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生活
加百羅涅家族於一八七五年八月末對托爾托裡奇的居民自衛隊予以警告。
自衛隊的首領喬托?彭格列在慎重的考慮過後,決定將自衛隊遷出西西里——而這只是做給加百羅涅看的戲碼,事實上自衛隊僅僅是從托爾托裡奇遷往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在維爾特勞斯公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之下,即使是掌控了西西里大局的加百羅涅家族也沒有膽量在這個美麗的回教城市發起動亂。
至於收拾托爾托裡奇的殘局、製造自衛隊遷離西西里的假像的任務,就被這位年輕的首領交托給了他那位身份神秘但勢力絕不容小覷的朋友阿諾德……儘管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同意幫忙。
科紮特帶著自衛隊儲備部隊與喬托會合前往巴勒莫時,正是九月初的一個尋常黎明。黯淡的晨光沿著厚重的雲層邊緣在天際映出一塊塊破碎的青白,幽僻的林蔭道上可以瞧見一隊馬車隱匿在樹林之中,他遠遠地就看見金髮青年掀開馬車的幔帳跳下來朝他們揮手。
「早上好,科紮特……原來卡列琳也來了,我可真是沒想到。你還好嗎,卡列琳?」
裝作沒有注意到科紮特跟卡列琳都並沒有攜帶任何行李,喬托的視線掠過兩人,與往常一樣處變不驚地笑著同他們打招呼。褐發姑娘點了點頭算作回應,很快就將目光挪向了別處,而紅發青年則是回以他一笑,「早上好,喬托。很抱歉我們來晚了……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跟你說,能去那邊談一談嗎?」
他指了指一旁避開人群視線的地方。喬托了然地笑了笑,頷首跟著他走到那處陰翳下,壓低了聲線問道:「是成立西蒙家族的事?」「嗯。原本我是打算再在西西里待一段時間,但既然現在自衛隊遷去巴勒莫,我也就趁這個時候回去福羅倫薩好了。」見對方已經猜到了大半,科紮特順勢直懇地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他,「這樣也不會讓加百羅涅有太多懷疑。」
「所以才沒有帶上行李啊。」喬托點頭,沒有什麼異議,略略低下眼瞼思忖了兩秒,才抬起眼來對上他的視線:「那麼,回到福羅倫薩以後……」
早在一個月前,科紮特就向喬托提出了成立西蒙家族的建議。兩人商討過後,意見都十分統一,只是喬托不免擔心西蒙家族一開始就在黑手黨聚集的西西里發展會有太大的危險,現在趕在自衛隊遷去巴勒莫的時段離開西西里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按照原定計劃來做。西西里這邊的石油化工業投資會慢慢增大,福羅倫沙那邊……我們會努力經營工廠。」安之若素地接下他的話,科紮特伸出手,酒紅色的雙眸裡映上了一層晨光,注視著金髮青年的眼神鄭重而誠摯,唇齒間溢出的語句字字發音平穩,「等到時機成熟了,科紮特?西蒙——以及那時的整個西蒙家族,都會竭盡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看著面前的紅發青年,喬托溫軟無害的目光亦徒增了幾分堅定的色彩,他抬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目不轉睛地與他對視:「為了未來。」
這樣的情境就好像回到了他們初識的那一天。科紮特牽動嘴角,用左手拉了拉自己略歪的帽檐:「為了更多的歡笑。」
兩人相視一笑。明知道會分別很長一段時間,此刻也已經沒有了離愁別緒。他們都很清楚,他們擁有共同的目標,這個目標能使得他們走到一起,即便途中因為它而不得不分離,他們也總有一天會再站到這一片土地上——西西里,他們的故土。
喬托更是因此感到欣慰。從二月份與科紮特相識到現在,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過半年,卻是由第一次碰面起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兩人的默契也意外地好,在大問題上的考量也基本沒有出現過意見分歧的狀況。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相互信任。這直接體現在當初建立自衛隊時科紮特推舉他做首領,而科紮特想要成立西蒙家族時喬托也從未懷疑過他是否有其他意圖。
不過……他不懷疑,並不代表自衛隊裡的其他人放心。想到這裡,喬托不禁皺了皺眉。通過愛琳娜的引薦而加入自衛隊建設的戴蒙?斯佩多在聽說要成立西蒙家族的時候,頭一個表明了懷疑的態度。雖說事後喬托已經用充分的理由同他交談過,他也表示出了不置可否的立場,但直覺總提醒著喬托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地結束。
一瞬的思考之後,喬托抬眸看了看科紮特,還是準備掂量出適當的措辭來告知科紮特。
與此同時,在那隊馬車前等待兩人的卡列琳隻字不語,立在一邊看著身為儲備部隊教官的艾莉婭?加百羅涅遊刃有餘地指揮部隊藏進馬車。這個金髮碧眼的姑娘行事極為幹練,假設卡列琳不知道她加百羅涅的姓氏,說不定還會把她判斷成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人。當然,假設不會成立。
正盡可能逼迫自己不再將注意力放在艾莉婭身上,卡列琳就感到身旁有人輕輕用手肘捅了捅自己。轉過頭去,瞧見的果然是不知何時挪過來的朱裡。「這附近的障眼法倒是佈置得挺好的,」完全沒發現褐發姑娘的手正下意識地攥緊外衣口袋裡的□□,朱裡挨近她,難得嚴肅地蹙著眉,轉眸四下裡看了看,聲音壓得很低:「自衛隊裡還有術士?」
「術士?」挑眉反問,她斜睨他一眼,「自衛隊裡怎麼會有。這裡除了你以外沒有術士。」
聽得她回答的朱裡愣了愣,眉頭反倒是擰得更緊了。
「你在開玩笑嗎?整個樹林都佈置好了幻術,所以從外面才一點也發現不了這兒還藏著一隊馬車。」一面解釋著一面迅速環顧四周,他微微眯起眼,視線最終落在了距他們最近的那輛馬車上:「施術者……應該在那裡。」
像是回應他的猜測,那輛馬車的帷帳突然被一隻手掀開——坐在裡頭的一個身影稍稍彎下腰,從帷帳後露出了臉,朝他翹了翹唇角。朱裡隨即怔住,因為這個坐在馬車裡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見過幾次面的……
「戴蒙?斯佩多……」循著他的視線望向那兒的卡列琳念出了他心中所想的名字,她在看清戴蒙?斯佩多那張熟悉的臉後同樣擰起了眉,「你是說他是術士?」
他們與馬車的距離不算太遠,卻也不至於讓他們的談話聲落進戴蒙的耳朵裡。可褐發姑娘剛說完這句話,馬車上那個髮型顯眼的青年嘴邊就忽而勾起了一個鬼魅的弧度,幽邃的眸子一轉,看向了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視線,卡列琳還來不及揣測他眼底笑意的含義,就見他的瞳仁突然像化開一樣渾濁,緊接著又逐漸凝結成了黑桃的形狀……
「等等,卡列琳——別看他的眼睛!」敏銳地發覺到這一變化的怪異,朱裡趕緊轉開目光,捉住卡列琳的手腕試圖提醒她,沒想到轉頭看她時她已經眼神渙散,等到碰到她的手,他登時間感覺到大腦好似遭到擠壓般一陣緊縮,下一秒就有股熱流從他抓著她手腕的那只掌心沿著手臂急沖而上,猛地竄進了大腦!
朱裡只覺眼前一黑,那股熱流便帶著火紅的畫面湧向了他的雙眼——他跌在大片火海之中,耳邊聽到的是大火蔓延吞噬著周遭的家居的聲音,劈裡啪啦的燃燒聲裡彌望的是無邊的火光,他驚覺自己身處一幢不小的房子裡,前方搖晃著幾個人影,屋外還間歇地傳來槍響。
「媽媽——媽媽——」孩童稚嫩的嗓音發出的刺耳尖叫刺激著耳膜,朱裡一顫,順著聲音望過去,儼然是一個加百羅涅常備軍制服的男人正猖笑著把一個三四歲大的男孩兒按在已被燒去一半的沙發上,扒掉男孩兒的褲子,急不可待地解開自己的皮帶,不顧男孩兒的哭喊和掙扎,把自己骯髒的下/身捅進了男孩兒的□□!
伴隨著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叫,原本渾身是血地癱倒在地上的一個中年婦女發了瘋地爬起來,恐懼而絕望地撲上前:「塞利!!塞利!!」
她的裙角早被燃著的地毯燒著,火苗竄上了她的背脊她也渾然不覺,滿臉的涕淚跪倒在那個正旁若無人地在男孩兒的體內抽/插的士兵腳邊,扯著他的褲腿嚎哭著乞求:「放過他!!求求你放過他!!」
「不——不!!」中年婦女嘶喊的聲音被另一個尖銳的驚叫聲掩蓋,還處在震驚之中的朱裡猛然一回頭,看見的是一位褐發少女被又一名士兵抵在牆邊,長髮淩亂地披散,身上的衣物已被殘暴地撕扯得破破爛爛,裸/露出的雪白肌膚佈滿了青紫的痕跡——那名士兵還在蠻橫地扯去她的底褲,不耐煩於她的掙扎,便抽出隨身攜帶的軍刀,狠狠將她的雙手交疊,以軍刀插穿釘在了牆上!
「啊——」少女的慘叫聲穿透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響徹整個廳堂。
「貝拉——」目睹這一幕的中年婦女失聲痛哭,火已經燒燃了她的頭髮,她卻根本顧及不了,掉過身要朝著被淩/辱的少女爬去,但又很快聽見身後沙發上傳來的男孩兒的哭號:「媽媽——媽媽——」
「塞利……我的塞利!」痛哭地喊叫著,中年婦女回過身想要再向那名士兵乞求,頭髮上的火苗卻燃及了那士兵的衣物。對方一驚,轉腳就踢開了她,罵著「婊/子」抄起槍,不留迴旋的餘地便一拉槍栓,沖著婦女扣下了扳機。
血色與火光交融,朱裡怔忡地跌坐在原地,他已經意識過來這是戴蒙?斯佩多借一種術抽取了一段記憶進行重放,可是這個認知非但沒有讓朱裡冷靜下來,還令他愈發地不安——他明白戴蒙施術的物件並不是他,自己只不過是碰巧在與被施術者觸碰的時候遭到了牽連……也就是說,這段記憶是專門為卡列琳準備的。
所以,沒有猜錯的話……
「快逃……快逃!!」不待朱裡想完,他就被拽了起來——一個中年男人不由分說地拎起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扔出了窗戶!玻璃破碎的聲響就在背脊接觸到它冰涼的質地時響起,朱裡失去重心地在滿地的玻璃碎渣中滾動了一圈,抬起頭再從視窗看進屋內,彌望的大火裡展現的場景竟是將他扔出來的那個中年男人奮不顧身地撲到那開槍打死中年婦女的士兵身上,拼盡全力與他搶奪他手中的槍……換來的,又是一聲冰冷的子彈出膛的聲音。
映在朱裡眼中的最後一幕,就是胸口正中一槍的中年男人倒地的那一瞬,望向他的絕望神情。男人張合著唇瓣,音量極小,小到朱裡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就眼睜睜地見他死去。
但根據他的嘴型,朱裡已經能夠看出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卡列琳……」
「卡列琳!」眼前霎時一亮,朱裡驚呼出聲,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然而他才剛從這段記憶裡抽離,轉身要阻止身畔的褐發姑娘,她就先他一步拔出了那把隨身攜帶的黑色□□上膛,面目猙獰地舉起槍沖前邊察覺到不對勁以後向她看過來的艾莉婭?加百羅涅緊扣扳機!
「還有一件事,科紮特。雖然不太肯定,但是我覺得你應該注意一下戴……」喬托恰在這時要對科紮特提醒些什麼,未說完的話就這麼硬生生地被「砰」的一下槍響打斷。
科紮特聞聲一驚,與喬托不約而同地扭頭,在眾人的驚喊聲中赫然瞥見卡列琳正雙手舉著槍口還冒有一縷白煙的□□,而她的槍口指著的方向……居然是艾莉婭震驚地張大雙眼看著她,捂著胸口的右手已有猩紅的血液從指縫中溢出!
金髮碧眼的姑娘難以理解地糾起眉心倒退兩步,下一刻,頹然癱倒。
「阿夜!!」喬托瞳孔驟縮,拔腿便飛快地向她跑過去,而科紮特也從怔忪中回過神來,偏首發現開槍的褐發姑娘雙目發紅,充盈著接近於瘋狂的恨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已然倒地的艾莉婭,不顧身邊朱裡的阻攔,蠻力掙脫他的手就又要給槍上膛,好像巴不得要讓艾莉婭的身體變得千瘡百孔。
「冷靜點卡列琳!!你聽到我說話了嗎!!那都是幻術——是幻術——不要被矇騙了!!都過去了!!早就過去了!!」朱裡不得不妄圖扣住卡列琳的手,他使盡全力要奪走她手中的槍,大聲在她耳邊喊著,卻得不到半點效果——卡列琳似是根本就不認得他,緊咬壓根發了狂地掙開他,兩人的對峙中她好幾次開了槍都因朱裡的抓扯而打偏,險些要擊中拿著槍/械警惕地圍上前來的儲備部隊成員!
注意到她的情緒愈來愈狂躁,朱裡惱火地大吼:「放下你們的槍——這樣會嚇著她,別圍上來!!」
人們面面相覷,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明就裡。
坐在馬車裡觀看好戲的戴蒙•斯佩多見狀莞爾,走下馬車打算上前煽風點火,轉眸間沒來得及掩去唇邊的笑意,就毫無防備地觸及到了一束冰冷的視線。他愣住,再看過去,見到的是科紮特•西蒙沉默地撥開圍堵了朱裡跟卡列琳的儲備軍們,來到剛好掙脫了朱裡束縛的正欲再次開槍的褐發姑娘跟前,不做猶豫地一記手刀劈山她的後頸,就讓她頓時吃痛地睜大眼,失去意識向前栽倒——科紮特就勢把她虛軟的身體摟進懷裡,彎下腰打橫抱起她,始終沒有回頭去看第一時間叫來醫護人員處理艾莉婭傷勢的喬托。
朱裡總算松了口氣。
金髮青年聽聞騷動已經平息,看了眼因傷及肺葉而暈倒的艾莉婭,才抬眼向科紮特的背影看去。
「抱歉,喬托。」就好像感受到了他投過來的視線,背對著他的紅發青年沉緩的聲音傳來,「我不該帶卡列琳過來,希望你和艾莉婭小姐能原諒她。」
一邊的朱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掃了眼面向著自己的科紮特的表情,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吞回去,緊抿住唇。
「沒關係……我知道。」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味,喬托眸色一黯,不著痕跡地瞥了眼科紮特抱著的褐發姑娘,目光滑過她垂下的右手裡還未鬆開的槍,垂了垂首:「我會告訴艾莉婭,她會諒解的。」
「那就祝大家一路順風。」摟緊了懷裡精瘦的身軀,科紮特這麼說完,稍微側過身,「另外,」
視線不期然地與戴蒙•斯佩多相撞,他口吻平靜地開口——「這種事情我不會容許第二次,斯佩多先生。」
面色一凝,戴蒙不作聲。
這是他頭一次在科紮特•西蒙眼裡看到那樣懾人的眼神。那雙酒紅色的眼內不再像往常那般閃爍著柔和溫藹的光,取而代之的是平寂的眼波以及眼仁中一分恰到好處的銳利,藏在那古井無波的視線裡就好比一把尖刀,刺得人背脊發涼。
然而這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也僅持續了不到一秒,因為科紮特看過他一眼,就轉身離開了樹林。朱裡乜斜了眼戴蒙,也跟了上去。直到他們消失在這條林蔭小道的盡頭,手持武器的儲備軍們才徹底放下心來,好幾個人急切地沖上前詢問艾莉婭的傷勢。
喬托只好把醫護人員的話重複了一遍,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在眾論紛紛時暗自歎了口氣。
這毫無疑問成了一場不愉快的道別。
儘管這樣一次小意外使得隊伍中有了傷患,自衛隊遷離托爾托裡奇的形成也不能改變。他們帶著暈厥的艾莉婭開始趕路,喬托一路上在馬車內照顧著她的傷勢,既因為她蒼白的臉色擔憂,又覺得沒辦法把責任歸咎到卡列琳那兒。他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思想掙扎,倒不知科紮特一行人已順利在晨曦中搭乘上了駛向博瓦灘海灣的船。
卡列琳睜開眼睛的時候,恍惚間映入眼簾的是科紮特被夕陽橙紅的光暈籠罩的紅發。她感到腳下的地面在一下下輕微地晃動,短暫的愣神過後,才意識到他們正處在行駛中的火車車廂裡。她跟科紮特坐在同一排座椅上,對面是拉吉龐然大物似的身影,安吉拉和安迪依偎著他睡得正熟;拉吉身後那排座椅上吊兒郎當地軟癱著打著呵欠的朱裡,他的對面則是正小聲地與乘務員爭辯著吸煙問題的維妮。
「醒了麼?」熟悉的聲線於耳畔響起,卡列琳還沒反應過來,科紮特溫暖的掌心就貼了貼她的額頭,而後替她捋了捋耳際幾縷垂到臉前的髮絲,刻意壓低著聲音以防吵醒睡著的兩個孩子,「我們已經上火車了,大概再過兩三個小時就能到福羅倫薩。」
她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是靠在他肩頭的。
回憶起前一天早晨發生的事,槍響仿佛還能在耳邊回蕩,卡列琳皺起了眉。看來在她沒了意識之後,科紮特就馬不停蹄帶著他們前往福羅倫薩,甚至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想要人為地弄醒她。
「你也好幾天沒休息好了,所以我沒叫醒你。」即使她沒有提問,科紮特也隨口解釋了她的疑問。卡列琳原以為他會再談談她差點兒槍殺艾莉婭的事,卻沒想到他側過臉來一如既往地對她笑笑,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髮,跳躍性極強地道:「餓不餓?」
「……」抿了抿唇,她乾咳一聲瞟了眼對面佯裝熟睡的拉吉,「不餓。」
「嗯,那等回到家以後再吃點東西。」科紮特裝傻,好像一點兒也沒明白她的行為示意,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福羅倫沙那邊……就跟之前說的一樣,我們租的那間公寓已經退租了。海德幫我們在另一個街區買了兩套房子,拉吉跟維妮合住一間,我們兩個帶著安吉拉和安迪住一起,好麼?」
聽出來他是不準備再提她對艾莉婭開槍的問題,卡列琳輕歎一口氣,只得點頭。她知道如果事情鬧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們此時就不會安穩地待在火車車廂裡。因此科紮特多半是已經做出了處理,她不需要擔心,也不需要替自己辯解。
兩個半小時後,他們抵達了福羅倫薩。
佇立在夜色彌漫的火車站前迎接他們的是闊別已久的艾迪爾海德,還有一臉不情願地硬被她拉來的嫚蒙。古怪的是,在瞧見跟在拉吉身側的安吉拉與安迪時,艾迪爾海德首先做的並不是跟老朋友們或是老朋友的同伴打招呼,而是疾步趕至兩個孩子面前,蹲下身細心地給他們理好衣襟,態度溫柔地問他們的名字以及年齡。
「安吉拉八歲,我十二歲。」免不了緊張起來,褐發少年小心地把紅發女孩兒拉到自己後頭,護崽的小雞似的警惕地盯著艾迪爾海德。
她十分耐心,也沒有對他的反應感到不滿,反而是站起來面向科紮特才突地發起火,雙手叉腰,眉毛都要豎起來:「八歲、十二歲——你們……你們兩個到底是有多瘋狂?!科紮特就算了,為什麼連卡列琳你也……」
教訓到這裡,她遽然一頓,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一眼一愣一愣地挨了兩句罵的卡列琳:「等等,十二年前你才多大?」「什麼?」愣是沒聽懂她的意思,卡列琳眨了眨眼。一樣是受了教訓的科紮特卻反應了過來,轉過頭望向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入黑夜裡的朱裡——「朱裡……你究竟是怎麼跟海德說的?」
艾迪爾海德聽完這話也恍然大悟,憤恨地扭頭叫住了那身形一僵的青年:「朱裡!你又胡扯了些什麼!」
這一聲怒喝,引得在場的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在寡不敵眾的情勢壓迫之下,朱裡尷尬地停下腳步,舉起手作出投降的手勢,轉身臉色難看地老實交代:
「我就說……你們兩個這次回去西西里是為了帶回年輕的時候一念之差造就的……幼小生命……」
吞吞吐吐地言畢,他轉了轉眼睛,底氣不足地想要為自己扳回一城,嘟囔道:「其實我說的也沒錯……」
第29章 奪政權
「一八七六年八月,我們在那不勒斯和米蘭開設的分工廠已經開始了穩定的經營。就像當初我們料想的一樣,不少大城市的電機利用得到重視,不僅有資本家開始加入發電機生產的競爭,政府也集資投入電機生產行業。
我們的業績一向穩定,得到政府的資金以後按照科紮特的計畫,並沒有急著擴大生產,而是專注於技術革新。拉吉在這方面的天賦超乎我的想像,在生產技術和對發電機本身的改造上他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們的生產成本降低,效率大幅度提高,由此獲得的盈利難以計數。
……
一八七七年九月,與預期的相同,西蒙家族跟福羅倫薩政府建立起了緊密的利益聯繫。然而主要通過Mizuno來維繫這種關係還有一定的風險,現任福羅倫薩市長和多瑪佐家族交往密切,而多瑪佐家族目前也仍舊壟斷了福羅倫薩的幾大傳統支柱產業,這直接導致福羅倫薩政府內部形成了兩大派別,Mizuno的勢力相較之下還不夠穩定,同時也說明西蒙家族現在的實力不足以跟多瑪佐抗衡。
不過兩年內達到這樣的效果,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比起我,科紮特倒顯得不怎麼擔心。在西西里石油化工業的投資漸漸加大,西蒙家族的名號也終於引起了西西里政府的重視。
月底,我們收到喬托的來信,彭格列家族已經在巴勒莫如期成立。
……
一八七七年十一月,把一半的股份轉讓給彭格列家族以後,科紮特又跟喬托協商好,在墨西拿港口附近建分工廠,交由彭格列經營管理。經過家族會議的討論,科紮特決定將一部分資金投入福羅倫薩的燃料進口產業,考慮到還有海德跟嫚蒙給他做各方面考量,我沒有太關注這件事。近段時間我都常常和Mizuno待在一起,明年五月的市長競選是我需要傷腦筋的問題,這關係到今後福羅倫薩的政權究竟鹿死誰手,也將間接決定西蒙家族與多瑪佐家族誰能夠掌控福羅倫薩的大局。
據我對龍祥的瞭解,他在西西里失勢後帶領多瑪佐家族退到北義大利,的確不可能輕易放過讓勢力範圍拓及福羅倫薩的機會。跟費達報社水火不相容的曼達報社也傾向了以現任副市長卡奇?布蘭多為首的黨派,現在就連平時無所事事的朱裡也因此把精力投進這件事上來,甚至不惜高價聘請嫚蒙利用幻術的遮掩搜集布蘭多黨派的醜聞。如果不是這也關乎到家族的利益,我想我很樂意觀看這場輿論界上演的狗咬狗喜劇。
但此時我想的是,必要的時候,我一定不擇手段。
……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
「打住,打住!」不等盤腿坐在桌邊的紅發少年繼續讀下去,朱裡?費達的後人加藤朱裡就忍受不了地捂住了耳朵,扯下腦袋頂上的帽子嚷嚷起來:「饒了我吧炎真,這都是些什麼內容!」
手捧著舊日記的古裡炎真抬頭看了看他,臉色還因沒有完全調整好時差而顯得十分蒼白,沒有多說什麼,低下頭來靜靜地合上了日記。四個小時前炎真才下了抵達東京的飛機,鈴木艾迪爾海德和加藤朱裡特地趕到東京去接他回並盛町,過了三個小時才回到這間他們好幾人合住的狹小房子裡。在鈴木的詢問之下,炎真把得到這本舊日記的事情告訴了他們,並就勢翻到自己下飛機前讀到的地方,為他們讀了接下來的內容。
「真的是女性的日記嗎?聽起來更像記實錄……給我看看,炎真。」瞪了加藤一眼,從頭到尾都認真地聽著的鈴木艾迪爾海德向炎真伸手接過那本日記,隨手往前翻了翻,視線掃過上頭的筆跡和內容,微微挑了挑眉:「沒想到西蒙家族不只是比彭格列家族更早成立,而且一開始就是為了自衛隊而建立的。初代西蒙……真是比想像中的還要偉大。」
單是從日記裡提及的幾個名字來看,她就能找出他們自己這一代西蒙家族成員的祖先的影子。鈴木曾經想過在那樣的一個時代中,西蒙家族這種規模極小的黑手黨家族究竟是怎樣生存發展下去的,無數種猜測裡都沒有料到原來西蒙家族與彭格列家族的前身——西西里島托爾托裡奇的居民自衛隊居然存在這種聯繫。
「這麼看來,還真的很像是兄弟家族。」一邊迅速流覽著日記內記載的事件,她一邊自言自語,「也難怪說初代西蒙和初代彭格列的關係親如兄弟了……」
回想起前陣子他們與彭格列十代家族發生的危及性命的糾葛,鈴木艾迪爾海德心裡不禁有點兒五味陳雜。
「雖然是這樣……但是不會覺得太奇怪了嗎,炎真——你確定這玩意兒不是彭格列九代目偽造出來的?」鬆開捂著雙耳的手,加藤朱裡瞥了眼她手上的日記,轉眸看向了古裡炎真。
「誤會已經解開了,偽造這種東西……我想應該沒有意義吧。」動了動盤得有些發麻的腿,炎真習慣性地曲起雙腿,用兩隻瘦削的胳膊環住膝蓋,將下顎輕輕擱在膝蓋後,想了想,才輕聲開口:「其實之前我也有聽媽媽說過,關於科紮特的事。」
「誒?!」兩人聞言都驚訝地望向他,反應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烈。
愣了愣,紅發少年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睜著疲憊的酒紅色眼睛瞅了瞅加藤,又看了看鈴木。
「那時候還小,媽媽經常在睡前給我跟真美講故事。」交代出實情,炎真眨眨眼,緩緩一轉視線,目光落在了鈴木拿著的舊日記那兒,「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那只是個很長的故事……後來翻了這本日記,發現情節基本吻合,才知道原來媽媽說的就是科紮特的經歷。」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略微低下頭把半邊臉埋進了衣服後頭,抱著膝蓋的手臂微微收攏,低了低眼瞼:
「不過……故事還沒有講完,媽媽和真美就都不在了。」
鈴木和加藤都眸光一黯,任何想要說的話統統吞回了腹中。
「炎真……」輕歎一聲,鈴木艾迪爾海德走上前,把日記遞到紅發少年跟前,難能可貴地收斂下往日裡盛氣淩人的長輩架勢,露出了鼓勵的笑容:「那我們就一起把這本日記看完吧。反正等下拉吉他們也要回來了,吃過晚飯我們一起看。」
抬眸對上她的雙眼,炎真隻字不語地點了點頭,勉強支起一個微笑。
加藤朱裡也不做反對,又拿起被自己丟到一邊的帽子扣上臉,籲了口氣。
等到鈴木走去廚房準備晚飯、加藤也趁機纏著她鑽進廚房,古裡炎真才再次拾起那本舊日記,小心翼翼地翻找到他讀完開頭便被加藤打斷的那一段內容,一面默讀一面看了下去。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我跟科紮特正忙著抽空粉刷兩個小傢伙的房間時,收到了西西里那邊喬托的來信……」
時間倒流到一八七七年的這一天,聖誕日前的福羅倫薩一如往年沉浸在喜悅的忙碌之中,由於要為安吉拉和安迪準備節日的驚喜,早在開始裝點屋子的時候卡列琳就扮黑臉把兩個孩子趕到了隔壁拉吉他們住的房子裡鬧騰幾天,這時她還滿手油漆地蹲在安吉拉的房間內刷牆,就聽見隔壁家傳來的小孩子們激動的尖叫聲。
知道這天有好幾個同一條街的孩子被邀請到拉吉他們那兒聚會,卡列琳翻了翻白眼從視窗向隔壁望過去,可以看到與拉吉同住一個屋簷的維妮推開了房門,瞧見幾個孩子正把她的床當做蹦蹦床使勁兒在上頭蹦躂時,簡直要暈過去。
「噢上帝——快給我下來,你們這些魔鬼!」
這個棕發女人從來不像拉吉那樣喜歡小孩子,也極度缺乏耐心——只見她揮舞著手臂嚇唬那些隨時可能跳塌她可憐床鋪的孩子們,不一會兒就把他們轟出了自己的房間。
看到這一幕的卡列琳一時失笑。一年前的聖誕夜朱裡和艾迪爾海德不負眾望地走到了一起,而幾乎誰也沒想到的是,兩年的相處下來,竟然連維妮都跟拉吉成了一對。這就好像兩年之前科紮特帶著他們回到福羅倫薩,與艾迪爾海德說明自衛隊的存在以及成立西蒙家族的事時,艾迪爾海德出乎眾人意料地沒有提出異議、並且告知他們她能夠使用冰河屬性的火焰一樣,令人震驚卻又找不到理由不予接受。
不算上孩子的話,如今的西蒙家族正如當初科紮特所計畫的,是個僅由包括Mizuno在內的七人組成的小規模黑手黨家族。家族內部的聯繫十分緊密,也正因為規模極小,而沒有在剛成立的這兩年裡發生過較大的意見分歧。自衛隊在正式成為彭格列家族以後,西蒙家族的第一階段目標算是順利完成,只是接踵而至的第二階段逼得人沒有喘息的機會,尤其是在福羅倫薩市長競選的日子逼近的這段時間,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不敢放鬆。
想到這些,卡列琳又頭疼起來。她放下手裡的牆刷,撐著膝蓋站起身打算稍作休息,不料剛要坐下來,就聽得屋子的大門被打開,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一抹熟悉的身影一溜煙跑進了房間,沖上來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滿臉欣喜就差沒摟她起來轉圈。
「卡列琳!」抑制著喜悅的心情喚了她一聲,才剛鬆開她的科紮特忍不住又再抱了抱她,拿出手中攥著的一封信件晃了晃,示意她看看:「我剛剛收到了喬托的來信,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接下那封信,褐發姑娘狐疑地瞧瞧他,由信封裡抽出信紙來。
「卡塔尼亞那邊要修路了,」紅發青年看著她不緊不慢地讀信的動作,迫不及待地先撿著要點告訴她,一雙酒紅色的眼眸裡盡是興奮,禁不住咧嘴笑起來的模樣就像小孩子從聖誕老人那兒得到了糖果那般高興,「從大城鎮到鄉下的小鎮——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路都會被翻修一遍。不只是卡塔尼亞,還有托爾托裡奇、錫拉庫薩、墨西拿……都要修路。」
「也就是說……那些見鬼的路,都會變得……平平整整?」聽到他的話,卡列琳一挑眉梢,抬首不大確定地反問:「馬車也能通過?」
眼底盈滿了笑意,他肯定地點點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像是在保證:「下雨天不會再滿褲子的泥水,不管是走到哪兒,都不會那麼困難了。」「這真是個好消息……」意料之外的是,她聽得他的保證,竟破天荒地眉開眼笑,唇邊揚起的弧度怎麼也壓不下來,暖褐色的眼中都溢滿了欣悅的色彩——「在西西里待了那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政府決定要修路!」
或許是這個發自肺腑的笑容來得太突然,科紮特一愣,旋即笑了笑,替她把耳際不聽話的頭髮捋到耳後,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也不介意她身上沾著的油漆,輕輕摟住了她。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他笑著說。
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舉動,被他摟著的褐發姑娘絲毫不在意,難得話多地跟他抱怨起了卡塔尼亞那些泥濘的、長滿野草的小道,尋常女孩兒似的又是歎息又是感慨。科紮特專注地聽著,唇角一直帶著淺淡的笑靨。
他在兩個月前寫給喬托信中提起過西西里許多地區城鎮交通不便的問題,也是暗示喬托要想辦法就這個問題與政府交涉,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結果。本來只是覺得這個消息會讓數月以來皺著的眉頭幾乎沒松過的卡列琳放鬆一些,科紮特卻沒料到它的效果比意料的更好。
這一好消息令整個西蒙家族都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新年。
可是對立的事物總是形影不離,還沒等他們從新年的愉悅中抽離,一八七八年一月初的一個早晨,朱裡面色鐵青地帶來了噩耗。
「你最好趕緊告訴Mizuno這個消息,科紮特——」敲開工廠二樓辦公室的門,朱裡踏進辦公室的第一時間就沖著坐在辦公桌後的科紮特咬牙道:「他那黨派裡的好友——我們可愛的大衛先生……四個小時前被捕了!你要知道,待會兒曼達報社的報紙開始在街邊叫賣,全市的人都會看到頭版新聞——福羅倫薩大學教育處處長大衛•凡達強/暴女學生!」
手裡還拿著一本書的紅發青年略略一驚,不過一瞬的時間,又抿唇微擰起眉頭冷靜下來,兩秒的思考過後問他:「那個女學生已經向法院上訴了?」
「當然!」朱裡摘下帽子,神情凝重把它揉變了形,接著洩氣地拍掉了帽子上的水珠,外衣肩頭被雨水淋出了大片深色,看上去頗為狼狽,「我來這裡的時候他們已經錄完了口供,要是阿諾德還在的說不定還能想辦法拖個兩天,偏偏那傢伙被調去了西西里,現在員警署還有幾個不是布蘭多黨派的人!」
「先不要急,朱裡。」站起身來,科紮特神色平靜地來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一顆顆系好扣子,低垂著眼瞼,眸中看不出半點慌張:「Mizuno那裡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你幫我通知維妮,要她去裡歇爾校長那裡拿那個女學生的資料,他會很樂意幫忙的。另外,卡列琳現在應該還在家裡,你告訴她我讓她去貧民區找巴頓,她知道該怎麼做。」
深受他鎮定態度的影響,朱裡舒了口氣,重新戴上帽子:「好吧——不過你這是要去哪裡?」
「找嫚蒙,她能掩護我見到那位女士。」紅發青年也從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帽子,扣上腦袋戴好。
「好的好的……等等,不對!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現在去找那個學生已經來不及了,她肯定早就去了法院,沒人會攔著她——」
話音未落,「咚咚」的敲門聲就打斷了朱裡的話,隨之響起的是辦公室門外強尼沉穩有力的聲線:「科紮特先生,布魯斯警長有要事要見您。」
朱裡剛想要咒駡,聽見這句話後猛然一怔。
科紮特倒是不見絲毫的緊張感,拉了拉帽檐將帽子戴正,「請他進來吧。」
應聲而入的是一個穿著警服的男人,他扶了扶警帽,對站在門邊滿臉訝異的朱裡點了點頭以示道好,便看向了衣架旁的科紮特。「我只是來報個信,」男人嗓音低沉地出聲道,五官粗獷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請放心,西蒙先生。萊諾小姐已經回到了她的家,我們告訴她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上訴。」
「好的,麻煩您了。」科紮特從容地轉首沖他一笑。
男人點頭,脫下警帽禮帽地彎腰道別,離開了辦公室。
「他——他不就是那個坐上了阿諾德之前在警署的位置的新警長嗎?」直到確認他已經遠離了工廠,朱裡才驚訝不已地轉過頭與科紮特對視:「你認識他?」「1872年的時候見過一次。沒想到他後來做了警長,我知道的時候也很吃驚。」不慌不忙地解釋,科紮特隨意理了理外套的領口,轉身同他擦肩而過,停步在門前,抬手握住門把,偏首朝他看過去:「好了,朱裡,我們可以出發了。還記得我剛剛交代你的事嗎?」
朱裡回過神來,垂了垂腦袋。
被強/暴的女學生名叫莎莉•萊諾,是福羅倫薩大學的精英。科紮特出門時買了一份曼達報社的早報,果然瞅見了這一醒目的頭條。不得不承認曼達報社的記者不僅消息靈通,還十分擅長於在短時間內搜集到最詳盡的事件經過——可憐的莉莎•萊諾小姐夜裡偶遇教育處處長大衛,兩人一同喝了些酒,不想大衛醉酒後失去了理智,向莉莎坦露愛慕之情,並且不顧她的抗拒強/暴了她。
「還不確定是不是有人在酒裡下了藥,因為大衛先生自己都記不清當時的情況。但他也對員警承認,他的確喜歡那個莉莎•萊諾。」維妮找到科紮特的時候這麼說著,一甩手將莉莎•萊諾的資料丟給他,兀自掏出香煙來點燃,眯眼深深吸了一口,「校長說,如果這事鬧上了法庭,那麼大衛先生肯定完蛋。你知道亞當•理查嗎?他是卡奇•布蘭多一手提拔的布蘭多黨派第二把手,儘管最近才混得風生水起。聽說現在法院裡大多是亞當的人。」
等在一旁的嫚蒙冷笑一聲,對此並不驚異。
科紮特穩穩接下公文袋,頷首表示他明白。「回去照顧安吉拉和安迪吧。這裡我們能解決。」
扁了扁嘴,維妮叼著煙含糊地答應,恰好也不想插手什麼,便掉頭回了家。他們在一個偏僻街區的窄巷裡碰頭,即便是在白天也鮮少聽到街頭有行人活動的聲響。科紮特拆開公文袋,大略翻了翻資料,記下莉莎的位址。
「嫚蒙,你覺得大衛先生是被陷害的麼?」半晌,他忽然開口,視線還留在記載著一行詳細位址的大遝資料上。「不像。假如真的是有意陷害,我們就沒有機會去見那個莉莎•萊諾了。」嫚蒙稍微抬頭看了他一眼,實在無法從他平淡的表現中琢磨出什麼,「可是這件事既然已經曝光,要是沒有得到一個解決,不管怎樣布蘭多黨派都會捉著不放的。」
科紮特依然垂著腦袋,頷了頷首,「嗯。」
嫚蒙不作聲。她緊盯著科紮特,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怕。和表弟朱裡不同,嫚蒙從不主動接觸科紮特,也只有在他出高價時才會在需要的時候對西蒙家族提供幫助,因此她跟科紮特稱不上相熟。以前科紮特留給她的印象都是老老實實、識大體、懂規矩、待人真誠和善,常常嘴邊掛著笑容,有時還有點兒傻氣。但自從西蒙家族成立,嫚蒙就下意識地開始與他保持距離——因為她發現,他變得令人捉摸不透……又或許一開始科紮特就是這樣,他總是不多話,多數時候都是一副笑著的好欺負的模樣,可事實上並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從前不知道還好,畢竟他只是想想,不會將什麼想法付諸於實際,不過現在就不同了。
通常科紮特想到的,他們想不到。而他就是仗著這一點,總讓人出其不意。
「你打算怎麼做?」終於,嫚蒙還是問出了口。
紅發青年抬眼對上她的視線,沒有回答。
第二天,在這起強/奸案經過報紙的宣傳而鬧得整個福羅倫薩沸沸揚揚的情況下,莉莎•萊諾到法院上訴。只是令人震驚的在於,她起訴的對象並不是福羅倫薩大學教育處處長大衛,而是貧民區的一個流浪漢巴頓。她聲稱那天晚上是巴頓強/暴了她,當時在場的大衛已經喝得迷迷醉醉不清楚狀況,事後她非常害怕、痛苦,又怨恨明明愛慕著她卻又沒有及時救她的大衛,所以才指證大衛是施暴者。陪審團譁然,待巴頓被帶上法庭,他含糊其辭地狡辯了許久,最後也還是認了罪。
於是這一事件就以巴頓落獄為結果,逐漸平息了下來。直至三年過去,莉莎•萊諾剛從福羅倫薩大學畢業就與大衛•凡達結婚時,才有人恍惚間記起這個事件,徒勞地隱隱發覺有些不對勁——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一八七八年的二月,眼看著五月份的市長競選就要到來,福羅倫薩政界兩大黨派的鬥爭也愈發激烈,一項項醜聞接連曝出,兩大報社每天選擇的頭條也都成了福羅倫薩市民們熱論的話題。
卡列琳早出晚歸的次數越來越多,幾個月以來已經無暇顧及工廠的事情,就連少有的幾次晚會都是丟下科紮特一個人,沒有陪他出席。到了二月中旬的一個深夜,她一如既往地輕手輕腳回到家,摸黑走到客廳,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就見到沙發那兒有個人影動了動,「卡列琳?」
聽出是科紮特的聲音,她才鬆開反射性地伸進衣兜裡握住槍的手,緩步走上前:「你還沒睡?也不點燈,坐在這裡幹什麼……」「我也剛回來,安吉拉跟安迪都到拉吉他們那邊去睡了。」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辨出她的身影,科紮特伸手攬住她,順勢將她拉下來坐到自己腿上,疲倦地抱著她的腰身,埋首蹭了蹭她的頸窩,「你最近都好晚回家。」
「喝了酒?」敏銳地嗅到他身上的一點兒酒氣,卡列琳記起他今晚應該有去參加晚宴,短歎一聲:「怎麼不叫維妮陪你過去,她酒量很大。」
「我不想麻煩她。」動作緩慢地搖搖頭,科紮特似乎有點兒昏昏沉沉,語氣卻還是同平時一樣,僅僅是帶了幾分倦意,「今天還見到了布魯斯。聽他在外區的一個同事說,他們那裡有個牧師……這幾年受過賄,還犯了很多事……現在有人起訴他,他就準備來福羅倫薩想辦法開脫……」
話頓了下來,太陽穴的脹痛讓他蹙了蹙眉,不再開口。
注意到他的突然沉默,卡列琳偏了偏臉在黑暗中看看他:「頭又痛了?放我下來,我給你按一按。」
科紮特輕嗯了一下,順從地放開了摟住她的手。她站起來坐到他身邊,想叫他跟往常一樣躺下,他卻忽而湊了上來,吻住她的嘴唇。和以前的親吻不太相同,科紮特傾過身體將她圈在了柔軟的沙發裡,溫熱的舌撬開她的雙唇,纏住了她的舌頭吮吻,呼吸有些沉,昏暗的光線裡看不清表情。
卡列琳著實驚了驚,只覺一陣暈眩,口中的空氣都要被攫取過去,險些因忘了呼吸而缺氧。再回過神來,她已經被壓著半躺在了沙發上,隨意地綁著的頭髮散開來,發尾掃過脖頸帶來的瘙癢感令她渾身一顫。這個反應好似讓科紮特恢復了神智,他身形一頓,結束了這個持續已久的深吻,犯了錯的孩子似的埋下腦袋抱緊了她。
「抱歉。」
松了鬆緊繃的身體,她合了合眼,「沒事。」
科紮特更緊地抱著她不說話。
兩人緘默許久,還是卡列琳先出了聲:「科紮特?」
他聞聲抬了抬頭,沒想到迎上的是她挨過來的唇瓣。
他怔了怔,接著便一發不可收拾。
第30章 多瑪佐
「西蒙先生……西蒙先生!」
哆嗦的呼喊隨著大門被猛力推開的聲響傳遍了整個空蕩蕩的告解廳,佇立在懺悔室門邊的科紮特合了合眼瞼,視線依舊停在前方的十字聖像上,靜默地立在原地。正是四月中旬,他穿著一身乾淨的白色襯衫和筆挺的黑色西褲,袖管卷至肘處,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肩頭,襟前的領結被拉得鬆鬆垮垮,蓋過耳際的紅發蓬鬆,遠遠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閒散年輕人,一點兒也不出眾。
「西蒙先生!」闖進告解廳的矮小男人連滾帶爬地來到他身後,「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他的腿涕泗橫流地開始哭號:「求求您,西蒙先生……求求您救救我!」
緩緩低下頭,科紮特一言不發地垂眼看著這個男人,臉上的神情不變,沒有其他的動作。「是卡列琳小姐……卡列琳小姐告訴我可以去拜託那位亞當?理查的!」男人死死攥著他的褲腳,豬肝色的臉龐寫滿了恐懼,好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直勾勾地盯著紅發青年,張合的雙唇不停顫抖,滾燙的淚水滑進嘴角也渾然不覺:「你們……你們只是想搞垮布蘭多黨派對不對?現在、現在亞當?理查已經被查辦了,你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求求您……我知道您是西蒙家族的首領,您一定能想辦法救我……就看在我也幫了你們的份兒上……求求您……」
「我很抱歉,比爾先生。」眸中映著他發顫的身影,科紮特不疾不徐地出聲,「不論是受賄還是強/暴教會中的教徒……每一件事都證據確鑿,我想我幫不了您。」
被喚作比爾的矮小男人霎時間露出了絕望的表情。這一天烏雲密佈,僅有幾片天光偶爾從雲層的縫隙中遺落,有氣無力地穿透教堂告解廳的彩窗,投下色彩模糊的光斑灑在他的腳邊,在科紮特的角度卻只能看見他腆起的圓滾滾的肚子。
「如果不是剛好碰上這個時間段,或許您還能再為所欲為幾年。只是您不怎麼走運,剛好成了這場鬧劇的犧牲品。」科紮特蹲下身來,慢慢替比爾理了理衣襟,平靜地解釋的聲音令比爾顫得愈發厲害,而科紮特像是絲毫沒有察覺,抬眼對上他的視線,將右手搭上他的肩膀,俯身湊到他耳邊:「希望在牢獄裡的十年能讓您好好與上帝交談,為您犯下的罪進行懺悔。」
他的話音未落,告解廳門口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身著警服的員警沖進了告解廳,不由分說地押住這個狼狽的男人,將他拖了起來。科紮特順勢收回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站起來,不為所動地目送著他被員警押走。比爾一直用震驚的眼神盯著他,直到消失在拐角。
「您沒有受傷吧,科紮特先生?」為首的員警留了下來,等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才關切地向身旁的紅發青年問道。
科紮特對他微笑,搖了搖頭。
「真是太好了。」員警頓時松了口氣,又朝他彎腰鞠躬:「原本只是要把他帶回本地的警署,沒想到他半路居然偷偷跑來了這裡……叨擾您了,很抱歉。」
「沒關係。」看上去並不介意地給予諒解,科紮特同他隨口寒暄了兩句,就禮貌地回應他的道別,笑著看他離開了告解廳。緘默地站在原地,直到距離最近的一間懺悔室內傳來茶杯碰倒的聲響時,科紮特才轉身踱至那間懺悔室前,打開門走了進去。
隔著一道木質的牆壁看不到隔壁坐著的神父,科紮特卻能想像他慌張地收拾著灑出的茶水的模樣。他所在的這間教堂是福羅倫薩外區的一間天主教教堂,而剛才被員警帶走的比爾則是同在這個地區的一間基督教教堂的牧師。比爾受賄、強/暴女教徒,種種罪行都早已在兩教之間傳開,幾乎無人不知。一個月以前,他趕去福羅倫薩,通過某些管道結識了亞當?理查,用行賄的手段托亞當聯絡福羅倫薩法院的法官,試圖給自己脫罪。然而這骯髒的交易很快就被曝光,不僅比爾本人被判處重刑,亞當?理查與法院中同他有所牽連的職員也一併查處。
這項醜聞由費達報社發行的報紙大肆宣傳,已嚴重挫敗了布蘭多黨派的勢力。親手將亞當?理查提拔起來的副市長卡奇?布蘭多在聽聞這個消息以後險些一病不起,病怏怏地好幾天沒有再在公共場合露面,即將來臨的市長選舉事實上也已成定局。
「神父。」嗓音略低地開口,科紮特低頭,抬起左手,以指腹摩挲著右手食指上戴著的那枚指環,「我有罪。」
懺悔室隔壁的神父不敢做聲。科紮特並未在意,停頓兩秒,繼續道:「我讓一個無辜的流浪漢成了一起強/奸案的替罪羔羊,以此抵償他欠下的一筆債。不只這樣,我還請那個可憐的姑娘指證他,作為交換的條件是……保證那個真正的犯人——我的朋友,在她畢業後與她結婚。」
隔壁依然沒有動靜。
「聽說您打算建議教會創辦一間福利院,資金的缺口我會替您補上。」抬了抬眼皮,他起身,輕輕推開了懺悔室的門,最後留下一句平淡的禱告——「但願這能夠減輕我的罪。」
踽步踏出狹小的懺悔室,科紮特頓了頓腳步,抬首望向那尊十字聖像,許久,才離開。
他步行回到福羅倫薩已是三個小時以後的事。禮拜日的街道上能瞧見不少帶著容光煥發的孩子們出門的行人,科紮特停在街邊的一家水果店鋪前,挑了一些新鮮的蘋果買下來,接過店家遞來的紙袋,剛轉過身就看見了正臉色難看地從街道對面朝他走來的棕發女人。
「你一上午跑哪兒去了?」擰著眉新一臉焦躁地來到他跟前,維妮一反往常地沒有嘴中叼著香煙,還沒停穩步子就急著問他。
「出去逛了一下,」對她的態度有些不解,科紮特愣了愣答著,詢問的目光撇向她的眼睛:「出什麼事了嗎,維妮?」
說這話時,幾個闖進視野的人影引去了科紮特的注意——那是三個打扮得尋常、卻不斷小心謹慎地四處探望的強壯男人,他們由維妮适才走過來的那條街疾步趕來,距她只有五六米遠。目光一緊,科紮特又轉頭往身後看去,果然發現又有同樣三個跟他們扮相相似的男人正從另一個方向走來。
「我有點事要……」
維妮的話還沒說完,科紮特就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後,一隻手臂的臂彎裡還夾著裝滿蘋果的紙袋,微微挨近她把她擋在了背後。這樣突然的舉動令維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轉眸掃了一圈不知何時已圍成一圈把他們倆堵在牆邊的六個壯漢,忍不住皺眉:「嘖。」
「西蒙先生,維妮小姐。」其中一人面無表情地審視了他們一眼,「多瑪佐先生希望見你們一面,希望你們能跟我們走一趟。」
龍祥?維妮臉色微變,伸手拽了拽科紮特的胳膊,想要示意他不能跟他們走:「科紮特……」「我知道了,我們跟你們走。」沒想到科紮特就好像沒有發覺她的暗示,從容地答應下來,不忘回過頭安撫地拍了拍她抓著他手臂的手,沖她翹了翹嘴角溫和地一笑:「不用擔心,維妮。」
不大放心地挑了挑眉,維妮也別無他法,只得點了點頭。
六個壯漢領著兩人走過街頭,一路上有許多人禁不住側目,又全都被六人凶煞的神情給嚇退了回去。科紮特的步伐不緊不慢,沒有試著和維妮耳語交談,而是安靜地垂首,記下他們走過的路線——兜兜轉轉拐進好幾條巷子,他們才在一幢紅磚砌成的舊屋門前駐足,一個壯漢走上前給他們打開了門,示意他們進屋。
這間屋子與沿街其他的房屋差別不大,屋內的擺設也十分簡單,找不到任何貴重的擺飾,只不過每間房間的地板上都鋪好了厚厚的米色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軟得教人不適應。穿著西服的一名身型頎長的男子等候在玄關,在科紮特進屋時禮節性地向他鞠了個躬,張開單臂作出「請」的姿態,將他跟維妮帶向了二樓的主臥房——這兒已經被改造成小小的書房,四面牆都架著暑假,只露出一扇半敞的窗和一道門。
書房裡還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桌,書桌後頭的軟椅上靜坐著一個黑髮男人,他逆著光,科紮特略微眯起眼才能看清他的臉。這是個五官輪廓極深的英俊男人,看起來不過四十歲出頭的模樣,額邊的一處傷疤像是彈痕,高挺的鼻樑與狹長深邃的眼眸讓他瞧上去氣勢懾人,精實修長的身體被灰色的西裝襯得筆挺。他安之若素地坐在軟椅上,聽聞開門聲後稍稍抬眸,視線首先落在了同樣望向他的紅發青年身上。
「很高興見到您,西蒙先生。」勾起唇角禮貌地淺笑,黑髮男人朝科紮特頷首,接著又一轉目光瞥向了他身邊的棕發女人:「好久不見了,維妮。」
維妮別開視線,聽得身後房門關上的聲音,咬了咬牙環抱雙臂,退後半步倚到了門邊。科紮特則是沉著地回以他一個笑容,站在門邊沒有下一步動作:「見到您我也感到很榮幸,多瑪佐先生。」
「我很快就要離開福羅倫薩,所以在此之前想同您作別。」收回流連在維妮那兒的注意力,龍祥?多瑪佐動了動搭在扶手上的雙手,十指交疊,迎上了科紮特古井無波的眼神,「能請到您過來真是太好了。」
餘光範圍內可瞅見靠在門邊的棕發女人怔了怔。維妮一開始就在擔心他把他們帶過來的目的,路上考慮過很多可能性,甚至做好準備要迎接一場惡戰,卻沒想到得到的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小心地瞟了黑髮男人一眼,見他一如她印象中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不禁抿了抿唇。
紅發青年聞言斂下嘴邊的笑意,短歎了一口氣,略帶歉意地注視著他的雙眼,「不知道您這麼快就要離開,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失禮了。」
「看來西蒙先生對這件事並不感到驚訝。」多瑪佐笑了笑,歪了歪腦袋,饒有興趣地仔細端詳了他一番:「我很好奇,您完全可以不用等到加百羅涅來下手。早在您壟斷了福羅倫薩的燃料進口業的時候,就已經有能耐這麼做了,不是麼?」
一句輕鬆的反問使一旁的維妮渾身一僵。從這幾句對話中,她已經能找出幾個關鍵的訊息——因為加百羅涅的緊逼,多瑪佐家族不得不撤離福羅倫薩,儘管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五月份的市長競選布蘭多黨派必然落敗。實際上這種結局她是早有預料的,可是……壟斷燃料進口業是怎麼回事?她疑惑地挑起了眉梢。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多瑪佐先生。」在她極力思索的時候,科紮特已經開了口,語氣同往常一樣誠懇,就好像他的確聽不懂多瑪佐的話,並且聽出了他隱藏得極好的懷疑意味,很擔心他誤會自己:「不過聽起來您似乎太高估我了,西蒙家族也只是單純地在做生意而已,並沒有別的意圖。」
扯了扯唇角,維妮下意識地斜睨了一眼科紮特,差點兒掩飾不了眼裡鄙夷的神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多瑪佐聽完他的說辭並沒有感到分毫的不滿,反倒是愉悅地笑起來。「您和我想像的相差很大,西蒙先生。怪不得從我這兒溜走的兩個得力助手會選擇投奔你。」好容易才止住笑聲,多瑪佐偏首轉向她,「對麼,維妮?」
沒料到他的矛頭又調轉到了自己這裡,維妮扁了扁嘴,像是打定主意不作聲。
他倒也不生氣,繼而又問:「怎麼樣,看在我們之間舊情的份上,要不要回到我身邊,跟我一起走?」「這話你可以去問卡列琳。」她這回卻答得飛速,顯然料想到了他的問題,擰起眉來表現得萬般不耐煩。
科紮特原本正耐心地聽著兩人的對白,一聽到熟悉的名字就條件反射地轉過頭看她,想要說什麼,結果被她一瞪眼瞪了回去。
「那倒不用,我知道她是不會回來的。」多瑪佐佯裝沒看見他們的小動作,抬手托著下顎,凝視著她妖嬈的身段,別有深意地笑道:「但你不同,維妮。你曾經是我的女人。」
「現在已經不是了。」毫不遮掩眸中的不耐煩,維妮依舊是即答,還伸手扶了扶額頭,似是記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當初我是沒有辦法。」「哦?我還以為你拒絕的理由會是你已經有了新的男人呢,」不驚異於她的回答,他笑得雋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兀自總結著:「看來你很護著你現在的男人啊。」
維妮糾起了眉心。
眼看著兩人提及的內容愈來愈古怪,科紮特及時不動聲色地挪了半步擋到維妮前邊,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飽含歉意地對黑髮男人欠了欠身,「雖然不想打攪兩位敘舊,但是午飯時間快到了,我想我們得趕著回家,不然會讓家裡人等急的,多瑪佐先生。」
「那可真可惜,本來還想邀請你們留下來享用午餐的。」不拆他的台,多瑪佐歎息著搖了搖頭,又贊同地與他對視一眼,拍拍手,看著之前帶他們上來的那個西裝男人應聲推門而入,「的確不該讓家人等待太久,那麼就此告別吧,西蒙先生。」
維妮不給面子地沒說話,科紮特友好地向他道別。
西裝男人送他們出了這幢房子,就闔上門不做尾隨。先前領兩人過來的那幾個壯漢也一早就不見了蹤影,科紮特按照記憶沿原路返回,一點兒也不擔心會不會有人藏在暗處沖他們開槍。維妮警惕性相較起來要強得多,她跟在科紮特後頭,四下裡瞄著,一刻也不敢放鬆。
直到兩人回到他們買水果的那條街,順著最近的路趕向家的方位,她才稍稍松了繃緊的神經,加快腳步走到科紮特身畔,壓低了嗓門:「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動手?」「其實我也不太確定,」科紮特埋下腦袋,把手伸進臂彎裡抱著的紙袋中,數了數蘋果的數量,「只是想到我們畢竟還有點生意上的影響力,他應該不會這麼做。」
「……也就是說你在不確定生命安全會不會遭到威脅的情況下就跟著他們走了?」鮮見地用了拗口的長句,維妮一口氣說完,不敢相信地瞠目:「還帶上了我?上帝啊,我看你那麼淡定,還以為你胸有成竹!」
「那種情況下只能跟他們走,維妮。我們不能在這種緊要的關頭造成騷動。」確認了蘋果的個數,科紮特偏首坦然地對她揚起了微笑,眼底不見半點兒促狹,「而且如果我不冷靜一點,你不是會更緊張嗎?」
噎了噎,棕發女人輕哼一下,從衣兜裡拿出打火機、香煙,習慣性地點燃了煙:「那龍祥說你在壟斷了燃料進口業的時候就可以下手,是什麼意思?」
「福羅倫薩的燃料進口業被我們控制,對他壟斷的幾大傳統支柱產業也會有所牽制——他指的或許是這個吧。」轉回了頭去,他漫不經心地四處看看,開始想著該不該帶些糖果回家,「之前決定投資的時候我也考慮到了這點,不過這是留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才拿出來作為底牌的。聽阿諾德那邊有情報說……加百羅涅決定趁著市長選舉的機會攆走多瑪佐,我想剛好不需要我們再為這件事傷腦筋,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聽著挑了挑眉,維妮回憶著方才龍祥•多瑪佐的一系列舉動,「我覺得龍祥也有自己的考慮。他暫時撤到北義大利,等到時彭格列跟加百羅涅鬧翻,就有機會坐收漁翁之利。」
科紮特但笑不語,視線不經意間又掃過懷裡的紙袋時,才想起什麼似的問她:「對了,維妮。剛剛去那裡之前,你原本是想跟我說什麼?」
「誒?哦……」眼神變了變,維妮稍頓兩秒,雲淡風輕地啟唇:「我懷孕了。」
走在身旁的紅發青年猛然滯住了前進的步伐。維妮翻了個白眼,也停下來,側過身看向他,意料之中地見他正怔忪地愣在原地,旋即又反應過來,趕緊幾步上前拿掉了她嘴裡的香煙,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神情相當複雜,也不知究竟是驚喜多一些還是驚悚多一些:「拉吉他……知道了嗎?」
「我剛從醫生那裡回來就去找你,還沒告訴他。」嫌他大驚小怪,她嘟囔了一句「該慌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慌」,便直說了自己的最終目的:「所以你催催他快點向我求婚,朱裡不是打算等市長競選結束以後就跟海德求婚麼?剛好我們四個把婚禮一起辦了,不然到時候挺著個大肚子真丟臉。」
「不、等等——這種請求你其實可以說得婉轉一點,維妮……還有——朱裡要向海德求婚的事你怎麼會知道?他說他只告訴了我……」
「我以為你已經進化了,科紮特。」鄙夷地打量幾眼已有些語無倫次的他,維妮搖搖腦袋,慣性使然又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根香煙,「沒想到還是這麼幼稚,連朱裡的話都相信。」
「……」默默地將香煙奪過來,科紮特乾脆湊到她身旁撈出了她兜裡剩下的香煙,統統扔進手邊的垃圾桶,嚴肅地對上她的視線:「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先戒煙吧,維妮。」
眼睜睜地看著他毫不猶豫的動作,維妮猛地記起那盒香煙的價錢,登時覺得他剛才扔的不是香煙,而是整遝鈔票——「……靠。」
「髒話也不能再說了,維妮。」歎了歎氣,科紮特認真地提醒,「對下一代不好。」
「……」
一八七八年五月,Mizuno成功競選為福羅倫薩市的市長。就像朱裡私下裡對好友們預告的那樣,他在博爾恩公爵為新市長舉辦的慶賀晚宴上向艾迪爾海德求了婚。科紮特相信,那是他頭一次看到艾迪爾海德臉紅透的緊張模樣。而同樣是在這場晚宴中,拉吉也順利向維妮求婚。
這兩對情侶的婚禮在這年的七月一同舉辦,與他們的親朋好友一起坐在教堂的長椅上看著他們走進婚姻的殿堂,科紮特由衷地露出笑容,只在一旁艾迪爾海德的母親海倫低聲哭著遺憾海德那還在牢獄中的父親約翰不能來參加婚禮時,稍稍斂下了笑意。
「你是否願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神父嘹亮的聲音響徹了教堂,科紮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握住了身邊褐發姑娘的手。
卡列琳偏過臉來瞥了瞥他,輕輕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我願意。」兩位新娘的回答如期而至。
神父接著又轉向新郎:「你是否願意這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我願意。」得到的答案亦是肯定。
籲了口氣,神父面向前來參加婚禮的眾人:
「你們是否都願意為他們的結婚誓言做證?」
「願意。」一致的應和響起。科紮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卡列琳的聲音。
握緊了她的手,他在教堂內沸騰的歡呼聲中靜靜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