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開學
赤司征十郎垂眸看了一眼,塑膠畫筒在他的斜背包裡躺臥。
泛著銀光的獎盃放在他身前的長椅之上,紅發少年擦乾身體後,便彎腰套上T裇。白金監督還在外面應付媒體沒回來,籃球隊的其他人已經鬧開,的確是有點吵,但既然剛達成了二連霸,情緒高漲可以理解,赤司也沒有制止他們的吵嚷。
按照桃井的說法,神澤紀惠在將畫筒交給她之後,就先行離去了。從她的郵件之中可見,女孩不想打擾到他之後的慶祝活動……真是相當合乎她的作風。
不,倒不如說,體貼過了頭,容易讓人想得太多。
以赤司征十郎的家境,送再貴的手信,也難以令他驚訝。神澤紀惠窺破了這一點,於是一反「以價錢代表心意」的既定觀念,以自己所擅長的東西送出了這兩樣東西。赤司知道她喜歡攝影,卻從來不知道她會素描,而且功底不差。
單單是有這份心,已經足以觸動赤司。
於是紅發的少年翻開了手機。
出乎女孩的意料之外,赤司竟然直接打電話來了。
那時她正走在小道上,左右兩旁都是民宅,她還沒將靜音模式調回來,所以手機震動的那一剎,神澤紀惠著實嚇了一跳。她沒有在外面和人談電話的習慣,而是更偏向發郵件和人聯絡,通話紀錄裡面也只有寥寥幾人而已。
「赤司君?」女孩有點疑惑,按理說帝光的籃球隊隊長,在這個時候是相當忙碌的,不太可能抽得出空打給她,所以女孩識趣地走了──等等,莫非是手信出了什麼差池?可是她在出門之前已經再檢查過了。「有什麼事嗎?」
隔著電話,赤司征十郎的聲音有點朦朧,但特有的透明感還在,就在女孩的耳邊響起,就像是貼著她說話一般。神澤紀惠的腰眼有點發麻,定定心神才聽得清楚他說的話,「我還是覺得,直接打來感謝妳的禮物比較有誠意。」
「誒……」神澤紀惠笑笑,「赤司君太客氣了。」
紅發少年背靠預備室的外牆上,從這個角度可以隱約看到球場。曲終人散,除了監督和留下來的記者之外,一個觀眾都沒有,顯得有點空寂。「素描很漂亮。」
女孩有點意外他還將話題繼續擴展下去,卻還是順著赤司的話繼續說。
「謝謝,小時候學過一陣子。」
赤司征十郎的嘴角輕輕揚起,短促的笑聲落到女孩那端,神澤紀惠有點不自然地開口打斷對話,「那個……赤司君接下來不是要忙嗎?」
「大概去慶功吧。」少年看了預備室的門一眼,裡面尚有說笑聲傳出,女孩下了隱晦的逐客令,赤司很自然地找到了告別的時機,這次連他自己也聽得出來,自己確實將聲線放柔了一點,「禮物會好好珍惜的。開學見。」
「開學見。」
她掛了線,重重呼出一口氣。在中場休息的時候,站在赤司面前,神澤紀惠的確可以做到板著一張臉看他,可是在看到了他勝利時的笑容、在聽到了他答謝的辭令,那些鬱積的躁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餘下來的只有衷心實意的高興。神澤紀惠並不是身份認同感很強的人,要問原因她也說不上來,但看見了帝光再次制霸中學學界,赤司高舉起獎盃,胸腔裡盡是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自豪感。
為了這隊球隊,更是為了這個少年。
「小赤司呢?」
綠間推了推眼鏡,左手的繃帶已經重新弄妥,「在外面講電話。」
「這陣子他好像總是看著手機……」黃瀨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難道!!」
「『難道』個鬼啊,好吵啊你。」青峰一邊套上T裇,一邊吐槽金髮模特。他的表情雖然說不上不高興,但比預備室裡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平靜,彷佛勝利沒有任何值得雀躍的地方,只不過是實力差距的體現,再沒有其他意味。「五月,快點叫赤司回來,我都快餓死了。」
說到「餓」,綠間下意識看了一眼紫原。高大的紫發少年拿著一包薯片窩在角落裡面吃,鼓起來的雙頰酷似倉鼠。紫原木無表情地回望綠間,手裡還沒空著,又扔了一把進口繼續嚼。桃井確認好比賽錄影沒有問題,關了攝錄機,「我才不去做剪紅線的那個人呢。」
「所以說小赤司果然是──?!」
「我也不知道哦,「桃井用下巴指了指赤司的包,將自己的訊息分享予眾人,「可是神澤イモ在比賽之後托我將東西轉交給赤司君了,應該是在和她談電話沒有錯。」
「誒誒──」
赤司合上手機,推開預備室的門。
裡面的氣氛明顯凝滯了一下,紅發少年直覺在他談電話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皺皺眉直欲開口,維持著無表情的紫原卻率先催促他,尾音仍舊拖得很長,腔調裡帶著一絲鼻音。「小赤──不是說了去吃飯嘛,快點啦──」
「嗯。」赤司走前幾步撈起了包。白金監督一早就說了不參加慶功宴,所以他會將獎盃帶回帝光,不必赤司再跑一趟。紅發的隊長錯過了眾人在他背後的眼神交流,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只有特定幾個人才知道意味的「談話」已經完結,「走吧。」
面對赤司的異樣,其實奇跡的世代沒有多大的意見,充其量也就是用神澤紀惠在他背後調侃一下,兩個當事人都不必知曉。雖然神澤紀惠本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二年級裡她的風評並不是那麼差。一方面是有神澤紀正作為她和外界接觸的橋樑,一方面是女孩自身的條件也相當不錯。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看得出赤司和她的關係,非尋常的同班同學可比。
神澤紀正回來的第二天,學校補課便開始。
依照帝光的安排,國二只是要求有需要的學生參與補課,國三則是「建議」所有人都回去。因為國三的補課會分發模擬試卷,一般的備考生都會主動回去。今年神澤紀惠還沒有回校的必要,於是可以在家吃著紀正帶回來的甜品,一邊悠閒地看電視。她甚至包攬了照顧Heart和Spade的任務。
她和赤司在之後沒有再聯絡。雖然籃球隊在全中聯賽之後有一個小小的假期,但對方顯然沒有真的閑下來,而是更加忙──神澤紀惠大概猜得出來他到底要忙什麼,在那種家庭中成長,要忙起來,實在是輕而易舉。
所以女孩打算為自己找點樂子。
赤司將書合上,低頭看著深藍色的封面,和上面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英文。他將書放回書架之上,旁邊還有十幾本類似的書籍,上面貼滿了小便箋和顏色貼,顯然是被人仔細地閱讀過。赤司掀起了筆記本的蓋子。
因為八月三十一日是星期五的關係,學校乾脆將暑假延長到九月初。今天是九月一日,星期六,後天第二學期就要開始。赤司今天的學習日程已經結束,接下來是真正的自由時間,紅發少年單手托著下巴,指尖在感應盤上滑動,打開推特便一眼看見了神澤紀惠。
更準確一點說,是在神澤紀正的推特裡面看到了她。
「暑假完結前在逗子市享受一下陽光和海灘!!@神澤紀惠 @神澤紀裕」
逗子市位於神奈川縣的南邊,那邊的沙灘的確很有名,尤其現在又是八月,所以擠滿了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東京都內沒有可以游泳的海灘,所以要享受這種假期的話,就必須跑到逗子市那邊去──那裡已經是最近的地方。
這三個人顯然是想玩到星期天才回東京。
推文下面還有一張拼湊的照片,無一例外都只有雙胞胎,由此推斷持機的應該是神澤紀裕。第一張裡有陽光在他們身後灑落,少年抱起了女孩的腰轉圈,相比起雙胞胎,更加像是一對異常相像的情侶。
女孩像個孩子一樣張開雙臂,臉上的神色是赤司從未看過的輕鬆和愉快。
第二張是少年的單人照,穿著黑色沙灘褲的他頸間還掛著泳鏡,穿著鏡頭擺出得意的姿勢,女孩在圖片的角落裡,一邊喝著可樂一邊忍笑。
第三張裡面兩個人在打球。發球的是神澤紀惠,她在泳衣外面搭了一件半袖紗裙,長度到大腿的一半左右,領口有點大,露出了她纖細的鎖骨。她在紗裙下面還穿了一件連身泳衣,是頸後系帶的設計,帶子正好貼在鎖骨之上。
平常還看不出來,神澤紀惠雖然是瘦,但身材意外地不錯,從肋骨稍下到盆骨以上的腰線柔和卻分明。她也是早熟的類型,身高比大部份同級女孩還要高,而且按這個勢頭,成年時應該有一米七。
最後一張是少年背著神澤紀惠。他的小腿有一大半都在水裡,女孩攀在他的肩頭,戴著太陽眼鏡,瀏海向後攏起,長髮束起了高馬尾。兩個人都歪著頭對鏡頭露齒大笑,背景有點逆光,但赤司仍然能看清女孩的模樣。
紅發少年點開了這則推文,下麵的留言意外地多。除了游泳隊裡和神澤紀正相熟的人之外,還有不少留言沖著神澤紀惠而來──絕大部份都是稱讚。
開學第一天,赤司征十郎便在校門外遇上了女孩。
無論是哪一個運動社團,都沒有在開學日早上進行晨練的道理,特別是過了今天之後,三年級的部員就會引退,專心備考。
赤司是和綠間真太郎一起回校的。黑色的車子從他們身邊駛過,停在帝光的大門旁邊。就算沒有刻意試過,赤司也已經記得神澤家車子的型號和車牌號碼了。神澤紀惠從裡面打開車門走出來,手上挽著書包,一抬頭就看見了他們兩個。
赤司停住了腳步。可能是他先入為主,總覺得女孩的氣色好了一點。
「早安。」神澤紀惠一邊對他們打招呼,一邊讓開位置給神澤紀正出來。黑髮的少年跨出腳步,將手裡的發圈「啪」一聲放到女孩手心裡,也懶洋洋地向他們打了招呼。四個人在鞋櫃面前換好了鞋,然後一起走上樓梯。
神澤紀正和赤司走在前面,綠間真太郎和女孩殿后。今天他拿在手裡的幸運物品是一樽礦泉水,神澤紀惠掃了一眼,上面還用法語寫著「帶我走」。
學了一種陌生的語言時,只要接觸到隻字片語,通常都會下意識將它拆解。大概是她看的時間太長,綠間真太郎竟然主動開口,「妳是什麼星座的?」
雖然不知道對方問來幹什麼,神澤紀惠還是老實答了,「天枰。」
綠間抬抬眉,「運勢不錯。」
女孩只能訕笑,偷瞄了在前面的赤司一眼,頗有點求助的意味。星座命相她向來都不信的,身邊也沒有一個人會說起這些話題,「……是麼。」
「嗯。」對方認真地點點頭,「準確點說,近期的運勢都不錯。」
神澤紀惠唯有將話題繼續接下去,「是什麼樣的運勢?」
綠間眼鏡後的眸子閃了一閃。
「戀愛。」
好不容易在和綠間的閒談之中走上二樓,女孩和赤司率先脫離隊伍,走向A組的監獄。因為赤司在前,少年便為她開了門,示意她先進去。
「謝謝。」
神澤紀惠是在開口後才邁步的,於是赤司的回答便在她耳邊響起,彼時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咫尺。和談電話的時候不同,這次他的聲音顯得真切多了,不若之前冷淡疏離。「……客氣。」
那一瞬間,女孩彷佛感受到他溫熱的吐息,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神澤紀惠一個分神,腳下便偏了一步,赤司正背對著她,順手關上監獄門,看不到她的失態。
──赤司征十郎走過了神澤紀惠的座位,女孩低著頭,雙頰酡紅。
第29章 引退
開學式完結,學生魚貫走出禮堂。
神澤紀正和姬城接下來要去游泳館,那邊有三年級學長的引退儀式,身為游泳隊的王牌和經理,他們都必須在場。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女孩便沒有再和姬城在同一個場合之中出現過,此刻也不打算做神澤紀正的尾巴。
「我到籃球館那邊的長椅上等你。」女孩看了姬城一眼,拿著書包就走。神澤紀正雖然知道她和姬城不和,但他不清楚當中的內情,而且──出於某種詭異的默契,兩個人都沒有想要向他披露什麼的意向。
女孩獨自往籃球館的方向走去,除了運動社團的人之外,還有不少學生像神澤紀惠一樣,在開學式完結之後就可以離開學校的。她順著人潮慢慢走,手上正空著,便去撫弄頸前的黑色蝴蝶結,低垂眼睫出神。
神澤紀惠不知道赤司在想什麼,在她看來,自己有兩個念頭是明確無誤的。
她對赤司抱有好感,超越朋友的好感。這種感情從哪時、哪裡,因為什麼而萌發,女孩統統都不清楚。當意識到的時候,好像就已經拿他沒辦法了。
即使自己到現在也不清楚,對方在接風宴當晚的態度是什麼意思,只要赤司稍稍放軟態度,自己就一點氣都生不起來,還二話不說關心起對方的家事。明明自己被冷待了,委屈得不得了,卻還是為他找好一個個理由。
神澤紀惠沒什麼朋友,但她也不至於糊塗到,將這樣的善意當成對朋友的態度。你可以恣意批評朋友性格上的缺點,卻會連戀人的瑕疵都一併愛上。
女孩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人。
雖然看上去冷靜自持,但底蘊裡她和神澤紀正一樣,脾氣都不算小。只不過是從前沒人闖進過她的生活之中,事無大小都按照著老舊的軌道去走,神澤紀正的陪伴也好、父母的疼愛也好,所有事情都運行得異常順暢,於是她失去了發火的理由。如果有人傷害她所珍視之物,神澤紀惠會和神澤紀正一樣、和神澤紀裕一樣……不,或許比他們都做得更加絕情,因為女孩的生活圈子比他們還窄,相比起他們,「家庭」在神澤紀惠生活中占的部份,要來得更加大。
第二,除非赤司示意她有機會,神澤紀惠絕不會作主動的一方。
並不是出於「男孩子應該主動點」之類的陳腔濫調,而是因為她對自己沒有足夠的自信。在學校也好、在球隊也好,神澤紀惠都看過他大放光彩的模樣。然而愈是走近,愈是覺得赤司征十郎完美得不可親近。
他太強了,強到沒有弱點可言,她難以想像怎麼樣的女孩才配得上她,連對方有沒有喜歡的人都不知道。誠然,女孩也感覺到赤司對她的態度還算好──或許比其他人更好,但她分不清楚,這和其他事情有沒有關係。
到底對她的善意,是出自知道她病情的同情,顧忌到兩家打過交道的敷衍之舉,還是有別的原因?神澤紀惠根本沒有辦法搞清楚。在他過於眩目的光環之下,女孩失卻了應有的自信,彷佛她只是置身於別人身後的一道影子。
而她不習慣,也不打算將自己放得如此卑微。
奇跡的時代也走在人流之中,就在女孩的後面。
黃瀨是其中一個最早看到神澤紀惠的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赤司征十郎,然後低頭去問桃井,「……那個人是不是……」
桃井笑著點頭。
「誒,上次看到她的時候沒細看,原來不算嬌小啊,」黃瀨發出了感歎,雙眼仍然不離啡發的女孩,「看起來不算是可愛的類型嘛。」
還以為小赤司會喜歡更加討喜點的女孩子呢。
紅發少年從吵雜之中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微不可察地側過了頭,幅度很小,很難被人發現。他從來沒有聽過別人對她的看法,難得有人談論起她,赤司不免有點好奇。
「我倒覺得她蠻可愛的……」桃井這樣答。
紅發少年牽了牽唇角。
三年級生退部的儀式終於到來。
黑髮少年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後悔的表情。
作為籃球隊的前隊長,虹村修造和奇跡的時代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有點微妙。雖然當中也有家庭變故的因素,但虹村能夠毫不留戀地將隊長的位置讓出來,赤司是真心佩服──在冠上了名為「帝光籃球隊隊長」這個頭銜之後,赤司深切地體會到它的魅力所在。就像是得到了一件獨一無二的珍寶,或者被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所愛著一般,榮耀和汗水並存、光環與壓力共行,赤司從虹村手上接過這一棒,對於兩個人而言,都是一種榮幸。
縱使一直沒有說出口,赤司相當敬佩這個前輩。因此,在知道他要照顧父親,而不能夠在繼續打籃球之後,感到深深惋惜。這件事只有很少人知道,如果不是赤司在虹村請辭當天,在監督的辦公室外聽到了整件事的經過,大概也會糊裡糊塗的成為了隊長吧。無論如何,以虹村的實力和天賦,從此退出了學界籃球,都是一件憾事︰赤司知道,自己不但再也無法和他並肩作戰,連和他做敵人,也已經不可能了。
「要好好努力啊。」虹村修造拍拍赤司的手臂,頸間的黑色領帶鬆開了一點,這一刻那個不擅長接受媒體採訪,將翹比賽的灰崎抓回來揍了一頓的帝光隊長好像又回來了。
「籃球隊……就交給你們了。」
赤司認真地直視著他,知道這句半是玩笑的說話背後,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感歎。「……我會的。帝光下年會取得三連霸。」
沒有用「一定會」、「必定會」等字眼,這個承諾不需要反復強調結果,因為是可以被預見的事情,赤司相當肯定這一點。紅發少年發出的宣言,就只有這一句而已。
「到時候,也請到場見證我們的勝利。」
虹村爽朗地笑起來,「一定會的。」
神澤紀惠等得久了,便拿出小本子開始亂畫。本子不是專門用來畫畫用的,只是平常用的筆記帳,筆也只是普通的原子筆。
女孩畫的是家裡的貓狗。可能是Heart脾氣太好,即使是像Spade一樣傲慢霸道的黑貓,也不會對著牠發狠,兩隻相處得蠻好,偶爾還是一起睡午覺。她筆下的就正是牠們午睡時的姿態,黑貓窩在金毛犬的肚子裡,半瞇著眼睛,看起來又神秘又危險的樣子。金毛已經熟睡,蓬鬆的尾巴拂在地上。
今天陽光不算猛烈,女孩又脫了毛衣,坐在露天的地位也不覺熱。身後有淡淡的黑影向她走近,女孩以為是紀正,隨口便道,「好慢啊,我都等餓了。」
「嗯?」
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聲音,神澤紀惠嚇得幾乎將筆掉在地上,啡發女孩轉過頭來,赤司征十郎穿著襯衫站在她身後,微低著頭看她。
「……對不起,我以為是紀正。」女孩摸了摸頭,終究是自己犯傻了,有點不好意思,「赤司君那邊的退部儀式結束了麼?」
紅發少年將書包放在外側,自己在她身邊坐下來,「嗯。」
覺察到赤司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上的本子,女孩乾脆遞給少年,裡面大多都是她閒暇時畫下來的東西,沒什麼好遮掩的,「不介意的話看一下?」
赤司接過來,「神澤君不用和游泳隊的學長吃飯告別嗎?」
隨便翻開了一頁,赤司的手便停駐在紙面上,少年忍不住看了神澤紀惠一眼,在這個距離,他甚至看得見女孩臉上的小絨毛,眼眸被光線照亮,紅得像是西班牙女人的裙子。紙面上曾經有過很深很深的筆痕,出於某種原因,女孩之後將它擦掉了,可是她曾畫的事物還是清晰可見──某人的眉眼。
神澤紀惠恰好將筆放回書包裡,不曾看見這一幕,「可是赤司君不也在這裡麼?紀正和我打算之後去吃個飯才回家,應該也差不多到了……」
赤司趕在女孩回頭之前,將本子翻到下一頁。接下來的大多都是貓狗的簡筆劃和素描,再沒有像之前那一頁的畫出現了。紅發少年將小簿還給女孩。
「真的很漂亮。」
「有時間的話給赤司君畫一幅?」神澤紀惠笑著說,然後好像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意味太過親密,迅速轉換話題,「說起來,我們的國中生涯走到一半多了吧?還有剛好一年的時間,然後赤司君也要從籃球部裡面引退了。」
「嗯,」赤司看到了遠處的神澤紀正,黑髮的少年正朝這個方向走來,於是赤司便向女孩的反方向靠了靠,「還有一次全中賽,然後就要升高中了。」
聽到「高中」的時候,神澤紀惠將雙眼從赤司身上移開,定晴于自己的雙胞胎弟弟,手指下意識摩挲執筆處上的薄繭,再開口時臉上卻不動聲色。「時間過得真快呢。赤司君的話,大概已經想好了升哪裡的高中了吧?」
「的確有點想法。」赤司斜瞄了一眼女孩,「妳也有吧?」
「……嗯。」
第30章 崩壞
「給──」
神澤紀正一邊移前碟子,一邊流利地吐女孩的槽,「我說妳,好歹吃一點青瓜好不好?每次都是我吃雙倍的份量,這邊也很困擾啊……等等妳把粟米都撥過來了!」
女孩於是又將粟米粒挑回去,「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啊,神澤紀正君……我從小到大都沒吃過青瓜,如果真的吃得下去,你就不用吃那麼多年的雙份了。」
此刻少年的手機震動起來,神澤紀正拿出來一看,向對面的啡發女孩報告,「啊……下年全中賽預選權納得,不用去打前哨戰了。」
少年將電話合上,這時候有人經過,他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
「誒……又來了啊。」
神澤紀惠正將電話放回毛衣口袋裡面,聽見了這句話,便也向那方投去一瞥。午膳時間只過了一小半,食堂正擠滿了人──但顯然有人得儘快搞定然後走了。
來者走到籃球隊那一桌,開口喚那兩個人。
「赤司君、綠間君,教練叫你們過去會客室,有記者想要採訪你們。」
赤司征十郎聞言點頭,放下筷子擦擦嘴。在奪得二連霸之後,帝光籃球隊的採訪數量幾乎成倍增長,作為隊長和副隊長,兩個人已經連續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午飯了。那邊廂綠間也已準備好,奇跡的世代已經開始習慣吃到一半就少了兩個人了,此刻也不過懶懶揮一揮手,連話都不說了。
赤司征十郎看拿起了託盤,走到旁邊的餐盤架前分好類,搞定之後就跟那人走了。或許是神澤紀惠多想了,赤司在經過她的時候,好像多看了她一眼。女孩也沒有太過在意,想得太多對誰都沒有好處,更何況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在對方表態之前安份守在名為「朋友」的圈子之中。
「很忙的樣子吶。」女孩這樣說,然後就繼續吃飯。
「你好,是赤司征十郎君和綠間真太郎君嗎?」
「我是赤司。」紅發少年伸出手與說話者相握,「幸會。」
這種商務洽談一般的架勢讓記者有點驚奇,和攝影師交換了個眼神之後便笑著坐下來,「怎麼說呢──『真不愧是帝光的隊長』──的感覺?」
赤司也回以一笑,但並沒有說一個字。記者打開了錄音筆和筆記簿,清清喉嚨便開始入題,「首先,恭喜帝光在全中賽取得二連冠……」
紅發少年微微傾前身子,擺出聆聽的姿態,雙肘放在膝上,十指交叉成拳。
說起來,神澤紀惠畫的那幅塗鴉,的確抓得住赤司征十郎的神髓,這一點連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然而,女孩到底是以怎麼樣的心情,以怎麼樣的姿態,將他畫下來的呢?縱使他們相處時的氣氛一向都很微妙──甚至連其他人都覺察到了,但女孩的言行並不一致。若赤司不曾看到那幅畫,到此刻也不能確定對方對他持有好感,女孩在面對赤司的時候,態度甚至有點疏離冷淡。
「二連冠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籃球是五個人的事情。」幾乎在記者拋出問題的一瞬間,赤司征十郎就給出了答案,他知道別人需要聽什麼,這也是他曾接受過的教育,「教練和監督,隊長和隊友,四方面必須好好合作,才可能達致理想的狀態。」
對方正打算筆錄的手一頓,赤司征十郎回答的速度太快,如果不是對方的表現太過完美,他會以為這是排練好的對話。「嗯,明白了。」
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次他撞破了她發作?那次他對她說「妳可以相信我」?那次他伸手扶住了她?紅發少年突然意會過來,答案如果是那次發作開始的,是不是意味著,神澤紀惠對他的感情是由謝意轉化而生?
「來年的目標當然是三連冠。」赤司說得很自然,「然後──作為籃球隊一員、作為隊長、作為首發球員,我的任務便可以完滿了。」
所以女孩才不願意再踏前一步,即使她已辨清了心之方向?本份得近乎無為地守在朋友圈內,像是這樣就得到滿足。可是並不是這樣的吧?
喜歡和好感,都是忍不住想要更加親近對方的心情。
女孩這個表現逆反了本能。
──不自信嗎?
──害怕會被拒絕嗎?
「很感謝你接受採訪,赤司君。」記者關上了錄音筆,轉向了在場旁聽的教練,「接下來我們要去問教練和監督一些問題,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們在課後的練習裡拍幾張照片嗎?」
教練點了點頭。赤司和綠間站起來,再次伸出手與記者相握。
所以說,神澤紀惠不自信的點到底在哪裡?
為什麼會有不自信的表現?
家庭因素?有對模範一般的父母?有兩個同樣出色的兄弟?
和家人以外的人無法相處,所以造就了對外時冷淡自卑的性格?
「要感謝的是這邊。」赤司的口吻依然很禮貌,他能同時一心幾用,剛才邊與人對答邊想自己的事情,對他而言不過如呼吸般自然。
在觸碰到對方指尖的一瞬間,赤司征十郎突然找到了女孩反常的原因。
啊。
一切都變得能理解了。
她害怕的不是做「神澤紀惠」,而是做「赤司眼中的神澤紀惠」。
縱然她還能如常和赤司交流,還能笑著遞給他自己的筆記簿,但在神澤紀惠的記憶之中,在她回國的那一晚,遭受到赤司的冷待,這個事實無法被改變。
女孩覺得赤司已經明確地表態了,所以固守於自己畫出來的圓圈裡面,不願意踏出一步──哪怕只是一步。這次表態不是定音之錘,目前神澤紀惠只是暫時被嚇退了,她還持著觀望的態度。但要讓她走出自己的舒適區之中,探求未知之物,他必須要給予她很大的信心,一次明確至極的示意。
紅發少年這樣想著,將手上的原子筆轉了一個圈。
黑子哲也拍著球,看了一眼籃框。
晨練要到明天才正式開始,此刻籃球館裡面只有他一人。雖然確實是在上學了,這一秒鐘掌下籃球的觸感也是真實的,但黑子還有種走於雲端之上的不確定感。
二連冠的勝利對黑子來說,毫無實感可言。
夢嗎?
黑子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黑子。」
背後傳來了聲音,擁有淺藍發色的少年轉過身來,看見赤司征十郎在後面看著他。赤司以平淡的語氣開口詢問,「今天應該不用晨練啊。」
「赤司君。」黑子道,「不,我只是今天碰巧起得比較早而已。」
「是嗎……」紅發少年若有所思地說,「順便一問你剛才在幹什麼?」
「……你看見了嗎……」
黑子低頭笑了笑。
「怎麼說呢,」他柔和的聲音在籃球館裡甚至無法產生回音,就像他在場上的角色一般,不仔細留意的話往往會遺漏,「我還是沒有什麼實感。」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在三軍,而且不管怎麼練習都毫無成果……別說升格,我甚至想過要不要退部。但現在我在一軍裡跟大家一起打球,還體驗到了奪冠的感覺。我覺得很高興,但更多的是像做夢一樣的無法置信。」
「正在我這樣想的時候,給予我最初契機的人出現了……請允許我借這個機會說出來。」黑子抬起頭來看著赤司,對方對他突然的剖白好像有點意外,「這一切都是多虧了赤司君。非常感謝。」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都在拼命地前進,所以錯過了說出來的時機。」赤司聽得出來,淺藍發色的少年聲線裡滿是真摯的感謝︰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感謝自己,「不過今天我能站在這裡,都是多虧那一天赤司君向我伸出了手。」
赤司輕閉雙眼,唇角微牽。
某個意義上,神澤紀惠和黑子哲也何等相似。
從失敗裡得到了別人的幫忙而站起,卻並沒有忘記自己理當心存謝意。
有著才能卻不曾傲慢,以他們的方法拼命地努力著──如果不是黑子今天提起來,想必赤司也不會知道,當時的一水之恩,竟然會被對方如此深刻地銘記於心。
「我什麼都沒有做啊。」
「那個時候,我的確是從你身上感覺到了可能性,所以才找上黑子你。但能讓你從三軍爬到一軍的,是你自己的力量。」
「而且我們能拿到今年的冠軍,也正正是因為這份力量。」
「所以應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
赤司征十郎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提醒黑子,「不過還是不要太放鬆了。我們還有一年,為了準備明年的比賽,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一切都是為了三連霸。」
黑子哲也看著紅發少年,視線相對之下,赤司注意到和初見時相比,對方臉上的憂色一掃而空,目光裡是千錘百煉過的堅毅意志。「……是。」
蛻變的不止奇跡的世代。
「對了,赤司君今天為什麼來得這麼早?」
赤司掏出電話確認了時間。「昨天晚上教練叫我來的,我剛才去了職員室,不過好像去得太早了,我現在準備再去一次……」
「找到了!赤司君!!」
粉色頭髮的少女急匆匆地跑進來,說話時還在喘息。
「桃井,你也是嗎?」
對方將雙手按在膝上,還在大口喘氣。赤司挑挑眉,能讓帝光的經理人如此氣急敗壞,想必不是小事,紅發少年有些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妳已經和教練談過了嗎?」
「那個……」桃井這樣說,「他說白金監督突然昏倒了……」
赤司征十郎一直都能預視奇跡世代的結局。
然而他並沒有想到,撕裂會以最慘烈的方式掀開序幕。他所想的方式不包含任何人的不幸,然而事與願違,在赤司來得及想好如何讓他們之間的矛盾軟化,到不可能影響球隊合作的地步之前,劇變已生。
你聽到了嗎?
齒輪崩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