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齊天大聖
賈璉在家休養了一年,待將黛玉嫁入北靜王府後,離開家門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赤霞宮警幻娘娘廟。
只見入了山門,就見處處朱欄玉砌,綠樹清溪,方離柳塢,則進花房。只是本該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地方,處處都是因加開恩科進京趕考跪求升官發財的學子。
賈璉扶著源哥兒的肩膀,一徑地向前頭廟裡去,就見廟裡立著一尊神像,那神像遠慚西子、近愧王嬙,竟是一等絕色。
賈璉十分鄭重地給警幻仙子上了一炷香。
源哥兒跟著磕頭,磕完了頭,出來就問賈璉:「這警幻娘娘到底是什麼地方的神仙?」
「問那麼多做什麼,不管哪一路神仙,多拜一拜,總有好處。」賈璉說道。
「舅爹。」源哥兒忽然拉住賈璉袖子。
賈璉望過去,見是薛家兩位哥兒結伴過來,見他們過來請安,就笑說道:「你們也要考試?」
見他們二人稱是,就又問:「你們母親、姨娘呢?」
薛家二哥兒說道:「父親留在南邊不回來,母親、姨娘忙著家裡的買賣呢,一年要送幾百萬給皇上呢。」
「嗯,你們一準能金榜題名。」賈璉說道,打量一通,見薛家大哥兒長得像薛蟠,二哥兒反倒像平兒一樣溫柔俊秀。
「舅爹。」源哥兒又拉著賈璉向外去。
賈璉方才以為源哥兒提醒他薛家兄弟來了,此時瞧著又不是,就問他:「要去哪裡?」
「去找隔壁老頭兒玩,偷他幾顆丹藥嘗嘗。」源哥兒腆著臉說道。
賈璉笑說道:「莫不是這幾天在看《西遊記》,書裡都是假的,那丹藥不知用了什麼鉛、水銀做的,吃了要人命的。」說著,就與薛家兩位哥兒告辭,徑直領著源哥兒向清虛觀去,叫他在丹爐外玩了一會子。
賈璉站在丹爐邊,拿手拍在丹爐上,聽著裡頭厚重回音,對老而彌堅的終了真人說:「這爐子能將人燒化嗎?」
終了真人不解他是什麼意思,笑說道:「這爐子厲害著呢,除非孫悟空來了,什麼人化不了?」
「可能叫人魂飛魄散?」賈璉又問。
終了真人不解他的意思。
「若有不肯再輪回之人,進去了,可會魂飛魄散?」
終了真人笑說道:「除非是生人投進去才會魂飛魄散,不然人咽氣了,魂魄早離了身,再怎樣煉化,也沒用了。」
賈璉笑著點頭,拿著一柄棕竹扇子搖了搖,見源哥兒頑皮要向爐子裡鑽,就在他頭上一打,領著源哥兒向家去。到了吃,吃了點心,賈璉很有閒心地領著源哥兒將家裡帳冊翻了一翻,將他在何處有進項何處藏著銀子,一一說給源哥兒聽,一直說得源哥兒不耐了去尋許青珩、迎春撒嬌才作罷。
次日一早,賈璉穿了一身嶄新官袍,就坐了轎子,向宮裡頭,待進了內閣裡,就與眾同僚一一寒暄一番,等時辰到了,就隨著眾人前去上朝。
不想朝堂上,水沐又下了聖旨,令賈璉做了吏部尚書。
賈璉心裡疑惑,暗道怎忽然調到了吏部?待退朝後,見戴權在內閣裡等著他,就隨著戴權向禦書房走去。
「恭喜璉二爺,賀喜璉二爺。」戴權歡天喜地說道。
賈璉笑說道:「不知皇上忽然升了我的官,是什麼緣故?」莫非是因為昨兒個拜過了警幻仙子。
戴權忽然收斂了笑容,輕歎著說:「怕是方才璉二爺在朝堂上不敢窺看龍顏,才不知究地。待璉二爺看見了主上,就明白了。」說著,忍不住抹淚。
賈璉稀裡糊塗著,就隨著戴權向禦書房中走,心裡琢磨著他做了吏部尚書,頭一個就要升了胡競枝的官。心裡盤算著,待進了禦書房內,忽然望見一白髮蒼蒼之人咳喘著坐在鋪著明黃桌圍的書案後,那老人身邊,又有皇長孫殷勤地伺候湯藥。
「主上——」賈璉呼喚一聲,當即跪下,「不過只有一年多不見,主上怎會……」
水沐咳嗽著將藥碗推開,笑說道:「前頭將近十年,內憂外患,將朕徹底折騰垮了。」又看賈璉,見他大病一場後,依舊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不免豔羨起來,「朕自知天命不可違,心知大限將至,如今,就將謐兒託付給你。」
「朝中如此多的棟樑能臣,微臣實在難當此任,還請主上另擇賢才。」賈璉拱手說道。
水沐搖了搖頭,「聰慧若你,豈會不知,朕為何看重你?」
「……因微臣無兒無女,且身受重傷,最多不過再活十年;且臣壓制得住許、黎、袁、房、寧幾家。」賈璉坦言說道。
水沐笑道:「朕最看重的,就是你這份自知之明。朕許你十年為所欲為,換你十年庇護謐兒。若十年之後,你還健在……」
「就請皇后賜臣一死。」賈璉磕頭說道。
皇長孫自幼常聽皇后提起賈璉,因漸漸懂事,也明白房文慧提起賈璉時,那份隱秘的欣喜意味著什麼。聽賈璉這般說,不禁一震。
「好。」水沐咳嗽兩聲,又對皇長孫說,「謐兒當著皇爺爺的面發誓,韜光養晦十年,十年裡,不可忤逆賈尚書。」
「皇爺爺。」皇長孫跪在水沐面前,舉手發誓說道,「孫兒水謐發誓,韜光養晦十年,十年裡,絕不忤逆賈尚書。」
「好,戴權,立太孫的聖旨發下去吧。」
「遵旨。」戴權忙應著。
「薛家會如何,你心裡可有數?」水沐問賈璉。
賈璉笑說道:「微臣自有計較。」
水沐滿意地笑了,又問:「你可知道南安郡王逃向哪裡了?」
「平安州,此時不是去找他的時候。」賈璉又說。
「好。」水沐朗聲一笑,又對皇長孫說,「隨著賈尚書向外頭說說話吧。」
「是,皇爺爺好生將藥喝完,不然,皇奶奶又要擔心了。」皇長孫說著,就隨著賈璉向外頭來,走在路上,想著賈璉待源哥兒視若己出,就仰頭問他:「你當真受了內傷,生不得孩子了?」
賈璉笑著點頭。
「……春桃說,皇祖母並非當真生不得孩子,只是顧忌著我,不肯再生。」皇長孫猶豫著說道。
「太孫殿下,皇后為你的這份心,天地可表,倘若太孫殿下去問皇后娘娘,待你羽翼豐滿時,她待怎樣?怕皇后娘娘也甘願為你而死。」賈璉含笑說著。
皇長孫一動,低著頭想了一想,笑說道:「多謝尚書。」目送著賈璉向遠處去了,立時就向皇后宮裡頭去,又將皇帝跟賈璉的話學給房文慧聽。
房文慧坐在椅子上撫摸著膝上的哈巴狗,笑說道:「既然知道韜光養晦,以後就安生在宮裡讀書吧。」
「十年之後……」皇長孫欲言又止。
「十年之後,皇祖母未必還在,你到時,千萬要珍重。」房文慧笑了一笑。
皇長孫一怔,心道賈璉與房文慧竟是一樣的說辭,這莫非就是心有靈犀?
「在邊上讀書吧,待我寫信給你五叔,將他安撫住。」房文慧說著話,就叫春桃拿了紙筆來,提筆給寶郡王寫信。
「祖母不是顧忌著我,不肯生孩子嗎?」皇長孫看著幾行字說道。
「誰告訴你的?寶郡王是我兒子,你是我孫子。先有他,才有你。日後要將他當做你父親一般看待。」房文慧笑說道。
皇長孫心知房文慧在勸說他不可與寶郡王起衝突,忙答應下來。
房文慧寫了書信,就令人向南邊給寶郡王送去。
「娘娘、太孫,王熙鳳進宮了。」常升小心翼翼地進來說道,因皇太后常年在五臺山禮佛,是以他就隨了房文慧。
「好快的消息。」房文慧冷笑一聲,「放著她不理,料想薛大奶奶一介買賣人,定會等著寶郡王那邊先有動作,才肯動手。」
「是。」常升想了一想,就又問:「那薛蟠……」
房文慧說道:「薛蟠……你且去問過吏部尚書再說。」
「是。」常升巴不得去見一回升官了的賈璉,聽房文慧這樣吩咐,堆著笑再三看了太孫,這才心滿意足地向外頭走來,走在宮巷裡,恰望見王熙鳳威風八面地牽著榮郡王向毓秀宮去,就喊道:「薛大奶奶。」
「常公公。」王熙鳳含笑喊了一聲,「不知常公公要向哪裡去?正月二十一,請公公向我們家吃酒去,公公也不肯賞臉。」
常升笑說道:「不是不肯賞臉,是府上來的非富即貴,我一個閹人,去湊什麼熱鬧?」
王熙鳳一笑,就又牽著榮郡王向毓秀宮去,進了宮中,兩隻手按著榮郡王的肩膀,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問:「方才常升態度怎樣?」
榮郡王囁嚅著說道:「他沒向本王請安。」
「知道就好。」王熙鳳滿意地撒開手,「去玩吧。」
榮郡王長出一口氣,逃也似地就向側宮裡頭去。
沒出息,王熙鳳眯著眼睛在心裡想著,見薛寶釵已經迎出來穿著半新不舊的宮裝站在臺階上,就笑說道:「娘娘出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薛寶釵笑道:「怕打攪嫂子教導榮郡王。嫂子裡頭請。」
「不敢。」王熙鳳說著不敢,卻先一步進了宮室裡,徑直在椅子上坐下。
鶯兒見王熙鳳如此沒規矩,待要替薛寶釵「伸張正義」,又沒膽量,只能低著頭向外沏茶去,暗暗地在王熙鳳的茶裡唾了一口。
「嫂子也聽說皇上立太孫的消息了?」薛寶釵笑著在王熙鳳手邊坐下。
王熙鳳瞅著鶯兒將茶盞放在她手邊,聞了一下,說道:「怎麼還吃這舊茶,年前送來的暹羅新茶呢?」
「吃不慣那味道。」薛寶釵低頭笑說道。
王熙鳳輕笑一聲,「娘娘心裡作何打算?」
「等。」薛寶釵輕輕地說道。
「要等南邊怎樣說?」王熙鳳問,因想南邊才休戰兩年,倘若寶郡王意氣用事,領兵趕往京城,又有好戲瞧了。
「嫂子如何想?」薛寶釵又問。
「自然要等你哥哥怎樣說。」王熙鳳含笑說道,又心知,還有一個人,也要等他答覆。
薛寶釵低頭想了想,笑說道:「茜香國怎樣了?」
王熙鳳笑道:「娘娘放心,茜香國在我手心裡攥著呢。」絮叨了兩句,忽然傅秋芳進來說:「娘娘,薛大奶奶,榮郡王叫皇長孫給打了。」
薛寶釵心知皇長孫秉性,忙去看王熙鳳一眼,「莫不是嫂子又叫榮郡王去……」心急如焚,暗道榮郡王的性子都叫王熙鳳教導壞了,於是顧不得再跟王熙鳳說話,忙領著傅秋芳、鶯兒去向房文慧那請罪去。
王熙鳳了然地一笑,也不見外地自己個向外去,就仿佛在自家巷子裡走一樣,待出了宮上了轎子,轎子走出一截路後,聽見外頭賈蓉腆著臉喊嬸子,就掀開簾子看他。
「嬸子,薔哥兒使壞,不叫母親給我送銀子來,如今侄子有兩天沒吃上飯了。」賈蓉將一件綢衫穿得皺皺巴巴地,一臉窮酸相地搓著手,等王熙鳳救濟。
王熙鳳從頭上拔下一根絞絲鳳釵向地上丟去。
賈蓉見那鳳釵上足有五枚拇指大的紅寶石,眼睛發亮地忙搶在懷中,「多謝嬸子。」
「別謝我,這是茜香國的東西,是你寶二叔從茜香國送來的。」
「寶二叔這樣了得?」賈蓉忙問,暗道若不是他的臉面叫苦日子毀了,倒是能像寶玉一樣去茜香國闖一闖。
「那是自然,就二老爺、二太太梗著脖子不肯去茜香國享清福呢,哎,可憐他們在紫檀堡裡緊巴巴地過日子,叫人說起來,就心酸。」
王熙鳳的腔調拖得長長的,賈蓉登時從她眉眼中,看出她沒說出口的話,於是笑道:「多謝嬸子提醒,侄兒這就帶著姨娘向紫檀堡孝敬二爺爺二奶奶去。」
王熙鳳一笑,就將簾子放了下來,吸了口氣,心道皇帝忽然封了太孫,只怕是要有什麼變故,她定要早早地做下準備,以求萬全。
「旺兒?」
「小的在。」隔著轎子,旺兒趕緊地躬身過來。
「向榮國府走一趟,問一問璉二爺、賈尚書,對封太孫的事,怎麼看。就說我婦道人家,看不清楚路,等著他指點。」
「是。」旺兒忙答應著,立時騎了高頭大馬,就向榮國府去。
待上了甯榮大街,就瞧見榮國府門外有許多官員書生前來拜會,到了門上,報了姓名,隨著個小廝向外書房裡頭去,進去了,垂手請安後,就見賈璉正領著源哥兒看帳冊。
「恭喜璉二爺,賀喜璉二爺。奶奶還沒著家,賀禮隨後就送來。小的先來給二爺磕頭了。」旺兒說著,就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賈璉望他一眼,問道:「我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
旺兒忙跪在地上,說道:「璉二爺,我們奶奶打發人來問,立太孫的事,璉二爺怎麼看。我們奶奶是婦道人家,大爺又不在家,這朝堂上風雲變幻的事,還請璉二爺指點指點。」
賈璉從桌上拿起源哥兒的面具罩在臉上,見源哥兒伸手,又將面目罩在源哥兒臉上,瞧著源哥兒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悟空面具後轉著,看著源哥兒對旺兒說道:「告訴你們奶奶,她就算是一隻猴子,我也樂見她做了齊天大聖,而不是涎著臉逗人玩笑的猴頭。」
旺兒笑嘻嘻地說道:「璉二爺這話太高深了一些,小的聽不懂。」
「你奶奶讀過書,她聽得懂。」賈璉笑完了,就覺這話像是挖苦王熙鳳一樣。
旺兒心道這讀書人就是毛病,沒事總打什麼啞謎,於是拱手退了出來,見他才出來,廣仁伯府的禮物就送了來,於是又進來給賈璉磕頭,隨後才回了廣仁伯府,在府上宣闊的廳上,看見王熙鳳淡妝素裹地拿竹剪子修建花草,就說道:「璉二爺說,奶奶就算是一隻猴子,他也樂見奶奶做了齊天大聖,而不是涎著臉逗人玩笑的猴頭。」
王熙鳳一剪刀,將長得十分茂盛的蘭花剪掉了頭,眸子裡忽明忽暗。
「奶奶,璉二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齊天大聖,大鬧天宮。」王熙鳳閉著眼睛。
旺兒跟隨王熙鳳多年,早依稀覺察到王熙鳳要做什麼事,忙歡喜地說道:「有璉二爺相助,奶奶還怕什麼?」
王熙鳳攥著剪刀,低聲念叨著:「寒風颯颯,怪霧陰陰。那壁廂旌旗飛彩,這壁廂戈戟生輝。滾滾盔明,層層甲亮。滾滾盔明映太陽,如撞天的銀磬;層層甲亮砌岩崖,似壓地的冰山。大捍刀,飛雲掣電;楮白槍,度霧穿雲。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擺列;青銅劍,四明鏟,密樹排陣。彎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挾了魂。大聖一條如意棒,翻來覆去戰天神。殺得那空中無鳥過,山內虎狼奔。揚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飛塵宇宙昏。只聽兵兵撲撲驚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奶奶?」旺兒聽得稀裡糊塗,但聽王熙鳳聲音越來越沉似乎走火入魔一樣,趕緊地問了一句喚回她的神智。
王熙鳳醒過神來,笑說道:「去吧,你親自向南邊走一趟,問一問大爺,事到如今,他怎樣想?再打發人去吏部盯著,瞧瞧咱們大爺,可會在立太孫後,立時丟了官。」
「是。」
第209章 東風西風
旺兒出去了,軒闊的廳上,只坐著王熙鳳一個人,她愣愣地發呆,待見大哥兒一露頭見她在扭頭就走,就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跟你爹一樣,見了我,躲什麼?」
大哥兒忙堆笑著進來,笑道:「不曾想母親在,怕打攪母親正事。」
「事讀得怎樣?」
大哥兒不知是隨了薛蟠還是怎樣,素來不愛讀書,訕訕地笑說道:「已經溫習過一回了——太太說,咱們家又不是尋常人家,犯不著豁出命去讀書。」
「混帳東西!你太太的話頂用,怎不見你老子有出息?若不是你老娘費心費力,只靠你老子,怕你連口飯都吃不上呢。還不滾去讀書,若不讀出個樣來,看我怎麼收拾你。」王熙鳳怒駡道。
大哥兒縮著脖子不敢動彈,見王熙鳳罵完了,趕緊地就向外去。
王熙鳳歎了一口氣,心道大哥兒怎就沒有她的氣概呢?於是起身向後院去,正要回房,就聽見二哥兒在說「只怕父親要辭官回家了」,於是頓住腳,見二哥兒從平兒房裡出來,就問他:「你說那話,是個什麼緣故?」
二哥兒見了王熙鳳,待要說,又見平兒給他使眼色。
「說。」王熙鳳斬釘截鐵地說道。
二哥兒忙說道:「父親重義氣,怕不肯叫璉二伯左右為難,又怕被朝廷猜忌,又怕應付不得母親,於是要辭官呢。」
王熙鳳笑道:「好孩子,你怎就不是我生的呢?我瞧著你比老大強多了,快去讀書吧。」
二哥兒答應了一聲是,就大步流星地向前院竄去。
「奶奶別信他的,一個黃毛小子的話,哪裡能夠當真?」平兒說道。
「眼瞅著快娶妻的人了,還黃毛小子。」王熙鳳笑吟吟地說著,先對門上小丫頭囑咐說:「叫昭兒、隆兒連個追上旺兒,跟旺兒說,叫他跟大爺說,要麼別回京城,要麼升了官再回來。別做出那委委屈屈的樣辭官回來,就好似別人逼得他為難似的,沒的叫人噁心。」
「是。」
王熙鳳又對平兒說:「來,向我房裡來。」
平兒心裡疑惑,卻也跟著她進了房裡。
妻妾二人一個坐在榻上,一個斜簽著身子陪坐著。
「楊侍郎已經沒了,先前的親事也做不得數。」王熙鳳念叨著。
平兒笑說道:「奶奶瞧上誰家的女兒了?」
「茜香國丞相家的女兒。」
平兒一驚,忙說道:「二哥兒到底是姨娘生的,只怕高攀不起。」
「呸,又說那沒良心的話,咱們兩個相依為命多少年了,二哥兒也是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我幾時嫌棄二哥兒是姨娘生的?若不是大哥兒一舉一動,比不得二哥兒瀟灑可人心,我就叫大哥兒去娶了。」王熙鳳恨恨不平地說道。
平兒忙賠不是,又親自倒茶賠不是。
「叫二哥兒準備準備,後兒個就拿了我的書信帶著聘禮,向茜香國求婚去——你帶著大哥兒也跟著去。」
平兒忽覺不妙,忙說道:「我也跟著去了,奶奶一個人留在家裡頭,可怎麼應付得來?」
王熙鳳握住平兒的手,笑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大哥兒好,若是我沒了,大哥兒比不得二哥兒通透,你們母子兩個,多提攜他一把。」
平兒眼淚簌簌落下,哽咽著說:「叫哥兒們走,我陪著奶奶留下。」
「別說這些糊塗話。」王熙鳳聲音一冷,「捫心自問,我待你怎樣?如今我將大哥兒託付給你,你將他照料好了,也不枉我跟你風風雨雨幾十年的情分。」
平兒聽了,只得答應下來,見王熙鳳漸漸息怒,就走出三道角門,進了內院書房裡,在門邊站了一站,聽見裡頭有小丫頭嘻嘻哈哈地笑,於是咳嗽一聲。
這一聲後,屋子裡先是一靜,隨後就見個小丫頭扯著碎花裙子跑出來。
「姨娘?」大哥兒笑著,敞開衣襟露出胸脯走出來。
對面書房裡,二哥兒也走了出來。
「奶奶在家就敢弄出這些事來。」平兒嗔道,先替大哥兒將衣襟拉好,又見大哥兒嘴唇上還有胭脂,就將帕子丟到他肩上,「快擦一擦。」
「姨娘過來,是為了什麼事?」二哥兒趕緊地問。
平兒說道:「奶奶叫二哥兒帶著她的書信還有聘禮,向茜香國丞相家求親去。」
「恭喜二弟,茜香國處處都是美人,二弟有福氣了。」大哥兒心無城府地說道。
「你也跟著我去。」平兒又說。
大哥兒忽然將眼睛瞪大,指著自己說:「我也去?」
平兒蹙眉說道:「漸漸大了,怎麼還是一團孩子氣?只怕是京城不太平,奶奶才要先叫你們兄弟兩個跟著我走。」
「我們走了,太太、母親怎麼辦?」二哥兒忙問道。
平兒歎了口氣,又笑說道:「奶奶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我們去了,若瞧著這邊好了,就回來,若瞧著不好了,就在茜香國紮根,想法子將奶奶接過去。」
「姨娘——」大哥兒雖不聰慧,但看平兒紅著眼眶,就也聽出幾分悲意,哽咽一聲,登時紅了眼眶。
平兒摟著他脖子,安慰道:「沒事,奶奶足智多謀,管保沒事,快些收拾東西,等著後日一大早就上路吧。」
「哎。」二哥兒答應了。
平兒心知二哥兒比大哥兒性子沉穩,就對二哥兒說道:「到了茜香國,好生照顧你哥哥,莫叫他魯莽惹出禍來。」
「是。」二哥兒也紅了眼眶,因見自己個姨娘只顧著安慰大哥,便強忍下了。
過了兩日,一大早,王熙鳳、平兒兩個就領著兩個兒子跟薛姨媽拜別。
薛姨媽見孫兒來磕頭,一頭霧水地問:「怎麼忽然就要走了呢?」
「太太別問了,免得耽擱了時辰。」王熙鳳果決地說道,就催著平兒帶兩個兒子走。
薛姨媽料到事情不好,也不敢多問,叮囑了一句「你們兄弟在外頭要互相照應著,好生聽平姨娘的話」,又將薛家祖傳的寶貝拿出來分給兩個孫子。
「快走吧。」王熙鳳催促著說,就送到二門上,眼看著平兒帶著大哥兒、二哥兒隨著經商的隊伍向外去。
薛家兩位哥兒就這般離開京城,待到四個月後,恩科開始時,才有人恍惚察覺薛家兩位哥兒沒來考試。
察覺之人,乃是承了賈璉的情,重新在國子監裡做官的李誠、李謹兄弟。
這兄弟兩人因跟薛蟠熟識,雖無心幫著薛家兄弟舞弊,卻也特特地留意到他們,此時見薛家兩兄弟並未來考試,於是就打發人去問榮國府緣故。
賈璉才從吏部回來,乍然聽說這消息,先是一驚,隨後就笑了,心道不愧是王熙鳳,這麼快就準備大鬧天宮了,於是腳步輕快地向後院去,望見柳湘蓮向外頭來,就問他:「源哥兒呢?」
柳湘蓮笑說道:「跟他舅娘、娘親在後頭園子裡逗狗呢。」
賈璉將腳踩在臺階上,笑說道:「源哥兒也大了,幾時將他從後樓上挪下來?」
柳湘蓮知道賈璉的毛病,心知他極愛獨霸,定是不喜源哥兒纏著許青珩霸佔他的後樓並幾棵桃樹,於是笑說道:「他才多大,還不到自己住一所院子的時候。況且又是獨苗,嬌滴滴的,叫人怎麼好將他挪出來?」
賈璉登時陰沉了臉,說道:「也不小了,也該一個人住在夢坡齋裡頭。不然,長於婦人之手,將來怕會懦弱不堪。」
「你多慮了。」柳湘蓮有意逗他說道。
正說著話,就見侍書急匆匆地走來說道:「後頭出事了,奶奶、姑奶奶正領著源哥兒玩,忽然琮哥兒從梨香院前頭牆上摔下來。誰不知道,他是被老爺、碧蓮逼著讀書,關得悶了才爬牆出來偷玩。偏生碧蓮不講理,在那邊說是源哥兒放狗嚇到了琮哥兒。」
「人摔出毛病來了?」
「沒呢,琮哥兒拍拍屁股就站起來了。」侍書似笑非笑地說道。
賈璉冷笑道:「沒出毛病,她鬧什麼?將洪二老爺領過去,看她還怎麼鬧。」
侍書聽了,忙答應著就向後頭傳話。
柳湘蓮為難地說道:「定是瞧著源哥兒大了,因此有意作難。不如,我們一家三口搬出去?」
賈璉眼皮子一跳,笑說道:「還沒到他們有能耐將源哥兒擠出去的時候,等過幾年,你們不走,我也要請你們走。」說著話,就叫柳湘蓮依舊向外頭辦差去,自己背著手從園子正門進去,聽見水閥處水聲滾滾,於是哼著「大河向東流」,就向園子裡走,忽見源哥兒不為賈琮的事所擾跑來抱住他的腰,就說道:「跟你舅娘學的毛病,多大的人了,還這樣總摟摟抱抱的。」
源哥兒笑說道:「舅爹你不喜歡?舅娘可說你喜歡得很。」
賈璉不由自主地睨了許青珩一眼,對源哥兒說道:「這毛病改一改,女孩子是撒嬌,男孩子是不長骨頭。」又問許青珩、迎春,「還鬧著?」
「鬧著呢。這本是昨天就留下的禍根子。昨兒個梨香院裡不知怎地聽說尤大嫂子在金陵送了一匣子小玩意來給源哥兒,就嘀咕著說琮哥兒從小到大都沒得。今兒個是借著這事,發了出來。」許青珩笑說道,本還要說些厲害的,見賈璉捂住源哥兒耳朵,不叫他聽這些煩瑣事,就住了口。
「行了,你們向前頭去吧。」賈璉說著話,依舊向梨香院去,半路上就見趙天梁來說:「寶郡王府來信了,寶郡王說,他費了千辛萬苦,才平定南疆,斷然不會為了跟侄子爭皇位,棄南疆於不顧;薛大爺也送了信來,說是死了那麼些兄弟,才換來了今日,斷然不會為一己私欲,就將南疆拱手送人。只是懇請二爺看在他的份上,得饒人處且繞人,放過薛大奶奶一馬,有什麼事,都算到他頭上。」
「知道了。」賈璉說著話,走到梨香院門外,聽見裡頭碧蓮還罵罵咧咧,待要很有氣勢地將門踹開,偏生又自知體弱,於是望了一眼趙天梁。
趙天梁登時明白他的意思,立時抬腳向門上重重地踹去。
「要死了——」碧蓮在門後嚇了一跳,見賈璉站在外頭,忙轉身抬手去整理鬢髮。
「再叫我聽見你罵一聲,立時將你舌頭剪了。」賈璉冷聲說道。
賈赦晃晃悠悠地從裡頭走出來,拿著手指著賈琮腦門,說道:「璉兒,你今兒個給個准話吧,到底什麼意思,就叫琮哥兒被他外甥壓得抬不起頭!」
賈璉冷笑道:「要我給准話,行!立時給他二百兩銀子,叫他給我滾得遠遠的。」
賈赦臉色一白,不由地和緩了語氣,說道:「外甥再親,也不姓賈,你仔細想一想,這可是你親兄弟。」見賈琮躲到他背後,就拿著拐杖打著賈琮,逼著他見過賈璉。
「行了行了,人家柳家已經去佈置院子了,稀罕賴在這邊?就因為你們這樣不識時務地罵,人家才有意不肯走呢。」賈璉抱著手臂,忽然望見賈琮低著頭嘴裡嘰嘰咕咕,似乎是跟碧蓮學了些粗鄙的話,於是指著他對賈赦說,「老爺,你嘴裡的親兄弟罵我呢。」
賈赦聞言,登時拿著拐杖向賈琮背上打去,罵道:「混帳東西,你哥哥是你能罵的人?」打得賈琮鬼哭狼嚎,又對賈璉笑著說,「璉兒,幾時將迎春他們攆出去?」
「什麼攆出去不攆出去的,人家也是正經的官。」賈璉冷笑一聲,就令人鎖了這院子門。
「二爺——」碧蓮喊了一聲,待要說話,又顧忌著賈赦,待院子門鎖上了,就提著賈琮耳朵低聲罵道:「不爭氣的東西,見了你兄弟,不知道說句好話,反倒還罵起人來了?你就那麼急趕著爬著牆頭去丟人現眼?」
罵的賈琮臊紅了臉,賈琮嘀咕著說:「又沒個先生,又沒人教我,瞎子摸象一樣逼著我讀書,能讀出什麼好道子?」唧唧歪歪地,到底回了房。
賈赦氣得大喘氣。
碧蓮趕緊地替賈赦撫著胸口,輕聲說道:「後門上,蓉哥兒好容易送了信來,二老爺、二太太既然肯來求咱們,咱們為什麼不答應?」
「他們要叫孟家的生的孩子當家作主。」賈赦冷笑,心裡依舊固執地將那孩子當做是賈璉的,連連在心裡罵許青珩醋汁子擰出來的,就叫賈璉有兒子也不能認,只能將旁人家的孩子當成寶貝供在家裡。
碧蓮忙說道:「老爺,你沒瞧出璉二爺在唬弄咱們嗎?不然,哪有不給請先生,不給帶出去見人的?璉二爺方才的臉色,白得跟紙一樣,不定哪一會子就沒了。」她將一輩子的氣都賭在賈琮身上,萬萬不能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叫人白笑話一場。
「但……」
「老爺,蓉哥兒說了,孟家孩子的爹,就是先前在咱們家東邊住著的胡競枝都已經跟二老爺、二太太有了來往。老爺,我知道那姓孟的水性楊花,生的孩子不是璉二爺的。這麼著,咱們跟帶著假太子的二太太聯手,難道還怕應付了二奶奶後,還怕叫二太太分了大頭?老爺仔細想想,只憑著咱們一家三口,哪裡鬥得過二奶奶背後的許家?」碧蓮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賈赦終於鬆動了,於是對碧蓮說:「待我寫了信,丟出牆頭給蓉哥兒。」
碧蓮終於滿意地笑了,逼著賈赦早早地寫下字條,待天黑僕婦睡下了,就將字條系在石頭上,隔著院牆丟到後街上。
後街上,一直蹲在巷子裡等著的賈蓉連忙鬼鬼祟祟地將石頭撿起,順著牆角向家裡去,待回了家,見尤二姐房裡還亮著燈,於是就摸進她房裡,就著燈看字條上的字。
尤二姐跟著陳家父子失了腳後,本也要選個尋常人嫁了安生度日,偏生陳家的事鬧得大,尤老娘又覺她生得好有心要將她嫁個富貴人家,於是騎驢看花地一直走到如今這地步,此時既然已經跟了賈蓉,就有心勸著賈蓉上進,見他看字條,就說道:「何必答應下這種事?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仔細叫人抓住。」
賈蓉笑嘻嘻地摟著尤二姐腰肢,心道尤二姐雖上了些歲數,比不得二八少女,卻越發有韻味了。
「哎呦。」尤二姐嗤笑一聲,又去看那字條,見上頭是賈赦與王夫人約定下的話,就說道:「好大的膽子,前頭璉二爺還好端端的,就算計起這事來了。」
「皇帝好端端的,不也為立太孫的事鬧了一二個月?」賈蓉忽然將尤二姐拉到懷中,悄聲說道,「那胡競枝也不知走了什麼好運,連連高升,據說二太太身邊做過大牢的冷子興,都投奔他去,發了大財呢。」
尤二姐也不是懵懂少女,心知他無緣無故,提起那胡競枝,必有深意,於是就問:「莫非你要我隨了那姓胡的?」
賈蓉兩隻手不老實地上下摸著,笑嘻嘻地說道:「心肝寶貝小姨娘,哪個捨得將你送出去?」
「……本月的銀子,你姥姥沒收到,已經埋怨了。」尤二姐微微偏過臉去。
賈蓉低聲說道:「叫三姨娘隨了那胡競枝,多少銀子沒有?」
「她年紀大了。」尤二姐低聲說道。
賈蓉笑說道:「她還不到徐娘雖老,猶尚多情的年紀。待她隨了那胡競枝,將諸般手段使出來,管保叫胡競枝連親娘都不管呢。你不知,胡競枝內人夏金桂是個什麼糊塗性子,若不是看她是榮國府老太太做的媒,胡競枝早將她休回家了。」說著,又向尤二姐肋下撓去。
尤二姐禁不住他咯吱,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想著尤三姐年紀大了名聲又不好,給胡競枝做妾也妥當,於是笑道:「待明兒叫老娘給她聽。」
「放你娘的屁!」忽然隔著門,尤三姐罵了起來。
尤二姐趕緊起身去將門開了,就見尤三姐穿著件油綠小襖,露出裡頭大紅鵝黃鑲邊肚兜子,並未穿裙子,只穿著件猩紅睡褲掐著腰散著頭髮站在門外。料想她定是半夜寂寞,聽見賈蓉回來動靜,才從房裡出來。
「三姨快進來說話,外頭冷。」賈蓉方覺尤二姐溫柔嫵媚,冷不丁地瞧見尤三姐這潑辣剛烈帶刺玫瑰的樣,恨不得立時拉了她回房弄上一回,於是出了門,就借著噓寒問暖,暗暗頂著她向房裡推。
尤三姐忍不住伸手狠狠地向身後一抓。
「三姨快撒手。」賈蓉趕緊疼地喊道。
尤二姐忙勸說道:「快撒手吧,別弄壞了他。」
「壞了他,老娘自會挑了新人叫咱們伺候呢。」尤三姐手上又用力,見賈蓉疼得呲牙咧嘴,忽然眼波流轉嫵媚地對他一笑。
賈蓉望見她一痕雪脯露在外頭眉眼間又有遠勝於尤二姐的風流嬌俏,登時癡住,正待涎著臉湊上去,就覺尤三姐那鐵鉗一樣的手用力地擰了一圈,於是殺豬一樣嚎叫起來。
「快放手,難道換了新人,你就高興?」尤二姐催促著說。
尤三姐得意地咯咯笑。
尤二姐見尤三姐不肯撒手,就奮力向她撞去,撞開後溫柔地替賈蓉揉著。
賈蓉並非憐香惜玉之人,又曾在大牢裡受過諸般委屈,於是陰沉下臉來,將尤二姐推開,見尤三姐還做那輕狂樣,一時發狠,攔腰將她拖到房裡去,用門栓拴住門,就將她丟到床上。
尤二姐心知賈蓉與陳家父兄不同,那父子尚且顧及著臉面,尤三姐輕狂一些,那對父子就不敢再向前,賈蓉卻是經歷過抄家坐大牢又無家無室的人,發起狠來,更是不管不顧,待聽見裡頭尤三姐難受地叫聲,連連拍著門說:「蓉哥兒且將她放開吧,我勸她一勸,她就老實了。」
「娘的!每月老子交了銀子給你們那老、鴇子娘,還來爺面前裝姑娘!」
尤二姐臉上就如挨了重重地一巴掌,火辣辣的發燙,方才的濃情蜜意全沒了。又聽尤三姐在裡頭罵道:「做粉頭挑恩客,也由著我們做主,輪不到你這大外甥來當家!」
「妹妹——」尤二姐喊了一聲,聽見裡頭啪啪的巴掌聲,登時心一墜。
只聽見三更過後,一聲老鴉呱呱地亂叫,門開了,賈蓉蒼白著臉提著褲子出來,出來了,就抱著尤二姐的腿跪下,「二姨,我知道你有了身子,足有三月沒來潮,二姨,看在孩子面上,你替我遮掩遮掩。」
尤二姐身子一晃,落下淚來,失魂落魄地進去,就見房裡尤三姐的衣裳散落在地上,人木偶一樣睜大眼睛躺在床上,不知賈蓉用了什麼東西,尤三姐身下的血將褥子染紅一片。
「二姨。」賈蓉又跪著求道。
尤二姐登時昏了過去,再醒來,就見賈蓉已經替尤三姐穿好了衣裳,將染血的被褥全拿去燒掉了,一切事準備停當,只剩下尤三姐的眼怎麼攏都攏不上。
「二姨,千萬替我遮攔著,下月咱們就拜堂成親,明媒正娶。姥姥我也給她養老送終,千萬別叫這事傳出去。」賈蓉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見尤二姐不答應,就拿了她的手放在她肚子上。
尤二姐摸到肚子,登時哭了起來,罵道:「冤家冤家,你打她兩巴掌就夠了,何苦這樣折騰她?」
「二姨,天亮了,二姨想想該怎麼跟姥姥說?」
尤二姐本因先前過往,已經決心跟賈蓉安生度日,況且此時又懷有身孕,因想著倘若將賈蓉送官,一則她與尤三姐之事張揚開,倘若叫人以暗娼論處,豈不是叫尤三姐死了也不得清淨;二則孩子生下沒了父親,更甚至得知是她報官才做了孤兒,又叫她如何面對?於是含淚點頭。
「二姨放心,我日後一定改了,再不這樣魯莽。」賈蓉說著,抬手就向自己臉上掌摑過去,直打得兩頰腫起,這才停手,忙打發人去請尤老娘來。
尤老娘來了,得知女兒已死,於是鬧著報官,待聽尤二姐說尤三姐是自己個吃錯了藥,暴病而亡,且那藥又十分不光彩,更見賈蓉送上三十兩銀子,又要將尤二姐明媒正娶,於是就勉強答應了。待草草將尤三姐下葬後,就忙著操持尤二姐的親事,漸漸察覺賈蓉心中有愧,於是喬張喬致地又要三媒,又要六聘,又嫌丫頭不夠使又嫌傢俱物什老舊,催逼著賈蓉向各處討銀子。
賈蓉起初還百依百順,漸漸地就生出悔意來,暗道這無底洞哪裡是他能添堵上的?於是一日裡,借著向廣仁伯府上借銀子,就偷偷地將眼前住著的院子賣了,悄悄地拿了銀子跑了。
待有人拿著房契登門來攆人,尤老娘、尤二姐才知上了當。
尤老娘氣得先去報了官,誰知衙門裡見尤三姐已經下葬且她們母女姊妹素來風評不好,於是不肯理會。尤老娘無耐,後頭瞧著尤二姐肚子已經有五月大,思忖著她這樣帶著孩子哪裡好再找人?又覺當初若不是她帶著兩個拖油瓶,也不至於花容月貌卻只嫁給尤氏老子那樣的老廢物,於是跟後頭嫁的孤老王老頭商議著,悄悄地落了尤二姐的胎,再另給她找人家。
唯恐直接端來湯藥,尤二姐不肯吃,於是就日日在茶飯裡下藥。
尤二姐先渾然不覺,待一月後,忽覺腹中沒了動靜,又見尤老娘不肯給她立時請大夫瞧看,又見有媒婆登門,登時明白其中內情,洞悉尤老娘才是她們姊妹落到如今這地步的罪魁禍首。偏生她雖明白了,又沒有玉石俱焚的骨氣,心知肚內孩兒保不住,於是趁尤老娘伺候王老頭茶飯時,就投了井。
尤老娘等天黑後才察覺,將人拉上來時,就見尤二姐已經沒了氣息。
痛哭一場後,王氏夫婦就立時帶著尤二姐屍身告上衙門,只告賈蓉毀了尤二姐清白逼得她投井自盡,見衙門尋不到賈蓉,就又向衙門稟明賈蓉在京城有數間鋪子,請官老爺查封鋪子折賣鋪中貨物以將枉死的尤二姐下葬。
衙門裡見她是借屍訛詐,哪裡肯管她的事,只將她向外攆。
尤老娘無耐,又不肯咽下這口氣,待要去金陵尋尤氏賠償,又聽說惜春在金陵嫁了鼎鼎有名的耿家哥兒,就沒膽量去鬧;拖著不肯將尤二姐下葬,一日忽然聽說某處鋪子,乃是尤氏分給賈蓉的家當,於是就與王老頭用一輛板車拖著尤二姐去那鋪子前鬧事。
好巧不巧,幾年前就買下這鋪子的王熙鳳恰來這查看,才進了鋪子,就聽外頭鬧哄哄,隔著簾子一瞧,見一男一女披麻戴孝領著一具用蒲草席子蓋住肚子高高鼓起的屍體來鬧事。做買賣,求的是好兆頭,一大早就撞上這事,王熙鳳登時怒上心頭,立時對小廝旺兒發話說:「叫衙門將這兩個借屍訛詐的抓去見官,再請了得道高僧來鋪子前做法。」
旺兒忙答應下來,立時就帶著夥計向外去,請了衙役,就將王氏夫婦拉去衙門。
因是賢德貴妃娘家、榮郡王舅舅廣仁伯家的事,王氏夫婦進了衙門就挨了重重的三十大板。挨了板子回來不過兩日,王老頭就一命嗚呼了,尤老娘好容易保住半條老命,在京城裡又覺沒臉見人又怕王熙鳳再追究,倉促地將尤二姐、王老頭埋在尤三姐墳邊,就收拾行李向老家去了。
且說那一夜碧蓮丟了字條回屋後,就沒收到回信過,心裡不甘願,於是又催著賈赦連連寫了幾張字條,裹著石頭扔到後街上。
偏一日裡,全福、全禧從後街出入,撿到了一張字條,仔細一瞧,登時樂開花了,心道到這步田地,賈赦、碧蓮還想著跟旁人裡應外合。
於是兩個小廝合起夥來寫字條戲弄賈赦、碧蓮。
今兒個約他們四更天互丟石頭傳信,明兒個又叫賈琮爬出牆來去街頭接話。初一嫌棄賈琮字跡不好,將來難當大任,逼著碧蓮十日內交出一百張賈琮寫的大字;十五又說賈琮讀書不多,不夠體面,弄了些晦澀難懂的經書丟進院子裡叫賈琮速速記牢。
繞了一圈子,終於叫賈璉知道這事。
賈璉將所有字條看了一看,笑了笑,心想賈赦、賈政兄弟兩個接頭的人沒了,那還得了?螞蚱串成一串放到火上烤,才叫痛快,於是就找了甯國府一宗裡不成器的子弟,叫他在其中代為奔走。
因賈璉不曾露面,那玉字輩的子弟,還道時來運轉,撿到發財的機會,趕緊地叫了叔伯兄弟侄子,將不得志的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草字輩團結起來,一面向賈政那說好話,一面又隔著牆偷偷地給賈赦送信,眼睛裡,更是時刻盯著榮國府瞧,但凡知道榮國府請了太醫,必定彈冠相慶。
漸漸地,因臭味相投,先前得蒙大赦的冷子興、周瑞、石光珠,並歷盡千辛萬苦趕回京城的賴尚榮、王善保夫婦等紛紛聚攏在一處。就連看似痛改前非的陳也俊,也禁不住元春勸說頻頻為王夫人、胡競枝出謀劃策。
一群人就等著賈璉咽氣,然後立時將柳湘蓮一家三口趕出榮國府,叫賈琮亦或者孟家的孩子繼承榮國府,然後他們得了「從龍之功」。
誰知這邊沒等到賈璉咽氣,那邊廂,京都忽然內外戒嚴不許人進出。
宮裡頭,賈璉瞧著皇帝躺在龍床上,在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後咽了氣,低著頭歎息一聲。
「太傅。」皇太孫哽咽著呼喊道。
賈璉閉著眼睛,說道:「封了三道城門,網開一面,放王熙鳳走。」
皇長孫目光灼灼地說道:「太傅,這是為何?」
賈璉笑說道:「那茜香國女國王包藏禍心,咱們便來個禍水西引。短兵交接,難免有傷亡,不如放了她走。待王熙鳳領著榮郡王去茜香國建了小朝廷,咱們就瞧著,那一直慫恿王熙鳳作亂的茜香國女國王,如何咽下這枚苦果。」
皇太孫哽咽說道:「我對皇爺爺發誓,十年內都聽太傅,太傅要如何,就如何。」
賈璉歎息一聲:「殿下哭過這一回,跟著皇后娘娘在太后偏宮裡躲一躲,就出來登基吧。」
「是。」
賈璉說著話,又見戴權、常升抹著眼淚過來,就說道:「先放了王熙鳳進來,領著榮郡王、賢德貴妃在大明宮前等著,叫她們從西城門出去。然後再將皇上駕崩的消息放出去。」
「是。」戴權、常升忙答應下來,就忙去與許世寧等人說話。
宮外頭,王熙鳳見京城忽然戒嚴,就起了疑心,又見皇帝連著一月不曾上朝,登時猜著皇帝怕是不好了,於是忙叫了王子騰、王子勝、慶國公等過來,說道:「皇上久不上朝,京城戒嚴,定是皇后挾持軟禁了皇上。亦或者,皇上不好了,皇后秘而不宣,定是等著寶郡王班師回朝。如今我要領兵進宮清君側,不知諸位願不願隨我入宮?」
王子騰自從忠順王爺沒了,就將全部心思放在榮郡王身上,聽王熙鳳一言,立時振臂說道:「房皇后出身卑微,卻能坐上皇后之位,可見她不是個好像與的,必定做下許多傷天害理之事。只怕是她見皇上立太孫,就害了皇上。」
慶國公等雖不信王熙鳳、王子騰這話,但有道是成者王侯敗者賊,眼瞅著薛家富可敵國,又苦心經營多年,且素有仁義美名,又想那儉郡王已去,太孫身後並無人撐腰,且寶郡王未必不會聞訊趕來;況且茜香國也會趁機發難牽制住皇后兵馬,薛家並非沒有勝算,只是……
「榮國府賈璉答應了我。」王熙鳳自信地說,她決心賭一回,但看賈璉會否助她做了齊天大聖。
慶國公等聞言,再不做他想,登時呼應著王子騰喊道:「不清君側,難為人臣。」
王熙鳳見眾人答應,即刻調動兵馬,令旺兒帶了薛姨媽設法出城,她便隨著王子騰、王子勝、王仁、慶國公殺向皇宮。
一進去皇宮,王熙鳳就察覺到宮裡空蕩蕩的。
「鳳兒。」王子騰心覺不妙。
王熙鳳一身鎧甲,昔日梳著飛仙髻簪著飛鳳釵的青絲只挽成一個緊緊的鬏被一頂銀色鷹翅頭盔壓住,她英姿煞爽地走在前頭,呼喝道:「先去大明宮。」
「好。」王子騰答應著,便帶領京營將士隨著王熙鳳沖向大明宮,又令慶國公帶人沖向皇后寢宮。
王熙鳳、王子騰待殺到了大明宮臺階前,就見薛寶釵蒼白著臉,穿著件鵝黃鳳袍戴著厚重鳳冠拉著涕淚四流瑟瑟發抖而又錦衣華服的榮郡王站在宮門前,那件鳳袍,比昔日她省親時穿的更加華貴,長長的裙擺上繡著的牡丹花兒順著一級級臺階鋪展開,花朵上的金絲銀線熠熠生輝。
「不好,中了埋伏。」王子騰說道。
王熙鳳一蹙眉頭,立時喝道:「賈璉,你出來!賈璉!」連喊了幾聲,果然見賈璉一身青衣從容地跨過高高的門檻從宮殿內走了出來。
王熙鳳站在臺階下看他,見他面上依舊掛著儒雅而溫柔的笑,那笑帶著讓人眩暈的美麗,又蘊藏砒霜淺淡的苦澀氣息。
「賈璉……」王熙鳳心中一喜,「待榮郡王登基,我立時封你為亞父。」
「亞父是封不了的。」賈璉輕笑一聲。
王熙鳳攥緊手上寶劍,「你與皇長孫無親無故,何必袒護他?薛、賈兩家,百年來同氣連枝,你何不與我一同再將金陵四大家族撐起來?你我二人聯手,殺他個兵兵撲撲驚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別說了。」賈璉笑了一聲。
「空城計?」王子騰嘀咕著,疑心賈璉不過是色厲內荏,虛張聲勢;雖疑心,但卻見賈璉一人站在宮殿朱紅大門前,愣是不敢帶人殺進去。
「賈璉,你說過要叫我做了齊天大聖。難道你這輩子跟我說的話,就沒一句是真的?」王熙鳳聽不進王子騰的話,只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寒風颯颯,怪霧陰陰。那壁廂旌旗飛彩,這壁廂戈戟生輝……
「這句話是真的,所以我放你去西天取經。」
王熙鳳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將劍一舉,直指賈璉,冷笑道:「你要送我歸西?」
「我送你去西天取經而已,待你成了鬥戰勝佛,就明白我今日苦心。」
「你還有心?」王熙鳳又冷笑一聲。
「他虛張聲勢,咱們殺進去,救出皇上。」王子騰握著劍的手動了動,依舊不敢沖上去,卻見慶國公帶著人慌慌張張地奔來。
「宮裡有暗兵。」慶國公慌張地過來說。
「向西。」賈璉手指向西邊指去。
王熙鳳終於明白賈璉意思,上前幾步搶到臺階下,要將榮郡王護在手中又見薛寶釵用力地抓著榮郡王,手中的劍離著賈璉不過幾步之遙,她在心裡嘀咕著將他一劍刺死吧,卻始終不能動手。
「後會無期。」賈璉淡淡地掃了一眼她手上的劍。
「賈璉,你必定不得好死!」王熙鳳咬牙切齒。
「悄悄告訴你一句話,這一句,我再不跟第二人說起。我已經決心生著進那清虛觀煉丹爐中,只求魂飛魄散,再不轉世為人。如此,也算是應了你那句不得好死。」
王熙鳳睜大眼睛,莫名地悲傷起來,與她一起長大的,貪生怕死貪戀美色迷戀錢財的賈璉哪裡去了?「璉兒——」
「走吧。」
「走。」王熙鳳心中一狠,忽然反手一劍向薛寶釵護著榮郡王的臂膀砍去,薛寶釵一驚之下,護著臂膀身子向後倒去。
王熙鳳逼得薛寶釵離開榮郡王后,抓住榮郡王的臂膀向臺階下一推。
王子騰忙接住滾下來的榮郡王將他扛在肩上,「鳳兒,咱們走。」
王熙鳳乜斜了眼看了薛寶釵一眼,輕蔑地一笑,就帶著人向西宮門殺去。
「母妃——」榮郡王在王子騰肩上向薛寶釵伸出了手。
薛寶釵忙向他奔去,奈何鳳冠太沉、鳳袍太長,不過幾步,就跌倒在地上,「老九,嫂子,等等我!舅舅等等我!」見王熙鳳、王子騰捨棄了她帶著榮郡王遠走,再顧不得珍重芳姿晝掩門,將頭上鳳冠一摘,又去解開腰帶,脫下鳳袍,只穿著牙白小襖、月白百褶襯裙就瘋瘋癲癲地向王熙鳳一群人沖去,奈何他們騎了馬又已經破釜沉舟,竟是跑丟了繡花鞋跑掉了羅襪,也追趕不上。
「老九——」薛寶釵癱倒在地上癡癡發呆,回頭再看,還依稀能夠望見大明宮房頂上,高高挑起的瑞獸。
「娘娘,貴妃娘娘。」常升緊追著過來,「娘娘的繡花鞋。」追上了,就恭敬地跪在地上,捧著薛寶釵潔白晶瑩的玉足,如賞玩古玩一般拿著袖子仔細擦了擦又吹了吹,就將羅襪、絲履輕輕地替她穿上。
薛寶釵任由一介閹人捧著她的腳連連讚歎惋惜,呆呆傻傻地問:「皇上呢?」
「皇上駕崩了。娘娘的嫂子興兵造反,劫走榮郡王,娘娘與其苟延殘喘,以花柳之質金玉之身,遭人戲弄,不如隨了皇上去吧。」
薛寶釵連連搖頭,忍不住向後退去,「本宮不想死……」
「娘娘,請吧,別叫咱家為難,也別叫薛蟠薛大人為難。更別跟自己為難,若落到旁人手上,就不似在咱家手上那麼痛快了。」常升笑吟吟地說。
「璉二哥呢?」薛寶釵茫然地轉頭,忽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起身就要向大明宮奔去。
常升敏捷地不似老人一樣乍然跳起緊緊地扯住她月白的絹料襯裙,「太傅大人,已經隨眾臣商議皇上後事,並太孫登基一事。娘娘請吧,腰帶,咱家都給娘娘撿回來了。」
薛寶釵淚眼婆娑中,這才看見常升脖頸上掛著一條鑲嵌著茜香國珠寶堆砌牡丹花的腰帶,這珠寶是王熙鳳送上,今日斷命,也是王熙鳳送上。
常升低著頭,輕輕地向脖頸上的腰帶嗅去,笑說道:「娘娘快些吧,咱家還等著伺候太皇太后呢。」
「知道了,這就去。」薛寶釵忍住淚,舉起豐滿的戴著紅豔豔麝珠串的皓腕將那根腰帶從常升脖頸上抽下來,微微仰著頭,便踱步向可攀附之處去。
第210章 大限將至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薛寶釵走到一棵高大桂花樹下,嘴裡默默地念著曾在太后宮中所做《臨江仙》,苦笑自己誤把西風作東風,終歸要落到個終隨逝水的下場。
「娘娘,請。」常升躬身蹲在地上。
薛寶釵踩著他的後背,將價值連城的腰帶拋在桂花樹上,輕輕地打了個結,便將自己懸掛上去。
常升見機抽開身子,靜靜地站在一旁望著,待她穿著絲履的玉足不踢踏了,立時抽身,又向大明宮去。
不過兩個時辰,喧囂之後,宮廷重歸寧靜。
幾個很見過世面的老宮人過來將懸掛在樹上的薛寶釵接下來,將在地上撿到的鳳冠鳳袍重新給她穿上,又盡心盡力地叫她的面孔重歸寧靜的,隨後扛著她停放在毓秀宮,就去恭請太皇太后發話。
太皇太后手上拿著針線,那一根銀閃閃的針針眼裡穿著一根明黃絲線,絲線隨著銀針在一件威武的龍袍上穿梭,將那龍爪點綴得越發孔武有力。
「太皇太后,如何處置賢德貴妃?還有傳說,東邊城門下,廣仁伯府的老太太也已經咽了氣。」
太皇太后瞬也不瞬地說道:「傳旨,賢德貴妃並其母,為與廣仁伯夫人爭奪榮郡王,死于廣仁伯夫人之手。念在她臨終前深明大義,且素來深得先皇寵愛,與先皇情投意合,令她陪葬在先皇墓中。」手上依舊縫著龍爪,見小皇帝披麻戴孝隨著太后過來,一邊咬斷絲線,拿著龍袍給小皇帝試穿,一邊說道:「那薛蟠還算忠厚老實,不可逼他反了,且厚葬了賢德貴妃,安撫住他。待他守過了母孝,便將羨靈長公主賜他為妻。」
「都聽皇祖母的。」小皇帝穿著龍袍,轉了一圈叫太皇太后看。
「太后覺著怎樣?」太皇太后問道。
老實木訥的先儉郡王妃,此時的太后尚且還如站在雲端裡一樣,渾身的不踏實不自在,訕笑著說道:「太皇太后說好,那就好。」
太皇太后又將小龍袍脫下來,拍著小皇帝肩膀說:「去守著你皇祖父吧。」
「是。」小皇帝乖巧地答應著,就向先皇靈堂走去。
故去新來,皇宮清掃乾淨,新皇登基、先帝入土,太皇太后、太傅二人,一個後宮一個前朝輔佐新皇,減輕賦稅、與民生息,便又是昌明隆盛之邦。
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過數年,但見四海承平,皇帝漸大卻尚未親政,便有流言傳說太傅與太皇太后私通,二人挾天子以令諸侯。
八年後,聽聞廣仁伯夫人王熙鳳扶持茜香國新女國王登基後買下茜香國十三座城池又扶持榮郡王登基時,賈璉正在送柳湘蓮、迎春、源哥兒一家三口出榮國府。
榮禧堂前,早封了自己個一等公的賈璉坐在暖洋洋的廊下,手指摩挲著身下的虎皮褥子,仿佛要從那虎皮中汲取力量一般,微微低著頭望著摟著他的腰撒嬌的源哥兒說:「快隨著你爹娘走吧,左右不過是搬到榮國府西邊去,想你舅娘,就打發人來接了她去。」
「舅爹,外頭人說你不忠不義不孝不仁,你是怎麼做了太傅做了一等公的?」源哥兒仰著頭問。
賈璉笑說道:「你資質不好,跟你爹一樣,做個正派人已經很了不得了,不要學了我這樣。」
「二爺。」依舊習慣喊璉二爺不慣喊大舅哥的柳湘蓮蹙著眉頭看他一眼。
「二哥不如辭了官,安心保養身子,何必為國為民盡心盡力,還要受外人誹謗?」迎春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賈璉笑說道:「我將自己個折騰到這地步,才有了今日的權勢,叫我放手,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哥哥。」迎春又喊了一聲。
「走吧,別留下礙眼了。舅爹給你攢了四五百萬,夠你小子逍遙快活一輩子了。」賈璉揮了揮手,見源哥兒又摟著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撒嬌,就在他臂膀上輕輕地拍了一拍,「去吧,將這摟摟抱抱的毛病改了,不然,你生得好,陪著皇帝的時候也這樣,定有小人傳出誹謗的話來。」
源哥兒摟著賈璉脖子,嘟嚷了一句:「舅爹可想著法子霸佔舅娘了。」
「源哥兒!」柳湘蓮恐嚇了一聲,先前覺得源哥兒膩著人還十分有趣,此時見他這麼大了竟是改不了這毛病了,雖知源哥兒才學武藝上都不遜旁人,依舊覺得不妥,不禁蹙了蹙眉,又叫源哥兒給賈璉磕頭,便帶著迎春、源哥兒搬出了榮國府。
「哈,這會子有一堆人要高興啦!」趙天梁歡天喜地地過來,又搓著手說:「二爺,貢院那邊,就等著二爺過去了。」
「走。」賈璉說了一聲,待要扶著趙天梁的手站起來,身子晃了一晃,便又跌坐回椅子上,「……我撐不到十年了……」
趙天梁瞧著源哥兒一走,再撐不下去的賈璉就露出一副神魂幾乎出竅的病弱之態,紅著眼眶,輕聲說道:「叫人抬了輿來?」
賈璉輕輕點了點頭。
「二奶奶若瞧見了,不定怎樣傷心呢。」趙天梁拿著袖子擦眼淚,就叫人抬了輿來。
賈璉心道他身子骨如此不堪,有一半就是許青珩的功勞,可見他娶她,就是還債來的。
須臾,一輛裝飾得分外奢華的金輿叫人抬了過來,只見那輿乃是楠木所制,頂上一顆明珠照耀,四面做桃花狀鏤空又以鮫絲做簾,從四角上垂下血紅的珊瑚珠子瓔珞。
賈璉被趙天梁、趙天棟半扶半抱著坐上了輿中鋪著銀狐褥子的金樟大椅中,才一坐下,半面身子就被那雪白纖細的狐毛埋沒。
「起轎!」趙天梁喊了一聲,登時前院侍衛嚴陣以待起來,仿佛要去打仗一般,人人握緊手中長槍。
輿出了門,前面有五十人開路,後面又有五十人殿后。
賈璉歪在椅子中,聽見外頭一聲槍響,輕輕地一笑,就拿著左手去轉動右手上墨玉戒指。
「太傅大人在此,誰敢來犯?」趙天梁中氣十足地喊道。
賈璉不禁有些羡慕趙天梁的好身子骨,但仔細權衡一番,又覺若留著好身子骨,卻弄了一攤子麻煩事在身上,也很不值當。
一路上不知殺了多少刺客,聽得有人喊了一聲「太傅大人到!」,賈璉這才向外頭望去,只見貢院前,左右跪下足有上千學子。
「二爺不用下來。」趙天梁湊近低聲說,唯恐叫人瞧見賈璉連路都走不利索,就令抬著輿的八個人,徑直將輿擺放在貢院門前。
賈璉坐著不動彈,聽得兩聲搶響後,監考官員並上千學子跪下高呼「太傅大人萬福金安」,就輕輕地說了一聲:「免禮。」
忽然一陣風吹來,四角上的珊瑚瓔珞就如青荇輕輕浮動,椅子上的賈璉忍不住握著帕子輕輕咳嗽起來,咳嗽幾聲後,一方染血的帕子飄了出來。
「太傅大人千萬保重!」擅長逢迎拍馬的,立時如喪考妣地哀嚎一聲。
「活該,遭報應了!」自命耿直不阿的,就在心裡暗暗地幸災樂禍。
「還死不了。」賈璉氣若遊絲地說道,對趙天梁擺了擺手,趙天梁登時發話道:「東邊的學生身子放低一些,別擋著光;西邊的將腰板挺直一些,別叫風吹過來。」
不管是擅長逢迎拍馬的,還是自命耿直不阿的,都忙隨著趙天梁的手動了起來。
不知出了什麼事,人群裡略有些騷動。
「肅靜,恭聽太傅大人訓話。」房在思呼喝一聲,雖身為太皇太后兄弟,不免也要太傅跟前小心謹慎。
房在思邊上李誠、李謹兄弟,也是小心翼翼模樣。
「我只說兩句話。」賈璉轉著手上扳指,向學子們看去。
隔著兩排拿著長槍的侍衛,學子們也悄悄地向上面的賈璉看去,只瞧見搖曳的珊瑚珠子並飄飛的鮫絲掩映下,華麗的輿中,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就連那影子也很是模糊,就仿佛輿中是空蕩蕩的,那影子,不過是從石獅子斜斜地照來的影。
「第一句,考卷要用標點,倘若試卷上沒用標點亦或者用得不對,落榜;第二句,我沒什麼文化,試卷上要寫白話,若我看不懂的,一律白卷。」賈璉醞釀許久,才一鼓作氣,說出這麼長的一段話來。
哄地一聲,學子們騷動起來。
「太傅大人,學生山東李太白之後李尺有話要說。」一學生拱手站了出來。
「學子千千萬,多你一個,多乎哉?不多也。」賈璉蹙著眉說道。
輿外的趙天梁會意,立時對侍衛說道:「拉他出去,三年不許他科考。」
「是。」侍衛答應了一聲。
「太傅大人,李尺……」
「拖下去。」胡競存咬牙說道,早聽聞李尺天分甚高,見他三年不得科考,有些心生不忍,但想著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可為了一個天分甚高卻心高氣傲的學子,就令八年的心血化為烏有。這八年裡,他們煞費苦心,才叫天下人知道標點為何物,才借著標點,重新演說了四書五經,才得以大刀闊斧,開啟民智。
「太傅——」才子李尺就這般被人拖了下去。
賈璉隔著鮫絲望著,嘴角露出笑容,就如昔日埋頭苦讀的大仇得報一般,對胡競存點了點頭,就令人搜學子身,叫他們進入考場,又令趙天梁、趙天梁等將他抬入貢院。
學子們老老實實地排隊,偷偷地覷向鮫簾,忽然見簾子一飛,裡頭露出個面帶桃花之人,登時錯愕起來,紛紛想:莫非隻手遮天的太傅大人,唯恐被人行刺,弄了個替身擺在家中?
錯愕間,忽然就見一人擠開旁人狂奔上前,被侍衛拿著長槍掃倒在地上後,就痛哭流涕地罵道:「好一個威風八面的太傅,竟是個連親生骨肉都不敢認的無能之輩!」
眾學子氣息一滯,齊齊低了頭等著看如今權傾朝野的太傅怎樣說。
「好,通俗易懂。」
鮫簾中,傳出這樣一句輕輕的話來。學子們越發錯愕。
「你母親是誰?」趙天梁喝道,心裡疑惑地想王夫人怎麼有膽量叫孟家的孩子這樣登門認親?
「我母親乃是金陵一籍籍無名的娼、妓,那年太傅大人送老國公棺槨回金陵,耐不住寂寞,就在那秦淮河上……」
「……你母親是爾拉模?」賈璉隨口問了一句,揮了揮手,令人將那年輕人帶到他跟前。
趙天梁一邊腹誹著爾拉模算是個什麼名字,就叫曹家兄弟搜了那年輕人的身,將他拖到賈璉跟前。
賈璉靜靜地瞧著,果然見那人面孔與他有幾分相似,就含笑說道:「……你母親當初在街上,丟給我一枚……血紅的……」
「珊瑚。」那年輕男子素來聽說賈璉喜愛珊瑚,於是毫不猶豫地出口。
「果然是你,」賈璉輕歎一聲,隨後大笑說,「人人都說我賈璉要斷子絕孫,卻不知,咳咳,我有一百多個兒子流落在民間呢……趙天棟,送芥哥兒回府見過,咳咳,見過老太太、老爺、奶奶,再、再叫人將其他的哥兒找回來……」
趙天棟、趙天梁都不解賈璉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忙趕緊地答應下來。
趙天棟恭敬地走到那年輕人身邊,說道:「哥兒,受委屈了,快隨著我回家見過老太太、老爺、奶奶去。」
這樣輕易地達成目的,那年輕人愣了一會子,面上老實地答應了,心裡狠狠地呸了一聲,心道什麼狗屁太傅,還道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後,尚且對內人忠貞,原來竟是個風流沒行止的。
賈璉也不去瞧那年輕人,就坐著轎子進了貢院,在貢院正殿裡,一缸供養著紅蓮的清水邊坐著。
看著學子們入了考場,胡競存忙慌過來,見賈璉盯著水出神,又聽他忽然咳嗽,就拿著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著,蹙眉說道:「何苦呢?孝期裡的孩子,也敢認?」須臾,又埋怨說,「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我們在背後裡,還說你未必喜歡女人呢,你偏又發話說有一百多孩子流落民間,等著瞧吧,看成千上萬人來找你認親,你怎麼認?」
「天梁……」賈璉回過神來。
「小的在。」趙天梁躬身答應著。
「女孩子不要,要俊俏的,長得像我的,能說會道的,認下。不費點力氣,就有百子……占大便宜了。」賈璉笑吟吟地說道。
「是。」趙天梁忙答應著,忽然想起賈璉今日沒吃過東西,就忙令人拿了一碗清水一隻春桃送到他面前。
賈璉只抿了一口清水,卻不肯吃桃。
胡競存大吃一驚,忙輕聲問趙天梁:「飯量這樣淺?」
趙天梁哽咽著說道:「大半年了,好時吃個新鮮的果子,不好了,一日裡小半碗米湯就夠了。比那辟谷修道的老僧老道吃得還要少。」
「難怪這樣……」胡競存連連歎息,見賈璉面無血色、身形瘦削,只有一張臉虛張聲勢地光滑英俊、只有滿頭青絲尚且光可鑒人。
賈璉忽然見一片蓮葉上沾染了塵埃,就要拿了帕子去擦拭,手指動了動,只覺微微探一探身,也像是要了老命一樣。
趙天梁忙接過他手上帕子去擦拭蓮葉。
賈璉笑說道:「我也試試百子千孫的滋味。」
胡競存搖頭說道:「你就是不嫌事多,身子骨都這樣了,何苦來哉?你不知,這才二年,下頭就有多人對你不滿,國子監裡,還弄出了個專門寫文章嘲諷你的二十四君子,虧得李誠、李謹及早發現,設法拆散了他們。旁的不說,只你不管白天黑夜頻頻出入後宮見太皇太后一事,就有人議論紛紛。」
「寡婦門前呀。」賈璉輕笑一聲。
「……那可是太皇太后,跟其他的寡婦不能一概而論。」胡競存提醒了一句。
賈璉嗤笑一聲。
胡競存忍不住在他耳邊說道:「有人不喜你那新政,攛掇北靜郡王、西寧郡王上摺子向皇上彈劾你……」
「莫非他們不知……上奏的摺子……乃是本官與太皇太后批閱?」賈璉戲謔地說道。
「死鴨子嘴硬,動彈一下都費勁,何苦嘴上不饒人?」胡競存跺了跺腳。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胡競存這才露出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
「太傅大人,有才思敏捷的,已經作好了文章。」房在思戰戰兢兢地捧著文章,領著一位年輕學子過來。
胡競存接過文章,掃了一眼,登時心裡打起鼓,又將文章呈給賈璉看。
賈璉只看了一眼,見那滿紙之乎者也,就令趙天梁將文章一卷沒入紅蓮缸中。
「太傅大人,雖不是白話,但那等才情,實在是世間少有……」房在思忍不住鳴不平道。
「多乎哉?不多也。」賈璉嗤笑一聲。
那自持才高八斗的學子登時漲紅了臉。
「落榜,拉下去。」趙天梁一揮手,便有官差進來,將那兀自發呆的學子拖了下去。
「太傅大人……」房在思鼓足勇氣呼喚一聲。
「回字有幾種寫法?不,不想知道。」賈璉自顧自地閉目養神。
房在思不解何意,胡競存卻知賈璉不愛看那囉囉嗦嗦沒甚道理的話。
房在思與胡競存對視一眼,不敢再說,忙向考場中巡視去。
一日過後,待紅日西斜時,那紅蓮缸中已經泡滿了宣紙,墨水將清水染得黢黑一片。
「二爺,回府了。」趙天梁輕聲說了一聲,見賈璉微微點了頭,就令人連著笨重的椅子一起將賈璉抬到輿上,等輿出了貢院,就絮絮叨叨地騎著馬跟在外頭說道:「果然叫胡大人料中了,甯榮大街上,從東街門到西街門,滿滿的都是等著認爹的公子哥兒。等過兩日,消息散開,大江南北的都來了,不知要多熱鬧呢。」頓了頓,又說,「二爺可仔細想好回了家,怎麼跟二奶奶說。」
賈璉坐在輿上,偏著頭笑,忽然說:「藥。」
「藥?」趙天梁先糊裡糊塗,忽然憑藉著跟隨賈璉幾十年的默契,醒悟過來,忙說道:「二爺不可!」
「給我。」賈璉閉上眼睛。
趙天梁咬了咬牙,忽然哭了出來,良久說道:「回頭給二爺送去。」
賈璉一笑,果然才上了甯榮大街,就聽見滿街的喊爹喊父親的聲音,他一時來了興致,透過桃花雕鏤向街邊看去,就見幾個油頭粉面的俊俏兒郎跪在地上哭道:「父親大人,兒子找你找得好苦。」
「二爺!」趙天梁鄙夷地一蹙眉頭。
賈璉卻十分享受,待被人抬進了東跨院裡,進了房中在炕上引枕上靠著,就見許青珩在他對面坐著用力地夾核桃。
「不喜歡?」
許青珩瞪他一眼,「莫名其妙就有大兒子認過來,哪個會喜歡?」
「……我喜歡。」
許青珩冷笑著說道:「你自然喜歡了?依你的性子,不費勁多了兒子,你不知多得意呢。」
「他是來殺我的。」賈璉垂著眸子說。
許青珩見他眼睫向是蝶翼般輕輕顫動,不覺心酸起來,將核桃放下,走到他身邊緊緊地依偎著他坐著,「你知道,為何還要將他領回來?」
賈璉輕歎著說:「有事商量。」
「什麼事?」
「要緊事。」賈璉說著,就從懷中掏出一張幾年前寫的錦囊遞到許青珩手中。
「骨頭都硌人了。」許青珩埋怨了一句,接過錦囊拿出,想著賈璉定是幾年前就心知自己終有一日會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於是才早早地寫了信,拆開看,就見賈璉在其中寫道:二珩,一口氣上不來,到何處安身立命?一口氣上不來,去山水間安身立命。請你助我詐死,放我去清虛觀,由清虛觀,向那山水間去。若叫我在人前苟延殘喘,不啻於將我挫骨揚灰。
「你還怕挫骨揚灰?你要捨棄我?」許青珩握著信,不覺濕了眼眶。
賈璉只是靜靜地看她。
「莫非你怕皇帝對你不利?又或者怕群臣不容你於世?」許青珩追問。
「……既然知道,何必再問?」賈璉含笑看她。
許青珩握著信,手指微微顫抖起來,撲在他身上一番痛哭,「去那山水間無憂無慮度日,你可能痊癒?可能如健壯男子一般,再娶妻納妾?」
賈璉輕輕地點了頭。
「好,我放你走。」許青珩咬牙說道,「今生你欠我的,比欠東安郡王的多,我生得比她好,若有來生,你別去找她,來找我好不好?」
賈璉又點了頭。
許青珩喜極而泣,歎說道:「你走之後,你今日的話,就是我餘生的奔頭了。還望你信守誓言,不要騙了我才好。」
「二爺、奶奶,芥哥兒來了。」屋子外,五兒揚聲說道。
許青珩拿著帕子擦了眼淚,又將錦囊書信收了,說道:「叫他進來。」說罷,望見那紅錦簾子一起,進來個很是肖像賈璉的年輕公子,她竟恍惚了,渾然忘了賈璉絕不會是在外留有子嗣的人,就如見到賈璉骨肉一般,再不似未見時那般氣惱,登時歡喜起來,「來,到我身邊來。」
此時已經被人稱為賈芥的年輕男子垂著手走上前來,望見賈璉、許青珩時候,不由地大吃一驚,只見靠在引枕上的賈璉,竟然是分外的年輕英俊,雖帶著病氣,但他靜靜地靠在那冷眼旁觀,也叫人只當做他在脈脈凝望;坐在炕邊的許青珩,卻已經滿頭灰發,雖從她眉眼間還可看出年輕時候的娟秀清麗,但眼角、唇邊的細紋,已經遮掩不住了。二人坐在一起,就如母子坐在一處。
「母親。」賈芥先喊了許青珩,跪在炕邊,連連為許青珩喊冤,心道賈璉果然是人面獸心,外間只傳說賈璉對妻子一心一意,卻不見他將比他年少的妻子折磨成這副模樣。
「好孩子。」許青珩摸著賈芥頭臉,在他面上輕輕地拍著,「你怎不早尋來呢?」雖還記著賈璉說賈芥是來殺他的,但看見那副面孔,又恨不起來。
「……父親大人。」賈芥又悄悄地向依舊冷眼旁觀的賈璉看去。
「別理會他,隨著母親吃飯。都會些什麼呀?說說,將來也好叫你舅舅給你弄個官做。」許青珩拉著賈芥去炕上坐著。
雖是讀書人,但此時賈芥為不露陷,強說道:「會些吹拉彈唱。」
「可憐見的。」許青珩長歎一聲,令婢女傳飯。
賈芥的手依舊被許青珩握在手中,他用眼睛測量著與賈璉的距離,只覺自己沖過去,不用刀槍劍戟,只要用力一撞,那依靠在引枕上隻手遮天的男人就要命喪黃泉。
「芥兒喜歡吃什麼?」許青珩問。
賈芥回過神來,對上許青珩的眼睛,見她眼睛裡滿是渴求,登時疑惑了,須臾他想,定是她怕與賈璉獨自相處,才求他陪著吃飯,於是忙說道:「兒子愛吃些南小菜。」
「家裡有。」許青珩笑著,就叫人送上四碟子南小菜來。
須臾飯菜擺上了,卻是一桌不見葷腥的齋菜。
賈芥又想,若不是許青珩備受折磨,怎會將心思寄託在神佛之上?她這邊吃齋,也是賈璉的緣故。如此一想,便又分外可憐她,想著她許家乃是詩禮簪纓之家,卻嫁到粗蠻勢力的賈家,實在委屈。於是強笑著,陪他吃飯,忽然回頭,見賈璉還是一副冷眼旁觀模樣,就小心翼翼地問許青珩:「父親大人不吃?」
「……他一日裡喝一小碗米湯就夠了。」許青珩說道。
賈芥心裡大呼痛快,暗道此人一死,皇上就可親政,朝中依託著賈璉耀武揚威的牛鬼蛇神,也要抱頭鼠竄了。
「都讀了些什麼書?」
「……只跟著娘學了些戲詞。」
「可憐見的,回頭跟母親一起看書。」
「哎。」賈芥紅了眼眶,心道一個外頭來的孩子,許青珩都對他那樣好,可見她平日裡是怎樣寂寞。
吃了飯、讀了書,一更天時,賈芥回頭,見賈璉還如木頭人一樣靠著銀紅引枕靜靜地看著。
「去吧,好生歇著去。」許青珩親自送了賈芥向東跨院裡歇著去,回頭對賈璉說,「瞧著說話辦事,真像是你的種。」又走近,輕聲問:「你什麼時候走?」
「趁著有力氣的時候。」賈璉勉力說道。
許青珩嗤笑一聲,說道:「你還有力氣?」
「等著看吧。」賈璉說道,以眼神催著許青珩去洗漱,隨後將趙天梁令小丫頭悄悄送來的藥拿在手上,望著一丸藥發了發呆,就將藥放入口中,慢慢含化了,又夠了桌上茶水抿了一口,就慢吞吞地向床上躺著去。
許青珩洗漱過了,就端著水盆帕子說,「我給你擦一擦。」才給賈璉擦過臉,見他拉著她的手向下摸,登時嚇了一跳,又看賈璉滿臉壞笑,就說道:「有八年沒動過了,怎麼老樹逢春了?」
「你上來。」賈璉笑說。
「別胡鬧。」許青珩拿著帕子發他擦著胸口。
「這輩子最後一次了。」賈璉握著她的手輕輕一摁。
許青珩怔忡住,半晌笑說道:「等擦完了再說。」於是替賈璉仔細擦了身,將水盆、帕子送出去,就也躺在床上。
次日一早,鴛鴦隔著窗子來說:「二爺,該上朝了。」
賈璉靜靜地躺在床上,望了許青珩一眼。
「叫人免了早朝,就說家裡有喜,不上朝了。」
賈璉抿著嘴一笑,「你答應……」
許青珩忽然醒悟到他今日要走,又心知賈璉心高氣傲,成親時他人微言輕見忠順王爺來榮國府喧賓奪主就十分氣憤,此時哪裡肯叫人看見他衰弱之態,於是平靜地說道:「知道了。」於是起身替賈璉穿了官袍,又輕聲說:「等你從宮裡出來,就有轎子悄悄地送你去清虛觀,這邊,我自會叫人遮掩住。」
「多謝。」賈璉說道,就拄著拐杖向外去,見有軟轎子來,就上了軟轎子。
許青珩緊跟著轎子邊,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忽然笑說道:「你去遊山玩水、娶妻納妾,千萬不要被我瞧見了,不然我定會抓了你回來。」
「好。」賈璉答應著,就隨著軟轎子出了二門。
許青珩嗚咽一聲,扶著院牆,心想賈璉怕是活不了兩天了。
「母親?」賈芥走了過來。
許青珩仰頭看了他一眼,拿著帕子擦掉眼淚,笑說道:「好孩子,隨著我去見你曾祖母去。」
「哎。」賈芥答應著,余光掃向二門外,思忖著什麼時候下手才好。
軟轎子在前院裡換成了八抬金輿,賈璉坐著輿,手上摩挲著一串珊瑚珠子,這串珠子本是輿上瓔珞,偏他進來時落在了地上。
街上又響起兩聲槍響,賈璉不屑地一笑,卻帶動一陣咳嗽。
「二爺,有人拿出二爺昔日勸說柳侯爺、馮將軍投降的書信來,要在朝上當眾揭穿二爺的面目。」趙天梁在輿外喊道。
賈璉聽了,登時請打起精神來,他的輿一直進了宮廷,一直到了威嚴的漢白玉龍紋臺階下。
「賈太傅!此處是宮廷,不是你家後院!此地只有皇上能坐著進來,你速速從轎子上下來!」忽然,一白髮蒼蒼的老臣哆嗦著手指擋在輿前。
離著上朝不差一炷香功夫,離著大殿也不過幾步之遙。要下來走嗎?賈璉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強撐著中氣十足地說道:「我掐指一算,今日不宜早朝,叫皇上回去睡回籠覺吧。」
「你,竟然如此輕蔑主上——」老臣哆嗦著,要一頭撞死在柱子上,虧得被許玉珩、北靜王等攔腰抱住。
賈璉嗤笑一聲,「去後宮。」
「是。」金輿立時又向後宮緩緩移去。
賈璉靠在銀狐褥子裡,閉著眼睛養神,待聽流水聲,睜開眼,就見房文慧穿著件青灰褙子站在一脈清溪邊。
「你來了。」房文慧含笑說道,不見賈璉從輿上下來,就親自走了過去,望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就問道:「到時候了嗎?」
「你不必隨著我去……」賈璉說道。
皇帝十分孝順太皇太后,便是她留下,也可頤養天年。
房文慧搖了搖頭,「本宮垂簾聽政八年,為所欲為八年,已經夠了。況且,既然早與你定下契約,又如何能不遵守?你若無子,我也無嗣;你若落水,我必風寒。」說罷,就將袖子卷起,將白生生的臂膀上,兩道疤痕露出來,「這是你被忠順王爺擄走後,我留下的傷疤。我向菩薩起過誓,一輩子悲喜榮辱隨你,才換來今日,不能對菩薩失信。」
賈璉滿心疑惑,卻也不勉強她改了心意,忽然望見山石後明黃的龍袍,就對那山石一笑。
「太傅——」皇帝從山石後走出,尷尬地瞅了一眼房文慧的手臂,忽然跪下抱住房文慧的腿,哭道:「皇祖母,不要舍了孫兒。」
房文慧摸了摸皇帝的臉,說道:「人無信不立。」
「只是八年,還有兩年呢。皇祖母好歹陪著我兩年。」皇帝哭道。
房文慧在他臉上拍了拍,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
「皇祖母——」皇帝懇求了兩聲,見房文慧將一枚玉牌遞到他手上,就怔怔地接住。
「記著,前朝後宮,都是你的地盤,莫叫娶進來的女人作亂。你五叔叔那,我已經替你保證過,雖我故去,也絕不召他入京,只令他在南邊戴孝。」房文慧和藹可親地說道。
皇帝登時明白為何房文慧昔日為何那般容易就令三宮六院臣服。又起身向輿中去看賈璉,「太傅——」
賈璉望了一眼皇帝,心知皇帝未必不願意親政,只是畏懼他權勢,才繼續韜光養晦,「皇上,答應臣一件事。」
「太傅請說。」皇帝忙問道。
賈璉從身後拿出一道聖旨。
皇帝忙接了去看,卻見是賈璉令他在柳清源接走許青珩後抄了榮國府,先不敢置信,須臾又想賈璉胡亂認下兒子,定是早有準備。
「太傅——」
「……我給皇上留了很多很多銀子……皇上拿著銀子,收了平安州……至於茜香國……時機成熟,便發兵吧……」
皇帝握著聖旨落下眼淚來,連連點頭答應了。
「走吧。」賈璉說道,立時就有人又抬著輿向外去。宮巷中,忽然見北靜王抬了一頂轎子來,賈璉扶著趙天梁的手上了那頂轎子,就望見有人攙扶著一個昏迷且模樣兒與他十分相似的人進了輿中,仔細一看,那人卻是來榮國府殺他的賈芥。
北靜王站在轎子邊手上拉扯著轎簾子,「你要去山水間?」見賈璉點頭,就笑道:「好,若有緣再會,莫忘了,背黑鍋我來,送死你去。」說罷,就將簾子放下。
賈璉望著那青布簾子放下,靠在轎子裡,隨著轎子上下顛簸,想著這一時到了哪裡,那一時又到了哪裡,不知不覺間,聽見洪鐘大呂響起,就聽轎子外人說:「太皇太后薨了。」
待聞見焚燒的香味,賈璉心知近了,於是撩開簾子,望見的卻是地皇廟,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句話來,偏又記不起來,放下簾子,又過了許久,又聞到檀香氣息,再看,已經進了清虛觀山門,進了清虛觀,將抬著他來的人打發走,就慢吞吞地摸進終了真人的煉丹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