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刁婦
馮姨娘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攔在外面。
顧懷袖已經重新掀了簾子進去,馮姨娘恨得牙癢,她想要扯著嗓子尖聲叫起來,要把陳氏給吵醒,只要陳氏在的話,一定不可能讓她在外面吹著冷風等。
她有了身子,二少奶奶竟然還敢這樣對她?
真是……
馮姨娘幾乎快氣瘋了,可是她奈何不了二少奶奶。
這一位二少奶奶是一位狠人,當初浣花的事情,馮姨娘可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不過……
二少奶奶攪進這件事情裡,也不是沒有好處。
馮姨娘一狠心,雙膝一彎,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無聲無息的。
守在門外的汀蘭,嚇了一跳,忙道:「這大冷的天,姨娘跪在地上做什麼?還不快快起來,一會兒又讓人說是我家奶奶讓你跪在地上了。」
馮姨娘直接一抹淚:「到底還是我命苦啊,想要見一見奶奶,為肚子裡這個孩子謀一些福,想要他見見自己的嫡母,竟然也不能夠……大少奶奶讓賤妾在門外,賤妾也就不進去了,大少奶奶說什麼,賤妾就做什麼,絕對不敢違抗的……」
汀蘭目瞪口呆,這根本就是潑髒水,沒得讓人聽了還以為是他們大少奶奶讓她跪在這裡的。
這樣的事情,汀蘭處理不了,她直接奔了進去,找顧懷袖。
之前汀蘭跟馮姨娘之前的對話,顧懷袖沒聽見,可之前馮姨娘哭喊的這話,她可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陳氏還在睡,顧懷袖皺緊了眉。
張廷瓚給自己的是一件苦差事,也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過這一回,張廷瓚是要有大動作,又不是鬧著玩兒,這馮姨娘現在不知道收斂,往後怕是有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想也不想地倒了茶在茶杯裡,然後端著茶杯走出去,再次撩開了門簾,站在走廊上。
「馮姨娘。」
她開口喊了一聲。
馮姨娘竟然已經在這屋門口哭了起來。
顧懷袖才是覺得晦氣,看馮姨娘聽見她這話之後哭得更厲害,她終於不耐煩了,將準備好的一杯茶一下子潑到她臉上去:「平白無故你在大少奶奶的屋前哭什麼呢?心懷不軌的東西!還不快滾!」
「嘩啦啦……」
水聲。
馮姨娘驚呆了。
她所有的哭聲和嘴裡的喊聲,就像是烈火一下被冰水潑熄了,戛然而止。
這場面頗有些滑稽,可下面的丫鬟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二少奶奶……
竟然……
直接用茶水潑了馮姨娘一臉!
如今的馮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她這人不高貴了,可她肚子裡的那一塊肉可金貴著呢!
丫鬟們震驚了,馮姨娘自己也被顧懷袖給嚇住了。
今天馮姨娘就是來找茬的,不管怎麼說,她都要在今天解決了後患。萬萬不能讓陳氏將自己的孩子抱走,連這樣的可能都要杜絕。
她沒能力害死了陳氏,也不知道陳氏其實必死無疑,她只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護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可偏偏,遇到這麼個棘手的顧懷袖。
馮姨娘真恨不得將眼前這一張美人面給撕裂了,可她不過只是個姨娘,又有什麼能力?
當下,馮姨娘立刻扯開嗓子哭了起來,沒想到,剛剛哭了兩聲,吳氏竟然就從外面走進來了。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馮姨娘,又見到她滿臉都是茶水的痕跡,幾乎是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馮姨娘你幹什麼弄成了這樣?」
吳氏還沒明白過來,可是馮姨娘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就撲了過去:「老夫人,老夫人……」
可她只是喊著不說話,只哭著,喊老夫人。
吳氏自然以為是她受了什麼委屈,雖然只是個姨娘,可到底還是大房第一個有身子的,不能這樣怠慢了。
吳氏立刻看向了端著茶杯,站在門口,像一座門神一樣的顧懷袖。
下意識地,她就感覺到了不好。
吳氏對二房懷有惡意。
她瞪了顧懷袖一眼:「你怎麼在這裡?」
顧懷袖還在猶豫自己是把自己手裡的兇器給藏起來,還是就這樣拿著,她知道吳氏來了,可沒想到她第一句竟然是問自己幹什麼來了?
難道不應該問她幹了什麼嗎?
顧懷袖愣了一下,「大爺叫我來的。」
「那你呢?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回,吳氏問的是馮姨娘。
現在馮姨娘還跪在地上,吳氏看著她臉上的茶漬,老覺得有些奇怪,「你這是怎麼弄的?」
馮姨娘終於找見了機會,眼神躲躲閃閃地看向了顧懷袖,那意思多明白?
「賤妾本來是想給大少奶奶請安的,之前也沒好好地跟大少奶奶行過禮。如今賤妾忽然有了身子,實在是怕大少奶奶多想,所以想來解釋一番。畢竟,賤妾這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還要叫大少奶奶一聲『嫡母』,賤妾實在沒有別的意思,可是大少奶奶怎麼也不肯見……」
她說到這裡,就低下頭去擦眼淚。
顧懷袖玩著茶杯,好整以暇地聽著。
那馮姨娘的丫鬟也是本事大,在馮姨娘哭哭啼啼不說了的時候,或者說是「說不下去了」,更有甚者其實是應該說「不方便她說下去了」,丫鬟來代勞了。
她貼身丫鬟也是一副跟馮姨娘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委屈和憤憤。
「老夫人,您是沒看到,姨娘苦心哀求,想要進去看看大少奶奶,沒想到二少奶奶死活不讓,還對汀蘭說什麼 ,只要姨娘敢進去,就要抽她好幾個大耳光……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啊,怎麼有人敢這樣對一個有身子的人?更何況……姨娘肚子裡還是大爺的骨肉呢……」
這話說得真是有道理呢,顧懷袖挑眉,然後裝模作樣地用茶杯拍了拍手,雖然沒聲音,可姿態已經有了:「說得真是動聽呢,可真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敢讓你進去啊。這可是大爺交代的,回頭來大爺要問起,我可怎麼交代?」
反正張廷瓚就這樣說了,顧懷袖根本不擔心出事。
張廷瓚若是個拎得清的,回頭來怎麼也不可能怪罪到顧懷袖的身上。
她這樣一番話,可把吳氏跟馮姨娘氣得七竅生煙。
「胡說八道!廷瓚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憐惜自己的子嗣了嗎?」吳氏瞪著顧懷袖,只覺得自打將這女人娶進門了,家宅就沒安寧過,這事情是一樁接著一樁地出。哪裡有個宜室宜家的樣子?
還敢將有身子的馮姨娘攔在外面,讓人跪在地上,看馮姨娘這滿臉的茶水,垂泫欲泣的模樣,真真是個惹人憐的。
「如今你膽子也真是大了,竟然連大房的事情都敢插手,誰給你的這個膽子?!」
吳氏氣得七竅生煙,大喊道:「把馮姨娘扶起來!」
「啪!」
顧懷袖也是個有脾氣的,今天不鬧起來,以後還有個什麼鬧起來的機會?
她直接將手裡的杯子給摔了下去,厲聲喝道:「她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就是這麼強硬。
顧懷袖這麼堅決的一句話,讓整個屋內屋外所有人都震驚了,顧懷袖怎麼敢對著老夫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瘋了?!
顧懷袖當然沒瘋。
這馮姨娘沒事兒幹什麼走進來?
上午才來看過了陳氏一趟,下午繼續來獻殷勤?
顧懷袖自己換位想想,若她是個姨娘,沒道理天天跑去正室眼皮子底下晃,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馮姨娘被顧懷袖這輕蔑的話一刺激,差點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你,你……」
「姨娘也真是的,自己說要給大少奶奶盡盡心意,自己跪在了外面,現在竟然又想要起來?真不知道這所謂的心意,到底誠不誠,即便是誠,又有幾分誠?」
顧懷袖嘴皮子利索著呢,上下一翻動,便刺得馮姨娘說不出話來:「大少奶奶人還在病中,你就在外面哭哭啼啼,不怪是我不讓你進去,就是大爺在這裡,也早把你的腿打斷了!」
那一瞬間,馮姨娘真覺得自己腰部以下一冷。
她想起張廷瓚的做派,自己雖然伺候過他幾次,可從來摸不透張廷瓚是個什麼脾性。
壓根不知道這一位是怎麼想的,所以如今聽了顧懷袖的話就格外害怕起來。
如果是她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時候肯定已經畏畏縮縮地去了。
可偏偏,這裡還有一個老夫人給她撐腰。
長安說了,老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子息。
現在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這顧懷袖的嘴臉,也忒可惡了。
馮姨娘舉袖一掩面,便哭了起來:「皇天后土明鑒,賤妾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不敬的意思啊!二少奶奶不分青紅皂白地潑了賤妾這麼一臉,賤妾這都還沒地方找人說理去呢。」
又把皮球踢回顧懷袖這裡去了。
吳氏聽著,根本插不上嘴。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嘴笨了,一個姨娘跟二少奶奶之前的你來我往,她竟然聽得雲裡霧裡。
吳氏很不耐煩:「你們這些個廢物,還愣在這裡幹什麼?不知道把姨娘給攙起來啊?!還不趕緊的?!」
周圍人這才反應過來,將人從地上拉起來。
馮姨娘依舊委屈,可不知道是不是被顧懷袖這兇悍撒潑的樣子給嚇住,竟然也不說話了。
顧懷袖笑道:「姨娘這會兒倒是肯站起來了,方才真是攆你也攆不走,人啊,真是很奇妙的存在呢,您說是吧?」
就是這麼奇妙而犯賤的存在。
——這是顧懷袖的潛臺詞。
只是別人是不是聽得懂,顧懷袖就不大清楚了。
吳氏強壓怒氣,今日非要整治整治這二兒媳不可。
長此以往,府裡不反了天去了?
大兒媳也是,好的人不交往,竟然跟這麼個不學無術又潑辣專橫的二兒媳混在一起,以後要跟老大好好說說,他那媳婦,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就這樣的女人還是老頭子挑出來的,以後當當家主母?
能行?
不能!
老太太眼睛都要氣翻過去了,她使勁喘了幾口氣,勉強平靜地道:「你現在可以讓開了,我進去看看大兒媳。」
顧懷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蹲了個身:「婆婆您別為難懷袖了,大爺說了,誰也不能進去。我若是讓您進去了,回頭大爺又該說兒媳辦事不得力了。再說這事情已經這樣了,您若是進去,回頭姨娘這邊就該不高興了。大家都是人,怎麼就您能進,別人都不能了?」
「……」
一片寂靜。
瞧瞧,這像是個兒媳婦說出來的話?
都把自己婆婆擠兌到什麼地界兒去了?
就算是張廷瓚,那也是老太太的兒子啊,哪兒有不讓進去的道理?
顧懷袖可不敢讓老太太進去,平時還可以,頂多也就是陳氏多受這老夫人幾句氣話,自己忍著。
可現在,陳氏明明身子已經越來越差,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沒人清楚。
顧懷袖不惹事兒,可事兒來了她也不怕。
現在她就是這大房的門神,誰要進去,都要問過了她才行。
吳氏連道了三聲:「好,好,好!來人呐,把二少奶奶給我拉走,竟然敢擋在我的路上,反了!」
其實跟在吳氏身邊的,也就是一個王福順家的。
現在長安還在給馮姨娘端藥來的路上,如今吳氏使喚一陣,竟然也就出來了個王福順家的。
她本就是個粗使婆子出來的,跟著吳氏久了,才拔了上來,因為辦事穩妥,逐漸坐穩了吳氏心腹的位置。
現在她也看不慣顧懷袖這一番做派,氣得咬牙,上來就朝著顧懷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扭顧懷袖的手臂。
顧懷袖豈能讓這麼個不知死活的婆子給扭住了?
她先發制人,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在那婆子踏進門的一刹那,就已經一腳踹在了婆子的膝蓋上。
王福順家的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朝前面一趴,在地上跌了個狗□□,一張臉全拍在顧懷袖腳下了。
青黛汀蘭這些丫鬟都被嚇住了。
真正地嚇住了。
顧懷袖看著文文弱弱的,結果剛才出去的那一腳,速度極快,還狠辣刁鑽。
其實也不見得她這一腳多高明,主要是王福順家的這媽媽,體格太龐大,摔在地上的時候,幾乎震動了她們腳下的地面。
那感覺,就像是顧懷袖這麼果斷的一腳,踹翻了一個龐然大物一般。
更不要說,王福順家的連哀嚎都沒一聲,整個人是臉朝下拍過去的?
顧懷袖卻沒什麼震驚的 表情,頂多也就是嘲笑這一個婆子摔得難看了些。
不過換了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她這一腳之下,討了好去。
現在她袖子一甩,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喝道:「還不將這作死的婆子給我掀了出去?什麼地方都敢闖,若是大少奶奶被她這魯莽的醃臢東西給氣病了,誰擔待得起?」
大話套話,說出去就是壓人的。
汀蘭之前是見過大少奶奶活生生被氣吐血了的,她多少明白一些張廷瓚的意思。
雖不見得老夫人對大少奶奶有什麼惡意,可她說話總是會傷著大少奶奶。
二少奶奶這樣做,正是合適!
想著,汀蘭下手根本不留情,直接拽著肥胖的王福順家的往外面拉,青黛也上去幫忙,這屋裡的丫鬟七手八腳的,竟然又把王福順家的給扔出去,正好落在了老夫人跟馮姨娘的腳邊。
老夫人安生了這麼多年,哪裡見過這樣粗魯兇殘的場面?
她氣得發抖,面皮都皺起來一大塊,眼睛瞪著,喘個不停。
馮姨娘更是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吃了這麼個大虧的王福順家的,哭號道:「天煞的喲!竟然這樣對待老身!老身好歹伺候老夫人這麼多年了,你們這些丫頭片子竟然敢這樣……二少奶奶真是個糊塗的啊,娶進門來就是個禍根啊!」
顧懷袖聽了,也動了真怒。
現在是大房二房這邊人多勢眾,顧懷袖索性任性這麼一回。
她一擺手:「青黛,上去掌嘴!府裡竟然還有奴才敢詆毀主子的規矩不成?你只管往死裡抽她,誰若是敢出來阻攔,那就是要壞了這府裡的規矩了!」
青黛二話不說就出去了,一招手,讓兩邊人按住了王福順家的就開始抽。
「啪啪啪啪……」
左手右手輪著來。
顧懷袖聽得高興,老夫人卻已經要哽住。
「你,你,你……」
這比當初懲罰浣花還來得嚇人!
上一次打的畢竟是四公子身邊的丫鬟,可這一回打的是跟了她許久的奴才,這哪裡是在打奴才?分明是在打她的臉!
「多福多喜,上去扶著老夫人,別摔倒了。」
顧懷袖就差吹這麼一聲口哨,然後得意洋洋了。
狐狸尾巴幾乎就在她身後搖晃。
她努努嘴,示意丫鬟們上去扶人。
可憐老夫人想要上去救人,結果被顧懷袖的丫鬟以「扶」的名義拽住,不讓她上去,差點氣得老夫人吐血。
耳光聲還在繼續,顧懷袖就站在門口,一步也不讓。
後面的陳氏肯定是已經醒過來了,只是她在病中,又是個很聽張廷瓚話的,外面顧懷袖鬧翻天了她也不會插一句嘴,更何況,陳氏也聽得出這些人其實是來者不善的。
吳氏終於沒忍住,指著顧懷袖的鼻子就罵道:「你個刁婦,我定要讓老二休了你,休了你!」
顧懷袖笑出聲來,笑容嬌豔無比,活脫脫一個惡婦。
「我竟然不知,婆婆您竟然現在才知道兒媳是個刁婦!您說對了,兒媳就是這麼個刁婦!萬歲爺御賜的刁婦!若是我不刁鑽了,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婆婆,您這是誇兒媳呢。兒媳這裡慚愧了。」
所有人都被顧三這樣的大膽給震驚了,皇帝給過顧三一個新的稱號,這是真的。
市井刁民。
這件事被府裡上下傳了個遍,可從來沒聽顧懷袖自己提起過。
可如今顧懷袖自己說出來,用在這樣的場合,卻是要把吳氏給為難死了。
她要是上去懲治顧懷袖,那就是跟皇帝作對!
誰讓顧懷袖這麼刁鑽的?誰允許她這麼囂張的?
萬歲爺都給了御賜的四個字:市井刁民。
誰還敢不讓她刁了?
顧懷袖的理論就是:如果誰讓我不刁鑽刻薄了,讓我當不了市井刁民,誰就是跟皇上的批語作對,誰就是要讓皇上的批語作廢。
自古以來,皇帝是天,皇帝是地,更何況張英這家裡,世代深受皇恩?
顧懷袖連皇帝都抬出來了,還有誰敢上來?
無數人低下了頭,被二少奶奶給嚇住了。
張廷瓚,也終於在這時候出現了。
他看著眼前的亂局,一步步走過來,沒看震駭的馮姨娘一眼,甚至也沒看自己那糊塗娘一眼,只踏上臺階,後面跟了個上官轅。
張廷瓚走到門口,道一句:「辛苦二弟妹了。」
第五十九章 自戕
說實話,顧懷袖刁是刁,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捏著一把汗的。
張廷玉跟張廷瓚的關係挺不錯,這也是顧懷袖這麼賣力撒潑的原因。她不是不能忍,只是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忍而已。
聽了張廷瓚這麼客氣又平靜的一句話,顧懷袖很清楚地知道,下面幾乎沒自己的事兒了。
二房的使命,就此終結。
剩下的事情,將由張廷瓚,這個將要繼承整個張家家業的嫡長子,來一件一件地解決。
吳氏愣住了,馮姨娘也愣住了,挨打了的王福順家的這一頓打也是註定白挨。
顧懷袖微微松了一口氣,微微往旁邊一讓:「大爺客氣了。」
張廷瓚點頭,然後朝自己身後道:「別人都在外面等著吧,我請了名醫,為大少奶奶把把脈。」
話音剛落,吳氏便是臉色一變,心虛道:「之前那麼多的大夫都看過了,怎麼還要請?這個人又是哪裡來的?不清不楚的人怎麼淨往家裡帶呢?」
長安跟吳氏說過了,陳氏命不久矣,如果讓自己的大兒子知道這件事,又想起她前一陣還往他屋裡塞人,這母子情份可不知道要淡薄多少。
對張廷玉,吳氏一直沒怎麼關心過,左右母子情份淡薄也就淡薄了,吳氏不心疼;可張廷瓚不一樣,這一個兒子一直都是最厲害的,也是吳氏付出過很多心血去疼去關心過的,如果連老大都跟自己生疏了,吳氏怕真要覺得眼前一黑了。
現在吳氏手心都在冒冷汗,只盼著那張廷瓚帶來的庸醫不要說出什麼來。
顧懷袖索性也不進去了,只站在外面。
那大夫她沒見過,不過肯定只能是之前孫連翹那邊叫過來的人。
張廷瓚不會讓陳氏知道她病情的真實情況的,現在把人留在外面,也好為一會兒出來說病情做個鋪墊。
顧懷袖之前臉上那種跋扈的神情,一下都消失乾淨了,看著平平和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丫鬟都站在距離她很遠的位置,除了她自己身邊的丫鬟。
也許,經過這一遭,顧懷袖這名聲就可以扔掉了。
可是扔掉了又如何?
誰能說她?
顧懷袖也就是這麼個模樣了,這世道,欺軟怕硬的人太多,專挑軟柿子捏的也不少。顧懷袖若是個包子,就不怪狗惦記。現在她喜怒不定,時不時爆上這麼一回,大爺甚至不對她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更不要說已經將二少奶奶當寶一樣捧在手心裡的二爺了。
在種種傳言之中,二爺可是寵二少奶奶得很,只是二少奶奶自己沒感覺罷了。
她雙手都揣在手籠裡,好整以暇地掃了一圈。
馮姨娘得臉色倒是看不出什麼來,只有吳氏,已經開始發抖,她甚至都沒敢進去。
做娘的,做到這個份兒上,顧懷袖也不知道該說這一位老夫人什麼好。
其實未必是不疼兒子的,只是什麼都信命,未必太傷人。
這麼持之以恆地犯蠢下去,往後還能有個什麼好?
以前顧懷袖沒進門的時候,那是府裡的矛盾一直壓著,所以吳氏蠢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長安跟王福順家的能幫吳氏料理好事情,可一旦矛盾爆發了,顧懷袖這麼個人精又偏偏跟張廷玉一起站在了吳氏的對立面,這一位的腦瓜子就明顯地不夠用了。
張英娶妻,一開始怕也沒想到自己能平步青雲吧?
都是種種的巧合,拼湊成了如今張家的種種態勢。
顧懷袖心裡揣了個明白,眼神卻淡淡的。
吳氏沒心思去管顧懷袖了,只有王福順家的,吃了虧,原本抽抽搭搭的,可在大爺來了之後一點聲氣都沒敢做出來。
顧懷袖看她原本一張還算是有輪廓的臉,一瞬間被拍成了個大餅,肚子裡的腸子都要笑得打結,面上還不能露出來,著實辛苦。
大夫上官轅,孫之鼎孫家杏林醫館的聖手,治病救人很有一套,遇到疑難雜症會很高興,不過因為這一次的事情比較特殊,所以他診脈過後沒有說話。
張廷瓚只跟陳氏說:「上官大夫脾性跟別的大夫不一樣,不在人前說病,你躺一下,我與上官大夫出去說。」
陳氏點點頭,心裡卻有些憂慮起來。
這邊,上官轅才出去,那邊的長安就已經端著藥碗來了。
她沒想到現在大房屋子外面有這麼多的人,走上臺階的時候,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老夫人,二少奶奶,馮姨娘……」
眾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來,顧懷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夫人。
很明顯,見到長安來,老夫人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前面走了兩步。
長安還算是鎮定,她掃了一眼屋內,便知道之前見到的那個大夫,果然已經進去給陳氏診病了。
這一劫,她逃不過了。
長安微微垂首:「馮姨娘的安胎藥,奴婢給端來了。」
馮姨娘終於看向了長安,這藥就是她之前讓長安熬的了吧?
長安走上來,將盤子裡的藥端給了馮姨娘。
馮姨娘伸手接過,老夫人還在一邊歎氣,只盼著長安那邊給馮姨娘端了藥,立刻會來跟她商量事情。
長安則是意味深長又帶著一種憐憫,看著馮姨娘。
顧懷袖注意到,馮姨娘的手抖了一下。
事情,有點奇怪了。
果然,在長安轉身朝著老夫人走去的時候,馮姨娘忽然將藥碗一摔,「啪」地一聲響,嚇壞了走廊上的人!
「長安,你好狠的心哪!竟然敢端墮胎藥給我!」
若是說,方才顧懷袖摔茶杯,是憑著氣勢嚇到了所有人,那現在馮姨娘就是憑藉著說話的內容嚇到了所有人。
什麼?墮胎藥?
多少人這一刹那根本沒反應過來!
顧懷袖都沒鬧明白這事情是個什麼展開,她皺著眉,看向了長安。
然而,跟大多數人想像的不一樣,長安臉上只有那種淡淡的嘲諷。
她瞧著馮姨娘,「我何曾下藥害你?」
「我粗通醫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一碗藥里加了多少紅花?我會不清楚?!長安,枉我們當初還一起伺候過老夫人!你如今怎麼敢這樣害我,還要害我肚子裡的孩子?!即便是我得罪了你,我肚子裡的孩子還是無辜的啊!」
馮姨娘心中冷笑,這一招招都是長安教她的。
老夫人重視的是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只要事事都往肚子的問題上扯,老夫人不敢不重視。
更何況,這藥還是長安端來的?
當初馮姨娘說要用這藥來算計陳氏,其實不過是要在這個時候算計長安,算計陳氏她有自己的辦法,更何況正室如果那麼容易被扳倒,還敢說是正室?
她要算計的,不過是這一把時時刻刻懸在自己脖頸上的刀罷了!
之前長安進門那一耳光,她現在還懷恨在心呢。
這一回,長安是喂了多年的鷹,卻要被鷹啄瞎眼了!
顧懷袖卻是輕歎了一聲,她何等的眼力?
早在馮姨娘出口說長安害她的那一刹那,就已經將目光轉向了長安。
長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還是帶著那種諷刺的憐憫。
長安道:「姨娘莫不是最近喜事太多,所以糊塗了?這樣的事情竟然也拿來說?」
長安冷冰冰地一笑,卻從袖中摸出來一個藥包:「這就是你之前給我,讓我幫你熬的所謂安胎藥,你莫以為我長安真是個蠢貨不成?能被你這樣小小的伎倆給陷害了?」
她輕輕抬手一扔,那藥包就已經落到了馮姨娘的腳邊。
馮姨娘面色頓時一變,精彩極了。
這一幕戲,也是精彩極了。
先是長安端藥來,馮姨娘摔碗,後是長安扔出藥包,馮姨娘色變。
眾人還沒從前面一幕戲裡回過神,下一刻就已經發生了堪稱驚天的逆轉。
顧懷袖簡直快要笑倒了。
正好張廷瓚在裡面也聽見外面這些了,他聽完了上官轅的話,已經沉默了一陣。
過後,張廷瓚撩開簾子,面無波瀾道:「大少奶奶的病不要緊,你們的病,卻是該治一治了。馮姨娘與長安之事,拖遠了談。母親,我娘子身子不好,這件事無法親自處理,還望娘暫時不要走開。」
「爺,往哪兒去?」
「拖去前面園子吧。」
張廷瓚輕輕地一擺手,他又回身去看了陳氏,溫聲道:「外面這些個醃臢的事情,你也聽見了。我出去處理一下,這些天,你就好好養著身子,我回頭來就跟你說話。」
他沒有露出任何的異樣,站在簾子外面,一向脾性古怪的上官轅,卻是暗歎了一聲。
果真不愧是張府未來當家的,這風範,一點也不低於張大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沒幾年好活了,可在大少奶奶跟別人的面前,半分端倪都不露。
陳氏躺在床上,看張廷瓚給自己掖好了被角,卻留了汀蘭在裡面伺候。
汀蘭看張廷瓚出去了,便笑著走上來,喜滋滋地說著:「您剛才是沒見到,二少奶奶那樣子,可嚇人了,奴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過更厲害的,還是咱們大爺,一來,整個地方都安靜了……現在大爺去料理事情了,大少奶奶可就能把心放回肚子裡,咱們大爺還能有處理不好的事情?」
她一副高興的樣子,讓陳氏也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一戳她額頭:「你啊,就知道哄我開心。」
「這還不是大爺能讓您開心嗎?」
汀蘭跟陳氏說著話,外面卻已經要天黑了。
殘陽的一抹血色,塗在了花園小徑沿路的殘雪上。
顧懷袖小步地走著,走了沒兩步,就看到前面花園得岔路上出現了張廷玉的影子。
她頓住,看向張廷玉,道:「你也去看?」
張廷玉搖了搖頭,卻不往前面走了。
他就站在遊廊前面臺階上,也不下來,更不過去。
顧懷袖還是要跟過去的,事情肯定已經有了結果了。
馮姨娘面如死灰,她根本不知道長安是什麼時候發現端倪的。
而長安對馮姨娘的憐憫,其實也並沒有多久。
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多地憐憫一下自己,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張廷瓚不懷疑人的時候,是用人不疑;可一旦開始懷疑,那就是疑人不用。
之前用過的那些大夫,都沒有來。
張廷瓚這一次找的大夫,甚至根本是長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
把他們叫到花園裡來說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讓陳氏不知道而已。
長安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很瞭解張廷瓚。
她站定,身邊就是馮姨娘,愚蠢的馮姨娘還以為張廷瓚真的是要來審問她,嚇得兩股戰戰,幾乎都要哭出聲來。
老夫人甚至還沒嗅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只一個勁兒地罵著馮姨娘:「心黑的,連我身邊的長安也敢誣陷,你莫要仗著你有個身子,就以為這府裡就是你的天下了。下賤東西,以為自己算是個什麼?不過就是個妾!」
這字字句句,都是指著馮姨娘的鼻子罵的。
馮姨娘的囂張氣焰,統共也就維持了幾個瞬息,這一會兒被罵著,真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哭都沒敢哭出聲。
張廷瓚也來了,他後面還跟著兩個持杖的小廝,瞧著孔武有力。
馮姨娘看了,嚇得白眼一翻,一下就跪到雪地裡去了。
天還沒黑盡,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顧懷袖遠遠看著,像是個局外人。
她回頭看了看那邊的張廷玉一眼,忽然覺得他站的地方看著是遠,可……
罷了,到底遠還是不遠,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馮姨娘已經開始搜腸刮肚地想給自己開脫得詞了,可沒料想,張廷瓚剛剛過來,就吐出一個字來:「打。」
打?
打誰?
馮姨娘「啊」地尖叫了一聲,「賤妾懷著大爺的孩子啊!」
吳氏甚至也嚇住了,「卣臣,你瘋了!」
兩名小廝走上去,粗大的木杖一下落在了馮姨娘身邊不遠處的長安身上!
一根木杖恰好敲在了長安的腿彎上,長安整個人一下就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了雪底的堅硬石板上,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馮姨娘所有的說辭都卡住了,吳氏也不說張廷瓚是發瘋了。
顧懷袖靜靜站在一邊沒動,青黛等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原以為張廷瓚肯定是要對胡亂誣陷人的馮姨娘出手,沒料想竟然是責罰長安?
閒雜人等都已經被叉開,這園子裡的一片空地上,就站了府裡這些人。
長安跪在地上,只冷笑了一聲:「爺下手也真狠。」
張廷瓚道:「沒你的心狠。」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是吳氏,她癡愣愣的:「老大,你……這……長安怎麼招你惹你了?這麼能幹的一個姑娘家,你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張廷瓚瞅了一眼王福順家的,只道:「扶好了老夫人。」
王福順家的畏畏縮縮,今日已經聽過這話兩回,可這一次比前一次還要嚇人。
長安抬起頭,第一次這樣大膽地看著這個自己傾慕了這麼多年的人,他的目光從來都在陳氏的身上,甚至不曾分給別人一點。
很久很久以前,長安就想過了,她想要成為他的妾室就夠了。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想法變成了野心,膨脹的野心。
她成為了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丫鬟,甚至有能力將整個府裡的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一個陳氏算什麼?
不就是出身比自己高貴一些嗎?
卻也不見得高貴到哪裡去,縣令的女兒罷了,身子骨不大好,溫溫和和能辦事,可絕不對不如自己。
這樣的女人,憑什麼成為張廷瓚的妻子,又憑什麼能成為未來的當家主母?
不平衡一旦開始產生,可怕的事情也就一件接著一件了……
張廷瓚看著長安,只覺得有些失望。
「往日得知你救了玉珠,我心裡是感激你的,卻沒想到,你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死不足惜。」
「對,奴婢死不足惜。」
長安一下笑出了淚,她看著張廷瓚,咬著牙:「若是大爺肯早早地看奴婢一眼,也就不至於有今天了。」
張廷瓚沒說話。
這一刻的長安,已然是沒有任何的遮掩了,淩厲的神情,即便是清淡的面容,也遮掩不住她的扭曲:「大少奶奶之前懷孕,的確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本來還沒想到怎麼害她,那一日老夫人差點跌腳,我靈機一動,順手就帶著她一起滾下去了……她的孩子沒了,我心裡也就痛快了……」
原本預備著,張廷瓚的第一個孩子應該是自己生下來的,畢竟陳氏的身子不好。
尤其是,在陳氏小產調養期間,補過了頭,身子開始掏空……
其實長安一開始也沒打算要做得那麼絕,只是一點一點,積重難返了而已……
積重難返,多蒼白的一個詞?
吳氏已經駭然了,站不住,她當真有些站不住。
「長、長安……你們在說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想不通,吳氏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聽明白了什麼,可是又忽然之間寧願自己什麼也沒聽明白。
她看向張廷瓚:「你是懷疑長安害了玉珠,也害了玉珠的頭一胎?」
張廷瓚捏緊了拳頭,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妻命不久矣,皆為此婢所害!」
命不久矣。
吳氏搖著頭:「不……不可能,不可能,長安心地善良,平時走路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一隻,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卣臣,你是不是聽信了誰的讒言?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身邊的丫鬟?!她掌管這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長安聽著聽著就聽笑了,她想起自己在吳氏身邊伺候這麼多年,已經忍夠了這蠢婦。
她大笑起來:「真是愚蠢,愚蠢,一大家子就沒幾個明白人,哈哈哈……說起來,也真是要感謝老夫人您呢,若沒您派我去照顧大少奶奶,指不定大少奶奶還能多活幾年,指不定您現在早就抱上長孫了,哈哈哈……都是您的功勞啊!」
「胡說!胡說!」
吳氏不敢相信,她上去就甩了長安一巴掌,眼神狠厲:「你胡說!」
張廷瓚忽然有些累,他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哪裡來的。
馮姨娘已經嚇暈了過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力……
至於顧懷袖,只余了滿腹的唏噓。
長安臉上紅紅的五道指印,她忽然伸手一推吳氏,惡狠狠地看向了張廷瓚:「你以為我為什麼變成如今這樣?還不都是你因為你!我為什麼會做錯這一切,若你肯多看我一眼,又哪裡來的如今這麼多事?我不貪,不妒,我只是想要——」
「打。」
張廷瓚全無半分的憐憫,眼底結著冰霜。
生冷的一個字:打。
沉悶的落杖聲響,一下響起來。
一杖落在了長安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打得朝前面撲了一下。
長安趴在雪地裡,看著張廷瓚,死死地瞪著他,眼底卻湧出淚來。
她沒有錯,她沒有錯。
原本也是不想害陳氏的,可那時候鬼使神差,她腦子裡像是有另外一個人在控制她的行動,讓她做出了那許多陰險害人的好事……
她喜歡張廷瓚,不想讓他用這樣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她不想……
長安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哭了出來。
張廷瓚無動於衷:「我與你說過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可你,一惡,譬如一葉,已然障目。」
長安聽不見,她也不想聽,她只是竭力地掙扎著,「你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對別人送上來的心意視而不見,是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張廷瓚,張大公子,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問,到底是誰虧欠了誰!當初你帶我入府的時候同我說過,到了府上我就不會孤獨,可長安好冷……長安想來找你談心,他們都說不許長安來……不是當年的張大公子,如何有今日的長安?!」
一句一句,聽者無不覺得驚心動魄。
長安是當年的張廷瓚從路上撿來的,是大水沖了田莊,一家子人都消失了,這才行乞碰見的張廷瓚。
如今長安竟然說,這一切都是拜張廷瓚所賜。
他只漠然看著長安,沒動分毫。
誰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
張廷瓚也不知。
長安眼神裡帶著狠色,仿佛記起了當年的一切,她不甘心,不甘心還沒抓到自己想要的,不甘心就這樣從高處摔落下去,身敗名裂,無過於此。
身後的木杖,又落下了……
長安尖聲地叫著,直到嗓音沙啞,再也叫不出來。
張廷瓚甚至沒有跟吳氏解釋,吳氏已經嚇暈了。
他站在雪地裡,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來,扔到了長安的面前:「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冰冷,毫無感情波動的一句話。
顧懷袖也聽見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覺得這一幕殘忍到讓人無法直視,可她收不回目光。
她看到,長安聽見這句話之後,笑出了眼淚。
這是一個走錯路的女人,被*蒙了眼的女人。
長安伸出走去,握緊了那一把匕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在這逐漸降臨的夜幕下尖叫了一聲。
一切,在匕首出鞘,雪亮了一刹那,又沾上鮮血的一瞬間,終結了……
長安,自戕。
鮮血噴濺出去,像是冬日裡的紅梅一朵一朵,可顏色卻是暗紅的,觸目驚心。
長安軟倒在地,已經沒了一點聲息。
她說不出話來,只死死瞪著張廷瓚。
張廷瓚道:「挫骨揚灰。」
自戕,挫骨揚灰。
說完,張廷瓚便轉身離開。
他朝著遊廊上走去,張廷玉一直站在那邊看。
兄弟倆,又見面了。
張廷玉想說什麼,可沒能說出來。
張廷瓚卻對他說了一句話。
而後,兄弟二人擦肩而過。
張廷玉站在原地,而張廷瓚漸行漸遠。
遠遠地,顧懷袖望見了這一幕,在夜色之中,有一種奇異的昏暗。
她左手習慣性地捏著右手的袖子,無悲無喜地看了一眼雪地裡的血跡,只歎了口氣:「要過年了啊……」
一路從花園裡回去,顧懷袖在經過廚房所在的那個角落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腳步頓了一下。
她想起了長安。
「四分是嫉妒,三分是貪婪,二分是自卑,一分是善良。除卻這一分的善良,其餘的九分則是惡。九惡因為這一善而生,而這一分的善,又使她的九分之惡更為難看。」
所以到了最後,根本看不見善了。
小石方根本不知道顧懷袖在廚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停留了一陣,顧懷袖也不會讓他知道。
這一日的張府,似乎也沒發生什麼大事。
吳氏一下病了,陳氏一直在病中,剛剛有了身孕的馮姨娘據說已經嚇傻了,大公子已經發了話,生下孩子就把馮姨娘送出府去,餘者再議。
顧懷袖回了屋,在屋裡坐了許久,才看到張廷玉回來。
她問:「大爺在走廊下頭,對你說了什麼?」
第六十章 蘇醒的野心
夜裡睡下,顧懷袖還是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口風死緊,就是沒一句實話,連種種不要臉的花言巧語都出來了,可就是不說。
「從無一名男子能討好所有的女子,又不令她們互生厭惡而相處和樂。女子也是很可怕的,所以這樣可怕的女子,有你一個就夠了。」
顧懷袖知道張廷玉這話的意思,心跳微微一滯,可她只當沒聽見:「你大哥對你說的定然不是這一句。」
問不出來,顧懷袖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心塞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是一股腦全忘記了。
長安一下子沒了,府裡最近是風聲鶴唳,少有人知道長安是怎麼沒的,反正這麼一個活人消失了,也沒人敢問。
主子們的想法誰清楚呢?
前一陣還幫著大少奶奶管府裡的事情,現在說消失就消失。
是死了,還是被發賣出去了,也就少數人心裡揣著明白。
可到底,沒人敢說。
顧懷袖也不往外說一個字,青黛自打進入張府之後,就越發地沉穩下來。
顧懷袖這裡只當做什麼也不知道,一切如舊。
上官轅給陳氏看過之後,已經下了藥石無救的斷論,能活多久全看運氣,若是好生調理,興許還有個兩三年或是三五年,也可能哪天早上一起來就看著人已經沒了。
馮姨娘醒過來,問遍了自己身邊的所有人,卻沒問道長安的下落,沒一個晚上就嚇成了個傻子,整日拘在屋裡不能出去了。
吳氏似乎也終於意識到,這麼多年在自己身邊的到底是個什麼人,可到底她信任了長安那麼久,怎麼也緩不過勁兒來。於是,吳氏也病了,身邊丫鬟婆子雖然多,可說得上話的,也就一個王福順家的了。偏偏,每次看見王福順家的,還要想起故人來。
今日還沒到中午呢,顧懷袖就看見院裡來人了。
看到打頭過來的那一位,顧懷袖有些發愣。
這不是王福順家的嗎?
「青黛你去開窗戶,我看看。」
「啊?」
青黛一怔,這是個什麼意思?
顧懷袖一瞧外面的日頭,只擰了眉頭:「太陽也沒打西面出來啊……」
老夫人身邊堪用的也就王福順家的一個了,怎麼今兒王福順家的來了?
她心裡還疑惑呢,沒料到王福順家的臉上雖然塗著膏藥,態度倒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老奴給二少奶奶問安,老夫人遣老奴來一趟,將府裡上下事宜的帳冊款事全托給二少奶奶打理。」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噴出來:吳氏腦子沒病吧?
不,她現在是病了,可這事情……
平白無故這麼讓出了掌家的權力,瘋了不成?
顧懷袖只覺得不可思議,可轉念一想,這其實已經是無奈之舉了。
現在的張廷瓚,怎麼也不可能將事情交給陳氏處理,這麼個玲瓏的人,還能活多久都是個未知數,根本受不得勞累。
原本陳氏處理這邊的事情,就是長安給幫著,現在長安自戕被張廷瓚叫人挫骨揚灰了,府裡老夫人也病了,後院了可不就剩下了顧懷袖一個嗎?
只是……
依著吳氏對二房的厭惡,竟然也能做出這樣的讓步?
顧懷袖不禁懷疑這到底是誰的主意了。
她暫時沒說話,也不應聲,請了王福順家的進來。
顧懷袖皮笑肉不笑道:「昨兒情況特殊,無意之間倒是衝撞了媽媽,還望您不要介意,懷袖給您倒茶賠罪吧。」
她這一笑,可把王福順家的嚇得不輕,哪裡當得起二少奶奶稱這一聲「媽媽」,她哆哆嗦嗦地低下頭:「二少奶奶客氣了,昨兒是老奴不懂事,是老奴衝撞了二少奶奶,還望二少奶奶不介意才是。」
這會兒,倒是識相了。
正所謂是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
怕是今兒老夫人讓她來之前,她也沒想到吧?
不過,顧懷袖還真不是要找王福順家的麻煩。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看得出事情都要往二房的身上堆,在小陳氏沒進門之前,這家都要在顧懷袖的手裡握著。她要找王福順家的麻煩,什麼都可以。只是現在,問清楚情況,對顧懷袖來說更為要緊。
關鍵時刻,還是要拎得清才成。
她讓人給王福順家的倒了一杯茶,只道:「今兒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媽媽還是坐下來,好好說一回,不然懷袖這心裡是沒什麼底的。」
王福順家的也知道這個道理。
老夫人經過昨晚那件事之後,似乎一下就老了許多,一整晚夢囈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
大夫看了,說是心神受到觸動,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緩過來。
再說了,即便是緩過來了,張英也不一定贊成她繼續管著家。
這麼個糊塗的老太太,往日糊塗糊塗著也就過了,反正家裡沒什麼要緊事,這麼多年來相安無事。可如今張英的官越做越大,甚至他大兒子也早已經邁入了仕途,問題也就慢慢地出來了。
撇開張英不說,若要老太太繼續管家,張廷瓚怕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說這一對兒母子之間沒什麼隔閡,顧懷袖不會相信。
王福順家的差不多說了說老夫人那邊的情況,也讓顧懷袖安下了心。
現在這些帳本都是吳氏讓拿過來的,大房那邊也不說一句話,只讓掌事丫鬟汀蘭過來,交了帳本,帶了大爺的一句話,現在大少奶奶要養病,不處理府裡這些個事兒,讓把帳本收回。
老夫人只能歎了一口氣,怔了半天,讓人把帳本給搬過來了。
她又道:「……所以,老夫人叫老奴帶了些東西給您,說是二少奶奶您其實也是個穩妥人,往後這家裡的事情就要靠著您勞心勞力了。老夫人還說了,您進門這許多日,前些天實在是事情忙,脫不開身,老夫人記性又不好,一時竟然將給兒媳的見面禮忘了。」
說著,王福順家的回身取出一隻錦盒來,捧給了顧懷袖。
「這一對兒和田白玉的鐲子,還是幾年之前,大少奶奶要進門的時候,從一大塊和田玉的籽料裡挖出來,一起做的呢。老夫人說了,府裡四位爺,所以鐲子打了四對兒,兒媳進門都要給一對兒的。這是二少奶奶您的這一對兒。」
顧懷袖接過了錦盒,心裡覺得諷刺。
早幹什麼去了?
給兒媳婦的見面禮都能壓下來,吳氏最開始得多不待見自己?
現在把這玉鐲給了她,也未必見得就是喜歡自己了,只是她自己錯得離譜,也不好再每個什麼表示。更何況,現在府裡上下,除了顧懷袖也找不到什麼人來管家了。
即便是要對外面做態度,也鐲子也得給。
翻開錦盒,果真是一對兒很漂亮的白玉鐲子。
顧懷袖捏在手裡,翻看了一下,臉上笑容不減,卻也不濃厚。
她看著似乎是很喜歡這鐲子,笑道:「這鐲子真是漂亮,一會兒你回去為我謝謝婆婆。這鐲子,我很喜歡。」
嘴裡說著喜歡,卻根本不往手上戴,也沒見顧懷袖手上戴著別的東西。
這態度,還不夠明顯嗎?
表面上要和和氣氣,沒問題,她給;想要她顧懷袖規規矩矩,往後繼續做孝順兒媳,受氣負累,做夢!
一句話,只要吳氏不折騰,顧懷袖就給她面子不折騰。
府裡上下人人面子上都能過得去,那才是皆大歡喜,大家都覺得好了。
可若是……
顧懷袖心裡冷笑,卻看王福順家的已經起身了。
王福順家的將顧懷袖的態度看在眼底,琢磨著回去怎麼跟看老夫人說。
吳氏叫她親自來送東西送帳本,就是要叫她看看顧懷袖的態度,很明顯,這二少奶奶心機深沉,又不是個軟柿子,該潑的時候潑,現在看著卻是端莊有禮,那一舉一動真是半分錯處都挑不出來。
做人做到這份兒上,真是絕了。
翻臉勝似翻書。
王福順家的暗歎了一聲,躬身道:「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了,老奴還要回去伺候,若是二少奶奶對這府裡的事宜還有什麼不知道地方,儘管遣人來老夫人這裡或者是大房那邊問問。若是您這邊缺個人手,也儘管開口就是。」
「若真是缺了,我會叫人來說的。」
顧懷袖也沒一口拒絕掉,她其實還在斟酌這件事呢。
到底是好是壞,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想得明白的。
昨天的事情,看著是結束了,可其實……牽一發,而動全身。
馮姨娘肚子裡,到底又能生出個什麼來?陳氏又還能活多久?都是不知道的事情。
顧懷袖這裡送走了王福順家的,青黛回來就皺緊了眉:「這許多的事情,怎麼忽然就到了您的手裡?」
二房一向在府裡是個沒有存在感的地方,除了顧懷袖進門時候熱鬧過一回,誰還記得?
懲罰浣花的那一次,也都是廚子鬧出來的。
大多數的人都沒把二房放在眼裡過,畢竟是老夫人厭惡的。
可變故橫生,大少奶奶撂挑子不幹了,或者說幹不成了,吳氏就是想幹也不能夠了,整個府裡的形勢,一下就將二房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顧懷袖,就這麼在掌管了張家二十多年的吳氏、才管理了張家沒幾天的陳氏之後,輕輕地握住了張家得帳本。
方案上,這些帳本並不厚,還有一些往來的事宜,都記錄在冊,連著送過來的還有府裡差事的對牌。
顧懷袖摸了摸帳本,又撿起張府的對牌來,細細的一對兒,握在手裡真跟握簽一樣。
可這,就代表了掌家的權力。
青黛站在一邊,看著顧懷袖拿著那對牌的模樣,「少奶奶,您真的要……」
「為什麼不要?」
顧懷袖將對牌往空中一拋,又穩穩地捏在了手中,那姿態悠閒至極。
青黛愣住了。
自家主子的回答,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
為什麼不要?
可為什麼又要呢?
顧懷袖壓根就是一個懶人,這些事情似乎不是她應該管的。
只有顧懷袖自己清楚,在對牌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整個張家的天平也開始了傾斜。
不知道,書齋裡的張二公子知道這個消息,會怎麼想。
興許,除了顧懷袖還沒有任何人有這個意思。
張廷玉這裡,還只是二房。
所有人眼中,往後還是要看大房的,這對牌也只是暫時落在顧懷袖的手裡而已。
太多太多人這樣想了……
顧懷袖眯著眼,又輕輕將對牌放在了桌上。
她其實不知道,至少在摸到這對牌之前不知道,她竟然也是個有野心的人。
天下誰沒有野心?
只是有的人比較小,有的人比較大。
顧懷袖這人活得比較真,她很清楚地意識到,那一刻從她心底冒出來的到底是什麼。
在享受野心的同時,也暗暗警惕,不被這野心給蒙了眼。
顧懷袖道:「回頭備一些補品,先給大夫看過了,再給大房那邊送去,晚些時候咱們再去大房那邊看。」
青黛點頭。
顧懷袖又讓人收拾老夫人那邊扔過來的種種東西,在碰到那一對鐲子的時候,青黛有些猶豫:「少奶奶,這個……」
「扔箱子下麵去,別讓我看見。」
偏心的老太太,送個鐲子算什麼誠意。
說給兒媳的就給兒媳的,偏生要讓王福順家的說這本該是見面禮,顧懷袖就算是心比海闊都會被她給膈應到。
反正大家都這麼虛偽著,敷衍著敷衍著就是一大家子了。
青黛將鐲子收拾到妝奩最下面的格子裡,放進去的時候她就在想,怕是進去了就不會又在拿出來的一天了。
少奶奶就是這個脾氣。
落井下石過的人,她往死裡記住你,就算你往後跑來錦上添花,她也依舊記得你往日給她傷口上添過的一刀。
要接近顧懷袖這樣的人,其實也簡單,雪中送炭,她定然能一直記得這恩情。
只可惜,這天下雪中送炭者,又有多少?
青黛想得多了,又覺得自己一個做丫鬟得想那麼多不頂用,她回身來給顧懷袖斟茶,卻聽顧懷袖道:「我記得你當初跟青溪都是學過看帳本的,也學過管家,你本是我身邊的掌事丫鬟,往後要做的事還不少,越穩妥越好的。」
青黛一下笑出聲來:「奴婢這麼個小丫鬟,往後也會成這府裡的大丫鬟,那可了不得了。不過……」
「嗯?」
顧懷袖沒料想,青黛竟然還長了心眼,這說話吞吞吐吐的。「有什麼?」
青黛道:「奴婢總覺得吧,老夫人不是經過這麼一遭就要回頭的人,您聽聽王福順家過來說的那話,敷衍得厲害,也就是面子上能過去了,裡子裡著實難看。依著奴婢的想法……明年三月裡,大少奶奶堂妹小陳姑娘要嫁進來,怕還要生事的。」
吳氏的偏心,連青黛這麼個丫鬟都知道了,還能說什麼?
府裡是沒人能用了,顧懷袖才頂上來的。
她們興許以為,顧懷袖也就是頂著這一陣,等合適的人來了,再讓顧懷袖交出這權力來就成。
可顧懷袖不是個任人拿捏的。
她輕聲道:「你家少奶奶我,是屬貔貅的。」
明年?
等明年小陳姑娘進門,這一杯羹就已經被顧懷袖吞進肚裡去了,想要她再分出去?
呵呵,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青黛被顧懷袖給逗笑了,正想要接話打趣,沒料外面多福來報:「少奶奶,齊雲齋的繡娘說殺前次給您制的衣裳來了。」
她什麼時候制過衣裳了?
顧懷袖皺眉,那一位煞星爺怎的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