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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泰坦尼克)夢幻之旅》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Chapter 58

瑪格麗特很快就發現,現場的女人們大致分成兩種,一種是像沃夫太太那樣的政要名流巨賈夫人,另一種,大概就是類似於她這樣的「女伴」身份了,成員構成比較雜。主要是女明星、女演員,甚至一些當紅的俱樂部女郎。只要男人願意帶她們來這裡,大門也會向她們敞開。依據帶她們來的男人的身份地位,前者甚至也可能紆尊降貴有選擇性地和後者交談上幾句。
    沃夫太太長袖善舞。不管她心裡到底是怎麼看待瑪格麗特的,顯然可能因為卡爾·霍克利的緣故,至少在表面上,她沒令瑪格麗特感覺到半點不自在。在把她介紹給別的太太們時,也非常周到地半句不提瑪格麗特的普通出身,只說她是一位「出色的作曲家」。甚至後來,當一位恰好看過《人魚公主》的佩恩太太認出瑪格麗特就是那部歌劇的譜曲兼主演後,她還顯得非常驚喜,用贊嘆的語氣稱贊她「多才多藝」,「是女人們的勵志典範」,稱以後一定會去欣賞這部歌劇。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和善的笑容。但和善笑容下的各種或好奇或帶了點探究色彩的目光與試探性談話還是令瑪格麗特感到非常困擾,最後甚至開始變得不耐煩起來,心裡更加懊悔自己一開始竟然沒有堅持住原本的決定。但表面上,她也只能微笑,假裝看不到那些,盡量保持著自己最好的風度。
    「女士們!」
    隨著幾個手上端著酒杯的男人加了進來,談話話題終於被扯開了,不知道是誰提及了發生在上個月的一位激進女權主張者闖到華盛頓白宮前自焚以期引起社會對賦予女性選舉權利關注的意外事件,漸漸開始發生爭論,陸續有人聞聲而至,邊上聚起了一圈人。
    爭論主要是在一位名叫艾倫·艾迪斯的共和黨保守派議員和一位魏特曼太太之間發生的。前者以攻擊女權主張而聞名,後者魏特曼太太的丈夫是位著名的民主黨人士,婦女共進會成員,一位女權主張者。
    「……倘若憲法真的賦予女人選舉權,在弄清楚到底填哪個名字前,我想絕大部分女人是不是最先應該搞清楚選票箱的口子到底朝著哪個方向?」
    艾迪斯議員的論調引起邊上不少男人大笑。
    反對賦予女性選舉權,現在依然很有市場,尤其得到男性的支持。隨著女權主張的抬頭,這樣的爭論也時常在各種場合發生,並不算什麼稀奇事。
    「抱歉我無意指代在此的各位女士們,但對於美國剩下的將近五千萬女人們來說,要她們有所改變,這確實是一個最現實的難題……」
    議員最後得意洋洋地加了一句自認為中肯的補充。
    爭取獲得和男性一樣的選舉權,對於不少現在的上流階層女性來說也漸漸成為一種共識。艾迪斯議員的輕視之辭立刻引起了在場太太們的反感,紛紛皺眉。
    魏特曼太太生氣地道:「艾迪斯先生,請注意你在公共場合的言論!在我看來,女性之所以一直處於社會劣勢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們從懂事的那一天起,接受的唯一教育就是如何當一個聽話的女兒、貞潔的妻子和盡責的母親。如果社會能給予女性和男人一樣平等的教育機會,我想你今天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說出這樣讓人感到無法接受的論調!」
    「魏特曼太太,我知道您丈夫支持賦予女性選舉權,您本人也是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的擁戴者。您反對我的觀點,這很正常。那麼我還是請一位普通女性來談談對於你們所爭取的女性選舉權的看法吧。我想這應該更具代表性……就請站您身邊的這位年輕小姐說一下吧。您是怎麼看待的,小姐?」
    艾迪斯議員的目光飛快梭巡了一圈,最後落到瑪格麗特的身上。
    年輕、漂亮,典型沒頭腦的小東西。艾迪斯議員已經在心裡為自己選中的這個年輕小姐打上了個標籤。正是他需要的用來佐證他觀點的人選。這種年輕女孩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他實在太清楚了。
    周圍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
    ————
    瑪格麗特沒想到自己忽然就成了這場她原本默默旁觀的爭論的焦點人物。
    這個艾迪斯議員,實在是有點面目可憎。
    她暗暗呼吸了口氣,迅速整理了下思路後,抬起視線看向艾迪斯。
    「議員先生,十幾年前,當意大利人馬可尼還在研究他的無線電通訊時,我們根本沒法想象現在的世界會是什麼樣。股票交易以自動收報機取代了人工,電報傳遞著棒球聯盟賽的最新比賽結果,無線廣播能在幾分鐘內將發生的事件傳播到世界各地。這些在十年前根本是沒法想象的事,現在卻變得熟視無睹。我想女性權利也是一樣。現在在您看來甚至比不上今晚晚餐吃什麼的無足輕重的這件事,或許在不久的未來就能得到社會公認。因為它毫無疑問,是正當而進步的。」
    「說得太好了,費斯小姐!」魏特曼太太驚喜不已地看著她。
    艾迪斯議員露出點尷尬之色,最後自我解嘲般地勉強笑道,「啊哈!看來情況不妙,我是得罪了來自於女性的力量。」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議員先生,您這句話沒錯,確實不要小看了女性的力量。要知道,就連宙斯還曾恐懼墨提斯所生的兒女會推翻自己呢!」
    邊上的人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有人開始鼓掌。艾迪斯議員松了口氣,借機也跟著鼓了鼓掌,一場尷尬頓時因為最後這一句戲謔而化於無形。
    「瑪格麗特·費斯,她就是你的那位女朋友?」
    參議員伍德鼓了兩下掌,笑著問邊上的卡爾。「難道。臉蛋漂亮,頭腦聰明,還有一張懂得給人台階下的可愛小嘴巴。我要是你,也會往戈登頭上倒冰水的。」
    卡爾沒有說話。視線落在不遠外瑪格麗特的背影上,眼睛里微微閃動著帶了點異樣的亮光。
    魏特曼太太正在和她攀談,顯得十分親熱。
    ————
    著名魔術師哈里·霍尼迪終於在掌聲里現身。很快,中間的舞台也成為全場的焦點。
    因為剛才那段插曲,瑪格麗特倒意外獲得了包括魏特曼太太在內的不少人的好感。相處時的氣氛終於融洽了不少。現在魏特曼太太甚至主動邀請瑪格麗特坐到自己的位置旁邊,聲稱這是最好的觀賞角度。
    魔術確實非常精彩。最後,當霍尼迪成功從一個封閉的水箱里脫困,現身朝觀眾致意的時候,全場鼓掌不已。
    魔術助興過後,晚宴繼續進行中。
    瑪格麗特起身向魏特曼太太告了一聲,往大堂外的洗手間去。用完出來,低頭在盥洗鏡前洗手的時候,留意到門口彷彿站了一個人,抬頭看了一眼,有點驚訝。
    雖然此前沒見過真人。但當她站在那裡的時候,瑪格麗特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居然是電影女明星多蘿西!
    她的打扮看起來也像是來參加這個晚宴的,只是剛才瑪格麗特沒看到她。
    多蘿西盯著瑪格麗特,神色非常難看,看起來好像還喝了些酒的樣子。
    瑪格麗特不知道她是尾隨自己而來,還是恰好遇到了。微微皺了皺眉,轉身要朝門口去。
    「你!就是勾引了卡爾·霍克利的那個賤女人?」
    多蘿西伸手攔住了她,目光憎恨無比地盯著她。
    「你不會得意太久的!我告訴你吧,我才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女人!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可好了!不管他怎麼不高興了,只要我在床上朝他張開腿,朝他笑一下,他就會回到我身邊,還叫我寶貝的……呃……」
    她打了個酒嗝。
    瑪格麗特厭惡地看著她。
    「你算什麼東西,到底哪裡比我好?他竟然把我甩了!甩了!把我甩給了別的男人……都是你挑唆的,你這個下賤的婊|子……」
    多蘿西嚷著,朝她衝了過來,作勢要抓她的臉。
    瑪格麗特拿起盥洗台上一個滿水的花瓶,朝她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多蘿西尖叫一聲,猛地停住腳步,最後慢慢睜開眼睛。
    她的頭上、身上,全都是水漬,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狼狽萬分。
    「你竟敢這麼對我,你這個——」
    「酒醒了沒,多蘿西小姐?」瑪格麗特冷冷說道,「沒醒的話自己繼續洗把臉,醒了的話,去找那個甩了你的男人。我對聽你們之間的破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瑪格麗特砰一聲,把花瓶丟到洗手池里,轉身快步走出了盥洗室。

☆、Chapter 59

瑪格麗特快步走出盥洗室,手心緊緊捏在一起,肩膀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微微發抖。
    她的胸腔里充盈了一種正被極力克制的憤怒。並不是針對那個剛剛被她潑了一臉水的多蘿西。
    她一點也不恨她,甚至不怎麼討厭她。
    只是一個可悲的、被薄涼男人拋棄了的醉酒女人而已。
    她整個人再一次被一種深深的後悔和自責給緊緊攫住。這種感覺從今晚她踏入這個地方開始就一直如影隨行。只不過從沒有像這一刻般這麼強烈而已。
    她竟然真就屈從於卡爾·霍克利,最後以他「女伴」的身份這樣站在了眾目睽睽之下。在沃特夫人她們的眼裡,她和多蘿西又有什麼區別?
    事實上,也沒什麼區別。
    ————
    大堂就在前面。她的耳畔湧進裡面傳出的陣陣聲浪。樂隊開始演奏著歡樂的舞曲,彷彿有人在跳舞。
    瑪格麗特沒有進去,掉了個頭,朝酒店大門快步走去。
    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但中心地帶的街道上依然十分熱鬧。
    夜晚的曼哈頓總是燈火輝煌,像靡麗燈光下的一個風塵女郎,比白天看起來還要妖嬈美麗。
    夜風迎面吹拂而來,瑪格麗特朝附近的一個巴士站台快步走去。快要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卡爾·霍克利追了上來。
    「瑪格麗特!」他從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在幹什麼?剛剛我一直在找你,沒見到你。問了門童才知道你出來了。你不聲不響的是要去哪裡?」
    「放開我的手。」瑪格麗特回過頭,冷冷地道。
    「上帝!你是怎麼了?」卡爾驚訝地看著她,「剛才你不是還好好的嗎?到底出了什麼事?先跟我回去吧,有話慢慢說……」
    「我說,放、開、我、的、手!」瑪格麗特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你在生氣?」
    他疑惑地端詳了她一眼,很快說道,「好吧,好吧。那就在這裡跟我說也行。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跟我說就是了……」
    瑪格麗特抬起另只沒被他抓著的手,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
    巴掌落到臉上,發出「啪」的清脆響聲,卡爾的臉被甩到了一邊去。
    他懵了一下,轉過臉,詫異地看著瑪格麗特,「你在幹什麼?」
    他剛問完,「啪」的又一下,另側臉又挨了一記響亮耳光。
    「……該死的……」
    他詛咒了一聲,飛快瞥了眼附近湊巧路過的一個已經停下腳步開始好奇觀望的路人,迅速鉗住了她打自己的那只手,強行按了下去。跟著側過身體擋住對方視線。一邊擁她肩膀要帶她離開,一邊低聲道,「瑪格麗特,你到底怎麼了?你要真想打我,回去再讓你打也行,但是現在你先跟我回去,或者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滾開!」
    瑪格麗特掙脫開他的手臂,扯下出門前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條寶石項鍊,擲到了他的身上。
    「我受夠了你!拜託了,請你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一輛艾倫出租公司的出租汽車開了過來,瑪格麗特招手叫停,打開車門迅速鑽了進去。
    卡爾追了幾步,但出租車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他無奈停了下來,望著出租車遠去的影子,下意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她甩了重重兩巴掌後到現在還隱隱作痛的臉頰。
    「他媽的還沒看夠?滾!」
    他忽然放下了手,回頭對著身後那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咆哮了一聲。
    路人嚇一大跳,慌忙扭過頭匆匆離去。
    卡爾沈吟了片刻,轉身朝著酒店方向快步而去。
    ————
    瑪格麗特到家大約九點多。父親布朗·費斯今晚沒值夜班,已經在家了。
    今晚早些時候,瑪格麗特隨卡爾出發之前,怕回去晚了他會擔心,給他提前打過電話,說學校有事要忙,回去會晚些。
    布朗·費斯聽到瑪格麗特開門的聲音,走了出來。
    「瑪琪,你回來了?家裡還有些吃的,你肚子餓不餓……」
    他停了下來,看著依然晚宴裝扮的女兒,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肚子不餓。」瑪格麗特盡量顯得若無其事,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朝父親勉強笑道,「只是有點累。想回房間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說。爸爸你也早點去休息吧。晚安。」說完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布朗·費斯走到了瑪格麗特房間的門前,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敲門,只是嘆了口氣,轉身默默地離開。
    ————
    瑪格麗特房間的門一直關著,裡面也沒再有動靜。彷彿她已經睡了過去。
    布朗·費斯卻毫無睡意。獨自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望著掛在對面牆上的那把他很久以前送給女兒當生日禮物的小提琴,一直在出神,彷彿陷入了什麼思緒。
    忽然,他的思緒被打斷了。
    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布朗·費斯回過神,視線從小提琴上收了回來。走過去打開門,意外地看到先前來過自己家一次的那位卡爾·霍克利。
    「是您,霍克利先生?」布朗·費斯難掩驚詫,「這麼晚了,您來有什麼事……」
    他頓了一下。想起女兒回家時的樣子,心裡忽然雪亮。
    這麼晚了,這個匹茲堡的鋼鐵大亨還找過來,自然不是來找他的。
    卡爾看了眼屋裡,沒見到瑪格麗特,隨即拿下頭上的帽子,朝布朗·費斯問了聲好,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費斯先生,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攪您。但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能允許我現在和瑪格麗特談一下嗎?」
    「恐怕不行……」布朗·費斯幾乎是出於下意識地拒絕,「瑪格麗特回來說很累了。我想現在她應該已經睡著了。明天不行嗎?」
    「我知道她沒睡。」卡爾注視著布朗·費斯,神情十分懇切,「請允許我見一下她,費斯先生。晚上我們之間發生了點誤會,我必須要現在就向她解釋一下。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布朗·費斯猶豫了下。
    憑著直覺,他非常不願意讓這個男人去和自己的女兒面對面。但是當他對上這個此刻站他家門口、用畢恭畢敬語氣懇求他的匹茲堡男人的那雙眼睛時,他在心裡又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對方身上帶著的那種隱含般的力量——彷彿某種代表了意志較量的力量。他不答應的話,對方就不會離開一樣。
    布朗·費斯最後敗下了陣,再次嘆了口氣,終於不情願地稍稍挪開了點腳步。
    「進來吧,霍克利先生。」
    「非常感謝您,費斯先生。」卡爾向他道謝。微微彎下腰,穿過略有些低矮的門框,進了屋子。
    布朗·費斯來到女兒的房間門口,輕輕敲了敲門,「瑪格麗特,霍克利先生過來了。他說有話要現在和你說。你要不要見他?」

☆、Chapter 60

房間里沒有回應。
    布朗·費斯轉頭看向卡爾:「抱歉霍克利先生,瑪琪可能不想見您。請您還是回去吧……」
    卡爾一步跨到房間門口。
    「瑪格麗特,我知道你在聽。把門打開。你知道的,見不到你,我是不會走的。」
    片刻後,門被打開。瑪格麗特出現在門口。
    她的頭髮已經放了下來,衣服也換成了自己的。她神情冷淡地轉過身,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了下來。
    「謝謝,費斯先生。不會花費很長時間。」
    卡爾回頭朝布朗·費斯道了聲謝,跟著走進去,關上了門。
    ————
    「是多蘿西。她跟你說了什麼,是嗎?」
    卡爾注視著瑪格麗特,走到她的面前站定,問道。
    瑪格麗特緘默著。
    「事實上,我還沒有見到她。」卡爾道,「剛才你上了出租車離開後,我回酒店問了聲魏特曼太太,知道你在離開前去過洗手間。而恰好有人看到她也從那個方向出來。所以,雖然我還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能大概能猜得到。」
    「所以呢?」瑪格麗特終於抬起眼望向他,冷冷道,「所以你覺得是因為多蘿西?」
    「至少和她有關係。否則我想不出別的什麼原因能夠讓你突然變得這麼生氣。」卡爾說著,走到了瑪格麗特的腳前。
    「瑪格麗特,我希望你能聽我解釋。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小人書里的童話故事中,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代表著他愛她。是的,在知道你還活著之前,我是和她上過床,但這並不代表什麼。我是個正常的男人,有女人方面的需要,當時我在她身上發現了能引起我興趣的地方,所以我們發生關係了,這並沒什麼。我不愛她。再次遇到你之後,我就和她斷了往來。是的我知道,今晚發生在你身上的這種不愉快是我的錯。我沒想到她竟還敢去找你的麻煩。但我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
    瑪格麗特冷笑。打斷了他的話,「你真的以為我僅僅是因為多蘿西跑到我面前說了幾句醉酒的話?是的,她是讓我很生氣。但關鍵不在她,是你對待別人一向的方式。對她,對我。她勾出你興趣的時候,你把她捧在掌心。沒興趣了,就像甩破鞋一樣地把她甩給別的男人!現在輪到我了……你說你愛我。但除了一再強迫我按照你的意願行事之外,你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到底哪一點勾出了你對我的興趣,但今晚看到多蘿西的時候,我甚至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等哪一天你失去了興趣,今天的多蘿西是不是就是明天的我?晚上多蘿西她喝醉了酒,但我沒有醉。我很清醒。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跟你去這種場合!宣告你對我的所有權?霍克利先生,我感謝你這麼高抬我。但你知道沃夫太太她們是怎麼看我的嗎?對此我或許應該更大度一點。但我做不到,也沒這個必要。抱歉我最後因為我可笑而廉價的這種所謂自尊受損而對你發了脾氣,甚至給你帶去了難堪。但是霍克利先生,我原本根本就沒必要站到這種場合去接受來自於別人的評價和審視的。是你把我置入了這樣尷尬的境地!從頭至尾,你有半點為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瑪格麗特,我想我明白了。」
    卡爾一直在凝神聽她說話,聽到這裡的時候,朝她做了個暫停的動作。「聽我解釋。關於我對待多蘿西的方式,一開始的時候,她自己就明白的,我和她的關係只是買和賣。就這麼簡單。是的,確實也是我先提出結束這種關係的。但我給了她一筆錢。至於那個男人,對方對她有興趣,而她自己也是點了頭的。所以,我可以說,你是在為一個女人自己做的選擇而指責我的不負責任嗎?」
    瑪格麗特縮在椅子里,保持著緘默。
    卡爾開始在她房間里慢慢踱步。
    「關於你認為的我對待你的方式,瑪格麗特,有時候我承認我確實沒那麼紳士。但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你真的不是毫無知覺,你應該感覺得到,現在我甚至開始為你在慢慢有所改變。但你不能指望我完全變成克拉倫斯先生,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也就不是我了。」
    卡爾再次瑪格麗特的面前,微微俯身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我不喜歡聽到你用剛才那種語氣談論你自己,非常不喜歡。瑪格麗特,知道我為什麼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今晚的這個場合嗎?宣告所有權?或許是的。但我想換一種更加貼合我真實想法的說法。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帶你過去了。我很抱歉我確實沒周到考慮你可能會有的那種感受,確實令人不舒服,是我疏忽了。但瑪格麗特,相信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個女人的愛。她對我微笑,和我說話,親吻我,願意包容我的一切缺點。瑪格麗特,她會是你嗎?」
    「不,我做不到……」瑪格麗特搖頭。
    「我知道娶一個女人是男人能給女人的最大保證。」卡爾忽然說道。
    瑪格麗特一怔。
    「兩年之前我之所以決定結婚,很大程度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在發生了那個意外之後,你知道的,加上我父親隨後去世,我就沒再考慮過結婚的打算。坦白說,現在我依然沒這種想法。我也不想為了贏得你的信任而告訴你我現在就非你不娶。但我向你保證,如果有一天,我們發展到有結婚的必要了,或者你是這麼認為的,我會考慮的。」
    瑪格麗特心煩意亂,不停地搖頭,「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們不適合……」
    卡爾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的眼睛,制止了她的搖頭。
    「或許吧。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你對我而言是特殊的。瑪格麗特,不管你承不承認,你自己心裡知道,我對你而言也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真覺得只要你不停告訴你自己我們不適合,我們之間過去發生的所有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
    瑪格麗特被動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不強迫你現在就接受我,但至少,不要拒絕我去接近你。」
    「……「
    「看,我們的誤會已經消除了,這樣多好!」卡爾一笑,低頭看了眼懷錶,「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他將她整個人抱起來,送到了床上。凝視她幾秒後,忽然俯身下來,臉湊到她耳畔,輕聲說道:「瑪格麗特,今晚你很出色,我感到很驕傲。」
    瑪格麗特心情紛亂無比。
    一切都不對勁了。這和她原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霍克利先生,不是這樣的……」
    瑪格麗特想從床上坐起來,但被他按在了枕頭上。
    「這個晚上真是夠嗆,你應該很累了。睡一覺,明天醒來,感覺可能就好多了。」他說道,順勢幫她理了下散落到臉頰上的幾縷凌亂長髮,動作顯得親暱而自然。
    「雖然我很想一直坐在這裡。但我要是還不走,你父親大概就快衝進來趕我了。那麼晚安了,瑪格麗特。」
    他的手指輕輕撫了下她一側臉龐,朝她微微一笑,隨即從床邊站了起來,關掉台燈,轉身走出房間。
    ————
    「感謝你給我機會見了你女兒,費斯先生。打擾您了。我走了。再見!」
    卡爾順手帶上房間的門,拿過自己的帽子戴了上去,朝一直徘徊在瑪格麗特房間門口的布朗·費斯告了聲別,轉身走了出去。
    布朗·費斯站在門邊,望著前方那個很快消失在巷子里的背影,臉上難掩憂慮之色。
    ————
    「回去嗎,霍克利先生?」
    他上了停在巷口的車上後,司機問道。
    卡爾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後,報了一個地址。
    司機微微一怔,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見他靠在座椅上,目光平視著前方,神色冷漠異常,立刻收回目光,駕車迅速駛離了湯普森街。
    ————
    已經是深夜了。多蘿西還靠坐在臥室床邊的地毯上發呆。
    她披頭散髮,目光怔忪,臉上帶著沒有洗掉的殘妝,身上只掛了件薄薄的睡衣,一邊吊帶滑落到胳膊。
    房間地上,橫七竪八地倒了幾個酒瓶,以及凌亂的、被隨意丟棄在地上的衣裙、高跟鞋。
    房間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皮鞋鞋底落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腳步聲。
    那個人最後停在她的面前。
    多蘿西的視線落到那雙踩在被她隨手丟在地上的蕾絲襪帶上的擦得錚亮的男人皮鞋上,光裸的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一個男人的視線。
    他的嘴裡咬著一支香煙,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面無表情。
    「卡爾……」
    多蘿西顫抖著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忽然像是意識到什麼,慌忙理了理頭髮,朝他露出自己最甜美的笑容。
    「酒醒了?」
    卡爾冷冷開口道。
    多蘿西的笑容降在嘴角邊。片刻過後,她的眼睛里忽然閃現出淚光,朝他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他。
    「原諒我,求你原諒我吧。我是喝醉了,一時氣不過才去找她的。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做……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求你原諒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聲音顫抖個不停,眼淚沿著臉頰掉落了下來。
    「把你的手拿開,多蘿西。」
    卡爾說道。聲音平靜,就像他此刻那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一樣。
    多蘿西卻抖了一下,慢慢松開了他的胳膊,最後無力地再次滑坐到了地上。
    「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的。」卡爾蹲到了多蘿西的面前,盯著她含著淚花的眼睛,臉上神情漸漸變得嚴厲了起來。
    「我們的關係終結。我給你錢,你也找了另一個男人。一切你都同意了的。但現在,你毀約了。」
    多蘿西忽然抬手捂住臉,失聲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但是我始終無法忘記你,卡爾……」
    「叫我霍克利先生。」卡爾冷冷道。
    多蘿西一愣。
    「別這麼對我……求你了……我們之前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我嗎?你在床上叫我寶貝……只有我才是你的寶貝……那個女人到底哪裡比我好……她在床上能比我更令你感到滿足嗎……只要她能,我也可以的……只要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曾經很喜歡我的……」
    她嗚咽著,斷斷續續地抽泣,眼淚不斷下落。
    「寶貝,你的陰|道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吸引我。」卡爾抽了口煙,繼續不疾不徐地道,「我付錢給你,買的也不是你對我的愛。你的愛值不了這麼多錢。我過來,只是最後再告訴你一聲,現在開始,不要再出現在她的視線里,更不要試圖做出別的更加愚蠢的事。」
    他抬起視線,落到釘在牆上的一張《人魚公主》的巨幅廣告宣傳照。
    照片上的瑪格麗特原本笑靨如花,但在這裡,她的臉上卻布滿橫七竪八長長短短的划痕,眼睛部位還被挖空了兩個洞,看起來彷彿是用刀子割出來。這令照片上的人變得面目扭曲,看起來有點瘮人。
    多蘿西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彷彿被火燎了一下,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跑到照片前一把扯了下來,藏在了身後。
    「不不,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卡爾慢慢踱到她的面前,一隻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把她的頭頂在了牆上。
    「多蘿西,你做過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上次你想方設法出現在戴維斯酒店年會里的意外,我就不和你計較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正和一個名叫傑西卡的女孩子爭一個電影角色。她更得導演歡心。於是你買通小混混在夜裡襲擊了她,用刀割壞了她的臉。多蘿西,你一直就是個小婊|子。」
    多蘿西抖了一下,驚恐地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那時候,你怎麼對付別人,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但現在不一樣了,你要是敢動她哪怕一根頭髮,你知道的。」
    卡爾朝她的臉噴了一口煙。
    多蘿西被煙突然嗆了一下,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恐懼地搖頭,「不不,霍克利先生,我保證我不敢……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錯了。我保證我以後絕對不會再纏著你,更不會對她有任何不利,求求你,看在我之前跟了你這麼久的情分上,放過我……」
    卡爾眯了眯眼睛。在多蘿西充滿驚恐的注視之下,將煙頭慢慢掐滅在她半遮半露的一邊胸|脯上。
    煙頭迅速燙穿薄薄的絲綢料子,在皮膚上發出輕微的吱吱響聲。
    多蘿西尖叫一聲,臉龐痛苦地扭曲了起來。
    「記住我的話,就是個好女孩。」
    滅了的煙頭被丟到腳下,卡爾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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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1

兩天之後,七月底的這個週末,陽光燦爛,非常普通的一個上午,瑪格麗特如約來到了由紐約婦女共進會主辦的慈善活動會現場。
    現場來了很多人。除了瑪德琳伯爵夫人、魏特曼太太等許多著名的紐約女性社會活動積極人士外,還有紐約商會代表,市長辦公室也派來了人。另外,還有幾家報紙的記者也到場。
    瑪格麗特的演講被安排在了活動的末尾環節。快要輪到她了。
    克拉倫斯坐在瑪格麗特的邊上。彷彿留意到了她的緊張,低聲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演講發生在大學的第一年,最後卻被我完全搞砸了。但你肯定能行。至少會比我出色!」
    瑪格麗特知道他想讓自己放鬆,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下面,我為大家介紹瑪格麗特·費斯小姐,請她上來,為我們講述一下她的想法……」
    瑪德琳伯爵夫人介紹過瑪格麗特後,在掌聲中,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邁著步伐朝會場前方的講話台走去。
    瑪格麗特站定,謝過伯爵夫人後,在心裡默默從一數到三,隨後臉上帶著微笑,面對台下一雙雙眼睛的注視,用清晰而平穩的聲音開始了她準備了多時的演講。
    「……當我得知我有幸能夠站到這裡說話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是無比的緊張和壓力。但現在,我可以鼓起勇氣告訴你們,美利堅合眾國,它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自由國家。它能容許一個普通移民礦工的女兒站到這裡為政治貢述她自己在行家聽來或許太過淺薄的觀點,這就是一種進步。但是,就在這個偉大國度里,佔了人口一半數量的女性至今卻還沒有獲得她們原本應當從出生起被被神聖憲法賦予的平等權利……」
    「……兩年之前那個令我永生難忘的深夜,泰坦尼克號就在我身後不遠處,即將要被北大西洋的海水吞沒。在我漂浮在冰冷海水里,就要失去最後一絲生命希望的時候,是莫莉·布朗女士指揮著她所乘坐的那艘救生艇回來,冒著可能會沈沒的危險,將我和漂浮在我附近的人拉了上去……」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被許多反對人士強烈抨擊的所謂女權運動,在我看來,它不是教條,也不是主義,更不是某些持極端觀點報紙所宣揚的‘女性憎恨男人’的代言詞。男性和女性為什麼要對立,而不把對方視為我們其中的一員呢?它會給予我們加倍的自由。在女性們至今還為自身本不該被剝奪的權利苦苦孤軍奮戰著的時候,更需要天生就獲得了權利的男性們伸出你們的援助之手予以無私支持。男人們——我站在這裡,利用今天這個機會,誠摯邀請你們加入,讓這個偉大國度變得更加偉大,自由更加自由。因為女性的平等權利也與你們息息相關!」
    演講結束,瑪格麗特彎腰致謝的時候,會場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不但在場的女人們,許多男人也紛紛站起來鼓掌。
    ————
    活動結束後,瑪德琳伯爵夫人邀請瑪格麗特留下來一起吃工作午餐。
    「費斯小姐,你今天的演講太精彩了。會計告訴我,我們收到了前所未有數額的捐助資金,而且資金還在繼續增加。他們紛紛慷慨解囊。如果我說這和你的演講有很大關係,我想在座的沒有誰會表示反對意見。」
    餐桌上,還沒從興奮狀態中恢復過來的魏特曼夫人興致勃勃地說道。
    「不不,我只是盡了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家的努力才是關鍵。」
    「別這麼客氣,」魏特曼夫人笑道,「至少,霍克利先生的捐款,你佔了最大功勞。雖然他今天沒到現場,但他捐的數目最大。」
    幾天前的那場晚宴想必讓包括瑪德琳伯爵夫人在內的許多人都知道了卡爾·霍克利和自己的關係——至少關係匪淺,
    「我的女朋友。」當時他是這麼介紹她的。所以魏特曼夫人此刻這麼說的時候,同桌的其他人雖然流露出好奇之色,但大概出於禮貌,並沒有人問什麼。
    瑪格麗特自己卻感到有點耳熱,勉強笑了笑,隨即端起面前的一杯水,掩飾般地喝了一口。
    「瑪德琳夫人,我聽說您以前在愛爾蘭也停留過一段時間?」
    餐桌上短暫靜默的時候,一起吃飯的克拉倫斯突然問道。
    瑪德琳伯爵夫人看向他,微笑道:「是的,年輕的時候,我在愛爾蘭的柯克郡住過幾年。那會兒我才十七八歲。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太巧了!柯克郡也是瑪格麗特的故鄉!她就是出生在那裡的!是二十年前吧?只是後來和她父親一起搬到了南安普頓。」
    伯爵夫人一愣。慢慢放下杯子,注視瑪格麗特片刻後,臉上露出微笑。
    「是嗎?這真的太巧了。費斯小姐,你對郡東那條河谷上的那座廊橋還有沒有印象?我好多年沒回去了,不知道它還在不在。」
    瑪格麗特其實對這個地方沒半點印象。於是含含糊糊應道:「我也是很小就離開了,有點記不大清楚。」
    伯爵夫人哦了一聲。最後說道:「你父親一定會為有你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兒而感到驕傲的。」
    「是的,」克拉倫斯說道,「費斯先生人非常好。」
    伯爵夫人微笑不語,只是看了瑪格麗特幾眼,神色顯得略微凝重。話題隨即被另一位依然感到興奮不已的太太重新轉到了早上的那場活動上。
    簡單午餐結束後,瑪格麗特和瑪德琳伯爵夫人告別。
    「我能和你私下談幾句嗎,費斯小姐?」伯爵夫人忽然道。
    「當然可以。」
    伯爵夫人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她跟自己來。
    瑪格麗特跟著伯爵夫人來到一處沒人的走廊里。伯爵夫人望著瑪格麗特,躊躇了下。
    「您有什麼事嗎?」
    瑪格麗特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
    「啊——」伯爵夫人顯得有點猶豫,「費斯小姐,不介意我問一下,你的母親現在和你們住一起嗎?」
    瑪格麗特一愣。
    「你別見怪。我只是想著如果有機會,或許我可以認識她一下……」
    瑪格麗特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我是我父親帶大的。」
    伯爵夫人神色微變,定定地望著瑪格麗特,一語不發。
    「您怎麼了?夫人?」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奇怪。
    「哦,沒什麼!」
    伯爵夫人回過神來,「費斯小姐,我能再問一下,你的父親是做什麼的嗎?」
    「他以前是煤炭工。到紐約後在鋸木廠乾過活。現在在克拉倫斯先生工作的醫院找到了一個活兒。」瑪格麗特回答道。
    「……你的父親,他一直是煤炭工嗎?我的意思是,在你們搬到南安普頓之前?」
    「是的!」瑪格麗特毫不猶豫地說道。
    布朗·費斯懂音樂,這對於一個煤炭工來說有點不尋常。瑪格麗特猜測他年輕時應該有段別的經歷。但既然父親對此諱莫如深,她自然也不會多提什麼。
    「能知道你父親的名字嗎?」
    「布朗·費斯。」
    雖然感到奇怪,但瑪格麗特還是立刻回答。
    伯爵夫人臉上露出彷彿失望,又彷彿松懈了下來的表情。慢慢吁出一口氣。
    「您怎麼了,夫人?」
    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問道。
    伯爵夫人最後看向瑪格麗特,微笑著,低聲說道:「費斯小姐,其實我從前有過一個女兒,很巧,她的名字也叫瑪格麗特。但是我後來失去了她。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非常親切。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好朋友。我非常喜歡你,希望以後可以經常看到你。」
    ————
    瑪格麗特與伯爵夫人告別,出來的時候,看見克拉倫斯站在門口的路邊,彷彿在等她的樣子。
    瑪格麗特略微躊躇了下,隨即朝他走了過去。
    天氣很好,兩人沿著人行道,慢慢朝前走去。
    「瑪格麗特,你今天的演講十分精彩。坦白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明天的報紙或許會報道你的演講了。」
    克拉倫斯笑著稱贊道。
    瑪格麗特謙虛了幾句後,看了眼他,終於說道:「查理,關於上次發生在劇院門口的那件事,我還沒向你道歉。這幾天一直想著找你的。但是……」
    「哦!沒關係!」克拉倫斯立刻道,「我早就忘了!」
    「謝謝,你真是一個好人。但是還是需要向你道歉。因為我而給你造成的一切尷尬。」瑪格麗特道。
    克拉倫斯停住了腳步。兩人站在了臨街一家麵包店的櫥窗前。
    「瑪格麗特,我能冒昧地問一句,關於你和卡爾·霍克利,你們……」
    他頓了一下。
    陽光從頭頂沿著他的帽檐照下來,他彷彿有點熱,鼻尖上滲了幾點汗。
    瑪格麗特心裡咯噔一跳。等著他繼續說出來。
    但他沒有繼續了。
    一陣香味從麵包店裡飄了出來,瑪格麗特扭過臉,看見廚師端著新烤的麵包出來,技術嫻熟地堆擺在盤子里。
    「抱歉,其實沒什麼!我們還是走吧。」
    廚師擺完麵包進去後,克拉倫斯忽然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瑪格麗特繼續站著不動。
    「查理!」
    她忽然叫了一聲。
    克拉倫斯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她。
    「查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瑪格麗特走到他面前,注視著他的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後,道,「雖然你一直沒對我說什麼,但我覺得我應該讓你知道。並且我很抱歉我沒早點讓你知道。關於我和卡爾·霍克利,雖然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是那種關係,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和他之間是存在了點問題,或者用糾葛這個詞可能更恰當些。你對我非常好,一向以來,也幫了我許多的忙……」
    「瑪格麗特,你也喜歡他,卡爾·霍克利。是嗎?」
    他忽然打斷了她。這樣問道。
    「坦白說,我不知道。」瑪格麗特低聲道,「但我確定我可能沒法在短時期內擺脫他給我帶來的影響。查理,我對你非常感激,更尊重你的感情。雖然你什麼都沒對我說過。但我不希望因為我自己這種沒法理清的立場而給你帶去困擾,或者任何繼續的傷害……」
    她頓了一下。抬起眼。
    「非常抱歉,查理。」
    最後她說道。
    克拉倫斯怔怔望著她。
    片刻後,終於苦笑了起來。
    「不,你不必向我道歉,瑪格麗特。是我自己的問題。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但卻想著只要我不說,聽不到你的拒絕,那麼我就可以繼續抱著希望……」
    他聳了聳肩,停了下來。
    「抱歉,查理。」
    瑪格麗特再次說道。
    「新聞!新聞!剛剛聽到的無線電新聞!約瑟夫皇帝向塞爾維亞宣戰!歐洲終於開打了,夥計們!」
    街對面一家剃頭店的門忽然被人推開,裡面跑出來一個手上還拿著剃刀的理髮師,激動無比地朝著路上行人大聲嚷嚷。
    他的喧嘩聲很快就引起了路人注意,許多人紛紛跑了過來,湧到剃頭店的門口,聽著店裡的無線電廣播播報,議論了起來。
    克拉倫斯一愣,朝瑪格麗特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後,立刻也跑了過去。
    片刻後,他穿過街道回來,神情顯得有點沈重。
    「瑪格麗特,戰爭真的開始了!」
    他說道。

☆、Chapter 62

當晚,卡爾從費城回到紐約宅邸,在書房裡見了白天剛回來的洛夫喬伊。
    洛夫喬伊向他補充了些關於伊利諾伊州軍工廠運作的情況。
    「一切運轉良好。」最後他說道,「另外,我們與礦工聯合會的談判也快結束。您應該知道了的。」
    上個月,礦工聯合會以半罷工的方式要求為匹茲堡燃料與鋼鐵公司——霍克利旗下眾多公司中的一家的工人們增加工資並改善生活條件。擔任霍克利基金會董事的浸信會著名牧師蓋茨作為代表與勞工方進行談判,談判一直在艱難推進,最近終於快接近尾聲。
    「適當的讓步是必要的,」卡爾點了支煙,「讓他們得到點好處後回去乾活,帶來的利潤會遠比我要付出的多。但是如果再有下次,我可能會不大樂意了。」
    「菲爾茨偵探所答應會替我們在工人中加快發展自己人。我要求數量至少達到一千人。警衛也需要增加。另外,如果下次再有類似情況,州國民警衛隊答應幫忙,但最好需要您親自先和州長交洽一下。」
    「沒問題。過幾天我就回匹茲堡。我待在紐約已經夠久了,現在事情都差不多了。」卡爾忽然看向洛夫喬伊,「布拉德·羅德,最近有新動作嗎?」
    布拉德·羅德是賓州的一個老牌軍火商,在收購伊利諾伊州軍工廠時和卡爾遭遇,曾經造成了點麻煩。
    「據我所知。目前他很老實。我會一直派人盯著的。您放心。」
    卡爾聳了聳肩。「但願吧。對了,你應該聽說了吧?奧匈人向塞爾維亞宣戰了。今天在費城,到處都談論著這事。看吧,用不了多久,英國法國德國人都要扛著槍上陣了。」
    「這不正是我們的好機會嗎?」洛夫喬伊應道,「我聽說您今天和斯特夫先生見面了?談得怎麼樣?」
    「很順利。馬克沁機槍被大量需求。你真該見識一下這玩意兒的恐怖火力。李菲恩爾德在它面前簡直不堪一擊。但需要工程師對它改進。這玩意兒笨重了些。」
    「需要我跟進嗎?」
    「不。我自己跟。你不懂這些。我已經找到一個這方面的專家在著手改進了。他非常出色。」卡爾道。
    洛夫喬伊攤了攤手。
    卡爾手指敲了敲桌面,轉了話題,「還記得布萊克家的兒子謝利嗎?」
    「當然!」洛夫喬伊道,「怎麼了?」
    「明天是他十歲生日。小傢伙就要十歲了!布萊克和他老婆不在紐約,居然說趕不回來給他慶生。這他媽的是怎麼當人父母的。我打算明天晚上在家裡給他辦個生日派對,最盛大的派對,把哈里·霍尼迪也請來表演魔術,他所有同學和朋友也會過來。你覺得怎麼樣?」
    「您一向喜歡小孩子。」洛夫喬伊習慣性下垂的嘴角終於給面子地往上抬了抬。
    「桑頓太太在準備派對了。哦對了,明晚你最好不要露面。我怕你出現會嚇到孩子們。」
    洛夫喬伊剛剛抬起來的嘴角又垂了下來。
    「開玩笑。」卡爾顯得心情很不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應該累了吧。早點去休息吧。這裡沒你事了。」
    「謝謝。」洛夫喬伊點了點頭,轉身朝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轉過了身。
    「還有什麼事?」卡爾看向他。
    「先生,明晚的生日派對,那位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會過來嗎?」他問。
    「我想謝利應該已經邀請過她。但她來不來,我不大確定。」
    洛夫喬伊頓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趁我現在心情不錯,一起說了吧。」卡爾坐回到椅子上。
    「抱歉先生,我知道這原本不該我過問。但是我聽說……」他頓了一下,「這位費斯小姐,您帶她出席了市政府的晚宴?」
    卡爾伸手往煙灰缸里彈了下煙灰。抬眼瞥他一下。
    「你是對此有什麼建議嗎?」
    「哦不不,您別誤會。」洛夫喬伊立刻道,「我只是……感到有點意外,沒想到您會帶她去那種場合。」
    卡爾不置可否,順便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他走過來。
    「洛夫喬伊,雖然你都已經有孫子了,但關於女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女人,相信我,我顯然比你更有發言權。」最後他盯著他道。
    「當然……我明白。抱歉霍克利先生。」洛夫喬伊立即道歉。
    卡爾笑了笑。「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
    第二天是周日。
    歐洲戰火已經點燃,隨時會蔓延得更大。但對於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來說,除了增加一個令人感到興奮的話題之外,並沒有什麼實質影響。生活依然十分平靜。
    昨天那場慈善活動的報道雖然被淹沒在今天連篇累牘關於歐洲開戰的新聞裡,但取得的效果還是十分令人滿意。幾篇見諸報端的報道不約而同都提到了瑪格麗特,稱她做了一個「富有感染力的令人為之振奮的演講」,「是紐約婦女社會活動的新星」,一家八卦報紙則把關注點放在她的百老匯經歷和傳說中與匹茲堡大亨霍克利之間的非同尋常的關係。
    瑪格麗特沒怎麼看報紙,所以這些倒沒給她造成什麼困擾。讓她感到有點為難的,是今晚謝利的慶生派對。
    謝利早幾天前就自己打電話到她學校,邀請她今晚去參加。
    她知道布萊克先生不會出現在派對上,所以不會出現什麼尷尬。但問題是,派對是在卡爾·霍克利家裡辦的。
    ————
    早上九點。瑪格麗特找到了位於曼哈頓某街的一座房子,摁下了用繁復花紋裝飾著的鐵門上的門鈴。
    「謝利少爺,外面有位小姐找您。她說她姓費斯。」
    出來應聲的僕人返身進到房間,對著坐在地上正獨自搭著類似樂高積木的謝利說道。
    謝利立刻丟下積木,從地上一躍而起。
    「費斯小姐!你怎麼來這裡了?」他興高采烈地跑到門外,「我的派對在霍克利先生家舉辦的,要晚上才開始,霍克利先生會讓司機來接我。哦我知道了!你是現在要和我一起過去是嗎?你等等,我馬上就出來!」
    「不不,謝利,我不是和你一起去霍克利先生家,」瑪格麗特道,「我晚上可能有點事……」
    謝利一愣,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來?費斯小姐,哈里霍尼迪也會到的!他會表演很奇妙的魔術!要是你不來的話……」
    「是這樣的,」瑪格麗特微笑道,「我白天一整天都有空。雖然去不了你的派對,但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玩。比如說,中央公園的健達堡遊樂場,你覺得怎麼樣?要是你願意,遊樂場回來後,還可以到我家,我給做楓糖,烤個生日蛋糕。你想嘗嘗我的手藝嗎?」
    「上帝啊!這簡直太棒了!我願意費斯小姐!」謝利立刻嚷了起來,「我早就想去遊樂場玩了!還有去你家!」
    「對了,我還給你買了禮物。」
    瑪格麗特遞上一個包裝起來的盒子。
    謝利拆開,見是一頂帽子,咧嘴笑了起來,拿出來戴在頭上。
    「瞧,費斯小姐。我現在就可以戴著它和你出發了!」
    ————
    從遊樂場回來,瑪格麗特帶著謝利來到自己家,做了楓糖和生日蛋糕。謝利一整天幾乎都在笑。傍晚時分,瑪格麗特打算送他走時,卡爾親自開車過來接他了。
    「……所以,晚上的派對你是不參加了?」
    卡爾牽過謝利的手,望著瑪格麗特道。表情似笑非笑。
    「……我想謝利應該已經諒解我了。」瑪格麗特挪開視線,避免和他對視。
    「雖然我也很想費斯小姐再去派對,但她有事,霍克利先生。」謝利插了一句。
    「好吧。既然你都諒解她了。那麼我們先走了。你的朋友們很快就要到了。」卡爾微微一笑,最後看了瑪格麗特一眼,帶著謝利離開。
    等他們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瑪格麗特關上門,默默開始收拾吃剩的楓糖和蛋糕。忽然,門再次被人拍響。
    瑪格麗特過去開門,見謝利站在門口喘著氣,彷彿剛才急急忙忙跑回來似的。
    「怎麼了謝利?」瑪格麗特問。
    「費斯小姐,我剛才忘了說,我過些天要去伊利湖度假——賓州不只有礦山和工廠,還有很多森林和湖泊,景色非常迷人!你學校不也快放暑假了嗎?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度假,好不好?」他仰著臉,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她。
    伊利湖在賓州,距離匹茲堡只有幾十公里。
    瑪格麗特看了眼巷子頭。卡爾的汽車停在那裡。車窗被搖了下來,他坐在裡面,頭扭過來看著這邊,彷彿在等謝利回來的樣子。
    「謝利,我也很想陪你去,但是……抱歉我大概去不了,」瑪格麗特狠下心拒絕,「剛才我們閒聊時,我不是告訴你我正在寫一部新的歌劇嗎?這要花費我很多時間。」
    「拜託了!費斯小姐!」謝利抓住瑪格麗特的裙子不停地央求,模樣可憐巴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一起去!暑假時間那麼長,你不能一直都工作的。求求你了!」
    「……好吧,好吧……」
    面對他這樣的哀求,瑪格麗特實在做不到繼續一口拒絕,再次瞥了一眼遠處卡爾·霍克利的側影,含含糊糊道,「我再考慮考慮,要是有空,我大概可以過去……」
    「太好了!」謝利露出笑容,「那我等你消息。你不能騙我費斯小姐!」
    「謝利,我只說我再考慮下……有可能到時候會沒時間的……」瑪格麗特急忙強調。
    「好的,好的,我明白的。只要你答應考慮就行了。那麼我先走了,霍克利先生還在等我。」
    謝利笑嘻嘻地和瑪格麗特揮了揮手,扭頭跑了。跑到車上進去後,似乎與卡爾說了什麼,卡爾拍了拍他的腦袋,驅車離開。
    ————
    她原本以為卡爾會繼續來找自己。但一個多星期過去,他彷彿很忙,一直沒露面。謝利也沒催著她追問到底去不去伊利湖,這讓瑪格麗特終於松了一口氣。
    進入七月,學校快放暑假,期末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瑪格麗特再次忙碌了起來,暫時把這事給拋在了腦後。
    這天,放假前的最後一個在校日。瑪格麗特正忙著做學生的學期考評時,校長辦公室的秘書請她過去,說費連娜女士找她。
    瑪格麗特放下手頭的事,到了校長辦公室。見學校的另一位老師懷特女士也在。打了招呼後,詢問叫自己過來的原因。
    費連娜女士摘下眼鏡,說道:「費斯小姐,現在遇到了點小麻煩,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您說吧,」瑪格麗特應道,「要是我可以,一定會配合學校工作的。這是我的職責。」
    「謝謝你能這麼理解,親愛的,」費連娜女士道,「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學校每年都會參加七月份在賓州舉行的東海岸校際合唱比賽。東部幾乎所有學校都會派隊參加。這是一項傳統賽事。學校對它一向十分重視。今年原本是由懷特太太帶隊的。但是很不巧,她剛剛來找我,說她家人出了點狀況……」
    「懷特太太?」費連娜女士看向懷特太太。
    「是我姑姑。她病得快要死了……可憐的人,也沒有自己的孩子……」懷特太太急忙站起來,一臉抱歉的樣子,「我不得不留下來照顧她。」
    「鑒於這種情況,她可能沒法繼續帶著合唱隊去參加比賽了。懷特太太向我推薦你。我考慮了下,覺得你確實最合適的代替人選。費斯小姐,之前懷特太太因為妊娠請假的時候,原本就是你代替她上聲樂課的。女孩子們也都喜歡你。雖然這確實加重了你的工作量,但我想,你應該樂意帶領女孩子們取得好成績,為我們學校延續這份榮譽。」
    「……」
    ——————
    「費斯小姐,真的太感謝你了!」
    兩人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後,懷特太太對著瑪格麗特道謝個不停。
    瑪格麗特衝她笑了笑。
    「這是學校的事,我也有義務盡力。但是懷特太太……」瑪格麗特實在忍不住,狐疑地盯著她,「上次您孩子出生,我和同事們去參加派對時,您的親戚好像都來了。沒聽你提過你還有個姑姑?」
    「哦!」懷特太太呃了聲,隨即道,「……她是個老處|女,脾氣古怪,一個人住在德克薩斯州,所以我不大提她。上帝啊,我一想到明天我不得不丟下孩子坐火車穿過整個美國去德州就感到頭疼!總之,非常感謝你,費斯小姐,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等我從那邊回來,我會給你帶個最英俊的牛仔!哦,別誤會,是牛仔公仔!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賓州是個好地方!」
    懷特太太使勁握了握瑪格麗特的手,衝她眨眨眼睛,扭頭離去。
    瑪格麗特望著懷特太太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裡鬱悶無比。
    要是說,片刻前在校長辦公室里還半信半疑的話,現在,她敢百分百斷定,懷特太太嘴裡那個所謂「病得快要死了的老|處女姑姑」絕對是子虛烏有。
    不管她現在願意不願意,這趟賓州之行看來是鐵板釘釘,無論如何也跑不掉了。

☆、Chapter 63

一周後,瑪格麗特與學校另一位負責外勤的施拉德先生帶著由二十五名學生組成的合唱團,坐火車抵達了賓州州府哈里斯堡的火車站。
    「這裡不但有工廠礦山,還出產全美國最好的土豆、甜菜、牛奶和雞肉!遠道而來的女士,先生,以及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們,歡迎來到拱心石之州!」
    瑪格麗特和學生們剛下火車,站台上就來了個手持賓州州鳥皺領松雞玩偶的人,用熱情的語氣歡迎她們的到來。
    施拉德先生走過去,與對方握手,簡單交談了幾句後,回頭道:「費斯老師,他姓文森,是東海岸校際合唱比賽組委會的工作人員,他會送我們去迪金森學院並且安頓下來。」
    迪金森學院就是比賽的舉辦場地,始建於18世紀,是一座著名的獨立學院,位於哈里斯堡的西面,距離火車站有一點距離。有人能來這裡接她們直接過去,自然方便。瑪格麗特道過謝後,帶著學生們出了火車站,一起上了輛停在那裡的大巴車。
    陌生城市的風景總是很容易讓年輕女孩子們變得興奮。一路之上,她們對著窗外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
    「……說真的,文森先生,今年你們考慮得非常周到,十分感謝。」路上,施拉德先生和開著車的文森聊著天,「去年我也帶著學生們來到這裡參加比賽。出了火車站後,交通不幸出了點問題,我帶著一大幫孩子,一直折騰到晚上才抵達迪金森學院附近的旅館,當時可真夠嗆。」
    「今年不一樣了!」文森道,「霍克利基金支持了本州不少的公共項目,但原本一直和我們無關。感謝上帝,今年它終於注意到了我們這個有這光榮傳統的東海岸校際合唱比賽。它資助了我們!也就是說,它不但資助所有三十二個合唱團接下來兩天里的住行問題,最後冠軍合唱團所在的那個學校還將得到基金提供的一筆獎金。怎麼樣,這個消息應該能更加激勵你們的鬥志吧?」
    女孩子們立刻高聲歡呼了起來。
    「費斯老師!去年我們輸給了惠特克公立中學,今年一定要打敗他們!我們能做到的,是不是?」
    「是的,我們一定能的!」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那種隱隱不安的感覺,笑著給學生們打氣。
    接下來,她需要在這裡停留兩天。第一天比賽,第二天是賽後的一個校際聯誼活動。
    她現在只希望能順利結束這兩天的行程,然後盡快帶著合唱團女孩子們離開這個地方。
    ————
    在迪金森學院附近的一家旅館安頓下來,瑪格麗特就帶著合唱團投入了緊張的賽前排練。
    第二天,比賽在學院的戲劇大廳里如期開始。台下坐滿了觀眾和應邀而來的嘉賓。其中包括哈里斯堡市長、迪金森學院院長、賓州州立大學副校長、以及當地一些學校、藝術聯盟和婦女社團的負責人,場面隆重而熱烈。
    瑪格麗特所在的藝術學校合唱團實力排名靠前,好幾年都是第三名。去年是爆發的一年,原本非常有希望奪冠,但最後卻被實力強勁的惠特克公立中學給奪走了桂冠。無論是費連娜校長還是合唱團的成員們,對今年的比賽都非常重視,希望能奪得第一名,作為帶隊老師兼指揮,瑪格麗特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合唱團的女孩子們表現穩定。在第一輪比賽中以第三名的成績進入決賽。最後決賽時,倒數第三出場的她們發揮得異常出色,獲得評委的一致高分。
    最後,女子藝術學校以微弱優勢戰勝去年的第一名惠特克公立中學,贏得了今年這場賽事的桂冠。瑪格麗特作為合唱團代表,從迪金森學院院長的手中接過了獎杯,全場掌聲四起。合唱團的女孩子們激動萬分。
    「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樣,霍克利基金為本次比賽慷慨提供了贊助和豐厚獎金。但是,不僅僅只是這樣,現在,我還有另一個好消息要宣佈……」主持人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後,笑容滿面地宣佈,「比賽第一名獲得者,我是指合唱團的所有成員,在明天的校際聯誼活動結束後,都將獲得前往風光優美的伊利湖區度假的資格。全程所有費用也將由霍克利基金贊助!當然,」主持人最後也不忘賣賣自己的幽默,「這並不排除此刻在座的剩下所有人,如果你也想沾沾這些幸運女孩們的光的話,我想卡爾·霍克利先生應該不會拒絕支付你們寄過去的賬單。」
    台下笑聲四起,瑪格麗特聽到身後自己的學生們發出驚喜的尖叫聲。
    「費斯小姐!這不是真的吧?上帝啊,我們還能去伊利湖區度假!這是不是在做夢?」
    從台上一下來,瑪格麗特被興奮得到了已經到了極點的女孩子們團團圍住。除了笑容滿面地告訴她們這是真的,她實在不知道該說別的什麼話了。
    當天晚上,女孩子一直聚在瑪格麗特的房間里,興奮地聊著白天的比賽和接下來的度假事宜。當施拉德先生走進來,告訴她們費連娜女士對比賽結果十分高興,並且同意她們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去湖區度假之後,房間里爆發出了歡呼聲,原本擔心校長可能不會予以放行的女孩子們徹底要樂瘋了。
    第二天,作為賽事一部分的校際聯誼活動順利結束。午餐會過後,剩下三十一支合唱團或者繼續留下自己進行活動,或者準備離開。獲得了額外免費度假資格的女子藝術學校的女孩子們則興高采烈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憧憬著明天一早出發的度假之旅。
    ————
    瑪格麗特一直等待著。
    事實上,從一個多星期前,她被迫從懷特女士手上接過這個領隊職位開始,就已經在等著了。
    但一直到現在,卡爾·霍克利依然還沒有出現。別說他人,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就彷彿這一切和他沒半點關係似的。
    傍晚,瑪格麗特送走幾位在聯誼會中新認識的朋友,詢問旅館前台,得知並沒有人找自己,也沒有什麼電話或留言後,終於按耐不住在心裡已經發酵了多時的那股怒氣,借用旅館電話,打了她向賽事組委會問來的霍克利基金聯繫人辦公室的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一個女人禮貌地詢問她的來電目的。
    「請問,您現在可以聯繫卡爾·霍克利先生嗎?我認識他。我現在找他有急事。」瑪格麗特說道。
    「抱歉小姐,我沒有這個權限。」對方繼續禮貌地回絕。
    「那麼麻煩你找你那裡有這種權限的人!」瑪格麗特報上自己的名字,「請你們務必告訴他,我必須要聯繫到他!現在!」
    瑪格麗特說完,掛上了電話。
    大約五分鐘後,旅館的電話響了起來。前台接起電話後,隨即叫正坐在大堂椅子上的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您的電話!」
    瑪格麗特迅速起身,走過去接起電話。
    「瑪格麗特,聽說你有急事要找我?什麼事?」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語調輕鬆。
    「卡爾·霍克利先生!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聽到這個將近半個月沒聽到了的聲音,瑪格麗特心裡那股火氣頓時無法遏制地衝了上來,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你在生氣?怎麼了?」電話那頭繼續沒事般地說道,「你現在應該是在哈里斯堡吧?合唱比賽結束了吧,成績不理想嗎?」
    「你當我是傻子嗎?少給我來這一套!」瑪格麗特生氣地道。
    前台露出困惑的表情,開始不停地瞥她。
    瑪格麗特側過身體,壓低了聲音,「我知道全都是你搞出來的!你以為你躲著我就不知道是你?你現在在哪裡?」
    「有點巧,我下午正好剛到哈根斯堡,住在利茲酒店,房號801……」電話里那個聲音慢吞吞地說道。
    瑪格麗特啪地掛了電話,轉身往外快步走去。
    ————
    哈根斯堡雖然是賓州州府,但面積遠不及匹茲堡或者費城。利茲酒店是本市最好的一家酒店,位於市中心,距離市政府也不遠,很容易就能找到。
    瑪格麗特氣沖沖地趕到利茲酒店,最後停在了門口的台階下。
    酒店大門玻璃閃亮,穿著制服的門童為進進出出、衣著光鮮的客人們不停開著門。
    瑪格麗特仰頭望了眼這座帶著十八世紀英倫風格的建築,長長呼吸了一口氣後,提著裙子步上台階往里走去。門童微笑著替她開門。瑪格麗特找到電梯,徑直來到八層,最後停在801號總統套房的門前,抬手摁下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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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4

瑪格麗特摁下門鈴,裡面沒有回應。
    她繼續摁,還是沒有回應。
    她開始拍門,用手掌使勁地拍。
    「小姐,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瑪格麗特回頭,見是一個酒店侍應,站在距離自己不遠的走廊上。
    「呃!」
    瑪格麗特略微尷尬地放下了手,「我找卡爾·霍克利先生,他告訴我他住這裡。」
    「是的。」侍應應道,「但是他現在應該在酒吧。或許我可以帶您過去。」
    「那就麻煩您了。」
    瑪格麗特道了聲謝。
    「我的榮幸。請這邊走。」侍應在前頭帶路。
    瑪格麗特跟著他來到位於二樓的酒吧門口,一眼就看到卡爾·霍克利。他和幾個男人一道圍坐在靠窗的一張圓桌前,不知道在談什麼,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侍應讓瑪格麗特在門口稍等,自己進去,走到卡爾的邊上,低頭說了句什麼。卡爾扭頭,看到瑪格麗特在外面,立刻掐滅手上的香煙,和另幾個男人道了聲別,起身快步走了出來。
    「瑪格麗特!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注視著瑪格麗特,目光里全是笑意,但語氣聽起來卻彷彿很驚訝。
    侍應還站在邊上。瑪格麗特盯著他,用克制的語調說道:「希望我的冒昧來訪沒打擾到您,霍克利先生。」
    「當然不會!看到你能來找我,實在是個很大的驚喜。」
    卡爾摸出張鈔票遞給剛才帶路的侍應,「謝謝,弗雷德。」
    「霍克利先生,如果還有別的任何事情,請儘管吩咐我。」
    那個名叫弗雷德的侍應接過小費,躬身道謝後離開。
    「霍克利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的!」
    侍應一走,瑪格麗特立刻拉下臉,「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你實在是得寸進尺……」
    「你看起來很生氣。」卡爾看了下四周,湊了些過去,壓低了聲音,「你不會是打算在這裡就扇我兩個耳光吧?來吧,跟我過來,我們找個地方,不管你要說什麼,我保證我會好好聽你說的。」
    卡爾說完,往前而去。
    瑪格麗特腳步頓了一下,跟了上去。回到八樓的客房層,卡爾用鑰匙打開門,示意她進來。
    「你實在是太過分了!」一進去,瑪格麗特就衝他嚷了起來,「懷特太太哪裡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快病死的姑姑?是你讓她到校長面前這麼說的!還有昨天才剛宣佈的什麼湖區度假贊助!全都是你搞的鬼!你讓我太生氣了!上帝啊,我簡直快要被你弄瘋了……」
    瑪格麗特嚷嚷著的時候,卡爾到酒櫃邊倒了杯酒,端到了她的面前。
    「你的情緒有點激動,喝一口吧。甜藍莓口味,很適合女士。」他把酒杯遞到她面前。
    「少個我來這一套!我不喝酒!」瑪格麗特拂開他的手,「你別想抵賴!不管你怎麼抵賴,我都不會相信的!」
    卡爾略微無奈般地放下酒杯,朝她攤了攤手。
    「好吧,好吧,我沒想抵賴。我承認是我乾的。但是你聽我解釋。懷特太太剛添了個孩子,丈夫最近很不幸又失業。她需要賺點額外的錢給孩子買牛奶什麼的,我不過順手小小幫了她一把而已,你不至於感到不高興吧?至於讓合唱團女孩子們去湖區度假,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我可以想象她們聽到這消息時會有多高興。既然她們高興,而我也樂意出這個錢,瑪格麗特,你忍心讓你的學生們失望?」
    他不解釋還好,等他笑容滿面地說完這番話,瑪格麗特已經氣得恨不得拿剛才那杯酒潑他一臉了。
    「狡辯!完全是狡辯!世上怎麼會有像你這麼卑鄙無恥的人?你不會以為你這樣我就鑽進了你的套,高高興興地任你擺布,然後還安慰自己,這沒什麼,這沒什麼?」
    「不不,瑪格麗特。我知道你大概會不高興,因為我這種顯然很是愚蠢的舉動。我現在向你道歉,真摯的道歉。倘若你可以忽略我在這其中令你感到不高興的地方,反過來想一下,你已經忙碌了很久。人不能一直都工作。你也需要放鬆和休息。現在趁這個機會帶著你的學生們一起輕鬆一下,難道不好嗎?還有謝利,謝利已經到了湖區了,他也正盼著你過去。」
    「謝利會去湖區度假,分明也是你的安排!」
    瑪格麗特的語氣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激動了,但還是帶了點氣呼呼的味道。
    卡爾注視著她。忽然說道:「……好吧,我承認,剛才對你說的一切都是藉口。事實上,我這麼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能多點和你相處的機會。我用了點手段。但倘若我直接告訴你,我想和你約會,你會答應嗎,瑪格麗特?」
    房間里靜默了幾秒鐘。瑪格麗特最後避開了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
    「算了,霍克利先生,你無論做什麼都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我覺得我沒法和你再說下去了。我也不該來這裡的。我走了!」
    她飛快說完,略微倉促地扭頭,往門的方向匆匆走去。但是一隻手被他拉住了。
    「你還想怎麼樣?」瑪格麗特掉頭看著他。
    「瑪格麗特,你應該還沒吃晚飯吧。我也沒吃……」
    「不必!我沒興趣和你去吃晚餐!」瑪格麗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不去別的地方。就在這裡。」
    他忽然轉頭朝與餐廳相連的廚房方向說了句法語,廚房的門應聲而開,走出來一個頭戴高帽的看起來像法國人的廚師。廚師笑容滿面地回應了他一句,跟著拍了拍手,後頭又出來一個助手模樣的侍者,手上托著裝了盤的托盤,走到餐桌邊,動作熟稔地佈置起餐桌。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很榮幸能為您服務。希望您喜歡我的手藝,來自巴黎八區香榭麗大街最正宗的法國菜。祝您用餐愉快!」
    法國廚師用有點蹩腳的英語向瑪格麗特致意,滿面笑容地看著她。
    瑪格麗特目瞪口呆。下意識地點頭微笑回應。等他轉身回到廚房後,終於看向卡爾。
    「別擔心。」卡爾替她拉出張椅子,按她坐了下去後,笑道,「他只會說這一句英語。聽不懂我們剛才說的話。」
    「我……」
    瑪格麗特剛開口,那個侍者又出來了。從冰桶里拿出一瓶紅酒,開蓋斟酒,然後退到幾步之外,站在邊上等待召喚。
    「開始吧?」卡爾坐到了瑪格麗特的對面,朝她微微一笑,「若埃爾先生的手藝很不錯。你會喜歡的。」
    ————
    平心而論,大廚的手藝確實非常好。上來的每一道菜都非常美味。即便瑪格麗特完全無心於美食,到最後,當那道鵝肝醬舒芙蕾的甜點上桌,唇齒間被那股難以言明的醇美味道所瀰漫的時候,瑪格麗特還是忍不住贊嘆了一句。
    「若埃爾先生,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舒芙蕾。謝謝您。」
    她抬起眼,笑著對親自送上甜點並站在邊上一臉期待看著自己的大廚說道。
    彷彿聽懂了她的稱贊,大廚露出高興的神情,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話。
    瑪格麗特看向對面的卡爾。
    「他說烤好的舒芙蕾必須立刻品嘗,否則很快就會漏氣塌陷。它最適合做給最親近的人吃。因為它從烤箱拿出來那一刻就開始變形。所以舒芙蕾從不等人。想想吧,你最親近的人,就在旁邊坐著,等你的舒芙蕾,等你做好馬上就吃。這種感覺很棒,對不對?」
    卡爾說著這段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忽然感到有點耳熱。掩飾般地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她平時從不喝酒。但今晚在餐桌上,不知不覺,已經喝下去了好幾杯。
    卡爾看了眼她已經有點泛紅的臉頰,微微笑了笑。
    ————
    晚餐結束。等大廚和侍者離開,偌大的房間里就只剩下了瑪格麗特和卡爾兩個人。
    她不知道現在該說什麼才好。
    他也沒說話,只是靠在酒櫃邊,注視著她。
    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片刻後,不知道是酒意湧了上來,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瑪格麗特覺得自己的臉更加熱了,甚至彷彿有點頭暈,站不穩腳的感覺。
    「……謝謝你的晚餐……很棒……」
    最後,她終於這麼說道。
    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一頓飯,即便來之前心裡有再多不滿,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你喜歡就好。」卡爾笑了笑。
    「那麼我該走了……出來有些時候了,我的學生們說不定在找我了……」
    她轉過身的時候,「想跳支舞嗎?」身後傳來了他的聲音。
    「呃?」瑪格麗特轉過頭。
    卡爾走到唱機旁,放進一張唱片,將唱針搭在了上面。
    「……有一個睡精靈,
    它隨著晨露悄悄到來。
    還有一個老男人,
    他會買走你的舊日時光,
    帶走你所有的憂慮……」
    隨著唱片上黑色螺紋一圈圈搖搖擺擺地轉動,唱機里傳出一個深沈的、帶了幾分憂鬱的女低音。
    卡爾走到瑪格麗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沒動。他握住了她的一隻手,將她輕輕一拉,另只胳膊順勢就繞到了她的腰上。
    房間里靜悄悄的。唱機里的女低音繼續在耳畔不疾不徐地唱著。瑪格麗特的腳步被此刻摟住了她的男人帶著,和著如泣如訴的歌聲,慢慢踏出柔和的、彷彿夢中才會有的舞步。
    她的鼻息里漸漸充盈了他的氣息,意識彷彿也開始漂浮起來。
    「瑪格麗特!」
    忽然,她聽到他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聲音就在耳畔,低沈而溫柔。
    「嗯……」
    她用甜膩的鼻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微微仰頭看向他,一雙眼睛半睜半閉。
    「瑪格麗特……」
    他又叫了她一聲。
    「嗯……」
    她的應聲忽然斷了。那個男人的臉朝她的臉壓了下來。下一刻,他吻住了她的嘴。
    ————
    卡爾抱起被他吻得完全沒有招架之力的瑪格麗特,踢開臥室的門,快步走到床邊,將她放在了床上,整個人跟著壓了上去,繼續親吻著她的嘴。
    她渾身軟綿綿的,鼻息又甜又香,就這麼躺在了他的身下任他親吻,乖順得像一隻小綿羊。
    「瑪格麗特,我要你吻我……」
    卡爾強忍住立刻要將她生吞下去的念頭,用喑啞的聲音在她耳畔命令著。
    她只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咕噥聲,一動不動。
    「瑪格麗特……」
    卡爾終於停止了親吻,抬頭看向她。
    她竟然就這麼在他身下睡了過去,兩頰和嘴唇緋紅,眼睛閉著,兩扇眼睫毛微微顫動。
    居然就這麼睡了過去……
    「瑪格麗特!」
    卡爾伸手拍了拍了她的臉。沒有反應。
    「見鬼!」
    卡爾的視線落到她因為剛才糾纏而褪落至半的胸口,低低地詛咒了一句。

☆、Chapter 65

瑪格麗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這也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巨大而奢華。牆壁的每一條壁線和天花板四周都雕刻著伊麗莎白時代的精緻花紋,天花板中間懸吊著一盞玲瓏剔透的枝形水晶燈,它被鑲嵌在閃爍發光的銀質燈座之上。覆蓋了整整一面牆壁的內層窗簾從天花板垂落到地,像掛了面雪白絲綢的瀑布。
    房間里靜悄悄,聽不到半點響聲。
    空氣里漂浮著新鮮玫瑰花的香氛,但對氣味一向敏感的瑪格麗特依然聞了出來,這裡還殘留著另一種她熟悉的氣息,屬於某個男人的特定氣息——混合了煙草、古龍水和松木味剃須水的那種味道。雖然很淡,但她確定,它附著在了這個房間的空氣里,甚至就留在她的發間和身體的皮膚之上。
    大腦停頓了幾秒之後,昨夜的景象忽然像一幀幀用線串聯起來的膠卷,開始飛快早她眼前閃現。
    她記得她氣沖沖地來找卡爾·霍克利質問,然後不知道怎麼,坐下來和他一起吃了頓飯,她喝了不少的酒,接著是跳舞,他好像在跳舞時吻她,她被吻得昏昏沈沈,然後……
    瑪格麗特心咯噔一跳,整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順滑柔軟的白色絲緞被立刻從她肩頭滑落,她低頭,驚恐地發現自己身上原來的衣服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睡裙。
    一陣腳步聲近,臥室的門被人推開。
    瑪格麗特抬起視線,看見卡爾·霍克利出現在臥室門口。
    他穿得整整齊齊。應該剛刮過鬍子,兩頰只留有淡淡的青色胡茬印,顯得人十分精神。
    「你醒了?」
    見她兩眼發直的樣子,他走到床邊坐下,抬手幫她把散落到臉頰一側的長髮捋到耳後,仔細端詳了下她,搖了搖頭。
    「昨晚不該讓你喝那麼多酒的。你居然醉了。要是覺得還不舒服就再睡一會兒。或者,口渴嗎?我去給你倒杯水……」
    他站起來。
    「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突然叫住了他。
    卡爾回頭,做了個疑問的表情。
    瑪格麗特死死盯著他。「昨晚後來,你對我做了什麼?」
    「什麼什麼?」卡爾揚了揚眉,疑惑不解的樣子。
    「你少裝模作樣了!」瑪格麗特嚷道,「昨晚我喝醉酒了,後來你都乾了什麼?」
    「我乾了什麼?」卡爾咕噥了一聲,彷彿在使勁回憶,「我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跳舞,然後……」
    他瞥了她一眼,「……我吻了你……」
    他停了下來。
    雖然對於這段還有記憶,但真的從他嘴裡說出來,瑪格麗特的臉龐還是迅速變得又熱又漲,強壓住心頭湧出的那種羞恥之感。「再然後呢?」
    「再然後?」卡爾攤了攤手,「沒有再然後了。你睡著了,我就離開了。」
    「那我身上的衣服怎麼回事?難道不是你脫的?」
    瑪格麗特抓起一個枕頭朝他擲過去,臉漲得通紅,衝著他繼續嚷道。
    卡爾接住枕頭,彷彿終於明白了過來,意味深長般地哦了一聲。
    「我讓酒店女侍進來幫你換的。穿睡衣你應該睡得更舒服點。」最後他說道。
    瑪格麗特終於松了一口氣。
    她的身體似乎沒什麼異樣感,加上他都這麼說了,看來應該是真的。昨晚除了跳舞時意外發生的那個吻,他們之間應該確實沒發生過別的什麼。
    卡爾把剛才她擲過來的枕頭放回去,順道坐回在床邊。
    「瑪格麗特,原來你擔心這個。說真的,那是因為你不瞭解我。我再無恥,也不至於會侵犯一個醉得睡了過去的女人。昨晚後來我睡在邊上的客房裡。」
    瑪格麗特臉變得更加熱——現在純粹是因為窘。
    「……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不該那麼想的……」她低聲向他道歉,垂下視線,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
    「沒什麼。所以我說我們需要多一點相處,這樣才能對彼此有瞭解更多。不過,」他朝她傾靠過來,聲音壓低了些,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意味,「說真的,瑪格麗特,下次要是再有這樣的情況,我就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了。昨晚對於男人來說……簡直就是定力的巨大考驗。」
    隨著他的靠近,那種屬於他的淡淡氣息再次充盈了她的呼吸。
    「拜託!求你別說了!」
    瑪格麗特簡直羞愧得要死,肩膀往後縮去。
    卡爾笑出了聲。站了起來。
    「好吧。聽你的,我不提這個了。那你起床吧。雖然時間有點晚了,但動作快點的話,或許我們還可以去吃個早飯……」
    「上帝!」瑪格麗特忽然想了起來,失聲嚷了出來。
    「現在幾點了?糟糕!早上我原本要帶學生出發的!而且昨晚施拉德先生也不知道我離開了旅館!他一定很著急!我要馬上回去!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放哪了?」
    瑪格麗特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去,慌慌張張找著自己的衣服。
    「昨晚我打電話給旅館的人,讓他們通知施拉德先生你可能沒法和他們一起去往湖區了。我想他現在已經帶著你的學生在去往湖區的路上了。現在你需要做的,只是起床,然後我們一起吃個早飯。」
    卡爾望著她,微笑道。
    ————
    瑪格麗特陷入了一種不安的情緒里。
    抵達度假湖區已經三天了。這三天時間里,她幾乎無時不刻不被這種情緒所折磨著。
    卡爾其實並沒有一直出現在她面前。只在抵達湖區的第一天,邀請包括施拉德先生和女學生們在內的全部人到他位於湖區的一座別墅里舉行了一個露天燒烤派對。然後他親自送來了謝利。瑪格麗特、謝利和他三個人一道吃了頓氣氛輕鬆的飯後,他就告辭了,一直沒再出現。
    知道留給她一點空間,不至於面對面地逼她太緊,但又絕對不容許她忽視他的存在感。關於如何平衡這兩點,他顯然是個中高手。而瑪格麗特的心境也確實徹底被攪亂了。白天她和學生們在嚮導的帶領下盡情遊玩,享受著湖區的優美風光。但到了晚上,她基本就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不停冒出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這些念頭時而令她心慌意亂,時而令她鄙薄自己。而且更可怕的是,昨晚,在她好不容易把各種雜亂念頭驅逐掉,終於快入睡前,最後一個從她腦海裡蹦出來的念頭竟然是「他現在在幹什麼?」
    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也開始關心起他的去向了?
    ————
    「費斯小姐!你在這裡再坐一下。霍克利先生答應再陪我騎一會兒馬!」
    謝利一身騎馬裝扮,驅著一匹體型稍小的母馬來到涼棚前,朝瑪格麗特大聲嚷著。
    快中午了,氣溫開始升高。謝利滿頭是汗,但神情顯得十分興奮。
    卡爾答應今天帶他來馬場騎馬。瑪格麗特也來了。這是到湖區度假後兩人的第二次見面。
    「好的。但你小心點!」
    瑪格麗特喊道。
    「知道了!」謝利應了一聲,驅馬繼續朝前跑去。
    對於騎馬,謝利顯然並不陌生。而且還有卡爾在一邊帶著,其實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瑪格麗特忍不住瞥了眼不遠處正坐馬背上的卡爾。他正好也看過來。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見他衝自己招了招手。有點不想理他。於是裝作沒看見,微微眯起眼睛,扭過了臉。
    卡爾彷彿哈哈笑了起來。笑聲中追趕謝利而去,身影很快變小。
    瑪格麗特繼續坐在涼棚下的椅子里,看著不遠處之外,他帶著謝利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
    日頭越來越高。太陽白花花的刺目。馬場里的人漸漸變少。
    即便這麼坐在涼棚下不動,瑪格麗特也覺得開始熱了起來。怕謝利玩瘋了萬一中暑,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朝遠處的卡爾叫了一聲。
    卡爾很快驅馬停在了她面前。大概是熱的緣故,把穿在身上的騎馬裝外套脫下,朝她扔了過來。衣服正好罩在了她肩上。
    瑪格麗特瞪向他。他再次大笑起來。
    「我說,太熱了!讓謝利回來吧!」
    瑪格麗特沒理會他。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後,說道。
    卡爾眯起眼睛,看了下頭頂的太陽。
    「好吧!雖然我確定他大概會有點不樂意。」
    他轉過了頭。
    「嘿!小伙子!收工了,下次再來,怎麼樣?」他朝依然在障礙區里跑動的謝利喊道。
    「不——我想再玩一會兒!讓我再玩一會兒吧!費斯小姐——你別總是坐著,你也來騎啊!」
    瑪格麗特看著謝利縱馬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物,朝著自己跑了過來。
    「不,我不騎——」瑪格麗特喊道,「有點熱了!我們好回去了!」
    「來嘛!我可以教你!霍克利先生也可以教你的!」
    謝利繼續大聲嚷著,驅馬朝她迅速跑來。
    「不不,我們真的好回去了——」
    瑪格麗特忽然定住了。
    可能只顧和她喊話,謝利騎馬朝她這個方向跑來,在越過最後一道欄桿的時候,身下那匹馬的前蹄被欄桿打了一下,馬身趔趄,前蹄一下跪倒在地,他沒控制好姿勢,整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沿著略帶斜坡的草地骨碌碌地往前滾去。
    受驚了的馬努力掙扎,最後終於勉強重新站起起來後,竟朝謝利的方向狂奔而去。
    瑪格麗特尖叫一聲,整個人都被這突然而至的變故給驚呆了。
    卡爾臉色微變,迅速調轉馬頭,朝著謝利的方向疾馳而去。就在母馬一隻前蹄快踩到還躺地上的謝利身體的前一秒,他驅著座下的馬直直迎頭撞了上去。隨著一聲沈悶的「砰」的聲音,兩匹馬猛烈相撞在一起,隨即被巨大的反衝力反彈開來,各自飛摔出去倒在了地上。
    「天啊!」
    瑪格麗特飛奔著衝了過去。
    「謝利!謝利!」
    瑪格麗特衝到了謝利邊上。唯恐他已經傷到了脊椎或者骨頭,不敢搖晃他,只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費斯小姐……我沒事……」
    謝利臉色蒼白,兩眼發直,從草地上慢慢爬坐了起來,聲音微微顫抖。
    「卡爾!」
    瑪格麗特掉頭改而朝正倒在地上掙扎著的馬跑去。
    她看到了。
    他正被他原先騎的那匹馬壓在下面,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
    「卡爾!卡爾!」
    瑪格麗特撲了過去,跪在邊上使勁拍他的臉,趴他耳邊不停叫他名字。
    她整個人抖得像得了瘧疾。烈日當空,渾身卻不斷往外冒著冷汗。
    「……該死的……」
    片刻後,瑪格麗特聽見他嘟囔著詛咒了一聲,跟著睜開了眼睛。
    「你怎麼樣了?怎麼樣了?你沒事吧?」瑪格麗特差點喜極而泣。
    「見鬼!我的腿可能斷了——」卡爾皺眉,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叫人過來,先幫我把這匹該死的馬給挪開——」

☆、Chapter 66

馬場的人迅速趕到,將壓住了卡爾的馬移開。應急醫生在現場簡單處置後,將他放上擔架緊急送往附近伊利鎮的醫院裡。醫生檢查過後,宣佈他左腿挫傷,問題不是很大,但另一條腿可就沒那麼幸運了,膝蓋髕骨骨折,並且,脛骨因為來自外界的巨大暴力也導致了米分碎性骨折,在固定前需要進行手術復位。
    「霍克利先生,哈里斯堡的布蘭登醫生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外科醫生。鑒於您傷情的嚴重性,最好由他為您進行手術。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等他一到,立刻就為您進行手術。」
    醫生最後這樣說道。
    ————
    布蘭登醫生在幾個小時後趕到了卡爾所在的醫院。經過將近三個小時的手術後,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打開,醫生從裡面走了出來。
    「布蘭登醫生!他的腿怎麼樣了?」
    一直等在手術室外的瑪格麗特立即迎上去,焦急地問道。
    布蘭登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可能是趕路加上長時間的手術,這會兒顯得有點疲憊,取下口罩後,瞥了瑪格麗特一眼。
    「請問您是誰?」他問道。
    瑪格麗特一頓。
    「瑪格麗特·費斯,他的……女朋友。」猶豫了下,她迅速說道。「他在馬場受傷時,我就在邊上。我只想知道他的手術進行得怎麼樣?」
    布蘭登醫生露出略微驚詫的表情,再次打量了眼瑪格麗特。終於說道:「復位很成功,關節內血腫也清理得很乾淨。但是骨折端穿破皮膚嵌入了軟組織,通常情況下,更容易導致局部感染,從而對骨折的修復愈合造成不良影響。嚴重的話,可能會使肢體發生殘疾,甚至需要截肢。」
    「唰」的一下,瑪格麗特的臉色立刻變白。
    雖然對醫學並不怎麼關注,但她也知道,盤尼西林到現在還沒被發現。現在應用最廣的消炎類藥物就是磺胺。效果應該比不上盤尼西林。
    「……那麼,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最後她穩住心神,問道。
    「剛才只是最壞的假設而已。」布蘭登醫生道,「好在霍克利先生身體強壯,只要護理周到,過段時間進行適當的理療促進血液循環,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健康。」
    瑪格麗特終於舒了口氣,連聲道謝。
    布蘭登醫生再次看了一眼瑪格麗特,「剛才你說,你是霍克利先生的女朋友?」
    瑪格麗特咬了咬唇。「是的。」她點了點頭。
    「那麼接下來一段時間,你應該都會在他邊上吧?」
    「是的。」她再次點頭。
    「嗯。關於術後護理的注意事項,南希護士雖然都十分清楚了,但鑒於你和他的特殊關係,我覺得最好還是跟你也說一下。因為嗎啡麻醉的關係,他現在還沒醒。但醒過來之後接下來的幾天將會是他感到非常難熬的時期。傷口處會非常疼痛。許多病人難以忍受這種痛苦,因此要求繼續使用嗎啡或者大|麻來鎮痛。但作為醫生,我強烈不建議這樣。這類鎮定藥物不僅可能加重病人的依賴性,而且也不利於傷口毛細血管的自我修復。所以需要你配合我們幫他渡過這段過渡期。並且還有一點需要你注意,盡量要讓病人保持好心情。好的精神狀態對於傷口愈合也有一定的幫助。」
    「好的,我明白了。」瑪格麗特點頭。
    「接下來幾天我也會繼續留在這裡。有問題隨時可以聯繫我。」
    布蘭登醫生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最後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他會沒事的。」
    ————
    和布蘭登醫生告辭後,瑪格麗特來到卡爾的病房。
    手術剛結束沒多久,就像布蘭登醫生說的那樣,他現在還沒醒。躺在病床上,腿上裹著繃帶,戴著固定器。
    護士南希女士四十多歲,是醫院裡最富有經驗的護理員。動作麻利而仔細。正在邊上檢查著病人醒來後需要用的藥。
    手術剛結束沒多久。通常情況下,這種特護病房裡是不允許有別人留下的。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這位本地幾乎無人不知的霍克利先生在被施麻醉前特意叮囑她,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趕走瑪格麗特·費斯小姐,所以她也只好照辦。沒讓瑪格麗特離開病房,只是小聲提醒她不要發出聲音。
    瑪格麗特坐在一張椅子里,雙手十指緊緊交握,注視著邊上那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目光最後落到他的臉上,停駐了下來。
    他的臉色蒼白,閉著眼睛,額發略微凌亂地散在他的額上——與平時那種帶著的令她感到討厭的傲慢、自高自大或者嬉皮笑臉的樣子相比,現在完全像是換了個人。
    現在的他看起來安靜而虛弱,甚至帶了點病嬌的味道。
    和他認識這麼久,甚至還曾有過一段讓她回想起來就恨不得能抹煞掉記憶的肌膚相親的經歷,但是她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看過他的臉。通常情況之下,她的視線從來不會在他的臉上停留超過三秒鐘。
    現在彷彿才發現,他其實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看的男人。眉深似畫,鼻梁高挺,臉龐線條立體而峻瘦,有點像年輕時安迪加西亞和的混合——當他溫柔凝望著你的時候,深邃眼神能夠融化一座銅像。
    瑪格麗特注視著他,心裡漸漸被一種完全陌生的柔軟憐惜之情所充滿,尤其是,當忽然留意到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濃密的眼睫毛也隨之微微抖了一下,彷彿在睡夢里還感受到來自肉體的疼痛折磨之時,心臟立刻緊緊糾結在了一起。
    「他大概什麼時候會醒來?」
    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低聲詢問護士。
    「不一定。可能很快,也可能要到晚上了。取決於他對藥物的耐受程度。」南希說道。
    瑪格麗特點頭,在旁邊繼續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謝利。
    他很幸運,從馬背上摔下時,身下的馬已經跪在地上,有效地減少了落地時受到的衝擊,所以並沒受到嚴重的傷害,只有一些皮外傷。與卡爾一並被送到醫院做過包扎後,就被留在了觀察室里。
    既然這邊暫時沒事,那就去看望下謝利。想必他應該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瑪格麗特起身,躡手躡腳地離開病房。打開門的時候,意外地看到謝利正站在門口。額頭包了塊紗布,表情呆滯。看起來像是已經站了有些時候了。
    瑪格麗特急忙將他帶到走廊邊的一張椅子旁,讓他坐了下去。
    「你怎麼出來了?我送你回病房吧。」
    「不,我沒事了。」謝利搖了搖頭,視線還落在卡爾病房的方向,「霍克利先生怎麼樣了?他還沒醒嗎?他會不會……死掉?」
    問這話的時候,他的臉色蒼白,眼神顯得慌亂而無助。
    「不不,他沒事。他只是麻醉還沒醒來。」瑪格麗特急忙解釋。
    謝利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些。但依然顯得心有餘悸。他望著病房的方向,忽然緊緊抓住了瑪格麗特的手。
    「……太可怕了……費斯小姐,我眼睜睜看著那兩匹馬在我跟前撞在了一塊兒,霍克利先生就這麼被壓在了馬的下面……當時我以為他就會這麼死掉了……費斯小姐,我不喜歡我的媽媽,但她死了之後,有時候想起她,我又很難過……幸好還有霍克利先生,我媽媽死了之後,他對我一直很好……要是他也出事了的話,我該怎麼辦……我真後悔,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不聽話,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
    他的眼圈變紅,眼淚開始成串地掉落。
    這是瑪格麗特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巨大驚嚇過後,或許這才是一個男孩原本該有的正常情緒。於是將他摟住低聲安慰道:「霍克利先生真的沒事,我向你保證,布蘭特醫生也向我保證過了。他很快就會醒來。等他醒來,你再去向他道個歉就好了。他會原諒你的。」
    「……謝利!原來你在這裡!」
    一個年輕護士終於找到了擅自離開病房的謝利,匆匆忙忙地跑到近前。
    「小姐,他還在觀察期,不排除有腦震蕩的可能。沒有醫生的允許,不能就這麼離開病房。必須馬上回去。」
    「抱歉,我這就送他回去。」
    瑪格麗特牽著謝利的手,跟著護士回到病房後,讓謝利躺了回去。
    「聽話,別到處亂跑。我等下再來陪你。」
    謝利點了點頭。「我沒事。你再去看一下霍克利先生吧。要是他醒了,馬上讓我知道。」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俯身下去吻了下他的額頭。
    ———
    卡爾伊利湖別墅里的管事喬治等人得知意外,這會兒也已經趕到了醫院,正在辦公室里詢問關於手術的各種情況。
    瑪格麗特借用醫院的電話,給施拉德先生打了過去,接通過,簡單講述了下白天發生的意外。
    「……非常抱歉,施拉德先生,因為霍克利先生和謝利現在都還在醫院裡,接下來幾天我可能沒法回去和你們一起繼續接下來的活動,但願您能諒解我的缺席……」
    「可怕的意外!上帝保佑,幸好霍克利先生沒什麼大事!」
    施拉德先生在感慨了一番後,立刻說道,「費斯小姐,您儘管忙去。放心把學生交給我好了。事實上,湖區旅遊局原本也就非常照顧我們,全程一直有導遊隨行並且安排好一切了。交給我吧,我會帶著學生們遊玩,並且負責把她們安全送回去的。這裡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施拉德先生在來湖區的當天就已經聯想到了點什麼——費斯小姐這邊他或許還不敢十分肯定,但霍克利先生那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這位先生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則實在很難解釋,這位顯然原本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先生憑什麼會這麼關注一場校際間的合唱比賽,甚至還邀請他們去他的別墅里玩樂了一番。
    「謝謝您的諒解,施拉德先生,那麼我們再聯繫。」
    瑪格麗特放下電話,轉身要離開的時候,門被人推開,看見南希護士探了個頭進來。
    「費斯小姐,您在這裡!」南希一看到她,彷彿見到了救星,急忙朝她招手。
    瑪格麗特立刻朝她走去。「怎麼了?」
    她的表情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緊張,心一下懸了起來。
    「您剛才去哪兒了!一轉眼就不見人了!」
    南希護士帶著瑪格麗特匆匆往回趕去,語氣略微帶了點驚恐。「霍克利先生剛才醒來了,現在正在發脾氣!您還是趕緊跟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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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7

「……小姐!你他媽的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什麼都不會就跑到我跟前拿我練手?給我滾出去——」
    還沒進病房,瑪格麗特就聽見卡爾的咆哮聲從裡面傳出來。
    地上掉落著一個醫用鋁盒,血壓計、藥瓶子、棉簽撒了一地,像是被人掀翻的。卡爾坐在床上,一臉的怒容。病房角落里縮了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護士,應該是南希的助手。
    「抱歉,霍克利先生!」「抱歉,霍克利先生!」
    她一直不停地道歉,神色驚惶,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聽到開門聲,小護士回過頭,見南希進來了,慌忙走了過來。
    「凱特,怎麼回事?」南希低聲問道。
    「……布蘭登醫生吩咐六點鐘給霍克利先生打針……」小護士的眼眶通紅,說話的時候,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我過來沒看到您,他也醒著,就自己給他打了。他……」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突然動了一下,我一不小心,弄歪了針頭……我發誓我沒有說謊,真的是他在我要注射的時候自己突然先動了一下的……我一直道歉,但他還是很生氣……」
    南希飛快看了眼掉落在病床前地上的針筒。
    藥液都還在針筒里,但注射針頭確實像凱特說的那樣,已經扭曲了。
    凱特是她的助手。雖然年輕,但技術熟練,完全具備給病人注射的資格。剛才之所以會失手,估計確實跟此刻正大發雷霆的這位先生自己脫不了干系。
    但是……
    對此她又能說什麼?
    「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
    南希急忙朝病人走了過去,替自己的助手向他賠罪:「是我們的錯!剛才我不該離開這裡去找費斯小姐的!我保證,以後所有關於您的注射全部由我親自操作,絕不會再發生像剛才那樣的意外——」
    卡爾臉色依然十分陰沈,但抬起視線看向門口。神情變緩了些。
    南希朝小護士丟了個眼色。
    小護士急忙收拾好地上狼藉,慌慌張張地走掉。
    瑪格麗特來到病床邊。
    「你醒了?」她注視著他輕聲道,「南希護士允許我一直留在這裡。剛才你沒醒的時候,謝利過來想看你。我告訴他你沒事。然後送他回病房了。」
    卡爾的臉色終於緩了過來。任由瑪格麗特扶著自己肩膀,重新慢慢地躺了回去。
    「該死的……剛才疼死我了……」
    躺下去的時候,他捂了下剛才被扎了一針的臀部部位,皺著眉低聲咕噥。
    「你剛才為什麼亂動?你還對別人發那麼大的脾氣。」瑪格麗特說道。
    卡爾嗯哼了一聲,語氣略有點不滿:「下次我讓她扎成蜂窩也不吭聲,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心情看起來還是不太好,因為我說了你的緣故嗎?」瑪格麗特端詳了他一眼,「布蘭登醫生說,務必要使你保持愉快的心情。或者我去謝利那裡陪他。等你心情好點了,我再回來?」
    「不!你待在這裡!」他繃著臉拒絕。
    瑪格麗特暗暗白了他一眼,看向南希護士。
    南希已經準備好了另一個注射器,走了過來。「霍克利先生,抱歉剛才那針沒打成,您需要重新打一針。」
    卡爾瞥了眼她手中的注射針頭,嘴角微微抽了一下,露出不大情願的神色。但在瑪格麗特的注視下,終於勉強慢慢地側過了點身體。
    「費斯小姐,能麻煩您能來這邊,幫我一下嗎?」
    因為病人的一條腿完全不能移動,為了防止剛才那樣的情況再次出現,南希示意瑪格麗特到自己的一邊,幫她固定住卡爾的身體。
    瑪格麗特哦了一聲,急忙走了過來,伸手搭在了他身上。
    「不用她幫我!」
    南希的一隻手碰到他的時候,忽然聽到卡爾這樣說道。
    南希一愣,抬眼看向他:「霍克利先生,鑒於您的情況,她可以幫您固定住姿勢……」
    「我說,不用她幫忙!」卡爾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憋悶。
    「……好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讓我的助手凱特護士再過來……」
    「別讓我再看到她出現!」卡爾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保證我不動!」
    南希看向瑪格麗特,示意她鬆手。表情有點無奈。
    瑪格麗特於是松開了手。
    「小姐,能不能麻煩你先回避一下?」
    瑪格麗特依然站在原地盯著他打針部位的時候,聽見他又說道。像一字一字地從嘴裡冒出了這句話。
    瑪格麗特一愣,忽然明白了他彆扭的原因。心裡頓時隱隱冒出一種想笑的念頭。極力忍住了。哦了一聲,轉身走到另一側的窗戶邊,面向窗外。過了一會兒,估計打完針了,於是轉了回來,見他已經平躺了回去,眉頭皺著,一副痛苦的樣子。
    「很疼嗎?」瑪格麗特問。
    他沒應聲,只嘶了一口氣。
    「麻醉藥效漸漸減退,傷處痛感也會加劇。接下來一段時間,確實非常難熬。但如果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布蘭登醫生不建議繼續使用鎮定劑。霍克利先生,我們會盡量幫助您減輕痛苦的。您可以隨時告訴我您的感受。」南希護士說道。
    卡爾依然皺著眉,一語不發。
    「費斯小姐,能跟我過來一下嗎?」
    南希護士忽然看向瑪格麗特。兩人走了出去。站到走廊上一個沒人的角落里。
    「費斯小姐,我很抱歉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但願您能諒解……」南希護士回頭看了眼病房的方向,躊躇了下,停了下來。
    「您想說什麼,說吧。」瑪格麗特道。
    「毫無疑問,霍克利先生是位令人尊敬的先生,醫院對於他的入住非常重視,願意為他的治療提供一切的便利條件。但坦白說,他也是我迄今為之遇到過的最……」她頓了一下。
    「最差勁的病人?」瑪格麗特接道。
    「哦不不,您別誤會!」南希護士急忙否認。
    「他確實脾氣不好。這沒什麼不能說的。您有話直說吧。」瑪格麗特說道。
    南希護士嘆了口氣。
    「謝謝您的理解。剛才您也都看到了。我們需要霍克利先生十分的配合,這樣才有利於他盡快恢復。我注意到他似乎肯聽您的話。而接下來幾天非常關鍵,也很難熬。所以……」
    南希護士看向瑪格麗特,露出懇求般的神情:「要是您沒別的事,接下來幾天可以盡量協助我的工作嗎?這也是為了霍克利先生好。並且,我知道我這麼說非常不恰當。但是剛才那位凱特護士,她是我的助手。表現一向很出色。我想她現在一定正在擔心。萬一遭到霍克利先生投訴的話,她肯定保不住這個工作了……」
    「您放心吧,我保證他不會投訴她的。」瑪格麗特說道,「另外,這幾天我也會留在醫院的。」
    「感謝您,費斯小姐!」南希護士松了一口氣,朝瑪格麗特作了個謝謝手勢,「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
    天黑了下來。
    從傍晚開始,不斷陸續有人得知卡爾受傷住院的消息。有人送了慰問花籃,有人到醫院探望。醫院門口的路上停滿了汽車,比過節還要熱鬧。當然,所有來訪者都被擋在了病房之外。
    布蘭登醫生到病房做術後檢查的時候,瑪格麗特趁空去了下謝利的病房。
    他的情況十分穩定。護士表示,過完這一夜,沒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瑪格麗特陪他吃了飯,說了一會兒的話。當聽到明天在他出院前,瑪格麗特可以徵得醫生同意帶他去探望卡爾後,他顯得十分開心,乖乖地躺下去睡覺。
    瑪格麗特坐在邊上一直陪著他,等他睡著之後才離開。回到卡爾那邊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訪客已經散光,布蘭登醫生也早走了。南希護士在距離特護病房幾十米外的護士站值班。瑪格麗特找她詢問了下情況,得知術後反應良好,感到松了口氣。
    「費斯小姐,您應該也累了。霍克利先生那邊暫時沒什麼事了。這裡一整夜都有人值班。您可以回去休息。明早再來醫院。」南希護士說道。
    「我去看一下他。等下就走。」
    瑪格麗特說道,來到了病房門口,輕輕推門而入。
    病房裡的窗簾已經拉上,牆角亮著一盞燈。卡爾還沒有睡覺,兩隻眼睛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感覺怎麼樣?」瑪格麗特走到他邊上,輕聲問道。
    「不好。」他皺了皺眉。
    「很疼嗎?」瑪格麗特視線落到他的腿上。
    「嗯。」他悶悶地應道。
    「全身都疼。」他又補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難受。但堅持一下,」瑪格麗特柔聲道,「你也聽到了,醫生說頭幾天是很難熬的……」
    「……不止這樣!這地方也太討厭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凱特小姐是個冒失鬼!我怎麼她了?她看到我像見了鬼一樣害怕?南希女士囉囉嗦嗦,不停在我耳邊叨叨個沒完,要我這樣,要我那樣!我還不得不像個標本一樣躺在這裡忍受著她們帶給我的可怕折磨!總之,這鬼地方沒一處能叫我感到順心……」
    卡爾喋喋不休抱怨著的時候,瑪格麗特拿過一個蘋果削皮,削完後,切在一個乾淨的盤子里,然後給他叉過去一塊,餵到他嘴邊。
    他張開嘴咬了一口,吐掉。「太酸了!」
    瑪格麗特嘗了一塊。明明很甜。
    「你要喝點什麼嗎?比如葡萄糖水之類的?」
    「我不喝!」
    她嘆了口氣,放下盤子看著他。
    「那麼你想怎麼樣?」
    「或許我應該像大多數斷了腿的倒霉傢伙一樣,要求醫生繼續給我用點鎮定劑什麼的,否則我恐怕很難在這種地方睡得著覺……」
    瑪格麗特盯著他。
    「你是個成年人!」
    「我很疼。」
    「謝利都比你聽話!」
    「我很疼。」
    「卡爾·霍克利先生!」
    「我很疼。」
    ……
    瑪格麗特徹底無語了。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很疼。但除了這一句,你還會說別的什麼嗎?」
    「我想你吻一下我。」
    瑪格麗特一愣,回過神來,對上了他的視線。
    「你確定你腦袋沒摔壞?你都這樣了,還胡說八道?」
    「我確定我沒胡說八道。」卡爾一本正經地望著她,「很早以前我就這麼想了。今天更是想得要命!剛才我躺在這裡,整個腦子都在想象你吻我的感覺。我想一定是藥物造成了我的幻覺!要是你不答應,我保證我今天晚上沒法在這裡睡得著覺!瑪格麗特,看在今天我這麼不要命的份上,難道你不該慷慨地表示點什麼嗎?求求你了,吻我一下吧。只要一下,我就不會疼了!」

☆、Chapter 68

第二天,謝利被允許出院了。在徵得醫生同意後,瑪格麗特帶著他到病房探望卡爾。然後由別墅管事安排,接他暫時回到別墅里住下。
    南希護士驚喜地發現,病人霍克利今天一改昨天的暴躁,特別安靜,也格外配合,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連半句抱怨都沒有。除此之外,他也不大說話了。白天吃了藥睡了一會兒,下午接了幾個打到病房的電話,剩下的時間,要麼看報紙,要麼盯著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南希護士把病人的改變歸功於瑪格麗特,對她十分感激。至於瑪格麗特,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今天的情緒變化。從她早上來到醫院後,她發現除了謝利過來看他的那會兒他有說有笑,表現得比較正常外,白天剩下的時間里,他顯然非常不對勁。甚至在她試著和他說話時,也是愛理不理的一副樣子。
    瑪格麗特知道他在生悶氣。為昨晚索吻被自己拒絕了的事。
    他居然會慪氣,這讓瑪格麗特感到好笑又好氣。
    一個白天過去,到了傍晚的時候,洛夫喬伊從紐約匆匆趕到。
    瑪格麗特離開了病房。
    天快黑的時候,瑪格麗特在走廊里碰到了從病房裡出來的洛夫喬伊,見他彷彿要和自己說話,於是停了下來。
    「費斯小姐,感謝您這兩天對霍克利先生的照顧。」洛夫喬伊脫下帽子,對她微微彎了下腰。
    他雖然是在致謝,但看著瑪格麗特的目光卻依然客氣而冷淡,和之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自然,瑪格麗特也沒期待能得到他的認可。或者說,她其實也挺排斥這個看起來有點陰沈的管家。於是微微彎了彎嘴角。「能幫上點忙,我很高興。」
    「那麼要繼續麻煩您了。我明天就走。」
    「應該的。如果沒什麼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
    瑪格麗特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去。
    洛夫喬伊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
    布蘭登醫生剛剛來到病房,做完今天最後一次例行檢查後,吩咐了南希護士幾句,隨後離去。南希護士也走了。房間里最後只剩下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看了眼牆上的鐘。
    已經晚上八點半了。
    「傷口還很很疼嗎?」想了下,瑪格麗特開口問他。
    「不疼!」
    卡爾靠坐在病床上,把攤在面前的一份晚報翻得嘩啦嘩啦作響,眼皮都沒抬一下。
    「那麼……你想吃點什麼嗎?晚飯你吃得很少。」緘默片刻後,瑪格麗特又問道。
    「不餓!」他繼續面無表情地道。
    「或者,需要我打點水,給你擦下臉和手嗎?」
    「我花錢雇了護工,是讓她們偷懶的嗎?」他冷冷反問了一句。
    瑪格麗特攤了攤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過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包,轉身朝外走去。
    「你去哪兒?」
    快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不高興的聲音。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這裡好像沒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而且你似乎也不大樂意看到我在你跟前晃。既然這樣,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她扭過頭,繼續朝外走去。
    卡爾望著她背影消失在門口,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最後把那份大標題印著「威爾遜總統宣佈中立」的晚報揉成一團擲在了地上。隨後用手扶住自己那條動了手術的腿,微微挪了下,眉頭隨即皺在了一起。
    「……操!」
    他爆了句粗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被他丟掉的報紙骨碌碌滾到了門口,最後停在一雙女式皮鞋的邊上。
    卡爾抬起眼,意外地看到瑪格麗特又回來了,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但很快,他又沈下臉,雙手放開腿,改而交叉著放在自己腦後,人靠在枕頭上,望著瑪格麗特,懶洋洋地道:「你不是走了嗎?又回來幹什麼?」
    瑪格麗特走到他邊上,坐到了床邊,微笑道:「我剛剛才想起來,今天忘了一件事……」
    她朝他靠了過去,在他的注視之下,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南希護士說你今天很配合。這是獎勵。」
    卡爾的眼睛里開始隱隱有東西在流動,但人繼續靠在枕頭上,盯著她,面無表情地嗯哼了一聲:「就這樣?」
    瑪格麗特回頭看了眼門口。猶豫了下,又湊到了他的唇上,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他一下。
    「好了!」親了一下,她立刻分開,跟著要起身,「這下我真的該走了……」
    她站起來的時候,一隻手被卡爾迅速抓住,人就又坐了回去,而且,不止這樣,整個人還被扯得撲到了他的懷裡。
    「別過分!」
    瑪格麗特急忙用手撐住他要靠過來的臉,低聲警告著他,「這裡可是病房!南希護士她們隨時會過來……」
    「……去它的病房!她們識趣的話,就不會挑這時候進來……」
    卡爾雙手捧住她的臉,隨即吻上她的嘴。
    這個吻纏綿而熱烈,最後兩人分開時,瑪格麗特兩頰通紅,連氣都喘不勻了。
    「瞧,你就這樣,我只要對你稍微好一點,你馬上就得寸進尺了!」
    等喘息稍定些,瑪格麗特急忙坐得離他遠了點,撫了撫頭髮,輕聲責備道。
    「瑪格麗特,你要知道,這條不能動彈的腿非但不能壓抑住我對你的感情,反而令我更加渴望來自你的撫慰。但是你卻讓我感到非常受傷。這裡!」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位置,「昨晚你居然真就那麼丟下我走了!我難過得一夜都沒睡著覺!」
    瑪格麗特不知道這種肉麻的話是怎樣從他嘴裡滔滔不絕地說出來的,而且還說得這麼嚴肅認真。
    她的臉忍不住又燒了起來。離他坐得又遠了點,目測安全距離了,最後終於極力板起了臉。
    「我知道你在生氣!但是上帝啊!我實在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像你這樣這麼小氣?本來我是不想理你的。看你自己氣到什麼時候!」
    「但是你還是回來了。」卡爾的眼睛微微閃著光芒,朝她再次伸來手,「坐得近一點,瑪格麗特,我還要再吻你一遍。剛才只是彌補昨天的。來吧,難道布蘭登醫生沒告訴你,讓我保持好心情對我傷後復原也很重要嗎?」
    「別胡說八道了!萬一一被別人看到怎麼辦!」瑪格麗特沒理會他。
    「這就是我討厭這鬼地方的原因!上帝啊,真想馬上就回去!」他失望地收回手,又開始抱怨。
    「別想了。布蘭登醫生說你至少要住院大半個月。」瑪格麗特開始仔細地幫他搡好剛才有點弄亂了的被角。
    卡爾默默看著瑪格麗特。「我餓了。」他忽然道。
    「你剛才不是說不餓?」
    「剛才你還不是要走了!」
    「好吧……你稍等,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
    「瑪格麗特!」
    她站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又叫了生自己的名字,於是扭過頭。「又怎麼了?」
    「晚上布蘭登醫生過來,提及你的時候,稱‘你的女朋友費斯小姐’。是你自己對他這麼說的嗎?」
    瑪格麗特沒想到他忽然提及這個。頓時感到有點尷尬。
    「……呃……我……」
    「還有,你剛才終於也主動吻我了。雖然嚴格來說,這根本不算是一個吻……」他凝視著她,聲音溫柔無比,「但是瑪格麗特,這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認為你願意當我的女朋友了?」
    瑪格麗特的腦袋現在有點犯糊。
    心底的某個角落里,其實一直有一個聲音,即便到了這一刻,也還是在不斷提醒她,這一切都是不應該的。她和這個名叫卡爾·霍克利的男人之間,根本就不應該發展到像現在這樣的親密關係;但是與此同時,另一個角落里,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一步步地慫恿著她行至今日,令她再也無法能像從前那樣,對著面前這個男人凝視著自己的這雙眼睛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個「不」字。
    「霍克利先生……」
    「你應該叫我卡爾了。那天在馬場,我被馬壓住的時候,你就是這麼叫我的。」他微笑著糾正她的稱呼。
    「……好吧,卡爾,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瑪格麗特最後終於含含糊糊地道,「或許吧……反正,大家不都這麼認為了,不是嗎?」
    卡爾眼睛里掠過一絲夾雜了點不快的失望之色,但稍縱即逝,摸了摸自己肚子,笑道:「我快餓死了。」
    ————
    時間進入了八月底。
    卡爾半個月前就出院,回到了位於伊利湖的別墅繼續養傷。周圍風景如畫,是個非常適宜療養的居住之地。
    施拉德先生和學校合唱團的女孩子們早回了紐約。謝利也在今天,被他父親和繼母親自過來接了回去。
    布萊克夫婦之所以會親自過來,估計也是為了表示對卡爾受傷的關心——卡爾回到別墅的這個半時間里,訪客一直絡繹不絕。布萊克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鑒於兩年前的那段不愉快回憶,瑪格麗特並不想見到他。選擇了回避。
    卡爾也沒有留布萊克夫婦小住。他們當天就走。只在最後,瑪格麗特和謝利告別的時候,布萊克太太現身。
    布萊克太太的態度非常恭敬,甚至帶了點恭維的味道。她代表自己和丈夫,感謝了瑪格麗特這段時間對謝利無微不至的照顧,並且熱切盼望以後能經常和瑪格麗特見面,甚至有進一步的深交。
    瑪格麗特禮貌地予以回應,最後目送謝利上了汽車。汽車影子漸漸消失在別墅門外的寬闊車道盡頭。
    瑪格麗特回到房子里,在陽台上找到了卡爾。
    他坐在椅子上翻著報紙,邊上放了一支拐杖。
    現在他已經可以在拐杖的協助下自己四處走動了。
    「……看了今天的報紙嗎?法國邊境戰役暫時停火了。法國人和英國人在撤了。你猜他們會撤到哪裡?」
    卡爾興致顯得很不錯,喝了口咖啡,然後往嘴裡丟了一塊楓糖。
    在瑪格麗特的要求下,最近他開始戒煙。所以時不時地往嘴裡丟一塊糖。再這樣下去,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一個胖子了。
    瑪格麗特坐到了他對面,沒有說話。
    卡爾抬頭看了她一眼,放下報紙,朝她張開手,示意她坐到自己邊上。
    瑪格麗特坐了過去。他張臂抱住了她,吻了吻她的臉頰。
    「怎麼了?你好像不高興?」
    現在他們之間,像這樣的小親暱已經非常變得非常尋常了。
    瑪格麗特笑了笑,搖頭。
    「我明白了。因為布萊克這個混賬今天過來了嗎……」
    「哦算了!跟他沒關係!」瑪格麗特打斷了他,「說到混賬,你當初比他可好不了多少!」
    「好吧……」卡爾攤了攤手,「那麼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瑪格麗特嘆了口氣,一隻手抵在桌面上撐住額頭,看向他。
    「我也要回紐約了。」
    卡爾皺眉:「學校不是九月底才開學嗎?還有一個月時間!」
    「是我父親。我來這裡已經快兩個月了。他很不放心。昨天我收到了他的電報。我必須要回去了。」
    「不。我不想你回去。」卡爾立刻說道,「讓我和你父親談談吧。原本我就該早和他談一下的……」
    「不不,千萬不要!」瑪格麗特急忙下意識地阻攔。
    「為什麼?」卡爾彷彿一怔,「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他我們的事。」
    「別!……他還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事!你這麼告訴他,他會很難接受!我覺得……由我告訴他,可能會更容易讓他接受點……」
    卡爾沈默了下來。
    「求你了!在沒徵得我的同意之前,你決不能自己對我父親說什麼!這一點很重要!」
    瑪格麗特抓住他胳膊,央求般地晃了兩下。
    「我明天回紐約。我會和他說的。我向你保證!」
    最後,瑪格麗特還主動親了下他。
    「好吧,既然你這麼要求了。」
    卡爾最後揚了揚眉,拿過拐杖,另只手摟住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哈瑞溫斯頓珠寶行剛送了些寶石樣品過來。我們去看看,你喜歡什麼……」
    他顯得興致勃勃地說道。
    ——
    晚餐過後,卡爾在書房裡接待一位預約好的從哈根斯堡來的當地議員。瑪格麗特在自己房間里收拾行李,預備明天早上離開。
    議員一直停留到很晚。大約十一點左右,瑪格麗特才聽到汽車駛出花園鐵門的聲音。
    卡爾出院後的這段時間,每天除了固定的理療、偶爾見個客人之外,剩下的時間基本都和瑪格麗特待在一起。能走動後,他甚至帶她一起到幾英里之外的一座教堂參加了幾次彌撒和禮拜。牧師也受邀到別墅和他們一起吃過幾頓晚飯。生活得非常有規律。
    之前每天晚上到這辰點的時候,他通常都已經睡下了。
    瑪格麗特也習慣早睡。何況明天還要早起。
    但是今晚,她有點睡不著覺。
    一方面想著明天回去後該如何向父親解釋自己這兩個月在這裡的停留,另一方面,心裡彷彿又有點牽絆。
    她其實敏感地覺察到了,自己下午阻攔他想和自己父親交流時的態度似乎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情緒。
    現在想想,她當時的口氣好像確實有點傷人……
    明早離開前,她是不是應該向他道個歉?
    瑪格麗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覺。
    「當——當——當——」
    ……
    遠處教堂的鐘聲忽然敲響,在靜謐的夜色里傳得很遠,一直傳到了瑪格麗特的耳邊。
    十二聲後,她的耳畔再次安靜了下來。
    瑪格麗特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叮鈴鈴——」
    突然,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半夜時分,顯得尤為刺耳。
    瑪格麗特被嚇了一跳。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盯著電話的方向。
    電話鈴聲還在繼續。
    在它響了三聲後,她終於伸手過去,拿起了電話。
    「餵——」
    「是我。」
    聽筒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睡不著覺。你到我房間來!」
    他的語氣彷彿帶了點命令。說完之後,掛了電話。
    瑪格麗特呆坐在床上,手還緊緊握著電話,心臟卻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突然「砰砰」地加快了跳動。

☆、Chapter 69

瑪格麗特手握電話,在床上坐了片刻後,慢慢掛回去,然後探身伸手擰開了床頭台燈的開關。
    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走到一面穿衣鏡前,端詳了下鏡中的自己,隨後穿上外衣,最後拿了根發帶,把披散下來的頭髮箍在一起,開門走了出去。
    他的房間就在隔壁。門是虛掩著的。瑪格麗特推開一點,探頭進去看了眼床的方向。
    床頭燈亮著,被褥凌亂地拖了一角到地。但他不在床上。臥室的窗戶敞開,風不斷湧進來,捲動著窗簾。
    她彷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
    瑪格麗特推開門走到露台。看到卡爾靠在玻璃雨棚的一個角落里,正眺望著遠處教堂的方向。
    快要下雨了。
    教堂尖頂上方的黑色夜空不時被一道閃電撕裂,短暫的藍色電光過後,又迅速恢復了它原本的暗沈面目。
    卡爾嘴裡叼了支煙。邊上的一個綠蘿花盆的泥土上橫七竪八地躺了好幾個煙頭。顯然,已經抽了好一會兒了。
    瑪格麗特走到他邊上,把他嘴裡的那支香煙拿掉了。
    「不是答應過,要戒煙了嗎?」瑪格麗特有點不高興地道。
    卡爾轉過臉,慢慢吐出一口氣,最後抬手抓了抓自己被風吹得有點散亂的額發,朝她露出一個帶著歉意般的笑。
    「睡不著。一時忍不住。」
    他說話的時候,房間里那盞床頭燈的余光恰巧從被風捲起來的窗簾縫隙里透了出來,光影刷剌剌地打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滅。跳躍著的光暈里,這個男人此刻顯得溫敦又安靜。一定是瑪格麗特的錯覺,他的輪廓看起來甚至彷彿還帶了點寂寥。和剛才電話里那個用略帶粗暴的語氣命令她過來的人截然不同。彷彿兩個人似的。
    夜風卷了過來,掠動邊上那株綠蘿的繁茂枝葉。枝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緊跟著,一滴雨點被風吹了過來,打到了瑪格麗特的臉上。
    「要下雨了。進去吧。」
    瑪格麗特朝他伸出手,輓住他一邊的臂膀,讓他撐著自己的肩,往房間里走去,最後讓他靠坐在了床頭上。
    「不早了。睡覺吧。我幫你關下窗戶……」
    她嘴裡說著話,轉身要往窗戶的方向去時,看見他忽然朝自己伸過來一隻手。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卡爾,我想向你道歉。」頓了下,瑪格麗特低聲道:「我知道白天我的那些話可能會讓你感到有點不被尊重。抱歉,我是無心的。希望你能理解……」
    他沒有作聲。那只手依然固執地朝她伸著,停在半空。
    她暗嘆了口氣。終於還是走了過去,坐到床邊。
    「怎麼了?」她問道,「這麼晚了,突然打電話?」
    「明天你就走了。瑪格麗特,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你這一去,可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
    他注視著她,用一種平靜得近乎異常的語調說出了這句話。目光像幽深湖底下經年寂闃著的一道暗流。
    瑪格麗特稍怔,隨即微微一笑。
    「不會的。」她抬起手,撫了下他剛被夜風吹得凌亂的額發,柔聲道,「如果我的心告訴我,和你在一起是正確的話,那麼誰也不會令它改變。即便是我的父親的反對。」
    他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臉上的那只手,挪到嘴邊,輕輕碰觸了下。
    「那麼你的心,現在是怎麼告訴你的?」
    瑪格麗特凝視著他,片刻後,輕聲道:「卡爾,我想我大概也愛上你了。」
    卡爾定定地望著她。忽然張臂將她整個人抱住,迅速壓在了枕上,接著,吻像片羽一樣,落在了她的額頭上,眼皮上,臉頰上,還有嘴唇上。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他親她一下,喃喃地叫一聲她的名字,「……我會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受寵愛的女人。我的女人……」
    空氣有點悶熱。被他吻過的每一寸肌膚卻迅速竪起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當他張嘴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尖輕舐,用牙齒輕嚙著的時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輕哼一聲,哆嗦了下。
    「……不要這樣……」
    瑪格麗特想阻止他。發出的含糊不清的呢喃聲卻彷彿更加鼓勵了他。他的吻開始下移,落到了她的脖頸上,胸口上,帶著可怕的彷彿能將她皮膚點燃的灼人熱度。一隻手也移到了她的腰間,略微粗暴地扯開了外套的扣子,靈活手指開始拉睡衣那根系住的腰帶時,忽然停了下來。
    「……可以嗎,瑪格麗特……可以嗎?」
    他停止動作,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被他壓在枕上的瑪格麗特,反復央求著,聲音喑啞。
    他的臉漲得血紅,眉微微蹙著,呼出的鼻息熾熱無比,目光緊結又暗沈,流露出經受著折磨般的交織了痛苦與興奮的光芒。
    心底里的那個聲音一直提醒著她,必須懸崖勒馬。但意識卻變得飄忽了起來——她的腦袋被這個男人渾身散髮出的糅雜了他獨特味道和強烈男性荷爾蒙的氣息給弄得昏沈了起來,甚至,她已經迷醉在了這種氣息里。
    「……但是……你的腿還沒痊癒……」
    當她意識到自己嘴裡說出了一句什麼樣的拒絕之語時,就像窗外已經開始大作的那場夜雨,什麼也無法阻止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了。
    卡爾的喉結無聲地動了一下。手指不再停頓,扯開了那條絞纏在他手掌中的腰帶。
    ……
    窗外風雨開始大作。雨點噼噼啪啪地打在敞開的玻璃窗上,水漬沿著窗台飄了進來,打濕窗簾,吸飽了雨水的窗簾變得沈重而遲緩,被風掠動時,偶爾發出兩聲沈悶的噗噗之聲。雨、風、和著房間里的另一種聲音,宛如一支夜的合奏之曲。
    瑪格麗特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里彷彿都在滲著汗。長髮濕淋淋的。身下揉得不成樣子的那條床單也變得潮濕了起來。到了最後,甚至分不清楚那到底來自於他們身上的汗,還是窗外隨風飄進來的濛濛雨霧。
    他的精力旺盛得可怕,足以媲美一頭剛剛結束了漫長蟄伏期的興致勃勃的雄獅。受傷未曾痊癒的腿非但沒有阻礙他,反而成了他要求她配合自己種種的最佳利器——不是兩年前他們初次肌膚相親的那個夜晚的重復——那時候,他只是是在享受一隻新鮮獵物到手時的那種快|感;而現在,他渴望和這個正與自己做著世界上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的女人緊緊結合成一體,用各種他能想得到的方式去取|悅她的身體,征服她的感官,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他沈淪,永遠也無法離得開他。
    窗外風雨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停歇下來。夜終於又恢復了它的寧靜。
    ……
    他們已經做了幾次。從床上到床下,又回到了床上。最後,當一切也像窗外那場風雨般停歇下來後,瑪格麗特就這樣筋疲力盡地趴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壓在自己下面。全身軟綿綿失去最後一分力氣,甚至懶得翻身從他身上下來。
    「……我已神魂顛倒。我被你征服了,瑪格麗特……」
    當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發出這樣一聲充滿了滿足的長長嘆息聲時,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從他身上下來,扯了被單裹住自己身體。
    「你的腿沒問題吧,英勇先生?」她半睜半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問。
    一開始的時候他在上面。後來考慮到他的腿不大方便,改成了以她為主導的方式。但還是有點擔心。
    「當然。要是你願意,我們再來一次?」
    卡爾的手臂跟著她的身體,作勢翻身要壓住她。
    「一邊去!」瑪格麗特推開他,「我很累,要睡覺了。」
    她真的很累。閉上眼睛伏在他臂彎里,意識快要陷入朦朧時,忽然聽見他叫了聲自己,於是嗯了一聲。
    「我說,瑪格麗特,或許我們可以考慮結婚了?」
    她睜開眼睛,抬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等我先和我父親談,好嗎?」她應道。
    「好吧,希望能順利。」卡爾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剛才我沒做任何的防範措施,萬一你要是懷孕了,恐怕你父親會更加厭惡我。不過……」
    他頓了一下,語氣忽然透出了點愉快的味道:「之前從沒想過要個孩子。不過,要是你真懷孕了,我倒求之不得。我們立刻就結婚。有一個我們的孩子,倒也是件令人值得期待的事,不是嗎?」
    他自顧自說著話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回憶了起來,兩年前在泰坦尼克號上的那個晚上,他在開始之前,確實是戴了套的。
    雖然現行的《康斯托克法》規定了避孕類藥物及物品為淫|穢品,被嚴令禁止,但價格不菲的避孕套依然是不少上流社會男性尋歡作樂又不必擔心疾病傳染或女方以懷孕為藉口過後糾纏的最佳拍檔。聽他剛才的口氣,似乎之前和女人做事時採取這種避孕方式也是他的習慣。只不過這次,他沒有。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湧出的那麼一點點酸意,哼了一聲,轉過身背向他。
    卡爾笑了起來,強行將她翻轉過來對著自己,吻了吻她的唇,低聲道:「好了,好了,你不高興給我生孩子的話,我們暫時不生。現在先還是頭疼你父親的事吧。上帝啊,我現在要是到他面前說我想娶你,他會不會把我趕出你家大門?」
    瑪格麗特聽他哄了自己一陣子,心裡終於感到舒服了點,於是說道:「別擔心。我父親不會強迫我順服他的。等我和他說了,我會立刻告訴你消息。」
    「既然你回紐約,那麼我也不待這裡了。我過兩天就回匹茲堡。處理完一些事後,要是你去不了我那裡,我會回紐約找你。」
    卡爾吻了下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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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0

當天傍晚,瑪格麗特抵達紐約的家中。
    父親一個人在家。看到瑪格麗特出現在門口時,一愣,臉上隨即露出欣喜的笑容。並沒有多問什麼,只是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埋怨了一句:「怎麼不提早發個電報給我。我好去火車站接你。」
    卡爾已經派了紐約的司機到火車站接瑪格麗特將她送回家。所以瑪格麗特沒有通知父親。
    父親的慈愛和寬容讓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愧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父親比兩個月前看起來更消瘦,臉色也不大健康,透出點灰敗之色。
    吃完晚飯,收拾好後,瑪格麗特來到父親邊上,坐了下來。
    「爸爸,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最近身體感覺怎麼樣?上次克拉倫斯先生給你開了些咳嗽藥,吃完了沒有?或者明天我陪你去醫院再檢查一下吧。」
    「不用。老毛病了。時好時壞的。這幾天只是沒睡好覺而已。」布朗·費斯擺了擺手,看向女兒:「這一趟你去了兩個多月。情況怎麼樣?希望那個孩子和霍克利先生都平安無事。」
    瑪格麗特在之前的一封電報里曾給父親簡單提過自己滯留在哈根斯堡的原因。所以布朗·費斯也知道馬場發生的那場意外。
    「謝利已經被他父親接走了。霍克利先生腿部受的傷比較嚴重,但現在已經在恢復了。估計沒什麼問題。」
    布朗·費斯點了點頭:「感謝上帝!」
    「讓你擔心了,爸爸。」瑪格麗特向父親道歉。
    「他們沒事就好。何況你也回來了。」布朗·費斯說道,「你不在的時候,克拉倫斯先生向我問及過你。那位伯爵夫人十分客氣,也曾派人到我們家來給你送過邀請函,想讓你去參加個什麼聚會。對了,剛前幾天,愛施德先生也來找過你。他說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女演員,希望你去看一下。」
    「好的。明天我就去找他。」
    「你今天應該累了。早點回房間休息吧。瑪格麗特,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幫你整理了下你之前的一些曲譜。快好了。晚上趁著有空,我趕緊最後整理一下,明天你就可以拿回去了。瑪格麗特,你真的非常有才華,爸爸為你感到驕傲。」
    「爸爸,不用麻煩您,我自己就可以……」
    「反正我也沒事。你去休息吧。」布朗·費斯望著女兒,臉上帶著慈愛的微笑。
    ————
    九點多了。
    父親彷彿還沒睡覺。隔壁間斷地傳來他咳嗽的聲音。
    瑪格麗特猶豫了許久,終於走到父親房間門前,推開了虛掩著的門。看到父親坐在一盞燈下,正聚精會神伏案抄寫著她的曲譜,甚至沒有留意到她進來。
    瑪格麗特望著燈光里父親花白的頭髮和略微佝僂的背影,心裡忽然一陣發酸,快步走了過去,像小時候那樣,從後抱住了他。
    「爸爸——」她把臉伏在父親的肩膀上,低聲叫了一句。
    布朗·費斯回頭,放下筆,笑道:「你怎麼還沒睡?」
    「爸爸,我——」
    瑪格麗特原本已經打算向父親坦白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沒什麼。剛才聽到你咳嗽聲,所以過來看看。爸爸,你別忙了。你也去睡吧。另外,明天我幫你去把醫院的那個活給辭了。上夜班對你來說太辛苦了。我現在能養你了,爸爸。」
    瑪格麗特收拾起桌上的樂譜,催促父親上床。
    布朗·費斯搖了搖頭,「現在夜班不多了。另外,我自己也想繼續。不做事的話,我不知道該幹什麼。」
    「這事另外再說。現在你去睡覺吧。我去給你打水。」
    瑪格麗特轉身往外走去。
    「瑪琪,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身後忽然傳來父親的聲音。
    瑪格麗特停住腳步,回過了頭。見父親注視著自己。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還和那位霍克利先生有關,對嗎?」
    父親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平靜,像是早就已經知道了似的。
    瑪格麗特的心裡再次湧出一種愧疚之感。想起自己之前曾對父親下過的要遠離那個男人的保證,這種愧疚感變得更甚,甚至有點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慢慢走到父親身邊,最後蹲在他的膝前,握住了他的手。
    「爸爸——」
    「你們已經在一起了?」
    布朗·費斯問道,聲音微微緊張。
    「……是的,」短暫的沈默過後,瑪格麗特低聲應道,「他說他想來拜訪您,談一下關於訂婚的事……」
    「上帝啊!我就知道!」布朗·費斯的臉突然漲得通紅,語氣充滿了惱怒,「我就知道!這個不安好心的傢伙!從我第一次看到他開始,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危險的影子!是的!這是個危險無比的傢伙!瑪格麗特,你真的喜歡上他,願意和這種人過一輩子?」
    「爸爸!求你了,別這麼生氣!你聽我解釋。他對我真的很好。我做不到再去拒絕他了。求您原諒我……」
    「你愛他嗎,真的愛他嗎?」布朗·費斯生氣地問,「如果不是出於你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了他的脅迫之類的話,我拼著這條命不要,也不會容許他欺負到我女兒頭上!」
    「爸爸!」瑪格麗特跪在他腳前,緊緊抓住他的手,仰臉看著他,「他沒有脅迫我。是我自己喜歡上他了。爸爸,我真的喜歡上他了。求你原諒我。」
    她的這句話,就像一瓢水,迅速澆滅了做父親的剛才突然而至的所有怒火。
    他呆呆地望著瑪格麗特,忽然又劇烈咳嗽了起來,彷彿快要把肺都咳出來了。
    瑪格麗特急忙從地上站起來,撫著他的後背。
    布朗·費斯終於停止了咳嗽,臉色灰敗無比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略微怔忪,彷彿陷入了什麼思緒之中。
    「爸爸——」
    雖然父親的反應在她的預想之中。但真的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傷心的樣子,瑪格麗特依然感到十分難過。
    「爸爸,如果你不願意見他的話,我讓他不要過來了。我和他的事也不急。以後再說吧。」最後她說道。
    費斯·布朗的目光落到瑪格麗特的臉上,注視了她片刻,長長嘆了一聲息。
    「瑪琪,最近爸爸總會想起你小時候的一些事。那時候你還那麼小,一切就好像剛發生在昨天一樣。但是我知道,你已經長大了……」
    他忽然苦笑了下,搖了搖頭。
    「剛才是我不好。我的反應過激了。瑪琪,雖然我不喜歡那位霍克利先生,你的決定也讓我感到很失望。但你是成年人了,一向也懂事,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你覺得你真的喜歡他,想和他生活一輩子的話,帶他來見我吧。我會祝福你的,我的女兒。」
    「爸爸!」
    瑪格麗特聲音哽咽,緊緊抱住了父親。
    ————
    第二天,瑪格麗特去見了施拉德先生。
    銀沙劇院的裝修已經進入尾聲。經過改頭換面,現在煥然一新。那位女演員來自倫敦西區,最近剛移民到美國不久。雖然年輕,但舞台經驗豐富,聲線也非常優美。瑪格麗特對她十分滿意。事情敲定後,她離開了劇院。
    瑪格麗特走出劇院大門,往家的方向去時,留意到身後彷彿有個男人似乎在尾隨自己,鬼鬼祟祟的樣子。年齡看起來三十出頭,頭髮凌亂,眼睛彷彿因為睡眠不足而充血,腳下的鞋也布滿了褶皺和灰塵。
    被這個人尾隨了一段路,來到一處行人往來密集的街道時,瑪格麗特忽然停下腳步,衝著對方厲聲喝道:「附近就有一個警局。你再敢跟蹤我,我立刻叫警察來抓你!」
    男人彷彿嚇了一跳。迅速看了下四周後,急忙走到瑪格麗特的邊上,朝她露出帶了討好的笑容。
    「別誤會!我不是壞人!請問,您是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盯了他一眼。「你是誰?」
    「我叫沃倫·福特。」男人急忙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展開,指著上面一篇附了她舞台劇照的文章給她看:「報紙上說,您和卡爾·霍克利先生往來密切?」
    這是一張幾個月前的舊報紙。他所指的那篇文章就是當時影射她和卡爾關係的八卦報道之一。
    「福特先生,我不認識你!也沒什麼和你說的。你要是再跟著我,我立刻叫警察了!」
    這個人目光躲閃,舉動鬼祟,還隨身帶著這種報紙。說他是記者,又不大像。瑪格麗特直覺地感到不喜。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費斯小姐!」對方追了上來,「我對您完全沒有惡意。之所以找到您,是因為一件與霍克利先生有關的事。這件事對他而言非常重要。我一直想當面找他談。但是您也知道的,像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根本沒機會接近。我打聽到您和他關係匪淺,這才冒昧地找上了您,希望您能幫個忙……」
    瑪格麗特停住了腳步。
    見她停了下來,沃倫·福特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得意的神色。但很快,神態又變得恭敬。
    「是這樣的,小姐,」他看了下四周,朝瑪格麗特靠了些過來,壓低聲,用一種神秘的語調說道,「麻煩您幫我轉告他,兩年前,我在格拉斯旅館工作的時候,曾有幸見到過他。如果他願意和我談談,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沃倫·福特遞過來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
    「小姐,就這樣而已!但這件事不僅對我很重要,對霍克利先生也是一樣!請您務必一定要轉告給他!」
    他說完,雙手插在褲兜里,吹著口哨離去。
    瑪格麗特望著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離去的人的背影,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附近就有一個電話局,瑪格麗特躊躇了下,轉身朝電話局走去。
    ————
    電話很快被接通,幾乎沒什麼等待,另一頭立刻就接了起來。
    「瑪格麗特!你怎麼樣了?」卡爾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很好。」瑪格麗特說道,「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一下,我父親已經同意我們的事了。」
    對面頓了下,彷彿有點意外,很快,他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太令人意外了。我還以為至少要過段時間才能有好消息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愉快。隨後又略微小心地問:「你父親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尊重我自己的選擇。」瑪格麗特回答道。
    既然父親最後已經勉強同意,瑪格麗特也就不想在他面前再多提別的什麼了。
    「我明白了。我會盡量讓他對我改觀的。」他沈默了幾秒後,說道。
    瑪格麗特在電話里笑了笑。
    「瑪格麗特,謝謝你這麼快就告訴你父親了。以及,所有你在他面前為我說的話。這邊事好後,我盡快去紐約見你們,應該在一周之內。」他鄭重地道。
    「嗯。沒關係,你等腿傷痊癒了再來也不遲。我父親知道你受傷的事。不會怪你的。還有,」瑪格麗特瞥了眼手裡的那張紙條,「剛才我遇到了一個人……」
    她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報上電話號碼,「……他讓你打這個電話聯繫他。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我總覺得他不懷好意。你認識他嗎?」
    卡爾的聲音從電話另端傳了過來,不疾不徐,「我不認識這個人。可能是知道我想找上來求助的。你知道的,我時常會遇到這種事。他竟然找上了你!瑪格麗特,下次如果他再纏你,別和他說話,立刻通知我。我會處理的。」
    「我知道了。」
    兩人在電話里繼續說著話。
    「好了,先說到這裡吧。我想早點回家。」瑪格麗特說道。
    「好的,你先掛。」卡爾的聲音非常溫柔,「我到了紐約就來找你。」
    「嗯。到時候見。」
    瑪格麗特掛了電話。把手上的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隨手丟到腳邊的一個垃圾簍里。
    另一頭,卡爾放下電話後,剛才臉上的柔和神情消失。他的神色變得冷冽,目光甚至帶了點陰沈。稍稍停頓片刻,隨即撥了另一個號碼。
    「洛夫喬伊,查清這個人的底細和所有與他有關係的人。」
    電話接通後,他報出剛才從瑪格麗特那裡得到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如果我沒猜錯,這個人可能以某種我們疏忽了的方式知道一點兩年前發生在格拉斯旅館裡的那件事。」
    「我立刻處置。」洛夫喬伊的聲音變得凝重。
    「還有一點尤其重要,這也是我打電話給你的主要目的。我提醒你,現在開始,絕不能讓這個人再出現在費斯小姐的面前。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頓了一下,對面的聲音說道。
    「我盡快過來!」
    卡爾掛了電話。

☆、Chapter 71

那位突然出現的奇怪的沃倫·福特先生並沒有給瑪格麗特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她很快就忘了這段小插曲。父親的健康狀況倒讓她感到擔心。因為他不願意再去看病,第二天,瑪格麗特自己來到了克拉倫斯工作的辦公室。
    克拉倫斯十分忙碌,候診室外坐了不少等待看病的病人。瑪格麗特在護士那裡登記過後,就坐在椅子里等待。等到快中午的時候,終於輪到她。
    她進入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克拉倫斯坐在桌子後面。
    「請您稍坐,我馬上就好……」
    他並沒有抬起頭,一邊飛快寫著手邊的一本病例檔案,一邊說道。
    「查理。是我。」瑪格麗特說道。
    克拉倫斯抬起頭,一愣,臉上隨即露出笑容,急忙放下筆,從椅子上站起來。
    「瑪格麗特!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前些天我遇到過你父親,他說你還在賓州。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瑪格麗特讓他坐回去,自己也坐到他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微笑道:「我剛回來沒兩天。」
    「怎麼樣?旅程應該很不錯吧?你在那邊待了那麼久。」
    「事實上,因為出點了意外。」瑪格麗特把謝利和卡爾受傷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霍克利先生為了救那個男孩而受傷,這一點讓我很欽佩。幸好他沒大事。」
    「是的。」瑪格麗特說道,「他的腿傷快痊癒了。所以我回來了。」
    「那麼你們已經……」
    克拉倫斯望著瑪格麗特,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最後搓了搓手,「抱歉,我不該問的。」
    「沒什麼。」瑪格麗特微笑道,「是的,我們在一起了。我父親也同意了。」
    克拉倫斯短暫失神了幾秒,臉上隨即露出笑容。
    「恭喜你,瑪格麗特,等你們訂婚時,別忘了給我發一份請柬。我一定會參加的。」
    「謝謝你,查理,一定會的。」瑪格麗特說道,「我今天過來找你,其實是想問一下關於我父親病情的事。他的咳嗽一直沒有停。我很擔心。但他不肯來看醫生。」
    克拉倫斯說道:「事實上,我最近正也考慮找你談一下這件事。有一個好消息。下個月,醫院會到一台x射線機。這是目前最先進的一種醫學設備,對於幫助我們診斷疾病有非常大的作用。到時候讓你父親來,我再給他做一次徹底檢查。」
    「太好了。到時候我一定帶他來!」瑪格麗特說道。
    ————
    從醫院出來後,瑪格麗特又去拜訪了瑪德琳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見到她,顯得非常高興。
    雖然瑪格麗特和伯爵夫人現在很熟,對她也很有好感,並且懷了敬意,但畢竟,對方是沒有關係的外人,所以談話時沒有向她透漏自己即將與卡爾訂婚的消息。倒是伯爵夫人對她關懷備至,甚至到了親熱的地步,詢問著她在賓州的經歷,事無巨細。最後甚至問了一句:「瑪格麗特,如果你不介意,願意和我談談你與霍克利先生之間的事嗎?」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意外,看向她。
    伯爵夫人這才彷彿意識到自己失禮,掩飾般地拍了下額,隨即笑道:「是這樣的,我正好遇到了一件事,想請霍克利先生幫忙。如果你能幫著說上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什麼事?」
    「你聽說過希金斯·桑格女士嗎?」
    瑪格麗特搖頭。
    「她去年曾創辦過一份《節育評論》的雜誌,指導女人們應當何時避免懷孕。當時遭到紐約郵政局長的禁令,被指控犯有違反《康斯托克法》的九項罪名,被迫逃到英國。今年年初才回來。在我的斡旋下,司法局終於取消了對她的指控。就在半個月前,她與一個醫生朋友在布魯克林又開辦了一家避孕診所,可以為女性進行避孕方面的指導。但就在幾天前,她的妹妹來找我,說診所被查封了,她和醫生也被警察逮捕,面臨即將入獄的罪名指控,她請求我再次幫忙。我很願意幫。但不幸的是,和我關係不錯的那位司法局官員已經離任了。據我所知,霍克利先生和紐約司法局局長關係不錯。如果他肯幫忙的話,桑格女士和那位醫生應該可以避免遭到起訴。他們做得沒錯,不應該遭到這種對待。」
    「沒問題。我會盡快和他提這件事的。」瑪格麗特想也沒想,立刻就答應了下來,「我想他應該也很樂意幫這個忙的。」
    伯爵夫人深深地凝視著瑪格麗特。
    「親愛的,謝謝你答應幫忙。但是……這是不是也告訴了我,你和霍克利先生確實……」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見她這麼看著自己,瑪格麗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想了下,終於承認道:「確實。我們在交往了。或許接下來會考慮確定進一步的關係。」
    伯爵夫人露出欣喜的神色,朝瑪格麗特張開臂膀,輕輕抱了抱了她。
    「親愛的,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衷心祝福你和霍克利先生獲得幸福。如果願意,以後你可以把我當成家人一樣。這裡的門會永遠向你敞開。」
    ————
    瑪格麗特與伯爵夫人道別,來到附近的一個巴士站,準備坐車回湯普森大街。
    她在站台等待的時候,一輛汽車開了過來,經過站台十幾米後,忽然又慢慢倒退回來,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
    「費斯小姐,是你!太巧了!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對著瑪格麗特喊道。
    「弗雷德!」
    瑪格麗特叫了聲對方的名字——卡爾在紐約的司機。幾天前,就是他到火車站載她回家的。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坐公車回家就可以。」她笑著道。
    「沒關係,反正我現在也沒事了。」弗雷德說道,「霍克利先生早上到紐約了。我從車站接了他。剛剛開車去汽修廠檢查了下。現在正要回去。來吧,我送你回家吧。」
    「霍克利先生到紐約了?」
    「是的。早上剛到。」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意外。
    她以為他要幾天後才會來的。沒想到今天就到了。想起剛才伯爵夫人請求幫忙的事,想了下,問道:「那麼他現在在家嗎?」
    「應該在的。您要去找他嗎?」
    「好的。那麼我坐你車去吧。謝謝你弗雷德。」
    瑪格麗特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汽車很快開到曼哈頓西15街那座別墅的鐵門前。瑪格麗特進去時,遇到了桑頓太太。桑頓太太看到她,露出驚喜之色。
    「費斯小姐!您來了?」
    「是的。我恰巧在路上遇到了弗雷德,他說霍克利先生來了。他現在在嗎?」
    「他在的。在樓上書房呢!需要我帶您上去嗎?」
    「謝謝。不用麻煩您了。我自己上去吧。」瑪格麗特說道。
    這座房子里的僕人都知道男主人對她的重視程度,所以不像一般客人,到訪後必須要先通報。
    「那麼也好。霍克利先生看到您,一定會很驚喜。」桑頓太太站在樓梯口,笑眯眯地目送瑪格麗特上去。
    瑪格麗特自己上到二樓,朝著書房走去。
    ————
    書房裡,洛夫喬伊正在向卡爾彙報著剛處理好的那件事。
    「……也就是說,當時他在對面的一個房間里行竊,準備開門離開前,恰好看到我從布萊克太太的房間里出來?」
    「是的,先生。很抱歉,當時我疏忽了這一點,沒有考慮到這種情況。是我的錯。」
    「算了,」卡爾擺了擺手,「誰都難免會都疏忽的時候。」
    「這個人當時是格拉斯旅館裡的行李員。大約半年之後,他再次行竊時被發現遭到解雇。之後就一直沒再找工作,靠著混跡賭場維持生活。兩個月前,他欠下一大筆賭債,走投無路之下,費盡心思想弄錢。這就是他找到費斯小姐的原因。靠莫須有的恐嚇,想敲詐上一筆。」
    卡爾靠在椅子上,皺了皺眉。
    「坦白說,就算這個人說出點什麼,對您根本也不會有什麼實質的影響。但考慮到這種毀謗可能對您名譽上帶來的損害,所以事情我已經處理了。處理得非常乾淨。世上不再會有沃倫·福特這個人。但是還有件事,偵探所的人告訴我,他還有個同居的女人,帶了個孩子。這女人之前是個□□,經常酗酒。不排除他曾向這個女人透漏過這件事的可能。怎麼處理她?」
    「送她去瘋人院。」卡爾的聲音淡淡的,帶了點發自骨子裡的冷漠,「至於那個孩子,送去霍克利基金捐助的聖瑪麗福利院,交代院長,基金支持他全部支出,包括教育,直到大學畢業。」
    「明白了。我這就去處理。」
    洛夫喬伊轉身朝門口走去。打開門後,腳步停頓了下來,隨即慢慢回過頭,看了眼卡爾。
    「瑪格麗特!」
    卡爾抬起眼,看到瑪格麗特站在門口,微微一怔。但很快,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拿過放邊上的一根手杖,撐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Chapter 72

瑪格麗特已經完全驚呆了,以致於失去了任何反應,只僵立在原地。
    片刻之前,當她走在去往書房路上的時候,和全天下所有剛陷入一段熱戀的女孩子一樣,突然萌生了悄悄出現在他面前看他露出驚喜反應的念頭,所以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口,然後輕輕旋開門把,將門推開了一道縫。
    沒有想到的是,迎接她的會是這樣的意外。
    兩年前。格拉斯旅館。那個幾天前突然出現的沃倫·福特。還有,布萊克太太……
    謝利曾經告訴過她,他的母親是在旅館房間里洗澡時因醉酒滑入水中而淹死的。
    事情顯然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
    卡爾來到門口,見瑪格麗特沒有回應,神情顯得茫然而怪異,於是示意洛夫喬伊出去。
    洛夫喬伊用暗沈的眼神盯了眼瑪格麗特,隨後走了出去。
    卡爾走到瑪格麗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一隻手,柔聲說道:「瑪格麗特,你先進來,可以嗎?」
    瑪格麗特彷彿終於反應了過來,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掌中抽了出來。
    「布萊克太太的死不是意外,是你殺了她?」她問他。聲音有點乾澀。
    卡爾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先進來。坐下來可以嗎?」
    他將她帶到一張沙發上,按她坐下,自己跟著也坐到她邊上。
    「瑪格麗特,我很抱歉讓你聽到了這件事。但是別放在心上,盡快忘了它,可以嗎?我保證,這件事已經徹底過去了。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在說什麼?」瑪格麗特盯著他,「你在兩年前殺死了一個人,現在因為這件事,又有一個人死去,一個人將被送進瘋人院,剩下還有一個孩子要被送進福利院。而你就用這樣輕描淡寫的口吻告訴我,這並沒什麼?」
    「瑪格麗特,你聽我解釋。是的,布萊克太太確實是我殺的。我知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到更加無法接受。但那時候我以為你死了。而這個女人對你的死負有直接的責任。所以我殺了她。這就是唯一的原因。至於剛才你聽到的那件事,我很抱歉,確實讓人感到不那麼愉快。但我相信你應該能夠理解的。」
    「上帝啊!你的意思是說,你接二連三地殺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瑪格麗特嚷了起來。
    「如果這種說法讓你到有負罪感,那麼換一種說法。我之所以做這些,只是因為我覺得應該這麼做。和你無關,瑪格麗特,這一起和你都無關。你聽我的話,忘掉今天的事,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並沒有什麼改變。」
    瑪格麗特注視了他片刻,忽然搖了搖頭,低聲道:「卡爾,你明明殺了布萊克太太,卻可以表現得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這兩年里,你和布萊克先生依舊保持往來,謝利愛你甚至多過他的父親。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還有那個沃倫·福特,現在他已經死了,是嗎?另一個女人和孩子,也因為這件事,一個被送進瘋人院關到老死,一個一夜之間就沒了父母。而你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僅僅只是為了掩蓋住你的一個秘密。是嗎?」
    「瑪格麗特,我以為你應該明白的,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可言!」
    卡爾的眉微微皺了皺,聲音變得稍稍生硬了些:「如果我不這麼做,那麼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讓那個沃倫·福特威脅我,從此讓我聽命於他?或者我主動去找警察自首,承認我在兩年前因為誤會殺死了布萊克太太?」
    瑪格麗特定定地望著他。
    「你看,你說不出話了。因為你心裡也明白,我做的事情,確實有我的理由。瑪格麗特……」
    他伸臂將她攬到了自己懷裡,注視著她,聲音重新變得溫柔了起來:「我不是正人君子。但瑪格麗特,我也絕對不是殺人狂。我做事一向有原則,我自己的原則。是的,我殺了布萊克太太,但我隨後投資並且輓救了布萊克當時瀕臨破產的事業,讓謝利繼續得以過上上流社會的生活。我盡量關心他,把他當兒子一樣看待。我在用這種方式盡量去彌補他。至於你口中說的另外那個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的可憐孩子,他的父親是個無所事事的賭鬼,母親是個酗酒的妓|女,這種家庭里長大的孩子,他的命運會怎樣?現在他確實沒了父母,但他將受到很好的資助,只要他自己上進,甚至可以讀到大學畢業。你認為對於這個孩子的未來來說,他今天的遭遇可以簡單地認定就是不幸嗎?」
    瑪格麗特繼續望著他。
    「你一直抱怨我無論做什麼都能為自己找到理由。現在你一定也這麼想。但瑪格麗特,你並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的。一開始的時候,你就清楚我不是一個正人君子。我以為你既然接受了我,那麼也就接受了關於我的一切,不是嗎?」
    最後,他凝視著她,慢慢地道。
    瑪格麗特繼續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
    「……聽話,忘掉剛才的不愉快吧。」卡爾低頭下來,吻了下她的額頭,「來吧,跟我說說你父親。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想盡快去拜訪他,然後敲定我們訂婚的事……」
    「卡爾!」
    瑪格麗特突然打斷了他。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額頭,「抱歉,我現在的心情有點亂。我想回去了。你讓我好好想一下,可以嗎?」
    卡爾注視著瑪格麗特。片刻後,微微一笑:「沒問題。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那麼我讓司機送你回家。但是瑪格麗特……」
    他頓了一下,「別讓我等得太久。你知道的,這會讓人感到非常難熬。」
    「謝謝——」
    瑪格麗特站了起來,在卡爾的注視下,快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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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3

接下來的幾天,瑪格麗特一直往返於劇院和家的之間。
    《人魚公主》已經重新進入排練,預備九月份新劇院開張的時候第一時間重新推出。剩下沒多少日子了,而導演力圖要在各種細節上完勝之前的版本,所以排練十分緊張,每天忙忙碌碌,總感覺時間不夠用。
    鑒於這部歌劇之前取得的成績,之前傳出換角的消息後,許多人爭相自薦,其中不乏一些在百老匯已經很有名氣的女演員。考慮到觀眾對新鮮面孔的渴求和長期合作,劇院最後選定了這位剛來百老匯的名叫貝絲的年輕女演員。她對於自己能夠主演這部歌劇感到很興奮,對瑪格麗特也很崇拜,演唱中任何一個細節的轉音乃至感情的表達方式,都不厭其煩地向她請教。作為這部歌劇的主創者,瑪格麗特自然悉心在旁指導。
    這天晚上,瑪格麗特回家時,在巷口看到了一輛汽車。弗雷德坐在車里。昏暗的路燈下,圍著還沒回家的小孩,用欣羨的目光盯著那輛汽車。
    弗雷德看到瑪格麗特,急忙從車里下來。
    「霍克利先生來找您了。」他小聲說道,神情顯得有點尷尬。
    雖然不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隱約猜到霍克利先生和她之間彷彿發生了點不愉快,而這不愉快的源頭,就是自己那天干的那件蠢事。雖然雇主霍克利先生並沒有因此遷怒於他,甚至沒在他面前提過一句,但他自己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安,並且暗暗期盼他們能快點和好如初。
    瑪格麗特朝他點了點頭,繼續往家門口的方向去。
    在她的強烈要求下,父親已經辭去了之前的活兒。這兩天一直在家休息。
    到了家門口,她推開門。
    昏黃的燈光下,卡爾和父親正相對著坐在桌子的兩邊。
    桌子上放了一束鮮花,以及一個包裝得非常精美的禮物盒子。沒有拆開。
    兩個人看起來彷彿已經沈默了片刻了。卡爾衣著整齊,手杖靠放在邊上的一條凳子上。神情凝重。而父親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大自然。
    屋子里的氣氛顯得略微尷尬。
    聽到開門的動靜,布朗·費斯扭頭,見瑪格麗特回來了,彷彿松了一口氣,急忙站起來,迎了過來。
    「瑪琪,你回來了!」他扭頭看了眼卡爾,「霍克利先生來了有一會兒了。我們剛才談了些話……他在等你回來。」
    卡爾拿過手杖,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看向瑪格麗特,臉上露出微笑:「瑪格麗特!」
    「霍克利先生,你腿腳不便,還是坐下吧。」布朗·費斯扭頭,看了眼沈默的女兒,露出費解的表情。頓了下,說道:「我去伊森酒館坐坐。你們談吧。」
    他戴上自己的帽子,轉身默默離開了。
    ————
    「瑪格麗特,抱歉我不請自來。」卡爾說道,「我已經等了好幾天,一直沒你的消息。聽說你很忙,估計你是不會自己來找我了。所以我來找你了。我想知道你的答復。」
    「你坐下吧。」瑪格麗特脫掉帽子和外套,「要喝點什麼嗎?我家只有水和咖啡。」
    「不必了。你父親剛才招待過我了。他是個好人。」
    瑪格麗特看了眼卡爾,坐到了父親剛才坐過的位置上,和他面對面。
    「抱歉卡爾,這幾天我確實忙著劇院裡的事,所以沒有去找你……」
    卡爾注視著瑪格麗特,揚了揚眉。
    「或者,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用奧地利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話來說,你只是在潛意識里有點不想去面對它。而工作給了你一個可以逃避的機會?」
    瑪格麗特抬起眼,盯了他一下:「卡爾,你總是這樣咄咄逼人。」
    卡爾微微一笑:「不是咄咄逼人。只是不想再這麼等下去了。瑪格麗特,我知道你,如果我自己不來找你,你可以一直這麼躲下去的。」
    瑪格麗特張了張嘴。
    「先讓我猜猜,這幾天你在想什麼吧。」卡爾做了個手勢,阻止了她,「我猜,這幾天你一定是在想,我為什麼,竟然會和他在一起了?」
    瑪格麗特沈默。
    卡爾繼續說道,「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你有這樣的想法,非常正常。但是這個世界很現實。我打個比方。在獅群里,獅王不用狩獵,卻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食物,獲得最充分的交|配權。人從本質上來說,和動物完全一樣。處在最高等級的人得到最大的享受,他們可以呼風喚雨。而最底層的人,每天只能為維持生活而不停奔波。這就是社會。」
    他停了一下,彷彿犯了煙癮,從衣袋里摸出一個煙盒,看向瑪格麗特,「可以嗎?」
    瑪格麗特望著他,沒有應聲。
    他拿出一支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隨後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瑪格麗特,之前我為了討好你決定戒煙。但我現在知道了,如果你不能接受我,那麼即便我到老死不再碰一支煙,你也不會對我多出哪怕一點好感的。」
    「你愛抽就抽吧!」瑪格麗特盯著他,「既然你剛才提到了弗洛伊德,那麼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人之所以稱之為人,除了你剛才說的動物本能之外,人格結構中的道德部分才是人性中的完美原則。」
    「我同意。你們憑著道德,習慣把人分成好人壞人,並且有了高尚和卑鄙的區分。比如克拉倫斯先生,他在你看來,就是一位高尚的人。但是瑪格麗特,我想說的是,人之所以被定義為高尚和卑鄙,僅僅只是因為他們面對過的機遇不同而已。倘若面對下一次的選擇,高尚者可能會做出不道德的事情,而卑鄙者也未必永遠卑鄙。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但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屋子里靜默了下來。
    香煙的煙霧在他指尖繚繞上升,盤旋在頭頂那盞電燈的周圍。透過淡淡的煙霧,卡爾看了眼對面沈默著的瑪格麗特,忽然道:「瑪格麗特,你還記得你在船上殺人時的情景嗎?你跑過來向我求助的時候,非常緊張,緊張得幾乎要虛脫暈倒。」
    瑪格麗特迅速抬起眼。兩人四目相對。
    「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你當時的情況和我現在完全是兩回事。我突然想起這個,只是想告訴你,我第一次手上有人命的時候,和你一樣緊張,甚至比你還要害怕。因為那時候,我才不過六七歲。」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繼續抽了一口煙。
    「那時候我一家人一周只賺5美元。有一天,我在路邊揀了一條被人打斷了腿的狗。我治好了它的傷,給它起了名字,決定好好養著它。但是沒多久,一個比我大了很多的孩子抓了我的狗,帶到垃圾場里繼續虐待它,說它原本就屬於他的。他的父親是那一帶人人害怕的幫|會頭目,向所有做生意的人收保護費。我去救我的狗時,它已經被他殺死。把我也打得頭破血流。於是我搬了塊石頭,趁他蹲地上的時候,砸破了他的腦袋。他倒在地上,一開始沒死,威脅我要去告訴他的爸爸。於是我繼續砸他腦袋。他就死了。我把我身上沾了他血的衣服脫下來燒了,和狗的屍體一道埋在了另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我回家了。第二天,大家發現了他的屍體。而他的父親以為兒子是被仇家打死的,發誓要報仇。」
    卡爾彈了彈煙灰,微微一笑。
    「這就是我第一次殺人的經歷。那件事過去後,我才感到了害怕。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在做夢時也夢到那個被我打死的孩子腦袋破了個大洞倒在地上流血的樣子。但是後來,我漸漸就忘記了。也習慣了類似於這樣的事。這個世界很現實。人愛聽好話,所以政客滿嘴謊言討好民眾,只是為了達到目的。歐洲戰爭每天都在導致數以萬計的人喪命,但你以為它的起因是正義嗎?狗屁!不過是掌握了社會最大資源的人因為分贓不均在打架而已!一切都是為了錢和權力。就連上帝也有私心。他創造人類的目的也是為了得到崇拜。瑪格麗特,絕大部分的人,他不做與法律或道德抵觸的事情,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機會而已。」
    瑪格麗特怔怔地望著他。
    繚繞的青煙里,對面他的那張面容顯得彷彿有點虛幻。
    「瑪格麗特,在賭場里,你知道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賭徒嗎?就是不會盲目下注。我就是這樣一個賭徒。我這一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沒有把握的事,就是你。」
    「我第一次在泰坦尼克號上看到你的時候,對你幾乎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卡爾朝她笑了笑,「你很漂亮,但不是我有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你也很聰明,卻不是最聰明的。我認識很多女人,她們比你有手段,有心機,通常來說,我會認為這樣的女人更有魅力。但後來,你卻漸漸引起了我的興趣。你知道我真正愛上你是什麼時候嗎?」
    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凝視著她。
    「是在泰坦尼克號沈沒了,而我知道你曾經不顧一切試圖去救那一船人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怎麼就那麼篤定那條船會撞上冰山沈沒。這也無關緊要。但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愛上了你。我為失去了你感到無法接受。這也是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了布萊克太太的原因。」
    「我說過,人在本質上就是動物,所以總是很容易會對自己沒有的東西產生渴望擁有的慾望。我愛上了你,是因為你和我不一樣。而恰恰因為這點不同,讓你現在感到無法接受我的所作所為,這聽起來,是不是非常矛盾?我覺得我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你,就是是上帝派過來懲罰我的那個女人。」
    「卡爾!」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搖頭,「不不,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這些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愛你。瑪格麗特,別這麼繼續折磨我了,可以嗎?」
    他掐了煙頭,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紅色絲絨的首飾盒,打開,取出一枚戒指,走到瑪格麗特的邊上,凝視著她,最後慢慢跪了下去。
    「接受我,嫁給我吧,瑪格麗特。」他說道。

☆、Chapter 74

他的聲音低沈而柔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一種磁性的、彷彿能夠令人催眠的力量。
    瑪格麗特知道自己又一次開始動搖了——每一次,當她覺得應該慎重考慮他們之間關係遠離他的時候,他就將她拖了回來。周而復始,循環不停——無論當時她的感受到底如何,到了最後,往往都是她屈服在了他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執拗力量之下。
    「嫁給我,瑪格麗特!」
    卡爾微微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再次向她求婚。
    瑪格麗特心亂如麻猶疑著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接著,門被人猛地拍響。
    「瑪格麗特!」一個充滿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快開門!你爸爸剛暈倒在酒館裡!」
    瑪格麗特大吃一驚,衝過去打開了門。
    跑過來傳話的,是個經常和布朗·費斯一起坐在街尾那家小酒館裡喝上幾杯的鄰居。
    「你說什麼?」
    「你爸爸正好好喝著酒,忽然開始咳嗽,咳出了血!最後就暈倒在了地上!你快跟我來!」
    「上帝啊!」
    瑪格麗特大驚失色,立刻跑出家門,朝著酒館狂奔而去。
    瑪格麗特跑到了那家他經常去的小酒館。
    布朗·費斯已經被人抬起來靠在一張椅子上。他的臉色白如金紙,頭歪在一邊,嘴角掛著一絲殘留的血跡。
    「爸爸!你怎麼了!」
    瑪格麗特分開人群,衝上去叫了一聲。
    布朗·費斯聽到女兒的聲音,睜開眼睛,勉強掙扎著想站起來:「我沒事,瑪琪……」
    「你都這樣了,還說沒事!」瑪格麗特的眼淚奪眶而出。
    「噓——鎮定。」卡爾隨後趕到,扶住了瑪格麗特後,轉頭對著司機說道:「馬上送他去醫院!」
    弗雷德立刻背起布朗·費斯,快步走出了酒館,和卡爾一道,將他放進了已經開過來停在門口的車里。
    汽車很快駛離湯普森街,將布朗·費斯送進了全紐約醫療條件最好的長老會醫院。
    「我要你們,用一切的方法,對他做最好的治療!」
    卡爾對著被驚動了親自趕來醫院的院長這樣說道。
    ————
    儘管醫院竭盡全力,組織了最好的醫療團隊對布朗·費斯進行救治。但他的病情還是迅速惡化了下去。
    一個月後,瑪格麗特心裡已經十分清楚,父親患了肺癌,而且,現在是晚期了。
    學校已經開學。但她請了長假。也不再跟進劇院的事情。日夜留在醫院裡悉心照顧著父親。
    十月了。已經再次能感受到紐約秋天的涼意了。
    瑪格麗特記得非常清楚,一年前的這一天,她正好剛剛與父親走下輪船,抵達這座正迅速成為世界中心的城市。和萬千新湧入這座自由之城的移民一樣,無論是父親還是她,那時候,除了對這座陌生城市朝他們迎面撲來的盛世繁華感到略微不慣之外,心裡更多的,還是充滿了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
    時間過得是那麼的快。而今,整整一年過去了。
    那個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年後的同一天,她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醫院病床的邊上,看著父親躺在那裡,除了陪伴之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父親最近幾天的情況彷彿有點穩定了下來。大部分時候,他都在睡覺。但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儘管醫生沒有明說,但瑪格麗特知道,他的生命沒剩多少日子了,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這個世界,或許就在下一分鐘。
    傍晚,瑪格麗特離開醫院,回家去取一些換洗衣物,回來的時候,在醫院的走廊上,碰到了瑪德琳伯爵夫人。雖然她穿得很樸素,並且還戴了頂蒙著面紗的帽子,但瑪格麗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叫了她一聲。
    伯爵夫人正低頭往外匆匆而去,聽到瑪格麗特的聲音,這才抬起頭,停下了腳步。
    「啊,瑪格麗特!」她應了一聲。
    「真巧,在這裡碰到您。」瑪格麗特說道,「您是來看誰的吧?」
    「哦,是的,一個朋友在這裡住院……」
    伯爵夫人的神色顯得略微有點不自然,並且,瑪格麗特留意到,她掀起面紗和自己說話的時候,眼睛略微有點紅,似乎剛才流淚過的樣子。自然,她不會對此多問什麼。
    「瑪格麗特,很抱歉,原本我該一道去看望下你父親的,但是我現在有點不方便。希望他能盡快好起來。」她說道。
    「哦,沒關係!謝謝您的關心。」瑪格麗特說道。
    伯爵夫人凝視著瑪格麗特。
    「那麼我先走了。瑪格麗特,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你看起來瘦了很多。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謝謝您。我會的。」
    伯爵夫人臉上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朝她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瑪格麗特目送她背影離開後,回到父親的病房。讓護工去休息,自己坐都了父親的床邊。
    可能是藥物的緣故,他睡得很沈,還沒有醒來。瑪格麗特輕輕握住他露在被角外的一隻手,放進了被子里。
    忽然,父親的眼皮動了下,彷彿快要醒了。
    「……」
    瑪格麗特聽到他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有點含糊,聽不大清楚。
    「爸爸——您要什麼?」
    瑪格麗特俯身過去,輕聲叫他。
    「埃瑪……埃瑪!」
    這一次,瑪格麗特聽清楚了。
    他在叫一個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停了下來。
    父親慢慢睜開眼睛,短暫的茫然過後,神志似乎終於清晰了起來,看向瑪格麗特。
    「瑪琪,你還在這裡啊……」他嘆了口氣,說道。
    「爸爸,你醒了?」
    見他似乎渾然不覺剛才說的夢話,瑪格麗特也就不提。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微笑著問道:「肚子餓了嗎?可以吃飯了。」
    「……我不餓。你自己去吃吧。」父親說道。
    身體的快速衰敗加上藥物的影響,最近他的食量也越來越小了。這讓瑪格麗特感到非常擔心。
    「爸爸——」
    「瑪琪,你最近瘦了好多。」布朗·費斯心疼地端詳著自己的女兒,「別為我擔心。我挺好的。護工很周到。你不能一直這麼待在這裡照顧我。回家去,好好睡一覺。聽話。」
    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整個人心力交瘁,最近她胃口也很差,甚至偶爾感到頭暈,人確實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我好得很呢,爸爸,」瑪格麗特笑道,「你先吃飯吧。」
    ————
    瑪格麗特匆匆吃完飯,回到病房的時候,見父親靠在枕頭上,目光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神情顯得有點恍惚,彷彿在想什麼心事的樣子。
    「爸爸,」瑪格麗特走過去,整理花瓶里插著的花——她每天都在病房裡插鮮花,希望這能讓父親感到心情愉快一些,「早上施拉德先生來過。還有幾位我學校的同事。不過你在睡覺。我在外面接待了他們。」
    「唉,總是勞煩他們,怪不好意思的……」父親嘟囔了一聲。
    「今天這束劍蘭,你覺得好看嗎?我親自挑的。」瑪格麗特引著他閒聊,沒聽到他回應,轉過頭去。
    「你在想什麼,爸爸?」
    「瑪格麗特,我想回家了。」他沈默了片刻後,說道。
    「為什麼?」瑪格麗特一愣。
    布朗·費斯看著女兒,微微笑了一下。
    「瑪格麗特,我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醫生也輓救不了什麼。現在這樣躺在這裡,只是浪費時間和錢……」
    「爸爸!你別為錢擔心!」
    布朗·費斯搖了搖頭,「……這樣躺在醫院裡,讓我感覺非常難受,每一分鐘都像在煎熬。我想回家。你明天就幫我辦出院手續吧。」
    「爸爸!」瑪格麗特嚷了一聲。
    「瑪琪,聽爸爸的話。回家我會更舒服點。」
    布朗·費斯的聲音不高,但帶著一種堅持的意味。
    ————
    第二天,在與醫生和克拉倫斯協商過後,瑪格麗特終於決定遵循父親的意思讓他出院。
    她其實也明白,即便到了一百年後,父親的這種病也依然是不治之症,何況這個現代醫療水平發展還處在初級階段的時代。留在醫院確實也只是在熬日子。還不如照他自己的意思讓他回家過完最後一段時間。
    出院的時候,卡爾親自來接,建議送他去曼哈頓附近的長島住下。那裡他有一座房子,環境十分清淨。但布朗·費斯拒絕了。堅持要回他熟悉的家裡。瑪格麗特決定遵照父親的意思。
    大約一周後的一個傍晚,瑪格麗特從唐人街抓中藥回來,自己在廚房裡煎著的時候,聽到父親在劇烈咳嗽,跑進房間,發現地上吐了一灘血。
    為了便於聯繫醫生,家裡已經安裝了一門電話。瑪格麗特立刻要打電話叫克拉倫斯,卻被布朗·費斯阻攔了。
    「剛才只是喉嚨有點癢,現在舒服多了。叫他過來也沒用,不過又一陣折騰而已。」
    等氣喘定了些,他說道:「瑪格麗特,我忽然有點想聽你拉小提琴。你去把它拿過來。」
    瑪格麗特壓下心裡湧出的酸楚,去拿了小提琴過來。
    「爸爸,你想聽什麼?」她問道。
    「貝多芬……f大調浪漫曲……」他低聲說道。
    瑪格麗特想了起來,一年之前,他們剛來到紐約搬到這個地方,父親自己拉小提琴的時候,她聽到的就是這支曲子。只不過,當時他只拉了一小段就停了下來。
    或許這支曲子,對於他來說,有過一段回憶,所以他才會這樣念念不忘。
    瑪格麗特默默將弓搭上弦,在四周變得漸漸濃重的暮色之中,開始拉這支抒情委婉、含蓄深遠的琴曲。最後,當她拉出一段簡短尾聲,靜靜結束全曲後,父親沈默良久,最後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多麼美的旋律啊……瑪格麗特,你拉得真好。比我當年要出色多了。」
    「爸爸——」
    瑪格麗特的眼眶紅了,哽咽著叫了他一聲。
    「瑪格麗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關於你母親的事嗎?」布朗·費斯說道。
    「不,要是你不想說,我也不想知道。」瑪格麗特搖頭。
    「現在我想告訴你。你過來。」他拍了拍床沿。
    瑪格麗特放下小提琴,走過去坐了下去。
    暮色四合,房間里光線漸漸變暗。父親的臉也顯得有點模糊了起來。他的目光略微渙散,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
    「瑪格麗特,你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埃瑪。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她是英倫本土貴族蘇塞克斯家的小姐,跟隨她的父母來到愛爾蘭,而我只是總督府里聘用的一個樂師,雖然在當地有點小名氣,但又算得了什麼?有一天她和她的父母到總督府做客,我們認識了。她很喜歡音樂,讓我教她拉小提琴。然後……」
    他苦笑了下,搖了搖頭。
    「……我們違背道德私自結了婚,逃到偏遠的柯克郡隱居下來,並且有了你。但很快,各種現實問題接踵而來,我們的感情開始出現裂痕。幾年之後,她得知她父母相繼去世的消息後,變得非常消沈,最後離開了我們。後來,我聽說她和她的兄長一道去了美國。這就是我最後知道的她的消息……」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下去,閉上眼睛,神色顯得蕭索無比。
    從前沒事的時候,瑪格麗特也曾想象過幾個關於自己母親的版本。但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出身貴族,與父親的結合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在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兩年前在泰坦尼克號上遇到的傑克和羅絲。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瑪格麗特呼吸了一口氣,輕輕握住父親的一隻手。
    「……爸爸,你恨她嗎?」她輕聲問道。
    布朗·費斯睜開眼睛。
    「怎麼可能?」他搖了搖頭,「她背棄了她的身份和家人,把她最好的幾年時間都浪費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因為她,我還有了你這樣一個女兒。我怎麼可能恨她?現在想到她,我唯一的感情只有愧疚。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只希望她離開我後能過得好,只有這樣,我的負罪感才能稍稍減輕一些。」
    「那麼你想見她嗎,爸爸——」瑪格麗特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
    布朗·費斯沈默了片刻後,搖了搖頭,慢慢道:「最近我時常想,如果時間能夠回到過去,我一定不再犯這樣的錯。我和她相差太大了。違背了階級的結合,即便一開始再相愛,注定也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瑪格麗特,這也是為什麼我一開始堅持反對你和霍克利先生走得太近的緣故。不止是階層,你們的性格、生活經歷也相差太大了。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也只希望你能過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但是他,我雖然不瞭解,但他能有今天,他的經歷一定是你無法想象的。雖然他現在很愛你,但我總擔心有一天……」
    他停了下來,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
    「爸爸!」瑪格麗特已經泫然。
    布朗·費斯嘆了口氣,用不捨的目光望著瑪格麗特:「可能是我太愛你了,我的女兒,所以總是感到不放心……」
    他忽然再次咳嗽起來,等平定後,大口地喘息,「你去把他叫來吧。我有話要對他說……」
    卡爾現在並不在紐約。前天他曾來找過瑪格麗特,告訴她他有事不得不去華盛頓一趟,最快明天傍晚可以回來。他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萬一有事可以找到他。
    「爸爸!我先叫醫生過來吧!有話你明天對他說也行……」
    「不,我想現在就和他說……」父親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固執。
    「好的,好的,你等等,我這就找他——」
    瑪格麗特擦去眼淚,急忙過去打電話。
    ————
    第二天清早的五點鐘,湯普森街還被朦朧的晨光籠罩著。屋頂薄霧淡淡。街上看不到人。只有一條流浪狗蜷在街邊角落的一個垃圾堆旁,無精打采地閉著眼睛。
    一輛車身沾滿灰塵和泥漿的黑色汽車突然穿破晨霧,由遠及近地開了過來。馬達發出的噪聲打破了原本的寧靜,流浪狗被驚動,從地上跳了起來,飛快地跑掉。
    汽車最後戛然停在了那道巷子口,司機下車打開車門,卡爾從車里下來,快步朝里走去。
    他一夜沒睡,眼睛有點血絲,兩頰也冒出了點胡茬,風塵僕僕的樣子。
    昨晚他接到了瑪格麗特的電話,聽到她在話筒里傳來的帶了哭音的聲音後,立刻就放下了華盛頓的事,連夜趕回紐約。
    他走到那扇門前,還沒推開,心就微微一沈。
    一個聲音正從裡面傳了出來:「……我聽見從天上有聖靈的聲音說,他們息了自己的勞苦。從今以後,在主裡面而死的人有福了……」
    卡爾迅速推開門,看到瑪格麗特靠坐在牆邊的一張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埋頭在膝蓋上。克拉倫斯在她邊上,低聲正安慰著她。
    「瑪格麗特!」
    卡爾叫了她一聲。
    瑪格麗特慢慢抬起雙眼已經紅腫的臉,和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我父親……他走了。」
    她低聲哽咽著道。

☆、Chapter 75

葬禮結束了。
    卡爾與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一一告別時,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落到了不遠處瑪格麗特的身上。
    她坐在墓地旁的一條長椅上,一身黑衣,目光定定落在她父親的墓碑之上,神情木然中帶著傷悲。
    不過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她人就瘦了一圈,形容憔悴。
    抑制不住心底湧出的憐惜,他朝她走了過去,坐到她的身邊,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瑪格麗特安靜地伏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瑪格麗特,你可以住到我那裡去的。」他說道。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扭頭再次看了眼父親的墓穴,搖了搖頭。
    「……我想住在自己家裡。」她低聲說道,聲音沙啞。
    「也好。」卡爾想了下,「那麼我讓桑頓太太過來陪你。她也可以照顧你。」
    「別拒絕。現在這樣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他補充了一句。
    瑪格麗特沒有應聲。
    「那就這麼辦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睡上一覺。這裡剩下的事交給我了。」
    卡爾扶著瑪格麗特站了起來。
    ————
    一個星期後,瑪格麗特才終於從那種驟然失去了至親的巨大悲痛中慢慢恢復了些元氣,終於能夠走進父親生前住過的那間臥室,整理他留下的遺物。
    一口幾十年前的舊衣箱,幾套衣裳,一個煙鬥,這就是父親這一輩子最後留下的所有東西了。
    在走進房間之前,瑪格麗特已經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再哭泣了,這並不是父親願意看到的。但是當她的手撫過父親用過的那個缺了一角的煙鬥時,眼淚還是忍不住再一次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瑪格麗特擦去面頰上的眼淚,打開舊衣箱,把父親的遺物整齊擺放進去的時候,看到箱子的一個角落里,一件衣服的下面,壓著一本書。
    瑪格麗特拿出書。
    《大衛·柯森的救贖》。
    書已經很舊了,紙張泛黃,邊角也起了毛邊。
    瑪格麗特翻開書的時候,目光停頓住了。
    書的扉頁里,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紙張也泛黃了。看起來已經有很多個年頭。
    這是一張全家福。
    一個英俊儒雅的年輕男人站在一個坐著的美麗年輕女人身邊,年輕女人的膝蓋上,抱著個看起來還不到一歲的小女孩。
    他們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即便已經隔了那麼多年,那種幸福的味道彷彿還能從這張泛黃的紙張上散髮出來。
    照片的背面是一行漂亮的花體字:「致我最親愛的妻子埃瑪以及女兒瑪琪。1892年。」
    瑪格麗特翻過照片,目光落在那個年輕女人的臉上,視線定住了。
    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呼吸漸漸開始急促,到了最後,連捏著照片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
    「費斯小姐,午飯做好了,出來吃飯吧!最近你瘦了很多,要多吃點。我做了美味的小牛肉,還有……」
    桑頓太太來到門口叫她出來。
    瑪格麗特轉身朝外走去。
    「費斯小姐!你去哪裡?」桑頓太太有點驚訝,急忙追上去問道。
    「我有點事出去一下,您先吃吧,別等我了。」瑪格麗特說完,匆匆出了家門。
    ————
    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這會兒正坐在起居室里接受身體檢查。她的臉色不大好,看起來十分疲憊的樣子。
    克拉倫斯檢查完後,收拾著器具,說道:「沒什麼大問題。但您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
    他正說話的時候,門忽然被人推開。瑪格麗特快步走了過來。
    她的神色不大好。
    管家匆匆趕了進來,連聲道歉:「抱歉,夫人,她剛才自己闖進來的,我來不及通報……」
    伯爵夫人表示沒有關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露出笑容:「瑪格麗特,真高興你終於出來了……」
    「我能和您單獨談談嗎?現在!」瑪格麗特說道,聲音冷淡。
    伯爵夫人略微一怔。
    克拉倫斯看了眼瑪格麗特,遲疑了下,走到她面前,低聲問道:「你怎麼了,瑪格麗特?伯爵夫人身體不大舒服,我正在給她做檢查……」
    瑪格麗特沒有回答,眼睛依舊盯著伯爵夫人。
    「沒關係。」伯爵夫人說道,「我先和她談下吧。」
    克拉倫斯再次看了眼瑪格麗特,露出費解的表情,離開了房間。
    「親愛的,能看到你過來,真是太好了。」等他走了後,伯爵夫人朝瑪格麗特走了過去,端詳了下她,臉上露出笑容,「我這幾天很擔心你,怕你太過傷悲……來吧,你先坐下吧。」
    「我應該稱呼您埃瑪·蘇塞克斯,還是瑪德琳·奧古斯丁伯爵夫人?」
    瑪格麗特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冷冷地道。
    伯爵夫人愣住,看著瑪格麗特,神色微變。
    片刻後,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
    「你知道了?你父親告訴了你?」
    「別提我的父親!你根本沒有資格提他!」瑪格麗特把那張照片朝她甩了過去。
    照片落到地上。
    伯爵夫人蹲下去,撿起了照片,目光定定落在了上面。
    「瑪格麗特,我的女兒……」
    「我過來不是認母親的!」瑪格麗特打斷了她的話。
    「……是……瑪格麗特,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這也是為什麼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我的女兒,卻遲遲沒有和你相認的原因。我害怕你和你父親不肯原諒我當年離開你們的舉動,甚至因此而恨我……」
    「你錯了,」瑪格麗特深深呼吸一口氣,壓抑住自己此刻正在自己身體里攢動著的怒意,「我感到憤怒,不是因為你離開了我父親。就連我父親也承認,你們當初的結合是錯誤。所以你根本不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承擔你年輕時犯下的錯。我尊重你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讓我憤怒的是,你既然偷偷到醫院去看過我的父親,為什麼就不能站出來和他見上最後一面?你分明知道的,他就要快要死了!和他見上一面就那麼難?會玷污你今天的地位和名譽嗎?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慢慢坐回到一張椅子上,神色中露出一絲疲倦。
    「瑪格麗特,過去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見面又有什麼意義?懇求他原諒我當年離開了你們的自私舉動?」
    「你確實非常自私,伯爵夫人!」瑪格麗特說道,「即便現在你做再多的慈善和公益,你也去不掉你這個階層人所特有的那種自私和偽善!你以為我父親恨你嗎?他直到臨走前的最後一刻,對你懷著的唯一感情也只是愧疚。他放不下你,擔心你因為從前和他結合的那個錯誤而影響你的生活。他不知道你現在擁有伯爵夫人的頭銜,不知道你過得有多體面和尊貴!他只是自己擔心,牽掛!如果他能知道這些,他走的時候,心裡一定會更好過一點!」
    伯爵夫人怔怔望著瑪格麗特,眼睛里漸漸開始有淚光閃爍。
    瑪格麗特再次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過來對你說這些。很愚蠢!或許只在為我父親感到不值而已。伯爵夫人,在你們那段錯誤的感情里,真正被毀掉了人生的,是他。不是你。我父親其實根本沒必要因為你而背負了一輩子的負罪感!」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轉身朝外走去。
    「瑪格麗特!」伯爵夫人叫她。
    瑪格麗特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快。走到門邊,她的手抬到門把手上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胸悶頭暈,停頓了一下,人就軟在了地上。
    ————
    瑪格麗特很快蘇醒了過來。
    她躺在一張床上,邊上是伯爵夫人和克拉倫斯。伯爵夫人正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你醒了,孩子!」伯爵夫人見她睜開了眼睛,露出欣喜的神情,人朝她靠了過來,「剛才嚇死我了。幸好查理還沒走!」她說道。
    「瑪格麗特,你血壓很低,心跳速率也偏快。」克拉倫斯看了眼伯爵夫人,隨後道,「我建議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然後再去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坐著別起來!」伯爵夫人站了起來,從女僕手裡接過一個餐盤,「你還沒吃午飯吧?吃點東西,感覺可能會好點。」
    餐盤里一杯牛奶、幾片麵包、還有一塊剛煎好的新鮮奶油鮭魚。
    伯爵夫人把餐盤送到瑪格麗特面前,讓她吃東西時,魚的味道熏了過來,瑪格麗特忽然感到腸胃一陣翻攪,忍不住乾嘔了起來。
    伯爵夫人愣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她。
    等乾嘔停止後,瑪格麗特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穿了鞋子朝外走去。
    「瑪格麗特!」伯爵夫人回過了神,追了上去,「你先休息一下……」
    瑪格麗特人已經走出了房間。
    「您不必擔心。我送她回去吧。」克拉倫斯看了眼露出無奈之色的伯爵夫人,急忙追了上去。
    克拉倫斯開車送瑪格麗特回到湯普森街,最後停了下來。
    路上幾次,他從後視鏡里看著瑪格麗特,欲言又止的樣子。
    瑪格麗特原本一直閉目靠在後座位置上。感覺到車停了,睜開眼睛,對著克拉倫斯道:「謝謝你送我回來。查理。我先進去了。」
    「瑪格麗特!」
    她推開車門要下車的時候,克拉倫斯忽然回頭,叫住了她。
    「?」
    瑪格麗特看向他。
    克拉倫斯輕輕咳了一聲。「上個月的月經,你來過嗎?」
    瑪格麗特愣了一下。
    他的話彷彿提醒了她。
    從賓州回來後,父親病倒、入院,接著是葬禮,她整個人一直就處在一種下一刻隨時彷彿要崩潰的紛亂狀態里,根本沒留意到這種日常生活細節。
    「那麼……真的沒有?」克拉倫斯彷彿也愣了一下。
    瑪格麗特沒有回答,神色略微茫然。
    「希望我接下來的話不會被你當成是一種冒犯。」克拉倫斯望著她道,「剛才我替你檢查的時候,就覺得你的心跳和脈搏類似於我之前遇到過幾個早孕病人。加上你剛才對食物的反應。當然,只是我個人的經驗推測而已,做不得准。作為醫生,我建議你先休息,然後明天到醫院做個尿液培養,確切結果,一周後就能知道了。」
    「謝謝你,查理,如果我去,我會找你的。」
    瑪格麗特沈默片刻後,低聲道謝,推開車門下去。
    ————
    瑪格麗特回到家,根本沒胃口吃東西,胡亂喝了半杯牛奶,就回到房間躺了下去。
    克拉倫斯的提醒讓她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她努力回憶,離開賓州前的那個晚上,雖然不是排卵期的高峰日子,但瀕臨危險期,並且,到現在為止,她的月經也確實沒有再來過。
    不用去醫院做什麼檢查,十有八九,她知道自己應該是懷孕了。
    瑪格麗特感到頭痛欲裂,異常的心煩意亂。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坐起來,發著呆的時候,桑頓太太敲她的門,說霍克利先生打來了電話。
    瑪格麗特過去接電話。
    卡爾告訴她,他接了謝利晚上到他那裡去。他希望瑪格麗特可以過去,一起吃個晚飯。
    「桑頓太太說你精神一直不大好,胃口也很差。我希望你能多出來,走動下,有助於恢復心情。」他在電話里說道。
    「卡爾,我可能……」瑪格麗特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了?」他問道。
    「……沒什麼。」她呼吸了一下,「我過去吧。等晚上見了面再說。」
    「可以,那麼我讓弗雷德早點來接你。」卡爾的語氣很愉快。
    「好的。晚上見。」
    瑪格麗特掛了電話,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繼續發呆,最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見了面後,只能告訴他了。
    否則,她還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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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6

弗雷德開車接瑪格麗特到位於曼哈頓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間的那座宅邸時,主人還沒回來。洛夫喬伊在。他親自接待了瑪格麗特,帶她到了書房。
    「霍克利先生吩咐過,如果您到了他還沒回來,可以請您去書房坐。您在這裡可以看看書。」
    瑪格麗特道了聲謝,來到書架前,有點心不在隨手翻著書時,聽見洛夫喬伊在自己身後又說道:「先生很少讓人進到他的書房。您是個例外。」
    瑪格麗特覺得他今天的話多得有點反常,回頭瞥了他一眼。「我的榮幸。」她淡淡地道。
    洛夫喬伊依然沒有走,還像剛才那樣站在邊上。
    瑪格麗特知道這個管家不喜歡自己。她每次看到他那張臉時,感覺也不是很好。所以像現在這樣,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後,可能盯著她的背影在瞧。這讓她感到不大舒服。既然不好開口讓他出去,於是她放下了書,打算出去,經過一個置物櫃時,腳步不由地停了下來。
    櫃子里有一個相框。卡爾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並肩騎馬。照片里的他一身馬師裝束,看起來不過十□□歲的樣子,年輕而英俊,坐在馬上英姿煥發。邊上那個老騎手,感覺是他的父親。
    應該是多年前的一張老照片了。
    相框的邊上,還有一排大大小小的獎杯。
    瑪格麗特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視線隨後挪到邊上的獎杯上,開始辨認獎杯底座上的刻字時,聽見洛夫喬伊的聲音在身後再次響了起來:「霍克利先生是查爾列斯頓馬術俱樂部的會員,持有高級教練證。年輕的時候,他經常參加馬術比賽。這些都是當時參加比賽得到的獎杯。」
    總部位於弗吉尼亞的查爾列斯頓馬術俱樂部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一個馬術俱樂部團體,至今差不多有兩百年的歷史了,對會員的遴選資格非常嚴格。要想成為高級會員,馬術必須達到賽級的標準。至於身份就不必說了,一般人也玩不起燒錢的賽馬。
    洛夫喬伊的解說讓瑪格麗特感到略微意外。但沒有說什麼。只再次看了眼照片里那個十幾年前的卡爾。
    「費斯小姐,」洛夫喬伊繼續說道,「幾個月前,當我得知霍克利先生在馬場里發生意外,以致於遭受到那麼嚴重的身體傷害時,我的震驚簡直難以形容。您可能不知道,在越野障礙里,當兩匹馬發生突然衝撞,或者類似的意外情況之下,如何有效地保護自己避免受到嚴重傷害,尤其是,絕不能被摔倒的馬匹所壓。這非常危險。這是一個騎師必須具備的基本技能。為此他們受過嚴格的訓練。這幾年霍克利先生雖然沒再去參加比賽,但就算技能有所生疏,以他的專業,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即便受了傷,這麼嚴重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但他卻失了水準。」
    他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慢慢轉過身,看向洛夫喬伊:「您想說什麼?」
    「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費斯小姐,」洛夫喬伊用一種冰冷的眼神盯著她,「正是經由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您對霍克利先生的影響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這一點,才是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的。他為了獲得您的心,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身體來冒險。我想任何一個女人,能得到他這樣的對待,應該都會感激不已吧?而您卻一直在鄙視著他。我知道我這麼說沒錯。從一開始,您就習慣於用居高臨下的姿態去面對他,即便到了現在,我也看不出您有任何改變。容我問一聲,費斯小姐,您到底憑了什麼,以致於可以在霍克利先生面前做出這樣的姿態?是您的家世嗎?在我看來,您根本就不適合他,更不適合霍克利夫人這個位置。但是很遺憾……」
    他聳了聳肩,「娶什麼樣的女人做妻子,現在全由霍克利先生自己說了算。所以,既然這一點無法改變了,那麼出於我對老霍克利先生應當擔當的責任,我希望您要改變您的態度。您必須學會尊重您將來的丈夫,他才是這個家族的主人。並且,在結婚前,您最好去接受一些必要的培訓。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為您安排。當然,霍克利先生自己是不會對您提這種要求的。但出於我的責任,我認為我必須提醒您。」
    「費斯小姐,我個人並不喜歡您,但這無關緊要。只要你們結婚了,我會像忠誠霍克利先生一樣地為您效勞,提供任何您需要的幫助,好讓您更快地勝任霍克利夫人這個角色,並且贏得尊重。如果剛才我的言辭中有任何冒犯到您的地方,我向您道歉,希望您能諒解。」
    洛夫喬伊朝她欠了欠身,一個周正的禮儀之後,轉身離開了書房。
    瑪格麗特僵在了原地,半晌沒回過神。
    從認識到現在,說過的話統共沒超過三句的洛夫喬伊居然突然對她說了這麼一大通話,她完全沒有半點心理準備。
    顯然,在洛夫喬伊,或者別的所有知道她和卡爾關係的人看來,他們結婚是遲早的事了。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這個管家突然忍不住對自己說了這番話的緣故。
    雖然最後他表現得很是恭敬,但事實上,他的話並不好聽,字字句句帶出羞辱的意味,毫不掩飾他對自己的不滿。
    但這不是重點。
    從洛夫喬伊原本應當無心的起頭的那段話里,她彷彿終於明白了點什麼。
    瑪格麗特閉上眼睛,把最近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在腦海裡迅速理了一遍。
    之前她就有過一種感覺,從她代替懷特太太開啓那趟賓州之行開始,一直到那個他們在一起的夜晚,一切都那麼環環相扣。她簡直忍不住要懷疑,這都是卡爾設好的套。他摸透了她的心理,和她玩著貓鼠遊戲,挖了坑設了陷阱,等著她自己呆呆地往里跳。而他,是獵人。
    這個想法當時稍縱即逝,被她立刻就否定了——因為馬場發生的那場意外實在太過突然了。她根本不可能去懷疑什麼。
    但現在,事情好像不一樣了。
    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卡爾在馬場的那次意外受傷,極有可能是他自己故意為之的——他原本完全可以做到不受傷,或者不至於受那麼嚴重的傷。
    但事實卻是他受了傷,而且很嚴重。
    他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欺騙自己。
    瑪格麗特盯著照片上卡爾那張年輕的英氣的臉,心跳慢慢加速,呼吸漸漸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一陣飛快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有人正朝這邊跑來。門很快被推開,謝利進來了。
    「費斯小姐!您果然在這裡!」他跑到她的面前,仰頭看著她。
    「我聽說了您父親去世的消息。但願您不要太難過了——」
    卡爾的腳步聲隨後而至。他停在了書房門口,看向瑪格麗特,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意。
    現在他受傷的那條腿已經差不多好了。除了還不能跑跳之外,對走路基本沒造成什麼大的影響。
    「謝謝你,謝利,我沒事了。」
    瑪格麗特面露微笑,彎腰下去,摸了摸謝利的頭髮,「我想和霍克利先生說幾句話,你自己先去玩一下,可以嗎?」
    「好的。我去樓下等你們。別讓我等太久啦!」
    謝利應了一聲,從卡爾身邊跑了過去。
    卡爾關上門,走到神色已經變涼的瑪格麗特的邊上,目光落到她的臉上,端詳了幾秒鐘的時間,隨即搖了搖頭。
    「你看起來還是不大好,瑪格麗特……」
    他抬手,彷彿想攬她入懷。
    瑪格麗特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胳膊。
    他不過一停,隨即繼續朝她走來,這一次終於將她攬在了懷裡。
    「……瑪格麗特,」他低下頭,吻了吻懷中的她的前額,低聲道,「我知道你還沒從失去父親的悲痛中走出來。關於之前的那件事,你可能也還在生我的氣。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結婚吧。讓我可以照顧你。相信我,等到了以後,你不會後悔你今天做的決定的……」
    「你在欺騙我。」瑪格麗特冷冷說道。
    卡爾看了她一眼,「欺騙你?」
    「是的,欺騙!你在欺騙我!」瑪格麗特推開了他。
    卡爾露出略微驚訝的表情:「你怎麼了,瑪格麗特?」
    「卡爾·霍克利!你在欺騙我!你殺人的事我就不說了,當做你有你的理由。之前在賓州馬場里發生那場意外,你受了傷,其實也是你自己故意為之的,是不是?」
    卡爾一怔,揚了揚眉,沒有立刻應答。
    「你敢否認嗎?你敢對天發誓,你那天沒有存了半點故意把自己弄傷的念頭?」
    卡爾神色微微一沈。
    「誰跟你說了什麼嗎?」他忽然問,「洛夫喬伊?」
    「是的,是他說的,就在剛才,在這個地方!」瑪格麗特冷冷道,「你不會是想否認這一點吧?」
    卡爾皺了皺眉。但很快,恢復了起先的神情。
    「瑪格麗特,關於這件事,我們為什麼不換一個角度來看待?在我看來,一開始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因為這件事而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我們相互愛著對方。這不是很好嗎?」
    瑪格麗特盯著他,搖了搖頭。
    「卡爾,你讓我感到失望,非常失望。你一直在欺騙我,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而現在,你竟然沒有表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後悔之意!」
    「瑪格麗特,如果我表現出後悔能讓你感到更容易原諒的話,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可以發誓,我完全沒有半點像你說的那樣在玩弄你。我的本意只是為了接近你。因為你一直不給我機會。」
    「多麼動聽的說辭!」瑪格麗特冷笑,「洛夫喬伊跟我說這個,他的本意也是在提醒我,看啊,霍克利先生對我是有多麼的好!為了我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身體來冒險!我應該感恩戴德的。但是抱歉,我做不到!我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厭惡,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看起來道貌岸然的人的厭惡!卡爾,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我不知道你對我說的話里有幾句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從頭到尾,你一直在欺騙我!」
    「瑪格麗特,公平一點!」卡爾朝她走來,「關於這件事,我確實不該騙你。我道歉。但坦白說,就我個人來看,並沒有嚴重到你說的那種地步。我知道你最近遭遇了很多意外,所以情緒一直非常敏感,也很容易激動。我們先放放。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嗎?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了!卡爾!我父親原本就反對我們往來。他說的沒錯。我們根本就不適合,即便勉強在一起了,最後也不會有好結果的!我不想再重復這種悲劇!我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知道我接下來該幹什麼了!」
    「我們完了!一切都結束了!」
    瑪格麗特幾乎是嚷著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隨即轉身朝門口跑去。
    「你給我站住!」
    卡爾從後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火氣彷彿也冒了上來,語氣十分嚴厲。
    「瑪格麗特,你可以衝我發脾氣,或者隨便你怎麼樣。但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你指望我會因為你丟下一句完了就允許你離開?這不是我!你心裡應該很清楚!」
    「如果我一定要離開你呢?」瑪格麗特回過頭,眼睛開始冒火,「你會拿槍頂著我的腦袋?哦是的,」她譏嘲地冷笑,「反正這種事你以前就乾過。殺個把人對你來說更不算什麼。你現在就可以再來一回!」
    卡爾臉色鐵青,眯了眯眼,忽然拽著她朝外去。
    瑪格麗特一路掙扎,卻掙脫不開他那只手的鉗制,最後被他強行推進了一個房間里。看起來像是他的臥室。
    「滾開!」瑪格麗特一隻手死命抓住門把,不讓他推自己進去。實在掙脫不開,低頭咬了他手腕一口。
    「見鬼!」
    卡爾嘶了一聲,收回手,改而一把抱起了她,最後將她丟在了床上,俯身看著她。
    「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你好像還沒認識到這一點!」他的臉色十分陰沈,「現在起你給我老實待著!在你收回你剛才那句話之前,哪裡都不許去!」
    丟下這句話後,他轉身走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了門,隨即傳來一陣鎖被鑰匙反鎖的聲音。

☆、Chapter 77

「給我把它吃掉!」
    卡爾把一個餐盤放在床單上,沈著臉下令。
    瑪格麗特彷彿沒有聽到。
    從昨天被他關起來到現在,她一直很安靜。沒大吵大鬧,也沒砸東西洩憤。唯一抗議的方式就是絕食。
    已經第二天的晚上了,她什麼東西都沒吃,連水也沒喝一口。現在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嘴唇也乾燥得起了一層皮,顯得十分憔悴,但神色依然十分固執,卡爾走進來的時候,她的眼睛望著前方,半坐半臥在床頭,一動不動。
    卡爾坐到了床邊,抓住她肩膀帶她坐了起來。
    「張嘴!」
    他的一隻手掐住她下巴頦,迫她張嘴,另只手端起一杯水,強行要她喝下去。
    瑪格麗特緊咬牙關。
    他加大了手勁,掐得她甚至感到有點疼。但她依舊執拗地不肯松口,最後還別過了臉去。
    杯子里的水大部分都潑了出來,灑在了被子上。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該死的!」
    卡爾彷彿徹底失去了耐性,把杯子砸到了地上,玻璃碎裂聲中,餐盤也跟著被他掀翻在地。
    一陣盤碟落地碎裂的稀裡嘩啦聲中,他沈著臉站了起來,疾步朝外走去。
    瑪格麗特盯著那扇被他再次帶上的門,發了片刻的怔,最後慢慢重新躺了回去。
    ————
    鐘的時針指向了十二點。
    窗外漆黑,四週十分安靜。
    瑪格麗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盯著頭頂那塊黑乎乎的天花板時,門被打開,一個人影出現在了門口。
    房間里沒有開燈。但她知道是卡爾。
    他的身影在門邊佇立片刻後,走到床邊,坐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這麼坐在昏暗的夜色里。側影彷彿凝固住。身上不復白天時的那種戾氣。坐了片刻後,他抬起手,沿著床單,摸索著探了過來,最後找到了瑪格麗特的一隻手,握住。
    「……我投降了,瑪格麗特……」
    他低聲說道。聲音聽起來,透出了點疲憊。
    「你不想住我這裡的話,我送你回去。現在就可以。但答應我,別的事情,等你冷靜下來,覺得可以談的時候,我們再談,可以嗎?」
    瑪格麗特沒有作聲。
    「那麼,我就當你答應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隨後松開。
    ————
    第二天,瑪格麗特到了克拉倫斯所在的醫院。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克拉倫斯路過湯普森街來看她的時候,給她帶來了一張報告單。
    「瑪格麗特,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但你需要盡快告訴他這件事。」
    克拉倫斯遲疑了下,對著低頭看報告單、一語不發的瑪格麗特說道。
    她的臉看起來不帶半點血色。一片陽光從她身側的那扇小窗戶里照射進來,映得她皮膚近乎透明得白,連皮膚下分布著的毛細血管彷彿都能看得到了。
    「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告訴我。」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
    「我知道。謝謝你,查理。」
    瑪格麗特慢慢折起報告單,抬起了頭,微笑著道。
    ————
    希金斯·桑格位於布魯克林區的那家診所在一家雜貨鋪的後面,非常的不起眼,門口只簡單掛了個「婦女顧問」的木頭牌子。幾個月前,因為被舉報,在衛生局的一次突襲檢查中被控觸犯了《康斯托克法》,桑格女士差點鋃鐺入獄,幸而通過瑪德琳伯爵夫人的幫助,當局隨後又撤銷了指控。
    桑格女士年輕時做過護士,後來嫁了一位十分有錢的丈夫。丈夫死後,她開始投身女權運動,並立志要為此奮鬥一生。之前在這條道路上遭遇過的種種挫折並沒有令她退縮。診所依舊還開張下去。
    瑪格麗特找到了桑格女士,遞上報告單,表明自己的來意後,桑格女士問道:「你確定你要這麼做?」
    「是的。」
    沈默了幾秒後,她應道。
    「那麼在這裡填寫資料,並且簽名。」她遞過來一張表格。
    瑪格麗特填寫完表格,桑格女士看過,最後說道:「通常病人都需要等待幾天。但你來得很巧。醫生今天下午會過來,為幾位和你處於同樣境地的病人做同樣的手術。你需要提前繳清費用,我在單子上蓋個章。醫生看到章,才會給你做。我不收任何費用。這是支付給他的。畢竟,你也知道,他在冒著很大的風險。然後你在那裡等著就可以了。別緊張。雖然有一定的危險性。但醫生經驗豐富。他會很好地幫助你渡過難關的。」
    ————
    手術室毗鄰診所,但更加隱蔽。需要穿過一條巷子,最後進入一間四面窗戶都用窗簾緊緊遮擋住的舊平房裡。
    瑪格麗特進到等待區的時候,看到裡面已經坐了幾個女人。前頭有個看打扮像是妓|女的女人,無精打采地靠坐在牆邊,聽見門被打開的動靜,懶洋洋地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隨後打了個哈欠,繼續自己原來發呆的表情;她對面是個看起來還非常年輕的少女,十六七歲的樣子。邊上有個年紀大點的女人陪著。她顯得十分倉皇。雙手一直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扭在了一起。瑪格麗特進來的時候,她彷彿嚇了一大跳,抬頭不安地朝門口迅速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瑪格麗特走到角落里的一張空椅子旁,坐了下來。頭略微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慢慢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一個年輕的金髮女人。坐到了距離瑪格麗特幾個位置之外的一張椅子上。
    片刻之後,金髮女人挪到了瑪格麗特的邊上,開始跟她攀談,或者說,基本是她在向瑪格麗特訴苦。
    「……那個該死的東歐狗雜種,不但騙了我,臨走前還把我藏在地板下的二十塊錢給偷走了!沒良心的雜種!我詛咒他不得好死……」
    瑪格麗特整個人基本一直處於半虛浮的狀態,現在被邊上的女人吵得更加頭痛欲裂。終於不勝煩擾,扭過臉,看了她一眼。
    她還很年輕,和自己差不多大。詛咒著那個男人的時候,咬牙切齒,眼睛里含著淚花。
    「他居然偷走了我的錢!天殺的!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存了好幾個月的工錢!」
    她抹了把眼淚,跟著探頭過來,看了眼瑪格麗特手裡捏著的那張寫有名字的表格上的付訖章,露出羨慕的表情,「……我甚至沒法支付醫生的錢。等下只好求他了,但願他發發善心先幫幫我,等我以後再付錢。嘿,」她打量了下瑪格麗特,「你的情況是什麼?不會也是被男人給騙了吧?」
    瑪格麗特實在沒力氣和她說話。搖了搖頭,再次閉上了眼睛。
    手術室的門忽然被打開。瑪格麗特睜開眼睛,看見裡面走出一個年輕女人。佝僂著腰背,一手扶著肚子,在護士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一張空椅子上,最後坐了下去。
    「艾曼達·休!」護士叫著下一個病人的名字。
    那個妓|女模樣的女人應了一聲,站起來,懶洋洋走了進去。腳下蹬著的高跟鞋踩在略微不平的塗了石灰的地面上,發出一陣得得的響聲。
    門關上了。
    邊上的女人還在她耳邊不停絮絮叨叨。瑪格麗特看著剛從手術室里出來坐自己對面的那個女人。她的表情顯得十分痛苦,一隻手一直扶著小腹,上半身幾乎俯在自己的兩邊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晃了一下,忽然一頭栽到了地上。
    瑪格麗特嚇了一跳,邊上正在咒罵負心男人的那個金髮女人也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就這樣倒在地上,臉色慘白,額頭布滿汗珠,一動不動像個死人一樣。
    瑪格麗特反應過來。急忙走過去,試圖喚醒她。
    「醫生!醫生!」
    瑪格麗特朝手術室大聲喊叫的時候,地上的女人自己已經醒了過來,忽然開始哭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用雙手捂住臉,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里流出來。
    「上帝啊,饒恕我吧!我都乾了什麼呀——」她嗚咽著,身體不停發抖。
    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醫生和剛才那個護士匆匆跑了出來處置。過了一會兒,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了,醫生繼續回到手術室,那個女人的情緒也終於恢復了過來,最後被護士扶著慢慢離開了等候室。
    女人離開了。但她的意外顯然影響到了等候室里剩下的人的情緒。那個少女臉色慘白,神情越發呆滯。就連瑪格麗特邊上的金髮女人也不再咒罵了,開始自己一個人在那裡長吁短嘆。
    瑪格麗特覺得自己渾身冰涼,手心和後背不停往外沁著冷汗,胸口發悶,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
    從她走進這間陰暗的,空氣里甚至飄著霉味的房間開始,她就有這種感覺了。
    只不過現在更甚。
    大約二十分鐘過去後,那個妓|女結束出來,輪到了對面的少女。
    下一個,就是瑪格麗特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子里的光線也漸漸變得越來越暗。
    瑪格麗特的心跳開始加快。不得不張開嘴巴深深呼吸,彷彿只有這樣,她才不至於會在下一刻暈厥過去。
    手術室的門後開始有了響動。
    門被打開,那個少女出現在了門口。陪她的女人急忙上去扶住她,低聲向醫生詢問著什麼。
    「下一個,瑪格麗特·費斯!」
    護士站在門口,低頭翻了翻本子,喊了一聲。
    心跳在這一刻劇烈加速,跳得彷彿就要蹦出喉嚨。一滴冷汗,倏地沿著瑪格麗特的額頭滾下了面頰。
    她猛地站了起來,快步逃也似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瑪格麗特·費斯!」護士再次叫道。
    金髮女人見瑪格麗特匆匆走掉,露出困惑之色,目光落到她落在椅子上的那張表格時,眼睛一亮。
    「……哎,來了!我來了!」
    她急忙拿起表格,匆匆走了過去。
    ————————
    天黑下來的時候,桑頓太太到外面給雇主卡爾·霍克利打了個電話。
    霍克利先生讓她照顧好瑪格麗特。考慮到她最近情緒反常,唯恐她出事自己脫不了干系,精明的桑頓太太多了個心眼,在她出去的時候就會跟著。
    白天瑪格麗特出去的時候,她也尾隨跟了過去。一直跟到那家雜貨鋪外,最後找到了掛著「女性顧問」牌子的那家診所。
    桑頓太太是個普通的老派美國女人,對於這種機構瞭解不多,並且平時也從不關心。她以為這只是個類似於讓女人交友放鬆的機構,不大在意,所以一直遠遠在外面等著,等了很久,還沒見她出來,終於覺得不對勁,朝邊上鋪子里的人打聽後,才隱隱明白這裡是幹什麼的。
    桑頓太太非常吃驚,並且迅速聯想到了一件事。
    最近基本是她在照顧瑪格麗特的飲食,有幾次,她見到瑪格麗特在嘔吐。
    作為一個已經有了孫子的女人,對此她自然不會感到陌生。但之前她根本就沒往那上頭去想。只以為是瑪格麗特腸胃有點不適而已,唯恐是自己的廚藝問題,一直努力在調整菜譜,想讓她吃得更好一點。
    但現在,情況看起來彷彿並不是這麼回事。
    桑頓太太感到心驚肉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終於看到瑪格麗特從裡面出來,急忙跟了回來。
    桑頓太太回去時,瑪格麗特已經在她的房間里了。
    她像平時那樣做好晚飯之後,猶豫再三後,終於悄悄出去,打了這個電話。

☆、Chapter 78

七點鐘,掛有「女性顧問」牌子的診所里燈還亮著。桑格女士正與西班牙裔的醫生在談話。
    「……我很抱歉,我也想繼續下去的,坦白說,收入還算可觀。但最近查得非常嚴,為此幾個月前還差點入獄。我不得不告訴你,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了。」
    「太遺憾了,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
    桑格女士努力勸說著的時候,診所的門忽然被人推開,進來一個面容冷峻的男人。
    對方穿戴顯然來自上流社會,但神色不善。也不像過來進行突擊檢查的政府人員。
    「請問,有什麼能幫到您……」桑格女士立刻站了起來。
    「今天下午,你這裡是不是來過一個名叫瑪格麗特·費斯的女人?」男人停在了她的面前,問道。
    「抱歉。先生,請問您是誰?在沒有得到當事人允許的前提下,我們不會洩露關於客戶的任何資料。」
    「有,還是沒有?」
    男人的視線冷冷掃過她。
    桑格女士臉色微微一遍,躊躇了下。
    「我最後問一遍。有,還是沒有?」
    「您稍等……」
    桑格女士無可奈何,快步走到裡間,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開始一頁一頁地翻找。
    夾子被男人拿了過去。他快速翻著,很快,視線落到了一張紙上,盯了足足有半分鐘之長,最後抬眼看向醫生時,目光里已經帶出猙獰之色。
    「是你給她做的手術?」
    他抬起手,文件夾劈頭蓋臉就砸到了他的頭上,塑料殼當場碎裂成幾片飛了出去,裡面的紙也散了出來,飄得滿地都是。
    「上帝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太野蠻了!」
    桑格女士被驚呆了,回過神後,高聲叫了起來。
    男人回過頭。
    「希金斯·桑格?女權鬥士?」他的目光森冷無比,「你最好祈禱接下來的運氣夠好,否則十個奧古斯丁伯爵夫人也救不了你!」
    桑格女士吃了一驚,「你到底是誰?」
    男人沒再理她,回頭看向醫生。
    醫生額角被破碎掉的文件夾硬殼尖角刮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但顧不得臉上滴落的血,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他有一種感覺,要是他敢再進一步激怒對方,自己的下場一定會比現在要慘上十倍。
    他用恐懼的目光看著面前的男人,腦海裡使勁回想著下午的病人,終於把剛才這個名字和人對上了號,慌忙嚷道:「先生!這真的不是我的錯。那位費斯小姐自己要求的!在手術開始前,我總還會再和病人確認一番的。有時候,確實會有人臨時改變主意的。但她態度非常堅決。對,我記得非常清楚。她很年輕,金髮。我最後和她確認時,她對我說,她恨透了那個男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她是死也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的……」
    男人額角的一根青筋突然迸了出來。眼角也跟著跳了幾下。目光涼得令人不寒而慄。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慌亂中口不擇言,慌忙打住了。
    「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她當時的態度非常堅決。既然她這樣強烈要求了,我就沒有理由再去阻止。求求您了,放過我吧。原本我就決定了,以後不再乾這一行了,求求您了……」
    因為恐懼,他的眼睛睜得滾圓,加上額角破口地方不住汩汩而下的血,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求求您了,我剛移民來美國沒多久,家裡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沒辦法才幹這一行的……」
    他繼續苦苦哀求著的時候,男人已經轉身,踩著滿地的紙張走了出去。
    ————
    桑格太太打完電話回來,去敲了敲了瑪格麗特的門。隔著門聽她說自己已經睡下,讓她也早點休息,於是獨自坐在燈下,一邊織著毛衣,一邊猶豫著,該不該告訴瑪格麗特剛才自己打電話那件事的時候,聽到門被敲響。
    她急忙站了起來,飛快過去開門。見卡爾臉色陰沈地站在門口,急忙讓到一邊,說道:「霍克利先生,您來了?費斯小姐已經睡下了……」
    卡爾沒有停留,徑直經過她的身邊,朝瑪格麗特的臥室快步走去,到了門前,伸手推了一下。
    門被反閂著,推不開。
    下一刻,沒有絲毫停頓,「砰」的一聲,門被他一腳踹開,撞到牆上後,又反彈了回來。
    桑格太太嚇了一大跳,意識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忽然後悔自己打了那個電話——雖然卡爾·霍克利是她的雇主,她有義務完全忠誠於他,但從內心來講,她對瑪格麗特還是很有好感的。
    受雇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見他流露出如此的憤怒,不禁感到害怕了起來,慌忙跑了過去。
    「霍克利先生,求求您,別這樣,費斯小姐精神不大好,已經睡下去了——」
    「滾出去!」
    卡爾咆哮了一聲,人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
    房間里床頭燈亮著。瑪格麗特躺在床上,視線正落在掛對面牆上的那把小提琴上,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桑格太太說話的聲音,抬頭微微撐起身體的時候,臥室門已經被踢開了,在它發出的巨大的響動聲中,看到卡爾朝自己大步走來。接著,胸口處的領子一緊,整個人就被他從枕上拎著坐了起來。
    「你懷孕了!竟敢瞞著我打掉了它?」
    他的手緊緊抓著她的衣領,整張手背青筋畢露,整個人朝她逼過來,眼睛里滿是勃然的怒意。
    瑪格麗特微微一怔,被動地望著他。
    「瑪格麗特·費斯,你他媽的看著我幹什麼?給我說話!你今天下午都乾了什麼?」他猛地搖晃了下她。
    瑪格麗特的頭髮被他搖得散落了下來,有點頭暈惡心,忍住那種突然湧上的想吐的感覺,說道:「你覺得無論你做了什麼,只要說一聲你是愛我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最後我就會按照你的預想順從於你,是嗎?卡爾,你錯了。我其實不恨你。我只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知道我自己想要什麼,想過什麼樣的生活而已。你對我確實很好,但不適合我。我也一樣。我不是那個適合你的女人。」
    「所以你就殺了我的孩子?」他咬牙切齒,「你他媽的瞞著我竟然乾得出這樣的事?」
    瑪格麗特注視了他片刻。
    「抱歉。我沒打算要這個孩子。」最後她說道。聲音很輕,但十分清晰。
    「再給我說一遍?」
    「抱歉卡爾,我沒打算為你生下這個孩子……」
    卡爾的呼吸聲驟然變得粗濁,眼睛盯著瑪格麗特的眼睛,到了最後,甚至漸漸泛起了血絲,一雙眼睛變得通紅。
    突然,他猛地將她摜回在了床上。跟著站直了身體。
    「瑪格麗特·費斯,以後不再要讓我看到你!否則我不敢擔保我會乾出什麼!」
    他說道,俯視著她的一雙赤紅眼睛里帶著深深的冰冷厭惡。
    他從兜里掏出厚厚一疊鈔票,朝她的臉甩了過去,隨即轉身大步離去。
    ——————
    1918年的11月,距離美國總統威爾遜宣佈加入協約方對德戰爭過去已經差不多兩年。現在,除了德國在少數地區還負隅頑抗之外,歐洲本土的戰爭基本已經結束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一列始發於加州洛杉磯的火車經過長途跋涉,車頭噴著煙霧,最後停在了紐約中央火車站。
    車站裡人來人往,人頭攢動。奉命來接人的管家喬琪在站台出口翹首等待,最後終於看到了要接的人,急忙迎了上去。
    「克拉倫斯太太!您終於到了!伯爵夫人早就收拾好房間,就等著您和可愛的邦妮小姐過來了!哦上帝啊,看啊,她越來越漂亮了。真像個小天使!嗨!邦妮小姐!」
    喬琪對牽在瑪格麗特另只手上的那個正朝自己笑眯眯招手的小女孩咧著嘴笑。
    「謝謝你,喬琪。」瑪格麗特笑道,「邦妮也一直想來紐約。現在她總算高興了!不過我提醒你,別對她太好。否則不出三天,我保證她會讓你吃不消。」
    這場席捲了世界的戰爭帶來的影響毫無疑問是巨大的。在美國,從威爾遜總統宣佈加入戰爭,派遣200萬軍隊赴歐洲參戰以來,各種反戰團體就在不停活動,女權運動的影響也更加擴大。反映到日常生活中,女人們的裝束也發生了根本變化。不過短短幾年時間,束身內衣就失去了市場,許多新潮的女人們更喜歡穿帶著硬朗線條的服飾。
    和幾年前相比,瑪格麗特的外貌也發生了些變化。她現在留著短捲髮,戴一頂簡單的闊邊帽,身穿裁剪合身的蘇格蘭格子呢大衣,腳下是一雙粗跟靴,顯得幹練而優雅。
    她手上牽著的小女孩三四歲大,長得非常漂亮。一頭齊腰的金色捲髮上系了個紅色蝴蝶結,眼睛是純淨的綠色。穿著一條和蝴蝶結同色的紅裙子,系著小鬥篷。腳上是一雙柔軟的紅色羊皮鞋,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子。
    「瞧您說的!邦妮小姐這麼可愛!」
    「哦,喬琪!我總算來紐約了!我非要把這裡的每一家商店都逛個夠不可!媽媽說今年我可以留在這裡過聖誕節。這是我第一次在紐約過聖誕節!我會當一個淑女,讓你們大家喜歡我的。」
    邦妮最後認真地糾正瑪格麗特的話。
    喬琪大笑,「邦妮小姐,您這麼漂亮又可愛,誰會不喜歡您呢?您的奶奶已經等您好久了。見到您不知道會怎麼高興呢。我們這就走吧。漢娜,箱子給我吧。」他接過一起過來的黑人保姆手裡拿著的一隻箱子,領著她們穿過中央車站朝停車場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對面來了幾個全身罩著尖帽白袍,只露出兩隻眼睛的人,正在向路人發著傳單。
    「……愛國者們!白人兄弟們!團結起來吧,不能讓黑鬼們繼續搶走原本屬於我們的工作機會……」
    保姆漢娜原本高高興興東張西望的。突然看到這一群人,急忙低下頭,匆匆跟在了瑪格麗特的後面。
    「媽媽,他們是什麼人?漢娜好像很怕他們?」
    邦妮有點好奇,悄聲問道。
    瑪格麗特微微皺了皺眉。
    這些是三k黨人。隨著美國參戰,這幾年這個民間仇恨組織也實力大增,吸引了許多生活在底層的白人加入這個團體。但在加州,三k黨活動不像這裡這麼頻繁,所以邦妮之前沒見過。
    「沒什麼。我們不要靠近他們就行。」
    「那麼他們說的黑鬼又是什麼意思?」邦妮盯著三k黨人,繼續不屈不撓地發問。
    「那是臟話。有教養的人是不會說臟話的。」瑪格麗特說道。
    「哦,明白了。我是淑女,我也絕對不會說的。」邦妮點頭。
    瑪格麗特抱起女兒,轉過了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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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2

弗雷德駕駛著汽車,小心而平穩地開在萊星頓大街上。
    紐約的冬天總是又濕又冷的。如果再碰上下雪,即便是一場小雪,路上的泥濘也足令人夠嗆。雖然已經跟隨卡爾·霍克利在紐約生活過很久,但從小在佛羅里達長大的弗雷德對這裡的天氣還是感到不那麼習慣。
    接連幾天的陰雨過後,今天終於放晴了。雖然已經接近下午四點,但萊星頓大街上依然到處是人。推著板車售賣牡蠣的小販、抱著大堆需要清洗的旅館床單匆匆而行的女僕、以及趁了好天氣帶著孩子出來走動的女人們。
    萊星頓街與四十二號大街毗鄰,一向是繁華的商業區。但與那些標籤價格讓人望而止步的高級商業區不同,這裡售賣的東西相對平價。加上久雨放晴,所以今天人更多。卡爾要去附近的代斯勒大廈。弗雷德平時很少走這條道的。今天原本想抄個近路。但駛過幾個街口,發現前頭車流漸漸緩下,最後甚至不得不停下來等待的時候,他開始後悔了。
    他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卡爾。見他目光落在車窗外,神情冷淡,但沒有露出什麼不耐煩的表情,微微松了口氣。
    「先生,買包香煙吧!駱駝!長紅!百樂門!應有盡有。抽一口,保管您快活勝過上天堂!」
    車窗玻璃忽然被人敲了敲。
    弗雷德看過去。
    是個六七歲大的男孩,脖子上掛著個木制的香煙托盤。見汽車停下來了,趁機跑過來兜售香煙。
    卡爾只抽來自古巴的trinidad,市面上沒有。弗雷德降下車窗,自己買了一包煙後,指著前頭問道:「前面怎麼回事?」
    「哦!三k黨在□□,好幾百人呢!」小男孩飛快道,托著香煙盤子跑了。
    弗雷德回頭,看了眼後頭也已經被汽車給堵住的路。懊喪地看向卡爾:「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不該走這條路的……」
    「等路通了,你自己把車開過去吧。我走路過去。」
    卡爾推開車門下去,站在路邊點了支煙後,壓低禮帽,開始沿著人行道往代斯勒大廈走去。對面時不時跑來幾個神色驚恐的黑人,有幾個還頭破血流。他們的身後是一群年紀都不大的白人男青年,手裡拿著空酒瓶和棍棒,一邊追趕著前頭奪路而逃的黑人,一邊放聲大笑。
    一個黑人被追上了。被按在地上毆打。慘叫聲不斷。卡爾面無表情地從側旁走過,幾百米後,快到萊星頓大街的盡頭時,連人行道也開始阻滯了。幾百個三k黨徒拿著印有各種標語的牌子,向沿途經過的白人發放傳單,嘴裡高聲喊著口號。
    「先生!加入三k黨吧,驅逐骯臟的黑鬼和移民,淨化我們這個國家!」
    一個迎面走來的三k黨徒朝卡爾發放傳單。
    卡爾瞥了一眼,隨手拋在腳下,轉身往側旁一條人少些的副道走去。這時候,對面十幾米外一家麵包店的門口忽然起了陣騷動,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一個黑人婦女抱著個白人小女孩推開人群朝前奪路而逃。身後追著兩個男人。女人很快就被追上,後背被棍子重重擊了一下,撲倒在地,小女孩尖叫一聲,也跟著摔在了人行道上,手裡拿著的麵包滾了出去,頭上戴著的紅色蝴蝶結髮夾也脫落在地。
    卡爾掃了一眼,目光隨即定了下。
    只一眼,他就認出來了。這個小女孩就是幾天之前曾在華爾夫飯店大堂里和他說過幾句話的那個。
    ————
    「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吧!我只是路過買個麵包而已!」
    漢娜把弗羅拉緊緊護在身下,苦苦哀求著。
    「……乾死黑鬼!你們這些吸血的臭蟲!還有雇傭了你們的白人!統統全都該死!」
    一個三k黨徒朝她吐了口口水,抬腳開始踹她後背。
    弗羅拉睜大眼睛,神情里滿是驚恐。
    「……求你們了,別打漢娜!求求你們了,不要打她……」
    她不停地哀求,淚水不停地從眼眶里滾落。但是沒有人理睬,更多的謾罵和踢打落到了漢娜的身上。
    「媽媽——媽媽——」
    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嘿!小鬼!回去告訴你那個挨操的媽媽,她以後要是再雇傭這些黑臭蟲,等著一起下地獄吧!」
    一個十六七歲但人高馬大的少年拽著弗羅拉的胳膊,將她從地上強行拖了起來,放聲狂笑。
    弗羅拉尖聲大叫,使勁掙扎,連腳上的小皮鞋都踢掉了一隻。但被少年拎著,就像一隻懸在空中的洋娃娃,看起來那麼的脆弱無助。
    附近路人沒人敢惹這群三k黨暴徒,紛紛低頭繞道而行。
    「媽媽——媽媽——」
    她不停地叫著媽媽,漂亮的臉蛋上糊滿了眼淚和鼻涕。
    「放下她。」
    一個低沈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少年扭過頭,見自己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神情嚴峻的男人。對方個子很高,戴一頂禮帽,身上大衣考究,腳上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他盯著自己的目光嚴厲而冷漠,帶著一種迫人的無形壓力。
    少年慢慢放下了在他手裡掙扎的小女孩,但不甘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俯首聽命,用威脅的語氣說道:「先生,如果你不立刻走,那麼你會被認為是黑鬼們的支持者,也就是我們的敵人。你知道下場會是什麼?」
    「滾!」
    卡爾冷冷說道。上前接過小女孩,將她抱了起來。
    弗羅拉也認出了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頸——緊得幾乎有點勒住了他。
    「……我們在公園裡等不到媽媽,我肚子餓了……肖恩在街口等著……漢娜就帶我到這裡買麵包……他們突然衝進來打人,漢娜想帶著我逃跑……」
    弗羅拉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卡爾清晰地感覺到小女孩的軟軟身子在他懷抱里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怎麼的,一種久違了的、令他想要疼寵懷裡這個此刻完全依靠著他的小人的柔軟感情慢慢地從他心底里蔓延了出來——這種感覺,也就幾年前他對著另一個女人時曾經有過。
    「噓——別怕,沒事了。我這就帶你去找你的媽媽。」
    卡爾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任由她眼淚鼻涕不小心塗抹在自己衣領和肩膀上,低頭柔聲安慰著她。
    「還有漢娜……先生,求您也救救她——」
    卡爾看了眼依然倒在地上的保姆。
    「你還能走路嗎?」他問,「我的汽車距離這裡不遠。」
    漢娜額頭青腫,從地上慢慢坐了起來。
    「……謝謝您先生……」她□□著,「……我想大概還能走幾步……」
    弗羅拉突然尖叫一聲:「小心!」
    卡爾回頭。見一道寒光閃過。距離自己非常近了。下意識地側身將懷裡的小女孩護住,另邊手臂擋了過去。
    手心被划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迅速地從傷口裡湧了出來,滴濺到人行道的磚塊上。
    卡爾看了眼傷口,抬起視線。
    十幾個白人青年朝他逼了過來,把他圍在中間。剛才那個抓住弗羅拉的少年手裡甩著一把沾了血的小刀,獰笑著道:「你惹上麻煩了,先生!剛才不過是個小小的教訓。接下來你如果不表示悔改,你就別想離開這裡!」
    「先生,你的手流血了!」
    弗羅拉剛剛好不容易乾掉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
    「雙手捂住耳朵。然後閉上眼睛。」卡爾對她說道。
    弗羅拉眼睛里噙著淚花,呆呆望著他。
    「照我說的做。我們玩個小遊戲。」卡爾微笑道。
    弗羅拉抽噎了一聲,終於抬手捂住耳朵,又閉上了眼睛。
    卡爾抬起那只流著血的手,伸進大衣里,拿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把□□。
    「砰」的一聲,他開了槍,剛才那個划傷了他手的少年應聲倒地,捂住中彈的大腿,痛苦地哀嚎了起來。
    剩下的三k黨青年被這突然一幕給驚呆了,定在了原地。
    「我只警告一次。誰再上來,子彈射的就不會是他大腿了。」
    卡爾冷冷地道。
    三k黨徒面面相覷,開始慢慢往後退。
    「霍克利先生!」
    弗雷德推開人群衝了進來,見他握著槍的那只手還在滴著血,臉色微變,「上帝啊!您的手怎麼回事?」
    「打電話叫警察。這裡需要維持秩序。」卡爾說道。
    弗雷德點頭,急忙去找電話。
    三k黨黨徒們面面相覷,紛紛拋下手裡的棍棒和傳單,開始四散逃跑。
    ————
    戴維斯飯店二十一層的一個套房裡,醫生剛剛處理完卡爾手心的傷口。用紗布裹好後,留下一些藥,叮囑了些注意事項,隨後離開。
    警長丹·威利聞訊,親自趕了過來。現在正坐在外面的會客廳等待。見醫生離開,得知卡爾·霍克利可以見自己了,急忙站起來,走了進去。
    卡爾坐在一張沙發里。
    「霍克利先生,實在是抱歉。我們警力有限,也沒有充分估計到這幫三k黨的危害性,這才導致了您今天的意外。您完全是正當防衛。而且,我已發下通緝令,警員會逮捕今天參與襲擊的所有三k黨黨徒,絕不姑息這幫人。但願您能諒解。」
    卡爾抬起自己那只裹了紗布的手,看了一眼。
    紐約警局是全美最大的警察局,由州長任命的警長委員會管理。雖然警局入口就掛著「至死忠誠」的格言牌匾,但從上至下貪污成風,不少高級警司甚至與紐約黑幫私下有往來。這位警長剛上任沒多久,正忙著結交權貴打點下手,雖然對於三k黨近期活動猖獗有所耳聞,但既然連國會里的那幫大佬對這個民間仇恨組織到底是否屬於非法也沒爭出個結論,他自然不會自己沒事找事。只是沒想到,今天那幫人竟然惹到了這個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霍克利先生,您可以告訴我您任何的訴求……」
    警長繼續陪著罪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弗雷德略微冒失地探頭進來。
    他的表情像是見了鬼,顯得十分怪異。
    「霍克利先生……那個小女孩的……母親……來……來了……」
    他甚至話都說不好了,連舌頭都開始打結。
    卡爾瞥了他一眼。
    「讓她進來吧。不過,跟她說一聲,她可能要等一會兒。那個女孩受了驚嚇,剛睡過去了。」說完後,他看向警長,笑了笑,「謝謝你的到來,警長先生,我沒有任何訴求。」他跟著站了起來。
    警長知道自己該告退了。再次誠懇道歉後,離開了房間。
    「你這是怎麼了?」
    卡爾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扯了扯衣領,朝會客廳走去。
    「我剛剛才知道……」弗雷德站在門口不動,吞吞吐吐地道,「那個女孩的母親,她是……」
    卡爾走到了他邊上,看他一眼,皺了皺眉,「上帝!你到底要說什麼?」
    「她是……費斯小姐!哦不對,是克拉倫斯太太……事實上,她已經進來了……」
    弗雷德小聲說道,回頭指了指。
    卡爾一怔,目光落向弗雷德身後的方向,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正神情焦急地朝這邊張望。見他出現在門口,她沒有猶豫,立刻朝他快步走來。
    「該死的……」卡爾終於回過神。下意識地低聲詛咒了一句。
    「謝謝你打電話通知我,弗雷德。」瑪格麗特向弗雷德道謝後,看向依然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
    「也謝謝您,霍克利先生。警察告訴我,您甚至受了傷……」
    她垂下眼睫,視線落到他那只裹著紗布的手上,停留了幾秒後,抬起眼睛。
    「……但願您沒事……也謝謝您救了弗羅拉和漢娜。能告訴我,弗羅拉現在在哪裡嗎?」
    最後她問道,語氣顯得十分恭敬,也非常禮貌。卻掩飾不住她暗藏起來的那種想見到女兒的迫切之感。
    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卡爾的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臉上。
    這是一張曾經令他非常著迷的女人的臉。在他最著迷的時候,閉上眼睛,他就能清晰地在眼前描繪出她眉眼的形狀,甚至連她那張嘴唇微笑時露出的酒窩和嘴角上翹的弧度,他都能想象得分毫不差,就好像她是長在他身體里的一部分。
    他並不戀舊。無論對物,還是對人。一旦決定摒棄,無論之前多麼喜歡,也不會再念念不忘。
    所以這麼多年,他從沒有刻意去打聽過任何關於這個女人的消息。她刻在他腦海裡的那張臉彷彿終於變得模糊了。而他也覺得自己對這張日益模糊的臉只剩下了厭惡。
    他只知道她在離開自己後,沒多久就和克拉倫斯結婚,然後克拉倫斯接受了加州一家醫院的聘請,兩人搬到了那裡。在一周前他抵達紐約之前,這就是這幾年他知道的關於她的全部了——但此刻,當邊上不再有別人,他這樣近距離地再一次把視線投到她那張臉龐上,發覺她的眉眼依然是記憶里的那副眉眼,而她就這樣望著他,在用一種彷彿與他真的毫無瓜葛般的語氣道謝、詢問著她女兒的情況時,他的心裡忽然升出了一陣無名的怒火。
    「出去!」
    他突然說道。
    弗雷德一怔。隨即意識到他這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看了眼瑪格麗特。見她臉色略微有點白,但看起來還很鎮定。聳了聳肩,只好轉身離開。

☆、Chapter 83

「卡爾……」
    瑪格麗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出去!」
    他再次開口。打斷了她。注視著她的目光充滿厭惡之意。
    弗雷德已經快走到門口了,聽到身後再次傳來的聲音,遲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過頭。
    「……抱歉,卡爾。但是我想接回弗羅拉……」
    瑪格麗特站在原地沒動。用勉強鎮定的聲音道。
    「滾出去!」
    卡爾忽然咆哮了一聲,隨即抬眼看向站在那裡已經有點不知所措的弗雷德,臉上露出憤怒的表情:「誰允許你放她進來的?給我送她出去!」
    弗雷德急忙走了回來,低聲勸著瑪格麗特:「克拉倫斯太太,實在是抱歉。要麼您先回去?弗羅拉小姐沒事。只是睡了過去。等她醒來,我會送她回去的,您放心就是。」
    瑪格麗特抬起視線,對上了卡爾的目光。
    他盯著她,抬起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當著她的面,閉上了那扇門。
    他消失在了門後。
    「卡拉倫斯太太,請您見諒,您應該也知道霍克利先生的脾氣,他現在好可能有點生氣而已……」
    弗雷德露出尷尬之色,繼續低聲勸說著她。
    瑪格麗特沈默了片刻,終於轉過了臉,低聲道:「也好。那麼麻煩你了,弗雷德。」
    「沒什麼。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弗雷德急忙道。
    瑪格麗特朝他露出一絲無力的淺淺微笑,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套房的門。
    ————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弗羅拉睡醒了。
    她的眼睛還沒睜開,下意識就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媽媽」。
    卡爾從角落里的一張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床邊,擰亮台燈,俯身注視著枕頭上這個剛睡醒的小女孩。
    弗羅拉揉了揉因為哭泣還沒完全消腫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一睜開眼睛,她就想起了下午發生在麵包店門口的那段可怕經歷,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媽媽!媽媽!」
    她轉頭尋找,沒看到瑪格麗特的身影,臉上立刻露出焦急慌亂的神色。
    「別怕,」卡爾抬手,幫她整理了下有點散亂的頭髮,臉上露出小心翼翼的、仿似帶了點討好的溫柔笑容,「你感覺好點了嗎?好了的話,我們吃點東西,然後我就送你回家。」
    弗羅拉仰著臉注視著卡爾,眼睛里漸漸露出信賴的光芒。
    「先生,您救了我和漢娜。我媽媽會非常感激你的,我也非常感激你。我的名字叫弗羅拉,你叫什麼?」
    「卡爾。卡爾·霍克利。」他微微一笑。
    「卡爾……」弗羅拉念了一遍,「真是個好名字,霍克利先生,」她像個大人般一本正經地稱贊道。忽然彷彿想到了什麼,看向他的手。發現他手心處裹纏了厚厚一圈紗布,啊了一聲,急忙爬了起來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那只手,嘴巴湊過去,輕輕吹了幾口氣。
    「上帝啊,你一定很疼,」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憐惜的表情,「在加州的時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手心的皮,我就疼得哭了出來。媽媽就唱歌給我聽。她唱歌可好聽了。我就不疼了。」
    卡爾注視著弗羅拉,眼睛里的柔軟漸漸滿得彷彿快要溢出了。
    「她都唱了什麼?」他低聲問道,及至話出口,才驚覺不當。
    但小女孩絲毫沒有覺察到這有什麼不對,說道:「「我不會唱她的歌,但我能唱我的歌給你聽。您要聽嗎,霍克利先生?」
    「是的。」
    弗羅拉在床單上跪直了身體,清了清喉嚨後,開始抑揚頓挫地唱起了一首童謠:
    「蜜蜂做什麼的?釀蜜的!」
    「爸爸做什麼的?帶錢回家的!」
    「媽媽做什麼的?花錢出去的!」
    「孩子做什麼的?吃蜂蜜的!」
    卡爾終於大笑。發出哈哈的聲音。
    「您笑了?」弗羅拉露出欣喜的表情,「您喜歡我唱的歌嗎,霍克利先生?」
    「是的,非常喜歡!沒有比這唱得更好的歌了!」
    「可惜我爸爸沒聽過我唱歌。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弗羅拉嘆了一口氣,露出難過的表情,「他的名字叫查理。他是一個醫生。媽媽對我說,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歐洲打仗了。她很快就要去找他了。我真希望他能早點回來。」
    卡爾頓了一下。最後抬手,摸了摸她的捲髮。
    「你爸爸是個很好的人。他會回來的。來吧,親愛的,」他改而單手抱起她,站了起來,「讓我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然後我送你回家。要不然你媽媽會著急的。」
    ————
    汽車最後停在了伯爵夫人住所的大門外。弗雷德下車,打開了後車門。
    「霍克利先生,您不進去順便認識一下我的媽媽嗎?她會非常感激你的。」
    弗羅拉輓住卡爾的胳膊不肯松開。
    「親愛的,我和你媽媽認識,她也已經向我道過謝了。」卡爾的一隻手略微笨拙地替她扣上外套的扣子,「而且等下我也還有事。下次我再來拜訪你們。」
    「好吧。」
    弗羅拉嘆了口氣,戀戀不捨地松開了卡爾的胳膊。從座位上站起來,問道:「可以親一下你嗎?霍克利先生?」
    「我媽媽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可以用親他臉頰的方式來告訴他。我覺得我喜歡你,霍克利先生。」
    卡爾一怔,隨即露出笑容,「當然可以了,親愛的。這是我的榮幸。」
    弗羅拉湊過來,親了下他的臉。
    「我媽媽還說,今年聖誕節我可以在紐約過。我能和你一起過嗎?我媽媽不在。」
    「當然,我再樂意不過了。」
    弗羅拉露出笑容。
    「那麼我先進去了。再見,霍克利先生。」
    「再見,弗羅拉。」
    卡爾微笑著,目送她被弗雷德牽著走向那扇門。
    ————
    瑪格麗特從戴維斯飯店出來,到醫院看望了漢娜,隨即回來後,一直就在等待。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完全黑了下來,依然遲遲不見弗羅拉回來,她心裡的那種焦慮和不安也變得愈發強烈起來。她不斷走到門口朝外張望。好幾次,忍不住拿起電話想撥過去,但最後又都頹然放棄。
    「上帝啊,瑪格麗特!你能不能坐下來?你走得我頭都要暈了。霍克利先生剛救了弗羅拉。她可能剛睡醒。他不過稍遲點送她回來而已。你覺得他會對弗羅拉做什麼?」
    伯爵夫人端起面前茶几上的一杯茶,輕輕啜了一口。
    「不不。不是擔心他會做什麼。出了這樣的意外,我只是希望弗羅拉盡快回來而已。」
    「其實我有點不明白。既然你這麼不放心,之前去接弗羅拉的時候,為什麼不在那裡等著?」
    瑪格麗特看向伯爵夫人。見她手裡端著茶杯,視線落在自己臉上,目光里帶了點探究般的意味。背過了身去。
    「……當時有點不方便……」她含糊其辭地說道。
    伯爵夫人搖了搖頭,放下茶杯。
    「既然你這麼不放心,自己又不打電話,那我打個電話過去吧。向霍克利先生再道聲謝,也是起碼的禮節。」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時,瑪格麗特忽然聽到了門鈴聲,立刻衝了出去,打開門,看見弗雷德站在門口,手裡牽著弗羅拉。
    「弗羅拉!」
    瑪格麗特蹲下去,一把抱住了女兒,緊得彷彿生怕她下一秒就會飛走似的。
    「親愛的,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她檢查著女兒的手腳。
    「我沒事,媽媽,」弗羅拉掙脫開她的胳膊,回頭指著停在街對面的那輛汽車,「霍克利先生和弗雷德一起送我回來的。但他不下來。」
    瑪格麗特松開女兒,慢慢站直了身體,看向停在幾十米外的那輛汽車。
    車門緊閉,車窗也關著。看不到裡面的人。
    她收回視線,改而看向弗雷德,向他道謝。
    「沒關係,我說過的,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那麼我先走了,霍克利先生還在等我。」
    弗雷德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汽車很快開走,消失在了夜色里。
    「媽媽,今年聖誕節的時候你已經走了。但我或許可以和霍克利先生一起過呢!」弗羅拉迫不及待地說道。
    「不不,親愛的,不行。我們不能總是去麻煩他。他很忙的。」
    「為什麼?他答應我了!」
    瑪格麗特抑住心裡再次生出的那種煩亂不安感,轉過身。「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外面有點冷。」
    她轉過來時,看見伯爵夫人站在通道口看著自己,目光里彷彿帶了點什麼意味。
    「抱歉。弗羅拉今天受了驚。我先帶她回房間了。」
    瑪格麗特牽著女兒的手,從伯爵夫人身邊匆匆走過。

☆、Chapter 84

幾天之後,准將遞來了消息。奧爾加尼號艦將在30號上午抵達紐約伊麗莎白港,短暫停留之後,它將去往法國的布列塔尼亞軍事基地。他讓瑪格麗特準備好到時候上船。
    臨行前夜,瑪格麗特一直在弗羅拉房間里陪著她。平時八點半她就睡覺,但今晚,或許是捨不得和母親分開,弗羅拉遲遲不肯睡覺。
    從女兒出生後,瑪格麗特基本就沒離開過她。想到接下來至少會有一個月見不到,她也感到十分不捨。母女並頭睡在一個枕頭上,她給弗羅拉講故事,陪她說話,最後等她終於睡著,時間已經很晚了。
    瑪格麗特往自己房間走去,意外地看到了伯爵夫人。她身上隨意裹著件家常服,靠在二樓休息室的露台邊上,手指間夾著一根煙。
    「不早了。您還沒去休息?」瑪格麗特停在她身後,問了一句。
    伯爵夫人轉過頭,示意瑪格麗特過來。
    瑪格麗特走了過去。
    「瑪格麗特,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伯爵夫人望著她,「……我要和哈登伯格先生結婚了。」
    瑪格麗特一愣,隨即笑道:「這是好消息。恭喜你們。准將是個不錯的人。那麼,婚期定了嗎?」
    「明年吧。至少會等你回來。我希望你能參加婚禮。」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伯爵夫人笑,「謝謝。」
    兩人靜默了下來。
    瑪格麗特站了一會兒。「……要是沒別的事的話,我先回房間了。可能還需要整理些東西……」
    「瑪格麗特,」伯爵夫人說道,「今天我去了趟你父親的墓地。
    瑪格麗特再次沈默了下來。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沒有遇到過你父親,現在的我會在哪裡,又會是什麼樣。他會在哪裡,又會是什麼樣……」
    伯爵夫人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但是沒有如果。發生了的就成為過去。沒有人能改寫過去。」
    「這就是人生。不管從前做得對還是錯,回頭沒有用。我們必須向前看。」
    她吸了一口煙,看向瑪格麗特,臉上重新露出微笑:「我很高興你肯過來找我把弗羅拉托付給我。放心吧。你不在的時候,我會好好照顧我的外孫女的,包括你叮囑的……」
    「不要讓她和霍克利先生過於接近。」最後她說道。
    「謝謝您。」瑪格麗特低聲道,「那麼我先回房間了。」
    「瑪格麗特,告訴我,弗羅拉真的是你與查理的孩子嗎?」
    她轉過身的時候,忽然聽見伯爵夫人在身後問了一句。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慢慢回過頭。見伯爵夫人注視著自己,神情凝重。
    「是的!」
    瑪格麗特應道,隨即轉身離去。
    ————
    第二天的早上,瑪格麗特順利登上了奧爾加尼號艦,離開紐約去往法國。艦長傑科特尼對她十分照顧,為她安排了一個單獨的艙房。雖然不大,但各種設施齊備,條件舒適。
    經過一周日夜不停的快速航行之後,軍艦抵達了法國布列塔尼亞軍港。瑪格麗特下船。海森上校派來的人已經等在了那裡。接上她後,就帶著她去往托斯伽地區。
    長達四年的戰爭剛剛結束。作為歐洲主戰場之一的法國創傷嚴重,很多地方幾乎成為焦土。沿途所見,到處是炮彈襲擊過後留下的廢墟。但是人民的精神狀態卻都很好。瑪格麗特甚至遇到了不少慶祝活動。一天晚上,車停在一個名叫澤塔的小鎮過夜,吃飯的時候,在一家門還沒修好卻已經重新開張的酒館裡,周圍奏著快樂的管風琴樂曲,人們盡情舞蹈。瑪格麗特最後也被熱情的店主拉出來強行跳起了舞。
    店主告訴她,他的房子被炸平,一個兒子在戰爭開始不久就犧牲在戰壕里,但幸運的是,另一個兒子回來了,並且很快,他就要和一直等著他的心愛姑娘結婚了。
    「就像重新活了一遍!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慶祝的好事?」最後他這樣說道。
    「tchin-tchin!」
    歡樂的乾杯聲此起彼伏,瑪格麗特也被深深地感染了,從踏上法國後就一直壓在她心頭的那種壓抑和陰霾彷彿終於得以消散。
    失去了房子、財產、甚至是親人,固然傷悲,但只要活下來了,明天就依然值得期待,不是嗎?
    ————
    幾天之後,瑪格麗特終於抵達了托斯伽地區。
    過去的幾年里,這一帶曾發生長期的激烈拉鋸交戰。雖然戰爭結束了,但許多戰後事項亟待處理,所以現在還駐紮著一部分協約國部隊,而且被划為軍事禁區,不允許平民進入。
    顧不得風塵僕僕,瑪格麗特立刻要求去見海森上校。第二天,她被帶到了一處用作辦公場所的簡陋平房裡,在等待了片刻後,終於見到了上校。
    他是個英國人。但不像絕大多數更容易給人留下矜持印象的英國人,上校十分風趣。
    「感謝上帝!在經歷了連續十八個月的陣地生涯後終於見到了一位不是穿著制服的迷人女士!歡迎你來到托斯伽,克拉倫斯太太!」
    上校的開場白令瑪格麗特感到放鬆了不少。微笑著致意過後,她立刻詢問起克拉倫斯的情況。
    上校不復片刻前的輕鬆。神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克拉倫斯太太,對於您遠渡重洋來到這裡尋找您丈夫下落的舉動,我表示十分的感動,也希望不會讓您失望,但是……」
    他頓了一下,「在知道了您會過來後,我就已經為您多方打聽過關於您丈夫的消息。他是第三集團軍下二十八團的軍醫。中尉銜。他是一位優秀的軍醫,他輓救了許多戰友的生命。但是非常遺憾……」
    他望向瑪格麗特。
    「去年底的一場戰役中,他受了傷,被送到臨時野戰醫院救治。當時他脫了險。但在接下來,他和一部分傷員隨同我們的一支部隊轉移到另一家傷員休養營的路上,很不幸,遭遇了德國人的突襲。我們得知消息趕到後,開火已經結束,絕大部分人都死了……」
    「上校,他也死了?是嗎?」
    「我們沒找到他的屍體。但這很正常。戰爭情況下,你不能指望把所有死者與他的名字對應起來。」
    瑪格麗特閉了閉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
    幾秒鐘後,她睜開了眼睛。
    「他應該有個埋屍之地,是吧?能允許我去看一下嗎?」
    上校看著她的目光里滿是同情。
    「克拉倫斯太太,我希望您不必過去。看了之後,或許會更令您感到更加難過。」
    「不,上校,我想去。請您讓我去。」她注視著他,懇求道。
    上校躊躇了下,終於道:「好吧。既然您都到了這裡,我想我大概也沒法阻攔。我親自帶您去吧。但願您能盡快接受這一切,然後忘掉戰爭,開始新的生活。」」
    ————
    第二天的中午,軍車停在了一個名叫馬默內的地方。穿過一片用鐵絲網攔起來的警戒線,上校帶著瑪格麗特爬到一處山坡上,最後停了下來,指著山坡下的一個地方說道:「就在那裡。」
    瑪格麗特看下去。
    這是一片很大的平地,靠近山坡的地表,每隔幾步路,橫七竪八地插著一塊寫有名字的簡陋木頭牌子。再過去,就沒有木牌了,只有一個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坡,連綿不絕,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的盡頭。幾個身穿工裝的人手裡拿著工具,現在正行走在下面。
    「這是我們用來埋屍的場所之一。那場突襲中犧牲的人員,就埋在了這裡……很殘酷。也很無奈。年輕人們為國家捐軀,最後卻……」
    上校停了下來。
    瑪格麗特已經下了山坡,朝著那片墓地走去。
    「蒂姆·羅賓斯,1897-1915。」
    「山姆·諾頓,1899-1916。」
    「基爾·貝羅斯,1895-1917。」
    ……
    一個個名字用墨水寫在木頭上,風吹雨打,字跡已經開始消褪,變得模糊不清。
    瑪格麗特穿過這片墓地群,一直走到了後面,最後停在一塊巨大的石碑面前。
    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無數的名字。她的視線落在上面,從第一個名字開始飛快地搜索,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那個她熟悉的名字。
    「查理·克拉倫斯,1891-1918。」
    瑪格麗特盯著這一行字,眼淚開始無聲地從面頰上滾落。
    ————
    第二天,瑪格麗特離開了禁區。
    車開出去一段路了,瑪格麗特再次回頭,看向遠處那塊消失得快要看不到的馬默內山坡,悲傷感襲來,眼眶忍不住再次濕潤了起來。
    她低頭拭著眼角的時候,身後忽然追上來一輛軍車,示意司機停下來。
    「克拉倫斯太太,有新的情況。」車上下來一個軍官,對著瑪格麗特說道,「上校剛剛從一個土耳其俘虜那裡得到一個消息。可能和您的丈夫有關。您需要回來一趟。」
    ————
    瑪格麗特匆匆趕回到那間平房,看到椅子上坐了一個土耳其人。
    「克拉倫斯太太,這個土耳其人名叫伊什基,是幾個月前在馬其頓區一場戰役中的俘虜。他說他可能有您丈夫的消息。」
    土耳其人會說英語,指著手裡那張克拉倫斯的照片,激動地對著瑪格麗特嚷道:「太太,這個人我見過!三月里在薩洛尼卡的時候,一顆子彈射進了我的肚子里,就是這個醫生給我做了手術我才活過來的!沒錯,就是他!」
    「克拉倫斯太太,如果他沒認錯人的話,根據他的說法,克拉倫斯中尉應該沒有死。極有可能在那場突襲戰中被俘虜了。你知道的,軍醫在戰場上被大量需要,無論是我們還是敵方。我們可以推測,被俘虜後,他有可能被送到了馬其頓區,然後在那裡為同盟軍隊服務……」
    「上帝啊!」
    瑪格麗特喜極而泣,雙手捂住嘴,看向土耳其人:「那麼他現在在哪裡?你知道嗎?」
    「現在我不知道了,太太。之後在另一場戰役中我被俘虜,然後就送到了這裡……」土耳其人看向上校,「上校,我為你們提供了這個消息,我要求得到更好的待遇!」
    上校命人帶下土耳其人後,看向瑪格麗特:「克拉倫斯太太,既然有了新的消息,或者您在這裡暫時等待,我派人到薩洛尼卡去查一下?」
    「不不,上校,我不想等,一刻也不相等!」瑪格麗特激動不已,「等待的每一分鐘對於我來說都是煎熬。我想自己也過去!請您一定要答應我!」
    ————
    瑪格麗特坐上了一輛聯絡軍車。與她同行的,還有兩個準備去往馬其頓的戰地記者。一個是法國人,名叫也若夫,一個是英國人科爾。為了安全起見,上校派了一小隊士兵護送。
    路上旅途辛苦無比。索性還算順利。大約一周之後,車到達了波斯尼亞靠近塞爾維亞的一個地方。
    在這裡,兩個記者要下車了。
    接下來再繼續走一天,就是瑪格麗特此行的目的地薩洛尼卡了。
    一路這麼同行,大家早已經認識,關係也變得十分親密。兩個記者也知道了瑪格麗特此行的目的,紛紛向她贈送祝福。最後又一起合照留念。
    拍完照後,瑪格麗特和他們道別,上車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身後一聲槍響。瑪格麗特扭頭看去,見路邊的一座矮小山丘後冒出了一群穿著平民服裝、看起來像是當地人的男人。至少有二十個。全部手持武器,用英語大聲命令他們趴在地上。
    隨車士兵雖然帶著武器,但人數不過四個而已,雙方懸殊過大,沒有任何抵抗,連同這幾個士兵在內,瑪格麗特和兩個記者全都成了俘虜。
    ————
    1918年聖誕節的前一天,四名英國士兵、一名法國記者、一名英國記者,以及一位美國國籍的平民女性被塞爾維亞反政府游擊軍越境在波斯尼亞劫持為人質。游擊軍以此和塞爾維亞軍政府談判,要求釋放幾個月前被抓捕的重要首領西梅昂——這個新聞很快就通過報紙傳了出去。報告也隨後呈到了華盛頓特區戰後臨時軍事辦公廳的桌面之上。
    ————
    一周之後。
    新年的歡慶鐘聲彷彿依然回蕩在人們耳邊。紐約的大街上,到處可見孩子們充滿歡笑的臉和還沒被撤掉的各種聖誕裝飾。
    或許是之前的戰爭陰影太過壓抑,所以今年的聖誕和新年,紐約前所未有地熱鬧。百老匯的霓虹整夜閃耀,許多飯店和俱樂部裡舉行徹夜派對。在冒著氣泡的美酒和通宵達旦的狂歡里,1919年如期而至。
    ————
    戴維斯飯店二十一層的那個套房裡,卡爾現在半靠在床上,正在抽著煙。
    他剛從一個派對回來沒多久。喝了不少的酒。目光略微帶了點醺意。他的外套已經被脫下,隨意丟在了床頭。身上衣物也不大整齊,襯衫扣子解了幾個。邊上是一個穿了件絲綢睡袍的年輕女人。
    睡袍是膚色的,中開。年輕女人並沒有系上腰帶,衣料便柔順地貼著她身體的曲線自由垂蕩下來,從她優美的天鵝般的頸項一直開到腹臍,如同沒有穿衣,卻又比穿衣更多幾分令人想入非非的女體之美。
    年輕女人名叫伊芙,是百老匯銀沙劇院裡最近的一個當紅女演員。也是最近兩年和卡爾·霍克利保持了最久一段關係的女友。
    現在她像只慵懶的波斯貓樣趴在他的邊上,手裡拿著個奶油慕斯,用小勺舀著,一口一口慢慢地往嘴裡送。
    「……親愛的,你在等什麼人的電話嗎?我見你一直在看它。」伊芙用帶了嬌慵鼻音的聲音問了他一聲。
    卡爾沒說話。朝空中吐出一口煙。
    「……我聽說,你就快要和羅德小姐訂婚了?」
    伊芙看了他一眼,試探般地問道。
    卡爾抬手,安撫般地摸了摸她的頭。
    伊芙順勢靠了過去,豐滿的胸抵在了他的胳膊上。
    「……前幾天你和一個小女孩去了梅西百貨?你給她買了好多東西?她是誰呀?」
    卡爾瞥她一眼:「伊芙,好女孩是不該有這麼多問題的。」
    「我沒有別的意思……雖然懷孕會破壞我的身材,但是我還是願意給你生個孩子……既然你那麼喜歡孩子……」
    「就在酒店裡?」卡爾笑了笑。
    「你不相信我會是一個好媽媽嗎?卡爾?」
    「不,親愛的,我相信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能當一個好媽媽。包括你。但我沒這個需要。」
    伊芙重新慢慢坐了起來,舀著一勺慕斯往嘴裡送的時候,彷彿不小心,哎呀一聲,一勺的白色奶油滴落在了她□□的胸前。
    她用一根手指沾起落在皮膚上的奶油,送到嘴裡舔了一口,「……真是美味,我好喜歡……」她注視著卡爾,伸出米分紅色的舌尖,舔了舔沾了點奶油的唇,最後慢慢俯身下去,靠向了他的下|體。
    「……我也喜歡這裡的美味……」
    她喃喃地說道,含糊聲音漸漸消失在了唇舌之間。
    卡爾的視線再次落向邊上的一架電話。在她解他衣物的時候,阻攔了她。
    「不是現在。」
    他簡短地道。
    「……怎麼了……」伊芙嘟嘴,「人家想嘗你的美味……」
    卡爾掐滅煙,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到隔壁房間睡吧。或者回去。隨便你。」他探身拿過外套,摸出一疊錢,「明天自己去逛街吧,買點亮眼的東西。」
    伊芙撅著嘴不肯起身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卡爾把錢丟到床上,迅速翻身下床,接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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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5

「你總有這麼多的接不完的電話……」
    伊芙跪在床上望著他的背影,抱怨了一聲。
    「出去!現在!」
    卡爾握住話筒,回頭說道,眼神已經變得冰冷。
    伊芙咬住嘴唇,從床上慢慢爬了下來,最後拿過自己的外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怎麼說?」
    等她出去後,他對著話筒問道。
    「卡爾,我已經聯繫到了共濟會的頭目。他答應幫忙出面和游擊軍斡旋。他在當地很有影響力。只要他肯出面,問題應該不大。」
    「條件呢?」
    「他要一千條黑魚。」
    「沒問題。你在歐洲的倉庫里應該有足夠的貨。用最快的速度發給他。」
    「是的,這沒問題。但是……他還要你親自送貨交到他手上。我知道這個條件有點苛刻,但他堅持這樣。他說他做生意一向習慣和買家面對面。而且,他也不相信我這種美國人……」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無奈。
    「可以。」卡爾立刻道,「告訴他,我要他務必保證那個美國女人的安全。並且不能對她有任何的侵犯!」
    「不用你說,我知道的。但是卡爾……」對方彷彿有點驚訝,頓了一下,「那個女人到底跟你什麼關係,值得你這樣?連軍方都不願妥協,現在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有人要我幫忙,我答應了而已。」卡爾淡淡道。
    「好吧,這個人的面子可真夠大的,值得你冒這樣的風險。」對方哈哈地笑,「那麼我就這麼回復了。」
    「盡快!我明天就動身!」
    「放心吧,交給我,絕對辦得妥妥當當。那麼先這樣了。明天我們再聯繫。」
    「謝謝你,老朋友。」
    卡爾掛了電話。
    剛才打來電話的,是這些年和在軍火買賣上一直有合作的那位掮客斯特夫。對方歐洲人脈廣泛,認識不少巴爾乾地區的地下武|器販子。這些武|器販子售賣非法軍|火給當地地黑|幫和游擊軍。共濟會是塞爾維亞當地最大的一個黑|幫。而所謂的「黑魚」就是馬克沁機|槍在黑市的代稱。美國宣佈參戰後,政府就禁止軍|火商售賣武|器給同盟國以及巴爾乾地區支持同盟軍的反|政府力量。所以這兩年黑魚供應緊張,在黑市的價格快速飆升。
    卡爾立在原地,出神了片刻。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一把推開了窗。
    夜風挾裹著刺骨的寒意迎面吹了進來。
    這時候,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卡爾走過去拿起了電話。
    「……可以,讓她上來吧。」
    最後他掛了電話,開始穿衣服。
    ————
    門被敲響。卡爾走過去開了門。
    瑪德琳伯爵夫人出現在門口。
    她的臉色略微有點蒼白。看到卡爾的時候,朝他露出一絲歉然的笑意。
    「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這麼晚了還冒昧來打擾你。」她說道。
    「沒關係。我還沒睡。您請進吧,伯爵夫人。」卡爾點了點頭,請她進來。
    「既然您這麼晚過來,想必是有要事。您可以直接說。」
    坐下後,卡爾說道。
    伯爵夫人道:「實不相瞞,我過來,是因為瑪格麗特的事情。想必您已經知道了。」
    「略有耳聞,」卡爾往後靠了靠,「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伯爵夫人雙手十指交握放在膝上,頓了一下,最後抬起眼睛。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實瑪格麗特是我的女兒。我在年輕時有過一段婚姻。後來我離開了她父親。但她是我的女兒。」
    卡爾揚了揚眉,「這確實令人感到有點意外。但伯爵夫人,我不知道您跟我說這個的目的是什麼?」
    「實不相瞞,瑪格麗特出事後,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更不敢讓弗羅拉知道。她還數著日子在等她媽媽回來。原本我也不會來麻煩您的。但是報紙說,因為當地政府的拖延,他們前幾天已經處死了兩個士兵和一個英國記者。這簡直太可怕了!就在今天下午,我又從哈登伯格那裡得知,華盛頓並不準備接受游擊軍的要挾而向塞爾維亞政府施壓釋放那個頭目。他們只承諾讓當地政府去救人質。一想到瑪格麗特現在的處境,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上帝啊,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攔住她。我原本就不覺得克拉倫斯還活著。即便她過去了,也不過白跑一趟。但我沒法阻攔她。她性格非常執拗,自己認定的事情,誰也勸不住!我當時想著,既然她想去,那就讓她去一趟,這樣她就會死心了。但是沒想到……」
    伯爵夫人雙手捂住臉,長長吸了一口氣。
    「……霍克利先生,」最後她放下手,看向卡爾:「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是絕不會來打擾你的。我知道你從前和瑪格麗特有過一段關係。雖然後來你們分開了,但我想……」
    「抱歉,伯爵夫人。」卡爾突然打斷了她,「我理解您的心情並且對您和您女兒的處境深表同情。但我和克拉倫斯太太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如果這就是您過來找我的目的,那麼您可以回去了。這件事,我愛莫能助,大概幫不了您。」
    「抱歉……」
    伯爵夫人失神片刻,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轉過身,停頓了幾秒後,她忽然回過了頭。
    「霍克利先生,如果我告訴你,弗羅拉或許是你的女兒呢?」
    卡爾皺了皺眉,「你在說什麼?」
    「弗羅拉可能是你的女兒!」伯爵夫人轉過身,「雖然我不敢確定,但有這個可能。瑪格麗特是在十一月結婚的,第二年的六月就生下弗羅拉。沒有足月。當時我去探望的時候,原本很擔心這個孩子,但她看起來非常健康。如果我的猜測沒有錯,弗羅拉的父親應該不是查理,那麼就剩下你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猜測是真的,霍克利先生,難道你就不想當著瑪格麗特的面問個清楚嗎?」
    卡爾一語不發,眼角肌肉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抱歉打擾你的休息了。我告辭了。」
    伯爵夫人朝他點了點頭,轉過了身。
    ————
    已經是被俘的第二十一天了。
    這漫長的二十一里,從恐懼、希望、到現在陷入了完全的絕望,瑪格麗特整個人幾近崩潰。尤其是幾天之前,另一位法國記者終於也步了英國記者的後塵被帶出去槍斃了,全部人質只剩下她之後,她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將也會是同樣的命運。
    並且,可能由於水土的緣故,她也感染了當地流行的一種類似於肺炎的病症。雖然幾天之前,游擊隊派了個醫生過來給她看了病,但病情沒有半點好轉,最近兩天,她咳嗽得更加厲害,身體也變得十分虛弱。
    傍晚時分,夕陽的最後一點余光從囚禁著她的囚室窗戶里照了進來。她躺在一張簡易木板床上的時候,門被打開,一個游擊隊員命令她出來,最後給她戴上頭套,推她上了一輛汽車。
    汽車馳在顛簸不平的路上,有時候,她幾乎會被震得從位置上跳起來。她的耳畔傳來游擊隊員用當地話說笑的聲音。心裡十分清楚,極有可能,從現在開始到車子停下來,這就是自己最後的時間了。
    這樣的時刻,那種因為即將死去而應該有的極大恐懼竟然沒有降臨。她無力地靠在座椅上,在漆黑的頭套里閉上眼睛,如同放電影一般,弗羅拉、克拉倫斯,還有那個男人的臉,相互交替著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感到後悔。為這一次的旅程,以及那些過去了的一切。但就像她母親伯爵夫人說的那樣,發生了的就成為過去。沒有人能改寫過去。
    她原本就微不足道。成人世界里,沒有誰真的離不開誰。時間是最強大的療傷機器。沒有了她,如果克拉倫斯真的還活著,像他那麼善良的人,他一定會自責,會難過,但遲早有一天,他的傷口會被時間撫平;至於那個男人,更不用說了,他們早就成了陌路。以後回想到她,一聲冷笑或許就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這一刻,她唯一感到深深不捨和遺憾的,就是從此再也沒法回到女兒弗羅拉的身邊了。想到有一天她不得不知道自己的死訊,她的心就像刀絞一樣。想到她會慢慢長大,而她卻再也不能陪伴在她的身邊,她就感到無比的絕望……
    ————
    路面彷彿漸漸平坦了下來。開了許久之後,汽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帶下汽車,繼續朝前走去,最後彷彿進入一個房間,然後,那個人解開了她的手銬離去,周圍的一切就安靜了下來。
    瑪格麗特的心怦怦地跳。
    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她就這樣站在地上,默默等待了片刻後,終於,她試著伸手,摘掉了頭套。
    外面天應該已經很黑了。房間里開著燈。因為突然從漆黑中接觸光源,她的眼睛感到有點不適,閉了閉眼睛。片刻後,她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卡爾·霍克利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盯著她,面無表情,如果不是那雙眼睛里還有情緒在隱隱跳動著的話,此刻的他完全就像是一尊雕像。
    因為太過震驚,瑪格麗特接連後退了幾步,腳後跟碰到了一張椅子的腿,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坐了下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瑪格麗特顫抖著聲音,問道。
    他依然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瑪格麗特忽然彷彿明白了過來。
    為什麼談判明明破裂,和她同為人質的幾個同伴都相繼被殺了,最後就剩下她一個人。最後那些天,她甚至還得到了相對於俘虜來說十分人道的對待。
    「是你……」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
    卡爾終於動了一下肩膀。低頭打開煙盒,取了支煙出來,叼在嘴裡。打了幾次的火,打火機卻只冒出點火花,都沒有成功。
    他的情緒彷彿突然被這個不順給點爆了,猛地揮手將手裡的打火機朝瑪格麗特身後的那扇門砸了過去。金屬重重砸到門上,發生砰的一聲,隨後掉在地上,一個角落深深地凹陷了進去。
    他吐掉了嘴裡的香煙,幾步走到瑪格麗特面前,俯下身去:「上帝!告訴我,你當初沒有打掉孩子?你竟然帶著我的孩子嫁給了別的男人?」

☆、第86章 Chatper86

……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她略微茫然地想道。過去的幾年里,她從不願去多想過去那些和這個男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或許就是不希望會有這樣的一天。
    但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為什麼不說話?你是啞巴?」
    他的一隻手慢慢緊捏成了拳。瑪格麗特甚至能聽到骨節摩擦時發出的那種格格之聲。
    ……或許她該否認的。就像她面對伯爵夫人時的那樣。這不是最聰明的選擇,卻是最合理的選擇,既然當初她已經這麼選擇過一次了——在這個問題上,克拉倫斯永遠會站在她的一邊。所以,只要她自己一口咬定,在這個時代,面前的這個男人再一手遮天,他也無法改變什麼。
    但她卻說不出口。她只這樣望著他,與他四目相對。
    距離不及咫尺。她清晰地看到了在他那雙眼睛里跳動著的彷彿已被極力克制著的情緒。他毫無疑問是憤怒的,卻又不僅僅只是憤怒。帶著抑鬱的深深憤懣,或許才是能夠用來描述她此刻感覺的最恰當的詞彙。
    「說話!」
    他突然咆哮。握起的拳朝她的臉落了下來。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耳畔垂落的幾根鬢發隨風動了一下。拳頭砸在她身後的椅背上。她感覺到椅子劇烈晃了一下,隨之發出榫頭移位斷裂的輕微喀拉之聲。
    她睜開眼睛,發現椅背斷裂了一截,而他手背凸出骨節處的皮膚也破了,開始有血慢慢地滲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已經病了好幾天,原本就十分虛弱,加上剛才情緒波動巨大,現在她只覺自己呼吸越來越困難,下一秒彷彿隨時就會暈厥,冷汗也開始不住地沿著額頭皮膚往下流淌。
    他一直盯著她那張白得不見血色的臉,目光中的憤怒漸漸褪去,而陰鷙愈盛。
    「你的母親,伯爵夫人深夜來找我求助時告訴我的,」他用冰冷的口吻說道,「瑪格麗特,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你覺得我怎麼可能會來到這種地方?」
    瑪格麗特的頭無力地靠在已經變得搖搖欲墜的椅背上,閉了閉眼睛。
    「你不否認。那麼這是真的了?」
    不等她回答,他突然站直身體,轉身朝外走去。
    「等一下!」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叫了一聲。
    他的腳步一頓。
    「你想怎麼樣?」
    瑪格麗特勉強支撐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問道。
    卡爾慢慢回過了頭。
    「瑪格麗特,你不是法官,卻剝奪了我做父親的權力,令我錯過弗羅拉的出生和她長達幾年時間的珍貴成長。現在我知道了,你居然還問我想怎麼樣?」
    「你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不,我絕不會允許的,弗羅拉也不會離開我的!」
    卡爾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那就看著吧。」他冷冷瞥她一眼,開門走了出去。
    ————
    這個房間彷彿位於某個小鎮上的旅館裡。當天半夜,瑪格麗特再次發起了燒。
    感染了病症後,她就一直反復發燒,咳嗽,渾身無力,情況時好時壞。但這一次的病症彷彿來勢洶洶。第二天早上,旅館裡的女侍給她送早餐時,發現她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瑪格麗特很快就被送進了距離小鎮幾十英裡外的一家醫院裡。她在醫院裡接受了正規的治療。大約一周後,病情漸漸退去,人也開始慢慢恢復了精神。
    感到自己好了不少,瑪格麗特立刻要求出院,但卻遭到院方的拒絕。在她再三要求下,一個會說英語的護士終於聲稱,是一位姓霍克利的美國先生要她繼續住院的,直到完全康復了為止。
    瑪格麗特沈默了下來。
    之前幾天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就知道應該是卡爾送她進醫院的。一種簡單直覺而已。
    在她登上奧爾加尼號直到發生綁架事件之前,她唯一想的,只是怎樣盡快找到克拉倫斯的下落。是生是死,總需要一個結果。但現在,事情一下子變得完全失去了控制。她既記掛著依然生死未卜的克拉倫斯,又擔心卡爾·霍克利會奪走弗羅拉。現在他還把她限制在醫院裡——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完全可以出院了。
    她知道他現在一定非常恨她。甚至比從前以為她打掉他孩子那會兒還要恨。
    他到底想怎麼對付她?難道就這樣以治病為由把她丟在這個地方,然後他自己動身回了美國,直接帶走弗羅拉,等她回去發現後,一切都遲了?
    瑪格麗特被這個念頭攪得心亂如麻。勉強在醫院裡又住了兩天。依然什麼事情也沒有,同樣也沒有任何消息。她要求那個護士去聯繫卡爾。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在她入院第十一天後,她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經過反復思考,決定暫時中止尋找卡拉倫斯,先盡快回美國。
    她和發現了她意圖繼而阻攔的護士發生爭執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一直沒出現的卡爾站在了門口。
    他不復平日衣冠楚楚的派頭,臉上帶了點倦色,胡渣拉嗒的,看起來彷彿已經幾天沒刮臉了。
    原來他還在這裡!
    瑪格麗特終於舒了一口氣。懸了好幾天的心稍稍定了些。
    「帶你去一個地方。」
    卡爾瞥了眼她手裡正提著的一個僅剩的行李箱,冷淡地說道。
    ————
    瑪格麗特跟著他離開醫院,上了一輛汽車。
    汽車里已經有兩個當地男人。一個是司機,另一個,彷彿是嚮導。瑪格麗特留意到他們身上都帶了槍。對卡爾態度非常恭敬。
    汽車離開鎮子,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往不知名的方向開去。
    瑪格麗特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裡。看起來不像是回美國。當越開越遠,汽車一直前行,路越來越顛簸,而周圍的景象也越來越荒涼之後,她抑制不住心裡的不安,終於問了一聲:「你要帶我去哪裡?」
    「布薩。」卡爾的視線落到車窗外遠處綿延的山麓上,說道。
    「這是什麼地方?」
    「你丈夫可能在的地方。」他冷淡地說道。
    瑪格麗特驚呆了。全身血液彷彿瞬間湧聚到了心臟的部位。心跳猛地加快。
    難道這些天,在她住院的時候,他一直在幫她尋找克拉倫斯的下落?
    「……上帝……」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嘴,看向了他,「你一直在找他?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這簡直……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是真的,對此我非常感激……」
    卡爾扭過臉,看了她一眼。
    「克拉倫斯太太,你覺得我找你丈夫是為了得到你的感謝?」他的眉頭皺了皺,顯出厭惡的表情,「事實上,我比你更希望你的丈夫活著。女人碰到不如意時要死要活的我見多了,簡直像噩夢。如果他還活著,你們可以繼續生你們自己的孩子,生一打最好。這樣我就不必忍受可能會來自於你的任何糾纏,弗羅拉也能順利開始她的新生活。」
    瑪格麗特一怔。重新沈默了下來。
    他扭過了頭。沒再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汽車一直行駛,除了中間一次短暫停歇,從早開到晚,最後在傍晚的時候,終於停在了一個村莊的路邊。
    這是非常普通的一個小村落。依山而建。房子大多是用當地隨處可見的一種石頭築成的,房屋群沿著山勢慢慢往上延伸。在半山腰的地方,似乎還有一座殘缺的小教堂般的老建築。
    卡爾下了車,在嚮導的帶領下,朝村落里走去。
    瑪格麗特踩著腳下的小路,在村口幾個玩耍著的孩子的好奇目光注視下,跟著往前走。
    村路崎嶇而曲折,並且地勢一直往上。天擦黑的時候,才終於抵達了那座看起來很近,但事實上卻有好一段距離的小教堂。
    嚮導走了進去。很快出來,身後跟著一個牧師模樣的男人。
    卡爾看向身後已經走得氣喘吁吁的瑪格麗特,示意她靠近。
    「有人告訴我,大約半年之前,這裡來了一個外國人。清醒著的時候,他可以替人看病,應該是個醫生。但大部分時間,他都醉醺醺的。村民叫他醉酒查理。我想他有可能是你的丈夫。你可以自己進去看一下。」
    「太太,您請跟我來。」
    牧師會說英語,示意瑪格麗特跟他進去。
    瑪格麗特看了卡爾一眼,見他已經背過了身去。隨即低頭,跟著牧師往里去。
    「……太太,您的丈夫,我是說,如果他是您丈夫的話,他是半年前過來的。那會兒戰爭還沒結束。就在他來的前幾天,一顆炮火還落到了教堂頂,炸毀了一塊牆,到現在都沒修好。那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發現他倒在教堂外,身上都是血。他受了傷。我救了他,等他傷好後,他不走,就留下了他。他醫術很好,能替村裡人看病,但老酗酒……上帝保佑!我也拿他沒辦法……喏,他就睡這個房間,你自己進去看看……」
    牧師停在一扇門前,指給瑪格麗特看後,轉身離去。
    瑪格麗特深呼吸幾口氣,等驟然加快的心跳有點平定下來後,終於抬手,試探著敲了敲門。

☆、Chapter 87

沒有反應。
    等待了片刻後,她推開門。撲鼻一股濃重的酒氣。
    房間里沒有電燈,靠牆的一張桌子上點著根蠟燭。借著黯淡的燭火,瑪格麗特看到床上倒著一個人,臉孔朝里,一動不動。
    瑪格麗特朝著那人慢慢走了過去,最後停在床邊,俯身看了過去。
    是個男人,應該已經喝醉了酒,閉著眼睛在睡覺。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在身後燭火投出的暗影里,瑪格麗特只看到對方一張蓄了滿臉鬍鬚的臉。
    她拿了蠟燭,走過去再次辨認。
    這一次,她終於認了出來。
    這個臥在一張簡陋木板床上酩酊不醒的男人,正是查理·克拉倫斯!
    但他和瑪格麗特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他變得消瘦無比,頭髮凌亂打結成團,鬍鬚也很久沒刮過,亂蓬蓬地長著,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張的臉——如果不是憑著臉容剩下露出部分的熟悉線條,瑪格麗特幾乎認不出他了。
    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經那麼風度翩翩的一個英俊男人,現在竟成這副頹廢的樣子!
    怔了片刻後,她把燭台放回去,開始拍他的臉,叫他名字,試圖喚醒他。
    但他爛醉如泥。無論她怎麼叫,始終沒半點反應。
    房間里的空氣污濁不堪。瑪格麗特起身走過去推開兩扇窗戶,讓外面的新鮮空氣可以進來,然後出去到她剛才進來時看到的一口水井邊打了盆水,回到房間。
    ———
    村莊沒有通電。因為戰爭的緣故,村莊里人口銳減,空房子不少,剩下的村民也都習慣早早閉門早睡。遠處只有幾點模糊燈火閃動。
    窗戶對出去的教堂後面有幾棵月桂樹。好些年頭了。幾片枝椏早早地爆出了些米粒花蕾。當夜色濃重下來,空氣里漂浮著的那種混合了花香和煙草的氣味也彷彿愈發濃烈了。
    卡爾站在一株樹下,身影被樹冠的陰影完全吞沒,昏暗中,只有忽明忽滅的一點煙頭在閃動。
    他原本早就該離開這裡的。在她進去後久久沒有出來的之後。這表示裡面的那個人確實應該就是查理·克拉倫斯。但是他的雙腳彷彿被什麼給釘住了。
    他竟然一直沒有走。
    他的視線落在那扇緊緊閉著的窗戶上。隱隱地,彷彿能看到裡面有人影在走動。他無法控制地想象著此刻,就在距離他幾十步外一牆之隔的那個房間里,她到底在幹什麼,又和她分別了數年剛剛才見到的丈夫在說著什麼。
    她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那種帶了魔咒般的吸引力已經消退。他也完全不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這些年他交過的所有女朋友都比她年輕,無一不是尤物,性格更是溫順可人。他再也不用像面對她時那樣費盡心思地去討女人歡心。在他需要的時候,縱情享受就可以了。他覺得他已經成功地把這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女人從自己的生命里徹底給抹掉了。有時候偶爾回想起她,他甚至會為自己當初那些為了討好她而做出的愚蠢舉動感到匪夷所思,甚至帶了一種深深的羞恥感。
    如果不是因為最後她走的時候也那麼決絕,他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她曾讓某個遊蕩在街頭捧著水晶球宣稱能占卜命運的吉普賽巫對自己下過什麼可怕的魔咒。否則,像他這樣一個足夠老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產生過這樣近乎瘋狂的熱烈感情?
    那時候,僅僅只是想到能夠和她共度一生這個念頭,甚至就能讓他感到發自心底的幸福。
    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現在的他,沒有所謂幸福感——這原本就是人的常態。除了還相信聖誕老人會沿著煙囪爬下來往自己襪子里塞禮物的孩子之外,幸福對於人來說,原本就只是一個概念;他也沒有任何遺憾。他甚至比從前更加春風得意。歐洲那場消滅了1500萬人口的戰爭讓他不但大發橫財,也令他的鋼鐵王國更加穩固。他的對手一個個地臣服,他的相交上達白宮。毫不誇張地說,像他這樣階層的人,幾乎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甚至比美國總統還要自由。除非有一天上帝覺得應該讓他下地獄,否則他是不可能摔倒的。
    但是現在,他的生活彷彿又開始偏離了他的設想——從兩個月前,這個女人再次與他不期而遇之後。他已經治癒的舊病毫無徵兆地突然就復發了。他根本沒法忍受看著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遭受任何的苦楚,於是一直在乾對自己毫無好處的各種蠢事,根本就不受控制。
    就在這一刻,他感到後悔,並且無比地沮喪。
    他根本就不該替她去找卡拉倫斯的。這個英國人的生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卻偏偏動用了當地一切可以調用的力量去找他,而且居然真他媽的讓他給找著了!現在,他還把她送了過來,讓他們共處一室互訴衷情,而他卻像只找不著地兒可去的流浪狗一樣,躲在這個陰暗的角落吹著來自地中海的潮濕又冰冷的夜風!
    「媽的!」
    他煩躁地丟掉了手裡的煙頭,碾滅後,最後瞥了一眼那扇窗戶,決定轉身離開的時候,那扇窗戶忽然被打開,昏暗燭火里,她的身影出現在窗前,若隱若現。
    他的心微微跳了下。唯恐被她看見自己。屏住呼吸,立刻轉到了樹幹的後面。
    他看到她推開窗戶,彷彿想讓房間通風。過了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他看到她從教堂里走出來,在水井邊打了一盆水,然後,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里。
    卡爾佇立片刻後,轉過身,開始朝山下村落的方向走去。
    ————
    瑪格麗特在房間角落的一個木架上找到一條毛巾,放在水里浸泡後拿出來,坐到床邊仔細擦拭克拉倫斯的臉和脖頸,還有他的手。
    他的手修長,線條優美,如果不學鋼琴,天生就該去握手術刀。
    瑪格麗特仔細擦乾淨他的雙手後,坐在他的邊上等待。
    過了很久,他的頭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她立刻站起來,到桌邊倒了一杯水,回來扶起他的頭,餵他喝水。
    「查理!」她叫著他的名字,「我是瑪格麗特!你醒醒!」
    克拉倫斯的眼皮動了一下,在她持續的叫聲中,眼睛終於慢慢張開,視線茫然地落在瑪格麗特的臉上,彷彿還沒有徹底清醒。
    「查理!是我!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壓抑住激動,大聲嚷道。
    克拉倫斯的眼睛動了一下。終於彷彿真的醒了過來。從床上慢慢地坐了起來。
    「……瑪格麗特,是你?真的是你?」
    他伸出手,彷彿想摸她的臉。
    「是的,是我!」瑪格麗特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上。
    「……多麼真實的觸感……多麼溫暖的皮膚……」
    克拉倫斯喃喃地道。忽然將瑪格麗特擁進了懷裡,緊緊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麼緊,緊得令她幾乎有點透不過氣來。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他顫抖著聲,叫著她的名字,連續不斷。
    瑪格麗特任由他抱著自己,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
    克拉倫斯一直緊緊抱著她。突然,他一下子松開了她,雙手□□自己的頭髮里,像個孩子一樣,毫無預警地低聲抽泣了起來。
    「查理,我都知道了!這幾年你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但現在,戰爭的噩夢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瑪格麗特安慰著他。
    「不……不,你不知道……」克拉倫斯閉上眼睛,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瑪格麗特,你不知道這幾年我到底經歷了什麼……這一切比噩夢還要可怕……」
    「查理,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我知道,如果不是比噩夢還要可怕的戰爭,你怎麼可能不回去,還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現在我過來了。請你講給我聽吧。告訴了我,你會感到舒服點的。」
    克拉倫斯的雙手一直緊緊地抱著頭。半晌之後,他的情緒彷彿終於有點平靜了下來。
    他抬起頭,用一種悲哀絕望的目光注視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的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不祥之兆。
    他看著她的目光,令她不復有三年之前依依不捨離開她去往戰場的那個克拉倫斯所留給她的熟悉感。
    他彷彿有所變化了。
    「瑪格麗特,對不起,我背叛了你。」
    片刻後,他緩緩地道。
    瑪格麗特一怔。微微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打斷他,任由他接著說了下去。
    「……瑪格麗特,我的腿……這裡……」他指了下右腿膝蓋上方的部位,「在兩年前被炮彈碎片打中。做過兩次手術。醫生對傷口處理得很好。他們盡力了,但現在我還是時常會感到脹痛,就像有無數蟲子在往我的骨頭裡鑽一樣。這種痛苦非常難受,有時候我甚至恨不得鋸下我的這條腿,好終結這種永遠沒有盡頭的折磨。」
    「查理……」
    瑪格麗特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這就是你在戰後不願回去,寧可躲在這個地方終日醉酒的緣故嗎?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不不,這只是開始。瑪格麗特。你應該已經很久沒有收到我的信了吧?你寄給我的照片我一直保留著,但後來,我沒有勇氣再去聯繫你了,瑪格麗特,戰爭讓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每天都有我認識的人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崩潰,在我受傷被送進戰地醫院,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我甚至感到就此是個解脫。但我沒有死,活了下來。不但這樣,接著我又成了德國人的俘虜,被強行押送到了土耳其充當他們的軍醫。瑪格麗特,我是個醫生,原本就該救治任何需要的人。但那段時間我真的生不如死。我不知道這場戰爭什麼時候會是盡頭,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日復一日,我聽著炮彈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爆炸,這已經成了我最習慣的一種聲音。就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遇到了愛絲。」
    他停了下來,目光茫然地落在了窗外不遠處那株月桂樹的樹冠上。
    「……她是當地人。一個護士。後來被派過來充當我的助手。幾個月後,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能幫我逃走。瑪格麗特,你不知道,對於當時我的來說,這樣的誘惑就像是來自天堂的召喚。我根本就沒考慮什麼,幾乎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的提議。她真的帶我逃了出來,我們來到布薩。她說她的一個叔叔是牧師,他可以收容我們,直到戰爭結束……」
    「……我們發生了關係……瑪格麗特,就在我們快要到布薩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徹底喪失了再去想你的能力,瑪格麗特,我對不起你……」
    他沈默了下來。
    瑪格麗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那麼她呢?現在她在哪裡?」最後,她輕聲問道。
    「她死了。」
    他說道。
    瑪格麗特的呼吸再次一緊。
    「……我們躺在一起,我聽她給我講述她小時候跟隨她父母一起出海釣魚的經歷,她笑得正開心的時候,一顆炮彈落了下來,在我們的頭頂爆炸,她就這麼死了,半邊腦袋被碎裂的彈片削掉,血濺得到處都是。她就這樣死在了我的身邊。剩下的一隻眼睛還看著我,裡面彷彿還殘留著她回憶小時候時光時的快樂神情……」
    克拉倫斯雙手再次抱住了頭,痛苦地哽咽了起來。
    「都過去了,查理,都過去了!」
    瑪格麗特緊緊抱住了他。「戰爭結束了。一切噩夢都結束了。跟我回去吧。我們重新開始新生活。對了,你還沒見過弗羅拉吧。她現在已經三歲了。她也一直在等著你回去……」
    克拉倫斯慢慢抬起了頭。
    「瑪格麗特,抱歉,但是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瑪格麗特怔住了。
    「你在說什麼,查理?你忘了,我們是夫妻!我從美國找你找到這裡,難道就是為了聽你告訴我這句話?」
    「……對不起瑪格麗特,我沒法回到過去了。我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出她臨死前看著我的樣子。如果不是你像奇跡般地這樣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也沒有勇氣再去聯繫你。瑪格麗特,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根本沒法再去履行當初我對你許下的諾言了。我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我。回到美國對於我來說是另一種折磨。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原諒我的懦弱和自私吧。瑪格麗特,求求你,別逼我。我現在這樣很好。」
    瑪格麗特從他邊上站了起來,注視著他。
    「查理,看著我的眼睛,我要你回答我,你真的決定這樣了嗎?」
    克拉倫斯慢慢抬起眼睛。目光望著她。痛苦而頹喪。
    片刻過後,瑪格麗特再次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很好,」她點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沒錯,你確實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查理·克拉倫斯了。英國軍方把你的名字列入失蹤名單。或許我本來就不該來這一趟的。當你已經死了,可能對我們雙方都好。」
    「抱歉,瑪格麗特,一切全都是我的錯。求求你,別逼我了……」
    他再次痛苦地垂下了頭。
    瑪格麗特走了幾步,端起剛才她打來的那盆水,轉過身,將滿滿一盆冷水朝他澆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克拉倫斯打了個激靈,猛地抬起頭。
    瑪格麗特望著全身濕透、呆若木雞的克拉倫斯說道:「查理,我知道你在為那個女孩的死感到愧疚。你也在為自己背叛了我而感到愧疚。殘酷的戰爭更是摧毀了許多人從前曾經深信不疑的人生信條。你也否定了關於你自己的一切。查理,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真的覺得離開我才能得到內心平靜,我是決不會勉強你留在我身邊的。但是看看你自己現在,你成了什麼樣子?人都會有軟弱,這不是什麼羞恥。但是,如果這一輩子就這麼醉死在這個地方才能讓你求得內心平靜的話,我會非常瞧不起你的,查理!現在我該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想告訴你,當初我之所以接受了你的求婚,並不是因為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伸出援助之手,而是因為你對我說,不要把你的求婚看做是你對我的憐憫,而是你發自內心的感情。你希望我能成為你的妻子,同時我也能從心底里把你視為我的丈夫。就是因為你的這句話,所以我才答應了你的求婚。查理,世事難料,即便我們現在做不成夫妻了,我也希望你能真正戰勝你的內心,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醉在這個能讓你徹底麻醉自己的骯臟房間里!」
    「我走了。如果你還願意見我,到美國來找我吧!」
    她說完,「咣當」一聲丟掉了盆子,轉身打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沿著回旋的小路往記憶中村口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後,腳下忽然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人一下子撲在地上。
    一陣疼痛從觸地的手掌和膝蓋傳了過來。
    她久久地趴在路上,沒有起來,最後把臉埋在手臂上,開始無聲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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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8

瑪格麗特哭了一會兒,最後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擦乾眼淚,回到了村莊口。
    車還在,但卡爾不見人了。想必已經離開了。
    司機載著她循原路離開了村莊。
    第二天,瑪格麗特發了個電報給伯爵夫人向她報平安。然後聯繫了海森上校先前告訴她的在卡洛尼亞的聯繫人拉爾夫上尉。上尉得到她的消息後,立刻驅車前來。和他同行的,還有一個本地軍方官員。
    作為此次綁架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她心知卡爾一定是走了特殊渠道才令自己得以釋放的。所以在被詢問詳細經過時,不提半句,聲稱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提她已經找到了克拉倫斯,只表示游擊軍自己釋放了她,現在她要回美國。
    看得出來,上尉和那個本地軍官對她的說辭並不太相信,但因為她一口咬定,也就只好作罷。上尉聯繫了海森上校後,很快安排人送瑪格麗特回到法國,在那裡,她登上了一條返往美國的船。
    這條船途中停了數個地方,最後抵達紐約的時候,已經是2月初了。
    從去年11月底到次年2月初,這一趟歐洲之行整整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比瑪格麗特原來設想中的延長了不少。她瘋狂地想念著弗羅拉。下船後立刻直奔伯爵夫人的宅邸。但等她跨進門,迎接她的並不是弗羅拉的笑臉,而是一個壞消息。
    弗羅拉已經卡爾帶走了。
    瑪格麗特當場愣在了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伯爵夫人顯得無奈又愧疚。
    「抱歉瑪格麗特,確實是我告訴了他,弗羅拉可能是他女兒的事。但我別無選擇。哈登伯格告訴我,華盛頓不準備插手這件事。報紙又報道已經有人質被殺了。當時我快要急瘋了。我想得到的唯一一個有可能幫得上就是卡爾·霍克利了。如果我不告訴他這件事,他怎麼可能願意幫忙?」
    瑪格麗特知道她不能怪自己的母親。當時如果不是她去找卡爾,現在她也和那兩位記者一樣,已經死在了塞爾維亞游擊軍的槍口下。
    還在海上航行著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擔心,卡爾會不會比她早回美國,然後直接帶走弗羅拉。
    現在證實了,她的直覺沒有錯,他真的這麼做了!
    「他帶弗羅拉去了哪裡?他還在紐約嗎?」瑪格麗特白著張臉,問道。
    「他是一周前來的。他對我說,他要帶走弗羅拉,稱這是他的正當權利。他的態度非常堅決。而且弗羅拉當時非常想念你,看到他的時候,十分高興。瑪格麗特,他剛把你從游擊軍手裡救了出來,我欠了他一個很大的人情。當時我根本沒法拒絕他的要求,瑪格麗特,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過於擔心,漢娜也和弗羅拉在一起,她會好好照顧她的……!」
    「您應該知道,我擔心的,並不僅僅是這個!」
    瑪格麗特轉身衝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戴維斯酒店。
    前台告訴他,酒店的房間還保留著,但卡爾·霍克利已經於一周前離開了。
    連口氣都沒有喘,瑪格麗特又趕到了他位於西十五街的那座宅邸。
    桑頓太太已經不在了。出來應門的,是一張陌生人的臉孔。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瑪格麗特。當聽她詢問卡爾是否在時,她搖了搖頭。
    「霍克利先生來紐約了嗎?我不知道。雖然這裡的房子保持得乾乾淨淨,隨時可以住人,但霍克利先生幾乎就沒來這裡住過一天……」
    「謝謝!」
    瑪格麗特短促地道了聲謝,扭頭離去。
    不在紐約,那麼應該是回匹茲堡了。
    ————
    當天晚上已經沒有火車到匹茲堡。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瑪格麗特就趕到紐約中央車站,坐上第一班發往匹茲堡的火車。
    傍晚六點多的時候,她下了火車,走出匹茲堡車站。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座鋼鐵之都。路上隨便拉住一個人問起卡爾·霍克利,沒有人不知道他。但問及他住在哪裡時,卻沒有人知道,好在最後,總算打聽到了霍克利鋼鐵廠的地址。
    鋼鐵廠位於郊區,今晚無論如何也趕不過去了。瑪格麗特找了家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找到了鋼鐵廠。
    鋼鐵廠佔地面積非常大。林立的煙囪里往外冒著黑色火龍般的巨大煙柱。她找到大門,向荷槍的警衛打聽卡爾·霍克利今天是否在這裡時,他搖了搖頭。
    「霍克利先生最近一直沒來。」
    「那麼他什麼時候會來?」
    「不一定。」
    「請問您知道他住哪裡嗎?我從紐約過來的。我認識他。找他有急事。」
    警衛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我說,女士,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會告訴你的。何況,這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請你立刻離開。」
    瑪格麗特無可奈何,只好退去,等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期待運氣夠好,能等到卡爾自己突然過來。
    空等到中午,她終於放棄了這個守株待兔的笨法子,想到了另一個辦法。
    她回到旅館,給伯爵夫人打了個電話。請求她幫忙打聽卡爾在匹茲堡的住址。
    傍晚的時候,伯爵夫人電話打了回來,告訴了她一個地址。
    瑪格麗特立刻照著地址找了過去。
    這是位於城南華盛頓山的一處高級住宅區。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匹茲堡。
    瑪格麗特找到門牌,摁下門鈴。一個僕人出來開門。
    「請問您是哪位?」對方禮貌地問道。
    「瑪格麗特·克拉倫斯。霍克利先生在嗎?我要見他!」
    僕人打量了她一眼,「先生恰好不在。」
    「他去哪裡了?告訴我,他去哪裡了?」
    「對不起,沒有允許,我恐怕不能告訴您。」
    他要關門的時候,被瑪格麗特攔住,提高了音量:「我必須要見他!要是他真的不在,你去通知他,告訴我來了!我一定要見到他!」
    「對不起,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兩人發生爭執的時候,一個人從鐵門裡走了出來,瑪格麗特抬眼望去,見是洛夫喬伊。
    他看起來和幾年前變化不大,還是老樣子。看見瑪格麗特,他彷彿微微一怔,腳步頓了一下,隨即朝她走了過來。
    僕人急忙向他解釋。
    「洛夫喬伊先生,想必您也知道了,霍克利先生未經我的許可就帶走我的女兒。我必須要見他,盡快!」瑪格麗特忍住氣,說道。
    洛夫喬伊冷淡地道:「但是霍克利先生確實不在這裡。抱歉,我也不能告訴您他去了哪裡。我覺得您最好回去。如果先生願意見您了,他自然會去找您。」
    他說完,朝僕人揚了揚臉,僕人會意,關上鐵門,從裡面上了閂。
    「你給我回來!」
    瑪格麗特憤怒地晃著鐵門,黑色的高大鐵門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但洛夫喬伊彷彿充耳未聞,繼續往里走去。
    瑪格麗特最後頹然靠在了門邊,整個人陷入無比沮喪的情緒里。
    她有一種感覺,洛夫喬伊應該沒有騙她,卡爾確實不在這裡。
    但是,如果他不在這裡的話,那麼他帶著弗羅拉,到底會去了哪裡?
    又如果,他真的刻意不想讓她找到他的話,她又該怎麼辦?
    「該死的……該死的……」
    除了憤怒,她現在剩下的,還是憤怒。這種焦心如焚之下因為連續的撲空而導致的憤怒情緒甚至讓她沒法再對那個男人之前救了自己並且幫她找到了克拉倫斯的舉動再感到有任何的感激。反正,他救她不過是為了和她面質,找克拉倫斯是為了從她這裡徹底奪走弗羅拉,不是嗎?
    瑪格麗特不住地深深呼吸,等憤怒的情緒漸漸有所緩和後,終於決定暫時離開,在附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這裡是他的老窩,她不信他會一直不回來。有一句話他倒說得沒錯,女人遇到不如意事,通常都會尋死覓活。帶不回弗羅拉,她也寧可撞死在他家大門前!
    瑪格麗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扇大鐵門裡的房子,轉身朝前去。走過一個街角時,聽見身後有追趕的腳步聲傳來。
    她回過頭,發現竟然是桑頓太太。而明顯,她就是來追她的。
    「上帝啊!您也在這裡!」瑪格麗特驚訝極了。
    「是的費斯小姐,哦抱歉,克拉倫斯太太,」她忙改口,「事實上,我也剛過來沒多久。」
    瑪格麗特看著她,心裡忽然一動。
    「您一定知道他去了哪兒,是不是?求求您,告訴我吧!我想見我女兒!」她緊緊地握住這個胖太太的手,苦苦哀求。
    桑頓太太顯出猶豫的模樣,最後終於說道:「霍克利先生讓我過來,是讓我和那個漢娜一起照顧弗羅拉小姐的。他們前幾天確實在這裡住了幾天。原本我是不該告訴你他們去了哪兒的。但是瞧你太可憐了……唉,怎麼能讓做母親的就這麼和女兒分開了呀……」
    「謝謝!謝謝!請你告訴我,他去了哪?」瑪格麗特感激不已,「我保證我不會讓他知道是你告訴我的。」
    桑頓太太嘆氣。「霍克利先生帶弗羅拉小姐去了辛辛那提看棒球大聯盟的比賽了。」
    棒球大聯盟賽是美國當下最受歡迎的體育職業賽,明星受到萬人追捧。弗羅拉雖然不過三四歲,卻也已經是洛杉磯道奇隊的一個忠實小球迷了。
    瑪格麗特一愣。「那麼他住哪裡,您知道嗎?」
    「是的,利茲酒店。」桑頓太太報了個房號,「恰好昨天,漢娜打電話回來問弗羅拉喜歡的一隻玩具小熊有沒有落在這裡。她說記得帶出去了的,但在行李箱里沒找到。」
    「謝謝,謝謝!您真是個大好人!」
    瑪格麗特緊緊抱了抱桑頓太太,轉身急匆匆離去。

☆、Chapter 89

「……親愛的,今天的比賽精彩嗎?」
    卡爾從漢娜手裡接過換上睡衣的弗羅拉,抱著她往兒童房走去,問道。
    這是利茲酒店最好的一間大套房。除了主臥、客臥、僕人房,還有一個精心設計過的兒童房,牆面上繪了各種可愛的小動物圖案,弗羅拉很喜歡。
    這幾個晚上,臨睡前都是卡爾自己帶著弗羅拉哄她睡覺。漢娜已經從一開始的震驚轉為習以為常。攤了攤手,和給自己送晚安吻的弗羅拉道了別,轉身走了出去。
    「是的!太棒了!我決定喜歡喬納·本齊了!當然,這並不表示我就不喜歡洛杉磯道奇隊的泰迪·威廉姆斯了。我媽媽也喜歡泰迪·威廉姆斯。所以他永遠會是我的最愛。但喬納實在太帥了!你不覺得這樣嗎,霍克利先生?」
    喬納·本齊和泰迪·威廉姆斯都是現在非常受歡迎的棒球運動員。弗羅年輕拉激動表達著她對剛進入她視野的喬納·本齊的熱愛之情時,卡爾原本是笑吟吟的,但聽她忽然提及瑪格麗特,眸光略暗,隨即揚了揚眉,微笑道:「嗯。明天我可以幫你要到一個喬納親筆簽名的棒球,如果你想要的話。你還可以去看他訓練。」
    「……太棒了!我想要!」
    弗羅拉興奮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卡爾含笑望著她雀躍的樣子,眼睛里滿是寵溺的神情。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叩門聲。
    「霍克利先生,弗羅拉該睡覺了!」
    漢娜略帶了點不滿的聲音跟著傳了過來。
    卡爾回頭看了一眼,轉過臉。
    「……好吧,親愛的,時間不早了,」他聳了聳肩,「你該睡覺了。要不然漢娜不高興,她會在我跟前嘮叨。」
    「好吧……」弗羅拉也攤了攤手,露出無奈的表情,壓低聲音,「她總愛那麼大驚小怪!以前還把我踢了鄰居那個壞小子屁股一腳的事告訴了我媽媽。我不喜歡他總拉我的頭髮。害我被我媽媽拉去道歉,還罰著站了半天的牆角!」
    卡爾哈哈大笑起來。
    「乾得好!壞小子就是該挨揍!道什麼歉!親愛的,你踢他還是給他面子!下次他要是再敢拉你頭髮,告訴我,我幫你揍他!」
    「你真不可思議,霍克利先生!我太喜歡和你待一塊兒了!」
    弗羅拉驚奇地睜大眼睛,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卡爾,「下次你能幫我這麼告訴我媽媽嗎?」
    卡爾呃了一聲,在弗羅拉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中,乾笑。
    「……有機會的話,我會試試的……好了,你真的該睡覺了。躺下來吧。」
    等她躺下後,他給她蓋上被子,仔細地掖好被角,然後調暗燈光。
    「閉上眼睛睡覺吧,親愛的,我會陪你,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他俯身過去輕輕吻了吻她的面頰,然後坐在她的床邊。
    弗羅拉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
    「怎麼了?」卡爾問道。
    「我想媽媽了,」弗羅拉注視著卡爾,輕聲說道,「你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回來嗎?我有點想回紐約了。她說讓我在紐約等她回來的。我怕她回來萬一看不到我,她會著急的。」
    卡爾沈默了片刻,抬手撫了下她的頭髮。
    「弗羅拉,如果讓你離開媽媽,一直和我生活,你會怎麼樣?」
    弗羅拉搖了搖頭,毫不猶豫。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好喜歡你。但是我愛我的媽媽。我捨不得和她分開。她也捨不得我的。」
    卡爾再次沈默了下來。
    「我知道了,親愛的。明天我就送你回紐約了。現在睡覺吧。」
    最後他溫柔地說道。
    「謝謝你,霍克利先生。」
    弗羅拉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小酒窩。然後閉上眼睛。
    白天他帶著她瘋玩了一天,她應該真的很累了,很快就睡了過去,甚至發出像小奶貓一樣的輕微呼嚕聲。
    卡爾一直注視著她,許久過後,俯身下去再次輕輕吻了下她臉頰上剛露出小酒窩的地方,然後關了燈,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已經快十點了。漢娜也回她的房間去睡覺了。
    卡爾毫無睡意,倒了杯酒,來到露台,坐在了一張椅子里,抬腳架在桌角上。
    從酒店的這個露台,可以俯瞰整個辛辛那提。不像霓虹徹夜閃耀的曼哈頓,這個城市到了這個辰點,街道大多就陷入了昏暗,只有幾條主幹道上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光。
    卡爾找到被丟在抽屜里的煙盒,拿了一支煙,放到鼻下聞了聞它的氣味。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碰香煙了,從弗羅拉過來之後。原本也只不過略微覺得有點不慣而已。但現在,他覺得心情低落無比。陷入了一種深深的、幾乎不能自拔的情緒里。
    他為她找回了丈夫。那麼帶走他自己的女兒,原本就是天經地義。既然知道了,他怎麼可能還會容忍讓自己的女兒叫另一個男人「爸爸」?
    他相信自己會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他會把他全部的愛,以及她想要的一切都獻給他的女兒,讓她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他做到了。弗羅拉跟著他的這幾天,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她毫不掩飾她對他的熱愛和崇拜,用熱情洋溢的贊美和時不時就大方奉上的擁抱來表達她對他的喜歡。
    她就是個最可愛的,最熱情的降臨到凡間的小天使。來自她的任何一個小小的嘉許,都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幸福和快活。
    但是,她的母親,那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女人,卻彷彿一直夾雜在他們的中間,時刻提醒著他關於她的存在。弗羅拉幾乎隨時隨地會提到她。並非有意,而是一種自然流露。她會在餐桌上抱怨她強迫她吃討厭的萵苣而不准許她多吃一口美味的冰淇淋;在他帶她買衣服的時候,說她如果現在也在的話,一定會買替她這條裙子,而她其實覺得非常醜;她在縱聲大笑著的時候也會突然停下來,問他知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因為她又想她了……
    每當聽到弗羅拉絮絮叨叨地抱怨她或者想念她時,卡爾就覺得自己心裡彷彿有點酸,他覺得可能是妒忌。這個女人自私地帶走了他的女兒,把弗羅拉原本應當分給他一半的愛全都佔有了,甚至要讓她認另一個原本和弗羅拉完全沒半點關係的男人為父親。這非常不公平。但是他又彷彿忍不住地想聽弗羅拉提到這個女人。借著弗羅拉那些零零碎碎的抱怨和描述,他彷彿漸漸拼湊出了許多關於這幾年里她日常生活的片段。她喜歡什麼,她不喜歡什麼……
    有時候,卡爾甚至突然會產生一種感覺:原本他對她其實並不那麼的瞭解。至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瞭解。
    卡爾終於點著了煙,在帶著寒意的夜風中,深深吸了一口。
    現在,他需要這種熟悉的來自尼古丁的慰藉。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叮咚的聲音。
    有人按了門鈴。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這聲音顯得十分突兀。
    已經這麼晚了,誰還敢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來摁他房間的門鈴?
    怕吵醒了弗羅拉,卡爾放下腳,帶了點被打擾的不快,快步走了過去,站在門後,透過窺視鏡看了一眼外面。
    透過略微變形的鏡體,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女人的臉。
    她面帶疲倦之色,神情顯得有點憔悴。但兩頰泛紅,眼睛也異常明亮,裡面甚至彷彿有微小的火光在跳躍,帶了一種堅定的,彷彿什麼都無法阻攔她般的神色。
    卡爾皺了皺眉。在她抬手繼續要按門鈴的時候,打開了門。
    瑪格麗特站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邊上是酒店的夜班經理。看到卡爾出現在門口,急忙向他道歉:「抱歉霍克利先生,她……」
    瑪格麗特不等他說完,冷冷瞥一眼卡爾,一語不發,推開門就往里走去。
    「……我可以叫警衛來,如果您被打擾了的話……」
    卡爾搖了搖頭,示意他離開。關上門後,一把抓住了瑪格麗特的胳膊。
    「你幹什麼?」他問道。
    瑪格麗特停下來,扭過頭。
    「我要帶回我的女兒!」她用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卡爾注視了她片刻,扯了扯嘴角,「用你這種理所當然的方式?」他慢吞吞地說道,「既然弗羅拉是我的女兒,你應該知道,我有權利把她留在我的身邊的。」
    瑪格麗特環顧了一下四周,猛地甩開他還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就用你現在的這種方式?」她憤怒地反詰,「讓她習慣你抽煙喝酒,讓她跟著你到處住酒店,讓她等著你深夜從不知道是什麼見鬼的派對里回來而她只能在保姆陪伴下入睡?對了,還有,你也打算讓她在某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陌生女人從你的房間里走出來?夠了!我知道你恨我,但如果你真的愛弗羅拉,你應該知道,讓她和我一起生活,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排!」
    「你看起來很激動。」
    卡爾掐了剛點著沒一會兒的煙,淡淡地道,「但是你也清楚,我是絕對不會允許弗羅拉認另一個男人為父親的。」
    「這點以後再談。現在我要帶弗羅拉走。你不能阻攔我!她在哪個房間?」
    瑪格麗特開始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房間走去。
    「你給我坐下!」
    卡爾忽然低聲喝了一句,語氣十分嚴厲,而且帶著惱怒。
    瑪格麗特一頓,停下了腳步。
    「她睡著了。」卡爾說道,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她,「瑪格麗特,我對你已經夠容忍了。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我告訴你,即便你是她母親,你也不可能從我手裡帶走弗羅拉的。」

☆、Chapter 90

「你終於還是說出了你的心裡話!你就是想把她從我的身邊奪走!」
    瑪格麗特轉過身,說道。
    「……你不喜歡我用剛才那種態度和你說話,那麼告訴我,你要我用什麼態度和你說話,你才能讓我帶著弗羅拉回家?」她問道。
    卡爾盯著她。沈默著。
    「……為什麼不說話?」
    瑪格麗特開始朝他慢慢地走去。
    「……要我求你嗎?求求你了,不要奪走弗羅拉!這樣可以嗎?」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
    卡爾眯了眯眼。
    「……或者還不夠。你需要我跪下去求你嗎,卡爾·霍克利?只要你說是,我也完全可以做到……」
    「瑪格麗特,你在激怒我。這不是明智的做法。」他忽然打斷了她。
    瑪格麗特直直地盯著他。
    「……如果你這麼認為,你就這麼認為好了。」她淡淡笑了下,「你覺得你是弗羅拉的父親,所以理所當然就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卡爾·霍克利,除了血緣上的關係外,你和她之間還剩下什麼?你以為你帶走了她,你有錢有勢,她就不要我了,然後高高興興地認下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父親?」
    「是你他媽的不給我這個機會!」卡爾突然咆哮了起來。
    剛才他們說話的時候,彼此情緒都還克制著,聲音也壓得很低。但現在,他突然就這樣吼了出來,滿臉的怒容。
    「瑪格麗特,是你他媽的不給我讓我和我女兒相處的機會!」
    彷彿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他頓了一下,再次壓低了聲音,但臉上怒容依舊。
    瑪格麗特臉色蒼白。
    「……你只責備我欺騙了你,剝奪了你這幾年做父親的權力,卡爾,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不給你機會?難道你就沒有欺騙我?你可以嘲笑我太過理想主義,但我一直認為,在一段感情里,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兩個人才能走得長久,否則,一旦等到當初吸引了彼此的那種激情退卻之後,生活就會露出它原本的面目。卡爾,你只強調那時候你愛我,但你的愛卻只讓我感到惶恐,甚至讓我覺得它不是愛,只是一種佔有欲而已!如果我們就那麼在一起了,很快,你就會發現我身上的無趣、乏味和平凡,而你一旦開始質疑你自己,那時候,叫我又該如何自處?」
    她的聲音顫抖了起來,眼睫也跟著微微顫抖。燈光映照下,眼睛里彷彿隱隱開始有水光浮動。
    「……我承認在弗羅拉這件事上,我做得不對。但我發誓,一開始的時候,我是想告訴你的。那也是我那天打電話給你的目的。我覺得我應該讓你知道。但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它令我原本就忐忑的心情變得更加搖擺。卡爾,那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一點,雖然我們上過床,我甚至懷上了你的孩子,但我對你這個人根本就不瞭解。除了你說你愛我,你追求我之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就能讓你愛一輩子。發生在我父母身上的悲劇更令我動搖害怕。我覺得我不能因為懷孕就這麼貿然地做出足以影響我下半生的這個重大決定,所以一時衝動之下我去了診所。但我中途變卦又逃跑了。就在我再次陷入猶豫的時候,你闖了過來。卡爾,是你的態度幫我做出了最後的那個決定。你讓我感到你只看重那塊在我肚子里的根本還沒成型的小血肉,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你怎麼可能還指望我在那樣的情況下主動告訴你我並沒有打掉它?」
    她眼中一直強忍著的淚花忽然墮下了臉龐。
    她迅速轉過身,抬手飛快抹去淚水。
    卡爾注視著她迅速轉過去背對自己的那抹身影,神色里的憤怒漸漸淡去,變得複雜了起來。
    片刻後,他的肩膀微微動了下,似乎抬腳要朝她走去時,一扇房間的門被打開,弗羅拉出現在了門口。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呵欠,「……霍克利先生,您剛才怎麼了,我聽見你的聲音……」她含含糊糊地說道。
    顯然,剛才應該是被卡爾的那一聲咆哮給吵醒了。
    「上帝啊!媽媽!」
    她突然發現了瑪格麗特,所有的睡意頓時不翼而飛,伴隨著驚喜的一聲尖叫,整個人已經朝她飛奔著撲了過來。
    瑪格麗特張臂緊緊地抱住了弗羅拉,不停親吻她的米分嫩面頰。
    她太想念她了。現在這樣緊緊把她抱在懷裡,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恐懼全都消失了。
    她是她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也絕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了。
    「媽媽!剛才睡覺之前,我還和霍克利先生說起你呢!」弗羅拉和分開了幾個月後突然出現的母親擁抱親吻完後,手臂依然緊緊抱著她的脖子,興高采烈地嚷了起來,「我怕你回紐約看不到我會傷心,霍克利先生答應我,說明天就送我回去。沒想到你現在就來了!太好了!我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瑪格麗特感到微微有點驚訝,轉頭看向卡爾。
    他原本一直定在原地,望著她們相見後欣喜擁抱的樣子,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等她看過來,兩人目光相對,他扭過了臉去。
    「媽媽,你好像哭了?」
    弗羅拉忽然留意到瑪格麗特還帶了點濕潤的眼睫,問道。
    瑪格麗特感到有點尷尬,收回視線,急忙再次擦了下眼睛,隨後微微笑道:「沒有。剛才路上過來時,外面風大,眼睛里進了點沙子。現在已經好了。」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哭了呢……」弗羅拉說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瑪格麗特,「媽媽,你不是去找我爸爸嗎,他現在在哪裡?」
    瑪格麗特躊躇了下。
    面對著卡爾,她忽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卡爾忽然走了過來,對著弗羅拉說道:「你媽媽剛到,她很累了。你帶她先去睡覺吧。有事明天再說。」
    「哦!可憐的瑪琪!霍克利先生說得對,你真的瘦了!」
    弗羅拉仔細端詳了瑪格麗特,臉上露出憐惜的表情。
    「來吧,我先帶你去我房間睡覺!」
    弗羅拉扭著身子從瑪格麗特懷裡掙脫出來後,拉著她的手要往自己房間走去,「那麼晚安了,霍克利先生!」
    她轉過頭,衝著卡爾道晚安。
    卡爾微笑著和她再次道晚安,隨後看向還站在原地的瑪格麗特。
    「晚上你就睡這裡吧!」
    他簡短地說了一句。拿過自己的帽子和外套,隨即轉身往門口走去,打開門,迅速走了出去。
    ————
    第二天上午,早餐過後,瑪格麗特和漢娜收拾著行李,準備搭下午的一班火車離開這裡了。
    票也已經通過飯店前台訂好。
    弗羅拉沒有昨晚剛見到瑪格麗特時那麼興奮。現在穿著整齊的旅行外套,悶悶坐在房間里的一張高腳椅上,兩條懸空的腿無聊地晃動著。
    「弗羅拉小姐,這樣很不雅觀,不是一個淑女該有的表現!」
    漢娜忙忙碌碌中還不忘制止她晃腿。
    弗羅拉翹了翹嘴,看向瑪格麗特再次哀求:「媽媽,能再多留一天嗎?霍克利先生答應我了,今天要帶我去看喬納·本齊的訓練,我還能得到他的簽名棒球!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的!」
    「不,不,親愛的,我不去,你也不能去。票都買好了。我們不得不要今天離開這裡……」
    瑪格麗特努力合上衣箱蓋——卡爾這幾天帶著弗羅拉狂掃百貨商店,她原來的幾只箱子已經放不下這麼多新添置的亂七八糟什麼都有的東西了
    外面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輕微響動,門彷彿被人推開。
    弗羅拉立刻從椅子上跳下去,朝出現在門口的卡爾衝了過去。
    「霍克利先生,我媽媽說今天一定要帶我走!」她哭喪著一張小臉,「但是我還不想走,我想去看喬納·本齊!你能幫我和我媽媽說說嗎?求求你了!「
    卡爾單臂抱起弗羅拉,和出來向自己問好的漢娜點了點頭,隨即走到房間門口,站在門框邊,對著還在低頭忙著收拾行李的瑪格麗特說道:「就不能再多留一天嗎?」
    瑪格麗特放下手裡的東西,轉過身來。
    「抱歉,我們恐怕不能留了。票已經訂好。」她說道。
    「票可以退,或者到時候重新再買,隨便怎麼樣!」卡爾注視著她,「弗羅拉還不想走!而且我答應過她,今天要帶她去的。」
    瑪格麗特平靜地說道:「我們真的要盡快回去。希望你能理解。」
    卡爾沈默了下來,眉宇間露出微微無奈之色,最後看向弗羅拉,露出歉然的表情:「親愛的,恐怕我沒法讓你媽媽改變主意了。下次有機會我再帶你去看喬納·本齊。這次我先把他的簽名棒球寄給你,可以嗎?」
    「可怕的、頑固的女人!」弗羅拉湊到卡爾耳邊,用低得只有他才能聽得到的聲音抱怨了一句。
    「那麼我就只能和你告別了。希望很快還能見到你,霍克利先生。」
    最後她嘆了一口氣,表示無奈接受了這個結局。
    「我也一樣,親愛的。現在你能不能先找漢娜讓她帶你玩一下,我和你媽媽有幾句話要說。」
    「好吧。」弗羅拉點了點頭。
    卡爾放下弗羅拉,目送她被漢娜帶走後,慢慢踱進房間,隨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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