邊吐出來的話給壓著,一直沒人知道,所以也沒什麼出格的話出來。

  現在說什麼下葬的時候逢了凶時,本就是觸人黴頭,孫連翹能放過他才怪了。

  眼見著嫂嫂心情不好,顧懷袖只能歎氣:「嫂嫂別往心裡去,這樣的事情從來不能當真的。」

  姑奶奶說去就去,府裡又少了一個人,走在路上竟然感覺出一種冷清來。

  走到屋前,孫連翹道:「估摸著你也要回去了,折騰來折騰去,都折騰了這麼一陣,不過你之前說的處理那丫鬟,我……」

  「嫂嫂去吧,我這邊也準備回去了。」

  顧懷袖沒打算插手,畢竟這些都是顧家的事情。

  她起身,便跟孫連翹告別。

  這樣的決定,其實也在孫連翹的意料之中。

  她送走了顧懷袖,這邊才回來,一路去了柴房。

  犯了事兒的那個丫鬟就在這裡,是顧姣的貼身丫鬟。

  叫人開了柴門的鎖,孫連翹走進去了。

  光線不大好,裡面比較暗,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不是孫連翹熟悉的藥味兒,而是陰濕的黴味。

  「取出來。」

  塞口的抹布。

  孫連翹站在被綁住的雲兒前面三步遠的地方,沒說話。

  雲兒嘴巴剛松下來,就連忙叫喊起來:「少奶奶,奴婢什麼也不知道,奴婢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求您饒過奴婢,饒過奴婢……」

  「……我哪裡有逼迫你的意思?」孫連翹微微地一笑,可眼底不見笑意。

  而後,她從袖中取出之前那一封在屋子裡搜出來的書信,連帶著信封一起放在了雲兒的面前:「我記得你是說過,信是你送給姑奶奶的吧?」

  「是,是,奴婢是送了兩封信給姑奶奶,可是奴婢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是姑奶奶叫奴婢去取信的,她是因為犀角簪丟了所以才上吊的……少奶奶,求您饒過奴婢……」

  孫連翹暗歎了一聲,承不承認都是這樣了。

  她又從袖中取出了一瓶藥,倒了一顆裹著紅色丹皮的藥丸,交給自己身邊的丫鬟,只道:「喂給她吧,義僕殉主。」

  說完,孫連翹轉身便出去了。

  那丫鬟只叫了兩聲,沒一會兒就制住了,然後吞下了藥去。

  孫連翹仔細地看著自己腳面前的臺階,走著路,似乎生怕踩死了一隻螞蟻。

  她捏著自己的手指,慢慢走了出去,她忽然一捏自己袖中的信封,心頭一凜。

  一封信?

  兩封信?

  孫連翹快步走回去,剛想開口問「人死了沒」,便見那丫鬟已經七竅流血地躺在地上了。

  斷了。

  孫連翹許久沒說話。

  「少奶奶,怎麼了?」

  擺了擺手,她道:「按照先頭的計畫,安葬了吧。」

  說完,她便走了。

  顧懷袖這邊的車才剛剛離開顧府,她想起了孫連翹。

  當初在明珠府上見到被年羹堯射落的那一隻鸚鵡,也嚇得不輕,可今日心狠手辣隨意處置了一個丫鬟,哪裡又是仁善之輩的模樣?

  「藥,可醫人;也可殺人。」

  都說醫者仁心,可也許並不一定都對。

  顧懷袖琢磨了一下,她撩了簾子的一角,忽然道:「停下!」

  「籲——」

  前面的車把式嚇了一跳,只問道:「少奶奶?」

  顧懷袖卻道:「立刻把前面那個穿藍袍的給我抓過來!」

  這話說得是又厲又急,讓人摸不著頭腦,可下麵的家丁都去了。

  這街上沒幾個人,顧懷袖他們的車靠邊停著,周圍也沒人停下來看。

  那人被抓過來的時候,眼睛都還是紅的。

  顧懷袖坐在車裡沒下去,孫連翹之前搜到的那證物也給她看過,男女之間書信的往來。

  在這人被抓到車前來的時候,顧懷袖已經猜到他身份了:「之前送葬的時候,就是你在路上跟著悄悄走,悄悄哭的吧?」

  之前他們的車在後面跟著悄悄地走,不合規矩,可這後面竟然也有人跟著走,倒是奇了怪了。

  顧懷袖那時候就留心多看了一眼,不想回來的時候竟然還碰見了,哪裡能讓這人走了?

  下面那是一個男人,看著年紀也不是很大,穿著藍袍,一副書生破落相。

  「你們……你們顧府,欺人太甚!一定是你們逼死了她!」

  「……呵……」顧懷袖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冷笑出聲,「青黛,上去摔他兩巴掌,摔完上車,咱們走人。」

  青黛嚇了一跳,可看到顧懷袖那不善的面色,還是下去照著那人臉上就是兩巴掌。

  趙州山完全蒙了,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乍聞顧姣自縊的事,只覺心如刀絞,如今卻恨得咬牙切齒。

  「仗勢欺人!你們仗勢欺人!說,是不是你們害了她!」

  顧懷袖有些頭疼,若不是顧及著此刻場面,早讓人亂棍將這人打死。她只冷笑道:「你叫趙州山吧?那一根犀角簪被弄丟了,往日的事情你也忘記了吧。別給我姑姑惹麻煩了……」

  不管怎樣,人都死了。

  且讓她,去個清淨。

  顧懷袖閉上眼,感覺到青黛已經上來,馬車重新開始往前,這才慢慢緩過勁兒來。

  顧姣在大年前面下了葬,活著的人還是繼續準備著過年。

  顧懷袖是不緊不慢就過來了的,操持著相應的事宜,還要幫著給府裡準備迎娶陳玉顏的事情。

  三月初,小陳氏便進門了。


第六十五章 二嫂

  北地春遲,小陳氏進門的這一天算是風和日麗。

  北京城的冰雪都化了,什刹海一片春波微皺,和煦春風拂過千家萬戶,到張府的時候就變得熱烈了起來。

  送親的隊伍已經過來多時,顧懷袖在後面張羅,懶得去前面湊熱鬧,現在吳氏在那邊守著,顧懷袖不去也沒事兒。

  看得出,老夫人對小陳氏進門這一件事是很滿意的。

  顧懷袖剛剛從廚房那邊回來,讓婆子小廝們擺好席面,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只低聲咕噥道:「別人進門來,事兒還都是我操持,這進來的不是個倒楣催的嗎?自己給自己添堵,我也是本事人……」

  可不是嗎,前一陣小陳氏進門的準備,都是顧懷袖在操持,老夫人不過面子上問兩句。

  料定顧懷袖也不敢在裡面做什麼手腳,老夫人樂得看顧懷袖忙裡忙外。

  反正吳氏覺得顧懷袖是兒媳,管家權是在顧懷袖的手裡,可她說的話,顧懷袖敢不聽?一個「孝」字就能把這兒媳壓得死死的。

  故而,這也過去一個冬天了,吳氏除了偶爾有些不舒服之外,也沒把顧懷袖管家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整個府裡的情勢,其實早已經發生了變化。

  現在顧懷袖沿著走廊走了兩步,就發現前面陳氏也往外面走了。

  如今是她的堂妹嫁進來,陳氏就算是身子骨不好也要出去一趟的,免得娘家人那邊說她才是不好。

  顧懷袖走上去,很自然地拉了陳氏的手:「大嫂近來可好些了?」

  陳氏許久沒往外面走了,顧懷袖忙著處理府裡的事情,也沒太多時間往那邊走。陳氏的臉色比往常紅潤了一些,她說道:「好倒是好了一些,不過就是感覺恢復得慢了一些。這大夫,卣臣說好,可我倒是沒怎麼覺得……」

  感覺上自然是這樣的。

  顧懷袖心知這才是正常的調理法子,講究的是一個循序漸進,要跟以前一樣感覺自己立刻就好了起來,再反反復複,那才是庸醫。往日見效快,不過是下藥猛,卻很傷身體。若是這一次依然跟往常一樣,陳氏怕就是沒救了。

  只是這話不能跟陳氏說明白了,顧懷袖只勸慰道:「大嫂你瞧你現在,雖然恢復得慢了一些,可卻沒有反反復複過,如此方為穩妥。怕是大爺也被你這病情給嚇住,所以不敢找那些個下猛藥的大夫了。」

  「這也是。」陳氏自己也有感覺,她並不多言,相信大爺自有大爺的打算,「我往席間去,你呢?」

  「我還要去張羅事情呢,來來往往人多得很,我倒是忙暈了頭。」顧懷袖忙擺擺手,明顯是要忙別的去了。

  妯娌兩個別過,各往各的路上走。

  青黛看顧懷袖已經有些累著,只扶著她上了臺階,道:「少奶奶您也是的,何必這麼盡心力?左右那人也不得咱們喜歡,還害過小石方……真真是個噁心人的。」

  顧懷袖眯著眼笑:「不擔心,也不打緊,進門來有得她難受。」

  「二少奶奶好。」

  「給二少奶奶請安。」

  「二少奶奶。」

  ……

  一路走過去,人人都停下來給顧懷袖請安。

  顧懷袖也不搭理,直接一抬手就走過去了。

  大多數都是被顧懷袖握了把柄的人,這種感覺……真是說不出地好。

  人人都因為這樣的把柄而敬著你、畏著你、躲著你,生怕你一個不高興將他們給發落了。

  越是如此,顧懷袖就越覺得自己不該有把柄落在別人的手上,往後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乾淨漂亮才好。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問道:「二爺也在前面?」

  「聽說三爺大喜,現在正被人灌酒呢,三爺也是能耐,誰來給他敬酒,他也不管,直接一口喝幹。前院裡,大爺幫著三爺擋酒,可有點費心。咱們二爺就坐在一邊,時不時出來擋一杯罷了,還是大爺喝得多。」

  青黛是剛才聽人說的,這會兒也當做笑話說了。

  當初顧懷袖進門的時候,不知道外面是這樣的情況,現在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上,卻覺得很有意思。

  她道:「三爺也是奇怪了,往日看著沒怎麼長大的一個人,現在竟然一下喝起酒來,一會兒叫人看著一些,別沒辦法進洞房才好。」

  青黛偷笑:「二少奶奶如今要擔憂的東西越發多了,臻兒姑娘的賀禮您還沒給準備下呢。」

  對。

  顧懷袖忽然一拍自己的額頭,「是了,臻兒小姐那邊的賀禮還沒上去呢。」

  納蘭婉容等著進宮選秀,李臻兒卻是漢家女,乃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兒了。

  大家都在想花落誰家呢,誰料李光地忽然拍板,看上了那個堪稱「臭名昭著」的周道新,死活要把李臻兒嫁給他,兩家現在已經說好了親事,甚至連迎娶的吉日都定下來了。

  據說李臻兒死活不肯,最後拗不過李光地,也只能嫁。

  顧懷袖知道李臻兒不願意,畢竟當初李臻兒親耳聽見周道新說過那些可怕的刑罰,心裡是抵觸的。她跟納蘭婉容似乎都不怎麼看得起這一位周道新。

  只有顧懷袖,其實還挺欣賞這一位狠人。

  不過別家的事,她也就是聽個熱鬧,還不知道李臻兒嫁給周道新是個什麼結果呢。

  顧懷袖一路走,一路盤算著事兒,又去張羅著事情了。

  酒席的排布,賓客們的迎送,還有禮單的查收……件件都要顧懷袖來。

  等到忙得差不多,卻已經是天黑了。

  賓客們逐漸地散去,到現在,顧懷袖也就遠遠見過小陳氏一回,還是遮著蓋頭的。現在新娘應該已經在新房裡了,張廷璐卻不知哪裡去了。

  「三爺呢?」

  「誰瞧見三爺了?」

  「今日三爺喝得有些多,誰看見三爺了?」

  「莫不是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吧?」

  「趕緊找找……」

  「哎喲,可別誤了時辰,一會兒老夫人問起來又要出事……」

  張廷瓚也站在前面,聽見這話頓住腳步,他剛剛轉身,便看到了也站住的顧懷袖。

  「弟妹?」

  顧懷袖聽見聲兒,這才望見張廷瓚站在屋簷下頭,她過去斂衽一禮,皺緊了眉頭:「三爺不見了?」

  張廷瓚欲言又止,末了搖搖頭:「沒見到人,今日席間我便怕他喝多了,所以一力為他擋酒,結果現在還是找不見人。」

  「家裡家丁丫鬟們都在找,倒是不擔心。左右還在家裡的……」

  顧懷袖心說別這最後的時候出岔子,聽說小陳氏那邊還等著洞房呢。現在新郎不見了,這不是找事嗎?

  原本準備立刻去找人,不過顧懷袖聞見張廷瓚身上的酒味,沒來由想起張廷玉來。

  「大爺可看見二爺了?」

  張廷瓚道:「你二哥也來了,這會兒在後面涼亭裡一起喝茶醒酒呢,這倒是不必擔心,等弟妹忙完了去尋人便可。」

  「那我這邊先著人去尋三爺,外頭春寒料峭,大爺您滿身都是酒氣,也早些回去歇吧,外面的事情有我呢。」

  她說這話的底氣也蠻足,張廷瓚自然知道近日來顧懷袖的本事。

  別人看不出她帳本那一手玩的手段,張廷瓚是門兒清,只是這種事情張廷瓚也不會出來拆穿,他巴不得顧懷袖把這張府管理得妥帖,背後推波助瀾才是正理。

  近日他多喝了一些,都是因著陳氏。

  現在身子看著是開始好了,可底子太差,補不起來,頂多多活兩年罷了。

  張廷瓚點了點頭,便轉身順著走廊回屋了。

  這臺階上也就顧懷袖一個,她身邊也就留了一個青黛,只道:「你去後院那邊問問,有沒有找見人,暫時別讓老夫人知道這個消息,免得橫生枝節。」

  青黛點頭,「那您路上……」

  「放心去吧,燈籠給我,我回去。」她從青黛的手裡將燈籠接了過來,讓她去看找三爺的事情如何。

  青黛去了,顧懷袖也順著走廊離開。

  這倒是怪了。

  顧懷袖對張廷璐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她只是想起當初在桐城的時候張廷璐就因為陳氏的關係見過小陳氏了吧?兩個人成親,本該是件高興的事情,可張廷璐這反應……

  如果不是高興過頭了,那肯定只能說是不高興了。

  成親有什麼不高興的?

  即便是娶的不是自己喜歡的人,對男人們來說其實也不是那麼要緊的事情。

  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有雲,洞房花燭夜,四喜之一。

  一路提著燈籠往前面走的顧懷袖並沒有注意到,拐角的花架旁邊依著一個穿大紅衣服的人,只因為外頭光線不大好,所以看不大清晰。

  張廷璐就提著酒壺坐在後面,酒氣沖天。

  別人是高興才喝酒,他是得意之時最失意,所以喝酒。

  到底今天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而自己想要的卻早已經被他人得到。

  借酒澆愁愁更愁,哪裡還高興得起來?

  別人是喝著喝著就醉了,他是喝著喝著就醒了。

  張廷璐也覺得無奈起來,越來越清醒,也就越來越不想進洞房。

  他又灌了一口酒,那酒液灑了出去,濺落在泥土裡,春日裡落下的繁花已經被埋進泥土之中,混在一起。他只低頭一看,便笑了出來:「倒是落得早……」

  「三爺?」

  一道清越的聲音,忽地從前面的小徑上響起來。

  張廷璐抬眼,便見到一團模糊的光亮朝著自己靠近。

  那是顧懷袖提著的燈籠。

  顧懷袖原本只是從這裡路過,要回屋去,哪裡想到半道上遇見張廷璐?

  她抬聲就想要喊人來,把張廷璐給扶起來,疑心他是喝醉了,所以倒在這花架邊。

  不想,張廷璐忽然道:「二嫂。」

  聲音平靜,淡然,甚至是清朗。除了那彌漫著的刺鼻酒味,別的都好。

  顧懷袖眉頭緊皺起來:「三爺是喝醉了吧?我讓人來將三爺扶回去,這大喜的日子,雖該喝酒,卻也當注意著。」

  好歹張廷瓚苦心擋了那麼多酒,怎的他還是喝得爛醉?這不是白費了別人一片苦心嗎?

  她說完,又想要回頭去喊人,這一回張廷璐伸出手來,半靠在花架邊,抬起臉來雙眼迷離地看著顧懷袖。

  他的手,抬了起來,無巧不巧地拉住了顧懷袖衣袂的袍角。

  顧懷袖嚇了一跳,「三爺自重,你當真是喝醉了。來人——」

  她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不想張廷璐竟然輕笑出聲,他仰坐在花叢裡,枕著花架,聲音軟綿綿的,卻驚心動魄:「二嫂,你別喊,你若真喊來了人,我就敢當著他們的面親你。」

  「……」

  顧懷袖完全愣住了,她還沒想到別的地方去。

  張家這些個兄弟,怎麼個個都不一樣?

  張廷璐現在未免也太異常了……

  喝醉了酒的人,根本是不講道理的。

  顧懷袖往後面退了一步,不想還是被他拉著袍角。她有些著急,只叫張廷璐放手。

  若是三公子這時候發酒瘋,那可就倒楣了。

  她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怒意,跟喝醉酒的人沒道理能講:「三爺,新房那邊等著你洞房呢,您還是別在這裡發酒瘋的好。」

  張廷璐勾著唇,雙眼卻是明亮的,他終於還是輕輕地松了手,卻道:「二嫂,別叫人好不好,我想坐在這裡靜一靜。二嫂你看……」

  他抬手,仰頭指著天上億萬星辰,「此刻伴著我的,也就只有它們了。我的心意,二嫂可明白?」

  這話聽得真是驚心動魄,又根本沒有個頭尾。

  顧懷袖心道這樣聽下去要惹麻煩,再退了一步,就準備立刻走。

  她不言語,剛剛轉過身,就感覺自己身後有什麼動了一下。

  接著,卻是誰上來一下將她抱住。

  「二嫂,懷袖……」

  酒氣熏天,顧懷袖不用回頭都知道這是誰。

  她心裡又亂又怕,竭力掙脫,「三爺,你瘋了!」

  張廷璐心裡難受的很,他也說不出這一刻是什麼感覺,若是能這樣不管不顧倒也好了。

  原本沒那麼要緊的,可那種求而不得,被人橫刀奪了心頭愛的感覺,卻一日一日鐫刻在他心底,一日一日地加深。

  誰知道他今日喝下每一杯酒,腦子裡浮現的每一個畫面,都不是他要新婚的妻子呢?

  那個被他刻在心底的人,是自己的二嫂,一名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子。

  他本以為看見她的時候自己是在做夢,可知道那幽香飄進心底,才知道竟然成真。

  可她是他二嫂,禮義廉恥倫理道德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兒。

  更何況,還有兄弟手足之情?

  說不清對二哥,他是個什麼感覺,可兄弟裂痕早已經存在。

  他不過是想表白其心,可她不願聽,她要走。

  而他,不願她走。

  興許這輩子就輕狂這麼一次了呢?他憋得難受,被今日飲下的女兒紅,燒得心口都燙了。

  「二嫂……」

  張廷璐的聲音,因為烈酒而帶著嘶啞,低沉而暗昧。

  顧懷袖咬著自己的下唇,感覺到那灼燙的呼吸噴在自己脖頸邊,又急又怒,連帶著一雙手都抖了起來。她慌亂之中直接踩了他的腳,卻轉瞬趁機脫出來,一把推開他。

  張廷璐頭腦是清醒的,可喝多了酒,有些站不住。

  滿園都是花香,蟲聲細語,盡皆入耳。

  「二嫂,我……」

  他抬手想去拉她,恍惚之間感覺到自己是做了什麼錯事。

  顧懷袖雙唇緊抿,那燈籠早已經掉在地上,燭火沒能燒了外罩,卻直接滅了。

  這裡昏暗得厲害,只有那一輪勾月在天,素白的光落下來,輕紗似的落在顧懷袖的臉上,煞白的一片。

  她不敢再被張廷璐拉著,理智告訴她她現在該忍,可這三爺怎生這樣糊塗?

  忍無可忍,在張廷璐往前又走了一步的時候,她親手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臉上。

  「啪!」

  一個耳光,張廷璐徹底蒙了。

  他仿佛才醒悟到,自己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

  「二嫂……」

  「來人,三爺在這裡發酒瘋呢!還不快給扶回房去!」

  顧懷袖已經警惕地退開了很遠,朗聲叫著周圍得下人。

  很快,就有幾個丫鬟小廝過來了,他身邊的小廝阿智才是急得滿頭大汗:「三爺您這是哪兒去了啊?這滿身都是土,這竟然還有花瓣兒!快給三爺拍拍,這還要進洞房的呢,別誤了大事。」

  張廷璐就站在那裡,一下就被人圍住了。

  下人給他整理衣裳,而他只木然站著,望著滿面冰霜的顧懷袖。

  她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自己,興許只有在看見二哥的時候,那眼底的霜雪才會化去那一些吧?

  張廷璐的酒,似乎都醒了,他長身一拜,聲音有些微的凝滯:「廷璐……勞二嫂費心了……」

  顧懷袖沒有接話,只讓人扶著他回去。

  她站在原地,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風一吹,才覺得渾身都發冷。

  腿有些發顫,攏在袖中的手也抖著,她氣息都是亂的。

  抬手一抹自己鬢角,顧懷袖只覺得有些眼暈,彎身下來撿那落地的燈籠的時候,卻有人在她身邊,忽然伸手扶了她一把。

  顧懷袖嚇了一跳,扭頭卻看見了張廷玉。

  他手掌溫暖,只將她扶穩了,又彎下腰撿起了燈籠,往身邊一遞:「阿德,提著燈籠,你送二少奶奶先回去。」

  「……」

  顧懷袖抬眼望著他,卻發現走廊上那些燈籠的微弱燈光,根本過不來,即便是過來了,也只能映照出張廷玉的輪廓來。

  看不清他的表情,眸光在黑暗之中也是隱約的。

  顧懷袖心跳得厲害,嘴唇一張,卻不知該說什麼,只顫著聲,喊了一聲「二爺」。

  張廷玉微微一彎唇,只道:「你先回去,今天也累了,路上當心著一些……阿德,去吧。」

  「是。」阿德躬身,在前面給顧懷袖引路。

  顧懷袖終於還是垂眸,一句話沒說地走了。

  張廷玉站在原地看著,手指一根根地掐緊,又鬆開。

  他望瞭望天,這一夜,與那一夜一樣,也是星月高懸的好天氣。

  轉過身,一步步踩著腳下逐漸融為一體的花與泥,張廷玉上了臺階,順著走廊下去了。

  三房這邊,等待已久的小陳氏還以為出了什麼意外,聽說三爺喝醉了,擔心極了。

  而今聽見外面人傳,說張廷璐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將蓋頭又給遮好。

  張廷璐在門外站了約莫有半刻鐘,才推門進去。

  洞房花燭夜……

  「吱呀……」

  終於還是將那一扇門給推開了,張廷璐看著高燒的紅燭,只覺得礙眼極了。

  他道:「燒那麼亮幹什麼?撤下去幾根……」

  小陳氏一愣:「三爺……」

  剩下的話,終究沒說出來,她不過是進門的新婦,自然是爺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張廷璐站在外面,許久沒進來。

  他往前面走了一步,剛剛想要撩開簾子,外面卻忽有人來報:「三爺,二爺請您出去一趟。」

  張廷璐頓住腳步,又慢慢將珠簾放下,微一閉眼,轉身便出去了。


第六十六章 就是要坑你

  她不記得昨晚張廷玉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了,反正她已經在被窩裡昏昏欲睡。

  張廷玉鑽進來的時候身上也帶著燥熱的酒氣,熏得她也滿面通紅起來。

  他抱著她,跟她說:「早些睡。」

  「叮。」

  一聲輕響。

  顧懷袖猛地回過神來,看見手裡差點滑下去的茶杯蓋子,熱氣氤氳上來,暈成一片水霧。

  她抬眼看向自己對面,張廷玉正端端正正坐著,瞧不出一絲異樣來。

  堂中站著張廷瓚夫妻,往後這就是府裡的三房了。

  不過……

  現在事情出了那麼一點小問題。

  吳氏驚詫地看著,直接站了起來:「老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臉上怎麼了?」

  張廷璐眼下有一塊烏青的痕跡,他低下頭,面無表情,僵硬道:「不過是沒注意磕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吳氏只覺得心都要被揪下來一塊,「傻孩子,說的這是個什麼話?也不知道小心著一些,好好一張臉你也能磕著!」

  除了吳氏,別人都多多少少感覺到了不對勁。

  小陳氏站在堂屋裡,一向喜歡她的老夫人見了張廷瓚臉上的傷,壓根兒就跟沒見到她一向,本來已經彎了半個身子下去,可因著吳氏沒搭理,只好不尷不尬地悄悄起身了。

  張英的位置空著,小陳氏來得不巧,今日叫大起,張英老早就上朝去了,只留了個位置,擺了一盞茶,讓張廷璐夫婦拜。媳婦兒茶,擺在他位置上,盡個孝心就成。

  小陳氏沒料想自己進門遇到的竟然樁樁件件都不是什麼好事,一時之間有些委屈起來。

  昨日三爺明明已經進來,可外面竟然說二爺來找他了,所以張廷璐竟然直接出去了。

  小陳氏也不敢聲張,只坐在屋裡等。

  紅燭都燒了一半,直到半夜,三爺才回來。

  小陳氏見他不想動,主動伺候了張廷璐休息,誰料今日一早起來卻見著他臉上帶著烏青?

  現在,這情況竟然被吳氏發現了,小陳氏忐忑了起來。

  吳氏卻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她數落著張廷璐,只說他這麼大個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

  那邊的張廷瓚端著茶碗,看了那邊老神在在、沒事兒人一樣的張廷玉,終究還是很沒說話。

  昨夜老三忽然不見了,又忽然被找到,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廷璐就算是喝醉了酒,走路也不能把臉給磕著。

  虧得吳氏從來不往這邊想,更不覺得張廷璐會被這府裡誰誰誰給揍一頓,所以張廷璐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這個話題,還是早早地跳過了比較好。

  張廷瓚道:「母親,不過是些許的小傷,回頭叫大夫開些藥就成了,也不必太在意。倒是父親昨晚交代了,說馬上是您的壽辰,要府裡操辦一下。不如讓二弟妹給準備著。」

  吳氏心裡還念叨著張廷璐臉上的傷,這會兒新媳婦該見的禮都已經見了,吳氏目光落在顧懷袖的身上,頓覺掃興。

  這一位兒媳辦事是不錯,可她就是不喜歡。

  長安的事情雖然是大兒子一手查出來的,可當時顧懷袖那囂張給她氣受的模樣,吳氏還記得清清楚楚。現如今,吳氏對著大兒媳氣短,可對著二兒媳就是氣得要發瘋。

  好歹這幾天已經學會調整自己,好了不少,可一見到顧懷袖,那氣就忍不住地冒。

  吳氏不冷不熱道:「年年壽辰不都是在府裡辦嗎?能辦出個什麼花樣來?我看老三媳婦兒才進門,倒是很會討我開心,要不……」

  小陳氏面上一喜,剛剛進門就被婆婆委以這樣的重任,她當然是求之不得。

  「兒媳願意為——」

  「婆婆,玉顏年紀畢竟還小,又是剛剛進門的新婦,府裡連個人都不認識,您的壽辰也就在一個月之後,她哪裡能把事情給辦好了?到時候若是耽擱了事情,還要勞動二弟妹來收拾爛攤子,兒媳想,玉顏怕是也過意不去。」

  誰也沒想到,就在小陳氏要答應的時候,陳氏竟然出來說話了。

  打從她坐在這裡,便沒說過兩句,可這時候竟然急得咳嗽了起來。

  顧懷袖含著笑,微微地抬眸,不動聲色掃了陳氏一眼,又看了小陳氏一眼。

  她還記得自己剛剛進門那一天,見著小陳姑娘,這小半年都要過去了,不想這小陳姑娘的心眼子都是倒著長的,人啊……怎麼就能越活越回去呢?

  怕是終於嫁進了張府,所以覺得萬事大吉了?

  看看陳氏跟小陳氏,這差距……忒大了。

  小陳氏還不明白,這樣出風頭的機會怎麼能讓出去?

  更何況,這還是要讓給顧懷袖?

  二少奶奶是個什麼德行,小陳氏還不清楚?

  她當初就想要討她一個廚子用用,竟然就被損成了那樣,還被自己堂姐責罰,送回了江南。如今好不容易又嫁進來,不跟顧懷袖死磕到底,小陳氏心裡這堵的!

  她出言想要反駁,自己接下這件事來,「大嫂說笑了,玉顏之前也在府裡住過一段時間,頗認得幾個人,為老夫人盡力是玉顏的福分,也是婆婆對玉顏的看重?即便是千難萬險,玉顏也要為婆婆把這件事給辦好了。」

  可想而知,若是這一件事辦好了,府裡三房這邊說話的權力就大了。

  進門之前,小陳氏就已經聽說張府的現狀了,作為大少奶奶,陳氏體弱多病,權力都放給了顧懷袖。作為陳氏的堂妹,小陳氏覺得自己應該把權力從二少奶奶手裡搶過來。

  並且府裡二爺也不是什麼受寵的人物,一看張廷璐臉上的傷,小陳氏心裡就有些氣憤。

  昨天三爺出去,為的就是見二爺,若說他臉上的傷跟二爺沒關係,小陳氏才不信呢。

  她現在心裡憋著氣,就想要好好揚眉吐氣一把,憑藉著老夫人的喜愛,很快踩在顧懷袖的頭上,看她還敢不敢跟當初一樣,給自己下馬威!

  顧懷袖對著小姑娘的心思也算是摸得很透,礙于陳氏的面子,她當場不好發作。更何況,這還有老夫人在,雖然二房跟這邊早已經撕破臉,但現在面子功夫已經重新做了起來,顧懷袖更要給個面子了。

  她沒說話,看看這小陳姑娘伶牙俐齒還說得出個什麼來。

  陳氏那邊卻簡直要被小陳氏給氣暈了,張廷瓚本來不想插手這件事,可小陳氏才進門就這樣心急,想接手顧懷袖手裡的權力,卻是有點讓人反感了。

  更何況……

  張廷瓚看了看張廷玉,又掃了一眼張廷璐。

  吳氏原本看小陳氏這樣會說話,打算把事情交給小陳氏,就這樣借著這一次操辦生辰宴會的事情,讓小陳氏在府裡站穩腳跟,之後就可以說她辦事得力,順便讓顧懷袖把一部分事情交給小陳氏處理。

  如此一步一步,就可以將顧懷袖最近積攢起來的人脈給消耗下來。

  只可惜,吳氏算錯了顧懷袖。

  她打下去的人脈樁子,可是以把柄為前提的。

  這世上,最不可靠也最牢不可破的關係,便是利益關係。

  對那些個被顧懷袖逮住了把柄的人來說,只要這把柄一天沒有暴露,那麼他們的利益關係就還要存在一天。

  即便是把這件事放給小陳氏又如何?

  她若是能辦好,那才是奇怪了。

  當下,只聽吳氏道:「難道遇見個這麼有孝心的兒媳,我啊,這件事就交給你——」

  「娘,三少奶奶剛剛入府,不過是個不經事的小丫頭,這樣的大事給她,若是辦砸了就不好。您別隨意做這些決定,依著兒子的意思,這事情還是給……給……給二嫂吧……」

  這一次說話的是張廷璐,他實在是有些煩了小陳氏。

  畢竟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更何況顧懷袖心思剔透,本就勝過這站在他身邊的蠢婦無數呢?

  小陳氏要跟顧懷袖爭,無非就是不自量力而已。

  可小陳氏根本不明白,怎麼除了自己的堂姐,連丈夫都出來反對自己?

  她眼眶一下紅了,委委屈屈地。

  吳氏一見還不心疼?

  她「哎」了一聲,「這剛進門的,你怎地就眼睛都紅了?廷璐,你也是的,怎麼能對自己媳婦兒說這樣的話 ?人家還不是一片孝心,我這一輩子有你們兄弟幾個,又有幾個給我盡盡孝心?好不容易來了個玉顏,還活活被你們給氣哭了!」

  吳氏嘴裡抱怨著,卻是罵他們不孝了。

  這裡坐著的人不知多少,竟然只誇小陳氏一個,別的人都忘乾淨了。

  別說是原本就對吳氏印象不好的顧懷袖了,就是張廷瓚臉色也不大好,陳氏更是低下頭,攥緊了手裡的絲帕。

  吳氏一無所覺,輕聲安慰著小陳氏。

  前面不說還好,小陳氏只是有些委屈,覺得張廷璐對自己冷淡,整個張家竟然都像是要針對自己一樣,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言幫自己。在家裡的時候,即便是家裡不是很寬裕,也都是順著她的,她要什麼有什麼,父親母親從來不拒絕,沒料想嫁進這樣的高門大戶來,卻是要處處受氣。

  也就一個吳氏還捧著自己,別人竟然都無視她!

  憑什麼她就不能幫著吳氏辦壽宴了?

  這麼一想,小陳氏的委屈一下就被放大了,她竟然飲泣了起來。

  顧懷袖輕輕地放下茶杯,纖長的手指伸出來,輕輕一壓自己的額角,卻是面容沉靜。道:「我原想著三弟妹剛剛進門,府裡的事情都還沒熟悉,辦這壽宴可能不大得力。老太太這可是四十八的壽,要緊得很。既然三弟妹有這個心,不如直接交給三弟妹全權辦了,兒媳想著,她辦老夫人也高興。」

  青黛嚇了一跳,張廷玉也抬眼看顧懷袖。

  原本看顧懷袖對著管家的事情那麼上心,還以為顧懷袖其實很喜歡管理家裡的事情,至少這個權力她是願意握在手裡的。可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己扔出去了。

  張廷璐眼神複雜,他很想開口拒絕了,可想起昨日自己諸般舉動,只羞愧得想要挖個坑埋了自己。

  他說不出話來,小陳氏卻是兩眼放光,忽地輕蔑一笑,卻假作欣喜天真:「二嫂此話當真?」

  她本以為即便是客氣,顧懷袖也會跟她客氣兩句。

  沒料想,顧懷袖竟然直接端起了茶杯,又喝了起來,埋著頭似乎根本沒聽見這句話。

  無視而已。

  顧懷袖深得其中精髓,對方越把自己當一回事兒,她就越不把對方當一回事兒。

  喝完茶,乾脆地一口幹了,末了,她才放下茶碗,起身一禮:「時候不早,今兒還要著人將時興的緞子給發下去,媳婦下去張羅著了,這便告退。」

  張廷玉自動起身,也跟著一拜,轉身便走了。

  屋裡眾人都有些發怔。

  自打跟吳氏這邊鬧僵,二爺跟二少奶奶就越發地不顧忌這些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愛說就說,不愛說就閉著嘴。

  現在二房的日子,看著是越來越瀟灑。

  二爺也沒事兒,整日讀書便罷,有時間還回來跟二少奶奶出去看看花,游遊湖,或者拿著二少奶奶的算盤幫著扒拉兩下……

  至於二少奶奶,府裡現在哪個沒長眼的敢跟顧懷袖叫板?純屬吃飽了沒事兒幹,撐的!

  現在張廷玉顧懷袖兩人這樣根本不搭理小陳氏直接離開,也就說明一些態度了。

  顧懷袖的意思是:壽宴你想辦就辦,是死是活全與她沒什麼關係。

  人,是老夫人挑的;事,是陳玉顏辦的。

  末了,事情辦成什麼樣,顧懷袖可管不著。

  吳氏見了他兩人的背影,真要氣得老病復發,立刻就使勁兒地罵二房的人。

  張廷瓚聽不下去,索性帶著人走了。

  眼看著轉眼人都沒了,吳氏也不好多留小陳氏,畢竟人家夫妻兩個新婚燕爾,還是多培養培養感情的好。

  她怕了拍小陳氏的手,看著她腕上那一段玉鐲,只道:「我心裡極喜歡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廷璐,這小子從小那伶俐勁兒別提了。唉,你跟廷璐趕緊去吧,往後可記得來請安。」

  「是。」

  小陳氏羞紅了臉,又吞吞吐吐道:「那壽宴……」

  「壽宴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去辦吧,我可等著你。」吳氏心裡高興,覺得小陳氏一張嘴能把自己哄得這樣開心,壽宴肯定也一樣,所以放心大膽地交給了她去辦。

  這算是得了老夫人的首肯,小陳氏立刻高興起來,跟張廷璐行了禮便走。

  剛剛到了外面,小陳氏便想去拉張廷璐的手,笑了一聲:「廷璐,我厲害吧?」

  張廷璐只覺得這話有些違和,他道:「我未及冠,而今無字,但你莫要直呼我名。」

  其實是對一個人心生了厭惡,所以怎麼看她怎麼不好。

  張廷璐想要平復心緒,然而不能夠。

  他興許已經做了最大的錯事,可已經無法挽回。

  小陳氏卻像是一下受到了什麼打擊,又停下來,垂泫欲泣。

  「你一定是嫌棄我了……可我心疼你啊,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我……」

  「閉嘴!」

  張廷璐眼底的寒意頓時冒了出來,他厲聲呵斥了小陳氏。

  小陳氏根本不知道自己觸犯到了什麼禁忌,嚇得不輕。「我……我……」

  張廷璐心煩意亂,直接抬步往前面走去,卻是直接丟下小陳氏去書齋了。

  小陳氏雙腿都發軟了,有些站不住,她掩面哭起來,身邊的丫鬟也嚇得厲害,勸她道:「三少奶奶,您別哭啊,若是叫人瞧見,又有麻煩了……」

  「我為什麼不哭?」

  小陳氏滿腹的委屈,以為嫁進來是享福,她一直以為張廷璐肯定喜歡自己,可他為什麼是這個態度?小陳氏真不甘心,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還是剛剛嫁進來的第一天,往後指不定怎麼難熬呢。

  這樣一想,她哭得更大聲了。

  遠遠地,這哭聲傳到另一邊的花園裡去,顧懷袖跟張廷玉才走到水榭外面。

  她腳步一停,嘴角一彎,卻道:「才進來就開始哭……」

  張廷玉卻懶得管,他淡淡問道:「你怎麼捨得將經營了這麼久的東西,輕輕放掉?」

  說的是掌管張府的權力。

  顧懷袖與他早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話,便能明白過來。

  她道:「我捨得扔,敢扔,那也要有人敢接,並且接得住。有的人沒那個力氣,偏要接我這重擔,那就是自討苦吃。她願意出醜,我就幫她出這麼一回。」

  不吃點痛,往後是老實不了的。

  張廷玉笑,看著屋簷邊的浮雲,聲音輕鬆,「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

  顧懷袖隨口接道:「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兩個和尚的偈語罷了。

  顧懷袖伸手過去拉他的手,兩個人踏進院中。

  她道:「我不是那忍得、讓得、避得、由得、耐得、敬得的人。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我只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再過幾年,你且看她。」

  張廷玉聞言,不由愕然。

  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

  這一回,顧懷袖是非要把小陳氏往死裡坑不可。

  原不打算跟著新進門的小陳氏計較,可她今日在吳氏面前也太能作。

  闔府上下,誰不是顧懷袖眼線?

  她一句話下去,誰敢冒著被逐出府的危險,便儘管去幫著她小陳氏吧!

  顧懷袖倒要看看,有幾個硬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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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顧式打臉

  府裡的大事小事還是顧懷袖操持,唯獨老夫人壽宴這一件事情給了小陳氏辦。

  小陳氏剛剛進門,連顧懷袖這二少奶奶都沒給老夫人辦過壽宴,按理說她們都沒經歷過,而今應該是妯娌兩個一起辦這事。可是現在,吳氏指了小陳氏來辦,這不是在整個張府面前削她的面子嗎?

  也不知這一位老夫人,到底是真不懂這些個彎彎繞,還是故意要噁心顧懷袖。

  她們想要辦好這件事,給辦風光辦漂亮了,顧懷袖這裡還堵著心呢。

  若是讓小陳氏把這件事順順利利給辦下來,不說顧懷袖面子往哪裡放,平白被剛進門的新婦給踩了一臉腳印子不說,剛剛握熱乎的掌家算盤和對牌,怕是很快就要到別人的手裡了。

  「我看這府裡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看著她風光了小半年,三少奶奶一進門,還不是要乖乖把手裡的東西放出去。」

  「話可不敢這麼說。」

  「我說你也是,怎麼還忌憚著二少奶奶?」

  「你是不知道……反正二少奶奶的小話你少傳,背後議論主子們的事情,可是要割舌頭的。」

  「你崩嚇唬我,背後說句話還怕她?」

  「……罷了……趕緊走吧。」

  ……

  丫鬟們的議論,顧懷袖也不是頭一次聽見了,總是要聽見那麼一兩句的。

  她並沒有停住自己的腳步,直接從走廊上下來,穿過中間的石板小徑,就要回屋去了。

  府裡上下,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戲呢。

  不過啊,顧懷袖不慌不忙,也根本不露出任何的端倪來,仿佛她這樣的姿態才是常態。府裡的權力眼看著就要給別人,也不見她有什麼心焦。

  轉眼已經過去了五六日,這天外面採買了幾匹緞子,顧懷袖讓丫鬟婆子們通知到各房,一屋領了兩匹自己做衣裳去。她這就是從庫房出來,不過走到半路上,多喜就小步跑著追了上來。

  「二少奶奶,庫房那邊出了些棘手的事情……」

  「嗯?」

  顧懷袖頓住腳步,她前腳剛走,能出什麼事情?

  有的東西是府裡統一採買,記錄在冊,再下發到各房的,規矩極嚴。

  今日顧懷袖那邊說了,一房拿走兩匹緞子,按理說是誰也不能多拿。

  可今日三少奶奶小陳氏收了知會,也過來挑緞子。

  「這緞子就要挑好看的,來得遲可就沒有了。」

  小陳氏想著自己帶過來的衣裳不多,今年聽說京城裡那些大家閨秀又換了時興的款式,她也想重新裁上一兩件,這才迫不及待地來挑。

  幾匹布擺在桌上,小陳氏走進來,咳嗽了一聲,第一眼就瞧見那江水藍的蘇杭織花緞,瞧著特別漂亮。

  她一面朝著那江水藍的匹緞走,一面卻問道:「都有誰來挑過了?」

  「回三少奶奶的話,二少奶奶的早就送過去了,大少奶奶剛才著了汀蘭姑娘來挑,餘下的都沒來。您若是挑好了緞子,小的給您記上就成。」

  哼,看樣子都是別人挑剩下的了。

  小陳氏就看中那一匹江水藍的緞子,可又覺那藕荷色八寶紋的漂亮,還看中旁邊秋香色的一匹,其實都不錯。

  伸手便直接點了這三匹,「茴香,把這三匹給拿走。」

  那管庫房的老頭立刻有些發愣,提醒道:「三少奶奶,這……每房只能拿兩匹,這是二少奶奶說過的話……」

  「什麼二少奶奶說過的話?合著她說的話你們就都聽著,我說的話便不算是話了嗎?都是府裡的少奶奶,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不就是一匹緞子嗎?茴香你給抱好了,不許放下!」

  小陳氏一下就怒了,她現在在張府也感覺到了壓力,畢竟顧懷袖不是她想像之中的那麼好對付,應該怎麼辦,還沒個想法呢。

  可現在若是放下了,她的面子往哪裡放?

  還不如一橫到底。

  小陳氏想著,根本不搭理庫房這邊幾個小廝的震駭表情,帶著自己貼身丫鬟茴香,便揚長而去。

  這邊的顧懷袖聽著多喜把事情給說明白了,也已經到了二房的院裡。

  青黛掀簾子,顧懷袖進了屋,坐下來,整了一下淺紫色的薄綢緞衫,舒了一口氣,才慢悠悠道:「現在三少奶奶還沒回去吧?我記得她每天這時候都要去看看大少奶奶,一會兒見她過去了,你們便去庫房那邊找個嘴皮子利索的去討緞子,庫房裡的緞子就那麼多,誰若是多拿了一匹,別人就沒有了,到時候又從哪裡出?」

  多喜躬身,又道:「您先頭說那一匹江水藍的緞子最好,留給老夫人,可……也被三少奶奶拿走了。」

  顧懷袖聞言簡直要笑倒,平日裡有什麼好東西都要早早地去,免得被人搶先了。

  可那緞子,那麼漂亮,任是誰去都是第一眼便看見了,可小陳氏也真傻,喜歡就拿走了,也不想想為什麼別人都把這些緞子給留下來。

  再沒長心眼,也該知道這是專門留給別人的,她一來就這麼不懂規矩。

  不,與其說是不懂規矩,不如說是從來沒人教過。

  顧懷袖聽說,陳縣令的兄弟也就是個教書先生,沒什麼本事,平日裡他夫人卻總是念叨姑娘家要富養,什麼都給慣著寵著。只可惜,家境不好,即便是富著養,也不會養出大家閨秀來。

  依著顧懷袖的意思,往後她若有了孩子,該怎麼養就怎麼養,斷不能跟著陳家一樣了。

  她擺擺手,坐到炕上去擺棋盤。

  一盤棋陸陸續續研究了小半年了,顧懷袖有些累。

  她打了個呵欠:「只說那緞子的事情就成了,那江水藍的緞子,我可管不著。」

  好歹也是老夫人最喜歡的兒媳不讓她穿好的,她顧懷袖可沒專門撿漂亮的緞子拿。

  嘴唇一勾,顧懷袖已經開始擺棋,下面丫鬟知道她這半天肯定不會怎麼說話了,都退到外間去候著。

  多喜忙往庫房那邊找了個人,是個叫易白的,平日裡跟著帳房先生學算帳,是先生的徒弟,也是口齒最伶俐的。如今聽說二少奶奶要傭人,易白趕緊打了包票,就往大少奶奶這邊走。

  一家四位爺,大爺二爺在東邊住,三爺跟小四爺在西邊住,每天三少奶奶都要穿過個大花園往東邊來。她一來就是熱熱鬧鬧的,二房這邊想不聽見也不成。

  往日裡,丫鬟們都很厭惡那邊的做派,如今卻覺得她一來就熱熱鬧鬧的正好,聽見消息咱們就趕緊過去搗亂了。

  易白只站在外面,讓人通傳了一聲,裡面陳氏就叫人進來。

  她身子好了不少,現在又有小陳氏來陪她說話,日子沒那麼乏味。

  二少奶奶的丫鬟說有事找玉顏,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

  陳氏最怕的就是玉顏闖禍,更何況現在管著府裡上下事務的都是顧懷袖,不能輕易給得罪了。她知道張廷瓚在府裡雖是一枝獨秀,可下面三個兄弟之中,最在乎的怕還是二弟,若是妯娌之間起了什麼矛盾,兩兄弟也難處理。

  一直以來,陳氏都扮演著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她半倚在榻上,已經看見小廝進來了。

  一進門,易白就停下了,在外間俐落爽脆地行了個禮:「給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問安,奶奶們好。」

  「趕緊起來吧,不必多禮,二少奶奶讓你來,到底是有個什麼事?」

  陳氏開口問了一句,旁邊的小陳氏卻哼了一聲,掃了外頭站著的易白一眼,就直接轉開了臉。

  只是她沒想到,這府庫的小廝開口竟然就跟自己有關。

  「這事兒倒也不是找大少奶奶的,而是尋三少奶奶來的。府裡的布匹銀兩茶葉包括胭脂水粉,都是有定例的,該拿多少拿多少,採買的時候便是記在了帳本上,各房有各房的數。方才府庫那邊的記帳先生發現三少奶奶這裡拿走了三匹,所以,別的房那裡就沒了。」

  易白其實心裡也是打著顫的,二少奶奶這分明就是要在全府人的面前打三少奶奶的臉啊。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一般來說,府裡誰誰誰多拿了一盒胭脂水粉或者一匹緞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不是那些個不懂事的丫鬟鬧騰,庫房這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方才三少奶奶拿走東西的時候,先生那邊也沒說什麼。往日有這種事情,二少奶奶也是不說話的,權且任了他們去。

  可現在……

  二少奶奶直接叫人要緞子來了,傳到整個府裡去,三少奶奶這面子可就沒地方放了。

  別說是易白自己,就是陳氏聽見這話也是一怔。

  可她隨即就看向了自己的堂妹,如今已經成為妯娌,是她弟妹。

  小陳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立刻站起來,將茶杯往桌上一砸,怒道:「什麼小肚雞腸?庫房那邊就缺這麼一匹緞子嗎?我不過是多拿了一匹,就要這樣斤斤計較?不知道的還以為張府窮成什麼樣呢!」

  「玉顏!」

  陳氏才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覺得自己這個堂妹,不遇見顧懷袖的時候還覺得嬌憨可愛,可一跟顧懷袖對上,就覺得愚不可及!

  這些話竟然也敢拿出來說,也真是夠了。

  陳氏原本是想訓斥了小陳氏,把這件事給壓下來,免得給陳家丟臉,沒想到小陳氏根本不領情。

  最近小陳氏身邊的人都捧著她,說大少奶奶身子弱,不能管家,二少奶奶又不得老夫人的喜歡,現在就看著一個剛剛進門的自己。只要辦好了這壽宴的事情,讓老夫人開心了,往後府裡的對牌還不是手到擒來?

  如今拿了一匹緞子又算得了什麼?一匹緞子才幾兩銀子?

  那府庫的人,多半還是請示過了顧懷袖,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來為難自己。

  她是根本不會去想自己的行為會讓別人為難的,一時之間,小陳氏冷笑了一聲:「堂姐你一個大少奶奶,還怕她不成?我就不明白了,咱們府裡也不是就缺這一匹緞子,她竟然還敢支使著庫房的人來拿了!」

  易白沒想到這邊的三少奶奶都這麼不好惹,可又覺得這三少奶奶著實沒道理。

  他一頓,生硬道:「三少奶奶,府裡有府裡的規矩,規矩就是這樣的,壞不得。」

  「你!你不過就是一個下人,竟然也敢跟我抬杠?!」小陳氏自己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一時有些得意,哪裡想到忽然出來個小廝也敢反駁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府裡往後誰說了算,還是不一定的事兒呢!」

  「現在誰說了算,小的是不知道的,可庫房有庫房的規矩,還勞煩您莫要破壞這規矩了,回頭大家都難辦……」

  這話都是客氣了,換個不客氣的說法,除非你是老夫人發了話下來,或者老爺准了,能把規矩給你改改,否則壞了規矩那就是你的錯。

  沒有二少奶奶那把規矩提溜在手裡使喚的本事,就別出來壞了規矩又甩臉子。

  當了這麼多年的下人,刁橫的主子見過不少,可哪個又長久了?

  易白心裡也是不明白,跟著師父算帳那麼久,一直覺得大少奶奶陳氏是個頂好的人,怎麼換到了她堂妹就跟換了個人一樣?

  「好了,別鬧了!茴香呢?」

  陳氏聽得頭暈眼花,原本才修養好沒幾天,被他們這一鬧,又覺得疼起來。

  為了匹緞子,小陳氏竟然這樣目光短淺,她手裡也不是沒有私房能給小陳氏買匹緞子,犯得著跟庫房那邊計較嗎?

  最近幾日,小陳氏也是著實太囂張了一些。

  她那二弟妹根本不是什麼能忍能讓的好人,前面忍你讓你,那多半還是看著陳氏的面子。可是隨著玉顏言行越來越過分,儼然覺得自己才是府裡掌家的了,顧懷袖的底線,估計也要到了。

  陳氏根本不知道,顧懷袖老早就準備坑小陳氏,才沒有什麼底線不底線的問題。

  茴香趕緊進來跪下:「奴婢在。」

  「立刻扶著你家少奶奶回去,把多拿的那一匹緞子給庫房退回去。」

  陳氏語氣很重,一點也不顧及在場人的臉面。

  如果不是現在有那麼多奴婢在,她早轉過臉就把小陳氏罵個狗血淋頭了。

  小陳氏難以接受,覺得自己堂姐是糊塗了:「堂姐你把這緞子退回去,我的面子往哪裡放?」

  「你若是知道規矩,又點見識,眼皮子深上那麼一些,就不會做出這些丟臉的事情來。現在你還操辦著老夫人的壽宴,且警醒著一些,跌了跤我也是扶你不起。」

  陳氏老覺得小陳氏遲早要闖禍,可她有什麼辦法?

  如今她也感覺出來了,有個新來的弟妹這樣背後說自己,她若是顧懷袖也忍不住的。

  也罷,小陳氏跌了也就跌了。

  興許二弟妹看在她的面子上,能不讓小陳氏跌得那麼難看。

  小陳氏這邊畢竟是陳氏命令著的,又是委屈,又是不甘的,她跺了跺腳,直接掀了簾子跑回了自己的屋裡。

  自打她嫁進來,一向被人說是讀書不怎麼用功的三爺張廷璐,竟然整日地不回屋,就待在書齋裡,有時候甚至在書房過夜。

  人人都誇三爺娶妻之後一下成熟懂事起來,知道用功,也算是要成家立業了。

  可只有小陳氏知道,那種獨守空閨的辛苦。

  偏生這幾日跟老夫人說話,老夫人竟然說她能耐,能把三爺勸回正路。

  小陳氏只有將滿腹的委屈和心酸往肚子裡咽。

  閨房之中的事情不如意也就罷了,好歹還有面子上的風光,可現在連這面子上的風光都要被人剝奪去,小陳氏不甘心,一點也不甘心!

  她回了屋,叫人將那三匹緞子抱出來,沒捨得那江水藍的漂亮一匹,只將藕荷色的那一匹放在桌上。

  「茴香,倒茶來。」

  小陳氏冷聲喊道。

  茴香嚇了一跳,以為她口渴了,立刻給倒了一杯茶來。

  誰料小陳氏竟然直接將手中那一杯茶給潑到了緞子上,然後扔了茶杯,笑著道:「就把這一匹緞子給送回去吧。」

  茴香只覺得腿都軟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家少奶奶竟然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她連忙勸阻:「少奶奶,咱們這樣肯定是要被人笑話的,您別這樣,若是捨不得那江水藍的緞子,咱們換那秋香色的給庫房那邊送去可好?」

  「呸!你個小蹄子也要質疑起我來了?讓你拿去你就拿去,廢那麼多話幹什麼?賤蹄子,你若不去,我打斷你的腿!」

  這聲音頗高,外面站著的丫鬟都能聽見。

  窗下一個丫鬟本來是在修剪花草,聽見裡面的動靜,卻是眼珠子一轉,將剪子放下,往二房那邊去了。

  顧懷袖這邊很快收了消息。

  那丫鬟到了多福這裡說了事兒,多福很熟練地塞了一粒銀錁子到她手裡,笑得甜甜得:「辛梅姐姐受累了。」

  叫辛梅的丫鬟摸著那銀錁子,只覺得手都暖和了起來,又怕被人發現,連忙地去了。

  多福見人走了,便進來跟顧懷袖說。

  顧懷袖一聽,差點笑倒,她指了多歡道:「去看看庫房那邊還剩下幾匹新緞子,若是還有人沒拿,便讓人給別的房裡送去,你就順便把帳本給我拿回來。」

  多歡有些不解,卻不明白意思。

  等她剛剛交代了顧懷袖的意思,庫房這邊立刻就將緞子往四公子那裡送,至於老夫人一向是最後挑的,畢竟誰都知道老夫人這習慣,要把最好的留給老夫人,沒人敢搶。

  可這次不一樣了,三少奶奶那邊多拿了一匹,缺了啊!

  怎麼辦?

  暫時不松了唄,等著三少奶奶把江水藍的緞子退回來就是了。

  誰料想,三少奶奶的緞子也真是送回來了。

  只可惜,不是江水藍也就罷了,竟然還是一匹被茶水弄髒了的!

  管事們可嚇得不輕,這都是今年的新緞子,拿去年的舊緞子來湊,可會惹得老夫人不高興的。

  王福順家的不慌不忙進來,只準備領了緞子走,沒想看管事們都吞吞吐吐,不知道在猶豫個什麼。

  她一問,才知道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王福順家的還有把柄攥在顧懷袖的手裡呢,如今看小陳氏這麼不懂事,也不會刻意幫襯著小陳氏。

  她想著,小陳氏著西風是壓不倒顧懷袖這東風的,她不若別生什麼壞心思,還是跟著顧懷袖走的比較好。這一位少奶奶是個聰明人,跟了她也不虧的。

  當下,王福順家的暗歎了一聲,只冷著臉叫人將兩匹緞子抱走了,回去給老夫人覆命。

  吳氏想著最近老三的變化,心裡別提多高興了,越想越是覺得老三媳婦兒好,說話甜,討人喜歡,看著也是個富態能生養的。

  娶媳婦,就得要這樣娶。

  她正高興,王福順家的便已經進來了,不過臉色不大好。

  「不是去庫房拿緞子了嗎?這是怎麼了?」

  王福順家的一臉的為難,長歎了一口氣:「老奴不敢說……」

  這一下,吳氏有些坐不住了,皺眉道:「有話你便說,我身板也只有你一個得力的了。」

  王福順家的這才將事情給說了出來,末了道:「……本來前面的奶奶們都喜歡那江水藍的緞子得緊,可規矩就是好東西留給老夫人您,結果三少奶奶大約是不怎麼 懂規矩,看著喜歡就拿走了……可……可她還多拿了一匹,您這裡不就缺了一匹嗎?鬧了半晌,好不容易從三少奶奶那裡退了一匹回來……可是……」

  說到這裡,她將那藕荷色的緞子拿出來,上面一大塊顯眼的茶漬,難看極了。

  吳氏臉一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說什麼。

  「這天下,對一般人來說,都是兒媳讓著婆婆的……」

  顧懷袖數著棋盤上的格子,跟青黛說著話,「你說,現在老夫人是個什麼表情?三少奶奶這樣的好兒媳,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見的,慢慢來……我且讓她看看,這兒媳多讓人滿意……哎,還是沒算出來這該怎麼走,圍殺呢。」

  青黛抿嘴笑,顧懷袖那一副假惺惺的杞人憂天模樣,真是……

  憋著說不出的壞!

  打臉,何必自己動手?

  讓傻子們相互打就成了,她若自己動手,還嫌手疼呢。


第六十八章 氣暈了

  她一直覺得張廷玉跟他大哥下棋總是輸,可他棋力不低,不像是會輸的人。

  問了那圍殺之局幾次,可偏偏張廷玉嘴緊,愣是一個字不說,顧懷袖就自己慢慢鑽研著。後宅日子無聊,除了小陳氏也只能這樣打發時間了。

  下棋到中午,又吃了頓飯,中午睡了一會兒覺,還沒起身,顧懷袖就聽見人在外面喊了。

  「二少奶奶,三少奶奶那邊準備壽宴,有事請您定奪。」

  顧懷袖一下就笑了,她讓丫鬟給自己穿好衣裳,動作慢條斯理,一點也不急。

  外頭來的是三少奶奶的貼身丫鬟茴香,已經站了許久了,可依舊沒見顧懷袖出來,於是又喊了一聲:「二少奶奶?」

  多福就守在門簾前面,頓時皺了眉:「別喊,二少奶奶剛起,你等著。」

  茴香哪裡想到二少奶奶就竟然這樣不緊不慢的,怎麼說都是三少奶奶那邊操辦壽宴的事情,也不知二少奶奶這是不是故意的。

  她在外面等了約莫有兩刻鐘,裡面才傳來了倒茶的水聲。

  顧懷袖接過茶,動了動手指頭,似乎覺得有些僵硬。

  她掀了茶蓋,輕聲道:「叫人進來。」

  多福聽見了,這才示意茴香進去。

  茴香也不知怎的有些害怕,在外面站上一刻也就罷了,可是站久了,二少奶奶還是不搭理人,那可就嚇人了。

  她戰戰兢兢地進去,蹲了個身:「給二少奶奶請安。」

  顧懷袖側對著她,漫不經心得很:「什麼事這麼急?」

  茴香出了一頭的冷汗,低聲道:「三少奶奶那邊想用紅色的綢緞在老夫人壽辰當天佈置一下,著人吩咐庫房那邊提東西,可是庫房的人說,現在拿什麼東西都要得到您的首肯,所以叫奴婢同您請示。」

  話說得是很客氣,可背地裡是不是這樣想得那可就難說了。

  顧懷袖慢慢道:「拿紅綢緞佈置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用了多少都要登記在冊,用多少拿多少,沒用完的記得送回庫房去。青黛,拿對牌給她。」

  青黛去後面取了對牌,遞了一支給茴香。

  「沒什麼別的事情就去了吧,若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也請你家少奶奶來問我。」顧懷袖喝了一口茶,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讓茴香走了。

  茴香不過是為了這件事來一遭,取了個對牌,前後也不過就是兩句話的時間,卻在外面站了兩刻鐘,她走出去的時候就覺得心裡不舒服。

  去庫房把三少奶奶的事情辦了,回去就紅了眼眶。

  小陳氏也憋屈著,上午緞子的事情還沒說清楚,下午要籌備著壽宴,還是件件事情都要請示顧懷袖,不然下面的人都不給辦。

  問了人,怎麼都是一句話:沒有二少奶奶發話,您說什麼咱們也不敢給辦。

  辦個壽宴而已,還要處處受制,小陳氏氣得在屋裡來回地跺腳。

  見著茴香一臉晦氣地回來,小陳氏頗不耐煩:「誰短了你的吃穿不成?怎麼這一副喪門星的表情?就問一句話的事情,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都快過去大半個時辰了!」

  茴香小聲道:「奴婢在二少奶奶門外等了許久,二少奶奶身邊的多福告訴奴婢,說二少奶奶剛剛困了覺起來,待奴婢進去已經過了兩刻,只同二少奶奶說了兩句話就出來了。」

  「困覺?讓你在外面等了兩刻?!」

  小陳氏的聲音頓時就拔高了,她手都發抖起來了,「這時候她倒還好睡!我辦事兒急著呢,竟然讓我的人在外面等了足足有兩刻鐘,她以為她是誰啊?」

  不必說,只這麼一個細節,小陳氏已經發怒了。

  只是她還不敢跟顧懷袖翻臉,按理說這只是小事情。茴香算什麼?再體面也不過是一個丫鬟,就算是顧懷袖讓她在外面跪著等上兩個時辰,也不敢有人說什麼。畢竟顧懷袖才是府裡的正經主子,困覺著讓下面丫鬟等等又怎麼了?

  若小陳氏是旁人也罷了,偏偏這是她的貼身丫鬟。

  俗話說,打狗看主人,顧懷袖能讓她的丫鬟等上這麼久,難不成不是拂了她的臉面?

  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早幾個月,妯娌之間就有了齟齬,現在是仇恨更深。

  小陳氏強壓著怒氣,讓外面的婆子進來說話。

  這一次的事情還需要小陳氏操辦,她現在沒本事跟顧懷袖叫板。等她忍過這一陣,把事情給辦妥當了,老夫人必定讓二房的交出對牌跟帳本來,等到那時候她要拿捏顧懷袖真是易如反掌。

  小陳氏閉了閉眼,在茴香驚詫的目光之中,竟然將這一口氣給忍了下來。

  外面的婆子進來,跟小陳氏商量辦壽宴的事情。

  一個婆子道:「這壽宴一定要喜慶,老夫人的年紀也逐漸大了,開始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

  另一個婆子道:「正是這個理兒,必須要喜慶,一年也就辦這麼一回,越是盛大越能顯示三少奶奶對老夫人的孝心。」

  小陳氏也是這樣想的,她在屋裡踱了幾步,只道:「往年我在江南的時候,只看見大戶人家用紅珊瑚當擺件,喜慶得很,咱們府裡不如也擺紅珊瑚。還有廚子跟席面,一定要做最好的,府裡的廚子不成,就去外面請。正如你們所言,心意是最要緊的。」

  小陳氏意思是不錯的,只是紅珊瑚擺件,各房裡雖有不少,可那都是各房的,聽說大少奶奶屋裡就有一座,可要處處都擺出來,一兩件小的是肯定不成。

  又有人道:「這些東西還要到庫房裡去找。」

  還是要去庫房找?也就是說還要問顧懷袖!

  現在真是使喚個廚子要找她,一針一線要問她,不管是緞子還是紅珊瑚擺件,想要?成啊,二少奶奶同意咱就給。

  小陳氏一想起那些人的嘴臉,真是五臟六腑都跟著疼了起來。

  可是不問顧懷袖,這事情就辦不成,於是又差了人去問,磨磨蹭蹭又是下半個時辰,這才慢慢去準備著了。

  她們這幾個人在屋裡談了一下午,沒一會兒就有一個人出去二房問,顧懷袖每次都是那幾個字「三少奶奶說好,就去辦吧」,聽著真是要死不活,別提多讓人生氣了。

  一次兩次還好,老是去問,每一次傳回來消息的時候,小陳氏就想到自己現在是被顧懷袖給壓制著的,若不是面前還有幾個老資歷的婆子,早就破口大駡了。

  天將暮時,那幾個商量壽宴事宜的婆子終於離開了,小陳氏正待進去,卻不想那邊走廊上過來了王福順家的。

  這可是老夫人身邊的人,小陳氏頓時眼前一亮,以為老夫人有什麼事情找自己,熱情地贏了上去:「媽媽怎麼有空往這邊來,趕緊進來坐,茴香倒茶去。」

  王福順家的低著頭,臉上平靜,不像是有什麼喜事。

  她和順地一笑,只回頭看了一眼道:「三少奶奶不必麻煩了,茴香姑娘歇著吧。老奴只是來為老夫人辦事而已,今兒府庫那邊分下來一匹新緞子,老夫人疼惜您是新進門的媳婦,總要格外優待一些,所以叫了老奴來,將分到她手裡兩匹緞子之中的一匹,送給您用。」

  小陳氏萬沒料到,老夫人竟然這樣貼心。

  她臉上起了紅暈,感動地兩眼都濕了,忙握了王福順家的的一雙手,「婆婆真是疼我,還特意勞煩您將這一匹緞子送過來……」

  王福順家的不動聲色,回身叫了丫鬟上來,又笑道:「三少奶奶您收好了。」

  小陳氏還沒覺出任何異樣裡,一面叫茴香上去接了東西,一面自己扭頭掃了一眼,這一掃卻讓她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這……」

  這一匹緞子,乃是藕荷色八寶紋,眼熟得緊,上面還有明晃晃得一片茶漬,不是自己上午退回庫房的那一匹,又是哪一匹?

  剛剛……

  剛剛王福順家的說,這一匹緞子,是從老夫人從庫房那裡分到的兩匹緞子裡拿出來的,可……

  老夫人肯定是知道這是自己做的了,不然怎麼可能讓王福順家的特意走這一趟?

  小陳氏心亂如麻,聲音也哆嗦了起來:「媽、媽媽,這、這……」

  「哦,您是說這茶漬嗎?」

  王福順家的一副不打緊的表情,只摸了摸小陳氏那皮膚軟嫩的手,歎道,「也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竟然敢在給老夫人的緞子上弄了這樣的污漬,不過這茶漬很容易就洗乾淨了的,緞子還是一匹好緞子,您……莫不是嫌棄了?」

  「不不不……媽媽說笑了,玉顏喜歡還來不及,怎麼敢嫌棄?」小陳氏嚇得連忙擺手,然後斥茴香道,「沒眼色的東西,我高興壞了,忘了事兒,你怎麼還不上去把緞子給接下來呢?」

  茴香平白無故遭了斥責,也不敢反駁,慌張告了罪,然後上去接了那一匹髒汙了的藕荷色緞子。

  王福順家的這才滿意,又道:「老奴這就回去覆命了,這緞子還是老夫人的一片心意,還望三少奶奶莫要辜負了。」

  小陳氏打著顫,害怕得不得了。

  在她看來,這府裡最大的人就是老夫人,一個顧懷袖不足為慮,只要老夫人發話,顧懷袖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所以現在,她一直費心籠絡著吳氏,就怕惹了老夫人不開心,往後在府裡的日子難過。

  哪裡想到,千小心萬小心,竟然在這種細枝末節上出了差錯。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福順家的離開,等著人一出了月亮門,小陳氏就一下跌坐在地,有些起不來了。

  「少奶奶,少奶奶,您怎麼了……」

  小陳氏看著茴香懷裡抱著的那一匹緞子,眼前一黑,竟然暈了過去。

  「暈了過去?」

  顧懷袖才是差點笑暈了。

  這小陳氏也太不禁嚇了。

  她身邊有耳報神,消息來得很快,這會兒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就看見張廷玉的影子出現在了窗戶邊。

  青黛又細說了兩句,便往一邊站。

  顧懷袖彎唇:「王福順家的是越來越有眼色了,我就喜歡這樣的人。回頭找個大夫,好好給瞧瞧,千萬別嚇病了。」

  「誰病了?」

  張廷玉進門就聽見這話,有些疑惑。

  顧懷袖心情好,湊上去,促狹道:「三少奶奶嘍,也不知怎麼就暈了過去……我這不是叫人去瞧嗎?」

  張廷玉看了她許久,又望見那棋盤,只道:「你還在擺?」

  「等你個死摳門的告訴我怎麼下,還不如我自己想,無聊死了……」也就打發時間,顧懷袖拉他進來坐下。

  「無聊?」張廷玉挑眉,看了看外面景色,乾脆道,「要不……踏青去?」

  顧懷袖眼前一亮:「明日就去?」

  「春將盡,再不去就遲了,擇日不如撞日,那便明日吧。」

  張廷玉也覺得該松松骨頭了,說了這麼一句,就把顧懷袖高興得眯眼笑了。

  這家裡,待著也真是越來越難受。

  
第六十九章 牛嚼牡丹

  第二天一早,顧懷袖就跟張廷玉出去了,只跟房裡人打了聲招呼,別的一概不管。

  反正二房是整個張府裡最瀟灑的,愛走就走,愛玩便玩,旁人管不著。

  顧懷袖這一走,小陳氏就為難了。

  昨天被嚇得不輕,今天昏昏沉沉起來操辦老夫人壽宴的事情,遇見什麼事情都要問二少奶奶,結果派了人去,竟然被告知:二少奶奶跟二爺出去踏春了。

  小陳氏差點摔了杯子:「現在事情這麼忙,她竟然還出去踏青,到底有沒有把老夫人放在眼底?她這樣哪裡有半分的孝心!」

  下麵丫鬟們噤若寒蟬,一句話也不敢接,只聽著小陳氏罵罵咧咧。

  可是罵完了,事情卻還是要辦的,顧懷袖不回來,事情就卡住了。

  不得已,小陳氏只能派人去找老夫人要了話,事情暫時由小陳氏來做主,等顧懷袖回來了再說別的事情。

  老夫人那邊對她弄髒了緞子的事情,除了昨日派人送緞子回來,竟然也沒有了別的表示。

  小陳氏現在不敢去老夫人那裡,只盼著自己辦好了如今這件事,再討好了老夫人。

  今天老夫人還繼續支持著小陳氏,就證明並沒有厭煩她。

  所以,小陳氏略略地安了一點心,還是辦事兒去了。

  顧懷袖這邊就已經走遠了。

  早上出門的時候天才剛剛亮,張廷玉帶她去景山看了日出。

  也就是一個小土包,吊死過崇禎皇帝,不過是找了個合適的地方看景色而已。

  上午又去逛了集市,一起吃了餃子。

  張廷玉對京城很熟悉,走到哪兒都能說出個道道來,而且文采極佳。

  不過,下午時候地方就換了。

  原以為是出去遊春,看看外頭的景致,顧懷袖沒想到,早上出去晃了一圈,這會兒竟然就直接出了宣武門,到了京城一個著名的地兒——琉璃廠。

  她倒是頭一回來這裡,聽說過的時候多了。

  原本顧貞觀是漢臣,曾有過一處居所就在附近,但是一直沒機會出去看看。

  一些官位普通的漢臣,文人,還有想要上京趕考的舉子,一般都會在這裡居住,所以久而久之就多了客商在此出售文房四寶,甚至是各種文玩,燒窯的地兒也在。

  除此之外,各地商賈的會館也都聚集在琉璃廠,可以說是魚龍混雜,百態眾生都在這裡了。

  來這裡的都是男人多,可張廷玉竟然直接帶著顧懷袖來了。

  「你來這裡幹什麼?」顧懷袖四下裡看著,「準備買些東西嗎?」

  張廷玉只是道:「四處走走,老看山水也沒意思。逛廟會,到處都是人……」

  現在這琉璃廠也是熱鬧得很,兩邊大街上幹什麼的都有,因為會館在附近,夾雜著各地口音的方言你來我往,便是南腔北調。

  有人沿街賣字畫,不遠處也有茶樓,偶爾還能看見河北來的手藝人拉洋片。

  顧懷袖有點想去,一看見那西湖景就走不動了。

  西湖景,拉洋片的木箱,裡面裝著幾幅圖,都是西湖的好景致,下面有六個小孔,供人觀看。

  客人們看的時候,手藝人就在一邊唱。

  繩子一拉,就換一幅景兒,配著那唱腔,還算是新奇。

  張廷玉早年這些東西都是玩遍了的,只是最近兩年收了心,根本不碰。

  瞧見顧懷袖那腳跟黏在地上了一樣,他笑了一聲,問道:「想看?」

  顧懷袖心裡說「不想看」,脫口而出的卻是「想」,說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麼大個人了,說什麼想看拉洋片的,可真是丟臉了。

  說話的時候,張廷玉已經過來了。

  三個銅板就能看一回,張廷玉直接給了二十文,讓顧懷袖一個人看。

  她在前面看,張廷玉就抄手在一邊站著。

  「小時候沒人管,我常常跑出來,揣著幾枚銅板,在這外頭一晃就能晃半天,先生也不出來找我。那時候,我父親也住在這宣武門外,這裡有故宅……」

  張廷玉隨口說著,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說著說著又停下來了。

  顧懷袖眼前亮亮的,光亮就在那一幅畫的背後,是一副斷橋殘雪圖……

  西湖景致,一張張地過去,她忽然歎了一口氣:「這麼看著,倒是更饞了……」

  「你這看得到底是西湖景,還是西湖的醋魚啊?」張廷玉頓覺無奈。

  顧懷袖眯著眼睛看完了,才悠閒道:「你猜。」

  「只可惜琉璃廠這邊並沒有什麼好的酒樓飯店……茶,還是有的。」

  張廷玉忽然想起來一茬,竟然拉了拉她:「看完了?」

  顧懷袖起身,那拉洋片的老伯和善地看著她,往旁邊讓了讓,又把洋片箱子往街邊挪了挪,不擋著過往的轎子。

  顧懷袖往張廷玉身邊走,一雙明眸望著他,有些奇怪。

  琉璃廠畢竟是顧懷袖不熟悉的地方,只能跟張廷玉一起走。

  他毫不避諱地牽著顧懷袖的手,順著長街,也沒理會兩邊的古玩攤販,有人叫他名字,他也只是微微擺擺手就走過去了。

  「你跟這裡的一些人,似乎很熟?」

  「走多了,還算是認得。」張廷玉那架子上擺了許許多多的書,很多都直接從琉璃廠淘來的。

  有人能在這裡,把一對玻璃珠子當琉璃玉給賣出去,自然也有人能把一本書做舊了當古籍孤本賣出去。

  張廷玉在這裡蹲過不少的時間。

  其實自打跟吳氏的關係開始淡薄之後,張廷玉也就不怎麼喜歡待在家裡了。

  他喜歡上午在學塾上了課,下午就直接溜出來,在琉璃廠周圍晃蕩。

  看得出,他看這裡的一切的眼神,都帶著一種很親切的自然。

  顧懷袖甚至覺得,他對這裡的感情興許比家還深。

  兩個人在一間茶樓前面停下,裡面進出的人不多不少,算不上熱鬧,卻也不能說是冷清。

  就是這樣的悠然意味兒,不咸不淡,不冷不熱,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似這般恰到好處才是合適。

  前面一塊匾額,上書「一壺」二字。

  一壺?

  一壺茶,還是一壺酒?

  答案,在顧懷袖聞見裡面飄出來的茶香的時候,便已經有了。

  她一笑,舉袖掩唇,卻道:「你喜歡的地方?」

  張廷玉點點頭,同她一起進去了。

  櫃檯裡面站了個中南男人,帶著個瓜皮帽,倒是那一塊碧玉翡翠的帽正惹得顧懷袖多看了一眼。

  光是這帽正就值一筆錢了,這掌櫃的似乎非富即貴。

  她念頭還沒轉完,掌櫃的便將手裡的茶葉放進了茶盅裡,歎了口氣。

  抬頭來,竟然瞧見張廷玉進來,頓時「哎喲」了一聲,「張二爺倒是好久沒見了,掐著手指頭算算,怕是去年才見過了。您老位置?」

  說完話,掌櫃的就暗暗打量了顧懷袖一眼,不由得眼前一亮;好一位標緻的夫人。

  想必這就是張廷玉的夫人了。

  茶樓老闆是杭州人,叫廖逢源,乃是一名茶商。他來往與南北之間,專門做的茶葉生意,有生意的時候就南北兩地順著運河跑,沒生意的時候只管坐在京城茶樓裡面談天侃地。

  眼看著今年這春快盡了,江南的新茶也該出來了,只是他站在這茶樓裡面,卻是一點也不想回去。

  想著都是心酸,索性不管了。

  廖逢源將張廷玉引進去,上了樓便是靠窗的小雅間。

  他認識張廷玉有幾年了,早年看著張二爺也就是十五六,揣了幾枚銅板就要進來喝茶。

  廖逢源那時候還想著,哪家的孩子這樣不懂事,不過他說自己逛街累了口渴,討了一杯茶,從此以後就算是認識了。

  「二位請坐。」

  廖老闆笑了笑,發福的雙下巴看著格外可愛。

  「此乃拙荊。」張廷玉看了顧懷袖一眼,前半句話是在給廖逢源介紹顧懷袖,下一句是對古槐徐道,「這一位是廖掌櫃的,別看他現在開著茶樓,其實是個茶商,有名著呢。」

  廖逢源摸摸自己的下巴,卻連忙擺手:「張二爺說的這是什麼話?二少奶奶在這裡,您這不是笑話我嗎?杭州幫那麼多人,可沒輪到我。今兒您喝什麼?現在可沒有今年的新茶,只有去年的了。」

  新茶還沒上,怕是剛剛從茶樹上摘下來,還沒放進鍋裡。

  張廷玉只看顧懷袖:「懷袖喝什麼?」

  顧懷袖隨口道:「既然廖掌櫃的是杭州人,那喝西湖龍井是最合適了。」

  廖逢源頓時笑了一聲,給顧懷袖比了個大拇指:「張二少奶奶真是有眼光,咱一壺春最有名的就是這一口,敝人這裡還有去年的明前茶,您可以嘗嘗。今年的茶若是能到,您跟二爺可也記得來喝上一壺。」

  聽著這廖掌櫃的說話,倒覺得是個精明的生意人。

  顧懷袖抿著唇,點點頭,卻沒說話了。

  廖掌櫃的又跟張廷玉說了兩句,這才下去安排。

  他剛走,顧懷袖就皺緊了眉頭:「你認識的人,竟然挺多?」

  原以為張家二公子有本事是有本事,可畢竟認識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進了張府的門之後,就沒見張二公子怎麼出過府,可是現在一出來,幾乎滿街都是張廷玉的熟人。

  而且張廷玉行事其實也挺大膽,敢拉著顧懷袖到處看,畢竟漢家的姑娘都避諱一些的。

  他站了起來,到窗邊去,手指輕輕叩擊著窗櫺,有輕微的「篤篤」地聲響。

  張廷玉悠然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識萬面人。」

  人,用「面」字來數,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意思。

  千奇百怪,形形□□。

  顧懷袖問道:「我看著廖掌櫃的似乎不簡單,販茶的?」

  張廷玉答道:「這邊不遠,往外頭走兩裡,就是茶商萬青會館,還是廖掌櫃的牽頭成立起來的。「

  會館始于明朝,現在倒是更興盛了,南來北往的商人在京城五處建造會館,以供來往的士商居住停歇,趕考的舉子們自然也是要在這裡歇腳,又從各省來的官員,自然也有相應的會館。

  徽商晉商勢力相當大,杭州江浙一帶的商幫也不弱,在琉璃廠附近可謂是此消彼長。

  不過萬青會館只是茶商們的會館,按照行業來分,別的地方還有別的會館。

  可能坐到萬青會館二把交椅,廖逢源也堪稱人如其名,是個左右逢源,手段圓滑的人物。

  「廖掌櫃的當年還不知道我是張府二公子,我每天就拿三枚銅板來到這裡喝遍好茶……」

  說起來,這聲音裡沒有什麼懷念,多的導師一種很奇怪的寒酸和唏噓。

  張廷玉自然是不缺錢的,只是有時候他寧願自己只揣著幾文錢出來,看看市井之中這些人是怎麼生活的。

  「有時候,不出身官宦之家,也是一件幸事。」

  「剛剛上來就聽見衡臣兄又開始傷春悲秋,真是可恨,可恨啊!今兒的好茶,定然又被廖掌櫃的留給你了,周某必是要來討一杯喝的。」

  一個揶揄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那人竟然是直接認出了張廷玉,朝著他這邊走。

  不過隔著外面簾子,似乎看見裡頭有顧懷袖,便沒往裡走了。

  顧懷袖一聽,老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細一想,這不是那一日在明珠府吟梅宴上見識過的周道新嗎?

  怎麼……

  她頓時有些迷惑起來。

  張廷玉歎了一聲,先給顧懷袖解釋了一句:「認識的。」

  認識的?

  還沒等顧懷袖反應過來,張廷玉便道:「承舊兄笑話了,廷玉不過信步而來,若知承舊兄要來,定然不敢造次了。」

  承舊,周道新的字。

  周道新站在外面,恰好廖掌櫃的已經親自提著一壺茶進來了,「喲,今兒周公子竟然也來了,不如一起喝茶來?」

  張廷玉看了顧懷袖一眼,顧懷袖表示自己不介意。

  她只是微微一側身子,坐在了張廷玉的身邊。

  掀了簾子一起進來的便是廖掌櫃的跟周道新了。

  顧懷袖此前還沒見過這周道新,而今粗略地一掃,卻忽然明白為什麼李光地一定要李臻兒嫁給他了。一表人才自是不必說,眼底透著一股子難言的桀驁,自有一股書生的狂氣,很不一般。

  同張廷玉珠玉內斂的氣質不同,此人乃是完全表現在外的,似烈火烹油一樣瞬間讓人為之震懾。

  只有廖逢源抖著自己肚子前面一塊肥肉,已經歎了一口氣:「聽聞周公子也要娶李光地大人家的姑娘了,往後就有紅袖添香了……張二爺有了少奶奶,也不往老夫這茶樓跑了,也真是寂寥。」

  顧懷袖失笑,情知張廷玉與這廖掌櫃的多半是往年至交,便道:「掌櫃的說笑了,我與衡臣在屋裡也悶得慌,若是掌櫃的不介意,定然每日都來喝茶的。」

  張廷玉則慢吞吞的在袖中摸了摸,然後寒酸地拍出三枚銅板來,一枚一枚按在桌上:「一、二、三,瞧我這記性,看樣子今日又要勞承舊兄破費了。」

  周道新冷笑一聲,直接往張廷玉前面一坐,倒是為著避嫌離顧懷袖最遠。

  他道:「陰險狡詐虛偽故作,你就裝!今兒我也一分錢沒帶,喝不起。」

  這兩個人竟然還杠上了?

  顧懷袖抿唇竊笑了一聲,只覺有意思。

  無奈的,是廖掌櫃的:「你倆左一個一句,又一個一句,無非是擠兌我,又哭窮,今兒給你們白喝一頓,我請!」

  周道新立刻眯眯眼笑:「掌櫃的好人一生平安啊!」

  張廷玉不語,也微笑。

  顧懷袖嘴角微微抽搐,同情地望了廖掌櫃的一眼。

  廖掌櫃的倒是不介意,他慢慢地泡了一壺茶起來,動作很純熟,別看人胖,手卻很巧,燙壺,洗茶……

  一點一點,講究得很。

  等到那一杯七分滿的茶杯遞到顧懷袖手裡,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她用中指抵著杯底,輕輕扣著茶杯的邊緣,聞了聞香,才分作三口將茶飲盡。

  廖掌櫃的一見,便沒忍住一拍大腿:「喲,今兒見著高人了!我這茶總算不是牛嚼牡丹了!」

  顧懷袖一怔,她抬眼看了看張廷玉跟周道新,難道品茗不都如此?

  周道新與張廷玉卻是對望了一眼,各自一口喝幹了茶,一點不顧及這茶何等名貴。

  別說是廖掌櫃的,就是顧懷袖那心都揪了一瞬間,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啊!

  她正想說些什麼,不了張廷玉手中掂著那空了的白瓷小茶杯,在她耳邊輕聲道:「少奶奶,再不敢說你不學無術了……不過掌櫃的有錢,不在乎牛嚼牡丹……」

  他眼底氤氳著暗光,唇邊帶笑,卻是難得地溫暖。

  那邊,廖掌櫃的已經開始數落周道新,直斥這二人是來搗亂的。末了,他卻湊上來跟顧懷袖說:「二少奶奶才是品茶的高手啊,這兩個人看著風雅,不過是大老粗。」

  周道新哼了一聲:「牛嚼牡丹有牛嚼牡丹的妙處,掌櫃的若是能不心疼這茶,一口飲盡了,那才是人生得意之快事。」

  張廷玉點頭表示贊同。

  顧懷袖這邊卻是不明白他們打的啞謎。

  她號稱是不學無術,對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卻頗有研究,所以品茶時候有自己的習慣,而今……

  聽著這二人說得如此愜意,她忽然也想試一試,一口飲盡了是什麼感覺。

  顧懷袖沉吟了片刻,端了茶杯,道:「可否勞煩掌櫃的再賞一杯?」

  廖逢源當然高興了,此人愛茶如命,每每見了張廷玉與周道新二人之才,便生愛惜之心,可這二人喝茶從來都是牛飲,常常氣得廖逢源將他們趕出去。

  如今來了個二少奶奶,似乎可以同自己論茶道啊。

  現在顧懷袖有要求,廖逢源想也不想,便斟上一杯。

  顧懷袖端起來,還是方才那嫻雅姿態,而後端起——

  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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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秀色可餐

  廖逢源忽然覺得這兩口子壓根兒就是來坑自己的。

  他胸前憋了一口氣,若顧懷袖是男子,還是他熟悉的人,只怕現在早就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周道新這人看著古怪,可現在一見這情況,頓時笑了出來,指著廖逢源道:「廖掌櫃的,這天下大家都這樣喝茶,乾脆果斷一些,豈不省事?二少奶奶亦是位妙人……哈哈哈……」

  顧懷袖不過忽然起了心思,覺得廖掌櫃的這人有點意思,並非存心捉弄。

  她表情裡帶了一點天然的無辜,望了張廷玉一眼。

  這罪魁禍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真是動也不帶動一下的,老神在在,用手指輕輕轉著茶杯,也裝模作樣地歎了一聲:「廖掌櫃的別生氣了,怎麼喝進肚裡不是喝?總之沒灑一滴,牛嚼牡丹,重在一個『嚼』字,品茗品茗,不過也只是『品』而已,品字有三口,這可比咱們一口喝幹麻煩得多了!」

  你也知道「品」字有三口啊!

  三口喝茶跟一口喝茶,差距可大了去了。

  顧懷袖忍住了沒駁他,只等著廖掌櫃的的反應。

  掌櫃的氣悶了好一陣,乾脆地一甩袖子:「這年頭,小犢子們也真是越來越讓我糟心了……你們自己喝,自己喝。」

  說完,人已經出去了。

  雅間裡就剩下張廷玉、顧懷袖與周道新了。

  顧懷袖還有有些奇怪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她沒說話,端著茶便站在窗邊去了。

  周道新看了顧懷袖一眼,也沒在意,開口便對張廷玉道:「我剛進來的時候,聽見人說江寧學政換人了。」

  換人了?

  張廷玉一怔,「換了誰?」

  學政管理的便是平常的鄉試,現在是康熙三十一年,鄉試是三十二年秋,會試則是三十三年春,一般皇帝重視的地方會指定一些大臣擔任鄉試主考官。張英、李光地便是漢臣之中頻頻被點中的人,只是每一年負責的地方都不一樣而已。

  現在時間沒到,怎麼平白換了人?

  要緊的是,如果換的人不是關係重大,周道新沒道理拿出來說。

  周道新早就住到琉璃廠旁邊,跟張廷玉是在一次買徽墨的時候認識的。畢竟周道新性格古怪,張廷玉也不是什麼性子正常的人。

  兩個人算是不打不相識,竟然也成了至交。

  在明珠府的吟梅宴上,卻只是有意無意裝作不認識而已。

  張廷玉不想在張廷贊在場的時候,讓人知道自己其實還認識別人。

  平日裡跑出去浪蕩也就罷了,結交周道新這樣的奇人異事,怕還不被府裡理解的。

  周道新也覺得張廷玉這人有點意思,別人都說張二公子不成器,可周道新就樂意結交這樣的人。

  人說奇才鬼才都是各有各的想法,周道新跟張廷玉雖性格差距挺多,可內裡風骨卻有共同之處。

  知趣相投,才可結為知己。

  周道新只一笑道:「江甯學政趙子芳,與張英老大人乃是同一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步步高升,一個外派出去做了多年的官。我聽聞,這個趙子芳與張英老大人素有仇怨,早幾年便狠參過張大人幾本,只是沒了消息罷了。」

  現在這個跟張英有仇的趙子芳忽然被提拔上來,也不知道是哪一邊搞的鬼。

  沒人在皇帝跟前兒吹風,那是不會有這個結果的。

  周道新興味得很:「若我沒記錯,衡臣兄說,明年要去江寧鄉試,我看是棘手了。」

  顧懷袖站在窗邊聽著,也不知為什麼心緊了一下。

  這周道新的一張嘴,真的挺毒,可不得不說這人說話是說到點子上了的。

  顧懷袖也記得有這件事,張廷玉明年要參加鄉試,若是過了,那就是後年的會試,順利地進入仕途。可若有這麼一檔子事兒,科考舞弊案年年都有,每年都有人莫名其妙地落榜。

  這倒也罷了,好歹張英也常常是主考官,可問題是……

  張英願意讓張廷玉考中嗎?

  現在府裡就一個張廷瓚撐著,張英此人則深諳韜光養晦之道,忌諱著樹大招風,本來漢臣在朝中就處於弱勢,要是一門出好幾個進士,那風頭蓋過滿人,定然要樹敵的。

  皇帝也未免忌憚下麵臣子勢力太大,要出手打壓。

  到底君心難測,張英是步步為營。

  這趙子芳若真要為難張英,怕是張英也只能認了這個虧,出於種種考慮而不會與同僚趙子芳撕破臉。

  顧懷袖這麼一推測,真是驚心動魄。

  她沒忍住轉過身,看著周道新,這人肯定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否則不會跟張廷玉說。

  張廷玉又怎麼會不明白?

  他端著茶杯的手頓時握緊了,又慢慢將茶杯放下,擱在了桌上。

  「若真是遇上,也是無奈之事。」

  周道新歎了口氣:「我只是想衡臣兄有個準備。」

  好事多磨這樣的話,真不是這時候能說得出來的。

  兩個人只管喝茶,又聊了聊外面的事情。

  說到去年因為字好被點成了狀元的戴有祺,聽說已經隱居去了,倒是那黃叔琳等人混得風生水起。

  張廷玉道:「當今聖上喜歡寫得一手好字的人,可光有一手好字也是不行。」

  一手好字可登高,一刹失足跌萬丈。

  有得必有失罷了。

  周道新道:「我這會兒要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不多聊,先告辭了。」

  「慢走。」

  張廷玉起身,又看周道新躬身走了,這才回頭看顧懷袖。

  顧懷袖握著一杯茶在窗邊,她綰著墮馬髻,顯得細瘦高挑,一襲秋香色百蝶穿花馬面裙,透著春意的明媚,外頭微風吹進來,卻是眼波流轉。

  她抿了唇,不知說什麼。

  原以為這周道新來,應該是件好事,畢竟這人除了愛好奇怪之外,說話似乎也很風趣幽默。

  可怎麼也沒想到,竟然說了這樣一個消息。

  顧懷袖心裡都不舒服了,可張廷玉面色如常,他只朝她伸手,拉她過來:「萬事皆有定數,強求不得。趙子芳此人我聽說過,陰鶩刁鑽,遲早出事,不急。」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話,張廷玉便忽然道:「我看府裡是越來越亂,不如找個機會回了江南去住,反正鄉試也在那邊。三年一回地跑,累得慌。」

  「去江南?」

  這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張府這邊,怕還沒那麼容易。

  顧懷袖心知他也是不想在這府裡待了,只笑他道:「明明是你自己想往江南去了,卻又要賴上我,這樣的張二爺我倒是頭一回見著。」

  張廷玉悠然道:「天生沒臉沒皮,好遊名山大川,江南好風光,不如擇日而去?」

  「那便擇日吧。」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顧懷袖也不喜歡張家,不過這機會還要慢慢找。

  夫妻兩個只要一條心,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分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張廷玉必須要顧及著張廷瓚的面子,更何況他雖跟吳氏關係不好,到底還是個孝順的人,不能不管不顧地走。若真是拋開一切走了,回頭怕是千夫所指。

  顧懷袖估摸著是之前看西湖景的時候,張廷玉就轉著這心思了。

  一壺茶見底,張廷玉也不在這裡多坐,出來就往樓下走。

  廖逢源竟然又站在了櫃檯後面,拿著一直茶杯,裡面裝著一些幹茶葉。

  他就用自己微微透著富態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搓著手中的茶葉,一臉凝滯的憂慮。

  來的時候就見著這一幕了,回來的時候也見著,張廷玉就起了好奇:「掌櫃的近日似乎有憂愁之事?」

  廖逢源之前看周道新下來了,還沒料想張廷玉也下來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茶葉這生意真是越來越難做了。」

  「年年南來北往,這茶葉過一趟大運河就要翻個三五倍的價,又怎會難做?」

  更何況,廖逢源還是萬青會館的副會長?

  蘇杭一帶的商人,都聚集在這裡,一般來說,會形成一個小地區的商幫,眾商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便能相互探尋價格成本,直接定價,保證了各茶行茶葉標價的穩定和大致相同,這樣大家做生意也正好。

  一般來說,到了廖逢源這個位置,不可能擔心茶葉生意難做。

  可張廷玉現在看到的,竟然是廖逢源的滿臉為難。

  「唉,我私底下給您一句話。」

  廖逢源白白的手指上全是漂亮的茶葉,一根一根裹著的,一看便知道是好茶。

  他這一回用了一個字,「您」。

  這可不一般,至少說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廖逢源沒把張廷玉當做一般的茶客。

  他五根手指來:「從江南那邊運茶葉過來,成本不說,算上咱們茶行這邊還要再翻個一,過來咱好歹要賺錢吧,又是一。張二爺您要也看見了,這還有三呢?」

  他數出一個「一」來,就掰一根手指下來握住,最後剩三根手指豎著。

  廖逢源眼底帶著些微的嘲諷,又是歎氣又是好笑:「剩下的這三,都是過河錢。」

  過河錢?

  顧懷袖沒聽說過,頗覺新鮮。

  若是照著廖掌櫃的這樣說,一文錢的茶葉,從茶農的鍋裡出來,再運到北邊,就要變成六文錢,其中一文是茶錢,兩文是茶行賣茶給茶農的利和茶行本身的利,剩下的一半在哪兒?

  就過河用了。

  這就跟顧懷袖知道的過路費一樣,收得可真黑。

  可這過河錢,是怎麼出去的?

  張廷玉也知道應該有下文,可廖掌櫃的看了看張廷玉,嘴巴一張,末了卻又緊閉,道:「張二公子怕還是不知道的好,唉,我就自己一個人糟心吧。」

  看掌櫃的這樣,應該是不想說了。

  張廷玉也不強求,與顧懷袖辭別了廖逢源,這才出來。

  遠遠地,阿德跟青黛站在馬車旁邊,一個坐在車轅左邊,一個在右邊,朕百無聊賴地四處看呢。

  顧懷袖與他一面往那邊走,一面道:「不問清楚,不要緊嗎?」

  張廷玉搖搖頭:「廖掌櫃的這話說了一半,未必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不能告訴我,那也就是與我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關係了。你可知道過河錢怎麼收嗎?」

  顧懷袖不懂,她搖了搖頭。

  張廷玉背著手,已經走到了馬車旁邊。

  阿德一下站到地上,躬身喊了聲「二爺二少奶奶」,青黛也已經起來了。

  張廷玉與顧懷袖直接上了車,到現在似乎也沒有什麼繼續往下面逛的必要了,兩個人坐進車裡,顧懷袖便問他:「怎麼收?」

  張廷玉手放在膝蓋上,手指指節輕輕地叩擊著,「大運河從南到北,分成各個河段,有時南高北低,有時西高東低。水流方向並不一致,要緊的是商船過往,只能通過閘門調節各個河段的水深,此河乃因漕運而興盛,除了運輸漕糧之外,如今卻是商船來往頻繁。所以,每過一個閘門,便有河道衙門來收過路錢,過大運河,便叫做過河錢。」

  這個閘門調節水深,只是用於某些特殊的河段,更多的時候這些閘門只是為了治理水患。

  河工之事頗為巧妙,康熙也一直很重視,幾次南巡,都是把河工放在首位的。

  可過河錢這事,卻是皇帝根本管不到的。

  每個河道總督上任都要收錢,這一任河道總督名為靳輔,乃是一位治河能臣,可為什麼廖掌櫃的會說過河錢已經三倍於茶葉本身價值?

  過河錢每年都收,所有商旅都習慣了,可唯有今年的生意難做,難保不是運河上出了什麼差錯。

  可這件事跟張廷玉有什麼關係?

  即便是廖掌櫃的將這件事告訴張廷玉也未必有什麼影響,可他說了一半便不說了。

  張廷玉頓覺微妙起來:「這一位廖逢源可是精明人,若不是真的半路才想起來不該告訴我,那就是故意說了一半,卻又不說完,引我去查的。」

  顧懷袖舉袖掩唇,卻是竊笑一句:「看樣子你張二公子還有那麼些許的利用價值,能被廖掌櫃的青眼相中。好歹也是本事人,卻不知如今你要怎麼做呢?」

  「廖掌櫃的與我相識多年,又不會坑我,這件事必定關係重大……靳輔,乃是王新命死了之後頂替上去的……不知道這一位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廷玉左思右想,卻不明白這其中關竅。

  顧懷袖忽然眼皮子一跳,王新命?

  她手指一抖,差點連呼吸都滯了一下。

  王新命賄賂太子,還想要向太子檢舉四阿哥有異心,結果翡翠扳指平白落入顧瑤芳的手中,由此引發了顧懷袖連著兩年的隱忍。王新命一計不成,以為敗露,沒敢繼續在太子面前說四阿哥如何如何。可在顧懷袖將翡翠扳指裡面藏著的字條,交還給胤禛之後,王新命便在獄中離奇死亡。

  這人便是河臣,也當過河道總督,他賄賂太子的錢,乃是貪墨治河銀,可這裡面未必沒有下面私收上來的過河錢。

  到底王新命是怎麼死的,顧懷袖心裡門兒清。

  四阿哥心狠手辣,弄死一個王新命算什麼?

  表面上還能說是給太子做了遮掩,只怕不知道真相的太子,在此事之後更加信任自己這四弟了。

  皇家的事情,都是這麼不明不白的。

  太子胤礽若只簡簡單單將四阿哥當成了自己身邊養著的一條狗,不消說,沒兩年就要被四阿哥給剝皮拆骨。

  對顧懷袖來說,那都是大人物們之間的爭鬥,她的日子在交出翡翠扳指之後就應當平靜了下來。

  可她沒想到,竟然會從張廷玉的口中再聽見「王新命」三個字。

  靳輔此人剛直,乃是一代治河名臣,敢跟皇帝叫板,後來王新命的事情一出,即便康熙爺心裡厭惡這人做事沒眼色,也只能叫靳輔頂了上去,收拾江南治河的爛攤子。

  王新命剛剛出了事,現在大運河的過河錢又平白翻了上去,若追究下來,靳輔必定逃脫不了干係。

  朝廷每年下撥的治河銀不少,可貪墨的風險實在太大,一不小心就跟王新命一樣死了。

  唯有過河錢,乃是河道上默認的灰色收入,就跟鹽茶道的冰炭銀一樣。

  怕是有人在「過河」這兩個字上大做文章,狠狠撈錢了。

  張廷玉本來只是隨口一說,回過頭來卻瞧見顧懷袖走神了,頓時覺得有趣起來。

  「你又想到什麼了?」

  顧懷袖心說這事兒怕是有些棘手,只道:「若是我沒記錯,當初那河臣王新命,治河不力,貪墨治河銀,乃是公公親自將人抓起來,押進刑部大牢的?」

  張廷玉點點頭,沒接話。

  顧懷袖又道:「聽聞靳輔乃是個硬骨頭,油鹽不進,接替了這個位置之後,未必會聽憑原本王新命背後的人的擺佈,他不肯做事不肯收錢,所以……」

  這一番推論,堪稱是入情入理。

  只是自己這妻子,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

  張廷玉知道那翡翠扳指的事情,可不知道四阿哥在這裡面的作用,只以為四阿哥是幫太子爺辦事。

  所以對於王新命的事情,張廷玉還真沒多想。

  王新命沒了,誰給太子送錢?

  管著河道的靳輔不給,自然要找下面或者是與靳輔平級的旁人來收,按照往常收便算是合適,可現在竟然直接翻了三倍起來,事情一旦鬧大,倒楣的只能是統管一切的靳輔。

  這靳輔……

  當初怕也是當初張英提上去代替王新命的人。

  一連串地牽帶下來,問題可就大了。

  他看了顧懷袖一眼,只誇讚她道:「你想得倒是很深遠,為夫不及啊……」

  「就會貧嘴。」顧懷袖也就只能分析了,要緊的是,她還沒鬧明白這到底是誰做的手腳。

  若是太子做手腳,那四阿哥應該是幫兇;若是四阿哥做的手腳……那就有意思了,不知道四阿哥這一個坑,到底是給誰挖的。

  表面上看,張英是太子老師,也難怪廖掌櫃的會在張廷玉的面前吞吞吐吐了。

  也有可能,是廖掌櫃的想要借著張廷玉,看看有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

  他刻意說了一半留了一半,為的就是留個餘地。張廷玉猜得出來把事情辦了,那是廖掌櫃的承了張廷玉的情;若是張廷玉無能為力,便可以只裝作根本沒聽懂沒在意這件事,大家還能繼續品茗論道,不必尷尬,還是朋友。

  說廖掌櫃的是個有計較的,果真不假,可算是面面俱到了。

  事情這麼一分析,張廷玉與顧懷袖也不在街上逛了,直接回了張府。

  兩個人剛剛過了二門,張廷玉便頓住腳步,他看了看張廷瓚那屋子,有些猶豫。

  顧懷袖推了他一把:「好歹關係到咱們家,你還是趕緊去吧。就算是牽連到大哥,也是不好的。」

  張廷玉歎了一聲,撫摸了她秀髮一把,只道:「大哥這時候應該已經從詹事府回來,我先與大哥商量一番,再作定奪。青黛,先送二少奶奶回去吧。」

  青黛一俯身:「青黛聽見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只看著張廷玉轉身下了臺階,轉了回廊角,朝著大房那邊去了,她才跟著轉身回去。

  剛剛回去,就聽見了一件詫異事。

  「什麼?」顧懷袖有些沒想到。

  多福道:「今兒二少奶奶出去游春,府裡的事情暫時都擱下了,小事大家心裡都有數,不怎麼勞煩您。只是三少奶奶那邊,有關壽宴的一大堆事兒都要請示您,原本今早還來了幾趟問問,沒想到問了兩次就沒人了。聽前院的婆子說,三少奶奶問老夫人要了特許,府裡但凡有操辦壽宴的事情,都交給三少奶奶。老夫人說,您不必插手了。」

  顧懷袖才是忽然之間笑出了聲,差點拍桌,不是氣得,分明是樂的。

  「好呀,終於將這爛攤子給扔出了,這一回就算是她捅破天,事情也與我無關了。」

  顧懷袖忽然覺得張二爺壓根兒就是聽說了自己坑三少奶奶的事情,專門挑了今天,在小陳氏籌辦壽宴的時候帶自己出去。

  小陳氏忙得焦頭爛額,事事都要經過顧懷袖的手,現在顧懷袖不見了,這就是逼著小陳氏去找吳氏。

  正好小陳氏有野心,吳氏也願意成去了小陳氏這野心。

  雙方真可以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提多默契了。

  只是後果嘛……

  那就是顧懷袖對此完全不知情,不管往後出現什麼,她都沒插手過這件事分毫,要追究什麼差錯也追究不到她的身上來,一瞬間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至於小陳氏,這件事辦好了是她的功勞,她的本事,辦不好……

  嘖,罪過可就大了。

  青黛給顧懷袖捏肩膀,又道:「現在府裡什麼事兒都聽她的使喚,庫房裡的紅珊瑚擺件不夠,竟然叫人出去買,現在已經擺在了堂上,看著真是晃眼……」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噴出來,愚蠢,愚蠢至極!

  今兒晚上就有好戲看了,不知道平素節儉低調、清廉為官的張英,見了那富貴逼人的紅珊瑚,會是個什麼心情。

  想想就要笑翻,顧懷袖忍得辛苦。

  張廷玉去張廷瓚那邊許久沒回,倒是天擦黑的時候,張英結束了自己在禮部的種種事務,終於回來了。

  可剛剛走進門,就覺得眼前什麼東西晃著。

  他還以為自己是最近操勞過度,所以傷了眼,結果一走近,竟然在屋裡瞧見一座一座的紅珊瑚擺件,閃閃逼人豔麗極了,看著倒是喜慶。可張英這一顆心真是受不了啊!

  他是個清官,整個朝中都聞名的清流啊!

  即便是皇帝賞賜得多,可每日小心謹慎,萬不敢讓人說自己奢靡,否則那就是仗著皇帝的寵信作威作福了。

  所以,府庫裡不是沒銀子,但張英從來不用。

  一干吃穿用度,小輩們那裡可以鬆快一些,可輪到張英自己,卻是嚴謹得堪稱苛刻。

  這種事,捕風捉影都能被參上好幾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歷朝歷代哪個皇帝不多疑?

  張英萬萬沒想到,一直以來這樣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生怕行差踏錯丟了頂戴跟腦袋,如今回來竟然看見這樣富貴奢侈的場面。

  他抱著自己的頂戴花翎站在屋裡,直愣愣許久沒反應過來。

  光是他隨便一掃,就能瞧見四盆紅珊瑚,連聽風瓶上頭都隔了一件,真要嚇死個人!

  他進來,吳氏是知道的,現在吳氏正高興呢,還是小陳氏會討自己歡心,這幾件紅珊瑚擺件一放,整個屋裡都富貴亮堂了起來,她好歹也有一種尚書夫人的風光幹了。又趕上自己的壽辰,堪稱是時機絕妙。

  吳氏滿以為張英見了也會高興,看也沒看張英臉色一眼,便走出來笑道:「你看看三兒媳婦多會辦事?我這壽宴還有大半個月呢,就早早地叫人擺了許多紅珊瑚來,說是開運,來年可有個好兆頭的。看著紅紅火火的,多好?」

  好?

  張英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咬牙道:「三兒媳婦讓你給擺上的?」

  「可不是,我喜歡得緊,道士說過,就是這東西才開運,來年你也一定步步高升,我這一場 壽宴,可是要大擺特擺的。」

  吳氏笑得眯了眼,洋洋得意。

  有這麼個兒媳婦,就是好,誰說婆婆跟兒媳一定處不好的?那也得看人,大兒媳病歪歪沒用,二兒媳這種蛇蠍喪門星,卻是不必理會的,唯有這三兒媳,是她一手挑起來的,怎麼看怎麼順眼。

  張英走到門口聽風瓶旁邊,抬手摸了摸那紅珊瑚。

  他似乎隨口便問道:「我記得萬歲爺也就賞過兩回紅珊瑚擺件,還是遇上了萬歲爺的大壽。咱們府裡,哪兒來的這麼多擺件?」

  吳氏絲毫沒覺出張英的冷淡和壓抑的怒火來,捏著絹帕,捏著嗓子歎了一聲:「三兒媳婦有心,查了府庫裡紅珊瑚的數兒不夠,特意找人去府外高價採買回來的。」

  採買,還高價?

  張英伸手端起那紅珊瑚,道一句「好東西啊」。

  吳氏剛剛想接一口,也贊同「當然是好東西」,便看見張英將那一盆紅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

  「啪」地一聲脆響,整個擺件全碎在了地面上。

  吳氏嚇壞了,驚聲尖叫了一回。

  張英已經氣得發抖,之前壓抑著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在朝廷裡就有一大堆的事情,原以為吳氏蠢是蠢一些,可這些大是非應該還拎得清,哪裡想到在整個朝廷都在徹查貪污的時候,她還要大肆擺壽宴!

  他張英是行得端,坐得正,可眾口鑠金啊!

  就算最後不出什麼事情,對他張英沒損害,可何必要折騰這麼一遭?

  蠢婦,蠢婦啊!甚至還是越來越蠢……

  張英也氣得沒脾氣了,看吳氏已經嚇得縮在一邊,頓時心灰意冷。

  「叫人趕緊把這紅珊瑚給我清出去。你記住了,咱們府裡,漢臣,清流,這些富貴的東西就不要往家裡擺。你的壽宴,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你見過我哪年擺了壽宴了?」

  張英是從來不擺壽宴的,頂多就是幾個朋友在一起聚聚,怕的就是官場上你來我往。

  他只跟吳氏說了:「你這壽宴,跟往日一樣就成,越儉省越好。什麼三兒媳婦,淨會瞎辦事兒,你何時挑過什麼好人?你喜歡她,這件事辦過了就成,也給夠媳婦兒面子,給夠老三面子了,回頭府裡的事情,老大媳婦兒身子好了就給她,不好了還給二兒媳婦管著。」

  吳氏哪裡甘心,「哎,老爺!」

  張英擺手,不搭理她,直接往屋內走了。

  反正張英一句話擱在這裡,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上房這邊的事情,很快就傳了出來,大晚上開關府庫,動靜可不小。

  顧懷袖聽說了張英叫人把紅珊瑚收回去,還摔爛了一座,便是笑得打跌。

  「三少奶奶那邊如何了?」

  「噗嗤……」丫鬟們都笑了出來。

  勉強還能說話得是多喜,她道:「聽說是個膽子小的,平日裡只會討好老夫人,哪裡見過老爺發火?她進門到現在,還沒以媳婦兒的身份去見過呢,心裡惶恐得很,聽說一聽見這消息就嚇得坐在地上了!」

  張廷玉進來,便看見一屋子人都要笑倒,顧懷袖眼角帶著淚,笑得滿面通紅,真是開懷極了。

  他也聽說了,覺得好笑:「原不是什麼大事,瞧你高興得這樣。」

  顧懷袖讓丫鬟們出去,屋裡只有張廷玉一個,她上去就雙手圈住張廷玉脖子,把自己掛在他身上,像是沒骨頭一樣,湊上去就親了他一口:「二爺才是好算計,你是沒聽說,真真笑死我也……」

  張廷玉沒動,懷中溫香軟玉,顧懷袖鬢髮微亂,眼波流轉之間含情帶喜,雙唇微啟,兩頰帶了點紅暈。若是他記性還好,他的二少奶奶剛才主動親了他一口。

  顧懷袖垂了垂眼,仿佛覺得自己這樣掛在他身上得舉動過於曖昧,輕輕咳嗽了一聲:「還沒傳飯呢……」

  「秀色可餐,美色在前,何必食那五穀雜糧?」

  張廷玉拈了她一縷秀髮,卻是氣息低沉,聲音喑啞。

  二人臉挨著臉,呼吸相交,彼此眼神都帶著隱晦,可又藏著一股子熱切。

  這時候哪裡還管什麼傳飯不傳飯,直入繡花帳裡,共數苦短*千金了。


第七十一章 打啞謎

  小陳氏畢竟年紀還小,見識也淺,算計她真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撩閑而已,對顧懷袖來說真只能算是打發時間。

  她現在盤算著的事情,也唯有張廷玉科舉一件。

  到底張二公子去江甯趕考,自己是跟著去,還是不跟著去呢?

  昨日張廷玉說的什麼「去江南」的事情,不可否認,顧懷袖有那麼一點心動。

  京城這個地方,很好,很繁華,可這一大家子人……

  吳氏和小陳氏雖然蠢,可總歸見著就要糟心,別的幾個都還好,往日也不是不能忍,可自打三爺成親那一日,顧懷袖遇見了事情,她就覺得待在府裡有些憋悶了。

  張廷玉知道這事情,張廷璐臉上的傷肯定也是他幹的,可是之後卻什麼也沒說。

  他像是知道什麼,可懶得跟顧懷袖解釋,顧懷袖也根本不問,兩個人在這件事情上異常默契。

  現在小陳氏把事情給辦砸了,討了吳氏的歡心,卻直接得罪了上面的公公張英,往後也翻不出什麼浪來了。

  顧懷袖捏著自己的袖子,雙手放在窗櫺上,看著窗外一枝斜過來的桃花。

  她忽然道:「這會兒明珠大人府上的梨花應該都開了,過幾個月就能吃梨了……」

  純粹找不到事兒幹,所以在這裡看著。

  顧懷袖順嘴問了一句:「三少奶奶那邊在幹什麼?」

  「回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今兒去了廚房,說既然不能大辦,那席面上的飯菜總是要最好的。奴婢琢磨著,石方小師傅怕又有麻煩了。」青黛說著,便偷笑了一聲。

  早先小陳氏被陳氏送回家,就是因為她平白無故使喚顧懷袖的廚子,顧懷袖也估摸了一下,小陳氏對她的廚子指不定有什麼執念。

  不過放著小陳氏都翻不出什麼風浪來,只跟看著跳樑小丑一樣。

  顧懷袖壓根兒不搭理,只道:「讓小石方做菜是可以的,不過,我聽說三少奶奶不是出主意了嗎?一房獻上一道菜去,我還在想做什麼呢……」

  讓小石方費心給吳氏做一道菜,顧懷袖還真心疼得緊。

  有時候,不能給了人好臉色。

  顧懷袖現在心都不在京城了,只盼著去江南走走看看,若是跟張廷玉一起,怕是自在得很。

  到底還是名山大川對她的吸引力更甚。

  還想著到底要怎麼走,還有張廷玉昨天去找張廷瓚,又是個什麼結果……

  事事都沒理出個頭緒來,小陳氏那邊的破事兒又來了。

  顧懷袖想著,這一位壓根兒就是個攪家精,閒不住的。

  直接問道:「她在廚房幹了什麼?」

  「奴婢……不好說,她跟小石方師傅套了一會兒近乎,問小石方師傅想要做什麼菜給老夫人。小石方師傅還沒得了您得準兒,不敢說什麼,只說還不知道您讓不讓做。三少奶奶是個什麼表情,奴婢們就沒見著了,似乎是氣呼呼地走了。」

  平白無故地打聽小石方要做什麼?

  顧懷袖覺得有點意思,她不介意再坑這一位一把。

  勾了勾手指,顧懷袖直接道:「多歡過來,你就直接跟小石方說,菜可以做,但是要做就做最好的。做開水白菜,然後讓他告訴三少奶奶,除了做法什麼都告訴她,若是能誤導一二,算他本事。我倒是要看看,這一位到底是個什麼心思……」

  開水白菜還是顧懷袖跟小石方說的菜色,做法其實很簡單,就是需要耐心而已。

  一般人聽見開水白菜四個字,大約就自己退了,不知道小陳氏是個什麼反應。

  顧懷袖等著看好戲,自己卻施施然去了陳氏那裡串門。

  陳氏正在院子裡修建花草,張廷瓚不在,她一個人閑著就在院子裡走走,也不走遠了,算是散散步。

  顧懷袖才一進圓門,她便瞧見了,連忙將手裡的剪子遞給丫鬟,上來同顧懷袖見了禮。

  妯娌兩個來往一番,陳氏才道:「今兒你是貴人登門,不知是有什麼要緊事?」

  顧懷袖道:「只是略有些無聊罷了,索性沒事兒幹,出來走走,再不出來,身上骨頭都要斷掉了。」

  她笑著說話,卻跟陳氏一起在園子裡走。

  陳氏種了不少的花,只是前些月身子不好,沒時間打理,調理了一個冬天總算是好了不少。張廷瓚叫人把花種花苗都給陳氏準備好了,她今年初春便將這些花種子埋進了土裡,也將花苗給放了下去。

  現在只看著滿園都是勃勃生機,花香襲人,令人心情愉悅。

  小陳氏怎麼折騰,陳氏也不想管了。

  她現在是無事一身輕,張廷瓚也暗示過她,小陳氏不像是個能中用的,反正這個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也輪不到自己來處理,更不會波及到自己的身上。

  所以,陳氏也就放開了。

  小陳氏自己折騰得高興,是死是活跟陳氏無關。

  因著沒了小陳氏這一層關係,陳氏對顧懷袖的態度就正常了許多,往日肯定是很複雜,現在放開便成。

  「你是稀客,我還在琢磨用什麼招待你呢。很快就要到老夫人的壽宴了,說什麼讓下面的媳婦一人準備一道菜,府裡普通的姨娘都要準備東西,我看馮姨娘的肚子大了,怕也準備不起。」

  陳氏很心平氣和地說著馮姨娘的事情,似乎當初被這個女人氣得吐血的事情早就成為了過去。

  她作為原配,賢妻良母,很輕而易舉地接受了姨娘得存在,甚至也接受了她肚子裡那個孩子的存在。

  顧懷袖竟然覺出一種悲哀來,去年時候分明沒這麼驚心動魄。

  馮姨娘現在的身孕已經有五個月,約莫是今年八月九月就能生下這張府裡頭一個第三輩的小子來,張廷瓚也算是有了子息。

  不過,這個馮姨娘生下孩子之後會是個什麼下場,真不得而知。

  顧懷袖沒往深了說,只道:「可是三少奶奶那邊已經說了,人人都要準備,馮姨娘若是不準備……」

  「哪兒能讓她準備?我來為她準備不就好了……只盼著你們到時候莫要揭穿,免得老夫人不高興,府裡難得有這麼一件喜事,老夫人壽宴之後,沒幾個月馮姨娘也該生了。」

  陳氏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仿佛覺得馮姨娘生下一個孩子來,是多好的事情一樣。

  說著,陳氏忽然停住腳步,擺手讓丫鬟走遠了一些,握住了顧懷袖的手,「弟妹也進門這許久了,雖說年紀輕,可正是生養的好時候,你跟衡臣……」

  這是要問顧懷袖跟張廷玉的事情了,床幃之中的事情夫妻兩個自然都是沒問題的,可顧懷袖一直覺得肚子要是有消息才是奇怪了。

  一來她自己沒想那麼早有孩子,身子骨受不住,太年輕;二來本身也沒有,張廷玉不著急,顧懷袖也不急,兩個人從來不談這話題。

  床上談的,都是什麼風花雪月……

  顧懷袖想起來,臉竟然紅了紅。

  不過對著陳氏,不可能實話實說,她只道:「我聽說,孩子這種事是看緣分的,強求來的那不是自己的,生下來也不貼心。」

  隨口胡謅而已。

  顧懷袖也就能唬得住陳氏。

  生孩子這個問題上,顧懷袖還是想順其自然。

  原本她對陳氏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在經歷過去年的事情之後,可如今看她竟然能容忍了馮姨娘,還能容忍了馮姨娘肚子裡的孩子,又不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感覺。

  她比顧懷袖要輕鬆得多,因為顧懷袖嘴上說「隨便你去納妾」,可張廷玉真要出去納妾了,她也不會管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男人,轉身收拾東西帶了嫁妝,就周遊名山大川去。

  君若無情我便休,沒什麼放不開的。

  顧懷袖跟陳氏,有本質上的差別。

  有的人一開始不能忍,可是慢慢地就能忍了,甚至會慢慢地妥協,去包容,比如陳氏;可有的人看上去能忍,實則一個字都忍不了,更別說一個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顧懷袖的東西就不是別人能碰的,她絕不包容,絕不忍耐,也絕不妥協。

  外面看著溫溫和和,內裡就是個倔脾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所以現在陳氏忽然說起子嗣這個問題,顧懷袖難免有些抵觸。

  這很正常,不過陳氏完全沒有察覺,她苦口婆心地說著:「女人終究還是要靠著兒子的,若是你能生下個男兒,往後誰還能撼動了你的地位?到底出嫁從夫,往後是夫死從子。你若肚子裡長久沒消息,婆婆那邊怕是要過問的。」

  過問?

  說吳氏會過問張廷玉這邊的事情?

  顧懷袖從來不覺得。

  她搖了搖頭,有些不大相信。

  陳氏莞爾一笑:「我知道你不相信,可礙著闔府上下的規矩,她作為婆婆,見你久無子嗣,終究是要敲打的。與其讓她來,不如你先堵上她的嘴。」

  顧懷袖卻不以為然:「大嫂,女人有了孩子,懷胎十月,這期間不是也要安排通房丫鬟的嗎?有,與沒有,並無不同。」

  「……」陳氏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說了這一茬出來。

  她跟顧懷袖說的重點,似乎都沒拼湊在一起。

  顧懷袖似乎更重視姨娘、通房丫鬟一類,可陳氏說的是子嗣。

  她拍了拍顧懷袖的手,只道;「甭管你怎麼想,早些有個孩子是真的,你注意著調養好身子,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片好心,顧懷袖不能拒絕了。

  她點了點頭:「我記著呢,回頭找人看看。」

  嘴上這樣說,心裡想的卻是不急,不急。

  才十七呢,這麼早生孩子,不要命了差不多。

  顧懷袖簡直有種眩暈的衝動,她正跟陳氏在園子裡轉,外面忽然有人通傳:「三爺跟四爺來了。」

  張廷璐跟張廷瑑?

  顧懷袖一愣,陳氏也愣住了。

  因為畢竟人在園中,所以那邊兄弟兩個一進來就見到了陳氏與顧懷袖。

  顧懷袖看了張廷璐一眼,眼底結了霜雪,將眉頭擰了起來,不過又覺得這樣太露痕跡,於是緩緩將眉頭舒展開。

  張廷璐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見顧懷袖,於是停住了腳步,他有些走不動。

  倒是跟他一起過來,甚至被他牽著的張廷瑑笑嘻嘻的,似乎一點也沒在意。

  更難得的是,這孩子缺心眼,壓根兒沒瞧見顧懷袖。

  他是為了吳氏的壽宴,想要來陳氏這裡討一盆牡丹的,可……

  剛剛往前面跳了兩步,張廷瑑便愣住了:「二、二嫂……」

  現在張廷瑑對自己的二嫂都還有心理陰影,如果不是因為二嫂,他不會見識那麼多。

  可因為張廷瓚訓斥過,所以張廷瑑也算是明白了道理。而今見了顧懷袖,他忽然便不敢放肆,規規矩矩站在一邊,同張廷璐一起上來喊了一聲。

  顧懷袖淡漠地點了點頭,「一家人何必多禮,想必你們都是來找大嫂的吧?」

  陳氏站在前頭半步,指了一下張廷璐,又將手指晃到了張廷瑑的身上,便笑了一聲:「想來肯定不是三爺找我,而是四公子找我吧?可有什麼事?」

  張廷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只道:「過半月便是母親德壽辰,廷瑑想送娘一盆牡丹,只是廷瓚那裡沒有,所以想厚顏從大嫂這裡討一盆……」

  牡丹,陳氏這裡很多,不過花期有些趕不上,她只道:「這牡丹都是四五月開的,你若從我這裡拿走一盆,也未必能開的……」

  張廷瑑連忙搖頭:「不打緊,即便是半開的,沒開的,娘也會高興。我問過三哥了,說心意要緊。」

  顧懷袖相聞言,唇邊頓時掛了分嘲諷的笑意。

  她不經意轉過眸光,卻瞧見張廷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收斂了臉上表情,卻不欲搭理張廷璐。

  張廷璐這才回過神,知道自己失禮,又是失落又是赧然。

  外頭有人來跟顧懷袖說庫房那邊帳本過來了,請她查查,顧懷袖便趁機走了。

  張廷瑑見她走了,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他被人領著去挑園裡的牡丹,張廷璐背著手看了一會兒,心裡卻惦記著方才那一瞥之下的驚豔。

  不動聲色地,張廷璐順著院牆走了過去,抄了近路,半道上截了顧懷袖。

  「二嫂。」

  顧懷袖見他從一旁的花叢裡出來,倒是嚇了一跳,不過她對張廷玉這三弟沒有好感,只生冷道:「三弟有什麼事?」

  「……」張廷璐有些不知說什麼,他垂下眼,眼下卻有一點烏青,只道,「那一日是廷璐唐突,還望二嫂……莫怪……」

  「唐突?」顧懷袖毫不掩飾冷笑了一聲,「若是人人都跟三爺一樣唐突,這世道還不亂了?酒後醉行,最是難分真假。只不知是三爺在夢中,還是我在夢中了。酒,喝多傷身,喝大了傷命。三爺怕還是清醒一些,莫要害人害己。」

  說完,她竟然直接轉身,換了一條道,避開張廷璐回去了。

  半道上,顧懷袖臉色鐵青。

  她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回,才穩住了胸中壓抑的怒氣。

  「小陳氏呢?」

  這一回頗不客氣,竟然直說是「小陳氏」了。

  青黛聽見方才顧懷袖跟三爺打啞謎,也不敢胡亂猜測,她只道:「現在還不知,方才人來傳訊的時候,似乎已經到了老夫人那裡。」

  如今,只有別人不痛快,她才能痛快了。

  現下便是小陳氏倒楣了。

  張英昨兒回來狠狠訓斥了吳氏一頓,吳氏雖嘴上還叫小陳氏操辦壽宴,心裡卻已經有了疙瘩。她不會尋找自己的錯處,只會覺得是小陳氏考慮不周,如今剛剛坐到炕上,就聽人說小陳氏過來請安。

  想著自己往日對小陳氏的熱絡,吳氏不好甩臉子,只能僵了一張臉,勉強擠出個笑容來。

  她心裡計畫得好好的,可在看到小陳氏的那一瞬間,頓時氣得一口氣悶在胸口。

  今日小陳氏穿的,便是她最喜歡的一身江水藍緞子做成的衣服,這不就是前幾日她拿走的緞子嗎?

  好哇,竟然還敢穿到她面前來!

  小陳氏笑吟吟往前一拜:「兒媳給婆婆請安。」

  「……」

  吳氏半晌沒動,她手邊有一杯剛剛倒出來的茶,也不知那一刻是什麼新仇舊恨添在一起了,握了茶杯便潑了小陳氏一身一臉的茶水!

  「啊——」小陳氏嚇呆了。

  臉上頭上包括新制的衣服上,都是茶水,還燙得很。細嫩的皮膚頓時紅了一大片,脖子窩裡的一片更是紅得厲害。

  她驚恐地抬頭看吳氏,只以為吳氏中邪了,昨日都還好好地,今日怎麼?

  吳氏咬著牙,想著張英昨日對自己一番訓斥,還說自己沒眼光眼界窄,又見小陳氏穿著那沒規矩搶來的江水藍緞子,氣不打一處來。

  她狠聲道:「王福順家的,給三少奶奶說說咱府裡的規矩。」

  王福順家的無聲無息走上來,一躬身:「是,老夫人。」


第七十二章 夫妻詩話

  「自古天下孝為先,人人都知道應該將好的東西留給長輩。咱們老夫人最不喜歡與人爭,可是老夫人不爭,下面的人卻都明白什麼叫做孝敬。但凡府裡進了什麼好東西,都是把最好的放著留給老夫人,從來沒有人敢拿的。」

  王福順家的那聲音捏得尖尖的,很自然地透出一種教訓的意味兒來。

  小陳氏愣了一下,有些不懂。

  她還不知道那江水藍緞子的事情,腦瓜子轉了半天也沒轉到點上去。

  吳氏看著她身上那緞子就來氣,又去訓斥王福順家的:「說啊!」

  王福順家的也委屈了起來,她怎麼覺得這件事是說不清呢?

  三少奶奶這壓根兒一副一頭霧水的模樣,王福順家的還能怎麼把話往明白了說?都已經說得這麼白了,可小陳氏還是一副懵懂的模樣,唉,就是人太蠢。

  其實吳氏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自打長安沒了,王福順家的一個人也沒辦法把吳氏給勸住,又因為她本身投靠了二少奶奶,看見吳氏犯蠢也不會上去阻攔,現下這府裡還不知道要怎麼變呢。

  王福順家的換了個說辭:「且不說這孝心一事,三少奶奶您是替老夫人操辦的壽宴,老夫人是什麼人啊?咱們老爺又是什麼人?清流之中的清流,萬不該做出大辦壽宴的奢侈事情。您昨兒也該知道了,那紅珊瑚擺件已然被老爺摔了一座,就是厭惡這等鋪張浪費之事。咱們老夫人跟老爺,乃是夫妻一體,怎麼可能喜歡這樣靡費之事?三少奶奶啊,您作為老夫人的兒媳,應該體恤著老夫人啊……」

  小陳氏面色已經變了好幾次,她想要為自己辯解:「不是的,兒媳記得曾與婆婆說過紅珊瑚擺件跟壽宴的事情,您分明很高興——」

  「胡說八道!」

  王福順家的打斷了她,厲聲呵斥:「竟然還有兒媳婦敢污蔑老夫人的?三少奶奶可掂量清楚了,您本就做錯了事,若是還敢污蔑長輩,這就是罪加一等了!」

  吳氏聽到小陳氏反駁那裡,差點站起來再潑她一杯茶。

  還好,王福順家的厲聲喝止了。

  聽著王福順家的抑揚頓挫地數落小陳氏,吳氏這心裡總算是舒坦了。

  她哼了一聲,只道:「我也不是說要追究你們下面的小輩,只是做小輩的,要知道孝敬長輩,還要會審時度勢。府裡是個什麼情況,你若是不懂就來問我,別擅自做什麼決定。壽宴還是簡簡單單操辦一回就是了,略微精細一些就成。」

  小陳氏眼底一下濕了,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卻還不敢掉下來。她哽咽著道:「多謝婆婆肯指點,兒媳記住了。」

  「好了,看你委屈成什麼樣?不就是說了你兩句嗎?別在我跟前兒礙著我的眼了,趕緊走吧。」

  吳氏嫌棄地擺了擺自己的手,趕小陳氏走了。

  王福順家的這時候也去扶小陳氏起來,語重心長得很:「您說您這是何必呢?有錯認了就是了,咱們老夫人可是寬宏大量的人,從不小肚雞腸,對懂事的孩子一向很寬容。三少奶奶您不過是一時念頭岔了做錯事,何必這樣執拗呢?」

  小陳氏不敢反駁,只低頭稱是。

  末了,王福順家的這才把小陳氏給送出去,一直到走廊上,王福順家的看她這樣可憐,卻也只是歎了一口氣,叫她走了。

  小陳氏轉過了回廊,往庭中走,本是想要回自己的屋裡的。可她今日受了這般的委屈,真是口中含了片黃連,怎麼都吐不出,苦到了肚腹之中。念頭一轉,小陳氏便歎了口氣,朝著東邊走去。

  哪裡想到,剛剛走入南北向的長廊,就看見顧懷袖迎面過來。

  妯娌兩個都停住了腳步。

  顧懷袖才從陳氏那邊來,心裡憋悶著,抬眼看見小陳氏淚眼汪汪的樣子,真像是條哈巴狗,怪惹人疼的。

  想必是被吳氏給訓斥了一頓,這方向只能是從上房回來的。

  小陳氏現在也不敢惹顧懷袖了,連著在這府裡吃了幾回的虧,任是她心高氣傲,如今也不免英雄氣短起來。現在見了顧懷袖,便跟耗子見了貓一樣,只巴不得躲到一邊去。

  她打小便是那撿著軟柿子捏的人,遇到硬茬兒,也就把自己變成了軟柿子。她小聲同顧懷袖見禮:「二嫂。」

  「弟妹這是怎麼了?」

  顧懷袖明知故問,覺得有點意思。

  她一直沒有怎麼刻意針對小陳氏,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

  要顧懷袖來看,小陳氏跟張廷璐還真挺般配,都跟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一個做事不計後果,一個天真無邪又畏首畏尾。

  小陳氏被顧懷袖這麼一問,眼淚差點決堤。

  她強忍住了,衣服上還有茶漬,整個人出來的時候擦過臉了,可頭上頭髮也都是濕的。這樣大的屈辱,她何曾受過?

  「沒怎麼……」

  聲音細得跟蚊子一樣,小陳氏哪裡又敢在背後編排吳氏?

  吳氏是個蠢人,可她身邊的王福順家的卻是個厲害的。

  早先有長安,如今還剩下個婆子,好歹吳氏的日子還算是過得去。

  顧懷袖也不能多問,只道:「我方才從大少奶奶那裡回來,恰好遇見三爺跟四公子在那邊,大少奶奶正在招待呢。」

  小陳氏一怔,沒明白顧懷袖怎麼會告訴自己這些。

  她腦子不靈光,過了一會兒才想到,她這副尊容要怎麼過去見人?

  已經走到半道上,怕只有折回去了。

  顧懷袖懶得搭理她,直接往前面走了,不過眼見著要下臺階,又停住腳步:「老夫人最喜歡的便是江水藍的緞子,聽說今年沒分到合適的呢。」

  偏生還是缺了一匹的。

  顧懷袖說完,就笑眯眯地去了。

  她覺得自己是個很善良的人,死也讓對方死個明白。

  話已經說得這樣明白,甚至可以說這樣直白,小陳氏再蠢也該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原來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一匹緞子,竟然是老夫人最喜歡的。

  當時她強拿了那緞子,庫房管事的表情便不大對,可沒來得及阻止……

  後來叫人把緞子退回去的時候,小陳氏又只退了那弄髒的藕荷色的緞子,這不是已經讓婆媳之間生了嫌隙嗎?

  只是小陳氏那個時候還不知道而已,結果加上昨天的事情,老夫人憋屈了幾日,也終於爆發了。

  一切的一切,終於有了因由,小陳氏不禁暗罵自己活該,竟然闖了這樣的晦氣。

  她原地跺了跺腳,氣得直往回走。

  一步,兩步,三步,忽然頓住——

  小陳氏看向臺階前面,那一條長長的石徑上,顧懷袖的影子已經去遠了,身邊一個丫鬟,後面跟著兩個,一襲的蒼綠色襦裙穿在她身上半分不覺得老氣,顏色太深,本是她這個年紀的人壓不住的,可穿在顧懷袖的身上竟然無比適合。

  沉穩,大氣,走出去每一步,都是踏在實處的,不緊不慢。

  小陳氏忽然有些迷惘起來:怎麼顧懷袖忽然發了善心,來提點自己?

  手指繳了繳綢帕,小陳氏面色也忽然複雜了起來。

  到底這個府裡,跟原來的家不一樣了。

  經過了這幾日的事情,她才明白過來……

  不是人人都是她的父母,萬事都遷就著她,若是在這張府裡,她遷就不了別人,忍不了別人,那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跌跟頭倒楣了。

  小陳氏一埋頭,眼底強忍了許久得淚,終於掉了下來,大顆大顆地,砸在地面上。

  汀蘭一看,著了急,「少奶奶,您怎麼了?」

  小陳氏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反正這一刻什麼亂七八糟的情緒都上來了。

  她就在這走廊上抽抽搭搭地哭著,張廷璐之前截了顧懷袖,這時候也慢慢地往前面走,沒心思再待下去了。

  結果,剛剛走過來,就聽見小陳氏在哭。

  張廷璐皺了皺眉,本不欲搭理,可瞧見她哭得實在淒慘,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是怎麼了?」

  小陳氏也是沒想到會在這裡接連碰見顧懷袖跟張廷璐。尤其是張廷璐,小陳氏在外面驕縱,可在屋裡的時候卻是事事以張廷璐為大的。她只盼著自己這丈夫罵她打她,也別這樣跟她一句話不說地冷落她。

  「我、我、我、我沒事……」

  小陳氏連忙擦了擦自己的臉,勉強笑了笑,道:「我剛才聽二嫂說三爺在大嫂那裡,怎麼一下回來了?」

  張廷璐聽她提「二嫂」兩個字,又見她滿面都是淚,還是問那一句:「怎麼了?」

  「沒……就是忽然想起許多事情來,有點想家了……」

  小陳氏胡亂找了個藉口,這時候也不敢在張廷璐的面前訴苦,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像是望著自己的天和地。

  張廷璐也不多問,只道:「外面風冷,你早些回去吧,我去給四弟尋些東西。」

  「是,三爺您慢走。」

  小陳氏站在原地,看張廷璐離開了,這才忽然破涕為笑,拉著汀蘭的手道:「聽見沒,三爺關心我了……」

  遠遠地,顧懷袖站在對面的長廊上,枝叢將她的身影掩蓋,那邊的小陳氏是看不見她的。

  青黛笑道:「少奶奶現在心情似乎又好了?」

  顧懷袖道:「我只是方才看見小陳氏的時候,又忽然明白了過來,其實夫妻夫妻,也無非就是湊在一起過個日子,開心是過,不開心也是過,小陳氏巴望著的也不過一個張三爺,至於我……」

  至於她?

  顧懷袖低下頭,輕輕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後抬起頭來,繼續朝前面走。

  左手撫摸著右手食指,顧懷袖心湖微亂。

  與其想著水中月鏡中花,不如憐取眼前人。

  不知張二公子,現在又在何處?

  顧懷袖慢慢轉到了學塾外頭,站了約莫有一刻鐘,又讓青黛扶著自己回去了。

  裡頭的阿德有些奇怪,他老覺得自己像是看見了少奶奶跟她身邊的丫鬟,可這眼前一晃,人又一下不見了。

  阿德搓了搓自己眼睛,摸著腦門,納悶了起來。

  手裡端著茶盤,阿德往這邊走,張廷玉看他表情有異,問他道:「怎麼了?」

  阿德放下茶盤,將茶壺跟茶杯都翻出來,道:「剛才怕是眼花了,竟然像是瞧見二少奶奶跟她身邊的丫鬟了,結果一晃眼又不見了。想是小的眼岔,二少奶奶沒事兒來這裡幹什麼?」

  他自己反問了自己一句,又覺得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張廷玉聽了卻微妙起來,他將手裡一把還沒畫好的摺扇扇面前後看了看,低頭在上頭題了一首詩,吹幹了墨,又將摺扇合起來,道:「跑一趟,把摺扇給你二少奶奶送去。」

  阿德識得幾個字,可張廷玉將摺扇合起來了,這是不準備給自己看。

  他老覺得這裡頭有什麼貓膩,怎麼平白無故自己眼能岔了呢?

  不過還是給二爺跑腿兒要緊,他「哎」了一聲,便緊趕慢趕地去了。

  顧懷袖那邊慢吞吞回去,剛剛坐下來喝了口茶,阿德便到了門外。

  那扇子地進來,顧懷袖展開扇面一看,沒作畫,只是題字。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她一見,先是一怔,隨即卻脫口而出:「臭不要臉的!」

  外頭的阿德還想聽聽有沒有回話呢,乍聞顧懷袖這麼一罵,嚇得一激靈,幾乎頭皮都炸了起來。

  還沒解釋,裡面顧懷袖便道:「你家二爺就是個爛心腸!誰為他愁了?要他在那兒矯情……你且告訴你二爺,他就是在學塾裡頭懸樑、錐刺股,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我亦不憐惜他半分!你家奶奶我就是個喜歡著功名利祿的,恁地教他打趣我,回頭來隻教他別回來睡!記得跟你二爺說,書房屏風後頭的塌給他留著的。」

  阿德何曾聽過這樣一番辛辣刁鑽的話?

  他愣了半天,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懷袖有些不耐煩:「還愣著幹什麼?滾去回你家二爺!」

  這一回,阿德聽懂了,他忙不迭地一躬身:「小的告退。」

  「回來!」

  顧懷袖忽地又想起什麼,返身拿著扇子去了書房,提筆便在畫扇上頭叉了一筆,然後將自己歪歪扭扭的字,順著那一行詩的縫隙給填了進去。

  最後,顧懷袖尤覺不足,往上面畫了個大王八,熟練地吹幹墨蹟,才讓青黛把扇子遞出去。

  阿德這一回可以走了,顧懷袖也沒再叫他回來。

  扇子重新送回張廷玉手中,他卻是頗感興趣,一面接過來,一面問:「二少奶奶可有什麼反應?」

  阿德有些為難,不過還是如實道:「二、二少奶奶說……說您是個爛心腸。」

  張廷玉的手指頓時一頓,他抬頭起來看阿德,爛心腸?

  眼睛微微一眯,張廷玉聲線揚起來一些:「沒有別的了?」

  「有。」

  阿德說完,就感覺到自己頭頂上張廷玉那目光跟刀子一樣,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二少奶奶還說沒為了您曾,說您矯情。少奶奶讓小的告訴您,您就是在這兒頭懸樑、錐刺股,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她也不憐惜您半分……」

  說著說著,阿德就說不下去了,他都快哭出來了。

  你說說這兩口子,幹的這叫做什麼事兒?

  一個叫自己送扇子也就罷了,本以為是好差事,結果被二少奶奶那邊給罵回來。

  現在他這不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面不是人嗎?

  阿德心裡苦,囁嚅著說不動了。

  張廷玉低頭,一面繼續慢慢展開扇子,詩句露出來一句,兩句,三句,他嘴裡道:「繼續說啊。」

  阿德聲音發抖:「二少奶奶說,她就是個喜歡著功名利祿的,您今兒打趣她,您就別回去睡……說,說……說書房屏風後頭的榻,已經給您備下了。」

  第四行,也終於出來了。

  張廷玉忽然覺得頭疼,也不覺得阿德說的那些算什麼了。

  刁鑽狠毒果真不愧對「刁民」一詞的批語,更不用說這扇面上顧懷袖的傑作了。

  原本這是王昌齡的一首《閨怨》,說閨中少婦因見枝頭楊柳色,而想起自己那從軍遠征的丈夫,後悔讓他去追究封侯拜相的事。

  方才阿德說在外面一晃眼瞧見了顧懷袖,這春日裡頭可不是正合適嗎?

  張廷玉順手就給題了上去,哪裡料想,現在這詩……

  已然被顧懷袖給改瞎了。

  只改了兩字一句,整個意思就完全翻了一轉。

  「閨中少婦愁白頭,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君怎還非萬戶侯?」

  張廷玉真是哭笑不得,這一句詩後面,還畫了只大王八,活靈活現的。

  「真真是要氣煞我啊……

  他歎了一口氣,卻珍而重之地將這一把畫扇給收了起來,放進狹長的檀香盒子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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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開水白菜

  顧懷袖跟張廷玉這大宅門裡的小日子,是笑笑鬧鬧地過。

  甭管院子外面發生什麼事,屋裡一直平靜不起波瀾,頂多就是張廷玉跟顧懷袖兩個時不時說不到一起吵嘴,惹得丫鬟小廝們紛紛退避,生怕被攪進這兩位主子的火氣裡。

  只是不管吵得多厲害,沒兩個時辰又在一起說說笑笑了。

  到底二爺跟二少奶奶之間是怎麼回事,怕是只有這兩位說得清楚。

  興許,便是這二人也沒個明白的。

  轉眼,便是半個月過去,吳氏的壽辰也到了。

  四月裡,春花落盡,綠樹初見濃蔭,張英說過了不必辦得太過鋪張,所以也就略佈置了一下,白天闔府上下都吃廚房做的壽星包子,到了晚間老夫人傳飯,重頭戲就開始上了。

  小陳氏最近規矩了不少。興許是因為顧懷袖那不算提點的一句提點,讓她一下醒悟過來。小陳氏回去就換了那一身江水藍的衣裳,又用自己的體己銀錢出去叫人買了兩匹緞子,給送到了吳氏那裡,也總算是合了吳氏的心意,日子漸漸好過起來。

  雖說張廷璐對她還是不冷不熱模樣,可小陳氏相比起剛剛進府時候那種驕縱蠻橫,已然收斂了不少。

  一則是不敢,二則是不能。

  可到底老夫人的壽宴還是她在操持著的,計畫跟原先的沒什麼差別。

  各房都要出一道菜,給老夫人賀壽。

  此前顧懷袖吩咐了小石方,做一道開水白菜,這消息也放給了小陳氏。

  據說,小陳氏聽了這開水白菜之後,叫人做了許多道「開水白菜」,愣是什麼也沒研究出來。

  顧懷袖早先聽說她研究這道菜的時候,差點笑得背過氣去。

  這小陳氏簡直是活寶一隻,但凡聽見她一些事,能讓顧懷袖從早笑到晚。

  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顧懷袖跟張廷玉好歹也要上席面。

  她早早叫小石方那邊準備好,只等著今日給那些人開開眼界,不給吳氏面子,也要給張英面子。

  宴席就擺在花廳裡,前後的綠窗紗都掛了起來。

  窗外從江浙移栽回來的點地梅,已經開了星星點點的淺紫色花朵,隔窗望去稀疏一片,倒是漂亮。

  眾人落了座,一家同席。

  張英與吳氏在前面,一左一右,吳氏右手邊是張廷瓚和張廷璐,張英旁邊是張廷玉和張廷瑑。

  顧懷袖因是家裡二兒媳婦,所以坐在張廷玉的身邊,左手邊就是怕她怕得要死的張廷瑑了。原本顧懷袖自己沒什麼感覺,小石方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浣花都死了,顧懷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張廷瑑竟然還這麼怕她。

  現在坐在顧懷袖身邊,小廷瑑只覺得跟坐在刀尖上一下,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遇見顧懷袖這麼厲害的嫂嫂,也是張廷瑑倒楣了。即便是他往後再不是如今這貪生怕死模樣,也忘不了年幼之時,從二嫂這裡得來的恐懼。

  吳氏見了張廷瑑打哆嗦的樣子,下意識就想將張廷瑑叫到自己的身邊來,可礙於眾人都在,不好這麼丟臉,只強忍了。

  這一桌只有張英和吳氏,下面的四個兒子和三個兒媳,別的人都是沒資格過來用飯的。

  原本張英就說過了不能鋪張,現在這裡只坐著這幾個人,像是普通的家宴。

  吳氏不是很高興,可畢竟是自己的壽辰,不好不好高興,臉上只掛著幾分笑意,問小陳氏道:「這次的壽辰是你操辦的,現在可該上菜了。」

  廚房那邊準備了一些菜色,先端了上來,擺了半張桌子,後面就是府裡一些體面的丫鬟和各房的姨娘準備的吃食,同樣端了小半桌。

  後面就該是各房端菜上來了,張廷瑑沒娶妻,免了;剩下的,卻是誰準備好了,誰先端上來。

  大兒媳陳氏,準備的乃是一道江南那邊出了名的紅燒鐵獅子頭,顏色鮮亮,應該是、花了心思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現在看著還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兒媳本想為婆婆生辰多準備一些東西的,只是身子還沒大好,也沒能親自動手給婆婆做。只盼著來年歲歲今朝,兒媳還有許多給婆婆做壽的機會的。」

  吳氏見了那菜,倒想起當初陪張英趕考的日子來。

  貧賤糟糠裡出來,而今大富大貴,卻也要這樣小心著,不要行差踏錯,連個壽宴都越來越寒酸。

  吳氏一面堵心,一面又高興,畢竟往日不比今時,該有的全都有了。

  她讓丫鬟扶著陳氏坐下,只道:「你一個病歪歪的身子,操心那許多幹什麼?有這個心意就成了,府裡要什麼沒有?如今有你堂妹幫襯著你,你只管養病。」

  張英也道:「玉珠你也別操這個心,我看近日來你身子已經開始好了,到底往後家裡還是要靠著你,這一時半會兒不急著。」

  張英吳氏夫妻兩個,話聽著是一樣的,可細細一琢磨,可有點不一樣。

  吳氏這裡,直接說是三少奶奶小陳氏幫襯著吳氏,讓陳氏「只管」養病;可到了張英這裡把話一圓,那就是「到底往後家裡還是要靠著你」,這是一面肯定了大兒媳在府裡不可動搖的地位,又強調著家裡大房的要緊。

  到底張廷瓚還是家中嫡長子,吳氏那話說得太過偏頗。

  張英就這樣不動聲色地一圓,整個宴席上還是和和樂樂看不出什麼來得。

  就是陳氏自己都沒有多想,可下面顧懷袖卻聽出味道來了。

  張英是個精明人,糟糠之妻不可棄,也不能當那陳世美,只能撥了個長安,又撥了個王福順家的去幫襯著吳氏。這麼多年來,馬馬虎虎也沒出過什麼大事。

  吳氏這邊更不能聽出什麼端倪來,她目光從張廷玉身上略過,故意忽略了,至於二兒媳婦更是看都沒看一眼,等到了張廷璐這裡才高興了不少。

  「這一回,不知道三兒媳準備了什麼?」

  小陳氏這裡羞答答地站起來,兩頰暈紅,先看了張廷璐一眼,才看向吳氏。

  她這一回可是精心準備過的,上次是想從顧懷袖的廚子那裡得到些秘法,結果只打聽出個什麼開水白菜來,那算是什麼珍饈?根本拿不上檯面。

  小陳氏從外面找來了大廚,一起做了這一道薑絲八寶珍奇鴨。

  「這是用薑絲將整個洗乾淨的鴨身上的皮給塗抹了一遍,去掉鴨子所帶著的腥氣。同時,大廚說生薑有活血暖胃祛邪的功效。以八寶,紅棗、杏仁、核桃、栗子、蓮子、百合、桂元肉、葡萄乾,一起塞進鴨肚之中,而後放進籠中蒸烤,事先用煸過薑絲的油給澆一遍,這個皮兒邊脆了,然後再進行烤制。等到出來的時候,便是盤中這一道薑絲八寶珍奇鴨了。」

  這種吃法不算是新鮮,就是有點費工夫而已。

  顧懷袖看了看端上來的那一隻填鴨,色澤油紅,火候剛好,算是難得的一道佳餚。

  她頓時想要動筷,張廷玉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手肘一拐,正好捅了捅顧懷袖得手肘,讓她已經摸到筷子的手指鬆開了。

  表面看上去,顧懷袖還是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唇邊帶著笑意,矜持又雅然。

  可若是看桌子底下,顧懷袖狠狠一腳踩在張廷玉的左腳上,而後施施然收回。

  張廷玉吃痛,偏生不敢叫出來,也不能發作,只硬生生坐在那兒扛著,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這一腳,顧懷袖可是用了狠勁兒的,這都能忍,張廷玉真算是個狠人。

  顧懷袖心裡暗暗擔心今晚回去會不會出什麼事兒,卻沒想到席間的重點轉眼已經從八寶鴨落到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吳氏從哪裡得知的消息,竟然主動道:「我聽說二兒媳婦也為我準備了一道好菜?」

  二兒媳婦這個稱呼,顧懷袖還在適應階段,聽得稍多的乃是「二少奶奶」,乍一聽吳氏這樣喊,她有些沒反應過來。

  不過旁邊已經有人提醒了她,顧懷袖連忙抬頭:「也準備了一道,好菜不敢當……」

  「哼,當然當不起了!」吳氏沒等她說完,便直接截了她的話,一聲冷笑,「府裡都傳開了,說你要為我做一道什麼開水白菜,這能做出什麼好東西來?我這生辰雖不是鋪張奢靡,可也沒窮酸到吃糠咽菜。老二,你倒是看看你這什麼媳婦兒!」

  真是萬萬想不到……

  顧懷袖只是愣了一會兒,便差點要笑得腸子打結。

  開水白菜,這名字相當迷惑人。

  此乃後世一道名菜,是從四川那邊傳過來的上幫菜,不知情的人一聽見「開水」和「白菜」的組合,怕是根本想像不出這是怎樣的一道菜。

  不是什麼小蔥豆腐白玉湯,而是一道工序複雜得讓人想撞牆的菜。

  小石方做這一道菜可費著工夫呢。

  外面還沒人進來通傳,顧懷袖也沒想到之前他們端菜上來這麼快,這會兒小石方怕還在廚房忙碌,掐著也就是這一段時間就能端上來了。

  顧懷袖也沒介意吳氏那十分偏頗的話語,淡淡道:「婆婆稍安勿躁,兒媳這一道菜的確叫做開水白菜,可各有各的做法。」

  張英是見識過顧懷袖那廚子的本事的,連康熙那樣被禦廚們養刁了的舌頭,都能在小石方這裡得到滿足,更不要說是他們這些人了。

  吳氏就是對二兒媳有偏見。

  張英胸中憋了一口氣,礙著是吳氏今日生辰,不好拂她面子,是半帶著訓斥道:「二兒媳婦是那種拎不清的人嗎?你當皇上誇獎過的廚子是白來的嗎?等老二媳婦端上菜來不就清楚了嗎?」

  一旁的小陳氏,在庫房江水藍緞子事情過去之後,就主動地忌憚起了顧懷袖,一直避著走,最近也沒覺得太針鋒相對。

  不過落井下石的事情,人人都會幹。

  小陳氏也不例外,她竟然主動道:「前兒一陣,我也聽說了這件事,還叫廚子試著做了做這所謂的開水白菜,不過水煮白菜,這也太難吃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喂……那個什麼呢……」

  她似乎臨時想起,覺得說那個字不大好,所以才換了一種說法。

  可她真正要說什麼,不是不言而喻嗎?

  吳氏的的臉一下就綠了,她看向了顧懷袖,差點氣炸。

  顧懷袖這是個什麼意思?

  張英咳嗽了一聲,輕而易舉地喚醒了吳氏,吳氏氣悶得厲害,若沒老頭子給這二兒媳婦撐腰,吳氏早收拾她了。

  偏生顧懷袖還是那不緊不慢急死人的樣子,她笑道:「三少奶奶做不出來也是常事,若是知道一道菜的菜名就能做出菜來,那哪裡還有什麼偷師的說法?人跟人不一樣,廚子跟廚子不一樣,本質是腦瓜子的差別。三少奶奶,這些事不必強求,您也也不比要求您的廚子能跟我的比。」

  說話相當不客氣,這一段拋出去活像是一堆刺球,紮得小陳氏滿身都是窟窿。

  張廷璐斜了小陳氏一眼,拉她坐穩了,不讓她說話,他自己卻抱歉得很:「二嫂莫怪,玉顏就是小孩子心性,若是哪裡衝撞了二嫂……」

  張英在這裡坐著,顧懷袖哪裡好說什麼重話?

  她不冷不熱地:「三爺這話就言重了,我可不是那種記仇又小氣的人。」

  我是特別特別特別特別特別記仇,又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小氣的人,光是普通的記仇和小氣,怎麼能形容我呢?

  這才是顧懷袖的潛臺詞。

  只可惜,一般人聽不懂。

  張廷璐也聽不懂,所以他埋頭沒說話了,算是默認了。

  席間安靜一片,時間也是剛好,廚房那邊一道開水白菜終於端上來了。

  嫩黃綠的白菜芯子躺在廣口深底白瓷盤裡,周圍一圈清水一樣的湯液,乍一看上去當真如同開水泡著白菜一樣。

  看若是仔細地聞,便能嗅到空氣裡彌漫開的鮮味兒。

  顧懷袖這才慢慢道:「此菜名為開水白菜,實則這開水乃是極為難得的上湯,用母雞、母鴨、火腿、干貝、肘子這些上好的料給吊出味兒來,必得要湯色清亮如同清水一樣,才可選用。而後選小白菜去掉外面兩層老葉,留下芯兒,下麵白菜幫泡進湯裡,一面將滾燙的上湯一層一層澆淋上去,由生而熟,一面要用細細的銀針穿刺白菜,使之完全熟軟……」

  眾人聽著這複雜而精巧的種種工序,都是目瞪口呆。

  如此精奇刁鑽的吃法,果真也只有顧懷袖這一張挑剔的嘴有福享用,又只有小石方這麼個任勞任怨的廚子,才能做出來了。

  一鍋湯澆完了就要換上新的一鍋上湯,澆過白菜的上湯是不能再用的,規矩極嚴,唯恐白菜芯吸收不到上湯精華,以至於味道有變。

  如此道道工序,苛刻地要求下來,最後才有端上來得這一道開水白菜。

  這樣一道「開水白菜」,哪裡是開水,不是上湯嗎?

  吳氏皺著眉:「明明是上湯白菜,何必起這麼個普通的名兒,這不是讓一般人誤會嗎?」

  反正顧懷袖怎麼做,她都能挑出錯兒來。

  顧懷袖心裡說這可不是自己決定的,她帶過來的就是這樣的名字,祖宗定下的,改不得。

  還好這時候張英說話了:「開水白菜,精緻奇巧,吃得是一個難得。明明是上湯精製,卻起名開水白菜,乃是反一般菜往厲害起名之道而行之,歸於簡樸,瞧著上湯在盤中只如開水一般,哪裡不是開水白菜呢?」

  張英這麼一說,誰還敢反駁?

  不管是吳氏,還是小陳氏,都悻悻閉嘴了。

  張廷瑑已經有些按捺不住,聽著顧懷袖說得那麼複雜,這一道菜應該不是自己想像之中的那麼簡單。

  顧懷袖也已經摸了筷子,卻礙于長輩們不起筷,自己不好動。

  她看了看張英跟吳氏,等看著這兩個人起筷了,才上去迅速地夾了一根白菜到碗裡吃。

  鮮,鮮得讓人咬舌頭了。

  顧懷袖一面吃,一面感歎著小石方廚藝又精進不少。

  這一道菜,真把吳氏給吃沒了脾氣。

  張英也沒想到顧懷袖這裡竟然還藏著好菜,一時之間倒有些同情康熙爺,在小石方這裡吃了好菜,回去再吃禦膳房,那滋味真是天上到地下,難怪去年時候萬歲爺面有菜色,不是病的,那是餓的啊!

  可憐大阿哥因此斷定康熙病重,豈不冤枉?

  心裡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張英卻已經端了一碗湯來喝。

  待到這一頓飯吃得差不多,吳氏的壽辰也過了,大家都準備請安告的時候,張廷玉卻忽然頓住腳步。

  他躬身對張英一拜:「父親,孩兒有一事,想與父親商榷。」

  張英疑惑:「何事?」

  吳氏素來不喜張廷玉,可今日這一頓吃得真高興,臉上也還算是和樂,不過沒插話。

  沒幾個人在意張廷玉的話,只有顧懷袖嗅出了一絲不尋常。

  張廷玉微微一笑,似乎自己在說家常便飯的小事。

  「孩兒想帶著懷袖,回江南桐城大宅去住,還望父親准了。」

  眾人全部愣住,張廷玉瘋了不成?!


第七十四章 狠毒計

  張英是怎麼說的?

  顧懷袖已經不大記得了,她想過相關的事,卻沒料想張廷玉會直接在今天說出來。

  今日是吳氏的生辰,他作為吳氏的次子,怎麼能在吳氏生辰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

  即便這只是一個已經做好了的決定,可也不該……

  要說張廷玉對吳氏沒有半分的怨恨,顧懷袖往日可能還會相信,這一日卻是不可能了。

  這一天晚上,張英與自己二兒子張廷玉在書房裡談了很久。

  顧懷袖在屋裡原本準備等著張廷玉回來再睡,不過一直到第二天都沒見人回來,沒撐住,半夜裡睡著了。

  張廷玉是三更過半才回來的,只摟著被窩裡的她,跟她說:「挑個順風順水的日子,便可以出發了。你若有什麼事,也可儘快地辦了。」

  她本是睡著了,可張廷玉微涼的身子一鑽進被窩她就醒了。

  兩個人蓋著同一床錦被,躺在同一只枕頭上,看著同一片帳頂。

  顧懷袖道:「張老大人跟你說了什麼?」

  張廷玉道:「也無非功名利祿那些小事兒,完了我說反正往後都要往江寧趕考,桐城那邊大宅也沒人住,我回去正好合適。」

  「那……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同意了?」

  顧懷袖有些詫異。在她看來,張英應該是很重視整個家的人,到底他對自己別的兒子是個什麼態度,其實很難說。

  不是不愛,也不是不管,相反,張英很重視對自己孩子的教育。

  可是府裡至今只有張廷瓚一個人算是已經出人頭地,他有自己的考量,有時候必須為了一些東西而犧牲另外的一些東西。

  顧懷袖不知道,張廷玉本身,在不在此列。

  張廷玉側過臉看她,她也轉過來看著他。

  他道:「准了。」

  就是不知道吳氏是個什麼態度了。

  兩個人再也沒什麼話,卻在被子下面將手指勾到一起,握緊了,才閉眼睡去。

  顧懷袖管著家裡的事情這麼久,如今說放就放也是瀟灑。

  她叫人將帳本抄錄了一份,也不擔心這府裡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要收拾的東西有不少,張廷玉有些書也要帶走,顧懷袖這邊則是想著還要帶走小石方。

  早早地令人去雇了一條大船,又把府上的事情都交給了陳氏,顧懷袖走了,小陳氏資歷太淺不能辦事,還是要交給陳氏,至於實際上是誰要辦事,卻不是顧懷袖能管的。

  反正她手裡把柄還在,就算是再過三五年回來,也不擔心事情。

  張廷玉明年趕考,若是順利,後年春天就要回京城來參加會試。

  府裡人都完全沒想到事情是這麼個發展。

  原本以為二少奶奶在京城張家大宅裡混得風生水起,不料現在說走就走,移交事務的時候那個乾脆果斷,一點也沒有拖泥帶水。

  吳氏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堵心了起來。

  她往日是巴不得二兒子走的,可現在真要說二兒子要走了,她又唉聲歎氣起來。

  顧懷袖聽說這件事,只冷笑一聲,罵她假惺惺了。

  張廷玉是心冷,快成了個冰石頭,哪裡還能捂得熱?早幾年幹什麼去了?

  她修書一封給了娘家,又問候了二哥二嫂跟自己的父親,回頭來早早備下了給周道新和李臻兒的賀禮,提前讓張廷玉送了去。

  張廷玉則去琉璃廠轉了一圈,與好友們道別。

  如此事無巨細地一路辦下來,過去了約有半月,張廷玉便跟顧懷袖出發了。

  她將書房裡幾本書都放入了書箱裡,那一本《容齋隨筆》靜靜地立在角落裡,顧懷袖沒將它帶走。

  初夏天兒還不算是很熱,知道今日是府裡二爺二少奶奶回江南的日子,很多人都出來了。

  人群裡有不少被顧懷袖逮著把柄的人,見到顧懷袖走了,心裡真是說不出地高興。

  有顧懷袖在一日,他們就提心吊膽一日。

  但要說脫出了顧懷袖的掌控,那是不可能的。

  一枚枚棋子蟄伏在原來的位置上,顧懷袖這執棋人不過是先離開了而已。

  小陳氏也出來送行,現在自然是春風得意,因為前一陣事情的歷練,看著倒是成熟了不少,說話圓滑了一些。

  不過人一得意,難免就有些忘形。

  「二少奶奶您放心走,府裡的事情有我照看呢。公公婆婆我也會好好侍奉的,你們到了江南也別忘記寫信回來,多通通氣兒,別淡了感情。」

  小陳氏說著千篇一律的客套話,顧懷袖則是輕輕地一擺手,「三少奶奶不必送了,回了桐城我與衡臣會修書回來保平安的。」

  一抬眼,遠遠便見著王福順家的站在門裡,沒出來。

  顧懷袖微微一笑,轉身踏上了車,掀了車簾便進去。

  那一邊,張廷瓚沒想到張廷玉說走就走,接連地歎氣:「我素知你有自己的志向,即便是厭惡了這宅院之事,家總還是家的。到了那邊也記得當心著一些……」

  至於到底要當心什麼,張廷瓚卻沒有明說。

  張廷玉點點頭,卻道:「時辰差不多了,渡口那邊船還等著,廷玉拜別。」

  張廷瓚拱手,看著張廷玉也上了車,也不知心底到底是什麼感覺。

  怕是不知多少人覺得張廷玉這是寒酸地去,畢竟江南再好,也不能與京城繁華相比。更何況京畿重地,張英又在這裡做京官兒,張府一大家人,自然地走了一個張廷玉,往後也不一定能融入進來。

  可這些,都不是張廷瓚能阻止的。

  衡臣不想待,想去江南,他心裡舒坦就成。

  更何況,張廷玉也的確是要到江寧趕考,回桐城無可厚非。

  卻不知,這一去什麼時候能回來。

  去時暗沉隨馬,歸來之日卻是光華滿身了。

  車軲轆壓在石板地面上,聲響不小,後頭還跟著幾個丫鬟,不多的東西,到了碼頭便換船。

  不消說,小石方也被顧懷袖帶走了,除此之外還有半屋子的丫鬟,桐城張家大宅那邊也有不少人的丫鬟婆子,所以顧懷袖他們還算是輕裝簡從。

  站在碼頭上,一眼望去水波茫茫,顧懷袖忽然又有一種奇異的迷茫。

  這水,溝通大江南北,可是不是能成全了她身邊這男子滿腔的抱負?

  她扭頭看張廷玉,張廷玉卻直接上了船,站在上頭朝她伸出手:「來。」

  來。

  顧懷袖一下笑出聲來,把手遞給他,小心翼翼地踩著木板上去。

  這船不小,船艙還是上下兩層,待到人上來,將錨從江底起出來,船便離岸越來越遠了。

  頭一次走水路上下往來的時候,顧懷袖還喜歡東看看西看看,但這兩年看過了不少,一點也沒興趣。

  原以為這一路只有跟張廷玉下棋比較有意思,結果半道上竟然出現了一條商船。

  兩條船一前一後一起走了有三天,偶然一次張廷玉到外頭去吹風,才見到那邊船的船頭上站著個富態的中年人。

  一看,這不是廖逢源嗎?

  兩個人這才知道,他們竟然前後腳離開京城的。

  廖逢源請張廷玉跟顧懷袖去喝茶,他們那是下江南的商船。

  今年的新茶早出來了,江南那邊的事情還很棘手,下面人辦不好,廖逢源只能自己去打點了。

  他請張廷玉夫妻二人坐下,老朋友見面,自然是分外和樂。

  略敘舊了一會兒,廖逢源便又唉聲歎氣起來:「我這一路過來,五六道關卡,船上帶了些京城的土宜,北方的特產,已經出去七八十兩銀子。個個都是要剝皮拆骨、吞肉噬血,去時尚且如此,甭說到時候運茶回來了。」

  這是前幾日說到的過河錢。

  張廷玉卻不怎麼在意了,這件事他已經跟張廷瓚說過。

  至於怎麼處理,張廷玉卻是不知。

  他只安慰廖逢源:「朝廷的事情錯綜複雜,即便是要查也不是三五日的事。過河錢敢這樣收,回頭來茶葉絲綢浮價,京城那邊自然知曉。作惡多端的,哪兒能那麼簡單就被放過去了?」

  運輸的成本增加了,商戶們為了保證自己賺錢,自然要抬價,這一抬肯定要出事的。

  廖逢源愁得直撓頭,「等查清楚,今年怕是要入不敷出了。」

  上頭有人,哪裡是那麼好查的,不過敲山震虎的法子倒是有的。

  「您是茶行萬青會館的副會長,您說一句話,江南這邊的茶商都是要聽的。」

  張廷玉不疾不徐,慢慢地說著,他手一指這茶碗之中沉到杯底的根根茶葉,道:「若是您肯捨得一身剮,直接聯合著眾茶商抬價,屆時自然有人來查。」

  「好個狠毒的法子!好一條膽大包天的妙計啊!廖掌櫃的有這樣一位摯友,何愁大事不成?哈哈……」

  張廷玉說完,外頭就有個聲音大笑了起來。

  本來廖逢源也被張廷玉這一番話嚇得不輕,哪裡想到竟然還有人敢聽牆角?

  他一下站起來,邁著大步子便朝外面走,「哪裡來的宵小之輩!」

  簾子一掀開,竟然是個穿著寒酸的文士,手裡拎著個酒壺,臉上還有胡渣,看上去落魄得很。只是這人一雙眼睛卻透著精明,他坐在前面甲板上,晃著酒壺,不慌不忙喝了一口酒,掃了氣急敗壞的廖掌櫃的一眼:「與這天地相比,何人敢稱頂天立地?何人不是宵小之輩?廖掌櫃的何必如此急躁,沉得住氣,才能辦大事呀。」

  他本是無意之間聽了牆角,聽說船上來了位貴公子,沒料想竟然給廖逢源出了這麼一條毒計。

  是個有意思的人啊。

  這寒士看向張廷玉,「不知尊駕怎麼稱呼?」

  張廷玉原本有些不悅,不過聽這人說話倒是頗得妙趣,怕與周道新這種古裡古怪的人是一路。他不動聲色,自報家門:「姓張名廷玉,字衡臣,祖籍安徽桐城。」

  那人懶洋洋道:「敝人姓鄔,名思道,字王露,祖籍紹興。」

  一旁一直靜觀事態發展的顧懷袖差點一口噴了出去。

  鄔思道在康熙三十一年竟然是這種狀態?逗她?!

  她強忍住抹冷汗的衝動,憋住了沒說話。

  方才張廷玉說的那一條計,可說是關係到殺頭之罪的,廖逢源請張廷玉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叫人看過周圍了,結果這鄔思道方才也不知道是躲在哪裡,竟然沒有被發現。

  現在他站起來,看著張廷玉,似乎在掂量著什麼。

  鄔思道也就是個落魄文生,苦恨一身才幹無處得用,乃是求著人,搭了條順風船上來的,本沒想偷聽,他也不是那多嘴的人,可誰料想裡頭竟然談這麼驚天動地的話題?

  哄抬茶價絲價,若引得民怨沸騰,什麼大事都能出來。

  可若是因此引得上頭人注意,那妥妥一條妙計。

  到時候追查下來,也就有了做文章的機會,現在上頭不查,下面怎麼著急也沒用。

  鄔思道站在原地想了想,又道:「敝人惜命,想來這件事,敝人還是半個字沒聽見的,我也不曾在這船上出現過,還望廖掌櫃的與張公子不要介意。哦,旁邊還有一位夫人,也請您裝作沒聽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諸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說完,他一拱手,一溜煙地跑了。

  廖逢源氣樂了,這鄔思道除非立刻跳下船去,不然還不是任他拿捏。

  他跺跺腳,走進來,只問張廷玉:「您看?」

  張廷玉沒怎麼在意,聰明人多得是,「這人不是個眼皮子淺的,倒像是有大才之人。倒是有點意思……至於我的主意,我何曾說過什麼主意?方才廷玉一直與廖掌櫃的品茶論道呢。」

  廖逢源頓時愕然,只有顧懷袖會心一笑。

  說過的只當是沒說過,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可面兒上——我就是沒說過。

  張廷玉隨口出計策,也能隨口否認。

  上面要查,還不知拖到幾時,為了嘩啦啦出去的銀兩,廖逢源敢不敢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拼一把,那就看他自己了。

  有了狠毒的計策,也得要個狠毒的人,才能把事情給辦好了。

  廖逢源狠不狠毒,張廷玉可不知道。

  他張廷玉啊,就是遊手好閒公子哥兒一個,外頭躺著曬太陽的鄔思道,也就是流浪落魄寒門書生一介,都不足道的。

  而顧懷袖,心知肚明極了。她就看著張廷玉站在船頭,鄔思道裹著寒酸的破衣服縮在船尾,茶行商船破浪而去,江風冷冽,她卻莫名覺得心底有些微微的發熱。

  回頭來,張廷玉給她披上披風,道:「冷了?」

  顧懷袖搖搖頭:「江南這氣候,恰恰好。」


第七十五章 點地梅

  兩條船一路都是同行,從通州一直到江寧。

  桐城靠近銅陵,上一段陸路靠近長江,整個江南的中心在江寧府,自是金陵六朝古都。

  今日行船已至淮安,很快就要進入揚州的地界兒,江甯也快了。

  張廷玉他們直接從揚州轉道,順著長江往上,經過江寧、銅陵,上岸之後便回桐城。

  船到淮安的時候,張廷玉本來沒注意,可沒想到半道上船竟然被人攔了下來,說要收過河錢。

  張廷玉只道:「不是只有過往的商船才收嗎?我們只是順路下來的客船。」

  他們的船,要在淮安停靠一陣,上岸採買做補給,無論如何都要往碼頭上停靠。剛剛一靠,這收錢的就來了。

  張廷玉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一路上已經見廖逢源扔出去百多兩銀子了。

  若是普通商戶還不會,可偏偏廖逢源在茶行之中算是出了名的人,走南闖北,名字都在河道衙門的冊子上,想逃也逃不掉,每次遇見攤手要錢的只能乖乖給。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一次會輪到自己。

  說句實話,張廷玉現在很不想給錢。

  但前面的廖逢源一直在給張廷玉打眼色,示意他別衝動。

  顧懷袖在船裡看著,皺緊了眉頭,運河跨越不同的地方,每個地方的規矩基本都是一樣的。只是到了這淮安,竟然連普通的行船都要給錢,長此以往什麼人有錢過河?

  一面是河道衙門的盤剝,一面是漕運衙門的管制,一條運河被兩隻蛀蟲給吃著,也難怪這水面是越來越淺了。

  顧懷袖覺得諷刺,她只遠遠看著沒說話。

  那邊的張廷玉也知道跟下面的人沒辦法說話,就算爭得了一時的理兒,回頭來吃虧的還是他們。

  這河上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稀奇。

  更何況,治標不治本,也是困難。要把這「過河錢」的事情給解決了,可沒那麼簡單。

  暫時忍過這一時,回頭再議。

  張廷玉穿著也就是普通,不像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的公子,所以旁邊那差役也是看人不起,輕蔑地掂了掂手裡得銀子,好歹還是讓他們過了。

  重新上船,張廷玉卻已經直接去了廖逢源的船。

  剛剛上去,廖逢源就重重地一跌腳:「說說這都叫個什麼事兒啊,我現在這船上裝著的東西還不值錢,不算是最要緊的。若是我拉著商船回京城,那事兒可才大了。您瞧瞧方才那小東西的嘴臉,不就是個破差役嗎?不管是在揚州還是京城,江寧還是杭州,換了是我的地方,直接一指頭捏死他。可在河上,他們就是大爺!」

  廖逢源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

  現在官商已經開始逐漸靠攏,尤其是在富庶江南,官員跟商人的關係可算是相當密切。

  廖逢源說自己伸手捏死人,病不是開玩笑。

  張廷玉也沒想到,過河錢都能收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前幾天就已經給過廖逢源主意了,只是廖逢源事後一句話都沒說,似乎還有些猶豫不決。

  現在,廖逢源的心思又開始動起來了。

  他請張廷玉坐下,歎了口氣:「您前幾日出過的主意,我思慮再三,不敢用。」

  「哦?」

  張廷玉自然知道他肯定有什麼為難之處,卻只作不知,順著他的話來問。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沒必要遮掩了。

  廖逢源歎了口氣:「我一直說我說會館的第二把交椅,可萬青會館卻是我拉起來的架子。您如此心思剔透的人,難道沒想過這其中的貓膩?」

  張廷玉眉頭一挑,一副驚詫表情,微微一按自己額頭,仿佛是才想到這個問題:「廖掌櫃的若是不提,我全然沒想到那個地方去。」

  一看就知道張廷玉是早就有了想法,只是不說。

  廖掌櫃的跟張二公子認識這幾年,又怎麼可能對這一位的秉性沒有所知?

  他也就是打趣那一句,下一句卻接著方才的話說了:「原本我該是第一把交椅,人家都要喊我這裡一聲會長,結果平白殺出了個『沈鐵算盤』,我這位置可不就丟了嗎?」

  沈鐵算盤?

  張廷玉往日可沒聽說過,他皺了眉,「這名號我不曾聽過,廖掌櫃的儘管詳細說一說。「

  廖逢源這才長歎一聲,將前幾年拉著人在京城建立會館的經歷給說出來。

  原本這廖逢源在蘇杭一帶乃是相當有名的茶場,本朝萬歲爺登基之後就南來北往做生意了,在京城的根基很深,手裡也有足夠的人脈,三十年以來幾乎壟斷了整個江南茶業。

  會館是廖逢源跟自己同鄉的商人們商定過,約好了建造的。

  起初只是修造的一間別院,以供大家落腳,後來覺得地方不夠,就擴張成了會館。

  會館正式落成,已經是五年之前的事情了。

  結果那一年,平白出了個「沈鐵算盤」。

  這一位沈鐵算盤,名號可大有來頭。

  聽說這人原本是帳房先生出身,也不知哪裡發了一筆橫財,後來下水從商,竟然一路青雲直起,財源廣進。

  江南向來是魚米之鄉,茶葉、鹽、絲綢,也都是江南一絕。

  這帳房先生,便是賣布匹絲綢出來的,後來生意大了,「鹽」這個字太重,不敢碰,茶要稍微輕一些。本朝各地素有飲茶之風,更何況這東西江南不缺,南北走一趟利潤極高,所以沈鐵算盤很快嘗到了甜頭,憑藉雄厚的財力後來居上,力壓廖逢源,活生生從廖逢源的手裡挖走了這個茶行萬青會館會長的位置。

  當時為表公平,乃是由眾位商人推舉一位德高望重的巨賈出來,坐上第一把交椅。

  廖逢源一直覺得自己是勝券在握,根本不擔心,哪裡想到當初出了這個主意,等到結果出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沈鐵算盤技高一籌,生生說服了半數以上的人,奪走了第一把交椅。

  於是,廖逢源屈居第二。

  這麼多年,竟然真的再也沒翻出去過。

  廖逢源說起這沈鐵算盤,一半是複雜,一半是佩服。

  「你還別說,若這人跟我沒有深仇大恨,我還想跟他交個朋友。這人發了一筆橫財的時候,也不過剛剛及冠,聽說祖籍山東。說來,還算是一代儒商。姓沈,單名一個恙字,無表字。江南百姓稱之為『沈萬三第二』,我們行內稱之為『沈鐵算盤』,倒是從來沒人叫他名字的。」

  沈恙?

  張廷玉細細琢磨了一下,這一位聽上去卻是頗為傳奇了。

  「方才廖掌櫃的說,這人原本是帳房先生出身,忽然發了一筆橫財,這才從商?」

  也就是說,在這個沈鐵算盤的人生之中,這一筆「橫財」才是一切的起點。

  只可惜,這錢到底從哪裡來,是沒人知道的。

  廖逢源道:「這我哪兒知道啊?整個江南人人都這樣傳說,可真沒人知道得清楚,要不怎麼都叫沈萬三第二呢?巨富沈萬三,不是有個聚寶盆嗎?一枚大錢放進去,一生二,二生三……」

  這玩笑,也就博人一笑了而已。

  若這問題這麼簡單,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說了這麼多,到底事情還是要扯回點上。

  廖逢源最大的問題,就卡在這個沈恙的身上。

  「您是不知道,這一位看著是厲害,可渾身上下都是毛病。他有錢,能上下打點好了官府,自家的商船不會出問題,可咱們茶行他不管啊。若真是鬧起來,吃虧的只有我們這些被排擠的。唉……也真是遇得到了喲……」

  一說起這個沈鐵算盤,廖逢源就只剩下唉聲歎氣了。

  「若是整個茶葉行當聯合抬價,必定要這一位鐵算盤點頭同意,所以您的問題其實是——怕鐵算盤不答應?」

  張廷玉總算是弄明白了。

  往常一直在京城,即便回江南,結交的都是文人士子,可這「商」之一字,卻似乎跟他很遠。

  他從來沒有想過不做官,可到底做官也是一門學問。

  像現在整個運河經過的地界兒,這些官兒都是蠢貨。做官不能這樣做,要討好人,也得看准了討好。與其搜刮民脂民膏,討好一個不一定能登基的太子,還不如別趟進這渾水裡,否則一個不小心直接掉腦袋。

  廖逢源這邊若真下得了狠心,那可是一場大風雲。

  所以說啊,做官這種事,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好。

  張廷玉心裡想著的東西很多,臉上表現出來的卻是極少。

  廖逢源點點頭:「可不是這樣,只可惜張二公子在桐城,想來也不會在揚州或者江寧府停留,更不會往杭州去,等一到地方,卻是無人能問了。」

  「其實不然。」

  張廷玉聞言,搖了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廖逢源一怔:「二公子此話何解?」

  這話簡單啊。

  張廷玉將手中的茶盞一放,起身一整湖藍色的長袍,竟然直接走到旁邊,將外面簾子一撩,外面的天光就透進來了。

  遠遠地,鄔思道還躺在那邊睡覺。

  張廷玉手一指那橫斜著的潦倒身影,卻道:「這一位朋友應當能幫您,只是他肯不肯幫,廷玉卻是不知了。」

  廖逢源萬萬沒想到張廷玉竟然這樣欣賞那一日胡言亂語之人。

  原本廖逢源想要殺人滅口,只是礙于張廷玉在側,雖動了殺心,卻一直沒動手,而今聽見張廷玉說此人堪用,不由得又是一怔。

  這人看上去根本就是個成日喝酒,潦倒落魄,自以為有經世之才而不遇的狂人,哪裡像是個有真本事的?

  然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想那沈鐵算盤,當初不也根本名不見經傳嗎?

  廖逢源這麼一想,便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他是最近兩年光顧著跟沈鐵算盤鬥,養尊處優慣了,也就越發沒個計較。

  心裡給自己捏了一把汗,廖逢源看了看外頭對此毫不知情的鄔思道,又看了一眼張廷玉,道:「多謝張二公子指點了。這件事,若是有什麼進展,不管敝人是在江寧揚州還是杭州,都會悄悄差人給你送信來的。」

  張廷玉眯眼笑笑,點點頭,卻道:「我夫人約莫還在等我,這便去了,廖掌櫃的您忙活著吧。」

  忙活著吧,還有得忙活呢。

  張廷玉換了竹排回去,上船就看到顧懷袖在裡頭榻上打盹,船尾那邊小石方正跟搖櫓的師父說話,兩個人有有說有笑的。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後進去。

  青黛也昏昏欲睡,不過張廷玉一進來,她瞌睡就被嚇醒了。

  「二……」

  剛剛想要開口,卻見張廷玉給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青黛於是連忙閉嘴。

  不過就這麼一聲,顧懷袖已經掀開了眼皮子。

  她本來就沒睡著,自然是聽見聲音就知道張廷玉已經回來了。

  擺擺手,顧懷袖讓青黛出去,卻捏了落在一邊的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懶洋洋問道:「談完事兒了?」

  張廷玉坐上來,往她身邊躺,雙手枕在腦後,輕鬆得很:「我在想,我若真入仕了,保不齊怎麼折騰呢。」

  「瞎折騰。」

  顧懷袖嗤笑了一聲。

  她猜到張廷玉就是閒不住,要鬧些事兒出來。

  張廷玉慢吞吞道:「很快日子就不無聊了,有好戲看了,大家一起樂呵起來……」

  顧懷袖瞬間無語,這人得無聊到什麼程度,才能出那種驚天動地的主意?

  哄抬茶價,說來也就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可真要出了事,那就是關係到老百姓口頭的事。

  「茶價一漲,各地的米麵、棉麻絲葛……都要跟著漲,牽一髮而動全身,事情可是要往大了鬧的。你真不怕追查到你身上來?」

  往年哄抬米價的情況是出現過的,但那都是饑荒之年,東西緊缺得很。

  就那還導致平明百姓大肆砸打各商行米鋪,這平時哪裡來的漲價的理由?

  一漲,就要漲出事兒來。

  不過張廷玉這個主意,也就是讓茶價的上漲變快了而已。

  他不出這計策,南北交通之物也遲早會漲,只是時間上推後一些。

  唉。

  顧懷袖暗歎了一聲,自己這一位夫君的腦瓜有些神奇,她要不還是把花在吃上的時間多分一些給張廷玉吧,免得這一位爺哪天性質來了,又給人當謀士出主意,鬧個天翻地覆可不好嘍。

  至於現在的熱鬧,能看則看。

  顧懷袖不著急。

  兩個人躺著,隨著那船搖啊搖,過了幾日到江寧,便告別了廖逢源的大船,一路順著長江而上,從銅陵登岸,沿陸路往桐城而去。

  桐城背靠三山,環有二水,乃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

  顧懷袖早先來過這裡一次,想起來跟張廷玉有接觸也是這時候。

  故地重遊,顧懷袖難免覺得有些唏噓。

  短短一年時間,變化太大。

  桐城地方不大,張廷玉跟顧懷袖回來的時候,還引起了一陣圍觀。

  人人都道不知是哪裡來的大戶人家,有人跟著一看,馬車竟然進了桐城張家大宅,這才有人認出來,張家二公子帶著二少奶奶回桐城住了。

  到底是並不是很繁華的地方,民風還淳樸,不管是心地善良,或者別有目的,竟然有不少街坊鄰居送一些當地的吃的過來。

  顧懷袖還在張羅府裡的事情,張家大宅也不小,他們只住一個院,常年看在這裡的是鄭伯,也是桐城本地人,這會兒正領著顧懷袖四處看。

  外面的婆子喜氣洋洋地端著一大堆東西來,「二少奶奶,這是街坊們送來的,都是不值錢的小東西,您吃個心意就成。」

  盤子裡的都是一些家常糕點,各式江南小吃,看上去別有意趣。

  顧懷袖叫人端下去放著,又吩咐了自己身邊的丫鬟,也將京城帶來的一些東西給送回去。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在這桐城還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顧懷袖穩打穩紮,慢慢來,總歸這日子要讓自己過得舒坦才好。

  張廷玉站在庭前,看顧懷袖過來了,指著那一樹還在開花的點地梅道:「你該見過京城花廳那邊的一叢點地梅,便是從這裡移栽過去的。在那邊花期短,這兒竟然還開著。」

  顧懷袖掐了一朵花在指間,輕嗅一下,卻道:「我不覺得二爺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想必也不是思念京城的親人們,怕是這會兒在高興自己終於能出來透口氣兒了。」

  聞言,張廷玉頓時開懷笑起來,他伸手拿過顧懷袖掐在手裡的一朵淺紫色點地梅,只輕輕一鬆手,任由其落地,一腳輕輕踩住,輕歎道:「知我者,懷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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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厚黑論

  張二公子回桐城的消息,倒是一下在這小地方引起了轟動。

  本來張英就是個名人,去年剛走,今年他次子又回來。

  街坊鄰居們送了東西過去,回頭來,張二少奶奶還回贈了東西,一時之間誰不交口稱讚,說張家二少奶奶是個和善人?

  都是吃人嘴短拿人的手短罷了。

  好歹被他們一宣揚,顧懷袖的名聲出奇地好了起來。

  顧懷袖自己倒是完全沒想到,張廷玉將書房收拾好,回來卻揶揄她:「真是費盡心機地經營自己的名聲,何不瀟灑當個惡婦,我張廷玉定然不休了愛妻。」

  「呸!」

  顧懷袖越看張廷玉越覺得他臉皮厚。

  這人外表越是風雅,越是貼近那風花雪月事,內裡就越是黑。

  「不過是禮尚往來,我與旁人無冤無仇,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忽然看見張廷玉拿起一塊栗子糕往嘴裡送,頓時道,「哎,我說你這人怎麼口是心非?一副瞧不上街坊鄰居們送的東西的模樣,那你還吃個什麼勁兒?趕緊地放下了!」

  「娶了個惡媳婦兒唉……」

  張廷玉歎了一聲,坐在圓桌旁給自己倒茶,夫妻倆一個好吃懶做,一個心口不一,都不是什麼好人。

  他說著顧懷袖的不好,卻拿眼瞧她。

  顧懷袖面不改色:「我就惡了,有膽子你休了我。反正我是刁民,有事兒你找皇上說去。」

  「我一介布衣,哪兒有本事面聖?」

  張廷玉一到了桐城,心情就好,剪剪花草,收拾收拾書房,興許這才是細水長流過日子,整日在京城勾心鬥角,不如出來悠閒。

  人往榻上一仰,書往臉上一蓋,便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他又道:「不像我家夫人,有個廚子,真是走遍天下也不怕。」

  「吃醋拈酸你就直說,非要陰聲怪氣的,憋死你!」

  顧懷袖口出惡語,也拿了一塊栗子糕。

  她看見張廷玉伸出手來,立刻給他一爪子拍過去:「這是街坊給我的,你吃了一塊怎麼還要拿?」

  她下手不留情,張廷玉簡直哭笑不得,委屈了起來:「少奶奶,我哪裡招你惹你,讓你不高興了?你告訴我,我改還不成嗎?」

  顧懷袖懶得搭理他,直接把那一盤栗子糕抱進自己懷裡,道:「你離我的點心遠點,別過來,尤其是爪子!」

  「我……這什麼跟什麼啊!還爪子,你那才是爪子!」

  張廷玉憋屈啊,一口氣悶在胸口,「拿鄉野村夫的話來說,你這就是惡婆娘,成,不跟你計較,我去外頭看一眼。」

  還惡婆娘?

  顧懷袖看他要走,坐在錦凳上伸出腳去踹他:「我說你就是這個德行,有惡婆娘可是件好事。」

  張廷玉俐落地躲開,身材頎長,挺拔俊秀,只笑一聲,奇道:「連吃塊栗子糕,都要跟自家娘子大打出手,否則不得入口,這算是哪門子的好事?」

  「你就不懂了吧。」顧懷袖得意洋洋,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越是惡,你就越是怕。天下怕老婆的人多了,但是做官這一檔子事兒,那是越怕老婆越能步步高升、足蹬青雲而上。」

  「……」

  張廷玉無言。

  顧懷袖一雙大眼睛朝著上面一翻,回頭來卻一本正經道:「你可知道房玄齡與隋文帝?」

  房玄齡老婆吃醋,隋文帝有獨孤皇后。

  張廷玉一聽,只連連搖頭:「不知哪裡看的歪書野史。」

  「你這不是還明白我說的是何事嗎?」顧懷袖心說誰知道是正史還是野史呢?她道,「你自己都在看,何必烏鴉笑黑豬?」

  越說她還越來勁兒,張廷玉扔了三個字給她:「厚臉皮。」

  顧懷袖則道:「分明是你臉皮更厚,曾有一位先生說過,世上有厚黑之學,譬如你:臉厚心黑。」

  厚黑厚黑,臉厚而心黑。

  說的不就是張廷玉嗎?

  臉皮夠厚,心腸也夠毒夠黑。

  比如哄抬人茶價的哪一計,人人都知道,可真正敢宣之於口的又有幾個?敢令民不聊生,那是殺頭之罪。此計若成,勢必波及平民百姓。

  雖是長痛不如短痛,可畢竟刁鑽狠辣,即便知道敢用的也沒幾個。

  究其所以,張廷玉不是為了民,他只是幫了一個廖逢源,順便幫幫他大哥張廷瓚。

  這件事已經告訴過張廷瓚,張廷瓚怎麼處理,顧懷袖不清楚。

  可張廷玉現在是要推著這件事提早爆發,可不是心黑嗎?

  說是幫著廖掌櫃的,背後還是因為朝堂上的鬥爭。

  他雖沒入仕,可半隻腳已經踏進官場了。

  污泥一淖,卻不知張廷玉將如何?

  張廷玉則聽明白了「臉厚心黑」這一句。

  他笑道:「自古臉厚心黑者方能成大事。卿不見,昔年漢高祖卑鄙無恥、小人行徑,得漢室江山四百年;卿不見,韓信忍□□之辱臉皮甚厚,怎奈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心不黑終至遺恨千古?卿不見,三國末有司馬氏父子,臉皮厚可比劉備,心子黑能敵曹操,可受辱巾幗,也可使天下歸司馬氏……」

  顧懷袖聽得愣住,她不過隨口一語,張廷玉竟然引經據典說出這麼多離經叛道之言來。

  張廷玉難道不是打小學的孔聖人?

  怎地……

  興許是顧懷袖一副呆滯的表情取悅了張廷玉,他回身來拈了一塊栗子糕,咬了一口,而後又道:「由此可見,你誇我臉黑心厚,日後為夫定能成大事。多謝娘子吉言,不勝感激。」

  果真是個臉皮厚的。

  顧懷袖差點給他氣暈過去,看張廷玉偷了一塊栗子糕樂呵呵地出去了,她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按理說這詞兒是自己說出來的,張廷玉之前不可能從別的地方聽到過這新奇名詞,她一說出「臉厚心黑」,這人立刻能翻出一大堆的例子來論證自己其實是誇獎他,也真是……

  想想竟然令人發笑。

  顧懷袖仔細琢磨了一下,未必不是這個理兒。

  臉皮姑且不論,心卻是黑的。

  她吃了兩塊栗子糕,又放下了點心盤子,出去看張廷玉。

  他們這一個院子貼著府牆,下面有花架,下面種了不少的花,張家人不在,有個鄭伯卻將這裡的一切打點得仔細。

  張廷玉看著花架下面一張石桌,比劃了一下,思忖著這裡能放張棋盤,往後指不定可以品茗下棋。

  顧懷袖剛走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話, 便聽見牆外滿一陣歡聲笑語。

  她奇了怪:「旁邊這是?」

  張廷玉對張家大宅也不是很熟悉,畢竟張家常年都在京城,回來祭祖也不是很頻繁,偶爾在龍眠山那邊,大宅這邊走動次數不多。

  他找了鄭伯來問:「隔壁這是?」

  鄭伯年紀老邁,供著身子,背有些駝,不過因為這一回二爺回來長住,他想著府裡也熱鬧一些,高興得滿臉都橫了皺紋。

  「回二爺的話,隔牆就是葉員外家,也是咱們桐城望族。家裡有兩子一女,現在多半是府裡的姑娘跟丫鬟們玩鬧呢。」

  顧懷袖只是抬起頭,看著院牆那一頭,有幾枝漂亮的三角梅斜了出來,隔壁倒似乎關不住這梅花兒。

  她忽然想起來,這葉家自己也聽說過的。

  之前街坊鄰居們送東西來,顧懷袖著人去回禮。

  因著當時送來的東西都是別人胡亂塞的,也不跟平時一樣能夠輕而易舉地一件一件全部記下來,所以便叫認識人的丫鬟去送回禮,不過回來報的時候說有葉家沒收這禮,回話的說他們葉家沒送過張家禮,叫他們不必客氣,禮尚往來,沒禮何必往來?

  就這樣,送到門口的禮物又被人退了回來。

  顧懷袖想著,一時笑了起來:「別是惡鄰在側的好。」

  張廷玉不知道顧懷袖那邊的事情,只跟鄭伯說了說院子裡這一片花園的佈置,沒一會兒太陽便落山了。

  顧懷袖坐在那花架石桌旁,打著呵欠,有些困了,只等著張廷玉忙完。

  「挑好養活一些的栽種吧……到底,二少奶奶不是個勤快人……」

  原本是想栽些金貴的玩意兒,可張廷玉轉念就想到顧懷袖的秉性,乾脆地省了,直接擺手跟鄭伯說要好養活的。

  顧懷袖聽見這一句,也不反駁,很想說最好種仙人掌,可想想一點也不雅觀,還是把話給吞了回去。

  張廷玉走回來,看她懶懶坐著跟沒骨頭一樣,只道:「累了就進去坐。」

  「嗯。」

  顧懷袖點頭,起身,剛準備跟張廷玉一起回屋去,便聽見院牆那邊又吵鬧了起來。

  「哎呀,小姐!當心快下來啊!」

  「誰讓小姐上去的!」

  「哈哈,你們抓不到我了吧?我把這一枝梅花掐下來,就好了。」

  正聽著,那院牆外頭忽然冒出來一個頭來,梳著雙螺髻,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家,有些瘋瘋癲癲的樣子。

  她伸長了手去夠枝頭的梅花,結果一不小心看到這邊的牆下竟然站著兩個人在看自己。

  那女子有沉魚落雁之姿,瞧著扎眼,讓人有種自慚形穢的錯覺;眼睛一轉,便瞧見女子旁邊的那一位爺,一身竹葉紋的湖藍緞袍,眉目俊秀,清雋而沉靜……

  「啊……」

  這一位幾乎要站到牆頭上的姑娘,忽然叫了一聲,臉色瞬間變紅,腳下一跌,便直接栽了回去。

  裡面一陣雞飛狗跳,丫鬟們尖叫的聲音,婆子們訓斥人的聲音,真是停不下來。

  顧懷袖瞧著那斜支出來的幾枝梅花,卻道:「滿園春i色管不住,一支紅杏……啊不,紅梅,出牆來。」

  她意味深長看著張廷玉。

  張廷玉心說這關他什麼事,不過看辜懷西這一瞬間拈酸起來的小家子氣模樣,他倒感覺出幾分溫馨來。

  「就你想得多。」

  想得多?

  顧懷袖能不想得多嗎?

  方才那葉家姑娘,見了她都沒嚇著,偏生一見張廷玉,就羞紅了臉一下縮回去,怕不是一下見著了外男的原因。

  誰叫張廷玉這廝長得還挺人模狗樣?

  顧懷袖開始暗暗琢磨了起來,反正他們一家誰都沒見過葉家姑娘,張廷玉也沒見過。

  若是葉家姑娘說自己見了鄰家公子……

  呵呵。

  你葉家姑娘真不要臉,我家爺還沒見過你呢。

  顧懷袖挑了眉,回頭卻對鄭伯道:「老伯,回頭把這牆給我砌高三尺。」

  鄭伯冷汗,應了聲「是」。

  張廷玉:「……」


第七十七章 相思病

  卻說那一日在江寧分道揚鑣之後,廖逢源則一路往揚州而去。

  張廷玉給他的主意,廖逢源已經思慮再三,在行船途中觀察了這鄔思道很久,可一直沒能瞧出個深淺來。

  眼看著將要到地方,廖逢源終究還是聽了張廷玉的,去找這鄔思道。

  鄔思道看見廖逢源出來找自己,倒是完完全全地一怔,根本沒想到:「廖掌櫃的這是……」

  廖逢源這是要求人,態度肯定好很多。

  他很隱晦地問了廖逢源對過河錢這件事的看法,鄔思道卻警覺地一個字沒說。

  到底這種事情跟他這樣得升鬥小民實在沒關係,怎麼廖逢源會忽然之間來找自己?

  鄔思道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候,廖逢源就必須把話往清楚了說,他沒提張廷玉,只道:「鄔先生乃是位有大才之人,敝人不過是一介商人,沒有你們這樣的聰明人看得清楚。那一日聽您與張二公子說話,看您見識高深,所以特想請您來我這裡幫個忙。」

  幫忙?

  廖逢源不過是一個商人,有什麼可讓鄔思道幫忙的?

  仔細地想想,也不過就是過河錢那一件事。

  鄔思道心思一轉,便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打量了廖逢源許久,卻知道自己身上沒有半點盤纏,這廖逢源讓自己幫忙可不是白幫。

  古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今他鄔思道卻是要被這三分錢難倒的英雄漢。

  鄔思道只道:「外面風大,廖掌櫃的不如請在下進去說?」

  到底是文士疏狂,鄔思道雖是一副寄人籬下的模樣,可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廖逢源心說有戲,連忙請了鄔思道進去吃茶說話。

  兩個人恭維了幾句,鄔思道卻已經猜到自己是要當這商人的智囊了。

  說的也無非是某件大逆不道的事情,鄔思道都沒想到自己有這樣大的膽子。

  到底人還是不能窮,窮瘋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數年之後,鄔思道回想起這一年夏初,在運河上遇到的事情,幾乎可稱是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跡。

  然而,究其所以,還不是被「窮」給逼的。

  以至於後來,他常說「腰纏萬貫不差錢,五湖四海,愛來不來」。

  而今日,鄔思道只想起來問一句:「那張二公子究竟是何人?」

  廖逢源只一笑:「當朝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罷了。」

  他也加了「罷了」二字,無非因為張廷玉名聲不顯而已。

  鄔思道思忖廖逢源對自己前後態度的變化,也約莫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沒有揭穿,只是與廖逢源一道下了揚州。

  廖逢源這邊則是在拉攏到鄔思道之後,便修書一封給了張廷玉。

  「業已求得鄔先生相助,其為人也,奇才,甚有韜略。張二爺誠不欺我也……」

  張廷玉看完,只將這信湊到火苗上燒了。

  一旁顧懷袖看了,只道:「你這性子未免也太謹慎了,真若是往後還要用到這些信件,你該怎樣?」

  張廷玉看著手中那紙燃起來,明晃晃的火焰就在他指頭前面閃動著。

  他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交朋友,也是一個道理。」

  「你與廖掌櫃的倒真是忘年交了。」

  顧懷袖口中含著諷刺,她倒覺得張廷玉跟廖掌櫃的之間的關係有些奇怪,反正顧懷袖是不大理解。

  張廷玉則道:「你是否看著現在是廖掌櫃的在求我幫忙,所以見著仿佛是求人辦事的低人一等。實則不然,他將我當成了朋友才與我說這事。再說了,若是我有一日問他借個三五萬兩銀子,應該也是輕而易舉。各取所需,也能成為朋友。」

  說白了,還是利益關係。

  只是這利益關係是因至交好友的情誼起來,所以顯得格外高貴那麼一些。

  至於旁的,顧懷袖只低頭一笑:「你坑了那個鄔思道,不怕哪天人家反過來坑你?」

  張廷玉一副訝然模樣,卻慢吞吞道:「我何時坑了他?懷袖說話可要注意,我這是幫他。」

  不一定人人都要上那賊船。

  現在的鄔思道多半是走投無路,才會屈就于一個巨賈智囊的位置。到底是龍困淺灘,現在沒辦法,跟廖掌櫃的綁在一起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了。

  顧懷袖是知道鄔思道後來乃是有名的紹興師爺,不過想想他現在當人背後的智囊,其實也不委屈了他。這方向,總歸沒錯。

  顧懷袖呷了一口茶:「怎麼說都是你們爺有理,我出去瞧瞧外面那牆。」

  前幾日剛剛來,就吩咐過鄭伯將隔壁與葉家的那一堵牆給加高,不知今日這事情辦得如何了。

  想著,顧懷袖放下茶杯,直接走出去看了。

  外頭那一堵牆,果然已經加高了三尺,至少看不見隔壁的三角梅了。

  顧懷袖就站在院子裡,抱著手,只歎了一聲:「現在看著倒是舒坦了許多。」

  不過也就是看著舒坦,心裡一點也不舒坦。

  隔壁的葉員外家,一向是一家子高傲的,人人都說這桐城望族第一乃是張家,畢竟張英如今在朝廷可謂是身居高位,區區一個葉員外家怎麼跟張家相比?

  偏偏葉員外不高興,逢著聽人說他家不如張家,便要吹鬍子瞪眼。

  長久以來,張家不在桐城,也就沒那麼多的閒話,張英偶爾回來,人也大度,從來不說那許多的廢話。

  這葉員外看張英不爽,索性根本不搭理張家,兩家雖然是鄰里,可相互都是關起門來過日子的。

  顧懷袖不知道裡面有這一樁淵源,當初才讓丫鬟婆子去葉家送禮,這不就吃了個閉門羹嗎?

  想想張廷玉現在雖然沒有什麼好功名,可到底是張家二公子,更甭說張英的本事了,一個葉家在張家眼裡還真算不上是什麼的。

  現在顧懷袖這舉動,看上去像是先禮後兵。

  先是送了禮去葉家,葉家不搭理,一轉過臉顧懷袖就直接把院牆砌高了三尺。

  ——外人眼底,不知道有葉家姑娘隔牆摔了的事情,怕只以為顧懷袖示好不成立刻翻臉。

  唉,想她剛剛來這桐城的時候,誰不說她一聲好?現在不知道又是個什麼模樣。

  顧懷袖招了手,正想要讓青黛出去打聽打聽消息,沒想到外面一個婆子倒是進來了。

  她瞧見顧懷袖在,也是一愣,這是原來這裡的管家婆子,不過顧懷袖來了之後自然是顧懷袖大。

  這婆子姓吳,人都喊一聲吳媽媽,她過來便跟顧懷袖行了一禮:「二奶奶好。」

  顧懷袖瞧見她過來的方向,像是才從角門來,便問道:「才出去過?」

  「回二奶奶的話,才給了廚房採買了一些新鮮的菜來,剛回來呢。」

  吳媽媽臉上堆著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顧懷袖。

  要說這一位二少奶奶,往常也是見過的,只是那個時候顧懷袖住在張家招待客人的別院裡,還以為是要成為張家三少奶奶的,結果不知道怎麼成了今天這樣子。

  仔細看著一位二少奶奶,細瘦苗條,臉蛋極好,柳眉杏眼,粉腮削肩。那十根手指頭伸出來,便知道是從沒沾過陽春水的,她們這些婆子們看人自有自的一套。

  眉心肉厚多的是聰明人,若伸出手指頭能掐出一塊來,那是能跟比干一樣有玲瓏心的;手指頭細的人是能享福的,往後必定不會吃苦。

  看二少奶奶身子雖不算是很豐腴,可眉心偏生有那麼一點小肉,證明這是個精明人;至於手指頭就不說了,看見二少奶奶的手,旁人那裡還敢將手給伸出來?

  顧懷袖卻是沒看吳媽媽,而是抬頭看著那新砌起來的三持牆,問道:「可知道外頭人怎麼說?」

  外頭人怎麼說?

  吳媽媽初時沒明白,可心裡掂量了一陣,便見到二少奶奶在看那牆,頓時清楚了。

  只是……

  「老奴不知……」

  「如實說就是。」顧懷袖是真想知道外頭人怎麼說。

  吳媽媽道:「自然是人人都說您人不錯的,老奴斗膽想,您怕是以為這裡人人都要說您不好。其實不然,隔壁這一家子一向是目中無人,咱們大宅裡尋常也沒人住,他葉家就自居為桐城第一望族了,平日裡趾高氣昂的,沒少得罪人。」

  顧懷袖想不到竟然還有這麼一茬兒,頓時感興趣起來了:「你繼續說。」

  吳媽媽看顧懷袖肯聽,連忙喜道:「前兒您先派人送了禮去,結果那葉家不給您跟二爺的面子,竟然把禮退了回來。咱們桐城小地方,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的,三五裡人都知道。您送禮被退這事兒,要早傳得風風雨雨了,都說這葉家端著架子不要臉呢。您砌高這牆,十裡八鄉都拍手稱快呢!」

  這吳媽媽說的話,肯定要掐掉幾分扔了再聽。

  不過吳媽媽肯定也不敢誆騙自己,顧懷袖多找幾個人來問便清楚了,也犯不著騙自己。

  也就是說,這葉家聽著雖然厲害,卻像是不怎麼討人喜歡。

  原以為自己砌高了牆,是惡人行徑,沒想到這一回竟然是順著人心來的?

  怕是這周圍,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兩家的熱鬧呢。

  像是一直不對盤的,到底葉家的底蘊不如張家,兩家也根本沒有可比性,何必強求呢?

  顧懷袖又道:「他那家的葉姑娘怎樣?」

  想來既然葉家不是問題,那剩下一個有問題的就成了葉家姑娘。

  最近兩天也沒聽見牆那邊有聲音了。

  說起這件事,倒是出了奇。

  吳媽媽皺著眉,想起今天早晨出去聽見的話。

  原本葉家也算是桐城本地的大戶人家,有兩子一女,姑娘閨名葉芳華,聽說是個嬌滴滴的美人。

  只是這姑娘,聽說行事有些出格,瘋瘋癲癲,所以從來不往外面走,即便是碰上什麼上元燈節,七夕的乞巧,也都不出去的。

  哪裡想到,今早出去卻聽說葉家一直在請大夫,請名醫,說那葉家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從花架上跌下來摔壞了腦子,這兩天神不守舍的。

  又聽說,葉員外跟葉夫人都急壞了,一定要治好這葉姑娘的病。

  人人都說這葉姑娘不知道怎麼了,以前也瘋瘋癲癲,興許本來就是腦子有病的。

  吳媽媽將自己出去時的見聞一說,顧懷袖那眉頭頓時就皺起來了。

  這倒是出了奇,難不成是跌壞了腦子?

  她原地踱了幾步,覺得這事也太過離奇,不過想起屋裡根本沒把葉家當一回事的張廷玉,也就不再多想。

  她只溫聲對吳媽媽道:「往後葉家的消息你多注意著一些,左右這些事情還是你們下面人清楚一些。我跟爺都是剛剛到桐城,什麼也不清楚,若有個風吹草動,你只管來告訴我身邊的青黛。」

  吳媽媽覺得自己是得了顧懷袖的賞識,感恩戴德地,忙不迭地應了,這才告退。

  顧懷袖進了屋,想起方才吳媽媽說的什麼「吃吃地笑」「低低地哭」,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之前疑是惡鄰在側,現在倒覺得這葉家的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確是閨秀,可若是什麼社日花燈的熱鬧場合也不出來,可就奇怪了。

  那一日分明聽見牆那邊那麼熱鬧,葉芳華年已有十六,也還沒說嫁娶之事,更是出奇。

  她把這事給張廷玉一說,張廷玉正在伺候他手裡一把紫砂茶壺,聽見顧懷袖說話,倒是慢慢停了手。

  他抬眼看她:「我怎覺得……你似是要說,這葉家姑娘是個……」

  抬手一指自己的頭,指頭輕輕點著太陽穴的位置,張廷玉沒把話說明白。

  不過,顧懷袖就是這個猜測。

  她只歎了一聲:「你們張家到底是個什麼風水?」

  張廷玉渾不在意:「瘋便瘋她的,只要不礙著咱們什麼,萬事都是好的。況且了,說得跟你不是張家人一樣。」

  他笑起來,溫文爾雅。

  顧懷袖則冷笑:「回頭若出了事,有你哭的。」

  她這話說出去沒半日,吳媽媽那邊還真的來了消息。

  這消息是青黛遞進來的,說是隔壁葉家請來了個大夫,後來又請來了道士,要給葉姑娘看病。

  之前的三五個大夫來看,都搖頭說葉姑娘沒病,就是跟之前一樣,有些腦子不正常而已。

  現在來了的這個大夫,倒是說了一句驚人的話。

  顧懷袖聽見這幾個字,差點把茶杯都打翻了——

  這葉家姑娘,害了的病,只有三個字:相思病!


第七十八章 氣死你

  要仔細說說顧懷袖這人身上有什麼優點,以尋常人眼光而言,還真就只有長得好看了。

  她曾罵張廷玉心黑,不過她自己也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

  什麼茶蓋配什麼樣的茶壺,顧懷袖張廷玉二人都是門兒清,嘴上說是說,大家各自做事下手的時候該怎麼黑還是怎麼黑。

  所以聽見那葉家姑娘害了相思病,顧懷袖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敢情人家這是瞧上她男人了啊?

  顧懷袖樂了,她似笑非笑跟張廷玉說了這喜訊,驚得張廷玉一筆劃歪了梅花那一瓣。

  「二爺這是怎麼了?連筆桿子都握不穩……」

  顧懷袖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抱著手在一邊踱步,一努嘴:「怎不繼續畫?」

  張廷玉看她這一副山雨欲來的表情,就知道今天不能善了了,他只擱筆道:「旁人可跟我沒半點關係,這葉家姑娘病了可別攀扯到我的身上來。難不成,你還能給我納妾?」

  「……」

  顧懷袖那眼神頓時微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二爺覺得那家姑娘不錯,我還是能拉下臉來為您說上一說的,我可不是那什麼小肚雞腸的人。」

  這世道就沒幾個人說真話,顧懷袖這話更是假得不能再假。

  張廷玉豈能不知她是個什麼德性,也不緊不慢地勾著唇,把玩著放在旁邊得一把白玉鎮紙,「人家葉家兩位公子之中,可有一位是前年的舉人,可比我厲害多了。這樣的門第,我張廷玉,高攀不起啊。」

  顧懷袖道:「這消息也就是婆子們耳朵靈才聽見,只是不知道這十裡八鄉會傳成什麼樣子。你且看著吧。」

  這事情還不大好辦,畢竟兩家是鄰居,就算是關係不好,也不能做得太絕。

  且等著吧。

  等著等著,葉家的消息沒來,只說是在治,能不能治好就另說了。

  可葉家的公子竟然遞了帖子來拜府,說要結識結識張廷玉。

  葉家大公子葉朝成,乃是前幾年江寧鄉試的第三名,在這桐城可風光了好一陣,只是三十年的時候沒中進士,還要等下一次春闈了。

  不過單從功名上來說,這人還要比張廷玉厲害。

  本朝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是同屆的考生,不管是家裡背景如何,一律以進士排位來論,見著比自己名次高的都要敬著幾分。

  所以這葉家公子來見,張廷玉還不好不見,客客氣氣給接待。

  顧懷袖在屋裡聽說葉家公子竟然來見,老覺得心底不踏實。

  如此連著三五日,那葉朝成竟然今天來約張廷玉談詩,明天一起出去遊河,後天大家三五成群出去踏青……

  反正每天葉家公子都能找到事情幹。

  顧懷袖也遠遠見過那葉家公子一面,看著像是個文人,不過眼神很含蓄,透著一股子懦弱感覺。

  她一見,便對這人生不出好感來。

  結果今晚,張廷玉終於說出了一件大事來。

  「今兒葉朝成終於跟我說了正事。」

  張廷玉躺在床榻上,顧懷袖已經脫了外面衣裳,坐在妝鏡前面卸下頭面首飾。

  聽見這話,她動作一頓,只道:「我早知道那一家子是沒安好心,黃鼠狼給雞拜年,就看看什麼時候殺了你這只家禽了。」

  她說話刻薄,張廷玉歎了口氣:「想必你也猜到了。」

  「是跟你說他妹妹的事情?」顧懷袖現在特別想再把那牆給砌高三丈,氣死隔壁那葉家姑娘不可。

  相思病你就相思病吧,喜歡個男人又不是什麼錯事,雖則張廷玉已經是個有婦之夫,若這姑娘畢生的願望也不過進張家門來當個小妾,顧懷袖也只能誇讚一句「葉姑娘好抱負」。

  只是原來就傳說這葉家姑娘瘋瘋癲癲,不知道是不是腦子真有病,哪裡能進得了張家門?

  更何況,葉員外的眼界兒可高著呢。

  也不知道隔壁葉家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葉朝成他妹妹到底病成個什麼樣。

  顧懷袖自己是不信有相思成疾這一種說法的。

  況且葉家姑娘見了張廷玉才幾天啊?

  這就相思成疾?

  啊呸!

  這得是逗我呢!

  心底已然厭惡了這裝腔作勢的葉家人,顧懷袖皺著眉,「是跟你提了提他妹妹,還是具體說了病情,或者是什麼更有意思的話題?」

  「他提了一下,先問我是不是有個妹妹,也就是望仙,然後才說到他妹妹的。只提是病了……」

  只是說話的時候,對方一直在看張廷玉的臉色,偏偏張廷玉真是淡定極了,一點痕跡都不露。

  張廷玉也是不齒這葉家的行事作風了,要什麼直接來,試探來試探去,一點也不直接。

  他把對方的心思看得明白,人家自己還以為計策高明,不露痕跡呢。

  說到底,就是一群眼光一般的。

  顧懷袖拿梳子輕輕地刮了刮發梢,又放下來,打了個呵欠吹熄蠟燭,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裡。

  她道:「甭管這葉家姑娘是不是有病,我得先把這一家子給堵死了不可,明兒去葉家看看。」

  「去葉家?」張廷玉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會這樣說。

  顧懷袖卻已經困了,只道:「睡。」

  次日起來,廖逢源那邊差人來送信,已經開始有了行動。

  這一次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似乎是沈恙覺得事情有利可圖,鄔思道那邊一說,鐵算盤沈恙沒過幾天就同意了。

  很快茶行這邊就要開始漲價,甚至在今年收茶的時候使勁兒往下面壓價,更為合情合理一些。

  到時候上下事情一起來,壓都壓不住,自然有人要被收拾的。

  張英那邊正在想這事兒的法子,若是恰好這時候鬧起來,還正好有他來管,可謂是嚴絲合縫,剛剛合適。

  顧懷袖知道消息,卻不過問此事太多,爺們的事情讓爺們折騰去。

  鄔思道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有這一位後世挺出名的紹興師爺去幫著廖逢源,大約是真的要大吉大利,財源廣進了。

  至於她,一早便著人備好了厚禮,還有一些確定不會出問題的補品,先給葉家遞了拜帖。

  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張葉兩家一直是沒什麼往來的,忽然有了葉家的大公子來跟張廷玉說話,現在張家二少奶奶又來遞拜帖。

  真是怪事兒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風言風語也有,都說葉家姑娘得了病,早不病,晚不病,怎麼張家二公子回來她就病了?

  兩家不過一牆之隔,這是早年修的宅院,沒那麼多講究,現在問題就大了。

  聯想起二少奶奶忽然將牆砌高了三尺,人們頓時好了奇:喲,這還有貓膩啊!

  小小一個桐城,人人都把耳朵豎起來等著聽消息呢。

  葉家那邊卻是沒想到,張家二少奶奶竟然登門來拜訪。

  這一下,葉家是有些措手不及,竟然讓葉夫人出來迎顧懷袖。

  葉夫人體格風騷,年紀三十許,看著風韻正足,只是顧懷袖看她眼神躲閃,似乎還有些心虛感覺。

  「二少奶奶登門來訪,真使咱們這裡蓬蓽生輝呢。」

  「葉夫人不必客氣,兩家鄰里,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與夫君才回桐城來住,可說是人生地不熟,往後還要仰仗著鄰里幫忙的。」

  顧懷袖說話也客氣得很,不過現在越客氣,後面預備著打臉得大招也就更駭人。

  今日,她來葉家的理由很充分:「昨兒我家爺跟夫人的大公子一起游春,聽大公子偶然提起令愛,仿佛害了什麼隱疾。我想著男人家不如女人家心細,令郎又與我夫君交好,我不來看看也說不過去,因而來叨擾一番,您不嫌棄,還如此客氣,倒使我汗顏了。」

  反正葉家大公子什麼出格的話都沒說,只是拿話去試探張廷玉,今兒顧懷袖也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就來看看著葉家姑娘。

  她話都說了,葉家還能不讓顧懷袖見人嗎?

  更何況,這葉家姑娘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怕是葉家人比自己還清楚。

  若是對這一檔子事兒沒意思,盡可直接將葉家姑娘的病給忽視掉,左右不過內院之中一個女人,翻不出風浪來。張葉兩家關係不好了好幾年,這兩天忽然走動起來,能不讓顧懷袖生疑嗎?

  葉家若沒心思,就不走動了。

  現在他們既然動了心思,就更不可能拒絕顧懷袖了。

  任是誰都不會想到,顧懷袖今天來這一遭的目的。

  憐只憐這葉家根本不知道張家二少奶奶的底細,能被顧懷袖帶來江南的丫鬟婆子,也都不是多嘴多舌的,桐城本地人只當顧懷袖是個好說話的賢良淑德夫人,根本不值她曾有過那那一遝「輝煌戰績」。

  怕是葉家人看顧懷袖如此知書達理,還以為事情能成呢。

  顧懷袖在沒見到那葉家姑娘之前,也是什麼都不暴露,平心靜氣地跟葉夫人許氏聊天,順便套套話。

  葉夫人歎著氣:「我家的姑娘,生下來的時候倒是身體康健,就是性子不大好,年方十六,正是韶華之中呢。在這桐城,芳華也是一等一的。」

  顧懷袖身邊的丫鬟聽見這話就默默笑了,葉家夫人說話真是一點一不聰明,只要張家二少奶奶在桐城是,誰還敢誇自家姑娘是「一等一」,班門弄斧罷了。

  可葉夫人還沒覺察出來,她已經是說順嘴了,早順著想好的說辭扯了下去。

  在葉夫人的口中,葉芳華姑娘真是賢良淑德,溫柔端莊,天上僅有,地上絕無。

  顧懷袖走了一路,聽了一路,不過短短幾步,差點瞌睡了過去。

  葉夫人這一張嘴,也真是能說。

  她將顧懷袖往內園引,又見過了葉朝成媳婦龔氏,葉二公子年紀尚小還未娶妻,府裡女眷也就葉夫人婆媳兩個。

  三個女人一台戲,嘰嘰喳喳說了有小半個時辰,顧懷袖才說自己給葉姑娘帶了補品,想要去看看。

  葉夫人與她兒媳對望一眼,似乎覺得事情有戲,便引了顧懷袖去。

  江南的宅院,不同於北京四合院改出來的大宅,都是宅院相結合。葉夫人說葉芳華住在流芳齋,還在養病之中。

  顧懷袖抬眼便看見一處雅致的院落,儘管對葉家人不喜,卻也不得不佩服一下這江南風情的精巧。

  「姑娘,您好歹吃一點啊。」

  「……呵呵……」

  「姑娘,您吃一點吧,回頭奴婢又要被夫人責罰了。」

  「公子……」

  「唉,又癡了……」

  還沒走近,便聽見裡頭的說話聲。

  顧懷袖想著,方才那笑聲跟喊著「公子」的聲音,應該就是之前那個葉姑娘了,這聲音也有些耳熟,是幾天前隔著院牆聽見過的聲音。

  只是這對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莫不是真瘋了?

  相思成疾大多因為時間長才成,三五天就能得了相思病,也不知該說她家那二爺拈花惹草的本事太厲害,還是說這張家的姑娘太脆弱?

  相思?我且讓你相思個夠!

  葉夫人看似驚慌地喝止了裡面的丫鬟,「雙喜你還不伺候著小姐?現在小姐什麼胡話都說,叫你不緊著點心,回頭我扒了你的皮!」

  說完,她卻又回頭來看顧懷袖,有些歉意,又帶了幾分試探:「都說是家醜不外揚,可我家姑娘這事兒,您應當也是有了耳聞。唉,大夫都說她這是得病了……」

  顧懷袖心裡差點笑瘋,嘴上卻順著她話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有什麼病?我那邊從京城帶回來不少的藥材,若是有什麼能幫的,您儘管開口。」

  若是有什麼能幫忙的,您儘管開口。

  這話說得好聽啊,葉夫人婆媳聽見顧懷袖這話,真是要樂得一張臉都開花了。

  事情其實並不那麼複雜。

  葉家姑娘生下來的時候自然是康健,可偏偏小時候摔壞了腦子,被慣壞了,性情驕縱,有些瘋瘋癲癲,這桐城裡都算是知道這件事。

  所以雖然葉姑娘到了年紀,及笄之後也沒什麼顯赫人家來提親。

  好歹他們葉家還是個望族,尋常人家來提親他們是看不上的,可若不是平常人家,誰看得上他們這腦子有毛病的姑娘?

  恰好前些天張家二公子回桐城來住,他們原來也沒注意。

  葉家姑娘愁嫁也不是一時二時的事情,慢慢物色也就是了。

  誰也沒想到,事情竟然能跟張廷玉扯上關係。

  葉姑娘那一日登上花架,去攀摘梅花,結果也不知道越過牆看見了什麼,竟然一下跌了下來。

  當天晚上,葉芳華就迷糊了,口裡只喊著什麼「公子公子」的,一副吃吃笑的模樣,嚇得府裡人趕緊找了大夫。

  其實葉姑娘也不是瘋了,就是癡了。

  葉家人前後一想,那一日回來的不就是張家二公子嗎?

  怕是葉姑娘那一日爬了牆,看見了張家二公子,一下相中了。

  癡著的時候,瘋瘋癲癲傻笑不停;清醒的時候,則以淚洗面,鬧著要嫁給張家二公子,還說什麼做妾也行。

  葉員外就這麼一掌上明珠,打小腦子有毛病就罷了,臨近了出閣還這樣折騰,不是給他找麻煩嗎?

  原本他也顧念著葉芳華,想著怎麼也得給配個好人家,平白鬧出這件事,還被人給砌高了牆,這不是又打臉來了嗎?

  現在桐城風言風語傳得不行,葉芳華自己作壞了自己的名聲,哪裡還嫁得出去?

  一長串的問題接連過來,葉員外真是差點愁白了頭髮。

  葉芳華不知廉恥地喊著什麼非他不嫁,還是瘋瘋癲癲。

  葉員外沒主意,葉夫人卻已經有了決斷,不管怎麼說這是他們的女兒,現在嫁不到別的人家,也只能背水一戰,試試張家了。

  葉員外原本厭惡極了張家,可他大兒子葉朝成眼光倒是長遠。

  張英在朝中權勢日重,也曾擔任鄉試會試的主考官,若是有這樣一個人來幫扶著,跟張家搭上了關係,葉朝成科舉之路不就是順順遂遂了嗎?

  葉朝成隻跟葉員外說了一番話,便將他說服了。

  而今,葉員外也只能長歎一聲,索性放手不管,任由人折騰了。

  他倒是想叫人來直接打死了這女兒,卻又捨不得,畢竟是親生骨肉,沒病沒災的時候,葉芳華也挺討人喜歡。

  現在,且隨了她這一回。

  本來就瘋瘋癲癲,作了妾,其實也不算什麼……吧?

  葉員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自來姑娘家壞了名聲,不是投繯自盡,便只能嫁給那男子,現在還有什麼好辦法?更何況,大兒子有自己的打算。

  於是,才有了今天顧懷袖在這裡受到種種重視的一遭事情。

  她嘴裡說著「有事您儘管開口」,可心裡想的卻是「你開你的口,我絕不伸手幫忙」,心口不一地忽悠著人,一副賢慧模樣地跟著人走進了葉芳華的閨房。

  那一日在牆頭上「驚鴻一瞥」,只瞧見個大概輪廓,今日一見卻發現人都瘦了一圈,眼睛大大地,還算嬌俏可愛。

  只是,這姑娘一見了顧懷袖,眼神便閃了一下。

  顧懷袖心思細得很,一下便注意到了。

  她不動聲色地跟著葉夫人走近,又看葉夫人進了拔步床裡面,抹著眼淚地哄葉芳華。

  葉芳華整個人一下變得怯怯地,往床裡面縮了許多,又鬧騰了一陣,才模糊地開口喊著「娘」,沒一陣又開始哭。

  於是,重頭戲就來了。

  「娘,芳華真喜歡他……娘……您不能棒打鴛鴦……女兒薄命,不敢奢求……公子……公子……只盼得公子多看我一眼……娘……你跟爹不要罵我……」

  話很混亂,可是顧懷袖很懂得撿重點來聽。

  顧懷袖輕笑了一聲,卻道:「葉夫人,葉姑娘這病,我卻是見過的。這兩天在外面也聽了一些風言風語,今日來也是帶著一些目的來的,只是不知……」

  葉夫人一下就安靜了,只有那葉芳華縮在被子裡面,一雙眼骨碌碌地看顧懷袖,沒一會兒又開始哭鬧起來。

  葉夫人做出一副赧顏的樣子,終於還是摒退左右,把話給說開了:「二少奶奶既然聽過,我這裡再遮遮掩掩,那反倒是落了下乘。我閨女,那一日在院牆上對張二公子驚鴻一瞥,卻是一見傾心……她……唉,她卻是一下就病了,您看這人都瘦成什麼樣子?我與老爺就是憐惜她從小瘋瘋癲癲,樂樂呵呵,從來沒有這樣悽楚的時候,為了女兒,只求她平安便好,別的都不求了……」

  說句實在話,這葉芳華看上去也就是瘦了一圈,算不得病弱,現在縮在上面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來。

  顧懷袖只覺得她矯揉造作,心裡想著張廷玉即便是要納妾,也不能納這個模樣的啊。

  葉員外號稱是員外,也不過就是自己捐的,這跟正經的官員可差遠了。所以葉家跟張家比,那是不自量力,真讓葉姑娘進了張家門,那還是抬舉她的。

  顧懷袖手裡捏了條綢帕,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垂眸時只見得滿身溫婉氣質。

  她緩聲道:「出了這等的事情,也合該您跟葉員外難過。便是我這樣與葉姑娘素昧平生的,見了也心疼,我這人就是心軟,見不得這樣嬌花一樣的姑娘受苦。」

  越是見不得她們受苦,越是要努力讓她們更苦,等她們習慣了哭,不就覺得不苦了嗎?

  顧懷袖天生這樣一副怪理論,只是旁人不知,還以為她真的宅心仁厚呢。

  顧懷袖見葉夫人安靜地聽著,又微微一笑,繼續道:「聽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我今兒來便是帶著解決的法子的,只是不知……」

  「二少奶奶,您儘管說。」葉夫人真是對顧懷袖下面的話迫不及待了。

  聽著顧懷袖這話的意思,下面就該主動提出迎葉芳華過張家門了吧?

  興許,為著客套,還要說什麼「這法子定然能解決了葉姑娘的病,可就是委屈了姑娘一點」這樣的話來。

  葉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回話,她有些緊張地捏了捏自己手裡的帕子。

  顧懷袖將她這動作收入眼底,唇邊笑弧卻忽然諷刺性地拉大。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相思之情,自然還需要相思來醫。南國有相思子,枝葉根皮皆有劇毒,果實更狠更毒,名之為『相思子』。」

  話,已經開始漸漸有些不對味兒了。

  可葉夫人大字不識的幾個,這一首詩膾炙人口,她聽過,卻不明白更多。

  相思子乃是劇毒之物,她只聽明白了這個。

  顧懷袖好整以暇,一捏嗓子:「傳聞害了相思病的人,有這樣一道偏方:以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成粉,入藥煎服,有奇效。葉姑娘也可照著此方來,保管一貼藥煎服下去,便飄飄乎如駕鶴西去,羽化登仙,一解相思之苦。從此啊,極樂無憂!」

  說完,顧懷袖甩袖子,儀態萬方地轉身,搭著青黛的手往回走。

  葉夫人回過味兒來,萬沒想到顧懷袖前後言語差距如此驚人,只嚇得兩眼一瞪,氣得想要破口大駡,可一口氣沒提上來,竟然給氣暈了。

  頓時葉家一陣雞飛狗跳。

  顧懷袖出了葉家門,青黛回頭便啐了一口:「一家子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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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不要臉

  張廷玉一看她進來時候的臉色,便知道顧懷袖又不高興了。

  大早上起來就聽見人說她去隔壁葉家了,這會兒一臉悻悻地回來,像是吃了虧。可要說顧懷袖吃虧?張廷玉打死也不信啊。

  顧三哪裡有吃虧的時候?

  但怕是她讓別人吃了虧,還要甩出一副臉子來給別人看的。

  「像是得勝歸來?」張廷玉渾不在意地打趣她。

  顧懷袖差點被隔壁那家人的無恥給氣得肺都炸了,只往旁邊的紅木蝙蝠紋圓凳上一坐,她冷笑了一聲:「早知道這裡有這麼糟心的鄰居,還不如找個別院來住下。人家好歹自詡為大戶人家,正經一個姑娘家對你一見鍾情,上趕著要給你做妾呢。」

  張廷玉樂呵了,「那你答應了?」

  顧懷袖甩他白眼:「你若想我答應,我立刻就去回,只是抬回來個死人,你記得也要跟人家洞房花燭夜。」

  「死人?」張廷玉原不過是玩笑話,平白聽顧懷袖冒出來這麼一句,有些奇怪。

  顧懷袖不雅地剔著自己手指甲,那表情閑閑,眉眼淡淡:「那家姑娘不是害了相思病嗎?自古什麼病找什麼藥,我從我娘家嫂子那裡聽說過一貼秘藥,就開給她了。」

  張廷玉凝眉思索片刻,便已經有了答案:「相思子?」

  「不愧是熟讀四書五經,二爺腦瓜子轉得挺快嘛。」顧懷袖敲著桌面,一副嫌惡的表情,「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一口氣煎服下去,不死也去她半條命。裝,讓她裝!」

  要進來作妾,就要有個當妾的樣子。

  顧懷袖心裡想著,她雖怎麼也不可能主動給張廷玉納妾,可你想要進來當妾至少要敬著她這正室夫人啊。

  要來,你就光明正大跟我說;裝?你能裝,我顧三更能裝!

  怕是前面那葉夫人還以為自己賢慧,肯定能成全了這「一見鍾情」的美事,結果顧懷袖張口扔出個歹毒的法子,便揚長而去,不知道葉家那邊亂成什麼樣呢。

  張廷玉長歎了一聲:「也就你有這膽子隨便跟鄰里撕破了臉,回頭兩家肯定交惡了。」

  顧懷袖是忍不得,這事兒也沒法忍。

  她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家都要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能不反擊嗎?且看他們還有什麼後招,我日子正無聊,她們若是想鬥,那就鬥著吧。」

  蠻橫撒潑不講理,該用的伎倆一個不少,該甩的無賴更要全套地堆上去。

  顧懷袖盤算著,等他家姑娘下次再出什麼招,自己要找個更妙的法子給她堵回去。

  「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你是其樂無窮,只是別傷了自己。」

  張廷玉警醒著她,勸她別得意忘了形,末了卻又問道:「那相思子的方子,真有效用?」

  顧懷袖抬眉,眼珠子一轉,便笑道:「這倒真是孫連翹說的,二爺想幹什麼?」

  「若真有奇效,不如你為我煎一貼,教我服下,也好過我整日苦相思於你,而你於我無動於衷又鐵石心腸。」

  如此,便可一解相思了。

  他笑吟吟地望著她,顧懷袖卻不知怎地臉皮子薄了起來,臉頰飛了紅,卻笑駡他:「臉皮甚厚,大白天說這情話都不帶臉紅的。」

  張廷玉怡然:「卿已雙頰敷紅,廷玉何必臉紅?」

  早知這人臉皮厚,可沒想到厚到這個程度。

  顧懷袖懶得搭理他,很快轉移了話題:「到這邊幾天了,龍眠山祖宅那邊已經叫人打掃下來了,你昨天說要去看看,外頭鄭伯已經叫人備好車了。」

  「那邊今日下午過去吧。」

  張英早年困厄的時候,隱居龍眠山,那地方也是清幽。

  龍眠山倒不高,江南丘陵地帶,山環水繞,卻是風光秀麗之所。

  上午張廷玉與顧懷袖說了,下午馬車便直接出了張家大宅,往城外龍眠山而去。

  桐城三面環山,也產茶,正值清明節後,採茶的時期,山腰山腳下看得見許多衣著簡樸的茶農,忙碌在山上採茶。

  顧懷袖撩開簾子,便見著了這場面,忽然一怔。

  她回頭來看張廷玉,卻看見他也瞧著外面。

  兩個人這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哄抬茶價的事情,為著看上去更正當,必定要壓著茶葉從茶農手中收過去時候的價。

  張廷玉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顧懷袖聞言,默然無語。

  車行途中,山道艱難,顛簸得過分,不得不下來行走。

  後面跟著的小廝們馬車裡拖著東西,倒是只能放慢了在後頭跟著。

  桐城不是個很繁華的地方,尤其是在龍眠山這一帶,產茶雖豐,可茶農大都家境貧寒。

  畢竟,桐城雖然產茶,可名氣和產量都無法跟別的著名產茶區相比。

  路上遇見個採茶的姑娘,背著個小背簍,嘴裡哼著的山曲兒,清麗動聽,顧懷袖停下來聽了一會兒。

  她轉過頭看張廷玉,卻道:「桐城本地,茶如何?」

  「都說『龍眠山上茶,紫來橋下水』,桐城本地小蘭花茶,也算小有名氣。每年清明一過,茶商就已經下來了。今年清明已經過了,前一陣聽說茶商已經到了桐城內,茶農這邊會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茶農去談價錢,談好了大家便一起將茶給賣出去。今年,也不例外的。」

  張廷玉很平靜地說著,從山道旁邊過去,正遇上兩個迎面走過來的老伯。

  兩個人正在說著事情,一副憂愁模樣。

  「去年的茶葉都還一錢八,今年就已經壓到了一錢三,這日子要怎麼過……」

  「看著今年茶產得不錯,竟然碰上這檔子事兒。」

  「說什麼收過河錢,還不知道怎麼談呢。」

  「等著老頭那邊來消息吧,先把茶摘下來再說。」

  「也對……」

  他們走過來,抬頭看了徒步而行的張廷玉一眼,忽然停下腳步來:「是桐城張家的二公子吧?」

  往年張英在龍眠山祖宅隱居的時候,跟這些人的關係都很不錯,他們認識張廷玉也是尋常事。

  張廷玉停下來聽他們說話,插了一句嘴道:「聞說松江府的茶葉能賣到每斤三錢,怎聽著幾位老伯的說辭,像是只有一半不到?」

  「外面茶葉賣價,那是茶商手裡出來的,咱們龍眠山出來的茶,能到一般價便算是謝天謝地了。往年都是一錢八,今年見了鬼,竟然只有一錢三。辛辛苦苦這些日子,茶葉若是今年這個價……唉!」

  其中一個老伯狠狠地歎了一口氣,另一人也是連連搖頭。

  這二人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茶葉若是這個價,茶農們可就無以為生了。

  張廷玉已經將二人的話給聽明白了,桐城這裡還不是茶葉的主要產區,卻不知別的地方現在都是什麼模樣。

  他道:「我今年回來的時候,一路過大運河,瞧見來往的商船都交了過河錢,一艘載著千兩銀貨物的大船,一路要交出去二百兩銀子,越是大商給的錢越多,想來這事……」

  「都是漕河上那幫孫子幹的事兒!」

  他們也從茶商的口中聽說過這件事,「好歹都是跟咱們這裡合作了許多年的茶商,不至於在這種小事上哄騙我們,唉……聽天由命……」

  說著話,兩名老伯又告別了張廷玉,說是要往桐城那邊去探探消息。

  張廷玉背手站在山道上,有一會兒沒說話。

  他回眸瞧著顧懷袖,只道:「你曾同我說,臉厚心黑,方能成大事,當時我不覺得,而今才發現……我對這一切,無動於衷。」

  茶農生死,在他眼底已然不足道。

  或者說,太淡。

  因為他的眼光很遠,遠到能看到朝堂上起伏的風雲,而眼下的這些事,都只能算是構成風雲的一些小事。

  顧懷袖上去拉他的手,兩個人手握在一起往前面走。

  「即便你不出那一條計策,事情也遲早會壓不住的,現在是茶商們主動壓價,再過得一陣指不定就是不得不壓,結果都一樣,不過早遲罷了。」

  話不過是安慰,張廷玉能出此主意,自然想過如今會發生的一切,如今看了,卻也只走自己的路。

  山道還長,越過了幾道彎,瞧見鋪在山間的龍眠水,便知道祖宅已經近了。

  整個江南幾乎所有的茶農,都被今年茶商給出的茶價給嚇住了。

  各地茶農都鬧了起來,可是各地茶商就是不鬆口,咬定說要交過河錢,不往這邊壓著價,販茶根本無利可圖。

  西湖杭州更是民怨沸騰,不把今年采下來的新茶給賣出去,放在家裡就不值錢了。

  年年收茶都沒出過事,偏生今年出了這麼多的么蛾子。

  有人咬著牙,賣出去一批低價的新茶,又經由水道一路往北走,從南到北,茶價一路走高。

  原本三錢一斤的茶葉到了京城,竟然直接賣出了二兩銀子的高價,驚嚇壞了京城無數飲茶人家。

  茶價的變動,順勢波及到米布等物,沿著大運河兩岸,沒過幾天就亂了套。

  桐城距離大運河有一段距離,也不在長江邊上,所以受到波及的時間很晚,以至於現在張廷玉才聽說茶商來收茶的事情。

  本來事情已經這樣嚴重,茶商們好歹該壓一壓事情,哪裡知道各地的茶商不但不給茶農們漲價,還要繼續壓價,說是南北運輸的過河錢又漲了。

  茶,本是小事,一天不喝茶不會死,頂多關係到茶農茶商的生死。

  可是米就不一樣了,沈鐵算盤能量極大,一旦被廖逢源這邊說服,立刻就去聯繫了米行布莊等等行當的領頭人。沿河各地商賈久為過河錢所苦,尤其這年變本加厲,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索性豁出去了要跟漕河這邊鬧到底。

  有一個沈恙出來牽頭,雖然只是茶行布行這邊的人,可名聲在外,人人跟著一起鬧。

  管你是大商小商,這會兒全在折騰。

  下面的茶農鬧,絲農鬧,就是正正經經種地的農民也要鬧!

  更甭說中間的商賈,連聲地起來跟官府抬杠。

  張廷玉祭掃了回去還沒兩天,外頭消息就已經炸了鍋。

  江寧府那邊已經出了亂子,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一夥人忽然砸了米鋪,又砸了布莊,差點打死了幾個茶商,最後甚至圍了漕河兩道的衙門,官兵見聲勢浩大不敢阻攔,連衙門都被砸爛了半扇。

  任內出了這樣打的亂子,知府原是想壓,可怎麼也壓不住,也不知是誰忽然將這件事給捅了上去,事情一下就變大發了。

  京城暢春園這邊,還是安安靜靜的一片。

  今日進去之前,張廷瓚特找張英耳語了一番,張英一聽,真是個萬萬沒想到。

  他給張廷瓚打了個手勢,叫張廷瓚先退下,這才往前面緊走兩步,追上了前面的李光地。

  這倆漢臣,雖然經常政見不和,可都是為國為民,有共同語言啊。

  張英上去就跟李光地說了這事兒,李光地眉頭一皺:「果真有此事?」

  「千真萬確。」張英嚴肅得很,這件事他早收到過消息,原是一直在想事情遲早要發生,也萬萬沒想到今年立刻就鬧起來了,這也巧合得太古怪了。

  但是這件事相當嚴重,也懷疑不起來。

  二人說了事情,立刻往清溪書屋走。

  今日皇上還在這裡聽政,召集眾臣進去問話呢。

  索額圖、納蘭明珠這些重臣已經先到了,張英李光地上來便自動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康熙爺剛剛批了一道摺子,看見人都來了,便道:「今日政事不忙,天下各地無事,一會子咱們君臣同樂,吃茶去。」

  張英與李光地對望了一眼,沒出聲兒。

  康熙爺自己起身,將摺子扔下,叫身邊三德子帶著,一起往觀瀾榭去,又叫宮女們擺了茶上來。

  眾人謝了皇帝隆恩,而後落座。

  張英捧著一碗茶,李光地也捧著一碗茶,對面的索額圖還是捧著一碗茶。

  李光地給張英使了個顏色,張英假裝沒看到,李光地這一回急了,這老小子閒不住,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想問問張英啥時候說這事兒。

  張英那個老神在在,根本不搭理李光地。

  這一回,被坑的人成了李光地。

  康熙眼珠一轉,便已經瞧見了李光地:「李光地啊……」

  李光地脖子裡激靈靈地冒出冷汗,一下想起當初自己頻頻看西洋鐘被抓時候的場面,忙將茶碗一放,起身回話:「微臣在。」

  「今兒一直看張英幹什麼呢?你倆有什麼小話,瞞著朕?」康熙笑了一聲。

  張英也連忙起身,道一聲:「微臣不敢。」

  現在已經是絕佳的機會了,李光地也不是完全拎不清的,他只故意吞吞吐吐道:「萬歲爺您不知,我來的時候還跟張大人說今兒一定要討碗茶來喝,或者讓萬歲爺您賞幾兩茶葉回去……」

  「還敢跟朕討東西?」

  康熙詫異了,「合著你倆大臣整日裡不務正業,剛才是琢磨著怎麼跟朕要茶葉?」

  張英道:「萬歲爺,話也不能這麼說啊。微臣等家中無茶待客,已然捉襟見肘,寒酸極了。」

  幾個滿臣都沒聽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太子一党的索額圖,也根本沒在意,只譏諷道:「漢臣就是漢臣,一副窮酸模樣。咱萬歲爺給了你們俸祿,你們還上趕著要這要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光地不高興了,雙手往身前一交,陰陽怪氣道:「索大人是不擔心自家沒茶喝的,豈知我與張大人的苦?外頭茶價都翻了天了,我一個月的俸祿都未必買得起十斤新茶,唉……命苦喲……」

  康熙前面聽著還樂呵呵地,現在立刻就回過味兒來了。

  他臉上表情一下陰了下來,掃了一眼索額圖,又看了看站在那裡的張英跟李光地。

  這下坐在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要壞了。

  有的事情,不說的時候沒事兒,一說就出大事。

  方才在清溪書屋,皇帝還高高興興地說現在「天下無事」,結果一轉臉李光地跟張英說他們這兩個大員都喝不起茶了,哭窮哭到皇帝跟前兒來,也是本事。

  就這還敢說天下無事?

  下面官員一向喜歡鼓吹天下太平,這下牛皮吹過頭,捅出大簍子了。

  整個京城打南邊來的東西,都貴得離譜,鬧得沸反盈天。

  索額圖原還想著這件事跟自己沒關係,議事出去竟然遇見東路過來的太子。

  皇帝住在暢春園,太子也跟著過來了,索額圖是太子生母孝誠仁皇后的叔父索額圖本人一直是太子在朝中的後盾。如今太子聽聞康熙身邊的太監過來說偷聽到的話,差點嚇得丟了魂。

  他來就在索額圖跟前兒停住了:「索大人,這可怎麼辦啊?」

  索額圖一頭霧水:「什麼怎麼辦?」

  胤礽著了急,將索額圖拉到一邊來耳語一番,索額圖瞪大了眼睛:「糊塗!太子你糊塗啊!」

  胤礽道:「我哪裡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更不知道下面竟然竟然敢這麼狠,原來那個王新命沒能保住河道總督的位置,新頂上來的這個靳輔不是咱們的人,就是個強脾氣。我原是攛掇著下面的人整他,想要把這些事情嫁禍到他身上,等下面過路的商旅鬧起來,靳輔肯定保不住他頂戴花翎。我哪裡想到,這些利慾薰心的商賈竟然會把事情搞得這麼大?」

  原本是想要誣陷靳輔,這個人是個刺頭,不聽使喚,也不結黨營私,所以太子很厭惡他。

  江南又是個油水豐厚的地兒,這裡怎麼可以沒有太子自己的人手?

  所以靳輔成了太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非要把他給拔起來,才能放心。

  下麵人便出了一條妙計,背著靳輔,使喚下面的人收過河銀子,錢該怎麼賺還是怎麼賺,只是把靳輔給架空了,他要治河就讓他自己去,旁人只管在大運河上撈錢。

  沿途各省,誰不甩開了膀子地撈錢?

  結果現在倒楣了,張英李光地這倆害人精,竟然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

  事情大到這個地步,就不一定能如太子所願,推倒靳輔了。

  還是索額圖老辣,他聽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經過,便伸手一按,淡然道:「太子原來不過是想除掉靳輔,這件事左右與太子您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您啊,只需要在皇上聲音,討了皇上的歡心就好。這件事,反正是靳輔幹的,下麵人貪墨亂收過河錢,還是跟您沒關係,您是京城高高在上的太子,怎麼可能跟那些小吏扯上關係?要有,也是他們自己幹的,或者靳輔指使的。」

  索額圖的計策就一個,將計就計,必須找個替罪羊出來。

  現在事情雖然大發了,可也不是不能控制。

  只要把握得當,還是能把一切都退到靳輔的身上,眾口鑠金,這種把戲索額圖為官多年,手到擒來。

  他的鎮定,也使得太子冷靜了下來。

  兩個人又說了一陣,這才道別。

  太子胤礽,松了一口氣,便往回走,半道上碰見從觀德處出來的胤禛。

  胤禛上來打了一聲招呼,看太子面有喜色,便問有何喜事。

  胤礽冷笑了一聲,道:「可還記得你當初說如何逼死靳輔此人的法子?現下,事情雖然鬧大,可靳輔只有死路一條了。」

  河道總督靳輔,在王新命貪墨河銀之後頂上去的治河能臣,如今竟然似乎只有死路一條了。

  胤禛沒什麼話,只跟太子又回了觀德處,坐下來說話了。

  上面一開始查,消息漫散出去很快,整條運河上下頓時平靜了下來。

  商旅往來,前所未有地順暢。

  廖逢源見了,也只能歎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他將手中的信封遞給下麵人,一路叫人送去安徽桐城,便準備去看看在隔壁私塾教書的鄔思道。

  張廷玉收到信,已經是五天之後了。

  顧懷袖站在門口,看在外面那院牆,饒有興致地抱著手。

  「事兒成了。」張廷玉笑了一聲,他手裡有兩封信,一封來自京城,是張廷瓚那邊快馬送回來的;一封來自江甯,是廖逢源那邊過來的。

  信上的內容大同小異。

  只是張廷瓚言語之中似乎懷疑此事與張廷玉有關,畢竟事情爆發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合了。

  可張廷玉就沒打算過回信,他習慣性地把信件給燒掉,只問顧懷袖道:「廖逢源那邊邀請著咱們往江寧一聚,你可想去?」

  顧懷袖還在看院牆,聞言回頭來:「去江寧?你怕是忘記了,江寧那邊還在查案呢。你的事兒是成了,可是河道那邊的事情還在查,亂得很,一查不知道又要查幾個月,還是留在這裡吧。」

  這倒也是,現在張廷玉若去桐城,可就麻煩了。

  他道:「這一回多半是太子那邊想要坑害靳輔這直臣,索額圖在朝中勢大,兩方誰能夠掰贏了還是個未知數。回頭若想去江南四處遊歷,怕也要等這件事落幕了。」

  顧懷袖走過來,端了茶喝,只道:「隔壁倒是有骨氣。」

  方才見著,竟然有人上去,將那牆又給砌高了三尺。

  看樣子,葉家人覺得顧懷袖來他們家,是羞辱了他們一家子的人,連葉朝成都沒繼續往這邊走動了。

  昨夜裡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葉員外竟然直接叫人來將牆砌高,以示兩家永不往來。

  現在桐城裡人人都在說這件事,兩家翻臉翻到這程度,也真是少見了。

  張廷玉道:「跟他們計較個什麼?小家子氣……」

  話音沒落,外頭忽然一聲大喊:「姑娘投繯上吊了!快來人哪——」

  顧懷袖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手裡描金藍花茶碗往地上一摔,「上吊上吊,這幾天都上吊幾回了?!就不能來點有新意的死法嗎?!」

  張廷玉還沒來得及攔,便看顧懷袖直接踩著滿地的碎瓷片走出去。

  她往走院落裡一站,直接叫了旁邊的阿德:「拿個竿子把那砌牆的工匠給我戳下去!整日裡看著心煩!咱們砌牆的時候才花了多久,他這都砌了快兩天了。這世道真是個醜人多作怪,給你點面子還真當自己有臉了!」

  阿德完全愣住,沒明白過來。

  顧懷袖轉臉便訓斥他:「沒聽明白奶奶我說的話啊?叫你那竿子給他戳下去!」

  蹲牆上那工匠嚇得屁滾尿流,還沒來得及下去,阿德便已經拿了長竹竿過來,往他身上使勁兒戳,這工匠就跟走鋼絲一樣,一直在牆上躥。

  「哎哎哎——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張二少奶奶您饒了我,饒了我吧!哎喲,哎喲!啊!!!」

  說了一長串的好話,終於還是被阿德無情地戳中了屁股墩兒,一翻身栽進了隔壁牆裡。

  那邊頓時亂了套,府裡什麼事兒都趕在一堆了。

  「張家你們那邊幹什麼呢!欺人太甚!」這聲音是葉夫人。

  顧懷袖拍了拍手,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看著那修得坑坑窪窪的牆,冷笑了一聲:「你家姑娘不是投繯自盡了嗎?怎麼還不見她被黑白無常拘了魂走?您閨女剛上吊,您跟我這兒抬什麼杠啊!趕緊看您閨女去吧!一會兒,人家厭惡了這投繯自盡的法子,要吞金死,可就防不勝防嘍!」

  真要想死,幾百個法子都死完了!

  顧懷袖還真沒見過這樣厚臉皮一定要給人當妾的。

  怕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看上誰不好偏生看上她男人?

  喲,真不好意思,張廷玉是個倒楣催的,人這輩子不納妾了!

  想嫁?

  呸!

  就算你真投繯沒了,屍體也不能抬進張府來!

  倆字兒:做夢!


第八十章 秦淮十裡

  「他們不是想要把牆砌起來嗎?他家請的工匠不幹活兒,咱們家去請啊。」

  顧懷袖將那邊罵得沒了聲音,便走了回來。

  她表情裡帶了幾分笑意,可冷得讓人發抖。

  葉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聲破裂而已,顧懷袖從不憚去做什麼惡人的。

  既然對方能折騰,她也就慢慢地折騰。

  桐城是個小地方,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傳很遠。既然如此,葉家想要丟臉,就讓他們丟夠吧。

  顧懷袖將話給吩咐了下去,阿德那邊就跟著鄭伯一起去找砌牆的泥磚匠了。

  張廷玉看著,只覺得顧懷袖能折騰,他樂不可支:「我看你還真跟那葉家杠上了,你不搭理他們,任由他們蹦躂一陣,自己知道沒結果也就不蹦躂了。這樣下去,你來我往,什麼時候是個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進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軟怕硬,專門挑著那軟柿子捏的,我要叫他們知道,我——顧懷袖,是一顆柿子,但很遺憾的是,石頭做的。」

  顧懷袖說話的時候特別不要臉,看得張廷玉更想發笑了。

  他掩唇,就盯著她那一張快要長到腦門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來。

  「笑死你得了。」

  顧懷袖踢了踢腳下的碎瓷片,叫丫鬟進來掃走,然後才坐回圓凳上,新翻出來一隻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沒覺得你張二爺有這樣大的本事,讓人看一眼就著了迷,鬧著死活要嫁給你呢?」

  張廷玉自覺自己即便是不那麼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為這脾性,京城裡怕還有不少大家閨秀願意投懷送抱的。

  「有你這樣尖酸刻薄說我的嗎?」

  「有啊。」顧懷袖一臉的理所當然,「我想著劃爛你這一張臉,看看那個姑娘是不是還願意嫁給你。如果那姑娘對你是真愛,興許……能成全一段良緣?」

  張廷玉:「……」

  不知為何,很想捂緊自己的臉,離顧三遠遠地。

  張廷玉撫額:「好了,你別鬧,想知道京城那邊的事情嗎?知道就坐過來。」

  坐過來?

  坐到哪裡去?

  張廷玉大腿上。

  然後這一位爺就可以一邊摸她……的手,一邊說京城那邊的事情了。

  明年張廷玉就要參加鄉試,這一回鄉試的主考官乃是趙子芳,素來是張英的政敵,張廷玉這一回怕是還要繼續熬。

  只是他現在似乎渾然將這樣的危險給忘在了腦後,一門心思地跟顧懷袖分析現在京中的局勢。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開始發熱起來。

  顧懷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張廷玉給自己說這一切的意義。

  其實,他只是缺一個傾聽者。

  誰也不知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張廷玉在當日行船途中,對廖逢源的那一句話。

  現在整個運河沿岸都風起雲湧,而這一個幕後的「始作俑者」,卻閑得只能在這書齋之中,同她這樣一個小女子,講著天下江山的脈絡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親和兄弟都不知道這一切,他把自己隱藏得很深,也必須隱藏這樣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為,都堪稱是驚天動地,可偏偏在張廷玉的身上靜默無聲。

  這是他無言的成功,是他一條大膽的計策掀起來的壯闊波瀾,然而除了孤芳自賞之外,仿佛也只有顧懷袖能傾聽一時了。

  她垂下眼眸,沒有插話,只聽著張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語調,頭腦之中的畫面,慢慢從江南到京城……

  其實,在桐城的日子,對張廷玉來說,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現得太悠閒。

  困厄之中的沉澱,只是無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還是要去江寧趕考,很多考生會提前到達江甯,張廷玉也不例外。

  顧懷袖這邊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寧那邊探情況,置辦下一處別院,什麼時候合適了便順著長江而下直達江寧,在那邊小住一會兒,認識幾個朋友,再去參加鄉試。

  她心裡想著,又聽著張廷玉說話,眼神很快溫和了下來。

  張廷玉說完最後一句,停了許久,沒有說話。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懷中睡著了。

  張廷玉啞然失笑,他懷裡摟著她,聞著她發間的馨香,看著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幾上放著的香爐,上頭嫋嫋起了幾分青煙,又很快地消散。

  時間似這朦朧得煙,過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兩頭的事情折騰了很久。

  索額圖一党一力誣陷靳輔,稱靳輔指使縱容自己手下人攔河收過河錢,乃有馭下不力之罪。

  皇帝這邊一開始也相信了這一種說辭,可朝中畢竟有人相當瞭解靳輔其人。

  比如張英。

  靳輔這人乃是直臣,兢兢業業治河幾十年了,要貪墨也不該是在這個時候。

  皇帝發了令,讓人把靳輔給抓起來,然後帶人去靳輔那邊抄家,結果什麼也沒抄出來。

  靳輔一家可謂是一貧如洗,根本找不出半個多的子兒來。

  康熙這才知道,靳輔果然是個清官直臣,連夜將靳輔放了出來,官復原職,同時訓斥索額圖一黨,指責其黨同伐異。

  朝中兩股勢力相互搏鬥,大阿哥的人趁機栽贓陷害太子。索額圖一党與明珠一黨互咬,朝堂上折騰了兩個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爺才慢吞吞地出來說:「此事荒唐,到此為止。靳輔無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祿,另因其被誤抓,賜黃金百兩作為撫恤,余者一蓋不論,從此以過河錢一事誰敢再提,全砍腦袋。」

  也就是說,這件事就這樣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

  太子沒被拆穿,索額圖也就是受了兩句訓斥。

  至於靳輔,說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祿,可是皇帝轉臉就賞了他黃金百兩,這不是告訴所有人;朕扣了靳輔的俸祿,是因為他失察;可朕還賜了他黃金,那就是朕認同他這個人。

  小罰而大賞。

  索額圖一黨沒能夠從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處,反而被皇帝臭駡了一頓,相對的明珠一黨也沒得到什麼甜頭。

  最後眾人回想起來,最大的贏家其實還是皇帝。

  擺明瞭這一次是背後有人,索額圖一党咬著靳輔不放,背後有什麼貓膩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全了他寵愛著的太子。

  所以對於被誣陷了的靳輔,小罰大賞。

  罰他,是因為要給太子面子;賞他,卻是為了給太子敲警鐘。

  「所以當皇帝的,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為,什麼事情都能瞞過皇帝,那就錯了……」

  張廷玉輕輕將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眉眼之間一片溫然。

  顧懷袖與他對弈,這時候已經被逼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撓腮,還是聽張廷玉說話,別提多痛苦了。

  她索性將手收回來,掐著棋子把玩:「所以照你這樣說,背後要坑靳輔的人就是太子,萬歲爺知道太子做過的手腳,但是依然選擇包庇了他?那萬歲爺到底算是什麼?」

  「平衡者。你可知何為王道?」張廷玉看她借著說話的機會,不往下麵繼續下了,似笑非笑地彎了唇。

  「你是說萬歲爺這就叫做王道嗎?」

  他不需要有什麼作為,只居中平衡,就能使整個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顧懷袖對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聲,只搖了搖頭,「都說虎父無犬子,只怕萬歲爺對太子,是慈父心腸太過,用錯了方法。」

  往後太子爺還會越長越歪,早年太子真是優秀至極,現在?

  呵,已經可見一斑了。

  張廷玉道:「你似乎不大看好太子,甚至不覺得這一位能繼承大統?」

  顧懷袖心底一驚,卻知道自己表現得太露痕跡,她垂了眼,伸出手去,左右遊移起來,嘴上卻道:「我是不待見太子,至於原因……你清楚。」

  「……似乎也是。」

  張廷玉琢磨琢磨,顧懷袖要能對這太子有好感那才是奇怪了。

  不過嘛……

  「你還是別想下那一招了,不管下哪兒都是輸,別垂死掙扎了。」

  他當初跟顧懷袖下棋的時候,還沒發覺,顧三根本就是個臭棋簍子。

  下去發現不對,顧懷袖立刻就能悔棋,想不通自己應該下哪一手,乾脆就捏著棋子在那兒幹坐半天。等到實在想不出來了,張廷玉又對她不耐煩了,就會主動指點她下一子應該落在何處。這樣,顧懷袖就能繼續往下面下了。

  可是,這樣下棋……

  無疑是沒有前途的。

  顧懷袖本來就下得困頓,一招一招下來,就更沒轍了。

  如今,這一盤棋已經下死,她還在垂死掙扎,讓張廷玉都自愧不如。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將棋子扔進盒子裡,坐在棋桌這一側,涼涼道:「我怎麼輸了?你來說。」

  還用得著說嗎?

  張廷玉直接將顧懷袖那一盒棋子放到自己手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左邊一枚右邊一枚,啪啪啪幾乎不間斷地直接落子,沒一會兒整個棋局就已經快被填滿了。

  末了,張廷玉伸出手指來,扣出三枚白棋放回盒蓋上,再讓顧懷袖看。

  顧懷袖一下就沒了聲兒。

  她之前倒沒看出來,張廷玉下棋竟然也是個怪物。

  他方才走完這一盤棋,也不過就是那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雖然已經殺到了終盤,可他落子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經過思考。或者說,他已經思考過了。

  早在顧懷袖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路數掌握。

  等這時,直接落子就是。

  於是顧懷袖還是慘敗。

  這兩個月的時間,幾乎都是在下棋之中度過的。

  隔壁的院牆,已經又高了三尺,比尋常人家的院牆高了有足足六尺,葉家更是成為了整個桐城的笑談。

  自打什麼上吊砌牆之類的把戲玩過被顧懷袖罵了一頓之後,牆那邊竟然沒了聲音。

  這兩個月,除了兩家的婆子出去買菜的時候偶爾撞上,發生幾句口角之外,竟然相安無事。

  張廷玉說:「多半是他們不折騰了。」

  顧懷袖卻是搖頭:「我看多半是還有得折騰。」

  張廷玉卻道:「想折騰也折騰不了了,我是不納妾,葉朝成那邊我也說過了,怎麼鬧是他們的事情,我們後日便啟程去江寧吧。」

  「去江寧?」

  顧懷袖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前一陣根本沒提過這件事,怎麼忽然之間就說出來了?

  他們回桐城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已經進入了七月,正是長江中下游地段最熱的時候,這時候的江寧還不知熱成個什麼樣子,趕著這時候下去不是受罪嗎?

  張廷玉原本也不想去的,只是桐城這邊也不涼快,更要緊的還是廖逢源那邊的邀請。

  現在過河錢不用給了,廖逢源那邊成功策劃了這一件事,真可謂是春風得意。

  靳輔沒事兒,整個江南河道之事便已經塵埃落定。

  前一陣廖逢源運茶去了京城,現在回來了,立刻就給張廷玉發了邀請,一定要請張廷玉過去一趟。

  江寧乃是整個江南的中心,不管是官員商人還是文人士子,六朝風流之地,物候不一般,能去一趟未必不是什麼好事。

  更何況,那邊還有廖逢源,乃至於鄔思道,甚至最近聽說沈鐵算盤也在江寧。

  這些個走南闖北的商人,都齊齊聚在了江寧,可算是近年以來難得一見的場面。

  聞說八月江寧有眾商賈的社日畫舫燈船之會,屆時周圍不少人都將慕名前去,以觀滿江皆是燈船的盛景。

  張廷玉為顧懷袖細細道來,只道:「你在那邊置辦的宅院也已經打掃停當,這一次去也正好可以佈置一番,若覺得江寧好,便是一直待在江寧也是行的。」

  這是張廷玉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顧懷袖沒有反駁。

  在桐城這地方,不過四個月,便覺得桐城每一條巷子長什麼模樣都一清二楚了。

  顧懷袖生性,還是嚮往繁華一些的地方。

  她與張廷玉收拾一陣,第三日便直接啟程上了馬車,往銅陵而去,而後登船順流而下,八月初抵達了江寧。

  十裡秦淮,滿河飄豔。

  他們到的時候,還是白天。

  船在進秦淮的時候,便有小船劃過去先通傳了消息,所以這會兒一靠岸,便早早地有廖逢源那邊的人過來迎接。張廷玉他們也不擔心人生地不熟,跟著人就走了。

  蘇州園林出名,江甯這地界兒也是繁華至極。

  秦淮河上每條船都是銷金窟,顧懷袖往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地方,現在一看簡直要看花了眼。

  領頭的小廝打著短褐,知道張廷玉這邊主僕幾個是貴客,一等了岸,過了碼頭,便叫人雇了兩台轎子。

  「您二位要在這裡稍候上片刻,那邊雇轎子的人還沒來呢。這邊有個歇腳的茶鋪,二爺二少奶奶若不嫌棄,還請坐一下。」

  張廷玉點點頭,看顧懷袖臉色有些不好,站在外面曬著也是無意,進茶棚之中還涼快一些。

  現在正是中午,茶棚之中竟然沒人,倒是奇了怪。

  那小廝解釋道:「中午囤貨卸貨的船都不幹活兒,等天氣陰一些才會出來。您現在瞧瞧河上,沒幾艘行船。」

  沒幾艘,卻也還是有的。

  比如,那最華麗的一艘。

  顧懷袖好了奇:「我瞧著河心那一艘船,像是外頭描著金的,外頭掛著的簾布都是蘇繡的緞子,珍珠如土金如鐵,也真是能揮霍。」

  短褐小廝嚇了一跳,忙比劃了一下:「少奶奶說不得,這可是說不得!那一位是沈爺的船,說不得,說不得……」

  一疊聲的「說不得」倒是嚇住了顧懷袖。

  她皺了眉,剛想打聽打聽這沈爺,忽然便想起了鐵算盤「沈恙」,似乎也只有這一位在江寧有這樣的本事了。

  那一條船,靜靜停在河中心,幾乎動都不動一下,船上也沒人下來,端的是怪異至極。

  顧懷袖越瞧越覺得奇怪,再怎麼「說不得」,也不該船上一個人都不出來啊。

  她念頭剛冒出來,便聽見江邊有人尖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出人命了!死了一船人!快來人哪——」

  張廷玉皺眉,一下按住了顧懷袖,阻止了她想要站起來的舉動。

  茶棚之中的人都愣住了,那引路的幾個小廝也愣住了。

  短褐小廝心頭一凜,臉色一下鐵青,只道:「二位貴人,小的失陪一下,去探探情況。」

  那邊人一喊開,河面上無數的畫舫燈船裡,還在酣眠午睡的人們,一下全探出頭來。

  江上出人命乃是正常事兒,可這麼驚慌倒是頭一回見著。

  原本眾人還有些好奇,可當看江面上那一艘靜止不動的華船之時,齊齊地打了個冷戰。

  沈恙這人號稱一把鐵算盤,在江寧名氣響噹噹的。

  與他鐵算盤三個字齊名的,乃是他的古怪脾氣。

  傳聞這人當帳房先生的時候,脾氣就很臭,現在成了江南巨賈,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壞。

  但凡是他說過的事情,若是別人不遵守,多半沒幾天就要遭難。

  所以,他的船一向是沒人敢靠近的,可是今天……

  隔得近的人,已經瞧見了甲板上無數的鮮血!

  這船是方才不久才慢慢靠上來的,才進了碼頭前面那一片水域不久,現在才發現裡面出了事情。

  一時之間,整條江上全亂了。

  張廷玉拉著顧懷袖的手,站在茶棚外面,瞧著那邊忙碌著的江面。

  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打著膽子上去看了看,結果嚇得屁滾尿流地出來:「死了,死了,全死了!」

  裡面根本就沒有一個活人,一船人幾乎都死了!

  顧懷袖沒想到剛剛來江寧竟然就碰上這樣奇異詭譎之事,只覺得震駭,然而那一瞬間,忽然瞥見茶棚簾子下面晃過去一道人影,跑得很快。

  ——這還不是顧懷袖注意到這影子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瞧見了一枚熟悉的雙魚玉佩!

  這不是那一日,一個瘦小子在張府門口從青黛手中搶走的嗎?

  顧懷袖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的時候,外面卻又沒有了半分的影子。

  「懷袖?」張廷玉見她忽然轉過臉去看什麼,有些奇怪。

  顧懷袖有些心神不寧,只道:「若那是沈鐵算盤的船,現在裡面的人都沒了,那……這一位鐵算盤呢?」


第八十一章 沈鐵算盤

  不用想都知道,江寧定要出大事了。

  之前那小廝一去就沒回來了,不過接人的轎子已經過來。

  張廷玉與顧懷袖,自然看不成熱鬧,上了轎子便走。

  內秦淮水波瀲灩,可他們卻並沒有在這邊停下多久。

  等到下轎的時候,抬眼便可見青瓦白牆,秀雅端莊,正門開著,外面站著不少的下人,躬身垂候。

  顧懷袖跟在張廷玉後面,被人引著進去了。

  前廳裡,廖逢源已經等候多時,見到張廷玉與顧懷袖進來,雖滿面憂愁,卻勉強掛了笑出來。

  「張二爺總算是來了,廖某還以為請不來您了呢。二少奶奶也來了,真是稀客,稀客啊。這一回,定然要廖某一盡地主之誼了。」

  「廖掌櫃的客氣了,見面還未祝您生意興隆。」張廷玉一拱手,風雅怡然。

  豈料,廖逢源長歎一口氣,搖搖頭:「方才出了事了,廖某聽說方才您二位也在場?」

  張廷玉眉頭一抬,「說的可是那沈鐵算盤的事情?」

  「你們來之前,我才接到消息,說是沈恙的船上人都死完了……」

  廖逢源才跟沈恙一起辦了大事,現在沈恙凶多吉少,他廖逢源也坐不住啊。因著張廷玉在這裡,只好強作鎮定,強撐著了。

  「現在消息剛剛來,還不知道沈爺如何……」

  沈恙往日雖跟廖逢源不對盤,就是沈恙那天死了,廖逢源也是無動於衷,可今天偏偏出了這樣奇詭的事情。

  在江寧竟然還有人敢對沈恙的船下手?

  敢對沈恙動手,那就是敢對他廖逢源下手,這還了得?!

  就是不知道沈恙現在死沒死,若是死了,不消說,一場風雲就在眼前了。

  廖逢源現在是坐立難安。

  屋裡屋外丫鬟們都在忙碌,他乾脆道:「我這外頭人多眼雜,還有不少人在交接貨款,您二位裡面請,咱們從長計議,鄔先生還在裡面呢。」

  說著,廖逢源往旁邊一讓,請張廷玉與顧懷袖去後面花廳那邊。

  他們出了後堂,便繞進了一處回廊,山石堆砌成池塘之中的小假山,上頭爬滿了青苔,池中荷花開得正好,一朵一朵嬌豔極了。

  顧懷袖粗粗一看,便知道這園林設計精巧,也建了有一些年月了。

  前面應該是廖逢源平時處理生意的地方,若要見個朋友,談談什麼事,還要往園子裡來。

  這後面亭臺樓閣錯落,不同於京城那邊的四合院,顯出一種江南水鄉的精緻柔美。

  廖逢源一路都是憂心忡忡的:「原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剛才我聽見那邊的消息……」

  原來八月十五前後兩天,河上有燈會,都是商賈們一起來辦的。

  這事情也不記得是誰牽線的了,反正江南的商賈們每年都要辦一些事來彰顯自己的富貴,燈會也是一樣。

  為著這件事,原本沈恙還在揚州那邊處理事情,接到消息便乘船趕來了。

  昨天晚上就已經有人來了消息,說沈恙的船慢悠悠地在半路上晃,明日即到。

  結果到了今日,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發現船上有問題的,乃是打漁歸來的一名漁夫。

  沈恙跟他那條船在江南太有名了,這漁夫一眼便認出來了,可是他撐著船從旁邊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河面上有血。

  這一來,往船上一望,便嚇住了。

  當時正是中午,日頭毒辣,照耀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一片,仿佛滿河的水都要沸騰起來。

  周遭安靜極了,邊上的畫舫都停靠著,裡面的歌姬這時候還在困覺,斷斷不會出來。

  這一條船,也跟別的地方一樣安靜,安靜得詭異。

  而後,便是張廷玉他們目睹的事情了。

  船上的人死了。

  一個活口都沒找出來。

  沈恙出來的時候,船上僕從帶了不少,帶來多少,就有多少人死在裡面。

  廖逢源說著,臉上那勉強掛上來的笑意,終於是不見了。

  他捏著自己的手掌,只歎氣道:「怕是這沈恙,凶多吉少了……」

  能在江甯這地界兒,把事情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能沒一點本事?

  沈恙這人惜命,所以來的時候都帶著人護著自己的,不可能沒一點防備,就這樣還能死了一船人……

  廖逢源的心,真是一沉到底。

  張廷玉緊鎖著眉頭,也沒想到剛剛來就碰到這樣棘手的事情。

  若真是有人要害沈恙,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才是嚇死個人。

  他們剛剛轉過一座水榭,便有小廝跑著上來,趕到了廖逢源的身邊:「廖先生,船上沒一個活口,統共死了有二十三個人。」

  「沈爺呢?」

  別人死了還沒那麼要緊,丫鬟小廝死了也就死了,看是沈恙死了是要出大事的呀。

  現在沈恙手裡握著整個江南的布匹絲綢生意,還握著一半的茶葉生意,又開始插足米行,還是茶行這邊的會長……

  想想廖逢源頭上都在冒冷汗。

  他聲音急切,可小廝卻道:「現在還有下面一層底艙沒進行清理,只知道人全死了,沈爺在不在裡面還不知。」

  「再去探!」廖逢源一張臉都要綠了。

  他走路的時候,腳下已經開始打哆嗦,手也開始哆嗦了起來。

  即便再不待見沈恙這個人,這時候沈恙也萬萬不能出事。

  廖逢源縱橫江南商海這麼多年,還沒遇見過這樣讓自己緊張的事情,根本無法停止自己滿腦子的可怕猜測。

  他必須握緊了自己的手,才能讓自己的腦子勉強冷靜。

  事情發展到現在,即便是張廷玉也不能說一句話。

  他跟著廖逢源往小湖旁邊的花廳走,剛剛踏上臺階,後面的小廝又來了。

  花廳兩邊又鏤空雕花的暗格窗,兩扇大門都還緊閉著,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張廷玉與廖逢源又在外面站住了。

  報信的小廝道:「稟告廖先生,沒有找見沈爺的屍體,現在人還在水底下打撈,不過商行外面都亂了,不少人都往咱們商行這邊擠。」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這裡又是茶行的地盤,肯定很多人想要來這邊探聽消息。

  現在在江甯跟沈恙關係好一點的,也就一個廖逢源了。

  畢竟這兩個人同時管著一個茶行會館,廖逢源也算是這裡的地頭蛇,這幾天因為燈會的事情,南北商賈都來了,所以一有消息,大家都往廖逢源這裡鑽。

  廖逢源才是一個頭兩個大,他只狠聲咬牙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繼續給我找。外面若是來了人,一律不見,全部關在門外,現在這裡亂不得!」

  「是,小的明白!」

  這小廝倒是乾淨俐落,立刻就跑回去了。

  廖逢源深吸了一口氣,道:「張二公子見笑了。」

  說著,他伸手去推開兩扇門,吱呀地一聲輕響,門開了……

  廳中兩邊放著花架,各擺著一盆蘭花,兩排兩溜北官帽椅,夾放著數架紅檀木交對椅茶几,儼然是一副議事廳的模樣。

  廳堂正前方放著一紅木雕葡萄翹頭案,兩邊原本各擺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然而其中放在左邊的那一把已經被人拉到了廳堂正中間,大喇喇地刺在那裡,顯眼極了。

  張廷玉是跟著廖逢源進去的,顧懷袖還跟在後面。

  原本只是略略一打量裡面,沒想到便見到這一副場景。

  廖逢源更是完全沒想到,直愣愣地站在外面,竟然走不動了。

  只因為,那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坐著一名身穿艾子青顏色繡八寶紋長袍的男子,頭上插著一根青花藍瓷簪,簪頭卻是一枚銅錢紋樣。這人竟然光著一雙腳,一腿落在太師椅上,一腳還踩在地上。

  貴重的猩紅色地毯上佈滿了水漬,仔細一看,這男子頭上身上都是濕的,似乎才從水裡爬出來。

  他埋著頭,手裡端了一碗熱茶,似乎是從中堂的翹頭案上端來的。

  這人似乎完全沒看見進來的幾個人,低頭吹著滾燙的茶水,用茶蓋熟練而小心翼翼地扶著茶沫。

  茶香氤氳在空氣之中,夏日的午後有些燥熱,然而花廳裡站著的幾個人卻無端端覺得有些發冷。

  這人輕輕地眯著眼睛嗅了嗅茶香,仿佛生怕放過一絲一縷,有一種難言的窮酸和吝嗇感覺。

  「明前的西湖龍井,果真絕品……」

  呢喃完這一句,他埋頭便一口喝幹茶碗之中的茶,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回,總算是暖和了,嘴唇也不是原來得青白色,臉上開始透出幾分紅潤來。

  這男子看著年紀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可通身氣派跟常人不一樣。

  他一抬眼,就瞧見僵硬在門口的廖逢源,眼睛頓時眯成了兩彎月牙:「廖掌櫃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廖逢源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癡愣愣了半天,才張口結舌道:「你你你、你……沈鐵算盤你……」

  「噓——」

  這人輕輕一豎手指,竟然阻止了廖逢源的大喊大叫。

  他起身來,竟然光著腳從地毯上踏過去,從三人身邊經過。

  不過走到盡頭,要去關門的時候,手已經按住了門框,卻忽然一回頭,看向了這裡唯一的女人——顧懷袖。

  顧懷袖現在還有些沒明白過來,隱約已經知道這人的身份,她還在琢磨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就見這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然後直勾勾看著自己。

  張廷玉頓時皺眉了。

  不料,這身穿艾子青長袍的男子,竟然又一低頭,「呀」了一聲,「這位夫人,抱歉,真不是故意踩著您的裙角的……」

  他將自己在水裡泡久了的大腳丫子抬起來,十分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顧懷袖密合色的裙角上印了一點水漬,不過並不嚴重。

  她忍住了沒說話,只是退到了張廷玉的身邊,而張廷玉那不善的眼神,並沒有收回過。

  那男子過去一把將門關上了,才又松了一口氣般回來,重新舒展了四肢坐在廳中太師椅上,這回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廖逢源總算是緩過勁兒來了,也顧不得跟張廷玉解釋,先上來跟這人說話:「外頭都說沈爺您是已經沒命了,您怎麼進了我這園子的?外頭那船又是怎麼回事?這、這、這……」

  無疑,這男子便是沈恙了。

  他朝著廖逢源搖了搖手指:「我沈鐵算盤下秦淮喝了幾口六朝古都水,這回是領教了。」

  沈恙神神秘秘地一笑,可眼角眉梢都沒溫度的,他目光一轉,看向了張廷玉跟顧懷袖,淡淡問道:「不知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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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錦鯉池

  眼看著廖逢源就要開口介紹二人,張廷玉卻截道:「在下張二,沈會長,久仰。」

  顧懷袖差點踩中自己的裙角,一下跌下去。

  雖說張廷玉這自報家門是沒錯,可這說得也太簡略了吧?

  廖逢源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了張廷玉,似乎也不明白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張廷玉不過是覺得這沈恙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不想完全地自報家門,一則是因為他不想借著張英的名頭在外面胡混,也不想讓別人在他身上打什麼主意,除此之外,也表示他不想跟沈恙這人深交。

  赤著腳在這廳堂之中,算不得什麼,可赤著腳從顧懷袖的衣裙之上踩過去,就不大好了。

  他現在還看不出這人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

  那一番道歉的話,怎麼聽怎麼沒有誠意。

  翻臉之速堪比翻書,前面一個樣,後面一個樣,似乎事情該讓他怎樣,就是怎樣。此類人如水,卻非「上善若水」,人人都隨機應變,可走的畢竟不是這陰鷙狠毒的路子。

  能略施手段,就奪了廖逢源苦心經營多年的會長的位置,這人哪裡又那麼簡單?

  沈萬三第二,卻不知是不是浪得虛名了。

  現在張廷玉只說是「張二」卻也不算是假話。

  沈恙又是何等聰明的人?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掃了一眼站在張廷玉身後,讓人看不清楚的顧懷袖,彎起了嘴唇:「不知是哪家的張?」

  問的是哪一家,這就是想請張廷玉更詳細地報一報家門了。

  不料,張廷玉渾然聽不懂一般:「弓長張。」

  沈恙頓時一滯,卻道:「張二爺還真是不給面子。」

  他看上去還是笑眯眯的,光著腳板輕輕地踏著地毯,末了卻道:「廖掌櫃的,剛才聽說外頭來了人?」

  廖掌櫃的這才找到說話的機會,現在看著沈恙大喇喇坐在這中間,他也顧不得許多了。請了張廷玉跟顧懷袖往左邊坐,自己卻找了一個右邊距離沈恙最近的位置,歎了一口氣:「您能不能說說這是遇見什麼事兒了?外頭人都要瘋了,我先去跟他們說說吧,免得整個江寧大亂。」

  話是這樣說著,廖逢源人卻沒動,而是看著沈恙。

  說著話其實是試探,畢竟沈恙沒有直接出現在外面,而是直接出現在他這園子裡,似乎沒有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的意思。

  到底,沈恙是怎麼想的,別人不知道啊。

  廖逢源只是說,沒有貿貿然就去做。

  果然,沈恙漫不經心道:「暫時讓他們急著吧,別讓人進來就成。」

  沈恙又把那翹頭案上另一碗茶端過來,捧在手上,兩隻手捧著個茶碗跟捧著手爐一樣。

  畢竟他似乎是才從水裡爬出來的,冷得發抖。

  這會兒捧著茶碗,似乎心就不慌了。

  沈恙一點也不慌張,他將自己遇見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沒有理會張廷玉是不是外人,也沒去搭理這裡還有個弱智女流之輩,沈恙眼含著嘲諷:「我打揚州來,在距離江寧還有八裡水路的時候,就不對勁兒了。來了一夥兒漕幫的船,打跟前兒攔住我,說要上來搜查,懷疑我販賣私鹽……嘖,我能讓他們上來?」

  沈恙是個壞脾氣,他說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對方也是吃准了他這樣的脾氣,一言不合之下竟然大打出手,結果反而是對方那邊落敗。

  可是又往前走了沒多少路,船艙裡竟然就出事了。

  有人提著刀出來,殺了一路,竟然將一船人都屠戮一空。沈恙還算是個練家子,不至於手足無措,眼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沈恙想也不想就跳了河,他熟識水性,直接渡河走了,竟然也沒被那夥人發現。

  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大約只剩下怎麼處理這些爛攤子了。

  「漕幫的船?怎麼可能……」

  廖逢源有些不敢相信,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誇張。

  張廷玉這邊坐著一直沒動,顧懷袖也只是看著地毯上的花紋,一點沒反應。

  沈恙說完了,伸了個懶腰,又去看顧懷袖。

  這一回,廖逢源有些尷尬了。

  張廷玉則回頭看了一眼顧懷袖,沒說話,可顧懷袖知道那意思。

  這沈恙說話的時候喜歡東看西看,人似乎輕浮得厲害,顧懷袖來廖逢源這園子裡,原本大家都是熟識的,乍然一見到外人,才是完全沒料想到的。

  原以為坐著就坐著了,豈料這人眼神行為如此放肆。

  她拂袖起身,直接從花廳出去,又將門帶上,這才離開了旁人的視線。

  待顧懷袖一走,沈恙方才那浪蕩子的表情頓時收斂了起來,只輕笑了一聲:「婦人家在這裡聽什麼……走了好。」

  張廷玉卻是冷笑,垂了眸,端了茶沒出聲。

  縱使這沈恙再厲害,如今也頂多能與虎謀皮,不能與之為伍成為朋友。

  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這沈恙似乎是看見美人,眼珠子就轉不開了。

  什麼女人在不在這裡聽,他說話的時候也沒見到半分的忌憚,用什麼方法不好偏偏要用眼神?

  張廷玉又不是傻子。

  只頭一回見面,沈恙已經被他劃入了黑名單。

  沈恙自己似乎也清楚,他看了一眼張廷玉竟然道:「閣下便是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吧?若是我沒記錯,聽說廖掌櫃的在京城琉璃廠的時候跟一位貴家公子交好,想必就是閣下了。」

  之前張廷玉自報自己家門,稱自己為「張二」,想不到對方竟然已經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可張廷玉即便是被識破,也處之泰然,他依舊只道:「在下張二。」

  見他這樣,沈恙也懶得再說。

  他只是道:「廖掌櫃的,可否借你那智囊先生鄔思道一用?」

  「這……」

  廖逢源萬萬沒想到沈恙竟然開口就要借人,借人去幹什麼?現在沒有了沈恙,整個江寧這邊無數商賈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他不趕著出現穩定人心,這是要幹什麼?

  「廖掌櫃的借,自然是最好了。不借的話……」

  沈恙眉頭擰起來,似乎有些躊躇,然而下一句卻話鋒一轉,道:「不借也得借。」

  廖逢源一口氣差點把自己噎死,手指著沈恙,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借?

  當然只能借了。

  只是,「不知道沈會長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現在外面亂著呢。」

  廖逢源實在是擔心,原本整個江寧這邊的局勢已經穩了下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領頭人,範圍也已經圈定了下來,現在沈恙一來,幾乎立刻就要變成一個「亂世」。

  張廷玉只覺得這人的心機很深,如果不知道背後害他的人是誰,那麼「我在明、敵在暗」無疑是很危險的 ,反正那撥人已經刺殺過沈恙,現在沈恙假裝自己失蹤也不是什麼大事。

  要緊的是,沈恙一旦開始玩失蹤,而且不走漏消息的話,很快就會由明而暗。那時,便會成為雙方在暗。

  不過,這樣做是有風險的。

  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什麼問題,沈恙的那些手下不靠譜,沒幾天沈恙就會被架空。

  局勢瞬息萬變,必定得要有手腕,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來。

  所以,張廷玉一瞬間已經找好了定性的詞:自負、好色、陰鷙、狡詐。

  想想竟然沒一個好詞,似乎……他對沈恙的印象不怎麼樣……

  花廳裡,幾個人不緊不慢地說著事情,顧懷袖已經走出去一段時間了。

  帶來得丫鬟加上青黛也就三個,阿德見顧懷袖出來,有些奇怪:「二少奶奶?」

  顧懷袖道:「爺還在裡頭,你帶著人在這裡等著吧,我讓這邊的丫鬟帶我出去逛逛。」

  花廳外面,遠遠站著幾個穿著蔥花綠水袖衣服的丫鬟,顧懷袖隨意點了一個過來,讓她帶著自己在園子裡走。

  江寧乃是江南勝地,園林吸收了蘇州園林的精緻細巧,來的時候就已經讓顧懷袖開了眼界。

  移步換景,不帶重樣,停在任何一個地方看,都是風景。

  從廊邊月亮門出來,便上了回廊,曲曲折折,兩邊都是重疊的假山,園子裡的小湖上還開著蓮花,幾片蓮葉浮在水面上,金色的遊魚在水底嬉遊,感覺著廊上有人過來了,竟然也不怕。

  看顧懷袖盯著水底的魚看,那叫做水紅的丫鬟倒是伶俐,主動道:「這裡下頭的鯉魚還是前年園子翻修的時候種下的魚苗,平時來的客人比較多,所以見著人也不怕的。您若是想要喂魚,奴婢給您拿魚食兒去。」

  顧懷袖往廊邊一傾身,錦鯉紛紛往這邊探出頭來,可愛得厲害。

  她也在外面轉了有一段時間了,只坐在廊邊,請那丫鬟去拿魚食來。

  略一整自己膝蓋上的衣料,顧懷袖看向這一回跟過來的多喜多福,只道:「你們兩個從這園子裡出去吧,去找了阿德那邊的人叫人帶著,先把咱們在江寧置辦的別院收拾收拾,在這邊作客也不過是暫時的事情,回頭來還要回去住的。」

  多福多喜躬身應是,便朝外頭走。

  顧懷袖坐在這邊,身邊只有了個青黛。

  她一手支在廊下的欄杆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又忽然想起來:「在船上搖一會兒都搖昏了,你往前面追兩步,告訴多福多福,挨著二爺的書房隔壁,再給我擺個書格。」

  青黛笑著點點頭,「那您在這裡別走,奴婢去了立刻回來。」

  顧懷袖笑著點點頭,看青黛走了,便伸了個懶腰,兩手搭在圍欄上頭,去逗弄下麵的錦鯉了。

  「二少奶奶,魚食兒……」

  斜後方忽然來了個聲音,顧懷袖聽見是之前那個丫鬟。

  一隻手已經伸到了顧懷袖的左手邊,她也沒在意,臉上含著笑意的同時,伸手去接那一小碟兒魚食,只道:「勞煩你跑一趟——」

  戛然而止。

  顧懷袖已經接住了那青花的小碟,裡面金燦燦地一片都是魚食。

  可遞上盤子來的那一隻手,卻不是女兒家的手,帶著幾分生冷的硬氣。

  順著這手抬眼,竟然是換了一身孔雀藍長袍的沈恙,正端了那魚食遞給她。

  顧懷袖嚇得一下縮了手,往後退了三步,只留著沈恙端著那小碟站在原地,還伸著手出去。

  這人方才不還在花廳裡談事兒嗎?怎麼現在又出來了……

  這園子裡怎麼什麼人都進來?

  顧懷袖惱怒至極,她緊緊擰著眉,警惕地看著他。

  方才出聲喊顧懷袖的那丫鬟水紅,也完全愣住了。

  原本她是為張二少奶奶拿魚食兒去了,結果剛剛過來出聲喊顧懷袖,就看見沈爺在這裡,直接奪了她手中的小碟遞給了顧懷袖。

  水紅嚇得一張小臉都變了顏色,這一位夫人可是廖老闆的貴客,沈爺怎麼……

  沈恙卻是好整以暇,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

  「夫人不是要魚食兒嗎?」

  顧懷袖根本不想搭理此人,連叫他自重都是辱沒了自己。

  壓根就是一風月場上混的,顧懷袖回頭一看,青黛已經要來了,她只冷笑一聲:「什麼沈萬三第二,怕是也落得跟沈萬三一個下場。」

  明朝巨富沈萬三,最後因為富可敵國,下場可不好。

  這沈恙敢號稱沈萬三第二,誰知道下場如何呢?

  顧懷袖這擺明瞭是諷刺。

  沈恙聽了,卻只是眼睛一眯,不急不惱,他輕輕將手裡那裝著魚食的碟子放回水紅的手中,又撩了水紅頰邊一縷發,竟然就在顧懷袖的還沒來得及走開的當口上在水紅臉上親了一口。

  水紅的臉色一下跟她名字一樣,兩頰暈紅,雙眼迷離,又是窘迫又是羞怯地喊道:「沈爺……」

  沈恙斜著眼睛一看顧懷袖,眼底戲謔的意味兒很濃。

  今日在花廳裡說話的時候,被那個張二給噎得不淺,他看上的那個智囊鄔先生,對張二是推崇有加。沈恙就是個小人,心裡不舒服了,自然要找些法子來報復的……

  可顧懷袖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只能罵他一句自討苦吃。

  眼底見著沈恙調戲廖逢源園子裡的丫鬟,她臉色根本不帶變的,轉身招呼了青黛就準備走。

  然而此刻,外面園子裡忽然之間起了一陣喧嘩,竟然有人從角門那邊過來,他嚷著要往裡面闖。

  這一座園子地方很大,可這一處魚池地方比較小,並且臨近著角門,站在那邊的門口往這邊一望,就能瞧見這邊站了幾個人。雖看不清面目,可至少知道個身量大概。

  「現在沈爺不見了,你們廖老闆不出來說說嗎?」

  「人人都在著急,他卻閉門不見客,算個什麼道理?!」

  「娘的,你還敢當老子的路!」

  「來人,把門給我撞開,我非要看看廖逢源這是個什麼主意!」

  緊接著,那門扉忽然一聲巨響。

  同時,顧懷袖被眼前一幕給驚呆了。

  她完全沒想到,在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沈恙竟然直接翻出去,一頭紮進魚池裡,濺起一大片水花,沒了聲音。

  而後,門也被撞開了,外面湧進來許許多多身穿綾羅綢緞的商賈。

  人又在門外鬧騰了一陣,等他們往園徑上走,能瞧見魚池廊橋上頭模糊的影子的時候,池子裡的水已經差不多平靜了下來。

  顧懷袖真沒想到沈恙竟然這樣豁得出去。

  不過……

  現在不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嗎?

  她倒也不是要整沈恙,而是……不對,就是整他而已!

  顧懷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水紅一眼,直接朝她一伸手,讓她把魚食兒遞給自己。

  而後,顧懷袖伸出手去,輕輕一掀,便將碟中魚食全部倒進了水裡,於是滿池的錦鯉全部擁了上來,看著整個水池裡一下繽紛起來。

  原本還有見著水池之中水波太大,有些奇怪的商賈,這時候瞧見那錦鯉,都忍不住歎著:「真真一池好鯉啊……」

  他們從後頭闖了進來,現在就要去找廖逢源了。

  顧懷袖手裡還剩下個碟子,她心裡記恨,沈恙這樣的人輕浮得可怕,不報復回來她心裡不舒服。

  想著,顧懷袖直接狠狠將手裡的青花小碟往水裡一栽:「活該!」

  「噗通」一聲,青花小碟紮進水裡,往裡面走了一陣,才緩緩沉下去。

  看著鋪滿了錦鯉的水面,想著還在這一群魚下麵的沈恙,顧懷袖拍了拍手,悠然道:「青黛,走了。」

  青黛前後一聯想,約莫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抿嘴兒一聲偷笑,跟著顧懷袖走了。

  顧懷袖也懶得想別的,竟然直接從廖逢源這一座葵夏園出去了,要回自己別院去。

  一問張廷玉去哪兒了,才知道張廷玉竟然跟廖逢源去前面看河上翻出來的那些屍體了。

  顧懷袖長歎了一聲,叫人給張廷玉留了口信兒,便自己離開了。

  魚池這邊,過了約莫有半刻鐘,人都走完了,沈恙才從水裡冒出來,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兒。

  他衣服上竟然還咬了一條錦鯉,不過人一冒出水面,錦鯉便滑下去了。

  沈恙左手捏著那青花小碟,右手竟然逮了一隻紅黑相間花紋的富貴錦鯉。

  他遠遠瞧著廊上那圓洞門的位置,顧懷袖已經不見了。

  收回目光,看著還在自己手裡掙扎的錦鯉,沈恙對它道:「別人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看見了嗎?別人家的媳婦兒真是……爺跟你說話呢!」

  錦鯉依舊在他手中掙扎。

  沈恙盯了錦鯉半天:得,今兒晚上就吃你了!

  沈恙鬱悶得不行,張二他婆娘竟然敢在他躲在水裡的時候,往裡頭倒魚食兒,一想起都覺得噁心。沈恙滿身晦氣地挑了隱秘的道路,回了廖逢源給自己安排的屋,換一身衣裳去。

  卻說顧懷袖去了別院,在屋裡等到天黑,才見到張廷玉回來。

  張廷玉看見她面色不好,也沒問,只皺著眉,似乎遇見了什麼難解之事。

  這倒輪到顧懷袖疑惑了:「你不是跟著人去看屍體了嗎?怎麼了?」

  看是去看了,可也發現了一些問題。

  「我不敢肯定,所以這話我沒跟廖掌櫃的說……」張廷玉在屋裡踱了兩步,又撥弄了一下半人高的紅木圓花幾上擺著的一盆蘭草,卻緩緩道,「我懷疑,那船上死的一船人,都不是沈恙的隨從,而是要去殺他的人,他從頭到尾就沒上過船。」


第八十三章 小夫妻

  死在船上的不是沈恙的僕從,反而是去殺他的人?

  怎麼可能?

  顧懷袖是真沒反應過來,她一頭霧水:「怎麼可能是殺他的人?如果沒有想錯的話,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發現這一點,也就是說他們的裝束跟普通的丫鬟和下人沒有區別……對了,丫鬟也是一點,難不成丫鬟也是假扮的?若真如你所說,他們是怎麼瞞過沈恙的眼睛的?」

  自己身邊的隨從是什麼模樣,沈恙肯定是比別人要清楚得多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沒有發現?

  張廷玉的推測雖然透著一種肯定的意味兒,可顧懷袖依舊忍不住懷疑。

  在她看來,沈恙這人品行不端,可腦子一定沒有問題。

  張廷玉那剛才撥弄蘭葉的手指,回頭伸過來,就往顧懷袖額頭上一戳,帶著點寵溺的味道。

  他笑了一聲:「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那沈恙既然也是個聰明人,為何你不猜是他說謊?」

  說謊?

  顧懷袖被張廷玉手指頭戳得往後面仰去,她皺眉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張廷玉坐下來,就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得很。

  「我不信沈恙不知情,他只是裝作不知情。這件事大約是他設計好了的——我出去看的時候,只瞧見那些人的手,不對。」

  張廷玉觀察何其仔細?

  「一般丫鬟的手都很細嫩,尤其是伺候在沈恙身邊的丫鬟。更不用說小廝了,江上行船多,可小廝們平時不用划船,船上那些丫鬟跟小廝都是虎口和五指連接著的掌腹處有繭子。不是拿刀的,就是握劍的。」

  一個個死得乾乾淨淨,根本沒一個活口。

  沒看到這些細節的,多半就直接相信了這番說辭,認為他的隨從都死了。也就是說,不清楚這件事的人會以為沈恙還會遭到人的追殺,也就是說,廖逢源會以為沈恙還有危險,所以願意留沈恙在園子裡住。

  接著,沈恙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坐在暗處,看看外面到底是誰要害他。

  除了派人去殺他的人,不會有人知道死了的那些人才是要殺沈恙的。

  可如果船上那些人是殺手,到底又是什麼人把他們殺了?

  沈恙雇的人,或者別的地方來的?

  顧懷袖想得腦仁疼,她皺著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我怎麼覺得說不通呢……」

  船在進碼頭之前絕對沒有出過事,也就是說在江上行船的時候,船上的人就已經死了,誰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這時候,張廷玉提醒她:「你想想沈恙說過的話?他這人想得很周密,即便他這是一個謊言,可也保證了最大程度的合理。他說半路上碰到了漕幫的人,一條江上的行船,遇到漕幫的船再正常不過了。所以,他這樣說不會引人懷疑。」

  在張廷玉的推測之中,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沈恙登船之前,就有一撥人埋伏在了船上,等待著在河上殺死沈恙,可是被沈恙察覺。

  他在這些人動手之前,已經安排好了後招,或者乾脆是等漕幫的人來了之後才叫人動手,將船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屠戮一空。

  那些人當中,未必沒有沈恙真正的僕人,只是裡面混入了一些危險人物,而沈恙不敢冒險,只能「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

  漕幫的人,也許是他的朋友,也許就是他自己安排的。

  解決了船上的事情之後,沈恙就自己跳下船一路到了廖逢源這裡。

  「而且,廖逢源的園子裡,肯定有沈恙的眼線。我想廖掌櫃的自己也清楚,否則沈恙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

  張廷玉是越分析越覺得有趣,「你說是誰想要殺沈恙?」

  「肯定是前幾次哄抬茶價的事情吧?」

  這一個倒是簡單,前一陣事情鬧得太大,沒了過河錢可以收,多少人要少銀子花啊?這些人因為銀子的事情記恨上沈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想著,也只有官府那邊有這樣的本事了。」

  能夠下這樣大的狠心思,整沈恙一個,不知道是怎樣的深仇大恨呢。

  只是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沈恙在暗,他們在明,最後會有怎樣的結果。

  別院裡沒廚子,張廷玉倒是吃了回來的,不過現在只將一頂紗帽往顧懷袖頭上一扣,道:「餓了麼?我在外頭八品齋定了一桌席,走吧。」

  顧懷袖一怔,她被張廷玉拉著出去,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末了,顧懷袖才想起,小石方還在桐城,畢竟不能一路上帶著他走,只帶了幾個丫鬟。

  現在要用晚飯,只能去外頭吃了。

  不過這也正好,可以品嘗一下江寧的美食。

  張廷玉是回來的時候就去八品齋定下了席面的,挑的是靠窗的位置,在二樓。

  此刻天色漸晚,坐在樓上,往下一望,十裡秦淮的水,在槳聲燈影之中搖曳晃蕩,滿河都是燦爛的光華。

  沿河的花船正熱熱鬧鬧,迎來送往。

  同別的地方不一樣,江南水鄉的世界,夜晚方才蘇醒。

  迎面吹來的就是遠處的涼風,不知道哪裡來的小曲兒的調子。

  顧懷袖道:「這裡倒是比桐城繁華多了,也有意思得多。回頭無事時,你若不忙,便在這裡置下一座大宅也好。」

  張廷玉自然也不是那麼介意,桐城有桐城的好,江甯有江寧的妙,顧三喜歡便好。

  八品齋算是這邊相當出名的酒樓了,上菜也快,雖不如小石方那樣得顧懷袖得心,可真若以一個尋常人的口味來說,已經相當不錯。

  將肚皮都吃圓了,也吃高興了,顧懷袖就放下筷子跟張廷玉走在江寧內城的街道上。

  秦淮河上的豔聲,遠遠地還能聽見,他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去。

  吃飯的時候,一直都沒談之前沈恙的事情。

  結果剛剛進門,顧懷袖就想起來一茬:「要說誰最恨沈恙,應該是背後的索額圖太子一党,他們有能力報復沈恙,你同廖逢源等人走得近,豈不是也……」

  「就你杞人憂天,誰會知道那件事跟我有關?」

  張廷玉歎氣,「你是吃多了,所以東西已經塞到腦子這裡了,就這幾個時辰一下就開始變笨了。」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聽得顧懷袖生氣。

  她直接踩了他一腳,瞪他:「說誰呢?」

  張廷玉低頭一看顧懷袖踩著自己的那繡花鞋,只覺得腳疼。

  「說我成了吧?」

  「那還差不多。」顧懷袖悻悻收回腳,「你倒是說說剛才想要說什麼?」

  「……」

  張廷玉沒想到顧懷袖這麼沒骨氣,還以為她不聽了呢。

  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忘記我是誰了?」

  「張二啊……嗯?」

  顧懷袖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麼也不敢害到張廷玉得頭上啊,這一位可是官二代,張英家的二公子。誰要害了張廷玉,這不擺明瞭要跟張家叫板嗎?

  原本張英是不站隊的,若是誰將他逼急了,誰說得准?

  顧懷袖使勁按著自己額頭:「我一定是舟車勞頓,沒休息好,所以沒想到這邊去。」

  不說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一說就真覺得累了,她直接一腳把鞋給踢了就往床上鑽。

  張廷玉無奈,將她繡鞋規規矩矩地放回到床下腳踏邊,道:「二少奶奶,你還沒洗漱……」

  顧懷袖躺在床上裝死,渾身都酸,不想動。

  她搖搖頭,沒說話,一副「本人已死,萬莫掘墳」的慷慨模樣。

  張廷玉卻不會縱容她,養媳婦兒若是懶得太厲害,往後可不好辦。

  他直接轉身出去,叫丫鬟們將熱水搬進來,倒進木桶之中,又放好了乾淨巾帕、豬苓和香胰子,他這才走過來,推了她一把:「別睡了,起來沐浴。」

  顧懷袖已經睡得迷迷糊糊,權當自己是死豬了。

  她輕輕蹭了蹭舒服的枕頭,呢喃道:「你自己去洗吧……」

  「……」

  張廷玉真是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狠心把她從錦被裡挖出來,三兩下扒了她衣服。

  顧懷袖被人扒光了,終於睡不著了,睜眼瞪他:「就睡一會兒,張衡臣你欺人太甚!」

  「這會兒醒了?」

  張廷玉雙手一抱,就站在床榻前面,看著顧懷袖已經脫得只剩下掛在前面的雪青色錦緞肚兜,雪白的皮膚在透過紗帳的光影之下,滑膩柔嫩,讓人想要掐上一指頭。

  她兩頰透著紅,抿著嘴唇,卻跟他對峙,一副絕不妥協模樣。

  「我沒醒,我睡著。」

  睜眼說瞎話,也真是夠了。

  張廷玉輕笑了一聲,朝她伸出手,「過來,我抱你去。」

  顧懷袖斜睨他一眼,眼神裡不知怎地似乎要瀉出流光來。她了一雙藕臂,卻將頸後的細繩給解開,胸前風光頓時一覽無遺。

  她伸出手去,大大方方讓張廷玉抱自己。

  這一回,輪到張廷玉咬牙了,他負氣將她抱起來,大掌烙在她滑膩的後背上,能摸到瘦削的肩胛骨,還有因微微弓著所以透出來的脊骨。雙腿修長筆直,也在他掌中……

  顧懷袖雙手圈住他脖子,只瞧見他他俊逸的眉峰之間聚著幾分終年不散的冷意,眼瞳裡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兒,正望著她。

  那唇瓣帶著些乾燥,可很薄,輕輕一牽便可牽出個隱晦的表情來。

  顧懷袖頭釵順著發間落下,碰在地面上有「叮」地一聲輕響。

  她莞爾:「今兒帶的是銀點翠鑲孔雀石三鳳繞牡丹鈿簪,掉了你要賠。」

  張廷玉溫香軟玉在懷,聲音似乎還挺鎮定,只涼涼笑她:「難為你還能記清楚這麼長一串的名字,可我見著掉在地上的不過一根小葉紫檀木鑲孔雀石的假簪子?也不知是誰說嫌那真簪插在頭上重,專找人做了一堆假簪……想來是我記性不好,記差了吧?」

  顧懷袖頓時捶了他一下:「你怎地什麼都這樣清楚?」

  「都跟你說了張半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後通曉五百年了……」

  張廷玉笑出聲來,卻見她一條手臂垂下,很自然地橫在胸前,擋著那一對兒圓潤,反倒多幾分若隱若現的風流氣。

  「二爺還是忘掉吧。」

  這種事,說出去多丟臉?張家二奶奶平日戴在頭上的全是分量不足的假簪,說出怕要笑掉人大牙的。

  張廷玉微一低頭,輕輕咬了她粉嫩的耳垂,舌尖吸吸挑弄,只引得她在自己懷裡亂動,才壓低了聲音道:「二爺的記性一直不大好,若有個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兒,約莫就忘了。」

  暗示意味兒十足的一句話。

  顧懷袖氣笑了,伸手去擰他腰,看他疼得臉都要皺起來,才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雙手重新圈住張廷玉脖子,便吻了上去,嘴唇與嘴唇相貼,頓時難分難解起來。

  顧懷袖光溜溜的身子,在這夏日的晚上,也開始了顫慄,甚至一開始就停不下來。

  張廷玉的手落了下來,呼吸有些亂,只見她眼底都蕩漾著波光,像是河上的水,搖曳生姿。

  良辰美景,當行賞心樂事。

  顧懷袖密得跟小扇子一樣得眼睫垂下來,眼瞼下頭陰影濃重,整個人的眼神也暗昧了起來。她擠到張廷玉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赤足著了地,卻因著怕冷,踩在張廷玉的靴子上。

  她的氣息也亂了,吻了一輪,卻停下來,拉開兩人的距離,嗓音微啞:「妾身□□,二爺衣冠楚楚。衣冠楚楚者,衣冠禽獸也。」

  衣冠禽獸?

  張廷玉聽笑了,他一把將顧懷袖按進自己懷裡,狠狠吻了一遭,霸道極了,□□著她雙唇,叫她呼吸都不能夠。

  末了,才將幾乎要軟成一灘水的女人放開了一些:「衣冠楚楚者,遇卿必成禽獸。」

  他竟然一點也不避諱,閨閣之間的話,怎麼說也不過分。

  顧懷袖聽笑了:「厚臉皮。我累了,不想沐浴。」

  說白了,還是不想進大木桶,她這兩天根本不想動,踩著他靴子便想往床上撲。

  張廷玉見了,差點氣笑:「你勾引你家爺一番,為的只是不沐浴,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他滿身火都要燒起來了,一把撈了顧懷袖就扔進大木桶裡。

  顧懷袖不想動,張廷玉幫她洗。

  「你洗就洗,摸什麼啊!」

  顧懷袖原本享受著夫君搓背的幸福生活,那巾帕一到身前來就不老實了。

  張廷玉一臉正人君子模樣,給她擦著身子,又抹了香胰子,這輩子就沒這樣伺候過別人。瞧瞧他媳婦兒這模樣,真是……

  頓時感覺十年寒窗,不如美人背後一條搓澡巾帕。

  張二真覺得人生觀都要被顛覆了。

  沐浴一回沐浴得肝火旺盛,他把顧懷袖洗得香香的了,便挖她出來放到床榻上,脫了自己衣服傾身覆蓋上去。

  顧懷袖想踹他:「你還沒洗呢。」

  張廷玉懶得管,輕掐著她下頜便親吻了上去,手順著她脖頸撫摸下去。

  船上憋的時間可不短,張廷玉親昵地蹭著她額頭,道:「廖逢源今夜原是要帶我去河上開開眼界,我想想竟然回來了,真是不划算,你可得補償我。」

  顧懷袖聽了,頓時咬牙切齒:「這廖掌櫃的沒安好心——唔,你滾!有賊心沒賊膽的,有種出去逛窯子,窯姐兒紅燈賬裡銷金窟,等著你當入幕之賓呢。」

  瞧瞧,不過是提了這麼一句,她就要翻臉不認人。

  張廷玉真是哭笑不得,可他憋壞了,引著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摸,只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說了一句,便見顧懷袖連著臉和脖子根兒都紅了起來。

  她試著推開張廷玉,卻怎麼也推不動了,手腕酸軟沒有力氣。

  紅燭帳暖,自是水到渠成,風流一夜了。

  顧懷袖只道男人真不能憋,受苦的還是女人。

  她告饒了好幾次,張廷玉卻不肯饒她,於是越討饒他越來勁兒,就愛看她被折騰得掉眼淚,動作的時候兇狠,吻她時候又極盡纏綿。

  顧懷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原本她在這種事上一直克制,可今兒夜裡差點把嗓子給喊啞,聲音雖壓著,丫鬟們也走得遠,可顧懷袖又是羞恥又是害怕。

  她身上的男人倒是得趣兒,想方設法地勾她開口不成,瞧著她隱忍模樣竟然也來勁兒。

  反正下半身動物通通沒好東西,一個晚上她把所有能詛咒的全詛咒了,三更早過不知多久才歇下。

  顧懷袖懶得管了,次日見張廷玉照常起來去書房讀書,差點恨得一口血噴出來。

  眼見得張二爺一副小人得意的表情,她索性拿了枕頭砸過去,自己背過身去繼續睡了。

  一直日上三竿,顧懷袖也沒起身,等到了日頭移過正中,過了下午,餓得不行了才半死不活喊人:「青黛,我餓了——」

  該丟的臉都丟完了,顧懷袖努力向著張二爺看齊,厚臉皮厚臉皮。

  臉不紅心不跳地讓青黛伺候自己穿衣起床,她瞧見自己脖子上有一塊紅痕,叫青黛挑了件有領子的衣服穿了,這才腰酸背痛地起來用飯。

  張廷玉打外面請了個廚子來,別院裡也算是有人做吃的了,什麼時候想吃什麼時候做。

  顧懷袖看著手裡的綠豆糕,真是眼睛都要發綠了,她吃了幾口,忽然幽幽道:「叫阿德給二爺的書房放個榻,讓二爺這幾天不用過來歇了……」


第八十四章 乾娘

  今天下午天氣還不錯,沈恙滿頭大汗地坐在屋裡,丫鬟在兩邊打著扇子。

  他平心靜氣,一邊摸著茶碗,一邊呢喃著:「今兒天氣不錯……天氣不錯……」

  其實都快熱瘋了。

  沈恙狠狠地閉了閉眼,忽然將手中的茶碗往地面上一摔,便煩躁地一揮手:「都滾出去吧,扇得心煩。」

  丫鬟們嚇得連忙往地上跪,看見沈恙不耐煩地揮手,這才戰戰兢兢地滾出去了。

  沈恙的日子不好過,他喜怒不定,把丫鬟趕出去了,卻朝後面走去,瞧見水紅正坐在榻上,乖乖巧巧的。

  「來,給爺捶捶背。」

  沈恙直接往躺榻上一趴,便不想動了。

  水紅已經是沈恙的人,這園子裡的丫鬟沒那麼多的講究,反正廖逢源也不會介意幾個丫鬟。

  廖逢源得了消息,朝著沈恙這邊走的時候,真是頭髮都要急掉了。

  「你們怎麼出來了?沈爺呢?」

  外面丫鬟哭哭啼啼站了一排,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廖逢源一問,丫鬟們委委屈屈道:「沈爺前頭還好好的,今兒不知怎麼了,一下摔了茶杯趕咱們出來了。」

  說完,丫鬟們又哭了起來。

  廖逢源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揮了揮手也讓她們滾了。

  他一直到了門前,直接敲了敲門:「沈爺?」

  沈恙在裡頭,聲音懶洋洋的,跟沒吃飯一樣:「廖老闆若是沒有什麼要緊消息就不用進來了,外頭熱,一開門熱氣就撲進來了。」

  廖逢源只恨手裡沒一盆狗血,若是有,早就直接給沈恙潑進去了。

  他直接推門進去了,一直往裡走,就瞧見沈恙懶洋洋地趴在踏上,一手捏著扇子給自己扇風,水紅就側坐在旁邊給他捶背。

  見廖逢源進來,沈恙抬眼一瞥,又歎了一口氣收回目光來:「出事兒了?」

  這哪天不出事兒?

  廖逢源長歎一聲,讓水紅出去了,屋裡就剩下兩個人。

  沈恙也起身,光著腳在從屋裡站起來。坐到了太師椅上,等廖逢源說話。

  「沈爺自己是做布匹生意起來的,現在您躲到我的莊子上來,您自己那邊的布匹生意出了問題了。有人要拿權,這會兒正在揚州那邊鬧騰,現在不知結果。」

  沈恙挑眉:「哦?是我哪個手下,還是被我整過的那些?」

  商場上,誰沒幾個對手?

  被沈恙捅過的人太多了,他根本不會記得,他的手下也有不少,背後幫助自己出過力的數都數不過來。

  廖逢源沉默了片刻,只道:「都有。」

  更難聽的話是——該背叛沈恙的都背叛了,不該背叛的也背叛了。

  沈恙自然聽出了廖逢源後面的話了,他笑眯眯地看向了廖逢源:「沈某人現在在想,廖掌櫃的是不是其中一個呢。」

  廖逢源面色一變,眼神閃爍了好一會兒。

  他歎了口氣:「人都說薑還是老的辣,當年我見著沈爺年輕,也沒放在眼裡,豈料我自己栽了這麼大個跟頭。您敢躲到我這裡來,豈敢沒個依仗?就算我當初再怎麼恨您,如今也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想殺你,又談何容易?」

  殺了一個沈恙,下一個要死的就是自己。

  這是一個需要同舟共濟的難關,而不是窩裡反。

  廖逢源也不是什麼善良的商人了,都說是無奸不商,無商不奸。

  他跟沈恙都不可能是善類,所以說話彼此坦白一些也是好事。

  廖逢源不掩飾對著可畏後生的殺意,沈恙也完全不掩飾對這一位老前輩的鄙夷。不過是因為共同的利益捆綁,如今才可相安無事。

  沈恙仰著頭,看著屋頂,忽然問道:「距離秦淮中秋燈會還有幾日?」

  「五日。」

  廖逢源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問這個。

  沈恙笑了一聲:「月是中秋圓,人是中秋死,我就中秋來解決這些人好了,到時候少不得您來搭把手的。」

  沈恙說得跟自己只有廖逢源這個朋友了一般,實則……

  廖逢源信不過沈恙。

  他在沈恙這邊答應了這件事,轉身出了這邊的園子,卻直接上了轎子,讓人抬著拜訪張廷玉去了。

  將自己面臨的問題一說,尤其說了一句「五日後」,廖逢源心底有些忐忑,問他道:「沈恙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人一把鐵算盤扒拉起來,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麼。

  廖逢源是個局內人,相對來說,張廷玉一直是一種置身事外的狀態。

  這一把火,怎麼也燒不到他的身上去的。

  張廷玉給廖逢源斟了一杯茶,瞥了一眼門口,波瀾不驚道:「要沈恙跟廖掌櫃的死的,是索額圖跟太子……」

  「噗!」

  廖逢源嚇得直接噴了一桌,咳嗽個不停。

  他還以為張廷玉開口就要跟自己分析一下如今的局勢,看看沈恙是不是有什麼貓膩,哪裡想到張廷玉一開口就是這麼可怕的話題。

  廖逢源臉色都變了,看著張廷玉跟看著鬼一樣。

  「廖掌櫃的何必這樣驚慌呢?」張廷玉笑得和善,似乎覺得廖逢源這樣的反應挺有趣兒,他溫聲道,「我又沒說是他們要來直接對付你們,只是發了話而已。您想啊,即便上面人不對付你,下面人也不高興啊。」

  廖逢源將事情處理了,過河錢不收了,下面人怎麼辦?

  太子那邊收到的孝敬也少了,還差點導致事情暴露,牽連到自己。

  眼看著風聲松了,現在不高興了,就要開始找當初鬧事的人的麻煩了。

  興許不是太子跟索額圖發話,可即便如此,當初跟過河錢相牽扯的大小官員也不會放過沈恙。

  可又據說了,沈恙當初輕輕鬆松地答應了這件事,背後若沒個依仗肯定不敢這樣做。

  「我想著,您也不必擔心太多……」

  張廷玉自己說話把廖逢源給嚇住了,好渾然沒有這個自覺,他抬頭就喝了一口茶,勸廖逢源道:「我倒是開始期待中秋燈會了,您那邊借條船給我,到時候我與我娘子也出去看看。」

  廖逢源徹底被張廷玉給哽住了。

  這一個是一點沒把自己面臨的危機放在心上,一個是完全置身事外等著看熱鬧,卡在中間難受的也就廖逢源自個兒啊!

  他算是明白了,搞來搞去,似乎就自己一個人是蒙在鼓裡?

  唉……

  廖逢源歎著氣,又套了幾句話,終究還是一個字沒套出來。

  其實也不是張廷玉不告訴他,而是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跟廖逢源說沈恙這人應該有辦法。

  至於怎麼個有辦法,各大商行的事情張廷玉當真不清楚。

  送走了廖逢源,張廷玉便去看顧懷袖。

  顧懷袖已經起身了,正在侍弄屋裡擺著的那一盆蘭草。

  看顧懷袖那手指漫不經心地拈著蘭葉,張廷玉好心好意提醒道:「這一盆蘭草值一千三百兩銀子,你當心一些……」

  顧懷袖被一千三百兩這樣嚇人的數兒給驚得手一抖,竟然真的將這一盆蘭花推了下去。

  還好她眼疾手快,一想到一千三百兩,整個人姿勢很神奇地往下一撲,力挽……狂瀾……不,狂草。

  嗯,沒摔。

  她驚魂未定地抱著那一盆蘭草,看著張廷玉:「下次同我說某件東西值錢幾何之時,定得看清我在做什麼。」

  否則時刻釀成慘劇。

  張廷玉默了,過了一會他才道:「騙你的。」

  「啪。」

  顧懷袖一鬆手,表情淡淡:「哦,原來還是不值錢啊。」

  一盆蘭草一下摔地上了。

  張廷玉整個人都在顧懷袖那一個「哦」字的音裡,還沒來得及轉出來。

  憋了許久,張廷玉忽然摸了摸自己心口,心疼不?

  爺不心疼,真不心疼。

  張廷玉喝了一口茶,不心疼,不心疼……

  顧懷袖怪道:「二爺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張廷玉抬眉:「不,只是想著要找丫鬟來處理一下這東西罷了。」

  「直接叫人掃出去吧,還收拾什麼?反正也不值錢。」

  顧懷袖拍了拍手,打了個呵欠,卻道:「天氣似乎不是太熱了,咱們出去再挑一盆吧。」

  當初這一盆是張廷玉找回來的,說是跟人賭詩贏了的,根本沒花一分錢,現在顧懷袖當然不心疼。

  張廷玉說不值錢的啊。

  她看著他,他點頭,無聲,有一種「天命為何如此薄待我張廷玉」的錯覺。

  兩個人直接出了門,上了馬車,一邊說話,一邊聽著外面熱鬧著的街市的聲音,吆喝,叫賣,聲聲入耳。

  聆蘭軒乃是專門養蘭草的地方,張廷玉只讓馬車在這裡停下來,他先下車,回身去扶顧懷袖。

  旁邊一夥人追著個小子過來,一路喊著要打人。

  鬧市之中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少人駐足看著,顧懷袖剛剛撩開車簾子出來,便瞧見這場面,她隱約覺得有些熟悉,還站在車架上沒來得及下來,便看見那瘦小子已經跑近了。

  咕咚一聲,前面跑著的那小子已經絆倒在地,竟然跟個葫蘆一樣滾到了車下。

  張廷玉皺了眉,竟然看見那小子就扒在車轅上不走出來了,顧懷袖居高臨下地一看,頓時一驚。

  眼熟了,這不就是當初偷玉佩的小子嗎?

  還記得當初追他的人,口裡喊著他「李衛」。

  她剛剛想要開口訓斥,不料李衛竟然直接朝前面一撲,黑乎乎的手捏住了顧懷袖的群娘,放聲大哭:「乾娘,我總算找到您了!乾娘啊——」

  懵了,所有人都懵了,顧懷袖自己也好久沒反應過來。

  眼前這小子跟黑煤球一樣,渾身都髒兮兮地,看著很瘦,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只有一雙眼中透著狡詐的味道。

  後面追他的人已經到了,站在馬車後面沒敢上前來,似乎有些忌憚顧懷袖他們這馬車。再說顧懷袖跟張廷玉穿著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家。

  馬車是廖逢源那邊給的,似乎有茶行的標誌。

  其中一個領頭的手裡提著棍子,喝道:「你是他乾娘?那你是他乾爹?有你們這樣教孩子的嗎?他偷了我們賭場十五兩銀子,趕緊叫他給爺爺我吐出來!」

  這一回,顧懷袖相信了。

  她低頭打量著李衛,也沒搭理周圍那些人,渾然看不見一般,只曼聲道:「乾娘?我何曾有過乾兒子了……李衛吧?玉佩呢?」

  李衛乍一聽見自己名字,嚇了一跳,他懷裡緊緊揣著銀子,哆嗦著嘴唇就想跑。

  張廷玉就站在車下,給阿德打了個手勢,阿德立刻一把揪住了他:「喲,你小子倒是本事,一年多不見,直接從京城跑回來了啊,說啊,當初偷咱們少奶奶的玉佩哪兒去了?」

  那邊賭場來的追兵,齊齊一愣,這發展怎麼跟他們想的不一樣呢?

  李衛沒想到那話說得太對了,奶奶個熊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大熱天裡,他一下就冒了冷汗,打了冷顫,臉色蒼白,一副要死了的模樣:「我娘死了,我要給她下葬,沒錢買棺材……」

  顧懷袖聽著,一下皺了眉。

  這話不知真假,這一個李衛也不知是哪個李衛,年紀還小,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騙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顧懷袖冷笑了一聲:「玉佩呢?」

  原本是準備送給孫連翹的,結果被人搶走,這小子也真是膽子大。

  豈料,李衛假裝沒聽見,直接給顧懷袖跪下來磕頭喊:「乾娘饒了我,乾娘饒了我,我只是想給親娘下葬,她死得好慘哪!乾娘,您行行好,饒了我吧!我也不知道什麼玉佩啊。您救了李衛這一回,李衛來生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

  張廷玉聽笑了,這麼個坑蒙拐騙樣樣行的小子,卻不知他家少奶奶要怎麼處理呢。

  阿德警惕地看著,當初讓李衛跑了,如今可沒這麼簡單了。

  賭場的人不耐煩了:「他乾娘,人家不過是想給親娘下葬,你怎的這樣呢?果真不是自己的兒子你不心疼是吧?怎麼能放這樣的小子出來搶東西呢?咱們也是開門做生意的,你趕緊叫他把銀子退出來,看在他這麼慘的份兒上,就不剁他手指了。」

  哈?

  顧懷袖簡直無處說禮去。

  因著她剛剛沒立刻否認自己不認識李衛,所有周圍人都對顧懷袖指指點點,顯然真把顧懷袖認為是李衛的乾娘了。

  顧懷袖才是氣不打一出來,擺擺手便道:「叫人把他扔過去,幹我們什麼事!」

  周圍人頓時炸了鍋,「而今的孩子,還是要自己養好啊,送給別人當乾兒子,連回來給親娘下葬都不成……」

  「你看看他們穿得多體面,那孩子多寒酸?」

  「誰沒事兒詛咒自己的親娘呢?」

  「唉,世風日下……」

  阿德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提著李衛就要往那邊扔。

  李衛知道自己若是過去了,定然沒了一條命,他死命地摳著車轅,髒兮兮充滿了污泥的指甲都掰出了血來,他望著顧懷袖,撕心裂肺地喊著:「乾娘救我,來生定然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乾娘……」

  顧懷袖又算是他哪門子的乾娘?

  她暗歎了一聲,瞧見腳邊李衛那髒兮兮的手,還有烏糟的血跡,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阿德,把他懷裡銀子全扔回去。」

  「是,二少奶奶。」

  阿德這一回不拽李衛了,直接從他懷裡刮出那十幾兩碎銀子扔給追來的賭場的人,道:「拿了錢趕緊滾,二少奶奶不追究你們。」

  賭場的人猜著顧懷袖這邊兩個是有身份的,不敢說什麼就散了。

  只是外面圍觀的人還有不少,張廷玉打了個顏色,就讓阿德把李衛提溜到了聆蘭軒外面的過道上。

  顧懷袖帶著丫鬟也進來了,只看到這小子兩手垂在身側,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有些發愣,「李衛?」

  李衛沒抬頭,卻忽然之間伸手用拿本來就很髒的袖子擦著臉,一直擦,一直擦……

  顧懷袖看了看張廷玉,張廷玉攤手表示自己不插手,也無能為力。

  「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哭?」顧懷袖訓斥他,還是那句話,「玉佩呢?」

  李衛抽抽搭搭,低聲道:「賣了給我娘治病了……」

  她忽然想起他死也不肯放手,弄得指甲開裂滿手指都是血的場景。

  也記得他方才一直說,他娘沒了,要下葬,要棺材,所以偷錢。

  顧懷袖一下陷入了兩難,她歎了口氣:「罷了,阿德給他二十兩銀子,放他走。」

  阿德連忙取銀袋去,他取出兩錠整的銀子來,遞給李衛,「來,拿好了了,二少奶奶賞你的。臭小子以後甭亂喊人,什麼乾娘乾娘的?我家二少奶奶也是你高攀得起的?拿著啊!」

  李衛站著沒動,他忽然把阿德湊過來的手一推,「我自己會弄到銀子,不用你們施捨!」

  說完,轉身就撒開腳丫子跑了。

  顧懷袖一皺眉,按了按自己眉心,這都是什麼事兒?

  這小子還有點奇怪的骨氣,搶來偷來的都是自食其力,別人給他的卻成了「施捨」。這兩樣錢的來路,一個是邪門歪道,一個是沒骨氣沒尊嚴……

  張廷玉捏著手裡一把摺扇,輕輕笑了:「要骨氣要尊嚴,所以寧願走邪門歪道的小子麼?二少奶奶,何時有這麼個窮酸的乾兒子了?」

  顧懷袖心知張廷玉是笑自己方才的一刹心軟,她擺擺手,叫阿德讓人去跟著那小子,謹防做出什麼事兒來,卻道:「我那玉佩還沒找見,你別笑話我了。富貴方知周濟天下,窮……獨善其身。咱們還是看蘭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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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二爺善心

  進聆蘭軒挑了一盆蘭,顧懷袖沒怎麼瞧出雅致來,倒是張廷玉喜歡得不行。他跟聆蘭軒的老闆仿佛認識,兩個人聊了一陣,然後老闆開口就要一千二百兩銀子。

  顧懷袖忍無可忍,終於把張廷玉拖走了。

  「哎,你幹什麼?」

  張廷玉有些哭笑不得,那一盆蘭花可不一樣,顧懷袖直接把自己拉走,回頭那蘭花別人買去了怎麼辦?

  顧懷袖卻懶得管那麼多:「錢多了沒地兒燒,屋裡擺什麼花不是擺?偏生你喜歡那東西,走了。」

  俗人顧三,從不管這些。

  張廷玉站在聆蘭軒前,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跟著顧懷袖走了。

  只聽說過男人管著女人花錢,怎的到了他這裡就倒回來了?

  看見顧懷袖要回車裡,張廷玉連歎氣的力氣都沒了,他站到車轅旁邊:「不再逛逛?」

  「我想出去聽戲。」

  都說揚馬蘇戲,顧懷袖也想開開眼界。

  這要求定然算是出格,可她如此坦白,倒讓張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張廷玉想了想,「中秋燈會的時候,河上會有人唱戲的,到時候再看吧。岸上的這些戲臺,都是大老爺們兒去的地方,要不就是請戲班子回自家園子唱,咱們那院兒太小,裝不下。」

  說的也是,顧懷袖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

  她撩著簾子,便要進去,臨了卻又頓住:「咱們也去河上燈會嗎?」

  張廷玉上來,扶了她一把,兩人進了車內,坐下,他才道:「去啊。我已問廖掌櫃的借了一條船,屆時滿河都是遊船,大戶人家都是要出去的。」

  「這倒是有機會開開眼界了。」

  顧懷袖舒展了舒展筋骨,已經有些期待過幾天的事情了。

  遠離了京城,仿佛就遠離了憂煩。

  當初的一切,似乎都跟顧懷袖沒有關係。

  甚至……

  她完全不用去想什麼勾心鬥角的事情,整日與張廷玉游這遊那,即便是遇見種種棘手的事情,與他們二人的關係也往往不是很大。

  看客的心態,日子變得慢悠悠。

  顧懷袖搭上眼皮,「阿德還沒回來嗎?」

  「不是被你支使著去找那個小乞兒了嗎?」

  張廷玉可不會認為李衛是什麼良民,早年雖不知他怎麼在京城,可敢當街搶人東西,滿嘴謊話,便知道是個黑心腸的。

  因他覺著自己看事兒更清楚,尤其明白那眼神,所以才覺得顧懷袖不該動惻隱之心。

  可……

  一向鐵石心腸的女人,被人平白喊了乾娘,還破例救人,想想也別有一番味道的。

  張廷玉忽然道:「咱們要個孩子?」

  「……」

  她手指僵硬了一下,回頭看張廷玉,一雙眼底透著幾分奇異的沉默,只道:「順其自然便好,我若沒孩子,你會休我嗎?」

  張廷玉失笑,摸了摸她額頭,「沒發燒呀。」

  顧懷袖拍開他手,唇角下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生孩子這種事兒哪兒能勉強……唔,你今兒晚上去睡書房可以嗎?」

  張廷玉頓時沒話說了,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二少奶奶,您就折騰我吧。」

  這時候,便格外想將他眼前這小小女子拆了吞進肚裡去。

  張廷玉摟著她的腰,只道:「有耕耘才有收穫,看樣子你二爺我還不夠努力。」

  顧懷袖掐他腰,「無恥。」

  兩個人笑鬧著,馬車慢悠悠地朝前面走,一直等到回了家,阿德那邊才有消息。

  顧懷袖沒想到阿德竟然把李衛給領回來了,頓時有些詫異,她還拿著雞毛撣子戳前面那一隻藍釉堆花瓶,乍一見人進來,手上力道沒控制好,差點將花瓶給戳落下去。

  「怎的帶他回來了?玉佩呢?」

  她叫阿德去又不是把這小子解救回來,只是為了玉佩。

  當初那玉佩乃是形制一樣的兩隻,一隻給了孫連翹,一隻還在李衛這裡。雖不是一對兒,可到底跟孫連翹一樣的玉佩落在別人手裡總是不好。

  顧懷袖原本已經將這件事給放下,現在看見李衛當然要給辦得後顧無憂。

  李衛說玉佩已經當掉了,可顧懷袖還記得當時在茶棚裡面瞧見人走過去,腰上掛著的就是那玉佩。

  若真如李衛所言,玉佩當掉了,那買玉佩的人少說也是個富人,不該如當日所見一樣穿著粗麻布的衣裳。

  顧懷袖眼力見兒還是有的,那一日從茶棚外面經過的,因當就是李衛。

  顧懷袖想了想,叫人進來,看李衛還是埋著頭,瘦得皮包骨一樣,不知怎地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撒謊的本事倒是一流。你且說說,幾日之前外河上沈鐵算盤的船出了事,死了一船人的時候,你在哪兒?」

  李衛驚訝地抬頭,沈鐵算盤的名頭他自然聽說過,那一日出事的時候他也在。

  可……

  顧懷袖怎麼知道的?

  心知自己瞞不住,也不知張二少奶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如實道:「當時小人跟著船上人在跑腿。」

  「那當日你可也戴著玉佩走的?」

  顧懷袖挑眉問,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

  人很小,心很野。難說不是好苗子,只可惜長得有些歪了。

  顧懷袖暗歎的時候,張廷玉已經端著一把紫砂壺進來了,正在把玩著,忽然瞥見這小子,只往圈椅上一坐,便饒有興致地看著,也不插話。

  顧懷袖回頭壓低聲音:「你怎地來了?」

  「剛跟人鬥對聯,贏了一把紫砂壺,就回來了。」

  最近張廷玉在江寧可謂是春風得意,江南文風很盛,多的是文人士子動口動筆,往往喜歡拿件東西當彩頭。張廷玉大部分時候都在旁觀,只有瞧見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才會參與進去。

  不過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必定是手到擒來。

  今兒這紫砂壺,也是白得來的。

  顧懷袖聽著,笑駡了一聲:「如今二爺是比那京城八旗公子哥兒更瀟灑了,鬥雞走狗賭錢,遊手好閒,無所事事,風月場裡一進一出,快活似神仙。」

  「你又說到哪兒去了?」張廷玉把紫砂壺一放,「整日裡便知道摸黑我。這小鬼又是怎麼回事?」

  說的是李衛。

  顧懷袖也坐下來,又看李衛:「那一日我方到江寧,就在茶棚裡坐著,瞧見那玉佩從我面前過去的,只是沒見著你人。甭告訴我,玉佩就是這幾天當了的。」

  「二少奶奶所言不錯。」

  李衛飛快地瞥了顧懷袖一眼,說了這一句。

  顧懷袖氣笑了:「得,又是你娘沒了對吧?」

  她一心覺得李衛嘴裡沒一句實話,在京城的時候,便聽他說他娘病重,這時候又說沒了,若他娘在世,怎麼也不這樣說啊。

  摸不准這小子是不是又在撒謊,顧懷袖道:「若是你娘病了,帶我去瞧瞧你娘,咱們找個大夫給治治;若是你娘沒了,你也帶我去看看,好歹你這樣為著你娘,也算是有孝心,不管怎樣,已去者為大,在世之人盡盡心也成,好歹下了葬……」

  李衛卻道:「方才回去的時候,我娘已被人葬下了……」

  這時候,顧懷袖忽然想威嚇他,再扯謊扭送他進官府,想想又算了,雞毛蒜皮小事。

  正巧這時候廖逢源那邊的人又來請張廷玉,張廷玉歎了口氣,道:「跟你老闆說,我就去。」

  那人奉命來傳話,話傳到了便走。

  張廷玉跟顧懷袖說了一聲,便起身去了,他出門的時候原想要帶阿德去,不過忽然瞥見堂屋那邊的情況,便對阿德道:「回頭若是二少奶奶要趕那小子走,你便收留了他吧,看著怪可憐的。留在院兒裡打雜做事,怎麼都成……」

  阿德有些不明白:「二爺您這是?」

  「忽地想起來,我前幾年也沒比這小子好到哪裡去。」

  張廷玉笑笑,歎了一聲。

  阿德卻陡然明白了過來,他心疼自家爺,只道:「小的明白了,只是若二少奶奶不同意……」

  「她頂多嘴上說兩句,一會兒罵我兩句,你瞧著吧,該收留還是要收留。」

  張廷玉多瞭解她呀?反正家裡也不缺錢,多養個人也不妨事的。

  阿德送張廷玉這邊上了轎子,又回來伺候顧懷袖,卻見顧懷袖提溜著李衛的領子。

  「瞧瞧你穿成什麼樣?出去坑蒙拐騙,也好意思說見你娘去?有什麼去不得的?要不就是你坑騙我,要不就你自己沒臉去。」

  顧懷袖皺著眉,眼底帶著不悅。

  李衛掙扎,很想踹她,不過是平白大路上喊了聲乾娘,她怎麼比自己的娘還麻煩?

  李衛真是欲哭無淚,看見阿德過來,便知道自己掙脫不了了,垂頭喪氣下來:「那我帶你去看看……」

  很好,達成一致。

  這還是李衛頭一回坐馬車,雖然不敢進去,可跟阿德坐在前面,卻覺得很有意思。

  他小孩子心性起來,興奮得不行,還想去幫車夫趕馬,被阿德敲了頭,叫他安靜,別吵了車裡二少奶奶。

  顧懷袖倒是不覺得吵,她垂眸下來盤算了盤算。

  興許每個對後事有所預料的人,都不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也許,這個李衛就是以後的李衛。

  她緩緩閉上眼睛,卻摳著手指,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原本已經忘記了許久的事情,又浮現了出來。

  如今才康熙三十一年,距離那些個爺們鬧出事兒來還早得很,只是她本以為四阿哥此刻應當對太子忠心耿耿,不了竟然早就開始了謀劃。

  最終奪得皇位的乃是雍正,那麼這一位四爺,又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對那位子有了野心?

  沒有野心,不能成大事。

  顧懷袖也是有野心的人。

  京城張家那邊,張英深得皇帝器重,大哥張廷瓚卻游走在太子與四阿哥之間,而張廷玉如今不過是籍籍無名的官二代。

  至於李衛,怕也只是白身窮小子。

  她屈腿坐在車內,敲著前面阿德跟李衛一大一小兩點影子,也不知怎麼忽然勾了勾唇。

  罷了,能爭則爭,不能爭順其自然也好。

  很快,前面李衛喊了一聲「到了」,於是馬車停下。

  顧懷袖下車來,卻發現這裡果真是一片荒郊野嶺,東面便是亂葬崗,西面卻有一片墳地,有不少的小土包都堆在那裡。

  阿德有些慎重,「二少奶奶,要不小的跟他去看,您在這裡等著?」

  這樣的地方,一向是活人避諱著的,怕沾了晦氣。

  顧懷袖卻不是那信這些的人,她只慢慢地扶著青黛的手下來,淡淡道:「死人如何能與活人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倒比我還怕得慌,走吧。」

  青黛是瞭解顧懷袖的,看阿德有些為難,勸他到:「二少奶奶從不避諱這些的,你如今不知道,往後便知道了。」

  阿德摸了摸自己頭,「往後小的記住了。」

  他又回頭看李衛道:「你帶個路吧。」

  李衛點點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面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墳包,這裡沒有幾個人,只有他們一行,馬車停在外頭,周遭寂靜。

  李衛到了一處新修的墳頭,旁邊不遠處還有座新堆起來的小土包,看著寒酸。

  顧懷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那一座墳前立著的墓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這便是你娘的墓嗎?」

  李衛站在墓碑前面,悶悶地「嗯」了一聲,兩手握緊了很久沒鬆開。

  阿德有些遲疑地看了顧懷袖一眼,顧懷袖沖他搖了搖頭,微微地歎息。

  她的目光越過了這一座墳,瞧著前面新堆起來的小土包,又無奈勾唇,上去拍了拍李衛的肩膀,道:「別哭了,我信你了,不給你娘磕個頭嗎?」

  李衛背對著顧懷袖,舉起袖子擦了擦臉,又搖搖頭,卻沒說話。

  顧懷袖於是收回手,道:「那便走吧,往後來的時間還多,你自己來看看就是了。」

  後面阿德青黛等人都沉默了,相互地望著,顧懷袖卻已經轉身,朝著來路走了。

  他們回了馬車邊許久,也沒見李衛回來,過了約莫有一刻鐘,才看他紅著眼睛回來。

  顧懷袖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阿德:「二爺走的時候有交代你什麼?」

  否則依著張廷玉的性子,怎麼也要帶個得力的人在身邊的,怎麼會把阿德留在這裡?

  阿德訕訕笑了:「二少奶奶真是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二爺說看著這小子聰明,若是他願意便收了在身邊使喚,也好過他在外面漂泊流浪著,算是咱家做個善事。」

  果不其然,阿德一說這話,顧懷袖冷笑了一聲,也不說李衛如何,只罵張廷玉:「你家二爺就是個多管閒事的,沒得給自己攬上一堆禍事,他自己願意勞累,便自己勞累。總而言之,這主意是他出的,回頭後悔也是你二爺的事兒。」

  說完,她轉身便上了車,懶得管旁人了。

  阿德留在外頭,忽然竊笑了一聲。

  哎,跟在兩位主子身邊也有一年多了,今兒才算是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二少奶奶素來是個心腸硬的,看看在京城時候那手段,即便是對著年幼的四公子都沒心軟過,該耍的手腕一樣不少。二爺這回主動說什麼留李衛在身邊使喚,無非是幫二少奶奶說,可謂是用心良苦。

  這兩口子自己怕是心知肚明,還要矯情過來,矯情過去,也是絕了。

  阿德自己琢磨琢磨,忽然就樂呵了。

  他回頭一看李衛,只摟著他肩膀,也不嫌棄這小子滿嘴謊話,拉他上車的時候只跟他說:「甭管你如今是啥樣,生你養你的娘,總不會嫌棄你的。莫哭了,走嘍!」

  車駕回了別院,顧懷袖下車進屋,晚上得了廖逢源那邊的消息,說張廷玉今兒晚上興許不回來了。

  她差點氣得砸了東西,回頭來又捨不得手裡汝窯白瓷的茶杯,悻悻收回來,只對阿德道:「滾滾滾,都滾,叫你家爺滾得遠遠的,別回來了。」

  阿德冷汗涔涔,連聲應了就要退出去。

  不料,顧懷袖又叫住了他,「去給李衛做兩身衣裳吧,咱院裡他若願意待,便隨便他做,當個雜役跑腿兒之類的也成,給他月錢……你二爺收他當了小廝,雖未必使喚他,可還是要放月錢。這都是為著二爺名聲想……罷了,那墳頭也別管了,咱們都當不知道這事兒。」

  阿德等人都是識幾個字的,可李衛不識字,甚至不一定知道墓碑上那些是什麼。

  今兒白天,李衛指的那墓碑上,根本不是「李某某氏」,甚至沒一個姓兒對得上,明顯是別人家的墓碑。

  倒是那墳墓旁邊有個小土包,是新堆的,看著淺淺的一個,一般人也不會覺得那是墳包。

  顧懷袖這裡的人,倒是一下子心知肚明瞭。

  她手指攪著茶杯之中的茶水,蘸著輕輕在桌面上畫字,聲音也輕輕的:「他興許只不想旁人知道他娘葬得不體面,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有骨氣,也得有本事才行,且看他往後長不長本事吧。」

  說完,她擺擺手,也沒有聽阿德說什麼的意思,便叫他去了。

  阿德躬身出去,仔細想想,忽然想起當初二爺偶然說顧懷袖……

  一面是蛇蠍的刁鑽毒辣,一面是仁慈的菩薩心腸。

  至於到底是哪一面?

  猶記得二爺將一隻手伸出來,輕輕地翻覆了兩下,笑笑卻不說話。

  阿德也將自己的手伸出來,學著當初的二爺翻過去,又覆過來,隱隱約約有些明白,可又說不清道不明。

  嗨,他想這麼多作甚?

  二爺跟二少奶奶,壓根兒就是倆矯情人!


第八十六章 醒酒湯

  二爺最近皮癢了。

  顧懷袖睡了一覺起來之後沒見人,僵硬著一張臉換了襲白青底繡松花綠竹葉紋襦裙,外面添了件黛色水袖衫子。

  她一面拾掇自己,一面道:「叫人去廖掌櫃的那邊葵夏園,問問二爺的情況……不,打聽打聽,我一會兒去拜訪拜訪廖掌櫃的。」

  多福下去跟阿德通報這件事,阿德一聽就覺得事情要糟,他正準備瞧瞧地從前院走,不料後面李衛走出來,疑惑道:「阿德叔你往哪兒去啊?」

  「哎喲,臭小子!」阿德嚇了一跳,趕緊要去捂李衛的嘴,可惜已經遲了。

  屋裡顧懷袖已經聽見了,她笑了一聲,手裡捏了根翡翠簪子,便朝門口走了兩步,看著站在外面一臉訕訕的阿德。

  「我說你家爺怎麼沒帶你去呢,敢情不是為了別的,留在屋裡通風報信去呢。」

  阿德現在已經不是訕笑了,而是冷汗,他張了張嘴想要為自己解釋:「二少奶奶,小的只是想給您準備轎子去。」

  準備轎子?那用得著那樣偷偷摸摸的嗎?

  顧懷袖有些想笑,也不再拆穿他,只道:「既然你這般忠心耿耿,那就去備轎子,一會兒跟我去葵夏園看看二爺,順道拜訪一下廖掌櫃的,順便備些禮物。」

  至於禮物到底準備什麼……

  顧懷袖淡淡看了青黛一眼:「去叫廚房給我熬一壇醒酒湯,封上,怎麼濃稠怎麼難吃怎麼熬,指不定一會兒二爺要喝。」

  青黛也不由得冒了冒冷汗,又有些可憐二爺。

  到底還是二爺命苦,不過誰叫他昨晚不回來呢?

  顧懷袖備著醒酒湯不過是有備無患,她才不信張廷玉是那種能跟廖逢源、沈恙徹夜長談的人呢,這會兒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且看著吧。

  收拾停當,顧懷袖便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出門了。

  轎子停在門外,阿德垂首躬身候在那裡,再也不敢造次。

  裡頭李衛覺得這一幕很新奇,有些不明白,在他看來老爺們說話,娘們兒一句話都不敢反駁的,可到了這一家子似乎完全反了過來。

  或者說……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感覺了。

  阿德現在已經在心裡給二爺點蠟燭了,只盼著二爺甭太糊塗。

  轎子在清晨日頭剛剛照起來沒多久之後,就到了葵夏園。

  院子外面的僕役剛剛交過班,揉著惺忪的睡眼,還有些倦怠地打著呵欠,見到顧懷袖的轎子來的時候,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誰家這麼早就來拜訪啊?

  僕役攔下轎子問了,便聽人在旁邊道:「張二爺家的……」

  「喲,張二少奶奶,您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連忙趕上去幫著壓轎子,外面的小廝也是機靈的,擺手就想讓人進去提醒。

  青黛從旁邊撩了簾子,「少奶奶您慢著點。」

  顧懷袖悠然得很,搭了旁邊多福的手,笑道:「甭去通告了,我人都在這兒了,跟你們一起看看廖掌櫃的變成。」

  昨兒這葵夏園可熱鬧得很,叫了一些戲子來,又去綠香樓請了一大堆的姑娘來樂呵。

  得,人是樂呵了,今兒早上麻煩就到了。

  這不是坑人呢嗎?

  僕役們面面相覷,有些為難,又不敢攔,只看著顧懷袖直接帶人進去了。

  誰都知道這是貴客啊,廖掌櫃的說了,來了必定不能攔,可是現在……這……反正廖掌櫃的說了不能攔,回頭若是出了事兒,也不能怪到他們的身上。

  僕役們想開了,倒是忽然有些想看好戲了。

  顧懷袖直接叫了個人來引路,問廖掌櫃的跟張二爺在哪兒。

  原本她是不確定這兩人是不是在一起的,可看見丫鬟直接引路,顧懷袖就彎了唇。

  「老爺跟張二爺在仙鶴水榭,您往這邊走。」

  仙鶴水榭在小湖之上,一般淩空立于水上,因養著幾隻鶴而得名。

  顧懷袖只道他們會尋好地方,這葵夏園處處都是景致,也虧得他們有本事。

  很快便到了仙鶴水榭,曲曲折折的小徑盡頭便見到一座四角簷牙高啄的水榭,四面有窗,可以觀賞周圍的景致。近處塘中有荷花,風吹而香動,倒是曼妙至極。

  不過更曼妙的,當是站在水榭外頭正在賞花談話的幾個姑娘。

  從池邊往水榭,有一段曲徑,顧懷袖便慢慢走上來。

  那幾名姑娘穿著袒胸的衣裳,露出大段的脖頸甚至是胸前雪白的肌膚,一見顧懷袖來,也不甚在意,恣意地談笑著。

  顧懷袖只是走近,也不搭理她們,不過前面兩個人兀自談著話,看見顧懷袖過來也不讓路。

  青黛一看便知道這些人是哪裡來的,有些不善地開口:「幾位姑娘可否讓個路?」

  其實這話算是相當客氣了,可那幾個姑娘聽見了卻一抬眉,上下打量顧懷袖一眼,沒聽說過廖掌櫃的正妻在這邊啊,葵夏園也就是平時辦事的地方,有幾名小妾在,這人又是哪裡來的?

  開口便叫她們讓路,好大的臉面。

  其中一個穿著桃紅色長裙的女子笑了一聲,一指身邊那留出來的一道窄縫:「旁邊這不是路嗎?」

  青黛皺眉,不冷不熱地諷刺道:「恁地以為我家少奶奶跟你們一樣的下賤身子不成?」

  顧懷袖一擺手,輕聲笑道:「何必惹事呢?青黛,做人要和善的好。」

  青黛有些無言,心說自己沒動手已經算是相當和善了啊。

  而且……

  自家少奶奶什麼時候就是和善的人了?

  青黛費解。

  顧懷袖卻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幾個花娘聽見青黛叫眼前這女子為「少奶奶」,還在疑心是誰。

  花容月貌是有的,只是這打扮太中規中矩了。

  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目光卻不斷地往顧懷袖的臉上掃,恨不能紮穿了。

  顧懷袖制止了青黛,自己卻慢慢地往前面走,一步,兩步。

  那幾個花娘沒有退開的意思,心道肯定是心裡吃醋的小妾來的。

  昨夜幾個爺叫了她們來,唱唱曲子跳跳舞,喝了喝酒,還算是熱鬧,卻不知這園子裡裡外外多少人心裡堵著呢。

  幹她們這行,也就是這樣了。

  她們唱著笑著的時候,別的女人都要躲在被窩裡面哭的。

  前面太窄,旁邊就是湖水,兩側有矮矮的石欄,僅僅一個點綴。

  顧懷袖走不動了,窄得根本無法過人,她客客氣氣地一笑:「姑娘載讓個路,如何?」

  旁邊那穿著紅衫子的冷哼了一聲,一點也不想動。

  她身邊水綠裙子的女子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要勸勸,不料紅杉女子完全不管。她額上貼著幾片妖嬈的金色花鈿,上挑的眼睛多生妖嬈之態,掐著嗓子道:「那麼寬的路不知道走,非要我給你讓路,也不知你那腳是怎麼長的,有路也不走,也真是見識了。」

  顧懷袖這樣的身份,若要過前面的窄道,只有側著身子過去。

  她終於笑了,真是沒個規矩了,這葵夏園哪裡請來的窯姐兒竟然這樣拿喬?

  前面她還語笑盈盈地,跟著姑娘好好說著話,豈料下一刻便翻了臉。

  甩手一巴掌落在那女人臉上,只聽得「啪」一聲脆響,接著是「啊」地一聲尖叫,那姑娘站立不穩一下朝著旁邊的湖裡摔進去。

  雖是夏末,可畢竟是清晨,湖裡的水還冷著,那女人立刻就受不了了,在水裡撲騰尖叫著。

  周圍的幾個青樓花娘都嚇得臉色一白,萬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說都不說一聲就出手。

  前後翻臉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沒有讓人反應的時間!

  顧懷袖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動都沒動一步,好整以暇道:「這世道真是反了天了,什麼雜碎都敢擋我的路了。」

  前面的道路,瞬間沒人繼續擋著了,顧懷袖一番舉動嚇得人戰戰兢兢。

  她朝著旁邊那幾個姑娘溫和地一笑,只道:「哎,多謝你們讓路了。」

  說著,便朝前面走。

  方才沒出聲的幾個人,一見了還在水底下撲騰的姐妹,再看顧懷袖笑著跟她們說話時候那一張臉,生得讓人自慚形穢不說,還透著一股子天生的高貴意味兒,不是刻意做出來的,是骨子裡帶著的。

  儘管恨得咬牙,這時候也沒人敢說話了。

  顧懷袖一面走一面道:「誰也甭撈她起來,就在下面撲騰著吧。」

  仙鶴水榭這邊伺候的丫鬟見了動靜本想出來幫忙,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扔下這麼一句話,立時不敢動了。

  於是只見下面有人撲騰著,而二少奶奶無動於衷直接朝前面走,到了水榭外頭還有一個回角,斜斜地垂了一枝海棠下來,花雖沒了,可綠葉蔥蘢,正好能將視線擋一半。

  外面的動靜不小,裡面酒醉了一晚上的男人們也逐漸地醒了,張廷玉只揉著自己的額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身邊也喝醉了的花娘,滿堂的狼藉,沈恙也剛剛醒,正懶洋洋地打著呵欠。

  「外頭什麼事兒這樣吵?」

  沈恙掃了一眼,看見廖逢源還仰在躺椅上沒醒過來,頓時笑了一聲。

  廖掌櫃的年紀大了,別是睡死過去了。

  丫鬟們才是有些嚇住了,慌慌張張進來報:「張二少奶奶來了。」

  剛剛要端水來喝的張廷玉差點給嗆住,她來幹什麼?

  一想自己晚上沒回去,張廷玉忽然明白過來。

  然而,下一刻他便開始頭疼了起來。

  沈恙愣了一下,也明白過來,頓時開始幸災樂禍。

  阿德縮著肩膀走進來,畏懼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看看這滿堂的情況,哆嗦著道:「二少奶奶在外頭等您,叫小的給您送了醒酒湯來。那個……若是二爺您喝不完,幾位爺一起喝也成。」

  這醒酒湯裡有什麼,阿德門兒清,知道二少奶奶就是心裡不高興。

  二爺出去混著,別的兩位爺一不是沒責任,所以著醒酒湯除了給二爺醒醒神,還給其餘的兩位備著呢。

  這會兒便有個丫鬟上來一個個地推醒那些花娘,又有外頭得一名花娘哭哭啼啼走進來,說是有個姐兒被人推下水去了。

  現在水榭裡沒一會兒便空得差不多了。

  顧懷袖一直沒出現,張廷玉有些奇怪:「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少奶奶說,這是爺們來的地方,她就不進來了,二爺您好好喝了醒酒湯,她便走了。」

  張廷玉一個頭兩個大,只問道:「醒酒湯呢?」

  於是阿德端了個壺出來,給張廷玉倒上。

  沈恙在一旁看戲,差點拍桌大笑。

  不料阿德給張廷玉倒了一大碗,看著濃稠又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看著忒折騰人。他倒完了,竟然回頭來問沈恙:「沈爺也來一碗?」

  沈恙頓時沒了聲兒,他宿醉,還有些頭疼。

  看張廷玉端著那碗,久久沒下嘴,似乎一副痛苦掙扎的模樣,沈恙捏了捏自己眉心,「唔」了一聲,只道:「我不喝,把你那壺給我看看。」

  阿德隨手將裝著醒酒湯的壺給了旁邊的丫鬟,回頭來卻看著張廷玉,小聲道:「小的今兒早上原是準備過來給您通風報信兒的,奈何半路上被二少奶奶給逮住了,實在不成……這個……醒酒湯是二少奶奶一片好意,二爺您還是……用了吧。」

  用了吧。

  張廷玉差點手抖直接把這一碗湯給阿德按臉上去,一想起顧懷袖那一臉淡然實則小氣的神情,心頭又是一軟,只道:「你二少奶奶淨會折騰我。」

  他憋了一口氣,剛剛醒來本來也頭暈,直接喝了一口,只覺得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像是把廚房裡能放的調味料都放進去了。

  張廷玉差點背過氣去,頓時苦笑了一聲。

  沈恙這時已經給自己倒了小半碗,觀察著色澤,不由得嘖嘖稱讚:「色澤黑亮,湯料粘稠,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興許是燉進裡面的補品?張二爺好福氣……」

  福氣……

  呵呵。

  張廷玉笑都笑不出來了,手抖了一下,心想著必須得換個廚子,也不知道是誰由著顧懷袖這樣胡來,會出人命官司的!

  他強忍著一口喝幹了,舉袖掩口,聞了一會兒,才算是鎮定地下碗起身:「張某先行告辭了。」

  顧懷袖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果然見到張廷玉出來了,便輕聲揶揄道:「還以為二爺醉死花叢之中,怕是妾身見不到了呢。」

  張廷玉歎氣,只道:「瞧你這小肚雞腸模樣,不過是談了事兒,陪著人喝酒,你別多想。」

  顧懷袖刁鑽,又道:「你不多做,怎知我會多想?」

  得,張二爺英雄氣短,雖然滿嘴奇怪的味道,還是上去拉了她的手,陪著她走出園子,歎著氣道:「我張二是那種人嗎?」

  「瞧著是沒區別的。」

  她捏著嗓子,卻又不由得笑了一聲,這才回去了。

  水榭裡,沈恙端著那一碗醒酒湯,此前的笑意頓時消沒了乾淨。

  他端著湯,淺淺地嘗了一口,卻道:「人都走了,廖掌櫃的你就別裝睡了,又沒叫你喝醒酒湯。」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氣喝的。

  沈恙挑著眉,只被舌尖的味道嚇得眉頭一蹙。

  廖掌櫃的揉著自己的頭睜開眼,瞧見沈恙在那兒細細嘗那醒酒湯,只覺得有些微妙起來。

  「沈爺是千杯不倒,張二爺也是不差,我這人可就老嘍,喝了兩杯就不成了。」

  沈恙豈能輕而易舉地相信他?

  廖逢源這人嘴裡就沒幾句實話,尤其是商賈與商賈之間。

  他笑了一聲,雙手捧著碗,心裡想著別人家的媳婦兒就是好。

  廖逢源又問了一句:「這湯味道怕是不好,沈爺若要喝醒酒湯,叫人端來便是。」

  沈恙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勾了個唇,舌尖的味道還沒散,只狀似無意問道:「張二爺的夫人倒是體貼人,不知當初是哪家姑娘,是何芳名?」

  「……」

  廖逢源警惕了沒說話,他對沈恙還算是知道一星半點,而這個問題不能回答。

  想了想,廖逢源只道:「朋友妻不可欺,沈爺的心思動得太明顯了。」

  沈恙笑:「有那麼明顯嗎?不過……」

  聲音微微拉長,他晃了晃手裡的碗,只道:「我與張二又不是朋友,有什麼欺不欺的。」

  別人家的東西比自己家的好,就想方設法奪來,這不就成了自己的嗎?


第八十七章 中秋燈會

  回了屋,張廷玉自然沒什麼好果子吃。

  好在他也沒出什麼大事,不過就是跟朋友喝了喝酒。

  只是顧懷袖不大相信他,將他按住扒了一半衣服,才相信他是幹正事兒去了。

  距離中秋燈會已經沒多少天了,廖逢源那邊的船已經給張廷玉準備好。

  剛剛結束了一輪審問,顧懷袖靠在躺椅上,張廷玉則直接翹著腿去了榻上。

  顧懷袖笑了一聲,嘲諷他道:「二爺酒量好,千杯不醉,瞧您這狼狽的。」

  「昨日是真有大事,不過也沒喝多少。」張廷玉怎會暴露自己千杯不醉的事實呢?他也就是聽他們謀劃,聽來勁兒了,「我若是告訴你,中秋燈會上要出大事,你還去嗎?」

  心頭一凜,大事?顧懷袖抬眼,「近日來,江寧的大事,也就關於沈鐵算盤這一件了吧?」

  「可不是?」張廷玉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又道,「正是這一件。」

  「那……」

  顧懷袖蹙了眉,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到底是多大的事情?」

  張廷玉不會平白無故來問她還去不去,這件事到底大到什麼程度,顧懷袖必須知道,否則怎麼能下決定?

  更何況,顧懷袖對這件事也很好奇。

  很明顯,有人想要對付沈恙,可是沈恙現在跟廖逢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兩個人從八月初潛伏到現在,外頭一點風聲都沒露,似乎也沒人知道沈恙還活著。

  可是他們在暗處,沈恙若是已經決定要在中秋燈會上動手,那肯定是得知什麼要緊的消息了吧?

  或者說,他一旦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必定能肯定自己不會被刺殺,或者說有能力自保。

  當初殺沈恙的人死了一船,便該知道沈恙背後還有依仗。

  如今沈恙示弱,只是在引蛇出洞。

  這人心機很漂亮,心思也狠毒,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億萬家財投之於這一場豪賭,竟然面不改色。

  說起來,顧懷袖還真有些佩服這人。

  豁得出去,是個能成大事的。

  張廷玉仿佛知道顧懷袖是怎麼想的,直接潑冷水:「這人心毒手毒,心思狠辣,即便如今能成大事,也不是長遠之態。如今如何盛,往後便如何敗。」

  他一直自詡「鐵口直斷張半仙」,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聽了他這話,顧懷袖老大不高興了:「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我倒是覺得這一位有一點意思了。不過你別回避話題啊,事兒怎麼回事?」

  肯定是他們昨天討論了什麼了,否則張廷玉不會現在來說。

  「現在是眾多的商賈,見沈恙不在,心思就活泛了起來。按著那船上的慘狀看,沈恙多半是凶多吉少,這時候他留下來的那些生意怎麼辦?」

  張廷玉說著,顧懷袖聽著。

  她轉眼想到那一天沖進來的人。

  張廷玉又道:「這些人個個都是狼子野心,一面不敢說自己要對付沈恙和他留下來的生意,只逼問著廖逢源,可是廖逢源在這些人面前其實也是一樣的。很少有人知道沈恙到底是怎麼被針對的,也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人要動他,他們更不知道,廖逢源與沈恙在一條船上。所以……他們信任著廖逢源,把消息告訴廖掌櫃的,想要他跟著他們一起瓜分掉沈恙的生意。」

  顧懷袖瞬間明白了,也就是說……

  廖逢源現在是沈恙的內線?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沈恙失蹤」這樣的前提下,得知那些圖謀不軌的對手們的動向,在背後算計人,對沈恙來說怕是易如反掌了。

  從張廷玉之前說的來看,沈恙是準備在中秋燈會這一天對他們亮刀?

  她等著張廷玉繼續說。

  張廷玉也懶得再隱瞞,顧懷袖知道輕重,也不會往外面說:「那些人的底線,就是中秋燈會那一日。廖逢源現在拖著那一群人,並且表現出他想要獨吞沈恙留下來的生意的意思,現在內部已經有了故意製造出來的裂痕。」

  其實現在如果顧懷袖隨便叫個人出去打聽,就可以知道整個江寧已經傳遍了風言風語。

  群龍不能無首,原本由瀋陽控制著的布行和茶行,都面臨著危機,如果再沒個人出來主持大局,怕真的要出大事,所以他們決定在中秋這一天選出新的主事者。

  正好是中秋燈會,大家一邊遊湖一邊選,也很應景。

  所以……

  中秋燈會這一天,肯定會有好戲看。

  顧懷袖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她翻身起來,湊到了床榻邊,坐下來問張廷玉:「咱們到時候一定得去,還要找個看戲的好地方,他們是不是會在一條大船上?我們可也能進去?」

  張廷玉頓時頭疼了起來,忽道:「我不該同你說這些。」

  他宿醉回來,只將眼睛一閉,不說話了。

  顧懷袖就趴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給他打了打扇子,又站到窗邊去。

  出去置辦衣裳的丫鬟回來了,那是給李衛裁的兩身,叫他換上了出來走走。

  江寧這院子裡的丫鬟不多,桐城那邊的多福多喜是貼身伺候顧懷袖的,到了這邊之後又買了幾個掃撒丫鬟,外有一個看屋子的婆子跟幾個僕役。

  現在人都出來了,看著整個院子裡唯一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子。

  剛剛換了新衣裳的李衛有些不大好意思,似乎覺得怕弄髒了衣裳,所以有些小心翼翼。

  一張臉已經洗乾淨,就是看著太瘦,兩眼倒是有神。

  因著在市井之中混多了,小小年紀就帶了一點流裡流氣,眼神也比平常這個年紀的孩子成熟多了。

  顧懷袖看了一會兒,便打了個呵欠,也躺在張廷玉身邊困覺去了。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燈會的一天。

  天還沒亮,大街上便已經熱鬧了起來,吆喝叫賣之聲不絕於耳。

  顧懷袖破天荒地醒得很早,看張廷玉還沒起身,連忙將他也叫了起來。

  張廷玉睜開眼發現天都沒亮,無奈極了:「少奶奶,要有事兒也是晚上了,您現在多睡一會兒,免得晚上打瞌睡。」

  說完,竟然又把顧懷袖往被子裡一塞,閉上了眼睛。

  整個江甯臨近中秋,卻是越來越亂。

  也不知道是誰的人上來尋釁生事,竟然砸了當初掛在沈恙名下的米鋪,沒過兩天又有幾間鋪面被砸了。

  屬於沈恙的那些鋪面,關門的關門,倒戈的倒戈。

  現在看見還開著的鋪面上,基本都將門口那一把小算盤給取了下來,不是砸了就是扔了。膽子小的把算盤給藏起來,想著萬一沈恙還沒死,等沈恙一回來就掛上去,免得到時候遭殃。

  可沒人知道,在他們將門口的算盤取下來的時候,就有廖逢源的人順著大街小巷轉了一圈,將這些鋪面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不僅僅是江寧,揚州、杭州、蘇州、高郵等等地方,該出事的也都已經出事了。

  沈鐵算盤消失了小半個月,整個江甯原本屬於他的東西都開始崩碎。

  那一把代表著江南商賈傳奇的小算盤,開始逐漸地消失,不少人開始傳言「沈恙倒了」,或者說他死了,或者說他走了隱退了。

  反正什麼說法都有,也有人猜測他還活著,可是根本拿不出證據來。

  大家都是兩眼一抓瞎,現在就看誰本事大,能搶到更多的地盤了。

  事到如今,誰還相信沈恙有機會翻盤?

  今天晚上,江南各大商賈都來湊熱鬧了,原本沒準備參加中秋燈會的都來了。

  秦淮內河河道上,停了不知多少大船,空前熱鬧。

  白天顧懷袖跟張廷玉沒出門,倒是下面的丫鬟婆子們出去買了不少東西,在院子裡面說話,阿德青黛跟李衛等人也都跟著在那邊聊天。

  張廷玉前幾天修書去了京城,問候一下那邊的親人,顧懷袖給顧家的書信也去了。

  一到晚上,顧懷袖終於坐不住了,正好廖逢源那邊也來人請,便一同上了馬車。

  他們沒有去葵夏園,而是直接到了河邊,那裡正停著一條頗為華麗的畫舫。

  張廷玉扶著顧懷袖上了船,便見到裡面坐著的人,正好,都是認識的。

  廖逢源在前面自不必說,同來的還有他夫人劉氏,靠裡坐著鄔思道與沈恙二人,還有幾個不認識的。

  鄔思道很久不見,如今也只是一襲青衫,不見得有多華麗,頂多手裡端著的酒變成了陳年的杏花村。

  至於沈恙,今日對他來說似乎不一般,一身黑底綢緞長袍上繡著暗銀寶相花紋,腰上掛了塊玉制刀幣模樣的墜兒,手裡捏著一對兒老紅油亮的核桃,慢悠悠地轉著。

  張廷玉顧懷袖一進來,廖逢源夫婦便過來了。

  顧懷袖跟著劉氏去了後面,繞開船的前廳,往屏風後面走,沈恙目光跟著一轉,不過很快又轉回來,看向了張廷玉。

  他們這條船一會兒還要往河中間靠。

  整條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歌聲曲兒聲此起彼伏。

  每年這時候,甭管你是本地的高官還是富商,手裡捏了一把金子扔進河裡,都未必能聽見響。

  河中心有一條華麗的大船,周圍掛滿了燈籠,現在還沒什麼人在上頭。

  進來的時候,張廷玉往那邊瞧了一眼,這才過來坐下。

  廖逢源道:「現在離開始還早,沈爺您一會兒去裡面坐著,我再去探探消息。」

  沈恙心想那感情好,張二少奶奶不也在裡面嗎?

  不過廖逢源也想著,劉氏也在裡面呢。

  鄔思道上前給張廷玉見禮:「二爺,久已不見了。」

  「鄔先生客氣。」張廷玉當初幫過鄔思道,鄔思道也不會猜不出來的,所以才主動跟張廷玉說話。

  現在鄔思道是廖逢源這邊的智囊,人人都喊一聲鄔先生,只是他又覺得這活兒太累,還不如當個教書先生高興。

  好歹多日的忙碌,今天就要有結果,鄔思道也有些期待起來。

  除了他們這裡的幾個人,怕是整個江寧都不一定能找出第二個清楚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的人。

  或許,沈恙的暗棋知道。

  顧懷袖聽見前面說話,她看了一眼劉氏,知道這是廖逢源的元配。

  劉氏只是個普通人家出來的,她嫁給廖逢源的時候,廖逢源還沒發跡呢。相比起年紀輕輕的顧懷袖,劉氏只能算垂垂老矣,有四十好幾,近五十歲了。

  臉上生了皺紋,頭髮也有些白了,身邊的丫鬟倒是水玉玲瓏地。

  劉氏拉著顧懷袖的手,只道:「瞧見您這樣貴氣的人兒,真正是我的福氣了。聽說張二公子辦了我家那口子不知多少忙,我心裡感激都來不及啊。」

  「廖掌櫃的也幫了我家二爺不少,您何必這樣客氣?」

  顧懷袖沒想到劉氏對自己這麼熱情,不過想想又覺得多半是廖逢源安排的,畢竟顧懷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情況,來個熟悉這裡的人帶著自己玩,倒是不錯的。

  劉氏「嗨」了一聲,「這可不是客氣,是真心話呢。男人們談事兒,咱們女人家,現在開船了,要不咱們沿河猜猜燈謎去吧。」

  那邊是船頭,這邊穿過去就是船尾。

  中秋之夜,河上卻有一溜的小船,每條船上都掛著燈籠,每個燈籠上貼著燈謎。

  若是知道哪個燈謎的謎底,便口述或者寫回去,就能得那只寫著燈謎的燈籠回來,掛在自家的船上。

  等著子時前兩刻,誰家船上的燈籠最多,誰就討得了今年的好彩頭。

  這一場燈謎會年年都要辦,燈謎是一部分商賈們出錢來請人出的,參加燈謎會的那一部分商賈則請各式各樣的文人到船上來,大家一起幫著猜燈謎。

  若是誰有幸拔得了頭籌,那就是臉上有光,相當有面子的事情。

  顧懷袖還從未參加過這樣的活動,有些好奇。

  她手裡捏著把畫著折枝石榴的扇子,往船後走,果然看見河岸邊擠擠攘攘全是燈籠。

  船刻意劃得很慢,甚至是順著水流走,不劃的時候幾乎不怎麼動。

  划船的聽著顧懷袖他們的使喚,暫時停了一點。

  劉氏歎了口氣:「我大字不識一個,猜燈謎只能靠二少奶奶了。」

  顧懷袖左右一看,自己身邊的青黛可以用,前面阿德也能用,便叫多福去前面找二爺借人。

  阿德還在前面,站在二爺身後聽著事兒,多福那邊從船邊過來,站在外頭躬身告道:「二爺,二少奶奶說找您借個人。」

  借個人?

  張廷玉怪道:「我出來就帶了阿德,少奶奶待作甚,又借誰?」

  多福道:「二少奶奶就是借阿德,在後面猜燈謎呢,說是要找識字的去湊數兒。」

  這也不過就是討個好彩頭,她竟然也這樣上心,這還不是自家的船呢。

  張廷玉啞然失笑,回頭跟阿德擺擺手:「少奶奶看得起你,你便去……哎,等等。」

  他忽然又頓住,掃了眾人一眼,「現在大家也是幹坐著,咱們若是一直在裡頭坐著也惹人懷疑,不如一起出去對燈謎,時間還早呢。」

  子時之前的半個時辰,眾人才會齊聚到最中心的大船上,那個時候才是眾人商議之時。

  現在坐在船裡,也是沒事兒幹。

  夜裡的秦淮河,被燈籠映照得跟流光溢彩。

  眾人對望一眼,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紛紛表示贊同,連沈恙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只可惜,張廷玉臨出去之前,忽然說了一句:「沈爺現在還不能出現,您就在裡面坐著吧。」

  沈恙轉動著核桃的手忽然頓了一下,他眯眼看著張廷玉,有一會兒沒說話,最後才道:「還是張二爺考慮周全。」

  考慮當然要周全了。

  張廷玉是男人,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再熟悉不過了。

  若非沈恙現在與廖逢源捆綁在一起,估計張廷玉早籌備著借刀殺人,乾脆讓沈恙去死了。

  不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有的忌諱,自己默默記下也就罷了,來日方長,有的是時機報復。

  娶個媳婦兒也不容易,創業容易守業難啊。

  張廷玉滿心感慨地出去了,鄔思道等人也到了船邊。

  他們在前面,顧懷袖跟丫鬟們在後面,也叫了阿德來幫忙。

  船行很慢,人人都在猜燈謎。

  船裡一下只有沈恙一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他一手拿了個核桃,相互地碰了碰,聽著外面對燈謎的聲音,終究還是有些意動。

  船邊的陰影裡站著人,沈恙使了個眼色,便見那人出去了,將船邊掛著的各色燈籠調換了一下順序。

  待看著這一切做完,沈恙才悠閒地踱過了屏風,往船的後半截走。

  從後面這裡,能看見在外頭的劉氏和顧懷袖,沈恙現在是個危險人物,還不能出去,只端著壺酒坐在裡面看著。

  美人身段窈窕,說句輕浮的話,見過秦淮河上那麼多美人,卻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的。

  甭管是那一張臉,還是一顰一笑,都跟小鉤子一樣勾得沈恙心癢。

  他忽地想起早些年見過的蘇州芝柳樓的花魁娘子,豔麗動人,可要真說卻難及張二少奶奶萬一。

  畢竟是風塵之中的人,心思沒張二少奶奶剔透活泛,或者說算計的東西不一樣,太世故。張二少奶奶的眼神雖世故,可通透,可比旁人多一分冷靜,兩分睿智。膽子大的女人,還帶點小壞脾氣,夠辣,也敢耍手段,頗有點恣意妄為的感覺。

  可要仔細算算,又不覺得這女人哪件事真能算出格。

  每一件事,都是踩著線走的。

  沈恙看著美人,就著酒喝,竟然也覺得有意思。

  前面青黛撓了撓頭,「二三四五六七□□……這謎面……」

  顧懷袖一笑,「不是缺衣少食嗎?」

  缺「一」少「十」。

  青黛頓時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倒是猜得頭都疼了。」

  顧懷袖瞧著對面的燈謎,一張張晃過去,忽地「咦」了一聲,「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裡頭的沈恙忽地一笑,開口便道:「東海有條……」

  「東海有條魚,無頭亦無尾,更除脊樑骨。」

  船側忽然傳來個聲音,沈恙面色微變,住了嘴。

  那聲音含著笑意,引得眾人回頭看。

  顧懷袖一聽便知是張廷玉,她不由得笑了。

  張廷玉又揶揄她:「看你倒是最近疏懶,竟給忘了。」

  猶記當初,顧懷袖被罰練字,寫的似乎便是這一對謎語。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卻朝著對面道:「燈籠拿來,我們猜著了。」

  不想,對面看謎語的卻不明白,「這叫打一個字,夫人您還沒給答案呢。」

  沈恙陰沉了臉,鎖了眉,卻將酒壺一放,起身走了,嘴裡只突出倆字兒來:「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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