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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黑籃)星軌》作者:墨宛【完結+番外】

第28章 開學

  赤司征十郎垂眸看了一眼,塑膠畫筒在他的斜背包裡躺臥。

  泛著銀光的獎盃放在他身前的長椅之上,紅發少年擦乾身體後,便彎腰套上T裇。白金監督還在外面應付媒體沒回來,籃球隊的其他人已經鬧開,的確是有點吵,但既然剛達成了二連霸,情緒高漲可以理解,赤司也沒有制止他們的吵嚷。

  按照桃井的說法,神澤紀惠在將畫筒交給她之後,就先行離去了。從她的郵件之中可見,女孩不想打擾到他之後的慶祝活動……真是相當合乎她的作風。

  不,倒不如說,體貼過了頭,容易讓人想得太多。

  以赤司征十郎的家境,送再貴的手信,也難以令他驚訝。神澤紀惠窺破了這一點,於是一反「以價錢代表心意」的既定觀念,以自己所擅長的東西送出了這兩樣東西。赤司知道她喜歡攝影,卻從來不知道她會素描,而且功底不差。

  單單是有這份心,已經足以觸動赤司。

  於是紅發的少年翻開了手機。

  出乎女孩的意料之外,赤司竟然直接打電話來了。

  那時她正走在小道上,左右兩旁都是民宅,她還沒將靜音模式調回來,所以手機震動的那一剎,神澤紀惠著實嚇了一跳。她沒有在外面和人談電話的習慣,而是更偏向發郵件和人聯絡,通話紀錄裡面也只有寥寥幾人而已。

  「赤司君?」女孩有點疑惑,按理說帝光的籃球隊隊長,在這個時候是相當忙碌的,不太可能抽得出空打給她,所以女孩識趣地走了──等等,莫非是手信出了什麼差池?可是她在出門之前已經再檢查過了。「有什麼事嗎?」

  隔著電話,赤司征十郎的聲音有點朦朧,但特有的透明感還在,就在女孩的耳邊響起,就像是貼著她說話一般。神澤紀惠的腰眼有點發麻,定定心神才聽得清楚他說的話,「我還是覺得,直接打來感謝妳的禮物比較有誠意。」

  「誒……」神澤紀惠笑笑,「赤司君太客氣了。」

  紅發少年背靠預備室的外牆上,從這個角度可以隱約看到球場。曲終人散,除了監督和留下來的記者之外,一個觀眾都沒有,顯得有點空寂。「素描很漂亮。」

  女孩有點意外他還將話題繼續擴展下去,卻還是順著赤司的話繼續說。

  「謝謝,小時候學過一陣子。」

  赤司征十郎的嘴角輕輕揚起,短促的笑聲落到女孩那端,神澤紀惠有點不自然地開口打斷對話,「那個……赤司君接下來不是要忙嗎?」

  「大概去慶功吧。」少年看了預備室的門一眼,裡面尚有說笑聲傳出,女孩下了隱晦的逐客令,赤司很自然地找到了告別的時機,這次連他自己也聽得出來,自己確實將聲線放柔了一點,「禮物會好好珍惜的。開學見。」

  「開學見。」

  她掛了線,重重呼出一口氣。在中場休息的時候,站在赤司面前,神澤紀惠的確可以做到板著一張臉看他,可是在看到了他勝利時的笑容、在聽到了他答謝的辭令,那些鬱積的躁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餘下來的只有衷心實意的高興。神澤紀惠並不是身份認同感很強的人,要問原因她也說不上來,但看見了帝光再次制霸中學學界,赤司高舉起獎盃,胸腔裡盡是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自豪感。

  為了這隊球隊,更是為了這個少年。

  「小赤司呢?」

  綠間推了推眼鏡,左手的繃帶已經重新弄妥,「在外面講電話。」

  「這陣子他好像總是看著手機……」黃瀨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難道!!」

  「『難道』個鬼啊,好吵啊你。」青峰一邊套上T裇,一邊吐槽金髮模特。他的表情雖然說不上不高興,但比預備室裡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平靜,彷佛勝利沒有任何值得雀躍的地方,只不過是實力差距的體現,再沒有其他意味。「五月,快點叫赤司回來,我都快餓死了。」

  說到「餓」,綠間下意識看了一眼紫原。高大的紫發少年拿著一包薯片窩在角落裡面吃,鼓起來的雙頰酷似倉鼠。紫原木無表情地回望綠間,手裡還沒空著,又扔了一把進口繼續嚼。桃井確認好比賽錄影沒有問題,關了攝錄機,「我才不去做剪紅線的那個人呢。」

  「所以說小赤司果然是──?!」

  「我也不知道哦,「桃井用下巴指了指赤司的包,將自己的訊息分享予眾人,「可是神澤イモ在比賽之後托我將東西轉交給赤司君了,應該是在和她談電話沒有錯。」

  「誒誒──」

  赤司合上手機,推開預備室的門。

  裡面的氣氛明顯凝滯了一下,紅發少年直覺在他談電話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皺皺眉直欲開口,維持著無表情的紫原卻率先催促他,尾音仍舊拖得很長,腔調裡帶著一絲鼻音。「小赤──不是說了去吃飯嘛,快點啦──」

  「嗯。」赤司走前幾步撈起了包。白金監督一早就說了不參加慶功宴,所以他會將獎盃帶回帝光,不必赤司再跑一趟。紅發的隊長錯過了眾人在他背後的眼神交流,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只有特定幾個人才知道意味的「談話」已經完結,「走吧。」

  面對赤司的異樣,其實奇跡的世代沒有多大的意見,充其量也就是用神澤紀惠在他背後調侃一下,兩個當事人都不必知曉。雖然神澤紀惠本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二年級裡她的風評並不是那麼差。一方面是有神澤紀正作為她和外界接觸的橋樑,一方面是女孩自身的條件也相當不錯。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看得出赤司和她的關係,非尋常的同班同學可比。

  神澤紀正回來的第二天,學校補課便開始。

  依照帝光的安排,國二只是要求有需要的學生參與補課,國三則是「建議」所有人都回去。因為國三的補課會分發模擬試卷,一般的備考生都會主動回去。今年神澤紀惠還沒有回校的必要,於是可以在家吃著紀正帶回來的甜品,一邊悠閒地看電視。她甚至包攬了照顧Heart和Spade的任務。

  她和赤司在之後沒有再聯絡。雖然籃球隊在全中聯賽之後有一個小小的假期,但對方顯然沒有真的閑下來,而是更加忙──神澤紀惠大概猜得出來他到底要忙什麼,在那種家庭中成長,要忙起來,實在是輕而易舉。

  所以女孩打算為自己找點樂子。

  赤司將書合上,低頭看著深藍色的封面,和上面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英文。他將書放回書架之上,旁邊還有十幾本類似的書籍,上面貼滿了小便箋和顏色貼,顯然是被人仔細地閱讀過。赤司掀起了筆記本的蓋子。

  因為八月三十一日是星期五的關係,學校乾脆將暑假延長到九月初。今天是九月一日,星期六,後天第二學期就要開始。赤司今天的學習日程已經結束,接下來是真正的自由時間,紅發少年單手托著下巴,指尖在感應盤上滑動,打開推特便一眼看見了神澤紀惠。

  更準確一點說,是在神澤紀正的推特裡面看到了她。

  「暑假完結前在逗子市享受一下陽光和海灘!!@神澤紀惠 @神澤紀裕」

  逗子市位於神奈川縣的南邊,那邊的沙灘的確很有名,尤其現在又是八月,所以擠滿了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東京都內沒有可以游泳的海灘,所以要享受這種假期的話,就必須跑到逗子市那邊去──那裡已經是最近的地方。

  這三個人顯然是想玩到星期天才回東京。

  推文下面還有一張拼湊的照片,無一例外都只有雙胞胎,由此推斷持機的應該是神澤紀裕。第一張裡有陽光在他們身後灑落,少年抱起了女孩的腰轉圈,相比起雙胞胎,更加像是一對異常相像的情侶。

  女孩像個孩子一樣張開雙臂,臉上的神色是赤司從未看過的輕鬆和愉快。

  第二張是少年的單人照,穿著黑色沙灘褲的他頸間還掛著泳鏡,穿著鏡頭擺出得意的姿勢,女孩在圖片的角落裡,一邊喝著可樂一邊忍笑。

  第三張裡面兩個人在打球。發球的是神澤紀惠,她在泳衣外面搭了一件半袖紗裙,長度到大腿的一半左右,領口有點大,露出了她纖細的鎖骨。她在紗裙下面還穿了一件連身泳衣,是頸後系帶的設計,帶子正好貼在鎖骨之上。

  平常還看不出來,神澤紀惠雖然是瘦,但身材意外地不錯,從肋骨稍下到盆骨以上的腰線柔和卻分明。她也是早熟的類型,身高比大部份同級女孩還要高,而且按這個勢頭,成年時應該有一米七。

  最後一張是少年背著神澤紀惠。他的小腿有一大半都在水裡,女孩攀在他的肩頭,戴著太陽眼鏡,瀏海向後攏起,長髮束起了高馬尾。兩個人都歪著頭對鏡頭露齒大笑,背景有點逆光,但赤司仍然能看清女孩的模樣。

  紅發少年點開了這則推文,下麵的留言意外地多。除了游泳隊裡和神澤紀正相熟的人之外,還有不少留言沖著神澤紀惠而來──絕大部份都是稱讚。

  開學第一天,赤司征十郎便在校門外遇上了女孩。

  無論是哪一個運動社團,都沒有在開學日早上進行晨練的道理,特別是過了今天之後,三年級的部員就會引退,專心備考。

  赤司是和綠間真太郎一起回校的。黑色的車子從他們身邊駛過,停在帝光的大門旁邊。就算沒有刻意試過,赤司也已經記得神澤家車子的型號和車牌號碼了。神澤紀惠從裡面打開車門走出來,手上挽著書包,一抬頭就看見了他們兩個。

  赤司停住了腳步。可能是他先入為主,總覺得女孩的氣色好了一點。

  「早安。」神澤紀惠一邊對他們打招呼,一邊讓開位置給神澤紀正出來。黑髮的少年跨出腳步,將手裡的發圈「啪」一聲放到女孩手心裡,也懶洋洋地向他們打了招呼。四個人在鞋櫃面前換好了鞋,然後一起走上樓梯。

  神澤紀正和赤司走在前面,綠間真太郎和女孩殿后。今天他拿在手裡的幸運物品是一樽礦泉水,神澤紀惠掃了一眼,上面還用法語寫著「帶我走」。

  學了一種陌生的語言時,只要接觸到隻字片語,通常都會下意識將它拆解。大概是她看的時間太長,綠間真太郎竟然主動開口,「妳是什麼星座的?」

  雖然不知道對方問來幹什麼,神澤紀惠還是老實答了,「天枰。」

  綠間抬抬眉,「運勢不錯。」

  女孩只能訕笑,偷瞄了在前面的赤司一眼,頗有點求助的意味。星座命相她向來都不信的,身邊也沒有一個人會說起這些話題,「……是麼。」

  「嗯。」對方認真地點點頭,「準確點說,近期的運勢都不錯。」

  神澤紀惠唯有將話題繼續接下去,「是什麼樣的運勢?」

  綠間眼鏡後的眸子閃了一閃。

  「戀愛。」

  好不容易在和綠間的閒談之中走上二樓,女孩和赤司率先脫離隊伍,走向A組的監獄。因為赤司在前,少年便為她開了門,示意她先進去。

  「謝謝。」

  神澤紀惠是在開口後才邁步的,於是赤司的回答便在她耳邊響起,彼時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咫尺。和談電話的時候不同,這次他的聲音顯得真切多了,不若之前冷淡疏離。「……客氣。」

  那一瞬間,女孩彷佛感受到他溫熱的吐息,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神澤紀惠一個分神,腳下便偏了一步,赤司正背對著她,順手關上監獄門,看不到她的失態。

  ──赤司征十郎走過了神澤紀惠的座位,女孩低著頭,雙頰酡紅。


第29章 引退

  開學式完結,學生魚貫走出禮堂。

  神澤紀正和姬城接下來要去游泳館,那邊有三年級學長的引退儀式,身為游泳隊的王牌和經理,他們都必須在場。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女孩便沒有再和姬城在同一個場合之中出現過,此刻也不打算做神澤紀正的尾巴。

  「我到籃球館那邊的長椅上等你。」女孩看了姬城一眼,拿著書包就走。神澤紀正雖然知道她和姬城不和,但他不清楚當中的內情,而且──出於某種詭異的默契,兩個人都沒有想要向他披露什麼的意向。

  女孩獨自往籃球館的方向走去,除了運動社團的人之外,還有不少學生像神澤紀惠一樣,在開學式完結之後就可以離開學校的。她順著人潮慢慢走,手上正空著,便去撫弄頸前的黑色蝴蝶結,低垂眼睫出神。

  神澤紀惠不知道赤司在想什麼,在她看來,自己有兩個念頭是明確無誤的。

  她對赤司抱有好感,超越朋友的好感。這種感情從哪時、哪裡,因為什麼而萌發,女孩統統都不清楚。當意識到的時候,好像就已經拿他沒辦法了。

  即使自己到現在也不清楚,對方在接風宴當晚的態度是什麼意思,只要赤司稍稍放軟態度,自己就一點氣都生不起來,還二話不說關心起對方的家事。明明自己被冷待了,委屈得不得了,卻還是為他找好一個個理由。

  神澤紀惠沒什麼朋友,但她也不至於糊塗到,將這樣的善意當成對朋友的態度。你可以恣意批評朋友性格上的缺點,卻會連戀人的瑕疵都一併愛上。

  女孩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人。

  雖然看上去冷靜自持,但底蘊裡她和神澤紀正一樣,脾氣都不算小。只不過是從前沒人闖進過她的生活之中,事無大小都按照著老舊的軌道去走,神澤紀正的陪伴也好、父母的疼愛也好,所有事情都運行得異常順暢,於是她失去了發火的理由。如果有人傷害她所珍視之物,神澤紀惠會和神澤紀正一樣、和神澤紀裕一樣……不,或許比他們都做得更加絕情,因為女孩的生活圈子比他們還窄,相比起他們,「家庭」在神澤紀惠生活中占的部份,要來得更加大。

  第二,除非赤司示意她有機會,神澤紀惠絕不會作主動的一方。

  並不是出於「男孩子應該主動點」之類的陳腔濫調,而是因為她對自己沒有足夠的自信。在學校也好、在球隊也好,神澤紀惠都看過他大放光彩的模樣。然而愈是走近,愈是覺得赤司征十郎完美得不可親近。

  他太強了,強到沒有弱點可言,她難以想像怎麼樣的女孩才配得上她,連對方有沒有喜歡的人都不知道。誠然,女孩也感覺到赤司對她的態度還算好──或許比其他人更好,但她分不清楚,這和其他事情有沒有關係。

  到底對她的善意,是出自知道她病情的同情,顧忌到兩家打過交道的敷衍之舉,還是有別的原因?神澤紀惠根本沒有辦法搞清楚。在他過於眩目的光環之下,女孩失卻了應有的自信,彷佛她只是置身於別人身後的一道影子。

  而她不習慣,也不打算將自己放得如此卑微。

  奇跡的時代也走在人流之中,就在女孩的後面。

  黃瀨是其中一個最早看到神澤紀惠的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赤司征十郎,然後低頭去問桃井,「……那個人是不是……」

  桃井笑著點頭。

  「誒,上次看到她的時候沒細看,原來不算嬌小啊,」黃瀨發出了感歎,雙眼仍然不離啡發的女孩,「看起來不算是可愛的類型嘛。」

  還以為小赤司會喜歡更加討喜點的女孩子呢。

  紅發少年從吵雜之中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微不可察地側過了頭,幅度很小,很難被人發現。他從來沒有聽過別人對她的看法,難得有人談論起她,赤司不免有點好奇。

  「我倒覺得她蠻可愛的……」桃井這樣答。

  紅發少年牽了牽唇角。

  三年級生退部的儀式終於到來。

  黑髮少年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後悔的表情。

  作為籃球隊的前隊長,虹村修造和奇跡的時代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有點微妙。雖然當中也有家庭變故的因素,但虹村能夠毫不留戀地將隊長的位置讓出來,赤司是真心佩服──在冠上了名為「帝光籃球隊隊長」這個頭銜之後,赤司深切地體會到它的魅力所在。就像是得到了一件獨一無二的珍寶,或者被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所愛著一般,榮耀和汗水並存、光環與壓力共行,赤司從虹村手上接過這一棒,對於兩個人而言,都是一種榮幸。

  縱使一直沒有說出口,赤司相當敬佩這個前輩。因此,在知道他要照顧父親,而不能夠在繼續打籃球之後,感到深深惋惜。這件事只有很少人知道,如果不是赤司在虹村請辭當天,在監督的辦公室外聽到了整件事的經過,大概也會糊裡糊塗的成為了隊長吧。無論如何,以虹村的實力和天賦,從此退出了學界籃球,都是一件憾事︰赤司知道,自己不但再也無法和他並肩作戰,連和他做敵人,也已經不可能了。

  「要好好努力啊。」虹村修造拍拍赤司的手臂,頸間的黑色領帶鬆開了一點,這一刻那個不擅長接受媒體採訪,將翹比賽的灰崎抓回來揍了一頓的帝光隊長好像又回來了。

  「籃球隊……就交給你們了。」

  赤司認真地直視著他,知道這句半是玩笑的說話背後,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感歎。「……我會的。帝光下年會取得三連霸。」

  沒有用「一定會」、「必定會」等字眼,這個承諾不需要反復強調結果,因為是可以被預見的事情,赤司相當肯定這一點。紅發少年發出的宣言,就只有這一句而已。

  「到時候,也請到場見證我們的勝利。」

  虹村爽朗地笑起來,「一定會的。」

  神澤紀惠等得久了,便拿出小本子開始亂畫。本子不是專門用來畫畫用的,只是平常用的筆記帳,筆也只是普通的原子筆。

  女孩畫的是家裡的貓狗。可能是Heart脾氣太好,即使是像Spade一樣傲慢霸道的黑貓,也不會對著牠發狠,兩隻相處得蠻好,偶爾還是一起睡午覺。她筆下的就正是牠們午睡時的姿態,黑貓窩在金毛犬的肚子裡,半瞇著眼睛,看起來又神秘又危險的樣子。金毛已經熟睡,蓬鬆的尾巴拂在地上。

  今天陽光不算猛烈,女孩又脫了毛衣,坐在露天的地位也不覺熱。身後有淡淡的黑影向她走近,女孩以為是紀正,隨口便道,「好慢啊,我都等餓了。」

  「嗯?」

  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聲音,神澤紀惠嚇得幾乎將筆掉在地上,啡發女孩轉過頭來,赤司征十郎穿著襯衫站在她身後,微低著頭看她。

  「……對不起,我以為是紀正。」女孩摸了摸頭,終究是自己犯傻了,有點不好意思,「赤司君那邊的退部儀式結束了麼?」

  紅發少年將書包放在外側,自己在她身邊坐下來,「嗯。」

  覺察到赤司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上的本子,女孩乾脆遞給少年,裡面大多都是她閒暇時畫下來的東西,沒什麼好遮掩的,「不介意的話看一下?」

  赤司接過來,「神澤君不用和游泳隊的學長吃飯告別嗎?」

  隨便翻開了一頁,赤司的手便停駐在紙面上,少年忍不住看了神澤紀惠一眼,在這個距離,他甚至看得見女孩臉上的小絨毛,眼眸被光線照亮,紅得像是西班牙女人的裙子。紙面上曾經有過很深很深的筆痕,出於某種原因,女孩之後將它擦掉了,可是她曾畫的事物還是清晰可見──某人的眉眼。

  神澤紀惠恰好將筆放回書包裡,不曾看見這一幕,「可是赤司君不也在這裡麼?紀正和我打算之後去吃個飯才回家,應該也差不多到了……」

  赤司趕在女孩回頭之前,將本子翻到下一頁。接下來的大多都是貓狗的簡筆劃和素描,再沒有像之前那一頁的畫出現了。紅發少年將小簿還給女孩。

  「真的很漂亮。」

  「有時間的話給赤司君畫一幅?」神澤紀惠笑著說,然後好像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意味太過親密,迅速轉換話題,「說起來,我們的國中生涯走到一半多了吧?還有剛好一年的時間,然後赤司君也要從籃球部裡面引退了。」

  「嗯,」赤司看到了遠處的神澤紀正,黑髮的少年正朝這個方向走來,於是赤司便向女孩的反方向靠了靠,「還有一次全中賽,然後就要升高中了。」

  聽到「高中」的時候,神澤紀惠將雙眼從赤司身上移開,定晴于自己的雙胞胎弟弟,手指下意識摩挲執筆處上的薄繭,再開口時臉上卻不動聲色。「時間過得真快呢。赤司君的話,大概已經想好了升哪裡的高中了吧?」

  「的確有點想法。」赤司斜瞄了一眼女孩,「妳也有吧?」

  「……嗯。」


第30章 崩壞

  「給──」

  神澤紀正一邊移前碟子,一邊流利地吐女孩的槽,「我說妳,好歹吃一點青瓜好不好?每次都是我吃雙倍的份量,這邊也很困擾啊……等等妳把粟米都撥過來了!」

  女孩於是又將粟米粒挑回去,「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啊,神澤紀正君……我從小到大都沒吃過青瓜,如果真的吃得下去,你就不用吃那麼多年的雙份了。」

  此刻少年的手機震動起來,神澤紀正拿出來一看,向對面的啡發女孩報告,「啊……下年全中賽預選權納得,不用去打前哨戰了。」

  少年將電話合上,這時候有人經過,他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

  「誒……又來了啊。」

  神澤紀惠正將電話放回毛衣口袋裡面,聽見了這句話,便也向那方投去一瞥。午膳時間只過了一小半,食堂正擠滿了人──但顯然有人得儘快搞定然後走了。

  來者走到籃球隊那一桌,開口喚那兩個人。

  「赤司君、綠間君,教練叫你們過去會客室,有記者想要採訪你們。」

  赤司征十郎聞言點頭,放下筷子擦擦嘴。在奪得二連霸之後,帝光籃球隊的採訪數量幾乎成倍增長,作為隊長和副隊長,兩個人已經連續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午飯了。那邊廂綠間也已準備好,奇跡的世代已經開始習慣吃到一半就少了兩個人了,此刻也不過懶懶揮一揮手,連話都不說了。

  赤司征十郎看拿起了託盤,走到旁邊的餐盤架前分好類,搞定之後就跟那人走了。或許是神澤紀惠多想了,赤司在經過她的時候,好像多看了她一眼。女孩也沒有太過在意,想得太多對誰都沒有好處,更何況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在對方表態之前安份守在名為「朋友」的圈子之中。

  「很忙的樣子吶。」女孩這樣說,然後就繼續吃飯。

  「你好,是赤司征十郎君和綠間真太郎君嗎?」

  「我是赤司。」紅發少年伸出手與說話者相握,「幸會。」

  這種商務洽談一般的架勢讓記者有點驚奇,和攝影師交換了個眼神之後便笑著坐下來,「怎麼說呢──『真不愧是帝光的隊長』──的感覺?」

  赤司也回以一笑,但並沒有說一個字。記者打開了錄音筆和筆記簿,清清喉嚨便開始入題,「首先,恭喜帝光在全中賽取得二連冠……」

  紅發少年微微傾前身子,擺出聆聽的姿態,雙肘放在膝上,十指交叉成拳。

  說起來,神澤紀惠畫的那幅塗鴉,的確抓得住赤司征十郎的神髓,這一點連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然而,女孩到底是以怎麼樣的心情,以怎麼樣的姿態,將他畫下來的呢?縱使他們相處時的氣氛一向都很微妙──甚至連其他人都覺察到了,但女孩的言行並不一致。若赤司不曾看到那幅畫,到此刻也不能確定對方對他持有好感,女孩在面對赤司的時候,態度甚至有點疏離冷淡。

  「二連冠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籃球是五個人的事情。」幾乎在記者拋出問題的一瞬間,赤司征十郎就給出了答案,他知道別人需要聽什麼,這也是他曾接受過的教育,「教練和監督,隊長和隊友,四方面必須好好合作,才可能達致理想的狀態。」

  對方正打算筆錄的手一頓,赤司征十郎回答的速度太快,如果不是對方的表現太過完美,他會以為這是排練好的對話。「嗯,明白了。」

  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次他撞破了她發作?那次他對她說「妳可以相信我」?那次他伸手扶住了她?紅發少年突然意會過來,答案如果是那次發作開始的,是不是意味著,神澤紀惠對他的感情是由謝意轉化而生?

  「來年的目標當然是三連冠。」赤司說得很自然,「然後──作為籃球隊一員、作為隊長、作為首發球員,我的任務便可以完滿了。」

  所以女孩才不願意再踏前一步,即使她已辨清了心之方向?本份得近乎無為地守在朋友圈內,像是這樣就得到滿足。可是並不是這樣的吧?

  喜歡和好感,都是忍不住想要更加親近對方的心情。

  女孩這個表現逆反了本能。

  ──不自信嗎?

  ──害怕會被拒絕嗎?

  「很感謝你接受採訪,赤司君。」記者關上了錄音筆,轉向了在場旁聽的教練,「接下來我們要去問教練和監督一些問題,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們在課後的練習裡拍幾張照片嗎?」

  教練點了點頭。赤司和綠間站起來,再次伸出手與記者相握。

  所以說,神澤紀惠不自信的點到底在哪裡?

  為什麼會有不自信的表現?

  家庭因素?有對模範一般的父母?有兩個同樣出色的兄弟?

  和家人以外的人無法相處,所以造就了對外時冷淡自卑的性格?

  「要感謝的是這邊。」赤司的口吻依然很禮貌,他能同時一心幾用,剛才邊與人對答邊想自己的事情,對他而言不過如呼吸般自然。

  在觸碰到對方指尖的一瞬間,赤司征十郎突然找到了女孩反常的原因。

  啊。

  一切都變得能理解了。

  她害怕的不是做「神澤紀惠」,而是做「赤司眼中的神澤紀惠」。

  縱然她還能如常和赤司交流,還能笑著遞給他自己的筆記簿,但在神澤紀惠的記憶之中,在她回國的那一晚,遭受到赤司的冷待,這個事實無法被改變。

  女孩覺得赤司已經明確地表態了,所以固守於自己畫出來的圓圈裡面,不願意踏出一步──哪怕只是一步。這次表態不是定音之錘,目前神澤紀惠只是暫時被嚇退了,她還持著觀望的態度。但要讓她走出自己的舒適區之中,探求未知之物,他必須要給予她很大的信心,一次明確至極的示意。

  紅發少年這樣想著,將手上的原子筆轉了一個圈。

  黑子哲也拍著球,看了一眼籃框。

  晨練要到明天才正式開始,此刻籃球館裡面只有他一人。雖然確實是在上學了,這一秒鐘掌下籃球的觸感也是真實的,但黑子還有種走於雲端之上的不確定感。

  二連冠的勝利對黑子來說,毫無實感可言。

  夢嗎?

  黑子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黑子。」

  背後傳來了聲音,擁有淺藍發色的少年轉過身來,看見赤司征十郎在後面看著他。赤司以平淡的語氣開口詢問,「今天應該不用晨練啊。」

  「赤司君。」黑子道,「不,我只是今天碰巧起得比較早而已。」

  「是嗎……」紅發少年若有所思地說,「順便一問你剛才在幹什麼?」

  「……你看見了嗎……」

  黑子低頭笑了笑。

  「怎麼說呢,」他柔和的聲音在籃球館裡甚至無法產生回音,就像他在場上的角色一般,不仔細留意的話往往會遺漏,「我還是沒有什麼實感。」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在三軍,而且不管怎麼練習都毫無成果……別說升格,我甚至想過要不要退部。但現在我在一軍裡跟大家一起打球,還體驗到了奪冠的感覺。我覺得很高興,但更多的是像做夢一樣的無法置信。」

  「正在我這樣想的時候,給予我最初契機的人出現了……請允許我借這個機會說出來。」黑子抬起頭來看著赤司,對方對他突然的剖白好像有點意外,「這一切都是多虧了赤司君。非常感謝。」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都在拼命地前進,所以錯過了說出來的時機。」赤司聽得出來,淺藍發色的少年聲線裡滿是真摯的感謝︰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感謝自己,「不過今天我能站在這裡,都是多虧那一天赤司君向我伸出了手。」

  赤司輕閉雙眼,唇角微牽。

  某個意義上,神澤紀惠和黑子哲也何等相似。

  從失敗裡得到了別人的幫忙而站起,卻並沒有忘記自己理當心存謝意。

  有著才能卻不曾傲慢,以他們的方法拼命地努力著──如果不是黑子今天提起來,想必赤司也不會知道,當時的一水之恩,竟然會被對方如此深刻地銘記於心。

  「我什麼都沒有做啊。」

  「那個時候,我的確是從你身上感覺到了可能性,所以才找上黑子你。但能讓你從三軍爬到一軍的,是你自己的力量。」

  「而且我們能拿到今年的冠軍,也正正是因為這份力量。」

  「所以應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

  赤司征十郎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提醒黑子,「不過還是不要太放鬆了。我們還有一年,為了準備明年的比賽,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一切都是為了三連霸。」

  黑子哲也看著紅發少年,視線相對之下,赤司注意到和初見時相比,對方臉上的憂色一掃而空,目光裡是千錘百煉過的堅毅意志。「……是。」

  蛻變的不止奇跡的世代。

  「對了,赤司君今天為什麼來得這麼早?」

  赤司掏出電話確認了時間。「昨天晚上教練叫我來的,我剛才去了職員室,不過好像去得太早了,我現在準備再去一次……」

  「找到了!赤司君!!」

  粉色頭髮的少女急匆匆地跑進來,說話時還在喘息。

  「桃井,你也是嗎?」

  對方將雙手按在膝上,還在大口喘氣。赤司挑挑眉,能讓帝光的經理人如此氣急敗壞,想必不是小事,紅發少年有些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妳已經和教練談過了嗎?」

  「那個……」桃井這樣說,「他說白金監督突然昏倒了……」

  赤司征十郎一直都能預視奇跡世代的結局。

  然而他並沒有想到,撕裂會以最慘烈的方式掀開序幕。他所想的方式不包含任何人的不幸,然而事與願違,在赤司來得及想好如何讓他們之間的矛盾軟化,到不可能影響球隊合作的地步之前,劇變已生。

  你聽到了嗎?

  齒輪崩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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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異議

  「似乎是沒有生命危險的樣子。」

  彼時神澤紀惠正拿著飲料罐小口啜飲。果然熱巧克力對於十月而言還是太過燙口,貓舌的女孩不得不慢慢來。「……嗯?」

  神澤紀正莫名地覺得她看起來有點傻,於是伸指戳戳她的臉頰。「在、說、赤、司、的、事、情。籃球部監督不是病倒了嗎?好像沒有生命危險的樣子。」

  「我沒問你啊。」

  「對啊妳沒問我,那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終於不皺眉的是誰啊?」神澤紀正往椅背一靠,「誰都看得出妳在擔心好嗎?」

  啡發女孩白了他一眼。

  「沒有這種事情。」

  食堂之內,奇跡世代那一桌的氣氛明顯比周邊的來得更沉寂,雖然赤司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但一個人的情緒表達,從來都不局張於臉部表情之上。神澤紀惠還沒與他相熟到可以單憑肢體語言去揣度他所思所想,但她既有細心去觀察,也有耐心去研究。

  「籃球部雖然不至於成了一盤散沙,但的確是有一點影響的。」坐在女孩對面的神澤紀正向上呼氣吹了吹自己的瀏海,「……正如游泳隊教練突然離職了,也會對我們造成很大的麻煩啊。」

  每支球隊都需要一個教練,因為他們具備球員本身沒有的「遠見」和「經驗」。白金監督是帝光籃球隊其中一個致勝因素,沒有了他,雖不至於實力大減,但光是對球隊造成的不安感,就已經是一種不可估量的損失。

  神澤紀惠低頭看著鋁罐上的蓋子。

  帝光男子籃球隊坐大,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人多勢眾在平常的確是優勢,但在現在,反倒成了麻煩。赤司征十郎作為隊長,要處理的不止是首發隊員的情緒,還要顧及到新升上一軍的隊員的心態,簡而言之︰穩定軍心。

  這個任務看似輕易,實則非常抽象。

  赤司征十郎升上隊長的路走得太順,雖說作為初一就成為一軍的「奇跡世代」,實力是無置容疑的,但要讓一個初二生來安撫其他人的情緒,這樣也未免太過苛刻了。

  赤司本來能夠給人的也不算是安全感──更多的是敬畏感,或者壓逼感。

  即使是她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監督離職對籃球隊的負面影響。

  黑髮少年看出了她的擔憂,想了一想,如此開口寬慰,「放心吧,赤司扛得下來。他從來沒有被什麼難倒過,今次也一樣不會。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神澤紀惠歎了口氣。「但願如此。」

  帝光中學籃球館,一館。

  球鞋磨擦地面的聲音頻繁地響起,尖銳得彷佛要刺穿耳膜一般的高鳴。赤司征十郎坐在長椅上,用搭在頭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後灌了一口水。

  他看了一眼放在身邊的紅色手機。神澤紀惠已經很久沒有和他發過郵件了。日常裡的招呼和交談倒還是有,態度也算是輕鬆平常,唯獨是私底下的聯絡突然被她所中斷了。赤司估計她大概是從別處聽到了什麼,判斷此刻自己不想被打擾吧。

  在這種時候,神澤紀惠向來將公私分得很清。如果她認定中止聯絡對他的情況更加有利的話,女孩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就像一旦她認定了和赤司的交談會影響她手上的事情,她也可以二話不說地消失,直至事情解決。

  她給予別人足夠的自由和尊重,同時要求同樣的待遇。

  本質上,她和赤司一樣,都是將理性放於感性之上的人。

  青峰大輝持球,對上另一個穿著七號背心的一軍。

  他甚至連華麗的技巧都沒用上,簡簡單單一個橫跨運球,便已經輕鬆地過了七號。站在他去路上的四號迅速張手上前,想要攔截,青峰便將球傳給了在旁邊的紫原,臉上明晃晃地寫著「好無聊」。

  「噢噢!不過援護也很快!」五號又馬上纏過來,紫原斜睨了他一眼。

  「咦?」黃瀨涼太微微睜大眼睛。

  只見紫原敦反身一旋,便由五號的左右晃到了右邊,接下來的事情已經做得無比熟練了──少年屈膝微躍,輕輕鬆松將球投進籃框之中。

  「嗚哦!好球!!」

  「那麼高大的身體居然有這種速度啊!」

  「等等……」黃瀨還沒徹底回過神,「小紫原剛才那個回轉也太快了吧?」

  紫原半瞇著眼睛,依舊一副要睡不睡的樣子,唯獨雙目之中鋒芒畢露,像是要刺傷什麼人一樣,縱然本人沒有這個意願,「……誒,是嗎?」

  「我只是隨便打了一下啊……但是總感覺啊,力量一直不受控制地噴湧出來啊……」紫原舉起右手到自己面前,語氣像是帶點玩笑,又像是正經的宣告,「如果我認真起來的話,說不定連隊友都會不小心捏爆掉──」

  赤司扯下了頭上的毛巾,看向這邊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奇跡的世代開始急速地成長了。他們都卡在這個「中學生最強的」的樽頸太久了,結果一旦破開了這個難關,他們的成長速度異常驚人,就像一輛始動時間奇長的瑪莎拉蒂,衝破了名為「起動」的關口之後,便能在短時間內由零提速到每小時一百公里。從「中學生最強」邁向了「天才」的道路,由始而起。

  赤司在心底歎了口氣。

  偏偏在這個多事之秋……

  「喂你!」開口打破微妙沉默的是青峰大輝。「無論怎樣說,也讓他過得太輕鬆了吧!給我拿出點幹勁來啊!」

  「不!我有在努力啊,而且是用盡全力!」七號如此辯解,「但是青峰君你太快了啊!」

  「啊啊?」青峰的脾氣馬上就爆發起來了,「所以說……嘖!」

  「青峰君。」黑子叫了一聲,旋即又閉起嘴來。

  ──我也覺得你說的那些話沒有錯。

  ──但果然還是不行啊。

  ──我想要的東西……是絕對不可能找得到的。

  青峰在球場上說過的話,現在還歷歷在目。黑子哲也並不能體會到青峰這種心態,但他這種心態帶來的負能量,不止讓青峰一個人低落。

  王牌發光發亮的疆域從來不止四百二十平方米,他們還能影響球隊本身的士氣。這也是為什麼教練曾經想要將他降格──青峰大輝所散發出來的自暴自棄,已經將球隊的氣氛變得很壞了──青峰對於球隊,弊大於利。

  明知道齒輪馬上就要脫軌了,你的選擇是讓它工作到最後一刻,還是率先拿出新的頂上,不讓它的崩潰傷害到其他齒輪?

  「……今天沒有特別要說的。解散。」

  「您辛苦了!」

  神澤紀惠拿著信件,走往理事長室。

  想要考的高中名氣很大,而且又是由高中到小學都一應俱全的私立校,想要插班進去談何容易。除了要有漂亮的成績表之外,還需要校方的推薦信──而帝光的理事長人脈甚廣,女孩知道他和那間高中的管理層私交不錯。

  考慮到父親和理事長的關係,找他幫個忙應該不算是難事,更何況她事出有因。走廊盡頭就是辦公室,女孩走到門前抬手欲叩,裡面卻傳來了隱約的語聲。

  「籃球部那五個被人稱為『奇跡的世代』的學生……今後無論如何,你都一定要讓他們出場比賽。」

  女孩的耳朵很快就捕捉到了關鍵字。

  奇跡的世代。

  赤司征十郎。

  此前神澤紀惠從未與理事長直接打過交道,因而也不知道對方的聲線是怎麼樣的,但口吻已經出賣了他。如她之前所言,帝光籃球部向來勢大,同為員工的校長也絕不會對教練這樣說話。能夠「命令」教練的,就只有身為老闆的理事長而已吧。

  「什麼?」

  「帝光籃球部在學界之中稱雄已久。即使如此,那五個人也是特別的存在,在社會上可以說是……已經被當成英雄一般的人物了吧。」

  「英雄的活躍表現,對帝光而言也是一種很好的宣傳。而且聽說他們入部以來未嘗敗績,那麼就讓他們一直為本校贏下去吧。」

  女孩移過兩步,走到談話聲更加響亮的位置去聽,她的腳步足夠輕,裡面的人並沒有發現她。教練似乎激動起來了,「但是!他們還只是孩子,這樣特殊對待他們的話,說不定會給他們帶來不好的影響……」

  然而他的說辭被理事長所截斷。「我剛才說過了吧──我現在就是叫你特殊對待他們。」

  神澤紀惠將手上的信件輕拍掌心,又等了一下,裡面全無動靜,連歎息和呼吸聲都低不可聞。差不多要走了,如果教練在此刻摔門而出,就會正好撞上她。

  啡發的女孩最後看了一眼門牌上的「理事長辦公室」,突然覺得現在坐在桌子後面的男人,實在配不上這個名號。

  嗖──

  暗橙色的球順利穿針而過。

  剛射出標準三分的綠間真太郎深呼吸了一下。在練習完結之後,籃球館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做投籃的練習。他彎下腰隨手拿起一個籃球,拍了幾下球,球面撞擊地面的聲音在此縈回,彷佛是籃球館的心跳一般。

  再來一個。

  躍起,手腕向後抬,指尖往前一送,籃球就脫離了他的五指。

  嗖──

  那一瞬間綠間的確聽到了什麼聲音。

  彷佛殼被雛鳥啄破,地下水流被鑿穿,力量那一瞬間破土而出,隨著血液一路運送到全身的力量,讓綠發少年也為之顫慄。他回頭看了看籃球場上的中線。

  ──如果是從這個距離的話……

  綠間真太郎拿起了一個球,雙腿分得比肩稍闊,身體的重心向下沉去,標準的投球姿勢。投球的動作他已做了無數遍,連肌肉都有了記憶,在籃球離掌的時候便能判斷出它能不能進。這一球……!

  少年的雙眼追蹤著橙色的拋物線,籃球從狹小的角度之中落網,同樣穿針而過。綠間真太郎微微睜大眼睛,從中線投籃這種事情,已經超出中學生的範疇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

  和他想像中不同,自己的手掌沒有半點顫抖,穩得像是投完一個普通的三分。

  在空寂的籃球館之中,只有球從籃網滑下之後的反彈聲。

  黃昏的陽光照過初綻的花。


第32章 紅心

  「So……還有一件事。」剛完成了會話練習,清水似乎有點拐不過彎來,口裡最初說的還是英語,「運動會上你們報了什麼?」

  神澤紀惠的臉色立馬就灰敗起來。「我還沒報名……」

  在旁的赤司看了她一眼,不自覺地被女孩逗笑。帝光的運動會在十月八日舉行,正好是法定假期「體育之日」,不屬於運動社團的學生必須參加,而像赤司、神澤紀正一樣是運動社團部員的,擁有決定參加與否的權利。

  「那麼得趕快。」清水這樣催促女孩,「如果其他項目都爆滿了,餘下來的那些可不太好。」

  上年神澤紀惠參加了二百米,以最後一名沖線的身姿迄今仍是佳話,是她為數不多的一次出風頭紀錄。那次實在太丟臉了,也直接導致她拖到現在也不敢報名。

  「不,太遲了,」天穀看了一眼課室後面的時鐘,似乎很不滿課堂還有十幾分鐘,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今天早上我去看的時候,已經餘下一千五百米了。」

  「什麼?!」

  赤司征十郎推開了更衣室的門。黃瀨涼太剛好從裡面出來,赤司連忙退了一步,才能避免與他撞上。金髮少年外面還穿著帝光籃球外套,拿著包,拉鍊還沒拉上,明顯是在趕時間。對了,黃瀨說過他接下來還有模特的工作。

  「噢──小赤司,星期一見咯!」黃瀨涼太扔下這一句之後便匆匆離去,赤司征十郎看了一眼更衣室,裡面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紅發少年歪歪脖子,這才發現頸間還掛著毛巾,他拿起來擦擦臉頰上的汗水。練習這才重上軌道,身體還不能很好地習慣這種節奏,出汗量比以前多了一點,但還不至於無法承受。

  紅發少年脫下了T裇,肌肉線條不算太分明,但如果相田父女這時候站在他面前,大概一眼就能看穿,這具身體經過無數次的鍛煉,在有限的筋肉結構之中,自動選擇了最優化的設置。赤司低頭盯著地下一會,然後似是想起了什麼,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緊張?」

  神澤紀惠收到這封郵件的時候,剛帶著Heart在街上散步,今天嘗試的是另一個方向,偶爾她也想看看新的風景,看見不熟悉的拐彎就隨心決定,反正有GPS她總不至於迷路。十月初的天氣很舒適,今天沒什麼陽光,但穿著長裙也不會覺得冷。Heart用鼻拱了拱她的腿,似乎很不滿主人突然停下了腳步。女孩被金毛一拽,踉蹌一下又繼續走起來,單手拿著手機迅速按了幾下。

  「嗯,稍微有點……籃球部練習完了嗎?」

  「剛完。在忙?」

  神澤紀惠想要打「沒什麼事」,轉念一想,拍了一張照片。金毛走在前面,脖子上還掛著黑色的狗繩,另一端系在女孩手裡。街道上沒有什麼人,有極淺淡的婆娑樹影和秋日陽光投在路上,女孩深藍色的裙角也在照片裡面。她將這張照片傳過去,赤司征十郎回復得很快。「這是我家附近。」

  女孩下意識看看四周,「是嗎?」

  「我現在要回家了。」

  神澤紀惠歪了歪頭,不太確定赤司的意思。「那……」

  她試探著傳出郵件「……想見一見Heart嗎?」

  赤司來得很快,比女孩想像中還要快。

  因為他沒有說清楚哪裡是他的家,神澤紀惠不敢亂走,怕無意之間走到了別處。女孩拉著金毛犬在道旁等候,矮下身來揉牠的頭,讓牠坐下來,直至她身後出現了一道陰影,女孩正想回頭,赤司征十郎卻像她一樣蹲下來了。

  紅發少年伸出手搔搔Heart的下巴,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聲量明明很低,咬字卻還是很清晰,「……男?女?」

  「女。兩歲半。」金毛的頭在動,眼看赤司的手快要碰到她的了,女孩主動移開了自己的手,為他們介紹對方。「赤司君,Heart。Heart,赤司君。」

  赤司征十郎看了她一眼。今天只有二十度左右,女孩還穿著吊帶長裙,由淺至深的藍色,下擺迤邐在地上,裙邊像是海浪一樣。紅發少年拿著自己的包站起來。

  「不繼續去散步嗎?」

  「這陣子很忙吧?」出於某種原因,當赤司征十郎在場,Heart的步調也悠閒起來,起碼不再拽著她走了。女孩並沒有特定的方向,純粹跟著紅發少年的腳步去散步,反正對方也不會將她帶到什麼危險的地方。

  神澤紀惠的頭髮披散在肩頭上,正好有風吹過,她啡色的長卷髮被吹起,揚到了赤司的肩上。女孩有點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將所有頭髮撥到另一邊去。「……我聽說了,籃球部的事情。」

  「嗯,是有點忙。」

  赤司征十郎看著前方,顯然不欲多談,因為他下一句便轉移話題。「這樣不冷嗎?」

  女孩看看自己,「……還好吧。」

  「還是先披著吧。」赤司將自己的外套遞過來,目光坦蕩得讓她覺得自己不能拒絕。看他裡面還穿著長袖T裇,神澤紀惠才肯接過來,道謝的聲音低不可聞。

  赤司大概是在來路上都穿著外套,女孩穿上去的時候,還能感受到殘存的體溫。到底男女有別,衣服很多小細節都不一樣,女孩好不容易從袖管裡伸出手來,卻還是被它遮著了手背。神澤紀惠有點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這時候赤司又開口。「我從來沒在這一帶遇見過妳。」

  「我一般都往右走,今天轉了方向……」話音未落,神澤紀惠便看甩赤司停下腳步,女孩不明所以地打量了一眼旁邊的宅第,西式裝潢,占地很大,前院甚至是個花園,確實比在京都的神澤老宅小,但考慮到東京寸金尺土,其價值理應比老宅還要高──等一下,門牌上寫著的是──

  紅發少年盯著女孩,似乎是被她的表情所取悅,也微微勾起唇角。

  「要進來坐一下嗎?」

  幾乎每次和赤司家打交道,她衣衫都不太整齊的樣子。

  女孩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涼鞋,跟著赤司走進他家。明明赤司在走回來的路上沒有打過一通電話,但幾乎在他們踏進門口的一瞬間,傭人就已等候在旁了。神澤紀惠並不習慣這樣的排場。京都老宅倒是有傭人,但父母都不喜歡大肆鋪張,從小到大照顧她的都是母親。女孩將腳套上拖鞋的時候,低聲向女僕道謝,赤司那時候正在解外套的扣子,聽到女孩的話看了她一眼,眸裡沒什麼情緒。女僕抬手引女孩進去,神澤紀惠看了赤司一眼,少年示意她先進去。金毛在進來的時候已經被管家接手,此刻正坐在地上看她。

  傭人帶女孩到一間會客室裡面,正好對著後面的庭院,女孩還是坐于軟皮椅上,女僕端上茶和點心,並告知赤司正在更衣,很快就會出來。

  女孩打量了一眼房間裡面的陳設,將攏在手心裡的茶杯默默放下。雖然家裡用的不算很奢華,但女孩到底生在商賈之家,該有的眼力並不缺少。

  ……所以說為什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久等了。」赤司征十郎推開門走進來,神澤紀惠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便差點被茶水嗆個正著。大概是因為要見客人,赤司穿得不算居家,長袖黑色襯衫和牛仔褲,但沒有打領帶。女孩一直覺得赤司適合穿暗色系的衣服,看起來冷峻得超乎他的實際年齡。她突然覺得有點身上的外套有點燙,放下茶杯之後,便將它脫掉交給他。

  「赤司君找我是有什麼事嗎?」對方不會無緣無故地將她帶回家,只不過到底是出於什麼事,連神澤紀惠都搞不清楚,「說起來突然拜訪赤司君的家,我竟然還兩手空空的……」

  「不打緊,父親出國公幹了──」赤司這樣說,神澤紀惠看他的茶杯裡空了,便順手地為他斟滿,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張書桌,女孩不得不以手支桌傾前身子去倒,赤司很紳士地移開了目光,「我的意思是,所以不必拘謹。妳沒看天氣報告吧?等下會下雨,妳沒帶傘,所以想著乾脆讓司機將妳送回去神澤宅。」

  女孩完全沒想到是這個理由,雖說今年的東京的確多雨,「啊,給赤司君帶來麻煩了……帶著狗的確有點不方便……但讓狗上車沒問題麼?我可以叫哥哥過來接我。」

  「沒事。」赤司說了這一句,走到窗邊看看天空,果然開始陰沉起來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他不打算再留她了。「不需要勞煩他。司機已經準備好了。」

  神澤紀惠從浴室裡面走出來,濕漉漉的金毛跟在她身後,因為全身都被水濕透,體積看起來小了一點。女孩拿出了風筒,踢了踢黑髮少年的小腿,讓他從沙發上面移開。神澤紀正的雙眼不離電視螢幕,女孩瞄了一眼,是國外的游泳比賽。

  Heart坐在沙發上面,占了沙發大部份的位置。少年只好坐到地上,打開了一條巧克力,用牙啃下一截,然後反手遞到女孩面前。神澤紀惠拍拍金毛,低頭也咬了一口。

  嗯,是榛子巧克力,他們的最愛。

  電視上的比賽正酣,女孩從小被紀正耳濡目染,也懂得點游泳裡的門道。一條巧克力快就被分食,神澤紀正正欲伸手再拿一條,被女孩踹了一腳,「巧克力不能當晚餐吃啊,冰箱裡面有速凍披薩,拿出來熱熱吧。」

  「……速凍披薩也不可以啊。」雖然嘴上是這樣說,但黑髮少年依然照做了,當他再坐下來的時候,手上已經端著兩個碟子和披薩盒。女孩去洗了手。

  「說起來……後天就是了呢。」

  神澤紀惠拿起一塊披薩,將頭靠到少年肩上,「一年一度的噩夢。」


第33章 千五

  「女子一千五百米,最後召集。重複,女子一千五百米,最後召集。」

  「最後召集了哦。」神澤紀正用手肘戳戳女孩,她將臉埋進雙膝之中,似乎不情願到要哭出來了。但他知道,她不可能因為這麼小的事情而低落至此,更靠譜的推測是她太羞恥了,於是黑髮少年肆意地表現出他的惡意──以揶揄的方式。「要換釘鞋麼?那麼你可以跑得更快一點哦。」

  「……囉嗦。」女孩猛然抬起頭來,差點撞到了少年的臉,神澤紀惠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雖然還是不情不願,但還是站起來了。「我去了。」

  「慢走!」神澤紀正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清朗得過份,幸災樂禍的意味明顯得不能更明顯,「我在這裡等妳的好消息哦!」

  啡發女孩的腳步一頓,終究沒有還擊,而是默默走開。

  神澤紀惠走過看臺第一排的走廊,紅發少年正獨自坐在那裡,左右的座位都沒有人,然而他並不顯得孤獨。硬要說的話,是誰都不願意打擾到他吧。

  其他奇跡世代都分散在各自的班別裡面,全然沒有坐到一起的意思。女孩走過的時候,赤司征十郎正在喝水,打量了一眼她的裝扮。女孩穿著帝光的體育服,淺藍與白色交集的T裇,同色調的運動褲,腳上的跑鞋是黑色的,和神澤紀正現在在穿的那雙一副一樣。紅發少年這才想起來,她似乎很少穿這類型的衣服。

  赤司征十郎放下水樽,淡淡開口,「加油。」

  神澤紀惠下意識摸摸發圈,有點尷尬的樣子,「……嗯。」

  女孩走下樓梯,有人坐到了赤司征十郎的身旁,紅發少年移眸看了一眼,是神澤紀正,和女孩一樣的玫紅色眼眸斜睨著赤司,眼裡笑意促狹,「用這雙眼好好看著吧。」

  「接下來你看到的,大概是神澤紀惠最不想被人看到的一面了。」

  一千五百米是運動會裡時長最久的項目,也是距離最長的田徑賽。連帶女孩自己,女子組只有七個人,奪獎的概率差不多是一半一半。神澤紀惠唯一慶倖的地方,是正因為比賽太長,將群眾的注意力都拉低,就算跑了最後一名,也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女孩在場邊隨便做了點熱身動作,踏上跑道前深深呼了一口氣。雖然明知道她不會是三甲,但還是要用盡全力去跑的,這是基本的尊重。

  神澤紀惠獲分配的是三號跑道,勉強稱得上內線。女孩看了一眼弟弟的方向,卻發現他和赤司正坐在一起,正托著腮回望她。神澤紀惠沒有理會,蹲下來做出預備姿勢。

  「準備!」

  ──工作人員的叫聲。

  「嗶!!」

  ──開始訊號的高鳴。

  女孩撐在地上的手鬆開,粗礪的觸感從掌心退去,左足發力一蹬,神澤紀惠以這道力向前奔跑。

  「星期六那次,」神澤紀正一邊看著女孩的跑姿,一邊向赤司搭話,「是你派人送她回來的吧?麻煩了。」

  「小事而已。」赤司的雙眸也鎖定著她,高束起來的馬尾在腦後飛揚,額前的瀏海被風吹成了中分。按著她的身形來推斷,其實應該跑得不慢的,神澤紀惠對運動的不擅長,應該源自她的體弱。「相比起這個……真的不要緊嗎?」

  神澤紀正挑挑眉,意外地看了赤司一眼,又順著他的視線重回在賽道上的女孩身上,「她?不要緊的,一千五百米而已,雖然不至於汗都不出一點,但也不是用意志也無法補足的事情。對她而言尚有餘裕。」

  果然……對神澤紀惠那麼有信心嗎?

  「說起來,今天確實是十月八號吧。」神澤紀正這樣說,「雖然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過赤司君,但……如果和她說一聲『生日快樂』,她會很開心的。」

  神澤紀惠和神澤紀正是雙胞胎,她的生日也就等於他的生日,這一點赤司征十郎還是知道的。然而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女孩並沒有向他透露過一個字,赤司也就無從得知今天是她的十四歲生日。赤司有點驚訝,「……生日快樂。」

  「啊,謝謝啦。」神澤紀正不在意地揮揮手,他說這句話的本意也不是要得到赤司征十郎的致意,「順帶一提,親口對她說的效果,比用郵件說好得多哦。」

  「──就當是,報答她跨洋帶來的素描怎麼樣?」

  對了,悉尼的傑克港,她還為他帶來過那張素描,上次她到赤司宅還沒有給她看過,但赤司征十郎的確讓人好好裱起來,放在自己的臥室裡面了。每天他回到自己房間都會看到,每次關上房門轉身就會一眼望見的那一幅素描──

  「我會的。在她比完賽之後。」赤司征十郎看著黑髮的少年,似是認真地應下了這一件事,又似是在說「我看穿了你的想法不必遮掩」。神澤紀正的調侃他已經聽習慣了,無法反駁固然是沉默的原因之一,說不定也有一點不想反駁的意味吧。

  「你可能還不知道,『神澤紀惠拍的照片』,一般都是不外傳的。」黑髮少年毫不在意地拆女孩的台,「再重要的場合也好,她不喜歡將自己的作品送出去,除非她那時候的拍攝,本身就是為某個人而起的念頭。

  「……你這是想為她說什麼話嗎?對我?」

  「並沒有這樣的意思。重要的話應該由她自己來說,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黑髮少年這樣說,「只是想讓你徹底地明白那份禮物的份量而已。」

  赤司微微瞇起眼睛,審視著神澤紀正的神情,似乎在判斷他說這話時的認真程度。雖說兩個少年這樣對視似乎有點奇怪,但神澤紀正依然很大方地回望過去。黑髮少年沒有將話點透,但該下手的地方也完全沒有留情。

  「那件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兩個人其實也沒有看得清楚。人們的驚呼和裁判的大叫衝擊聽覺,但正因為所有人都很震驚,聚集起來的注意力反倒分散了。

  正如有意外的時候,人會下意識看向自己最重要的東西,神澤紀正的目光理所當然地移向神澤紀惠──映入眼簾的卻是──

  「紀惠!!」

  黑髮少年這樣叫著,如離弦之箭一般沖下了樓梯,足有十幾階的梯級被他兩步完成,神澤紀惠捂著右踝倒在地上,因為面朝下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憑沖過去的工作人員數量判斷,必然是痛苦的吧。醫生小心翼翼地移開了女孩的手,想要察看傷勢,有汗水混和著淚水一同落到賽道之上,有人拿來了冰包和冷凍噴劑,醫生先將噴劑均勻地敷到女孩的腳踝之上,再用彈性繃帶固定,最後是放上冰袋。至此先行的處理便已經弄妥,神澤紀正一邊說著「不好意思請借過」一邊撥開了在他面前的人,走到圓圈的中央,蹲下來以手心覆上了女孩的手背,她還在用力地抓著地面,小小的紅色塑膠粒扣進掌心之中,留下了深深痕跡。

  「似乎是踝關節扭傷了,很常見的運動損傷,不排除伴隨輕微骨折。」

  醫生這樣說。神澤紀惠兀自忍耐痛楚,黑髮少年已經完全不知道怎樣做了,她連擦傷都很少有,更遑論是讓她幾乎馬上哭出來的扭傷。比賽已經中止,醫護人員搬來擔架,將女孩運送到病床上再作進一步的診斷。

  赤司征十郎站在人群之中,女孩的臉有一部份被擋住了,但還是看得出在承受痛楚,眉心緊緊皺起來了,臉上也滿是汗水。紅發少年看著她被抬進醫療室之中,神澤紀正抬頭就看見了赤司,在看了他一眼之後便跟著神澤紀惠進入室內。老師開口平息了學生的情緒,2年A組的班主任已經拿起電話致電神澤紀裕,通知他這裡出的意外。目前還不能確定是神澤紀惠自己摔倒還是有其他原因,但通知和道歉是必須要做的。

  扶著欄杆看的學生回到座位上面,赤司征十郎也不得不落座。相比起游泳,籃球之中關節扭傷更加常見,所以赤司知道這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考慮到女孩本身的身體就不好,雖然沒再在他面前發作過,平常裡飯也有好好地在吃,但也不代表疾病全無後遺症。思及此,紅發少年慢慢地皺起了眉。

  在固定了一段短時間之後,醫生再將繃帶解開,那時候女孩的踝關節已經腫起來了,也有明顯的青紫痕跡。醫生輕輕按壓不同的地方,一邊詢問痛楚的程度,一邊判斷受傷位置。神澤紀惠痛得頭皮有點發麻了,卻還是一一答下了問題。

  接下來是察看韌帶的情況,神澤紀正試圖從醫生的神色裡窺破什麼,卻無果,他急到不行又不好隨意開口,反倒是神澤紀惠從朦朧淚眼之中看見了他──女孩竟然還有力氣開玩笑。「……所以運動會……好討厭……」

  「不要說話了給我好好休息!」神澤紀正終於忍不住這樣說。醫生拿來墊子,將她的右腳放在上面,重新再包紮了一下,比上次還要緊一點。

  「……必須送院治療,這種程度的扭傷不照X光不行。」醫生下達命令,「我去通知學校那邊,讓他們安排車子。」

  這樣說著,身穿白袍的男人便走出去。神澤紀正順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面,伸出胳膊給女孩捏住,雖然裡面一側被她的身體擋住,看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床單已經被女孩捏皺了。老師必定已經通知了大哥,按這個運動場和神澤公司的距離,恐怕不比救護車來得慢。

  神澤紀惠的臉色依然很蒼白,微微勾起的唇上也毫無血色,饒是如此,她還是這樣開口感歎,「……討厭,今天還是生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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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生日

  神澤紀裕從接到通知,到趕及現場,僅僅用了十分鐘。

  穿著西裝的黑髮青年推開了門,無論是腳下的步伐還是臉上的神情都稱不上從容。或許是神澤紀惠的狀況比他想像中好,他竟然松了一口氣。

  黑髮青年一邊轉身將門關上,一邊交代自己那邊的情報。

  「……祖父和姑姑那邊都收到消息了。」

  「什麼?」神澤紀惠以肘撐床微微抬身,這樣提聲反問,在那一秒鐘幾乎忘卻疼痛,「為什麼要告訴他們?為了這種小事連祖父都驚動了也實在太……」

  青年聳聳肩頭,「電話來的時候我在開視像會議,兩個人都在場。」

  女孩無力地向後倒去,後腦重重地落到枕頭之上,啡發散滿床上,白色的被單讓顏色看起來更加淺。方才醫生為她打了一枝止痛劑,疼痛尚在可控範圍之內。「按照祖父的性格,說不定連陪護都要派一個來東京……還是先安撫他比較好吧?」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找人陪護的必要。」青年將目光投向神澤紀正,「醫生怎樣說?」

  救護車到了。

  神澤紀惠被搬到車廂裡,在赤司這裡的角度和高度,只能遠遠地目送她離開。神澤紀正當然也跟著踏上了車內,而黑髮青年則是開自己的車離去。

  經過這件事,運動會餘下來的專案匆匆完結,已經走到了尾聲。赤司確認好了時間,今天下午的空檔他已經想好了去處。

  班主任走回2年A組的區域之中,赤司征十郎瞄了一眼對方的表情,看到了不算太過陰沉之後便安心轉移視線,「我也要趕去醫院了,已經拜託好B組的班主任過來接應,大家不要亂跑啊,可不能再出什麼事了……」

  有人拉了拉紅發少年的衣袖,赤司回過頭來,看到了清水。「方才在內部已經談好了,由我代表女生那邊去探訪,可是天穀之後有事要做──」

  赤司的眼神一閃,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好的,我和妳之後一起去醫院。」

  「幸好沒有骨折。」醫生舉起了X光片,迎著燈光仔細地看,「如果可以的話,學校方面還是先請幾天假比較好吧?就妳目前的情況看來,我建議妳留院觀察,這裡有護士,照料起來也比較方便。」

  家裡除她以外沒有別的女性,一旦受傷,日常生活之中就有很多不便之處。在來路上,祖父已經單獨和大哥聯絡上了,女孩特地交代過要堅決地拒絕陪護,黑髮青年拿她沒辦法,只好照她的話去做。「的確留院比較好。那麼麻煩了。」

  黑髮青年點點頭,離開隔間去辦入院手續。石膏已經包好了,神澤紀正和護士一人一邊,扶著女孩的腋下,讓她坐到輪椅上面。男孩蹲下身來單膝跪地,將她的傷腿擱到腳踏上面,護士不禁笑了,「感情真好呢,你們兩個。」

  止痛劑的藥效開始減退,女孩的嘴唇有點發白,顯然是痛得狠了又兀自強忍。啡發女孩揚起頭來看著護士,「才不是呢,這個人嘲笑我的時候完全沒留情面。」

  神澤紀正沒有回答。男孩雙手緊執輪椅的推柄,右腳踩上了小機關,車輪不再卡住,他的臂膀比看起來更加有力,竟然能夠以近乎行走的步速推動了輪椅。他在走過窗邊的時候,不經意地看了外面一眼,低聲地笑起來。

  女孩不明所以地盯著他,發出了一個疑問的單詞。還穿著運動服的黑髮少年一邊欣賞著她的表情,一邊想︰她這副樣子,被那個人看到的話會有什麼反應?

  「啊,是我眼花了嗎──」

  「我看見了赤司和妳班上的另一個女孩走進醫院了喲。」

  赤司征十郎走過升降機大堂的時候,看到了班主任和神澤紀裕。

  青年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所以並沒有想要追究學校責任的意思。在他表露了這個態度之後,班主任也似乎放鬆下來了。如果神澤家真的要追究起來,總是能夠找到帝光的錯處,到時候事情就難辦多了。

  紅發少年向著神澤紀裕點點頭,對方反手一指,拇指所向是女孩的病房。班主任也隨之看過來,班上有人受傷入院的話,派兩個代表來探訪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他也致意了一下便繼續和神澤紀裕商談。大概是些善後的問題吧,赤司征十郎這樣想著,走向了走廊盡頭的病房,上面才剛加上了女孩的名牌,塑膠板之下還有印表機墨水閃閃發亮。

  他伸手敲起了門。

  開門的是神澤紀正。

  大概是顧忌到同樣在場的清水,神澤紀正笑容的意味不算明顯,他側身讓開了道給兩個人進去,床邊左右的椅子大概是給神澤家兄弟用的,上面還放著公事包和神澤紀正的側背包。黑髮少年將東西放開,兩人道謝以後便坐下來。

  神澤紀惠看起來像是哭過了,眼周有點紅腫,然而並不嚴重,大抵只是剛受傷時的失態導致。赤司征十郎稍微打量著她,眉心不自覺地輕皺,女孩的右踝已經裹上石膏,此刻正擱在細枕之上,那部份看起來粗了一整圈。

  「赤司君。」女孩乖巧地喚人。止痛藥帶有安眠的成份,她看起來困得有點失神,眼睛微微失焦地瞇起,黑色的瞳孔大張。「清水イモ。」

  清水與女孩在水準線上對望。神澤紀惠的疲憊實在是太過顯而易見,而且事出突然,清水帶來的東西也說不上精心準備,她問候了幾句之後便找不到話說。

  出乎赤司的意料之外,神澤紀惠反倒按捺著睡意,主動開口,「兩位還帶了東西來,實在是太客氣了。請替我向班上的同學傳達謝意。」

  標準的客套用語,赤司知道這種說辭她甚至不用思量太多,此刻的話語只不過是女孩強撐出來的表現──如果不是真的累得受不了,神澤紀惠是不會將對赤司父親的那一套,照搬到前往探望的同學身上的。

  清水也不是遲鈍的人,立馬就知道女孩再無應付她的精力了,於是她再強調了一下其他人對她的關心,然後就拿起手袋起身。「那麼,我們就不打擾神澤イモ休息了。」

  女孩搖頭。「打擾的是這邊才對。稍後見。」

  清水朝女孩點頭,然後示意赤司離開,紅發少年卻不以為動。「請先走吧。」

  話說到這裡,再不識趣的人也能看出些門道來。清水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個圈,赤司的表情太過正經,正經到讓人生不出旖旎之思,清水不能作出太過份的判斷。「那麼我先走了。再見。」

  「赤司君有什麼想要說的嗎?」

  神澤紀惠將目光從病房門那裡收回來。方才神澤紀正藉口送清水出去,也跟著她離開了病房,大哥還在外面忙,此刻病房裡面只有女孩和赤司。點滴的液體順著膠管滑落,透過手背上的針打到女孩的身體裡面。

  紅發少年直視著她的眼睛,微呈豎瞳狀的瞳孔不曾洩露任何情緒。雖然神澤紀惠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半合著眼睛,同樣也沒有一絲溫度,甚至稱得上有點不耐煩。她頭上的髮絲也有點亂,難得露出有點不修邊幅的模樣。「生日快樂,神澤イモ。」

  這句話像是某種鬧鐘一樣,讓女孩清醒了一點點,「……是紀正告訴你的?」

  赤司點頭。「事先不知道,所以也沒準備什麼,不好意思。」

  「不,」女孩擺擺手,恰巧就是打點滴的那一隻,膠管也隨著她的動作晃動,「如果我如此重視生日的話,就不會對誰都不說了。總之,很感謝你,赤司君。」

  然後她看看自己的腿,苦笑道,「雖然並不是個多棒的生日。」

  就算女孩拋出了一句自嘲,氣氛理應輕鬆起來,赤司征十郎接下來的話仍然有點唐突。「……想要再過一個更好的生日嗎?」

  「嗯?」

  神澤紀惠這聲反問有點像紫原敦,尾音也是很長,而且聲音裡有輕輕的鼻音,只不過是本來聲線的差別,讓這個字聽起來更加柔和一點。赤司征十郎沒有移開目光,既然意識到了那份禮物的重要性,那麼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倒不如說,」女孩竟然認真地考慮起來了,「因為一直都只是和家人過,所以很滿足了沒有什麼期望……現在感覺生日不是多重要的節日了。」

  「是嗎……」赤司若有所思,「那麼有什麼想要的嗎?」

  神澤紀惠沉吟著將被子拉高了一點,回答得很小心,「也沒有什麼想要的了。」

  她明顯是將紅發少年的示好當成了有關生日禮物的問題。赤司征十郎難得有點無力,與其說對方是無欲則剛的類型,倒不如說她完全沒有自覺,也不期望別人為她做出什麼來。這樣的性格在處事的時候固然很好,但在人際交往方面,完全缺乏了一貫的敏銳和細心。

  軟硬不吃。

  棘手異常。

  赤司轉了轉眼睛,心下已有打算,如果說出口的每個提案都會被女孩婉拒的話,那就做出讓她無法拒絕的行動來吧。眼前的道路被神澤紀惠堵住了一些,但不代表他已無計可施。「是嗎……那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第35章 失控(上)

  護士彎腰查看點滴機的設置,神澤紀惠側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回到黑髮少年身上之前,狀若不經意地掃過了醫生。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正抱著病歷細看,筆尖在病史上停下來,回望著神澤紀惠,目光裡滿有深意。

  她這份資料和家庭醫生千野的那邊一樣,雖然說過不想千野洩露出去,但病情上面的紀錄仍然要做,這一點女孩也無能為力。病名也好,處方藥也好,全部都被列在上面了──這樣想的話,醫生的反應也不算大驚小怪。

  女孩看著在病床旁邊刷推特的神澤紀正,眼角餘光還留意著白袍男子的動靜,開口時依然很平靜。「吶,阿正……我想喝果汁。」

  大哥在搞定入院手續之後,便匆匆回公司去了,那邊還有太多事情要處理,繼續留在這裡的話,今晚就要通宵了。神澤紀正懶懶地應下來,將電話放到褲袋裡面,拿起錢包就走。「葡萄?蘋果?」

  神澤紀惠轉轉眼珠,「葡萄。」

  聽到了關門聲之後,神澤紀惠又等了好一會兒,才敢開口向醫生說話。

  「可能是個奇怪而且讓人為難的請求……」女孩謹慎地選擇措辭,「紙上讓您在意的事情,我的家人還不知道。所以,請什麼都不要向他們說。」

  醫生將表格放好,「這種藥力道不輕,妳應該早點說明的。如果我們沒有妳的完整病歷,或許會引起什麼不好的後果,也未可知。」

  「……對不起。」神澤紀惠低下頭來,「是我不好。」

  「這句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是牢騷吧。」醫生將雙手放進口袋裡面,「病人沒有自覺的話,這邊也很難辦。這句對不起我收下了,可是只有我收下是沒用的吧。」

  另外兩個人對待她的態度,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好。雖然沒說過為什麼以這樣的三人組合出現,但醫生大抵也猜到了一點。既然如此親密──不,正因為如此親密,得知對方有這樣大的秘密瞞著自己,一定會加倍地傷心吧。

  神澤紀惠沉默片刻,「好的。」

  帝光的下午只有三堂課,而最後一堂在四點半完結,之後就是掃除時間,社團的活動也在這個時候開始。因為腳傷的關係,神澤紀惠不好到處走動,於是和黑髮少年約好,在籃球館附近的長椅上等,然後一起回家。

  踏入十月末,天氣開始冷了,女孩也穿上了毛衣。幸好她傷得不算重,所以只用一根拐杖也能應付走路──像這樣將拐杖放在受傷腿那邊的腋下,讓它代替傷腿發力,雖然慢了一點,但還能走路。下課鈴聲響起,神澤紀惠刻意等到了人差不多走光了,才慢吞吞地拿起了書包。

  將手袋放到肩上,神澤紀惠正打算邁步的時候,側邊傳來了那人的聲音。

  「……不將書包給我嗎?」

  啡發女孩轉過頭去,正好對上了赤司征十郎的紅眸。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但赤司看起來已經比她高了,視線不再與她齊平。因為正處於俯視女孩的角度,赤司征十郎看起來有點冷酷,但聲音仍然平靜如初。「要去籃球館那邊是吧,拿著拐杖無法顧及書包。」

  神澤紀惠下意識想要婉拒,但一對上了紅發少年的眼睛,便知道他不是在說客套話,而是真心想要幫忙。於是女孩將深藍色的書包遞過去,赤司接過來,以比平常還要慢得多的步速和女孩一起走出課室。

  「練習……沒問題嗎?」神澤紀惠這樣問。赤司看了她一眼,在下樓梯的時候還留出左手準備扶著她,就像那個時候她幾乎要從椅子上摔下來一樣。

  「不要緊。」他回答,「並不會讓我困擾。」

  「說起來,期中試已經過了呢。」神澤紀惠低頭看著路,從側面看睫毛長而且翹,完美得過份,「第二學期也差不多了完結了,然後就是聖誕,新年。」

  「嗯,是的吧。」眼見女孩的拐杖有點吃不住力,赤司征十郎連忙扶著了她的小臂,縱使隔著一重毛衣,還是很瘦弱,「寒假裡有什麼預定的計畫嗎?」

  「謝謝……如果那時候傷能完全地痊癒的話,大概會回去京都老家那邊過吧。畢竟是一直以來的傳統。」

  聽見女孩的回答,赤司挑起了眉。「神澤家……原本是在京都嗎?」

  「是的,至此祖父還在京都,其他人就在京都以外的地方。不過到我這裡就完全聽不出京都口音來了吧?」女孩看起來有點得意,「這方面很有自信。」

  「的確是純正的東京腔。」

  「不過用方言和祖父談話也完全沒問題。」神澤紀惠這樣說著,終於走到了地下,還有一小段路就到籃球館了。嘴上說的是「不困擾」,但赤司征十郎到底還是為她放慢了腳步,「接下來的路很平坦所以沒什麼問題了,果然赤司君還是先走吧──籃球部的訓練比較重要吧。」

  赤司掏出手機,看了看上面的時間。如果要計較起來的話,訓練馬上就要開始了,現在全力趕去籃球館也是遲到。「……運動場那裡也是平地吧。」

  「等等!赤司君這句話有點失禮啊!」神澤紀惠炸毛起來,表情裡的平淡終於退卻,猶如被點亮了一般生動起來,「不要說得我好像平地也能摔的孩子一樣!」

  「是事實吧。」與之相反,赤司征十郎的口吻不改,卻正因為足夠平淡,反而讓人說不好是認真地說話還是調侃而已。「相比起這個,還是先送妳到椅子那邊吧。」

  「──別開玩笑了!」

  深藍發色的少年緊緊皺起了眉頭。大部份奇跡世代都已經比同齡人高上一個頭左右了,所以青峰大輝迫近了一軍裡某名球員的時候,身形差距造成的壓逼感油然而生。「所以我就讓你不要每次都被簡單地突破過去啊!就算擋不下來也要給我做點什麼啊!不然援護還有什麼意義!」

  「小青峰!」

  黃瀨踏前一步想要制止,那名球員卻率先回答。「我有在做啦!」

  「真的是因為青峰君太厲害的緣故,根本沒有人能防得住你嘛……」

  青峰大輝倏然咬牙。

  ──我也覺得你說的那些話沒有錯。

  ──但果然還是不行啊。

  ──我想要的東西……是絕對不可能找得到的。

  過往的陰影像是藤蔓一樣纏上來,無論怎麼樣都不可能擺脫它,無論怎麼樣也做不到無視它,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簡直煩死了!

  「混蛋!我不幹了!」

  青峰罵罵咧咧地拋下這句話後就走出籃球館,一直在旁不語的桃井終於忍不住開口。

  「青峰君……」

  「等等!青峰!」新上任的監督這樣大叫,此時青峰大輝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一館,監督無法,只好先下達命令給其他人再出去追,「不要中止練習!從下一個雙人帶球上籃繼續!」

  黑子哲也怔怔看向青峰離開的方向,同樣的事情也發生過,但他今次有不一樣的感覺,今次比上次還要嚴重,而且後果很可能無法挽回,「青峰君……」

  青峰大輝走出帝光的時候,經過了坐在長椅上的神澤紀惠。

  姑且也算是有一面之緣,神澤紀惠和青峰不熟,但也輕易看出他的心情並不好,於是女孩沒有打招呼,只是目送他離去。從籃球館的動靜來判斷,訓練還遠遠沒到結束,對方突然離開顯然不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後來又有個中年男子追出來。青峰走得太快他追丟了,女孩指了指少年走的方向,那人說了一聲謝之後便拔足追上。這把聲線好像從哪裡聽到過──

  理事長室!

  啡發的女孩微微睜大眼睛。因為之前的事情,一直以為他是個不重視球員心情的監督,勝利對他而言才是第一位,現在竟然也追上去了……

  ──不。

  神澤紀惠轉念一想,這種情況之下不追上去的才更奇怪吧,到底青峰大輝是從社團活動之中眾目睽睽地逃走的,而他怎麼說也是隊裡的王牌,如果這個時候不立即表態的話,帝光籃球隊監督的名銜也可以不要了。

  外面大雨滂沱。

  在天空變得陰沉起來的時候,赤司就派出桃井讓她將神澤紀惠接過來。籃球部的訓練已經結束,啡發女孩倚在門框旁邊,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們打掃,一邊在等神澤紀正來這邊。

  金髮模特拿著掃帚, 「最後他們都沒有回來啊。」

  「嗯……」綠間這樣答。

  「而且練習結束之後,教──監督說的那些話,」黃瀨一時之間還改不了口,「不管來不來練習,小青峰都會出場比賽什麼的……雖然說小青峰是很厲害啦,但這樣真的好嗎?」

  赤司和應,斜睨著神澤紀惠的方向,看起來臉色有點陰沉,對於青峰的事情他也不是無動於衷,「雖然不明白監督的想法,但老實說,我也無法贊成。」

  「關於這件事──」紫原仍然將尾音拖長,「吶,赤仔──」

  「因為我很討厭輸的滋味──所以目前為止都有好好地在參加練習──」

  「如果不練習也能贏的話,我也不想練習啊──」

  「如果峰仔不練習也沒問題的話──我也不想練習了──」

  赤司轉過身去,嚴肅地開口駁斥,「別說蠢話了。我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的。」

  「可是──現在的我感覺不會輸給任何人嘛──」

  「而且啊,雖然現在為止我都只聽赤仔的話啦──但那是因為我覺得──只有在面對赤仔時我毫無勝算──」

  「不過最近我越來越覺得──」赤司開始睜大雙眼,意會過來紫原接下來要說什麼話。「實際上也可能有勝算喲──」

  「我吶──很討厭聽弱者的話啊──」

  神澤紀惠由紫原開始說話的時候便已經注意這邊,籃球館雖大,但也沒到她那邊聽不到場內動靜的程度。聽到最後赤司的表情已經變了,女孩蹙起眉來,這個情況和接風宴那晚有點驚人的類似,她在赤司的臉上看到了同出一轍的戾氣。

  女孩本能地覺得有什麼壞事快要發生了。神澤紀惠不知道籃球部的內情,也不瞭解球隊裡的其他球員,但她想自己算是瞭解赤司。

  生氣了嗎?

  不。並不能用這麼簡單的狀態來形容。

  「……你說什麼?」

  ──是失控。


第36章 失控(下)

  「征十郎。」

  紅發少年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兩個人分座於矩形餐桌的兩端,雖然由始至終都在彼此的視線範圍之內,但距離太遙遠,氣氛說不上好。

  「聽說你參加的社團在全國大會裡拿到冠軍了。」中年男子神色毫無波瀾,彷佛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如公式一般理所當然。赤司征十郎的眼裡同樣地沒有任何情緒,與其說是在壓抑什麼,不如說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

  「是的。」

  「你的學習怎麼樣了?」

  「沒有問題。」

  「嗯。」

  簡短而標準的對答,兩父子已經重複過無數次了。有時候赤司會想,如果自己像神澤家一般有兄弟姊妹,情況會不會好一點。然而那只是無意義的設想吧?

  多一個繼承人就代表多一分危機,家業太大就免不了明爭暗鬥,不是每一個家庭都像神澤家一樣。是獨子的話,繼承權就沒有任何疑問,負擔固然更重,但赤司征十郎不是會被擔子輕易壓挎的人。

  「那就好。」中年男子輕聲地「哼」了一聲,似乎對赤司的表現還說不上滿意,「可是如果參加社團活動,會影響到學習的話,那就本末倒置了。」

  然後赤司父親話鋒一轉,話說得像上司對下屬的吩咐,字裡行間沒有父子應有的溫情。「但我們家也不需要那種不用功就拿不到第一名的人。社團活動還是應該積極參與的。」

  「文武雙全──不。在所有方面都出類拔萃,才稱得上是赤司家的人。」

  言下之意相當明顯。一旦赤司征十郎經歷到失敗的滋味,就連「赤司家的人」這個標籤也不能保住。唯一得到父親承認的方法,就是不停地贏。

  這條路不是赤司自己的選擇,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除了永不停步地走下去,赤司沒有別的選擇可言。伴隨觸手可及的財富、權力、榮耀而來的,還有以一絲頭髮為掛,高懸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稍一不慎,就會被自己為之奮鬥的東西所殺死。

  「是的。」赤司征十郎這樣答。「爸爸。」

  神澤紀惠臉色一沉。

  眼前這個紅發的少年,的確和接風宴那個晚上的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親眼目睹的話,大概會以為那人是赤司的雙胞胎吧。然而並不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女孩看得很清楚,此刻赤司所體現出來的情緒並不是怒火,而是從根源而起的扭曲與崩壞。對方不是容易生氣的急性子,而且這樣容易就被撩撥起來的話,作為「赤司征十郎」也太不稱職了。因為家族的緣故,同等階層的人神澤紀惠也看過很多,到底各自經歷不同性格會有差別,但彼此之間還是有共通點︰他們大多冷靜克制,就算生氣也不會輕易露於人前。

  赤司征十郎低著頭。「紫原,你剛才說什麼了?」

  「所以說啊──」

  紫色頭髮的少年懶洋洋地說,語氣輕微地收斂了一下,終於嚴肅起來。

  「我討厭聽弱者的話。以上。」

  「紫君!怎麼突然說這種話……」桃井一個跨步擋在兩人中間,神澤紀惠在遠處佇立,沉默地觀望事態發展。在這一刻,除了神澤紀惠自己以外,尚沒有一個人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你是開玩笑的吧?何況隊員之間發生爭吵的話,會被監督……」

  赤司將手搭上了桃井的肩頭。

  「桃井妳讓開。」

  啡發女孩微微苦笑了一下。就算想要力挽狂瀾,她既沒有立場,也沒有權利。

  神澤紀惠看得太清楚,她是籃球部的外人,連球隊內部都無人可以阻止的話,她又何德何能將赤司從朽壞的邊緣里拉回來?

  即使很久以後,女孩回想起她這個決定,還是沒有一絲遺憾。

  如果說她的蛻變是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刻開始,那麼赤司征十郎的成長,也一定是在這個時候吧。正如在看到神澤紀惠出事時,赤司也僅僅承諾為她保守秘密,而沒有提供更多的援助一樣,神澤紀惠也沒有打算成為赤司的保姆,事事為他操心。這不是一種冷漠,只是對於對方有絕對的信任。

  他們都相信對方,能夠在懸崖之前收韁勒馬。

  「紫原。」赤司說,「方才的說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雖然隊長並不代表是球隊裡的最強,但如果被隊員當面挑釁到這個地步的話,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不用實力差距說明,你就不能理解的話,那麼我奉陪到底。」

  紅發少年神情陰戾,似有霾氣籠罩,影影綽綽反而讓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緒。桃井無助地看向神澤紀惠,大概是想要她出手制止赤司,雖然不知道神澤紀惠對於赤司而言有多重要,但桃井這樣向她求助,已經是無奈之舉。

  神澤紀惠朝她搖搖頭。如果帝光籃球部要依靠外人才能維持著不崩解,那麼也太墮落了。而且有些炸彈註定要爆炸,無法逃避的話,那起碼要做好風險管理。

  這是經驗之談。

  「你可別太看得起自己了,紫原。」

  可能是神澤紀惠的錯覺,赤司征十郎在看到桃井的動作之後,也往這邊投來一瞥。紅發少年五指微動,將落在地上的籃球抓在掌心裡,「一對一。」

  「先進五球為勝。」

  「赤司……」綠間和黃瀨開口喚隊長的名字,似乎有點不安。神澤紀惠調了調站姿,讓自己站得更舒服。詭異的地方是,神澤紀惠明明是外人,看起來是全場最平靜的人。桃井五月睜大雙眼,顯然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等等──」

  「我要教訓他一下。」

  赤司征十郎的話音凜冽至極,明明紫原比他高出一個頭有餘,兩人在對視的時候,氣場竟然不相伯仲,分庭抗禮,紫原斜睨了紅發少年一眼,「你會變成怎麼可不關我的事哦,赤仔──」

  外面雨還在下,啡發女孩打開了手機,時間接近五點,神澤紀正還沒到這裡,看來是游泳部那邊耽擱了。她不肯定籃球部是否願意讓一介外人目擊內部的爭執,但她現在無處可去。女孩站的位置不算顯眼,但總有人有意無意地關注她。她看見了綠間真太郎眉心緊皺,似乎想讓她回避,又自知這樣做己方太理虧。

  「什麼……」所有人看起來都很震驚。「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赤司征十郎正打算運球上籃,卻再一次被紫原敦攔截過去。不得不說,紫原的身高優勢在這個時候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籃球本來就是講究體型的運動,雖然不如曲棍球、欖球般頻繁地與對手有身體碰撞,但長得高大一點絕對不會吃虧。

  赤司征十郎愕然看著眼前的籃框。紫原敦沒有說話,然而沉默便是最好的嘲諷。旁邊有人喁喁,「又被蓋掉了!怎麼會……是玩笑吧?」

  「紫原佔據絕對上風!壓倒性的優勢!」

  「現在已經是四比零了,赤司被逼進了絕路之中!」

  綠間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赤司對他說的一句話。

  ──我從不知道敗北的滋味。

  確實赤司征十郎也完美地貫徹了這句話。由他們初相識之時開始,包括在練習的時候,除非有需要,赤司征十郎從未敗北。可是以目前的情勢看來──

  赤司征十郎會輸!

  紅發少年雙手撐膝,喘著粗氣。紫原敦漫不經心地運著球,顯然尚有餘裕。形勢太過一面倒,令人有種不真實感。神澤紀惠一邊聽著外面的雨聲,一邊留意場上的動向。無可否認,紫原的確很強,強得完全超越了中學生的範疇,可是赤司這時候的表現也太軟弱了,簡直就像是一個被海藻纏著雙足的落水者,再努力往上游也無法達到目標,因為腳步早已被絆著。

  「什──麼──嘛──」

  「我還以為會更辛苦呢──就只有這種程度啊?」

  「說真的我有點──應該說是超──級──失望的啊──」

  「要聽從只有這種實力的人,果然還是很為難──」

  「嗯──算了──也不關我的事了──」

  紫原敦將籃球緊攥在五指之間。

  「這一球我進了的話,按照約定──以後的練習要不要來就由我決定了喲──」

  神澤紀惠驀地站直身子,不自覺地邁出一步,幾乎要踏進球場裡面。

  那兩個人還在球場的另一端,隔著二十公尺的距離,女孩無法捕捉到赤司征十郎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饒是如此,她也本能地覺出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要輸了?

  赤司征十郎居然……要輸了?

  不可能。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

  絕對不可能發生。

  必須要贏。不管對方是誰,不管現在的形勢有多懸殊,也、要、贏。

  否則自己迄今擁有的一切都會被奪去。在這個世上,勝利才是一切。勝者都做的一切都會被肯定,而輸家註定只能被欺壓!

  「……我能勝過一切。」

  「所以,我是絕對正確的!」

  紫原在那一瞬間感覺到危險。

  並不是說他覺得赤司會出手打人,而是有種與猛獸對峙的可怖感。就像是躺在圍欄之後的獅子突然暴起,躍出籠外一般,那時候的赤司征十郎也給人相類似的感覺。可怕。壓逼感。畏懼。恭敬。不敢稍有違背。

  再怎樣說,紫原也是久經戰役的球員。從對方身上感覺到壓逼感並不是第一次,這次雖然強了一點,但只差一球的話──紫原敦迅速運球過人!

  赤司征十郎伸手一斷。本來預備從地面彈回手心的籃球,從紫原的身前溜走。這一擊太過準確且俐落,就連紫原本人也完全反應不過來,只能怔怔看著籃球彈出場外。

  最早真正意識到發生什麼事的,是神澤紀惠。

  她早就預見了這一刻的來臨,但當用這雙眼,親自見證著赤司征十郎的轉變之時,女孩所受的震撼仍然很大。紅發少年的左眸被頭髮遮住,赤司征十郎的注意力完全留在球場之上,這一點由紫原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

  像是被獅子咬住了頸項的羚羊一般,紫原臉上的表情,確實是恐懼無疑。

  「你有些得意忘形予吧,敦。」

  「不要惹我發火。違逆我的人,就算是父母也絕不赦免。」

  這樣說著的赤司征十郎,拍著籃球就過了對方。紫原敦只覺雙膝一軟,竟然無力地向地上坐去,赤司連頭也沒有回,逕自帶球上籃。

  ──戲劇性的逆轉。

  由四比零打到了五比四,赤司所花費的時間並不長。紫原已經完全被他的表現所震懾,稱得上毫無還手之力,就像是帝光曾經對待過自己的對手一般,赤司征十郎也毫不留情地將紫原敦擊潰。

  「呯!」

  紫原敦一腳踢倒了水樽架。

  「那我先回去啦──大家辛苦了──」高大的少年沒有回頭,只是抬手揮了一揮,便充當道別。桃井開口叫住了他,卻又被紫原所打斷,「所以說──只要我乖乖出席以後的練習──就沒有問題了吧──」

  「不。」

  赤司這樣說,因為是仰視所以眼珠下邊的眼白露出來,看起來銳利且冷漠。「那個約定你就不用管了。練習愛來不來,隨你喜歡,只要比賽能贏就可以。」

  副隊長綠間踏前一步,「你在說什麼啊赤司!突然改變了態度……」

  「綠間和黃瀨也是一樣。」赤司征十郎轉著在場邊的兩個人,「只要你們能夠打贏比賽,我就不會再說什麼。打完了剛才的一對一,我才明白過來︰我們的等級都已經太高了,再追求同步率是不可能的。走我們各自的打法,效率反而會更高。」

  「這個說法好像就是叫我們忘記團隊精神……」

  「你聽得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赤司的左眸仍然被瀏海遮住,誰都看不見底下的眼睛,「為了取勝,壓倒性的實力才是終極目標。對奇跡世代而言,團隊精神反倒是絆腳石。」

  赤司征十郎這樣說著,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

  神澤紀惠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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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自白

  「早安。」

  赤司征十郎走過了神澤紀惠的座位。啡發女孩正在做選擇題,赤司隨意地瞟了一眼,並不是學校的作業,按上面的文字看來,大概是某種外語。

  雖然和奇跡世代眾人說過了「可以不來練習」,可是赤司自己還是有去。除了在有人上門採訪的時候,會稍微離開一下之外,赤司還是勤勤懇懇地完成了應該要做的事情。如果連隊長自己都不去練習的話,對球隊裡面的影響非常負面。

  神澤紀惠正放下筆翻開字典,聽見赤司的招呼,淡淡抬眼看他,「早安。」

  紅發少年的變化,遠遠不止在內部,他連外表都改變了,原本呈現血紅色的左眸不復再,取而代之的是燦金色。如果說那件事為赤司帶來普通的成長,神澤紀惠是沒有心思去擔憂的,可是既然影響到了生理,想必不是小事。

  神澤紀惠重新低下頭,圈出了正確的答案。

  赤司很清楚,神澤紀惠正在躲避他。

  如果說對方是被自己那天的表現嚇倒了的話,未免也太小看了她。神澤紀惠既然能夠在父親面前談笑自如,既然能夠熬得過所受的種種苦難,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而轉變了對自己的態度。那麼一定有什麼原因,是赤司不曾察覺,而又讓神澤紀惠主動退後,拉開彼此的距離。

  自從那天開始,赤司便將「神澤イモ」改成了「神澤」。在雙胞胎都在的場合之中,還是加上了後面的稱呼以示識別,但在神澤紀正不在的場合,赤司開始以新的稱謂叫她。神澤紀惠留意到他對旁人都沒有這樣的舉動,面對奇跡世代,紅發少年的確開始喚他們的名字,但對於同班同學,例如清水、例如天穀,都仍然沒有改口──那麼是不是意味著,神澤紀惠作為同班同學,對赤司意味特殊?

  赤司在覺察到女孩態度轉變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並不喜歡她這種做法。

  並不是說神澤紀惠在赤司的校園生活之中占了多少時間,也不是說她這種行為很粗魯無禮,赤司所不喜歡的,就只有「神澤紀惠逃開了」這個事實而已。

  在對方問他「我能不能相信你」的時候,赤司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現在,他也打算以另一種方式,來問她一個問題。

  雖然在說話時冷淡了許多,但神澤紀惠在對方伸手的時候,還是將自己的書包遞過去。大概是因為赤司面對大部份人的時候沒什麼差別,所有人的反應都出奇地冷淡,即使他們也看見了那流金一般的眼眸。

  如果說神澤紀惠之前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赤司的話,現在已經徹徹底底地展示出來了──只有在意對方的人,才會在乎他的改變,擔心他是否安好。

  腳踝受傷已經有大半個月,就算說不上已經痊癒,也不需要由其他人和她一起走了,赤司至今還堅持著送她到籃球館,這一點讓神澤紀惠有點驚訝。

  對方並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這樣做,就必然有他的目的。

  果不其然,在拐彎走下二樓的時候,赤司征十郎率先打破沉默。

  「妳有什麼想問的嗎?」

  神澤紀惠偏頭看去,以問題回答問題,「那得看赤司君有什麼想要說?」

  赤司征十郎改了口,女孩卻並沒有。她不但完全沒有將「君」字去掉的意思,而且每次談話的時候都刻意帶上了這個稱呼,有意無意地提醒他。

  紅發少年沒有和她繞圈子的意向,神澤紀惠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起話來可能會陷入了不知名的怪圈之中,從此被牽著鼻子走也不一定。「關於我那天在籃球館的表現。關於我的所謂改變。」

  神澤紀惠迅速捕捉到了關鍵字。「赤司君不認為自己有所改變?」

  「因為有這個必要,所以我調整了一下對球隊的方針。」赤司征十郎目視前方,神色寡淡得近乎冷酷,「這並稱不上改變。我只是在順應現況而已。」

  「現況的意思是什麼?」

  「只要瓷碟出現了裂縫,就不可能修復如初。」赤司這樣解釋,像是說某個特定的人,又像是說整個球隊的事情,「只要有心修補的話,還是能用的。如果有這個必要,我當然也會出一分力。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破損的碟子也能用。所以我的判斷是,順水推舟讓事態自然地發展下去。」

  「我對與籃球相關的事情一竅不通。」幾乎是在赤司話音落下的一刻,神澤紀惠就給出了反應,可見這些話不是一時興起之語,而是她反復咀嚼過之後得出的想法。「到底調整前比較好,還是調整後比較好,這種問題我完全答不上來。我也沒有天真到覺得帝光籃球部是個溫情洋溢的地方,如果是中學學界的絕對王者,內部競爭一定相當激烈,事實上我認同只要球員實力強大,就沒有顧及團隊合作的必要。我所疑惑的是,赤司君任由事態由微妙的平衡走向極端,這樣真的好嗎?」

  赤司調了調西裝外套上的扣子,「如果以實施妳口中,『將事態推向極端』的做法,更能夠發揮好每一名球員的實力呢?」

  啡發女孩腳步一停,玫紅色的眼眸灼灼注視于赤司,像是人煙罕至的山谷之中,兀自盛放的紅色鬱金香。「那麼……」

  她嘴角一勾。這是在那件事情之後,神澤紀惠第一次朝赤司笑。

  「我相信赤司君的判斷。」

  「赤司君在籃球上面比我懂的要多得多。」神澤紀惠再次邁步,經過幾個星期的練習,她已經能夠將拐杖用得很流暢了。「請容許我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是病人不會質疑醫生的診斷,我相信赤司君作出了正確的決定。」

  「……妳的態度和這句話並不相符。」

  赤司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有些事情一旦說得太明白,反倒讓人覺得直來直往毫無興味可言,恰到好處的試探也是一種語言藝術。

  「所以,現在妳心底的疑惑解決了的話……」

  兩人走到地下,神澤紀惠從赤司手上再次接回書包,「我那些舉動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帝光籃球隊。我和那邊的人沒有關係,唯一的紐帶就只是赤司君而已。我還沒有空到隨便擔心男子籃球部的騷動。如果硬要將它們套上一個原因,果然……是因為赤司君左邊眼睛的異樣吧。」

  「老實說,那時候我沒有做到桃井同學拜託的事情,是因為我對赤司君有足夠的信心,有你在的話,事態不會完全失控。然而事情不如我想像中順利。」

  在長椅前,神澤紀惠側過身去看著赤司征十郎,凝望著他瀏海之後的左眸。

  「這只眼睛的變化,完全不在我預視的範圍之內。」

  赤司安靜地聽完她的話,然後將瀏海撥起來,完全露出了那只眼睛。

  他本來就有點豎瞳,再加上了這樣的瞳色,看起來更加不尋常。無可否認,那只顏色真的很美,就像是陽光一樣璀璨。神澤紀惠微微抬起仰視他,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我從一開始,就是兩個人。」

  赤司征十郎的自白來得很突然,起碼神澤紀惠完全沒有料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聽到這番說話,可是女孩臉上的神色不改,在「不讓對方看出真實情緒」這方面,女孩有一點心得。「而這兩個人,現在交換了位置。我並不打算隱瞞,至於要不要相信,由神澤妳來決定。我在這件事上無能為力。」

  「我知道。」神澤紀惠平靜地將話說出口,「就算不知道每一個細節,我也大概猜得出赤司君的轉變是什麼。赤司君在日常中的表現也沒有大的分別,所以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倒不如說,當初赤司君答應為那樣的我保守秘密,那麼我現在也理當禮尚往來,給予赤司君應有的尊重和接受。」

  啡發女孩閉起眼睛,深呼吸一口氣。

  「我所關注的地方,是赤司君的身體狀況。萬一……萬一眼睛的改變是不好的事情,那麼我會很後悔,那天沒有按照桃井同學的意願去做。」

  措辭還是很保守,口吻還是很平淡,但誰也不能否定,方才女孩說的話,是他們相識以來神澤紀惠說得最露骨的一句話。赤司的確知道女孩的心意,卻從來沒有聽過她用自己的口說出來。幾乎是明晃晃地將在意寫在臉上的程度。

  赤司征十郎低頭笑了笑。午後的陽光明亮卻不刺眼,在漸漸冷起來的十月末裡,照得人渾身發燙,神澤紀惠站在他面前,身穿著帝光校服和白毛衣,頸間的蝴蝶結非常整齊。在看見了赤司的笑容之後,神澤紀惠本來緊繃著的神色一點點放鬆下來,有風從她背後吹過,將女孩束在腦後的高馬尾吹到左耳旁,赤司甚至嗅得到她發間的花果香氣。啡發的女孩說了一聲抱歉,然後將頭髮重新撥到背後。

  「我沒事。」他這樣說,聲音裡帶著如風一般的清朗,喚她的姓時最後一個音節輕得彷佛歎息,麻麻地鑽進了女孩的耳朵裡面,「別擔心。」


第38章 敗露

  紅發少年支頤看向側前方的空座。

  神澤紀惠請了半天的假,據說是到醫院拆石膏去了。自從那一天赤司對她坦承一切之後,兩個人的關係又好像回到了不溫不火的階段,會有郵件聯絡,在走廊上碰見對方也會打招呼,偶爾一起往籃球館走去還會聊幾句日常,可是也僅限於此而已,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了。

  究其原因,既有赤司那邊的問題,也有神澤紀惠自身的困擾。

  籃球部內部的騷動沒對赤司造成太大影響,紅發少年還是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監督那邊也已經交代好了,對方起初知道赤司作出「不必來練習」的決定,的確是生氣的,然而赤司用監督自己的話來駁倒了他。

   「那一天監督您對青峰也採取了同樣的方法,於是我就將您的行為解釋成『只要有同等的力量也可以享受同樣的待遇』了。」

   「我沒有說到那個份上!就算你是主將也不能擅自──」

  「而我認為監督的做法是正確的。」

  「帝光的信念只有勝利。這是為了取勝而選擇的最優解。」

  「……」

  另一方面,女孩也在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

  出院那天是星期五,神澤紀正要上學,只有黑髮青年和他的女朋友一起來接神澤紀惠。兩個人的感情已經很穩定了,如無意外,再過一兩年時候到了就會結婚,大哥這次帶她來,原意也是想讓兩個人互相認識。

  聽大哥說,他們是在美國讀書時的大學同學,學系雖然不同,但那邊的日本人有自己的小圈子,兩個人在裡面相識,自然而然就走到一起。大哥比她畢業得早,率先回到日本國內繼承家業,而對方則是留美完成自己的學業,現在已經拿到了醫學博士的銜頭,在幾個月前回國工作。

  准嫂嫂正好是骨科出身,黑髮青年便叫她看一下病情紀錄,雖然這間醫院是有名的專業,作為家人還是希望再確定一下沒有任何後遺症。這個舉動算是未來嫂嫂的示好,實際上也無甚可指摘之處──如果病情紀錄裡面沒有她不想公開的東西。

  然而那時候大哥就在神澤紀惠身邊,為她收拾好日用品。女孩的眼睛在兩人身上轉了幾圈,話到舌尖又說不出口。該說什麼?這兩個人都是出於好意,而且此刻拒絕的話,想必兩人會因此起疑……

  身穿駝色風衣的女人拿起了病情紀錄。

  神澤紀惠有點緊張地看著她,手下意識地攥緊了電話。黑髮青年還在彎腰收拾她的東西,此刻也無暇顧及女孩的異樣。或許只是神澤紀惠作賊心虛,女人的雙眼停駐在某一點上面特別久。

  然後對方挑了挑眉,瞥了女孩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那刻神澤紀惠便知道,對方一定留意到她的軟肋。她在獨處的時候親自確認過,病情紀錄上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除了她亟欲隱瞞的那一項。

  而且更糟糕的地方是,女孩沒有自信對方不會說出去。先拋去她不算是神澤紀惠的主治醫生,不受醫患保密原則約束,光是論親疏,她也絕對不可能舍神澤紀裕而就女孩。兩兄妹在對方心中地位孰輕孰重,不知也問,對方不會為了她而欺騙黑髮青年。

  神澤紀惠面前的難題,是個註定解不開的死結。

  不是很諷刺嗎?

  在她病得最厲害,最脆弱的時候這個秘密暪得好好的。現在她慢慢地康復過來,往昔的傷痕卻要以最意外的方式,被愛她也被她所愛的人得知。

  對方合上紀錄,與黑髮青年對視的時候揚起笑靨,「康復進度理想,應該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才是。不過短時間之內仍然要好好護理。」

  黑髮青年重重松了一口氣,看來他是真心信賴對方的專業水準。「那就好。」

  神澤紀惠在旁觀望。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種毫不做作的融洽感,甚至有點像雙胞胎之間的相處,任何人看到他們,大抵都會感歎一句「感情真好」。

  覺察到女孩的注視,女人笑著看過來,臉上山水不露,明顯也是個有城府的人,「那麼搞定了吧?那就出院吧,現在正好去吃個下午茶什麼的。」

  這樣說著,女人便拿起床邊的拐杖,遞給神澤紀惠。

  女孩躲開了她的目光,接過拐杖。衣服已經換好了,因為有石膏的關係很難穿上褲子,女孩穿的是連衣裙。神澤紀惠將拐杖放到傷腿那邊的腋下,黑髮青年在床的另一邊,已經拿好了大包,隨時可以起行。

  女人走前兩步,似是準備扶著神澤紀惠,啡發女孩看見她的動作,微笑著搖頭,接著用上了僅餘的三肢,慢慢地站起來。

  考慮到神澤紀惠的步速受限,另外兩個人也在遷就她,三個人幾乎是以散步的方式走出醫院的。黑髮青年是開車過來的,他先是將女孩的包放到後座的一側,然後打開了右後方的車門,示意女孩進去。醫院內部說不上多大,神澤紀惠傷的又是腿,於是這幾天來幾乎完全沒有下過地,現在尚在適應拐杖和走路的感覺。女孩先將拐杖遞給黑髮青年,然後從側坐上了後座,再將傷腿移動到車內。

  「有什麼想吃的嗎?」女人從車內鏡裡面看了一眼神澤紀惠,目光裡似有深意,又好像在表達善意而已。「這個時間,大概什麼店都不需要訂位元吧。」

  女孩再一次搖頭。「我沒所謂,什麼都可以。」

  黑髮青年嗤笑一聲,「明明最挑食的是妳吧?」

  神澤紀惠不自覺眉心一跳,大哥無心的一句話正好踩在她的痛處之上,女孩試探著看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人,卻看見對方撣撣風衣下擺,像是沒有留意這邊的對話。神澤紀惠深明這件事非同小可,就像是下一盤已經被逼進絕路的棋一樣,無論怎麼做,結局都只有一個。她必將輸得一敗塗地。

  而她輸不起。

  對方向黑髮青年交代了自己看見的事情,大概是在幾日之後。

  那是週一的晚上,她吃完晚飯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和Heart玩,彼時另外兩個人都在飯廳繼續吃。雖說神澤本家的家教很嚴,但在遠離本家的東京,餐桌上沒有太多規矩。黑髮青年也沒有急著去找她,而是慢條斯理地吃好了自己的飯,然後抹抹嘴放好碗碟,走上樓梯,敲響了神澤紀惠臥室的門。

  打開門的時候,神澤紀惠便知道黑髮青年的來意。

  僅憑表情就能判斷出來,對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因工作而培養出來的威嚴感相當懾人,神澤紀惠從來不知道,他沉下臉來竟然如此嚴肅。

  她讓開身。黑髮青年進了她的房間,坐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然後拍拍床邊示意她坐下來。神澤紀惠一言不發地照做,這樣近的距離之下,黑髮青年的氣場愈發明顯,女孩甚至無法分辨,那種情緒到底是憤怒還是憂慮,似乎兩者都不是,似乎兩者都有一點。

  「我想妳也知道為什麼我會來找妳談話了吧?」

  神澤紀惠輕輕閉起眼睛,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點頭。

  再否認也沒有用,白紙黑字的紀錄,專業人士的診斷,沒有一絲造假的可能。

  這個時候,裝傻也只會讓事情變得更難看一點而已。

  「首先,對於這件事,紀正知情嗎?」

  青年平淡地開了口。老實說,神澤紀惠沒想到他會以這個問題作始,遲疑了一下,女孩搖頭。黑髮青年將身體向後倒去,靠在椅背上面,然而身體每一處都仍然繃緊著,明顯對方不如表面上冷靜。

  「是嗎……那麼不得不說,」黑髮青年似笑非笑地盯著女孩,這種嘲諷一般的讚賞反而令她更難堪,「妳真的是相當聰明──相當、相當聰明。」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天我沒有帶她來接妳出院,如果她不是個骨科醫生,如果我沒有叫她看一下妳的病情,這應該暪得住所有人吧?包、括、我、們。」

  神澤紀惠沒有說話。縱使對方是在生氣,她也沒有後悔過自己作出的決定。唯一讓她擔憂的,就只有神澤紀正得知後的反應而已。

  只要保證這件事在神澤紀正不知情的情況之下解決,她便無所畏懼。

  「或許沒有人跟妳說過,妳有些小習慣很像父親。」黑髮青年十指交叉著,手肘放在兩端的扶手,他低頭看著自己突起的指節,「例如在事情走向妳意料之外的方向,妳臉上的表情反而更加少。而妳現在……木無表情。」

  「我沒什麼好說的。」神澤紀惠想了一想,還是說出口。「我沒有選擇過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不幸,我所做的就只是承受而已。」

  黑髮青年抬眸看她,目光裡有點訝異,然後像是領悟了什麼,竟然微微笑起來。「妳覺得我生氣是因為妳有厭食症?」

  女孩語窒。青年確定她沒有反駁的意圖之後再開口繼續說下去,「我生氣的不是妳患病,是妳明知自己患病還沒有好好治療──我看過妳的帳戶了,沒有任何可疑的支出,而那次千野醫生為妳處方的藥,沒有動過妳自己的錢。你我都知道千野醫生不是心理醫生,也就是說,妳根本沒尋求過任何心理治療。」

  「紀惠,我不介意妳有任何問題。我所介意的,是妳既不允許我們知道、我們去幫助妳,也沒有自救的打算。這是自暴自棄。」

  神澤紀惠咬了咬唇便要張嘴,黑髮青年抬手止住,讓她先聽完,「我知道我和妳沒有太深厚的感情,所以妳沒有告訴我,雖然無奈,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然而連紀正都不知道的話──紀惠,妳到底有沒有相信過我們?」

  女孩的臉色一白。

  「是的,我很生氣。對妳非常失望。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的教導,都沒有教過妳自暴自棄,也沒有教過妳在不適當的時候強忍。」

  「如果光憑我一人不足以讓妳意識到錯誤的話,我不介意多加一個砝碼。」

  「我已經聯絡上一個心理醫生,今個週末妳必須去一趟,還有──」

  「紀正有權利也理應知道這件事。妳想由妳親口告訴紀正,還是由我來?」


第39章 因果

  坐在床上的神澤紀惠垂眸。

  心理疾病和身體疾病是不同的。發著燒的話,你可以單憑意志力去完成該要做的事情,只要有足夠的動機和決心,很多時候都可以征服身體的不適。可是心理疾病不同,它不像偏頭痛一樣有陣發性,你要面對的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崩潰,看見再美麗可愛的事物也不會為之歡欣,像一棵從內部蛀朽的樹,縱使外面看起來還是健康的,其實裡面早已經被蝕得什麼都不剩了。

  如果要開始心理治療,所帶來的動靜必然暪不過神澤紀正。

  女孩清楚這一點。現在黑髮青年給她的兩個選擇,只不過是問她要不要採取主動權而已。事實上,就算她兩個都不選,遲早神澤紀正還是會覺察到不對勁,還是會問,然後從她口裡得到最傷人的答案──無非時間早晚問題。

  她明明是清楚的。

  「我自己去和他說吧。」穿著家居服的女孩這樣說。

  神澤紀惠直視著咫尺之外的黑髮青年,目光又脆弱又堅定。「沒有必要再讓其他人困擾了。全部都是我的問題,我會好好改正過來的。」

  神澤紀裕歎了一口氣。「我並不是在迫妳……」

  「我知道。」她說,「我沒有心懷怨懟,或者覺得哥哥不體諒我的處境。只是我已經選錯了一次路,起初是不想任何一個人擔心,後來是不得不用另一個謊言去支撐最初的謊言。現在想起來,我的初衷已經成了肩上的重擔,而我也沒做到『不讓任何一個人擔心』的地步。」

  黑髮青年的肩頭線條放鬆下來,他聽得出女孩的真心實意。

  「那就好。」他站起來,因為身形高大,稍微遮住了房間裡的燈光,筆挺得像一株為她遮蔭的樹。青年想了一想,還是將下一句話說出口。

  「萬事都有我在。」

  雖然痛快地答應下來了,但實際上要怎樣做,神澤紀惠完全沒有頭緒。

  一旦神澤紀正知道這件事──從她口中知道這件事──和她鬧翻是不可避免的。從那次跳級以來慢慢恢復如初的關係,又要被她一手破壞。

  究竟這件事是怎樣走到如此地步的?

  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吧。

  謊言就是這樣一回事。帶著你從自己的初衷愈走愈遠,直至再也看不見它為止,然後你發現腳下的道路已經違背了自己的本意。神澤紀惠想要保護好神澤紀正,到頭來卻是自己傷他最深。女孩看向了桌面上的電話,想了一想,打開。

  「赤司君……有空嗎」

  「嗯」

  「果然還是想和赤司君說一下。今個週末我就要開始心理治療了」

  那端沒有回復。神澤紀惠拿著電話站在書桌前,對方是「如果有事要走開會說一聲」的人,再有急事也不至於二話不說就走。正這樣想著,電話便響起來。

  「來電者︰赤司征十郎」

  神澤紀惠按下接聽鍵,紅發少年清朗柔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女孩只覺呼吸一窒,腰眼也有點發麻,她眨眨眼努力定神。

  「是嗎……那太好了。」

  赤司征十郎的聲線裡還帶著笑意,這對於最近的他而言有點稀奇,神澤紀惠能夠想像,雙眼異色的少年這時候的表情,想必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吧。女孩走到房門前再確認門已經關好,然後才躺到床上,不忘將傷腿抬高一點。

  「嗯。」女孩看著天花板,「今天週末就去。而且……反正也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可以說這件事,大概等一下就去和紀正說了吧。」

  赤司征十郎一怔,下意識抬眸看了一眼牆壁上的素描。

  「果然還是暪不過去的吧。這種事情。」神澤紀惠的語氣裡有點自嘲,手指慢慢拂過自己的眉尾,Heart走到她的床邊拱一拱她,似乎是想要叫她繼續和牠玩。女孩反手摸金毛的頭,當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就是想和赤司君報告一下,如果聽見了紀正說起這件事,請千萬不要驚訝。」

  赤司征十郎沉默了一下。

  這件事對於女孩而言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如果不是真的下定決心,她是不會貿貿然將這件事說給神澤紀正聽的,這樣做實在是破釜沈舟之舉。回報幾乎是零,風險卻極大,絕對是可以預視的虧本買賣。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出不划算的交易,女孩要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原因只有一個吧。

  ──想要面對過往犯下錯誤的自己。

  坦率地面對,像是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人一樣,從內到外好好的審視。

  直面往昔犯下的錯誤,做出雖然不可能完滿但盡自己力量的補償,知道對方不可能不生氣,卻不會知難而退,因為這才是正確的事情。

  神澤紀惠心裡的那把尺一直存在。

  「嗯。」

  赤司征十郎走近了那張素描。有船隻停泊在碼頭,岸邊的欄杆投射出影子,天邊有飛過的海鷗,構圖寫實如照片,赤司甚至聽得見遠方傳來的船笛聲,悠悠揚揚,像是海員說不完的故事,夾帶著一絲彼岸的風,撲到臉上時猶帶腥氣。

  「祝妳好運。」

  啡發女孩伸手叩叩對面的房門,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意會的猶豫。

  「進來。」神澤紀正的聲音響起。女孩推門而入,對方正盤腿坐在椅子上。黑貓窩成一團躺在他的大腿處,尾巴兀自一晃一晃,很是悠然。

  「是妳啊,怎麼了?」

  「我有些事情想要和你說。」神澤紀惠走近了他,桌上的是數學作業,已經做到了最後一題,看來她來的時機還算不錯。「因為很長……可能要用上一點時間。」

  神澤紀正看看女孩,捕捉到她眉眼間的一點沉靜,如果連神澤紀裕都說得出她的反常之處,遑論是和她多年以來朝夕相對的黑髮少年。他指了指自己的床,她坐到了床邊,蹺腿抱胸,從坐姿裡便可見忐忑。

  女孩突然想起了那個清晨。

  那個早上是她第一天複課,女孩對著鏡子對自己說加油,一晃眼已經差不多半年。她由跌倒到再爬起,由失去到擁有,由告別到遇見。

  神澤紀惠深深吸了一口氣。

  整個過程之中,神澤紀正出奇地沉默。他沒有說過一個字,即使女孩故意留下了停頓的空間供他提問,他仍然一言不發,連臉色都沒有變過。神澤紀惠猜想過他無數個反應,卻沒有料到他會什麼反應都不給。

  女孩所述說的,只不過是自己那一部份的事情,其他知情人──赤司也好、千野醫生也好,統統都不在她的敘述之內。確認神澤紀惠已經說完了之後,黑髮少年與她錯開目光,低頭撫摸黑貓背上的皮毛,Spade瞇起眼睛看著神澤紀惠,金黃色的眼睛閃爍生輝。那種金黃色有別于赤司的眼睛,黑貓的這一種金色更加濃郁尖刻,看人的時候總會生出傲慢的意味。雖然神澤紀正沒有看她,但面對著黑貓的目光,女孩還是側頭躲開了牠的注視。

  「那樣說來……」神澤紀正將話說出口才驚覺聲音啞得不象話,連忙清清喉嚨,「妳和姬城那一次的事情……其實是牽涉到了妳的病?」

  神澤紀惠板著臉點點頭。

  「那一次妳鞋櫃裡面出現了心理醫生的名片,只是一場戲?」

  「不。」該要承認的責任神澤紀惠沒有打算逃避,但與她無關的她沒有必要攬上身,「我當時是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為什麼鞋櫃裡面會有名片出現。」

  神澤紀正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他能想到姬城綾夏和自己之間的不和,與她的疾病有關,神澤紀惠並不意外。

  雖然在她看來,姬城的心思實在明顯得不能更明顯了,但神澤紀正似乎沒有太過在意的樣子──神澤紀惠猜,可能他是真的不知道對方對他有意。

  神澤紀正之所以不明白兩個人為什麼交惡,是因為他找不到她們之間的衝突點。現在他找到了,一切都能夠被聯繫起來,變得合理。

  神澤紀惠看他的神色,估計少年沒有什麼想要問了,便站起來打算離開,結果忘記了自己的右踝還傷著,不小心將自己的體重也放上去了。女孩的臉色頓時一變,然而神澤紀正正低頭想著事情,沒有留意這小小插曲。

  啡發的女孩連忙調整過來。

  「你大概需要一點時間獨處,那我就先走了。」

  神澤紀惠輕輕關上了房門。光影將她的五官仔細地切割,骨頭高聳的地方下面籠上一層陰影,在眼下的睫扇投出淡灰色的蝶翼。說完了整件事的始末之後,女孩長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輕鬆,像是大病一場之後的輕快感,重新獲得力量一般的舒暢。在太長的一段時間之中,女孩都必須以假面示人,用謊言武裝,久到她已經忘記,做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感覺。

  或許她內心深處最想要的,並不是在得到神澤紀正的原諒,而是要讓自己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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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接近

  踏入年末,神澤紀惠的腳也終於好起來。

  女孩在向醫生確認了「已經完全痊癒」的那一刻,便迅速致電給京都老家那邊,讓還在為她擔憂的祖父母放下心來。不論怎麼說,有長輩為自己擔憂,也太說不過去了。祖父在聽說了這個消息以後,還問她要不要回去京都那邊過年。

  有些關係,在父母死後需要格外小心地處理。如果是當年的神澤紀惠,她絕對敢向兩位老人家放肆地撒嬌,現在連回家探望他們,都要考慮一下有沒有表兄弟在場,好避過私下煽風點火的嫌疑──委屈嗎?委屈。的確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然而女孩不得不這樣做。大哥在公司裡面已經夠艱難了,他不將自己的難題說出口,不代表它們不存在,神澤紀惠深明這一點,所以才下定決心不想給他添麻煩。這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她所在的「神澤家」好。

  就目前看來,這個做法利大於弊。久曆商場的祖父自然明白她這樣做的用意,也感慨之餘,也有點讚賞她的態度,並不以她主動的疏遠為忤。而姑姑一家看到了神澤紀惠隱而不宣的示弱之後,對大哥的態度也沒有這樣咄咄逼人。

  這樣就足夠了。

  「於是事情就這樣了?」赤司問。

  「大概吧。」神澤紀惠看了一眼附近的桌子。她愈來愈覺得,食堂真的是個好地方,在這個空間裡面能夠看出很多有趣的小細節,只要用雙眼留意便可發現。「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了,說出來之後到底要不要原諒我、要拿我怎麼辦,統統都是神澤紀正的決定,與我的意願毫無關係。」

  話裡提到的黑髮少年,此刻正和姬城綾夏坐在一起。因為少年正背對著她,神澤紀惠看不見他的表情,姬城倒是留意到了神澤紀惠的目光,回望過來時目光深奧難懂,似乎又是佩服又是不解。

  奇跡的世代很久之前就已經不再一起吃飯了,但這個午膳組合徹底崩散的一天,是在紫原挑釁赤司的翌日。倒還是有人維持著兩個人左右的規模一起,例如現在黃瀨就和綠間一起吃,但到底已經回不去從前的盛況。加上桃井五月,籃球隊的七個人散落在食堂的各個角落裡面,重新融入不同的群組之中。由四處散落到組合在一起,又由組合分散成一個個極小的圈子,整個過程不過一年多點。

  雖然有時候需要接受採訪,赤司連飯都無法好好地吃,但今天是為數不多的日子,他沒有什麼事情要做。所以,在午休的時候,走過女孩座位的紅發少年,開口提出了邀請。

  赤司抬眸看了一眼女孩。

  天氣漸冷,她穿的衣服也多起來。帝光的校服沒有夏冬季之分,女生的制服只不過是藍色襯衫和黑色百折裙,神澤紀惠又怕冷,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添衣。

  赤司還記得她今天早上回校的裝扮,一件淺灰色的長大衣,難得保暖而不臃腫,女孩也夠瘦夠高挑,穿上大衣、系上腰帶之後還看得出腰身的線條。

  回到學校之後,神澤紀惠脫下了大衣,可是裡面還穿著白色毛衣。頭髮束成高馬尾,額前過眉的瀏海下,玫紅色的雙眸璀璨如星。赤司征十郎看著她將主菜裡面的青瓜絲逐點逐點挑出來,在碟子旁邊碼得整整齊齊。

  「說起來……赤司君不冷嗎?」神澤紀惠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毛衣。由夏末到現在冬初,紅發少年還是一件白色西裝外套了事。女孩穿過紀正的那件西裝外套,要說保暖也實在太過譽了,它只是勉強能擋風而已,「十一月末十二月初了哦,還是多加一件毛衣什麼的比較好吧?」

  「天氣還不算太冷。」赤司這樣答,吃完了最後一口午飯。

  「是嗎……」女孩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那麼,」赤司征十郎放下餐具,「寒假裡的計畫是什麼?京都?」

  「還沒有完整的計畫。」神澤紀惠回答,「不過應該不會回京都,半個月的假期似乎什麼都不夠做的樣子,就決定留在東京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已經是赤司君第二次問我了,對這件事出奇地在意呢……赤司隊長?」

  紅發少年抹抹嘴,因為已經吃完了飯,又沒到時間去籃球部的訓練,這個時候他正好沒事,可以和女孩聊一下。「是嗎。」

  神澤紀惠倒是沒有將這個話題繼續拓展下去,女孩太懂得見好就收。「嗯。所以如果班裡在耶誕節有活動的話,大概還是會出席的吧。只要有空。」

  「應該有的吧。畢竟是耶誕節。」

  女孩溫婉地微笑起來。「如果籃球部的訓練不是太辛苦,而赤司君又有空的話,也來一下怎麼樣?說不定會很好玩的樣子。」

  赤司征十郎想要說什麼,神澤紀惠大概猜得出來,只是她不願將話說破。

  喜歡一個人,總是免不了留意他的一切小細節,更何況神澤紀惠本來就相當細緻。女孩所注意到的,並不僅限於「赤司征十郎不喜歡吃海帶和紅生薑」這種級別的情報,其中一項自然而然地記在心上的,就是他的生日。

  ──十二月,二十日。

  對方並不是個會故意製造疑團讓她猜的人,女孩推斷赤司征十郎是有什麼準備,需要事先確定她當時在東京。或許是想將親近的人都喊出來一起吃頓飯,這樣的話也完全說得通,畢竟赤司在帝光裡人緣不錯。

  雖然女孩生日的時候,赤司問了她「想要一個更好的生日嗎」這問題,但當時女孩禮貌地拒絕了一切物質與非物質的「禮物」,嚴格說來,赤司征十郎在生日給她的,就只有一句短短的祝賀而已吧。

  可是如果是赤司生日的話,果然還是想要給他些什麼。

  ──被認為是唐突之舉也好,被認為擅自跨越了朋友的界限也好。在這特別的一年,僅此一天的好機會,想要讓他得到自己真心實意的祝福和謝意。

  每一次對視,每一句對話,都想要瞭解更多更多的赤司征十郎,都想要更加更加的接近這個少年。這份感情因他伸出來的援手而萌芽,於日復一日的相處之間成長,不知不覺間便已經佔據了她的一小部份。

  這時候神澤紀正托著餐盤走過,目不斜視的態度並沒讓女孩驚訝,如果說對方的冷待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未免太過虛偽了。赤司征十郎看了一眼跟在神澤紀正身後的姬城,「……如果一直就這樣了呢?」

  神澤紀惠也終於吃完了碟子上面除了青瓜絲以外的所有東西,「那也是我活該,沒有任何辯駁之言可以說了吧。雖然這句話由我來說好像很不知廉恥,但只是憤怒的話,神澤紀正是無法冷待我一段長時間的。就算我們一直這樣冷戰下去,終會有一個契機讓他原諒我,現在的問題是……」

  赤司挑挑眉。

  「他現在對我的感情,說不定並不是憤怒。」

  「不是憤怒?」

  「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神澤紀惠歪了歪頭,臉頰蹭到了毛衣的邊領,毛絨絨的觸感看得人心癢,赤司在那一瞬間竟然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但感覺憤怒只占了很少一部份,與其說是氣我,不如說是他對自己的情緒更加複雜吧。」

  赤司想自己大概明白了神澤紀正的心情。

  硬要說起來,大概是對自己的悔恨以及自責吧。

  明明自己是女孩最親近的人──各種意義上最親近的人──卻對她的變化一無所知,甚至在她對自己坦白一切之後才能得悉當中的內情。這樣想來,女孩的自白簡直就像是狠狠打在黑髮少年臉上的一記耳光吧。明明自己擁有各種優勢,卻因為過份地沉溺於自己當時的悲慟之中,而忘了好好看清楚身邊的人,作他們的依靠。神澤紀正真正在氣的不是女孩的隱暪,是自己的遲鈍。

  如果說連赤司自己也能想通當中的曲折,沒有可能女孩反而不瞭解,所謂的「說不上來」,不過是婉轉的說辭而已。

  「既然是這樣的話,解釋清楚不就好了。」

  「並不是這麼簡單直接的事情吧。」神澤紀惠支頤看著他,因為笑著的關係眼睛微微彎起來,「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樣子,可是紀正出奇地纖細敏感。這種事情不讓他自己仔細想明白的話,心中總是會有根刺的吧。我現在追上去解釋一切,也只不過是治標不治本。關鍵還是靠他自己。」

  可能是大家處事的方式有差異,如果籃球部的分歧用神澤紀惠的方式來解決的話,大概會走向另一個發展的方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可是並沒有這個說法吧。

  所謂的「如果」,是為後悔的人而造出來的詞彙。赤司征十郎沒有以那種方式來結束掉一切,正如他到現在都認為自己的方針沒有做錯,球員的改變只不過是必然的趨勢,沒有任何一種處理手法可以改變它。

  赤司自己並不會以神澤紀惠的思路來處理紛爭,但他本身並不討厭她的方式。拿球隊的爭吵和家人的來比,本來的起跑點就已經不同。

  「籃球部的訓練不打緊麼?」正想得入神,赤司聽見了女孩這樣問。

  紅發少年眨眨眼睛回過神來,時間也的確到了,他站起來就想走,卻看見了女孩拿起了託盤。接收到赤司無聲的詢問,女孩笑了一笑,「我也要下去。」

  大概是真的心情愉快,神澤紀惠竟以難得的小躍步走下樓梯。她在平地裡都能夠發生意外,在樓梯的話危險係數只會更大。跟在她身後的紅發少年時刻留意著女孩的動靜,隨時準備出手去扶。

  女孩三步並兩步走下樓梯,然後往在後面的紅發少年揚起笑靨,在頰邊較長的瀏海有點微彎,這種輕微的不修邊幅反而讓她看起來更真實,「這種天氣的話,喝一杯熱乎乎的巧克力,心情也會好起來。赤司君要不要試一下?」


第41章 生辰(上)

  神澤紀惠將雙踝擱在單人座的沙發扶手上,將身體深陷進座位之中。黑髮少年和Spade坐在雙人沙發上,正將兩臂攤開靠在上面,以一種慵懶的姿態看電視。明明感覺到了女孩的動靜,神澤紀正並沒有投去任何目光,更遑論是抬一下眉。

  老實說,如果他不是慣於鍛煉的話,這種中年男人一般的習慣大概會讓他渾身贅肉吧。女孩一邊將小木匙上的雪糕放進口,一邊這樣想。

  她在雪糕上的選擇極其刁鑽,只吃特定的幾種口味。女孩的腸胃向來不算好,在口腹之欲上卻從不為難自己,在父母和長輩面前還會有一點收斂,在這一刻便全無顧忌。神澤紀惠側頭看了一陣子電視,旅遊節目的主持人正在介紹某個度假聖地,電話螢幕亮起,她看了一眼,又似是不經意地瞄了少年一眼,放下雪糕便走開。神澤紀正的手撫過黑貓的背部,他一邊感覺掌心以下骨骼與肌肉的觸感,一邊看了一眼女孩走過時的身影。來者是誰,他大概猜想得到。

  然後神澤紀正便聽到了意料之內的答案。

  「赤司君?」

  女孩快步走上樓梯,身後的電視聲響漸漸遠去,與之同被拋下的還有黑髮少年的目光。因為穿著毛絨襪子的關係,她在樓梯上的腳步有點打滑,女孩不得不抓緊了扶手。神澤紀惠將自己臥室的門打開,赤司征十郎的回答在此刻傳來。

  「嗯,是我。有空嗎?」

  即使和他說了多少句話,通了多少次電話,神澤紀惠仍然不能適應他的聲線在自己耳邊響起,那種感覺太深刻且強烈,幾乎像是有電流沿著背脊一路遊走,讓她為之癱軟無力。女孩壓著嗓子,清清喉嚨,「有。」

  ……

  神澤紀正看看桌邊的小杯,裡面的雪糕開始要溶化了,杯身也有水珠滴落。踏入十二月中,家裡開了第一部暖爐,此刻就放在客廳裡面。照這樣的吹法,女孩回來的時候,雪糕大概溶得一點都不剩了吧。

  黑髮少年不知不覺地皺起眉頭。

  神澤紀惠低著頭看自己的襪子,腳背上的卡通小象也翹著鼻子回望著她。

  如果這時候有人在她身邊,大概馬上就看得出女孩的異樣。不但是雙頰緋紅,連耳廓也是又紅又發燙,是一摸上去似乎會被灼傷的溫度。

  她從未對一把聲音有這樣大的反應過。換個說法,說是著魔了也不過份。明明在日常裡面,聽著其他人的聲音也沒有類似的反應──比方說大哥和紀正,他們的聲音也不是不好聽,可是神澤紀惠能夠如常與他們交流。赤司不同,每次聽到他的聲音都像是經歷了一次小規模的爆炸,又或者是用指尖觸碰帶靜電的東西。神澤紀惠一度認為這種症狀不會持續太久,然而它隨著年月漸漸加重,到現在她再沒有足夠的把握,可以在不被人看出不對的情況下與赤司交談。

  幸好此刻他們之間隔著電話線路。

  「好的。我那天晚上有空。」

  神澤紀惠看了一眼日曆。

  「不,不需要來接我了。我自己能去。我們在那裡見面吧。」

  黑髮少年沒有估計錯誤,神澤紀惠下來的時候,雪糕已經徹底溶化。

  女孩拿起杯子,厭惡地蹙起眉,將它扔到垃圾桶去。

  「二十號晚上我會外出,晚餐請自理。」

  神澤紀正移眸看她一眼,仍然是漠不關心的態度。「哦。」

  金毛小步跑過來,以側腹蹭了蹭女孩的小腿,竟然比她的體溫還要高一點。旅遊節目已經播放完畢,接下來的是體育新聞,神澤紀惠並無興趣,於是轉身離去。金毛跟著她走上樓梯,女孩能感覺到黑髮少年的目送,對方不如表面上冷漠,姑且讓她當成一個好的徵兆吧,畢竟快要聖誕了。

  啡發的女孩打開了房間裡的暖爐,然後大字型地躺在床上。她看了一眼在腳邊追著自己的尾巴跑的金毛,拍拍旁邊的床示意牠上來。金毛濕漉漉的黑色眼珠看著女孩,確認了她的指令之後才敢跳上來。神澤紀惠一把抱住金毛犬的身軀,目光自然地落在書桌上包裹好的禮物。

  這件禮物,足足讓她花費了一天來挑選。過往她也曾為父母兄弟挑過禮物,卻從來沒有這樣,如此惶恐,害怕對方不喜歡她挑選的禮物。到底是因為不瞭解所以害怕,才是太過在意而變得惴惴不安,神澤紀惠心裡自然有個答案。

  「──紀惠呢?」黑髮青年這樣問,晃晃手裡的鑰匙串。

  「出去了。」神澤紀正沒有回頭,仍然懶洋洋地坐在沙發裡面,女孩走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姿勢。透過電視旁邊的玻璃窗,少年看得到女孩的裝扮。「是約會。今晚只有我和你兩個在家,外賣單張在鞋櫃上面。」

  神澤紀惠今天顯然是經過一番打扮才出門的。她穿著短身的雙襟外套,將每一個扣子都扣得緊緊實實,下身是灰色的膝上裙,頭上還戴著黑色的貝雷帽。若非必要,神澤紀惠很少會戴帽子,事實上她連首飾之類的東西都很少穿戴。

  她特地挑了一雙平底的踝靴,雖然醫生沒有給出明確的吩咐,但女孩為了保守起見還是沒有碰過任何有跟的鞋子。女孩帶出去的禮物,即使隔了一重包裝,還是能夠輕易猜得出裡面是什麼來,神澤紀正只用了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不得不說,真是相當適合赤司的禮物。

  神澤紀正意外地詳盡的答案,讓正在解開外套扣子的青年抬了抬眉。不,轉念一想,他的答案詳盡,本來就可以說明很多事情。

  ──黑髮少年對於神澤紀惠的態度,在一個多月之後,第一次軟化。

  因為禮物實在太過顯眼,任誰一眼都能夠看得出來這是什麼,神澤紀惠先在約定見面的地位附近租了一個儲物櫃,將它放進去。

  女孩邊走邊將鑰匙放進自己的手袋裡面。雖然她穿的顏色不是街上最惹眼的,女孩本身的發色也不算極度特別,可是紅發少年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原本正在靠牆等候的赤司征十郎,慢慢地直起身子。在赤司自己意識過來之後,他的嘴邊已經微微揚起,泛出一個平淡的笑。「來了。」

  他身穿著黑色的襯衫,同色的外套,還有深藍色的牛仔褲,女孩注意到這是她到他家時的那一套。赤司腳下踩著深啡色的板鞋,連袋都沒有帶一個,就這樣兩袖空空地與她相見,彷佛只是隨便外出買些什麼而已。乍看起來,的確是會讓人覺得「意外地普通啊」的衣著,但神澤紀惠在投去第二瞥的時候便知道,赤司征十郎完全能夠駕馭這樣的衣服。女孩在赤司身前一步站定,不近不遠的距離,既不踏入對方的安全範圍之內,也不留在太遠的地方。

  接觸到赤司征十郎的目光,女孩下意識躲開,只留給他半臉側顏,眼睫輕輕地扇了一扇,像是蝴蝶被頑童驚擾,抖動了一下斑斕的翅膀。

  「久等了,赤司君。」

  氣氛有點彆扭。

  神澤紀惠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赤司征十郎。畢竟之前短暫地照顧過她下樓梯,赤司征十郎對於她的步速也是心裡有數的,此刻也主動放慢了腳步,兩人得以並肩行走的姿態踱步街頭。臨近耶誕節,學生大多都放假了,街上盡是年青人,兩個人混在裡面,一眼看去倒也不算顯眼。

  像這樣一句都不說,卻又讓人覺得沒有必要刻意找話題的時刻,對於兩個人而言都意外地舒適。赤司出身于豪富世族,需要具備的社交能力一項都不欠缺,硬要找話題的話,自然可以找到合適的話題,讓兩個人不斷地說話。

  可是赤司一點都不想這樣做。

  這刻的寧靜,是不會讓人感覺到不舒服的寧靜。兩個人都沒有必要開口,也沒有必要互相套近乎,赤司覺得自己身陷於某種柔軟的氛圍之中,性格裡面的每一條尖刺與逆鱗都被溫柔地撫過,沒有任何必要發脾氣,連說重話的需要都沒有。對於神澤紀惠,赤司有種近乎不問情由的篤定︰自己不會對她發火,對方也不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讓他發火。

  神澤紀惠走在他的左邊,正好看到了他異樣的眼眸。赤司斜睨著她,金色眼珠之中豎瞳尖銳,彷佛某種刀兵,開口時卻平淡柔和。

  「有什麼想要去的地方嗎?」

  女孩搖頭,現在時間尚早,如果是要吃飯的話,也未免太過早了。神澤紀惠不太確定地想,赤司大概是想和她逛一陣子的……吧?

  這時候兩個人走過一間運動用品店,女孩清楚地看見赤司的目光在上面轉了個圈,便開口提議,「不進去看看嗎?」

  赤司挑了挑眉。神澤紀惠對運動幾近一無所知,如果說和她出來扔下她一個人去逛這種店,大概會顯得有點無禮吧。「不打緊嗎?」

  「我是沒所謂啦。」神澤紀惠笑著拉了把手袋的肩帶,因為有頭髮遮擋,赤司才不至於一眼看到她通紅的雙耳,「我是見赤司君蠻有興趣的樣子……」

  看赤司還在若有所思地端詳她的表情,神澤紀惠乾脆邁步往店子的方向走去。紅發少年緊跟在她身後,用了兩三步就追上,「那麼,失禮了。」


第42章 生辰(中)

  當神澤紀惠決定走進那間店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註定要遇上一個小小的危機,可是這並不影響她的決定。

  在親眼見證過赤司征十郎的失控以後,雖然一個字都不曾向赤司透露過,神澤紀惠考慮了很多很多。縱然他失控的痕跡留存至今,縱然她根本不知道赤司有沒有尋求過任何醫療協助,神澤紀惠依然有為數不多,可以確定的事情──沒錯,就像全中決賽時她肯定帶領球隊的是她認識的人,現在那個「她不認識」的赤司征十郎已經操控了帝光籃球場上的動向,可是沒有掌管日常生活裡與人相處。

  赤司的失控僅僅局限於球場之上,也就是說,只要遠離他的隊友,遠離籃球所帶來的勝負,以一種沒有功利心的角度去看待的話,籃球仍然能夠讓他愉快,眼前這個赤司征十郎和以往沒有分別。女孩所佔據的位置,由始至終都不在那四百二十平方米的球場之上。

  現在和她在一起的,還是她喜歡上的那個人。知道了這一點就足夠了。

  她所要確定的事情,就只有這一件而已。

  女孩推門而入。

  兩個人並沒有跟著對方走的意圖,事實上神澤紀惠一進來就相當自然地到處走,偶爾還拿起貨架上的東西來看,完全沒有進入陌生環境的不自在。

  赤司看了她一眼。早就知道了,神澤紀惠不是個會委屈自己而遷就其他人的人,這一點就算是赤司都不能改變。如果有朝一日,將她放到他身邊的環境,那些她不熟悉的位置之上,女孩還是可以自娛自樂,甚少會主動去黏人,除非她知道赤司有足夠的時間和閒心理她。

  事實上,除了面對神澤紀正之外,她絕對稱得上獨立。

  「赤司君在看什麼?」

  背後傳來了女孩的聲音。赤司微微側過身,讓她看得更清楚身前暗橙色的籃球。紅發少年輕輕拋了一下球,手上傳來了粗礪的觸感,這一個籃球的手感意外地適合赤司,「家裡的籃球快要用壞了,就想著再買一個看看。」

  神澤紀惠的臉色不變,該說赤司和她心有靈犀了嗎,現在放在儲物櫃的正好是這個籃球的同款,不枉她注意了這麼久赤司征十郎在籃球上的習慣,還仔細在店員面前形容過。「是嗎……可是拿著籃球逛街好像有點不方便,不然我們吃完飯再來買?這間店應該沒有那麼早關門才對的。」

  赤司再掂了掂籃球,然後將它放回架上,似乎是真心喜歡,「嗯。」

  好在少年沒有即時買下來,不然女孩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神澤紀惠一想到在儲物櫃裡的東西,覺得自己和赤司的同步率實在有點太高了。看來在吃完晚飯之後,得找個好時間讓她送出手上的東西,不然赤司趕在她送出禮物之後回來的話,情況就會變得很尷尬。

  與此同時,赤司征十郎也注意到了她看的東西。

  「想練跑?」

  女孩拿在手上的是臂綁帶,一般用來放播放機用的,不過赤司記得她剛換了電話,那種型號的話也可以放在上面。神澤紀惠笑了笑,挑了最普通的黑色,「倒不算是,腳踝的問題還不能好好地跑步……不過醫生有給過我建議,有打算偶爾去散一下步,週末遛遛狗在家附近走走……之類的。」

  醫生到底是哪一個,神澤紀惠沒有明說,赤司也沒有問,然而不代表他猜不出來。對於女孩的醫療團隊,赤司不敢說清楚每一個,但果然有一個讓他相當在意──給出這種意見的,大抵是神澤紀惠的心理醫生。

  「是麼……」赤司也拿起了一個臂綁看看,神澤紀惠看著他低垂的金眸。

  「如果有空的話,赤司君也可以過來喲。」女孩將手自然地低垂,覺察到了兩人的手背幾乎相貼,她向相反方向移了一步,赤司半側著頭看著整個過程,沒有做出什麼的反應。女孩將頭轉到另一個方向,輕輕咳了一聲。「如果想要來看看Heart的話。」

  「先買了東西的竟然是我。」走出商店的神澤紀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將臂綁放到手袋裡面。「感覺有點奇怪啊。」

  赤司征十郎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面,正想說話,卻看見女孩的腳步瞬間一滯。紅發少年奇怪地順著她的目光去看,是間攝影器材店。神澤紀惠喜歡攝影不算是個秘密,赤司自己也收到過她的相片,現在還好好地存放著。

  「有在意的東西?」赤司又投去一瞥,他對於攝影比女孩對於運動更加不瞭解,即使給他一張相片,赤司征十郎能夠看出來的就只有美醜而已,對於器材的應用、每一種鏡頭不同的特色,這些事情赤司征十郎統統都答不上來。

  神澤紀惠的目光定在一副鏡頭上。這副鏡頭她已經找了很久,除了在古舊的二手店裡面之外,到處都很難找到,可是女孩根本就不想要二手鏡頭──多虧了神澤紀正小時候說過的一個鬼故事,女孩對二手物品還抱有極大的陰影。

  「雖然有點唐突,可以陪我去看看嗎。」話是這樣說沒錯,神澤紀惠的腳尖已經轉向了,街上人流來往,兩人中間的空隙愈來愈窄,女孩被行人不小心撞過了肩膀,腳步微微踉蹌了一下,然後又在赤司伸手之前自己站穩了。

  紅發少年點點頭,向著她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神澤紀惠柔柔開口,她打扮得不算張揚,這裡又是有名的遊客區,店員光是要應付遊客都忙不過來,更何況是要應付一個十幾歲的國中女生。神澤紀惠又瞟了一眼那個鏡頭,實在捨不得離去,正張嘴欲喊,肩膀卻被人搭著,她偏首移眸。五指修長,骨節分明,膚色白晢,這只手的主人踏前一步。

  「能過來一下嗎。」赤司征十郎這樣說道。神澤紀惠怔怔看著他,明明聲音也不算高,竟然馬上有人來了。神澤紀惠「啊」了一聲,臉色有點微妙。

  為什麼都是喊,竟然有這樣大的差別待遇……

  似是看出了女孩所思所想,赤司征十郎斜睨她一眼,目光裡還帶有慣常的冷芒,卻同時有絲絲笑意漫溢,「大概是妳太溫柔了吧。」

  就像是之前神澤紀惠對赤司家的女僕道謝一樣,女孩是對陌生人很禮貌的類型,甚至有時候會過份地有禮。明明要是認真起來的話,也可以散發出凜然的氣勢,卻很小動用到它,偶爾受到氣也毫不在意──這樣的溫柔,是真正在愛與信任裡面成長的孩子才能擁有的東西。

  「有什麼想要的嗎,客人?」銷售員走上前來,話卻是對著紅發少年說的。赤司反手一指,示意神澤紀惠才是買家。女孩說出了鏡頭的品牌和型號,那人聽到這個,不禁打量了神澤紀惠一眼。紅發少年皺一皺眉,再次開口。

  「那就麻煩了。」

  「……是。」

  神澤紀惠等那人走開了,背靠櫃檯看著外面,玫紅色的眼眸似是沒有焦點,又似是在看著某一點,「……赤司君好像有點嚇著那位先生了。」

  「有嗎。」紅發少年也學著她的姿勢一起靠著櫃檯,硬硬的不太舒服。

  「嗯,大概是所謂的……『氣場』?雖然赤司君自己未必有這樣的意思,卻還是讓人覺得很有威嚴的樣子……」

  「這樣不好嗎?」赤司垂頭看她。從他所受過的教育之中,一直反復強調著個人的優秀能力,以赤司家繼承人的角度來看,氣勢是不可缺少之物。

  神澤紀惠想了一想。「不是不好,倒不如說有時候會意外地有用,想必赤司君也有需要用到它的地方。但是總有不想嚇倒人又嚇倒人的時候吧……這樣一想,就覺得幸好我沒被嚇倒……」

  赤司想要答話,那人卻拿著鏡頭走過來了。他將東西慎之又慎地放到女孩手上,神澤紀惠放過來查看了一下,沒有任何瑕疵,而且按使用狀況看來,的確是一手的鏡頭沒錯。女孩要來本物,也只是想要確認這兩點而已,於是她又將鏡頭還給銷售員,「可以的話,想先下訂。」

  那人看她是認真的,不禁也收起了之前的態度。訂金是價格的兩成,因為基數大的緣故,即使是兩成,數字也相當可觀。赤司起先還在想女孩未必有這麼多現金,卻看見她拿出來一張卡。神澤紀惠低頭看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辨認這張卡的來源,然後爽快地伸出去,「用這張吧,麻煩了。」

  那人拿來看看,便轉身走遠。赤司知道神澤家的家境,卻不知道他們會這樣放心,讓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拿著卡外出──就算相信她有自控的能力,也有可能遇上賊人或者匪徒吧。正這樣想著,卻見神澤紀惠將食指抵在唇上,「不要向紀正說哦,這張卡只有我有,為的就是這種時候……畢竟我更需要吧。」

  神澤紀惠折好收據,妥當地放進錢包之中,那時已經是晚飯時分,街上的行人比起之前更加多,而且集中在各間餐廳的門前。

  兩個人一早就訂好了位子,並沒有等待入座的必要。女孩走出了器材店,正好有旅客拉著行李箱經過,滾輪幾乎要碾過女孩的腳背,赤司征十郎眼明手快地拉著她的上臂將她拖後,神澤紀惠眨眨眼睛,「謝謝。」

  「沒事。」紅發少年重新將手放進口袋裡面,這已經是將肌膚露出來會感受到冷意的天氣了,他舉目估算了一下街上的人潮,伸出臂彎讓女孩挽著。「……不牽著的話,很可能會走散。」

  赤司征十郎看向了另一個方向,並不是自己無法直視她,而是神澤紀惠看起來手足無措到快要呆掉了,赤司覺得自己再看著她的話大概反而會有反效果。紅發少年又等了一會兒,手肘處終於傳來了她的體溫,女孩還是不敢貼得太近,只用手指攀上了他的臂,力道輕輕柔柔,赤司甚至感受不到一點束縛,但對方明明就站在他的身邊,五指也確實是握緊了他的手臂。

  紅發少年低頭看著黑色外套上的手指,兩者對比分明,像是初雪一樣明淨的膚色,橢圓形的指甲修剪漂亮,因為太瘦,能夠看出骨骼的形狀。

  他收回了目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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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生辰(下)

  距離耶誕節還有五日,街頭已經掛上了小燈飾,以紅綠為主的掛燈系在商店的門牌上面,踮起腳來伸手靠近的話,會摸得到小小一團的燈光。

  神澤紀惠略有點不自然地摸了摸一邊的耳朵,紅發少年看著她的動作,沒有說什麼。女孩攀在他手臂的五指有極細微的顫抖,他聽到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緩解緊張感。赤司征十郎別開了頭,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唇邊的弧度。

  女孩和他靠得並不過份接近。挽手臂這個姿勢容易讓身體有不必要的觸碰,無論是神澤紀惠還是赤司的原意都不是想要這樣。就這樣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以兩隻手作為連系的紐帶,這樣就好,這樣就正好。

  赤司說的話,既是事實,也是謊言。

  街上的人的確不少,臨近節日,又是吃飯時分,出來逛街的人自然多,但也沒多到能夠沖散兩個人的地步。兩個人都不是身形笨重的類型,即使無意之中被碰撞到了,也想必能夠迅速躲開。赤司在遷就她的步速,他們也不存在因為步伐不一致而走散的可能性,那麼的話──

  女孩抬起玫紅色的眼眸,深啡色的瞳孔微微擴張,像是花瓣逐寸盛放。

  能夠將赤司的舉動……理解成她正在想的那個意思嗎?

  神澤紀惠不曾將自己的態度宣之於口,然而她的表態,在赤司眼中也足夠明確了。如果此刻面對的是接風宴上的那個赤司,她必然不會做出這樣親近的舉動。不,不但是拒絕接近他,大概在她的心中,彼此的情份只剩下同班同學了。

  ──神澤紀惠只喜歡她喜歡的那個赤司。

  ──現在在她身邊的,可以是她喜歡上的那個赤司。

  當這兩個條件同時發生,像是兩種特定的化學物質相遇,像是在兩個數字之中放進了加減乘除,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燒瓶裡的液體開始變色,紙上可以出現等號去成就一道算式。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安全領域的話,赤司的那一個必定相當龐大。無論是自尊還是經歷,都不允許他向太多人敞開心扉。如果說帝光中學裡面有誰能夠走進去的話,那想必也只有奇跡的世代寥寥幾個。

  他伸出來的手,像是某種請柬,女孩及時抓著了他給出來的機會,同時也聽到了結界粉碎的聲音。赤司征十郎與她站在無形之牆的兩旁,而現在他親手斬開了一道口子,容她從中通過,成為他其中一個親近的人。

  如果赤司征十郎給予了足夠明顯的訊息,神澤紀惠也敢跨向未知的領域。

  她不知道事情會走向什麼方向,也不知道可以和對方一起走到什麼地步,可是她樂意嘗試。去做的話未必有成果,但是什麼都不做的話,就只能夠留在原地而已。赤司也好,她自己也好,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處理。

  一切都是未知,然而她願意為了身邊這個人去探索。

  「到了。」赤司征十郎停下腳步,餐廳是女孩選的,位子卻是他叫人訂的。兩個人在門口向侍應確認位置,此刻再沒有理由牽著他,女孩趁機鬆開了赤司的手。感覺到手臂之上失去了女孩的體溫,紅發少年微微側首,竟然隱約有點不習慣。「兩個人,留的名字是赤司,電話是……」

  神澤紀惠有點無聊地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等一下──

  在餐廳臨窗位子上坐著的是──

  對方懶洋洋地抬起手朝她揮動。

  看見她的話,不可能看不見在她旁邊的赤司征十郎。神澤紀惠下意識想要扯扯赤司外套的衣袖,侍應卻已抬手引他們入座。女孩的手猶自放在黑色的衣袖上,紅發少年卻已經率先邁步。此刻已經無法做到「轉身就走」這種事情了,女孩唯一的選擇就是跟著赤司走進去。

  侍應帶他們拐了一個彎,正正走向那人的方向。赤司征十郎早在轉向的時候便看見了黃瀨涼太,坐在金髮少年的是一個衣著樸素的女人,看起來正處於二十代的中段,可見並不是帝光的學生。黃瀨旁邊那一桌是空座,上面還有「Reserved」的黃銅牌子,侍應將它收起來,「請坐。」

  女孩硬著頭皮坐下來,隔著一條不算寬闊的走廊,女孩就坐在女人的旁邊,店裡開了暖氣,赤司征十郎拉下外套的拉鍊,坦然自若地和金髮少年打招呼。

  「小赤司,好巧啊。」大概是赤司的出現讓對方聯想到了籃球部的事情,黃瀨涼太的眉眼有點陰鬱,似乎是被什麼悶著了,「還有神澤……這是我經理人。」

  女人笑著對他們打招呼,神澤紀惠條件反射一般禮貌微笑,「晚上好。」

  鄰桌的兩個人看起來只是在普通地吃飯而已,大概是之前或者之後有模特的工作,女人的手袋裡還有備忘錄一樣的東西。侍應遞上了餐牌,神澤紀惠一邊想正好可以分分神,便拿起來翻開。赤司手上也有份一模一樣的餐牌,也就是說,只要多看一眼,赤司是可以知道神澤紀惠看到哪裡的。

  神澤紀惠的目光在「聖誕二人套餐」上面停駐一瞬,然後又自然而然地翻開。目前還沒有走到那麼遠的必要,再說在認識的同學面前,喊出「請給我一份二人套餐」,對於神澤紀惠而言,是個不小的挑戰。

  「我想好了,」女孩的半張臉都被餐牌遮住,只露出看向赤司的眼睛。餐廳內燈光是橙黃色的暖調,讓女孩的眼睛顏色也柔和起來,「赤司君呢?」

  「也好了。」

  兩個人點好了餐,旁邊的兩個人已經吃到了甜點,黃瀨涼太正百無聊賴地用叉子去戳心太軟,看巧克力漿緩緩流出來。到底有個認識的人就坐在身邊,神澤紀惠有點不自在,想要掏出手機玩,又好像太過刻意。

  在飲品送上來的時候,旁邊的兩個人也準備結帳了。

  「還有工作?」赤司以雙手捧著茶杯,幾乎是十指交叉的姿勢。神澤紀惠看著他側臉的輪廓,頸間的喉結和露出來的鎖骨,有一瞬間移不開眼睛。

  「嗯。今晚也要工作得很晚的樣子。「黃瀨涼太伸了個懶腰,高大的身軀窩在小小的椅子裡,有點像被困籠中的巨獸,「我們就先走了哦。」

  神澤紀惠適時地點點頭,「那麼再見。」

  「你們慢慢。」黃瀨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神澤紀惠有點尷尬地看向赤司,紅發少年的面色寡淡,看不出是喜是怒,揮揮手向金髮模特告別。

  如果在球場以外的地方碰上了奇跡的世代,赤司征十郎也可以像平常的模樣。神澤紀惠有點局促地垂眸轉著杯子,從赤司的角度看去,能夠看到她的睫毛、鼻尖和嘴唇,如果再往下看去的話……

  赤司平靜地看向走過的侍應。

  這一頓飯吃得有點沉默。

  「赤司君。」神澤紀惠走出餐廳的時候這樣說,因為緊張而微微抿著嘴唇,看起來有點嚴肅,「在回去買籃球之前,能先陪我到一個地方嗎?」

  紅發少年在點頭的同時,也在認真地琢磨她的神情,似乎在思索她反常的原因。神澤紀惠咬咬嘴唇,拉起赤司的手就往另一個方向去走。

  赤司征十郎低著頭看她的手。

  另外四隻手指都被赤司自己的手遮住了,只餘下拇指放在衣服上面。女孩的虎口正好吃得住他的前臂,赤司看著她拇指的指甲,上面沒有月牙紋。

  在看到儲物櫃的時候,赤司征十郎終於意會過來。

  他從沒有對女孩說過自己的生辰,但依神澤紀惠的能力,想必早就已經注意到了吧。神澤紀惠從袋裡掏出了鑰匙,回頭看著赤司,臉色有點緋紅,不知道是被餐廳裡面的暖氣熏出來的好臉色,還是一種情緒的表達。

  「赤司君……可以閉上眼睛嗎?」

  赤司征十郎並沒有想到女孩會為他做那麼多。

  神澤紀惠所做的,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本份。赤司以為她會紅著臉對自己說一聲「生日快樂」,會和自己以這樣不近不遠的距離度過這個傍晚,即使他知道彼此不是朋友也不是戀人。他所要求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已。

  他不信女孩沒有覺察到更多。赤司征十郎能夠在生日正日的晚上出來,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家庭的問題,以她的敏銳細緻,沒可能意識不到。神澤紀惠只是考慮到了赤司的感受,而不將自己的推測問出口而已。

  沒有付出就沒有期待之物。赤司自己做過的,女孩在這天都會做;赤司有所欠缺的,女孩也打算單方面補上。

  眼看赤司遲遲不按自己的請求去做,女孩乾脆伸出手來蓋住了他的眼睛。

  她的體溫。潤手霜的香氣。掌心細緻的紋路。

  女孩柔軟的手掌覆蓋著赤司的雙眼,尾指放在眉骨以下,拇指微微彎起的弧度正好正在鼻樑之上。赤司眨了眨眼,睫毛刷過了她的掌心,癢得她手一震。

  比之前更加實在地體會到了,女孩的五指是柔軟的,手掌也是柔軟的,看起來賞心悅目,摸上手便知是如絲似玉一般的溫潤觸感。

  赤司聽到了開鎖的聲音,女孩只有一隻手有點狼狽,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將禮物拿出來,然後她將手放下來。隨著眼前重見光明,紅發少年也看清了女孩手上之物。

  ──籃球。

  「赤司君。」神澤紀惠單手托著球遞上前,「小小心意。」

  他接過來,摸著籃球上的皮面。沒有錯,這個籃球的確合乎他的手感,赤司一將它拿上手便知道它適合自己。神澤紀惠將儲物櫃門關上,「雖然讓赤司君知道了禮物的價錢有點不好意思……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吧。」

  在離開運動用品店的時候,赤司便問過了它的價錢,此刻當然心中有數。

  金額說大不大,說小也沒小到可以忽視過去。神澤紀惠挑的這份禮物,從每一個方面來說都是驚喜,赤司臉上不露聲色,不代表他不曾被觸動。

  他拋了拋籃球,泛出一個柔和的笑,眼角微微彎起來,雖然仍有一眸燦金,但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又是她當初喜歡上的少年,有鋒芒卻不至於棱角盡現。赤司掂掂它,和他在店裡做的動作一模一樣,「謝謝。」

  「赤司君高興就好。」神澤紀惠暗自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踏前一步,展開雙臂,將紅發的少年擁入懷裡。她發間的花果香向赤司襲來,神澤紀惠將雙手松松地扣著他的頸後,赤司下意識伸出另一隻手虛擁著女孩的腰,她滿含笑意的嗓音就在此刻響起,雖是耳語卻絲毫不顯朦朧,「生日快樂。」

  女孩很瘦。

  不論是環在他頸後的雙手,還是他臂彎以內的腰身,都在傳達同一個訊息。女孩的身體,像她的手掌一樣軟,與其說有「抱著神澤紀惠的實感」,赤司覺得自己更加像是抱著一具有神澤紀惠外形的抱枕或者玩偶,總之是他從來沒有想像過的觸感。紅發少年微微睜大了眼睛,想要轉頭看她,唇角卻差一點印上了她的頭髮。神澤紀惠給了他一個毫不含糊的擁抱,便主動退後,態度坦蕩得再一次讓赤司感到意外。女孩摸著頭髮有點怯怯地笑,眼睛明亮得猶如寶石一般。

  「不好意思吶,赤司君。」神澤紀惠這樣說,兩個人都清晰地聽到胸腔裡傳來的鼓動,重而且劇烈,他們連腳踏實地的感覺都不太有,唯獨這一聲心跳聽得格外真切。「是我唐突了。」


第44章 聖誕

  十二月二十五號,神子降生之日,普世歡騰,慶賀祂來到人世。

  當然,在基督徒僅為小眾的日本,耶誕節所帶來的宗教意味大大減退,但這並不影響人們慶祝的熱情。他們想要的不是一個節日,是一個玩樂的理由。

  2年A組在平安夜晚上開了個小小的派對,他們打算倒數到耶誕節到來。上次吃過烤肉的話,今次他們都一致認同要吃火鍋。因為班裡有太多人的關係,他們不得不分成人數相若的兩批,落座于相連的包廂之中。倒沒有什麼絕對的分組標準,他們只是隨心所欲地分成相若的人數而已。

  神澤紀惠是和赤司征十郎一起來的。

  目的地是火鍋店的話,神澤家要比赤司家近一點,這也是為什麼女孩會答應讓赤司接她到店子裡面。因為客觀上來說,他們本來就順路。

  神澤紀惠扶在餐椅旁,拿起了靴子。

  赤司征十郎躺在床上,看了看書櫃上面的籃球架。

  暗橙色的球體放在鋼鐵座架之上,紅發少年凝視上面的黑線,左手手指無意識地屈曲,當天擁著女孩腰肢的,就是那一隻手──這樣想著,鼻端好像又傳來了她的發香。她啡色的頭髮柔順而有光澤,尾端有輕微的彎曲,女孩大概是拿曲發器加強了這個效果,赤司嗅得到護髮油的香氣。

  他並沒有想要自我欺騙的意思,事實上也沒有這個必要。

  他的確是無法忘記那一個擁抱。

  女孩的雙臂環上頸項的一瞬間,感性與理性所發出的指令互相違背,紅發少年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女孩便脫出了她的懷抱。事後赤司回想,如果他有充足的時間去反應的話,會怎樣做呢?推開她,還是抱得更緊?

  ──遵從自己的心去接近她,還是出於風度推開她?

  要說那天晚上以後,他有什麼能夠確信的話,大概就是「神澤紀惠的重要性」了。比方說,現在的赤司回到運動場上的話,在女孩受傷的一瞬,說不定他會和神澤紀正一起上前查看,最起碼也不會像他當時那樣冷靜。

  不需要別人來提醒,赤司征十郎也知道他面對神澤紀惠時,與面對其他人時有什麼不同。要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喜歡上另一個人,真是世間最容易的是非題。

  忍不住想要對那人笑,忍不住放柔自己的聲音,忍不住想要待對方好。想要所有好的事情發生在對方身上,想要所有的災厄都從那人身上遠離。

  這與其說是一時衝動,不如說是一種不求回報的付出。赤司征十郎捫心自問,目前他還做不到「不求回報地付出」的地步,甚至乎他對神澤紀惠的感情,也不如對方對他的深厚。如果說他能夠為神澤紀惠捨棄什麼,那也未免太過誇張,兩個人的關係還遠遠沒到這樣轟烈的地步。

  但赤司仍然能夠對她笑,仍然能夠將自己所剩無幾的溫柔向女孩展示。

  就像她對他做過的一樣。

  神澤紀惠推開了木門。

  金毛坐在女孩的身後,嘴裡叼著狗帶,顯然是以為女孩要帶牠出去玩。穿著厚外套的紅發少年雙手放在口袋裡面,赤司征十郎面朝著女孩,嘴裡的吐息都化成了白煙,女孩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天氣,赤司竟然還不戴圍巾。

  她矮下身來揉揉金毛,從牠的嘴裡拿出狗帶,放回原處。金毛看起來有點沮喪的樣子,垂著尾巴轉身回了屋子裡面。雖然家裡開了暖爐,牠還是穿上了衣服,紅白色為主的聖誕老人毛衣,還有馴鹿圖案在上面。神澤紀惠笑著關了門,向著赤司的方向走過來。女孩戴上了冷帽,耳朵兩旁有長長的垂繩,末端系上了兩顆毛線球。火鍋店那裡需要跪坐,女孩特地穿了牛仔褲,窄身的設計勾勒出雙腿的線條。神澤紀惠按開了前院的小鐵閘,「赤司君,久等了。」

  女孩的態度自然得像是那天晚上的擁抱不曾發生。紅發少年也沒有刻意提起的意圖,搖搖頭示意自己沒等多久後便想邁步,不料被女孩拉住了手臂。

  「等一下。」神澤紀惠解開了自己頸間的圍巾,啡格子的圖案男女都適用,幸好今天戴的是這一條,「赤司君請戴上吧。外面很冷。」

  雖然有穿外套,但女孩裡面打底的還是背心。赤司征十郎看著她的胸口,雖然不至於走光,但只是看著她露出來的肌膚都讓人覺得冷。「……我不需要。」

  少年雙手都在口袋裡面,想要塞到他手裡都沒有辦法。神澤紀惠乾脆走前一步靠近他,開始將圍巾一圈一圈地往他頸間套上。

  大概是因為剛從暖意滿滿的室內走出來,女孩的指尖都是溫熱的,全然不像在冬天。赤司沒想到她會二話不說就出手,直至反應過來的時候女孩已經套到第二圈了。紅發少年伸手抓著了她的手腕,那裡幼細得赤司能輕鬆握住,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稍一用力就會折斷。赤司征十郎將頸間的圍巾拉松,沒有辦法拒絕的話,就接受對方的好意吧。圍巾的確很暖和。「我自己來就好。」

  太近。靠得太近。

  赤司征十郎能夠看得清女孩的每一根睫毛,神澤紀惠也看得見少年眼裡的每一絲紋路。赤司征十郎看著女孩的臉紅起來,神澤紀惠像那時一樣退後一步拉開距離,對方倒是很自然地圍上最後一圈,至此他的頸項便被她的圍巾密密包裹,女孩的體溫殘存在上面,猶如那次赤司借給她的外套。

  紅發少年將雙手重新放回口袋裡面,「走吧。」

  「來了啊!」

  兩個人走進包廂的時候,已經有好些人到達了。赤司和神澤紀惠住得近不算是秘密,他們也從未有意隱瞞過,所以一起出現不算詭異,除了清水的雙眼在他們身上巡迴幾圈之外,沒有誰有意料之外的反應。

  女孩脫了鞋子,跟在赤司征十郎的身邊。兩個人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赤司解下圍巾之後歸還給神澤紀惠,在眾人面前他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謝謝。」

  神澤紀惠也很有默契地展現出冷靜的模樣,整個交接過程平和得像是某種公事。這時候有人為他們遞來飲料單,「客氣。」

  「要喝什麼嗎?」赤司征十郎拿著小紙和鉛筆,偏頭去問女孩。紙上的東西很多,字體又小,神澤紀惠不得不湊過去看。

  「……葡萄蘇打吧。」神澤紀惠這樣說。赤司在旁邊寫了個數字一,然後又剔了自己想要的飲料。清水走過來集合他們帶來的禮物然後貼上編碼,神澤紀惠給的是一個扁平的長方盒子,以女孩的作風應該是受眾面比較廣的食物。

  女孩交出盒子,「麻煩了。」

  「給。赤司君。」

  紅發少年安靜地抬高自己的碟子,拿回來的時候裡面已經裝滿了。神澤紀惠直著身子幫他拿了食物,少年看見她的杯子和火鍋離得太近,裡面的冰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溶化,便幫神澤紀惠移開了杯子。

  女孩那時候正從鍋裡撈東西,倒沒留意赤司的動靜。

  在很多很多年後,神澤紀惠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和赤司在往後多年的相處模式,基本上都遵循著那一晚。他不必多言,她也不需顧慮,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看顧彼此,注意對方的需要,在對方開始困擾之前便已經解決好問題的根源。她將這個發現和赤司分享,穿著西裝的紅發青年笑著聽完妻子的話,然後像那時一樣將她的杯子從爐邊推開。

  「交換禮物時間!大家拿好手裡的號碼了哦!」

  神澤紀惠拿著飲管去挑杯子裡的蒟蒻吃,「赤司君帶來的禮物是什麼?不會是相架什麼的吧,看那個形狀……是咖啡杯?」

  紅發少年點點頭。「妳的是零食吧?」

  「對,是牛奶巧克力……」神澤紀惠的話說到一半,赤司征十郎便挑起眉來,這時候清水拿起女孩的禮物,遞給了班上另外一個男生。

  「來,你抽到的是這個──」

  「巧克力嗎?」

  女孩正垂眸搬開冰塊,看不見赤司的異樣,「嗯,在巧克力店買的,果然還是零食什麼的最受歡迎吧?大部份人都能吃的東西,一想就想到這個了。」

  赤司轉轉自己手上的茶杯,修長的指尖滑過杯邊。

  「的確呢。」

  最後兩個人都沒有抽到對方的禮物。神澤紀惠得到的是一雙啡色的護腕,赤司抽中的是零八年的周記本,上面還繪有童話故事的人物。女孩想了一想,自己拿護腕沒用,赤司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寫周記本的人,於是她這樣開口提議,「不介意的話,不如我們再次交換吧,赤司君。」

  紅發少年並無意見,遞出了周記本。女孩將護腕放到他手裡,又收好了東西,這時已經差不多要倒數了,其他人的情緒都變得高漲起來,神澤紀惠在他們的倒數聲中,看著赤司征十郎撐在地面上的手,上面有極淡的浮筋。

  不說不代表她不在意,那一天他將手搭上來的時候,神澤紀惠其實有點吃驚。

  女孩有個小小的秘密。她怕癢,而且是相當怕。不但是有意的撓癢癢讓她害怕,連陌生人不經意觸碰到她,女孩都會不自覺地退縮或者僵硬起來。

  那一天就是因為赤司碰到她,女孩才急急放開他。重點並不是「赤司征十郎」,將這個名字更換成任何她願意擁抱的人,都會有一樣的效果。

  女孩有想過,如果赤司沒有錯誤地做出這個動作,她能抱他多久?

  之所以選擇抱著他的頸,是因為女孩無法坦然地環抱著對方的腰。她的雙臂放在少年的肩頭上,稱不上高大而略嫌單薄的少年,竟然也有這樣寬闊的肩頭。他身上傳來好聞的味道,大概是洗衣粉或者柔順劑,總之是家常得讓人覺得安心下來的氣味。女孩的手肘掃過他的鎖骨,他的手臂貼近了她的肋側,即使神澤紀惠已有意無意地儘量避開敏感的位置,他還是越了一點點的界。赤司征十郎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用了多少力氣,才能維持著平靜的態度,和他同坐一輛車,和他在車廂內告別,和他各發短訊確認彼此平安回到家中。

  如果赤司不曾伸出手回擁。

  如果自己那時候不曾後退。

  會不會提早引爆了什麼炸彈一般的東西?

  「三!二!一!」

  女孩將目光從赤司的手上收回來。

  「聖誕快樂,赤司君。」


第45章 初詣(上)

  女孩放下了三碗麵條,室內與室外的溫差過大,窗戶上都是霧氣,白茫茫的一片難以看清外面的景色。神澤紀正默不作聲,將瓷碗拉到自己身前,曲起來的雙腿放在被爐裡面,暖熱得讓人根本動也不想動。啡發的女孩將託盤放回料理臺上,然後為家裡的貓狗倒好食糧,黑貓躺在少年的大腿上,只露出頭來,金毛倒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穿著衛衣的黑髮青年走到冰箱旁邊,像個老年人一般捶捶自己的腰,今天還不是法定假期,他也只是剛洗完澡出來準備倒數而已。女孩在他的手摸到啤酒罐前將它攔下,衛衣的衣袖被褪到手肘處,腕上有格外淺的一圈,那是長年戴著手錶的痕跡,她就是握著了那一圈。「不好意思,酒精禁止。那邊有玄米茶,剛泡好的……請自便。」

  神澤紀裕訕訕地收回了手。雖然對方是成功讓她接受心理治療的人,神澤紀惠在對待酒精攝取量的態度上仍然強硬至極。神澤紀惠以勝利者的姿態轉身,將兩個小盤子放到少年和她自己的身旁,雙腿伸進被爐裡面的時候不小心踹到了黑髮少年。她的力道不算大,但那也絕不是讓人不痛不癢的一下。黑髮少年卻像是沒有感覺似的將自己縮成了更小的一團,雙眼不離電視螢幕,專注得反而讓人覺得虛假。

  看來想要破冰還是太早了。

  神澤紀惠一邊這樣想,一邊拿起筷子。

  這還是第一個父母不在身邊的除夕夜。

  就算是經常在國外出差的父親,在這幾天總會趕回來和他們一起過,每一年都是如此,從未落下。神澤紀惠還記得有一年父親趕在倒數開始前回到家裡,拖著行李箱,穿著厚大衣,那時尚且年幼的女孩被他的動靜吵醒,揉著眼睛走下樓梯,一抬頭就看見了父親的笑容,然後便被迎進他的懷抱之中。說起來,那時候金毛和黑貓都還沒來到神澤家呢。

  大哥安頓好了鏡餅台,然後鑽到被爐裡面,「我開動了──」

  女孩吃著吃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筷子,「等一下記得要和姑姑那家說新年快樂……祖父和外祖父那邊也要吧……我去搞定姑姑那邊吧。」

  三個選項之中,女孩選擇了最難應付的那一個。至此神澤紀正終於肯看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而已,快得讓人抓不住他眼底的情緒。「哦。」

  

  女孩收起了碗碟,然後翻出自己的電話,撥通了那個一直記住但從未主動打過的號碼。

  電話僅僅響了兩聲便被接起,看來對方也守在旁邊等候來電──只不過等的是不是她這一通,就不得而知了。神澤紀惠率先開口,語氣平靜有禮,完全是對長輩應有的態度。

  「晚上好,我是紀惠。請問是姑姑嗎?」

  「……紀惠?」那端傳來了年輕的男聲。神澤紀惠迅速辨識這把聲音,將它和個人資料聯繫在一起︰是姑姑家一個留學海外的表兄,上次紀正回京都的時候他還在國外,想不到竟然回國過年了。

  大概在神澤紀惠四、五歲的時候,兩家人還沒有那麼多嫌隙,小孩子們偶爾還會一起玩耍。可能是因為姑姑家全是男孩子的關係,對方很喜歡逗她玩,一逗就是大半天。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專業和大哥的一樣,而且下一年就要畢業。思及此,女孩的反應明顯審慎許多。「您好。」

  對方沉默一瞬,他對於女孩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多年以前,那個會拉著他的衣袖,將自己的零食分他一半的神澤紀惠身上。有大哥在旁對比的話,對方的輩份就顯得有點微妙了──到底他算不算是神澤紀惠的長輩?

  「母親臨時有事,出門了。」那人說,「如果不介意的話,讓我為妳傳達?」

  神澤紀惠遲疑了一下,這是意料之外的變化,而她和姑姑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需要親自向她道賀的份上。「那就麻煩了。其實是想替大哥向姑姑說一聲新年快樂,未能親自致電,是這邊失禮了。祝願你們會有順利的一年,新年禮物已經在下午寄出,想必不日便可到達。」

  女孩的應對明顯比青年所期待的流利得多,他噎了一噎,起初還不能反應過來。

  「紀惠真是完全不同了呢。」

  啡發女孩一邊聽著他的感歎,一邊把玩著電話線,臉上沒什麼表情。

  在被爐對面的黑髮少年將電視聲量調高了一點,大概是在婉轉地叫神澤紀惠不要再和那邊廢話的意思。女孩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傳話遊戲說到最後總會變了味,到時候又是一場混亂。

  要說三個人之中誰最不喜歡姑姑一家的話,那必然是神澤紀正了。黑髮少年厭惡他們的程度,已經到了無意掩飾自己心情的地步,這一點在京都就已經完全體現出來了。

  神澤紀惠看了他一眼,示意自己收到。然而女孩卻沒有按他的意思去辦,而是又和青年聊了幾句家常之後才掛線。

  大哥那邊也剛收起電話。青年看了女孩一眼,對她反常的無表情有點在意。「……怎麼了?」

  神澤紀惠垂眸逗弄黑貓,Spade歪著頭任由她撫摸,似乎很享受女孩帶著暖意的指尖。她順帶觀察了一下牠的眼睛顏色,的確和赤司征十郎很相像,尤其是在瞳孔的部份,都是有點兇惡的豎瞳,無論做出什麼表情都很有威嚴。「記得姑姑家那個在國外留學的表哥嗎?剛才他說下年能提早畢業回日本,大概就在下年的年末……聽他的意思,祖父似乎讓他直接到東京這邊工作的樣子。」

  神澤紀裕有點意外。兩家人的明爭暗鬥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尚未浮上表面,在他們死後便漸趨白熱化,他和那個人完全稱得上競爭對手,姑姑一家的孩子裡面,只有彼此年齡相當,其他人並不是他的威脅。說得更加準確一點,是雙胞胎的威脅。「為什麼他會告訴妳?」

  這不是某種提倡公平的競爭,拔劍拉弓之前並不需要提醒對方注意,騎士風度不值一提。對方完全可以不告訴他自己的動向,祖父是不會管這種事情的,他想要的,本來就是面面俱圓的繼承人,鬥爭某個意義上甚至是祖父所期望的。也就是說,這是一種示好。

  「我小時候和他玩得很近。」神澤紀惠若有所思,「雖然是姑姑的兒子,但我對他印象不錯。如果說他是個好人的話,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神澤紀正以手支頤,在女孩看不見的角度瞇起了眼睛。

  黑髮少年打了一個呵欠,玫紅色的眼眸像是某種貓科動物。他似乎根本沒有聽兩個人的對答,但說出口的話語又體現了另一種態度。神澤紀正直直看著電視,「和服拿出來了沒?」

  他沒有加上稱呼,但在場三個人都知道這是對女孩說的──他們還在冷戰中,就算有需要交流的地方,也儘量避免了直呼其名,轉而用這種不倫不類的說話方式。的確是生硬彆扭,但神澤紀正一天不正式原諒她,女孩便沒有任何辦法。神澤紀惠放下黑貓,Spade伸了一個懶腰,邁著碎步回到黑髮少年身邊。她走到樓上拿來了紙袋,說話時同樣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紀正。「哥哥你的……雖然我檢查過了,還是再看一次比較好。」

  青年接過來,抖了抖深藍色的男袴,開始沒話找話說。「午間的時候出去了?」

  女孩頭也不抬,「嗯,出去和Heart散步的時候順便拿的。」

  神澤紀正拿到了自己那套之後便離開被爐。黑貓似是很不樂意走出這個暖洋洋的空間,叫了一聲,但仍然跟上了他的腳步。黑髮青年看著他的背影,為女孩倒了一杯茶。「新年了哦?」

  言下之意是在催她和好。女孩聳聳肩,「不是我單方面能決定的事情啊。」

  「嘛,遲早會的,也不要太過擔心。相比起這個,還是好好享受一下明天的初詣吧。畢竟是一年一度,機會難得。」青年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手心的溫度暖融融的,「不好好享受的話,可是會被神明訓斥的啊。而且……」

  「而且?」

  女孩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

  和服穿著的程式相當繁複,她又已經過了能找兄弟過來幫忙也沒所謂的程度,花了一番功夫才勉強穿戴整齊。既然是難得的假期,她想讓大哥多睡一會兒,即使只有半個小時也好──起碼讓他不需要一大清早就起床去神社參拜。神澤紀惠對著鏡子上了一層潤唇膏,整理完畢走下樓梯,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了。從樓上傳來的聲響可以判斷,大哥剛剛起床正在梳洗,紀正窩在被爐裡面打遊戲,還沒有換上衣服。他聽到了女孩的腳步聲,在她經過的時候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神澤紀惠看到了他眸裡一閃即逝的驚訝。面對家人的時候,女孩還沒有那麼在意自己的外表,但難得是新年,當然要好好打扮一下,更何況今天算是她和那個人正式見面的日子,隆重點總沒有錯。

  門鈴響起,神澤紀惠走過客廳,嘴角噙著一抹笑,隱約有種自己扳回一成的滿足感。啡發女孩按開保安系統的螢幕,那人正盈盈佇立簷下,和她一樣穿著和服,手上還拿著蛋糕盒。

  果然是個懂人情世故的女性。

  這是神澤紀惠第二次和立川真雪會面,但彼此的糾葛已經遠遠超越了陌生人應有的界限。女孩並不是不喜歡她,相反她知道對方當時的決定是對的,但見起面來,果然還是有點尷尬。

  女孩打開了門,側身讓開,「日安。請進來。」

  立川臉上掛著自然的笑意,對方是個成年人,比神澤紀惠更加懂得如此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兩手空空地過來,實在不好意思,不介意的話,一起吃蛋糕吧?」

  「誒,來年就要訂婚了麼?」神澤紀惠從兩側將蛋糕夾起來,一邊分蛋糕一邊和立川閒聊。雙方都很有默契地對過往的事情隻字不提,到底她們中間還隔著一個神澤紀裕,無謂令青年難做。「那結婚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女人接過碟子並道謝,「大概再過一兩年吧。他好像想先讓工作穩定下來。」

  那場意外對三個人的人生規劃都作出了極巨大的轉變,作為長男,神澤紀裕要放棄的東西比另外兩個人更加多。黑髮青年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走下來,雖然他通常都起得比女孩早,但神澤紀惠知道他有低血糖的毛病──連她都知道的話,更遑論是立川真雪。女人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模樣,不由得失笑,走上前揉了兩把他的頭髮,將一顆糖塞到他手心。「醒來了嗎?要去神社了哦。」

  說話時的語氣和方才完全不同,相比之下,對神澤紀裕說的這一句要甜蜜得多。啡發女孩咬著叉子看著兩個人,大哥倒是很有自覺地輕輕移開了女人的手,但連眉梢都是柔和至極的無奈。

  「嗯,我這就去換衣服。」他轉頭看向女孩,「紀正呢?」

  神澤紀惠指了指天花板。雖說少年在雙胞胎之中似乎是較開朗的那一個,卻意外地不擅長面對陌生的女性。在和立川真雪打過招呼以後,神澤紀正便藉故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大哥想必和立川提過雙胞胎的性格,遭受冷待的女人並無驚訝之色。

  「是嗎。」青年摸了摸下巴,「那我們換完衣服就出發吧。」

  「好多年沒來神社了呢……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女人四處張望,神色好奇,一副遊客般的架勢,就算她下一秒掏出相機來拍照,神澤紀惠都不會覺得意外,「但是好像沒什麼分別的樣子,和我小時候去的那一些神社。」

  「神社是不會變的吧。」青年笑著斜睨她。雖然兩個人都穿著和服,但女人還是挽起了他的手臂。這個動作兩個人都做得無比自然,看得出是做過無數次之下,自然而然的反應。「又不是需要定期修繕的建築,各地的神社結構本身也大同小異。」

  神澤紀惠摩挲了一下手裡的暖包,從兩人身上收回目光。

  起初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但多看一會就輕易看出來了。他們和父母的相處模式一模一樣。

  在他們還在世的時候,也是十多年如一日般恩愛,父親甚至保持著每天回家先親一下妻子的習慣。受他們的影響,神澤紀惠對於情侶和夫婦的定義相當嚴格。

  神澤紀惠正含笑聽著兩個人的對話,眼角餘光裡忽然閃過一抹熟悉的顏色。

  女孩迅即看過去。果然──這個顏色除了那個人之外不作他想。兩家位置相近,來同一間神社也不令人意外,赤司征十郎和他的父親一起走上神社的階梯,女孩看到赤司家的車子就停在樓梯下面。這一帶的地段不錯,四周的住客多多少少都有點名氣,社會地位也相當高,神澤家和赤司家就是兩個好例子。女孩看著那兩個人向她邁步走來,紅發少年身穿黑色羽織,頸間和耶誕節當晚一樣,沒有戴圍巾,雙手也是露在外面……這樣真的不冷嗎?

  神澤家的四個人在人群之中也相當顯眼,赤司父子當然也看見了他們一行。紅發少年跟在自己父親身後,雙眼有意無意地跳過了其他人,落到最側邊的女孩身上。

  神澤紀惠的啡色頭髮被松松地挽起了髻,露出了白晢的頸項,以花朵圖案的頭飾綰住了髮絲。她額前的瀏海有點碎,底下的眼睛化起了淡妝。女孩化妝一向都很有分寸,從來不讓人覺得妝感太重,不過這也得益于女孩本身的皮膚。

  赤司征十郎的眼睛在女孩唇上轉了一個圈,泛著淡淡珠光亮澤的唇瓣呈粉紅色,正好合乎她的年齡,是她一貫的細緻風格。女孩站在自己的弟弟旁邊,藏在廣袖之下的十指交叉,拿著花草紋路的手提包,她眨眨眼睛,似乎在平復看見他的訝異,然後抿起唇角,向著赤司溫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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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番外一︰時光碎片

  Aka(日︰紅色)

  「媽媽媽媽!」

  神澤紀惠蹲下身子,平視著紅發的女孩,將聲音放柔。「怎麼了?」

  「為什麼我的眼睛顏色和媽媽的不一樣?」

  「因為像爸爸吧。」神澤紀惠失笑,注意到了女孩扁了扁嘴,似乎有點不滿的樣子,「──眼睛像爸爸不好嗎?」

  女孩只有四五歲,說話還有點不太利索,發音方式軟而且糯,像是某種和菓子一樣。「相比起像爸爸,我想要像媽媽啊……」

  神澤紀惠笑著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明明一言不發但絕對在專心聽他們的對話,連腿都蹺起來的話,想必有點在意女兒的看法吧。

  啡發的女人婉言將女兒打發去玩耍,然後坐到男人身邊。

  神澤紀惠把手放到男人的手背上,湊前身子去看他紅色的眼眸,四目對視之下,神澤紀惠仍然不能免於避開他注視的命運,眼睛只好落到他的唇上。

  「這種顏色……還是有人喜歡的。」

Blossom(英︰花朵)

  神澤紀惠為赤司倒了杯茶。

  難得赤司有閒暇,一家人決定來到這裡賞櫻,同行的還有舊日的好友們。神澤紀惠看著不遠處,黃瀨涼太正在拿糖果哄紅發的男孩,女兒則在伸手要綠間抱。雖然看起來不情不願,綠間真太郎還是將她抱起來了。女孩進一步要求坐到綠間的肩膀上,這樣她就夠高去摸枝頭的櫻花。

  神澤紀惠一邊看著綠發醫生的神色變幻,一邊笑著舉起相機。

  紅發青年轉著手裡的茶杯,看看身邊的女人。

  冬去春來,櫻花綻放,神澤紀惠        身穿著修身的長上衣和牛仔褲,跪坐於他身旁。有粉色花瓣落到她的頭上,紅發青年前傾為她拂去,順便在她發上落下一吻。

  歲月靜好,莫過於此。

Collarbone(英︰鎖骨)

  神澤紀惠微微踮起腳,手指放在他的鎖骨之上,吻上了赤司征十郎的眉心。

Date(英︰約會)

  「初次約會……」神澤紀惠若有所思地轉向了赤司,似是尋求他的和議,「果然還是那次?在你生日的那個晚上,我送籃球給你了。」

  「嗯。」

  「說起來你有用過我送給你的那個籃球嗎?之後不是在帝光籃球館就是在洛山籃球館打球,用的都是學校的籃球沒錯?」

  赤司斜睨了她一眼,「有用的。那是我唯一一個沒扔的舊籃球。」

  他從來沒說過「我愛你」或者諸如此類的話語,但神澤紀惠從未懷疑過這份感情的真偽。要說為什麼的話,果然是因為他的行為已經闡明一切。

  啡發的女人眨眨眼睛,「那就好。」

Elitism(英︰精英主義)

  「不要這樣嚴厲嘛。他們都還是小朋友。」神澤紀惠蹺著腿側坐,開導著自己的丈夫。紅發青年的雙肘放在膝蓋上,揉了揉自己的臉,雙眼毫無焦距地放在前方,赤司征十郎難得有一分迷茫之色。「兒子都哭了。」

  男人並沒有說話。家庭對他所帶來的陰影,並非自己有意抵抗便可消除,它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他不知不覺之間便被嚴重地影響,行事作風甚有他父親的影子──就算這不是他的原意。神澤紀惠歎了一口氣,招招手讓已經收了眼淚的兒子過來。「爸爸不是有意的,我們原諒他好不好?」

  男孩怯怯地看著父親一眼,又打了一個嗝,看起來有點憨厚。

  赤司放下了手臂,留給兩人一個木無表情的側臉。神澤紀惠莫名其妙地對兩個人都有點心疼,她吻吻孩子的臉頰,「來,我們親一下爸爸。」

Fear(英︰恐懼)

  感覺到T裇被人所拉扯,赤司征十郎睜開眼睛,床邊的鬧鐘顯示是淩晨四點鐘。神澤紀惠皺著眉頭,似乎被什麼所困擾的樣子,雙手成爪狀緊緊扯著他胸前的衣料。赤司征十郎搖搖女孩的肩頭,「紀惠。」

  「嗯?」神澤紀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紅發青年的臉映入眼簾,赤司的神色有幾分難以察覺的擔憂。神澤紀惠放開了他的衣服,「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赤司以指尖一拂她的指節,涼得像冰,「做噩夢了?」

  「嗯。」神澤紀惠由側躺改成平躺,反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是什麼新鮮的夢……都是些舊事而已。不必在意。」

  赤司隨手為她拉好被子,大概想得到是什麼──不是車禍現場就是醫院裡面的場景。「有事的話叫我。」

  「嗯。」神澤紀惠這樣說,「……我會的。」

Gra/pe(英︰葡萄)

  赤司征十郎喂著坐在雙人嬰兒座裡的雙子,神澤紀惠拿著託盤走出來,小碟子裡面是已經去皮切碎的葡萄,旁邊還有一個大盤,那是她自己和赤司的。

  神澤紀惠首先將處理好的葡萄喂給一對兒女,小孩子還不能很好地控制臉部肌肉,有一點點口水從唇角裡面流出來,赤司拿來手帕為他們輕輕擦拭。

  「應該也差不多學會走路了吧。」神澤紀惠帶起話題,「聽說我小時候也是一歲前能自己站起來走兩步的,看時間也差不多了。」

  「嗯。」赤司總是在避忌小時候的話題,神澤紀惠猜是他母親的緣故,每個人都有不想與人分享的過去,她能夠理解,也能夠接受。啡發的女人沒有將這話題繼續下去,轉而拈起盆子裡兩顆葡萄,首先將其中一顆遞到青年的嘴邊。

  赤司看了她一眼,張口咬住葡萄。

Hirune(日︰午睡)

  「我回來──」身穿西裝的紅發青年打開房門,手放在領帶結上扯了一扯,話說到一半卻猛然頓住。床上的神澤紀惠睡得正熟,眼睫微微顫動,胸前隨著呼吸起伏。渾身雪白的Clubs伏在她睡衣的領口上,女人的腳踝露在被子外面,白得難分彼此,腳趾微微蜷曲起來,看起來簡直像是嬰兒的手指。

  赤司征十郎首先將臥室裡的電視關了,然後想了一想,還是脫下大衣,解開領帶,然後掀開被子。神澤紀惠穿著深綠色的及膝睡裙,青年躺在她身後,手放在女人的腰上,她的背緊貼著他的胸膛。雖是隆冬,女人到底在被窩裡睡了那麼久,體溫比赤司高得多,青年抱著她像是抱著一個小火爐。

  紅發青年微微抿著嘴唇笑,閉上眼睛。

Inhospitality(英︰冷漠)

  面對合作公司的女總監別有意味的微笑,紅發青年不以為動,冷淡地伸出了手與對方相握,卻在兩人手心剛碰到的時候便縮回去。

  「初次見面。」打著玫紅色領帶的青年這樣說,「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Jibun he(日︰致自己)

致那時候的神澤紀惠,

  妳好。我是未來的神澤紀惠,目前二十六歲,育有一子一女。但我和妳有點不同。嚴格說來,我已經不再是「神澤」紀惠了,父母所給予的名字前面,早在幾年前便改成了那個人的姓氏。

  寫這封信,是相當隨興的決定。要說起源的話,果然還是在收音機裡面聽到的一句話。主持人說,如果你可以向過往的自己寫一封信,內容會是什麼呢。

我想了好久,還是覺得自己想要寫的東西,以言語無法說明。

  即使如此,我還是提筆向妳寫了這一封信。希望妳能理解這種複雜的心情。

  然而,我想說的事情並不是複雜的說話。

  我想跟妳說,不需要再擔憂,也不需要再惶恐。日後妳得到的,會被妳起初期望的多得多,只要不放棄,希望就在路的盡頭那裡。所以,請向著那個方向奔跑。

  會有一個人,在光芒之中伸出手。他的名字叫赤司征十郎,請握著那一隻手,緊緊地、緊緊地,就像妳之後無數個日子裡面做的一樣。

祝妳一切順利。

未來的妳

Kami(日︰頭髮)

  「我想要染頭髮。」神澤紀惠拿起自己的一縷髮絲,「順便燙直一下?」

  「這麼突然?」赤司看了她一眼。

  女孩將它放下,「就是想改變一下形象……其實燙卷也不錯。」

  紅發少年從背後拿起了一小撮頭髮,顏色是榛子啡,與她玫紅色的眼眸其實相當匹配,是柔和的暖色調。「燙直燙卷都好……不要染髮。」

  「也對。又染又燙好像太傷頭髮了。」

  神澤紀惠為他的勸阻找了理由,赤司征十郎卻搖頭。「我喜歡這種發色。」

Legend(英︰傳奇)

  ──紅發少年捧起獎盃的一瞬間。

  ──全場震耳欲聾的歡呼。

Mémoire(法︰回憶錄)

  照片裡身穿白無垢的女孩對著自己的丈夫笑。

  在她身後,楓葉已紅。

Neko(日︰貓咪)

  赤司征十郎靠在床邊,白色的貓伏在他的腿上,尾巴彎起來勾在他裸/露的小臂上,神澤紀惠倚在門邊,「果然相比起我,家裡的貓還是比較喜歡男性?可是明明男女都有啊,不是貓自身的性別問題吧?」

  「那大概是,」紅發青年隨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孩有些時候的神態太過像貓,例如半夢半醒的時候,環著他的脖子瞇起眼睛的時候,冬天縮成一小團坐在電腦椅上,還有更多更多不為人知的姿態,「同類相斥吧?」

Obvious(英︰明顯)

  「所以說──我的習慣就有這麼明顯嗎!」神澤紀惠向著自己的雙胞胎弟弟訴苦,臉色因酒精而變得潮紅,神澤紀正連忙攔下她開第二罐啤酒的手,「我也不算是很挑食吧!吵架就吵架了哪對情侶不吵架,犯得著一吵架就叫我絕對不吃的菜嗎!還美其名曰它們有營養逼我吃!有營養也──不──吃!」

  說完這句神澤紀惠就自言自語著去洗手間了,黑髮的青年拜託一個女侍應看著她,然後掏出手機,將餐廳的位置以郵件告知赤司。

  「已醉。速來接她。」

Privatize(英︰私有化)

  敲門聲傳來。

  「媽媽?」

  神澤紀惠聞聲伸手推了推赤司的肩,將自己的喘息儘量壓低到不被門外的人聽出什麼來的程度,「……孩子在叫我。」

  青年抬起猩紅的眼眸,在窗外的月光之下格外危險。他看著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僅以雙眼表達出自己的情緒──他不願意。神澤紀惠毫無畏懼地回視過去,「征……兒子需要我,現在就要。」

  或許是時機太過巧妙,赤司的臉上滿是不耐煩,甚至稱得上暴躁。

  「他不是一個人。」

  事實上他們之間的需求不是單方面,神澤紀惠此刻也需要他。女人勾著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後抓起了床邊的浴袍。女人在走向門外的路上用腰帶打了個蝴蝶結,「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男孩沖進她的懷裡,緊緊擁著她的腰,說話時猶有哭腔,「……嗯。」

  「不要哭。」神澤紀惠摸摸他的頭,此刻背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女人回頭一看,赤司正在套上睡褲。

  「媽媽,」男孩終於哭夠,抬起頭看著神澤紀惠,酷似赤司的臉上滿是孩子氣。女人心一軟,她對這張臉沒有絲毫抵抗力,就算重來一次,神澤紀惠還是會推開赤司。「和我睡可以麼?」

  赤司征十郎走近她的背後,因為男孩抱著了神澤紀惠的腰,他便將手移上去。神澤紀惠感覺到他手指的小動作,側頭看著他,帶著警告的意味。

  彼此的身體太貼近,神澤紀惠知道他還不能徹底冷靜下來,縱使他臉上已經沒有絲毫異色。赤司征十郎的語氣很冷淡,甚至稱得上嚴厲。

  「不可以。」他想了一想,又說,「去找你姊姊。」

Quaque mane(拉︰每朝)

  神澤紀惠翻了個身,抱著了赤司征十郎的腰。

  上身赤/裸的男人回抱著自己的妻子。

Right(英︰右邊)

  「爸爸為什麼你的結婚戒指戴在右手?」

  「這樣顯眼點。」

Straight-A(英︰滿分)

  神澤紀惠翻看著那人小學的紀錄。

  「征君……果然是個全能的好學生呢。」

  紅發的少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

  「開始覺得我配不上你了呢。」神澤紀惠開著玩笑轉身,「果然我們還是開始得太早了。不需要再多想想嗎?」

  「別說傻話了,紀惠。」赤司征十郎臉上掛著篤定的笑。「我自己做的選擇,我自己最清楚。沒有後悔的可能。」

Trace(英︰痕跡)

  神澤紀正指了指她的頸側,笑得不懷好意。

Uncertain(英︰不定)

  紅發青年坐在床沿,臥室的燈沒有開,周遭一片黑暗,然而他似是失去了所有感知的能力,就這樣坐在那裡出神,什麼都無法打擾到他。

  神澤紀惠走近他,將他的頭按到自己胸前,讓他聽自己的心跳聲。青年的臉上毫無表情,事實上他的表現也不算過份悲傷,然而她知道赤司父親的死對他而言是個很大的改變──從每一個方面來看都是。她緩緩地開口,語氣如此沉穩。

  「就算未來有多少困難,有多少未知之數,我都會在你身旁,陪你度過。」

  「征,我在這裡。我一直都在這裡。我會一直在這裡。」

Vampire(英︰血族)

  「我說……」神澤紀惠摸著自己鎖骨旁邊淺淺的牙印,「雖然我知道昨天晚上情況有點失控……但其實征你是吸血鬼吧?我是很容易留下痕跡的體質啊,也稍微為我考慮一下……」

Wrap(英︰披肩)

  「爸爸!」男孩微躍著圈上了赤司征十郎的頸項,紅發青年連忙放下行李箱,空出手來托起他的臀將男孩抱起,「今次出差有什麼禮物?」

  「你的。」赤司從隨身包裡掏出了兒童用的小籃球和一盒朱古力──包裹著牛奶巧克力的原粒草莓,「妳的。」

  神澤紀惠含笑抱胸,看著這三個人。

  赤司安頓好了兩個孩子,噙著一抹笑向她走來。神澤紀惠張開雙臂擁抱著他,感受到他落在額際的輕吻。「歡迎回來。」

  她看不清楚赤司的動作,待反應過來的時候,頸間已有暖意襲來。啡發的女人低頭摸了摸布料,棗紅色的羊毛絲混紡披肩,只在頸後圍一圈的話能夠拖到大腿中段,長而且闊。時至深秋,天氣早就冷下來,也不知道赤司是用什麼方法,織物竟然有一點微溫。

  神澤紀惠抬頭,當著孩子的面就吻上了赤司的嘴唇,她的眼角余光裡面女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甚至不忘捂上弟弟的。在唇與舌的糾纏之間,啡發的女人帶著笑意的嗓音在赤司耳邊響起,彷佛某種令人安心的曲調,「謝謝。」

X-rated(英︰兒童不宜)

  「妳說什麼?」

  「我想要個孩子。」

You can never tell(英︰誰都說不準)

  「等一下。」赤司看著超聲波上的圖像,雖然不明顯,體積甚至稱得上小得可憐,但的的確確是──「我妻子懷的是雙胞胎?」

  醫生控制著儀器在神澤紀惠的肚腹上滑動,從多個角度去看還是兩個胚胎的嬰兒,「不會有錯。的確是雙胞胎,恭喜兩位。」

  神澤紀惠在初期裡的確孕吐得很嚴重,肚子也比一般的孕婦大,但這些還不足讓赤司認為自己妻子肚子裡有多於一個孩子存活。真正讓他在意起來的,是神澤紀惠自己的猜測──從得知自己懷孕的那一天,她就在說「說不定這是對雙胞胎」。竟然真的讓她說中了。

  啡發的女人有點得意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無聲地炫耀自己的直覺,「看來我們真的要多想一個名字了呢。」

Zeal(英︰熱誠)

  「你好這裡是松本蛋糕屋!是想要訂購蛋糕的客人嗎!」

  那端傳來了年輕的男聲。

  「是的。想要訂一個最小的生日蛋糕,栗子味道的。」

  「是生日蛋糕嗎!那麼這位客人想要在上面寫什麼嗎?」

  「紀惠︰生日快樂。征。」對方沉默了數秒,又如此補充道,「名字全部都是漢字。紀念的紀,惠比壽的惠,征服的征。」

  「好的客人!那麼想要在什麼時間拿到蛋糕呢?」

  「十月八日。」

  「您的姓氏和聯絡電話是?」

  「赤司。聯絡電話的話,就用這個撥打過來的號碼吧。」

  「明白了!希望您能夠和重要的人有一個美好的生日!請務必再次光顧本店!」


第47章 初詣(下)

  赤司征十郎和紅發的中年人先後踏過最後一階樓梯。

  神澤紀惠這才看得清楚,赤司征十郎的羽織下面是同色的長襦袢,再裡面是白色的肌襦袢,下身的袴是深海一般的墨藍色,袴上以金線繡上紋章,從形狀隱約可見是菊花。啡發女孩會心微笑──在足以象徵日本的花卉裡面,相比起櫻花之類,果然赤司會更偏愛菊花。赤司家的企業範圍並不局限於日本內部,事實上它在世界各地的貿易更加有名,但果然紅發少年骨子裡還是一個傳統的日本人,神澤紀惠甚至想像得出他穿著這件羽織袴舉起□□的模樣。

  黑髮青年向著立川真雪耳語幾句,提醒她來者的身份。整個過程相當隱蔽,恐怕除了立川自己之外,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立川真雪將挽著青年手臂的手放下來,十指拿著手提包的系帶,神澤紀裕帶著自己的准未婚妻走到樓梯面前,朝著紅發男人微微一躬身。「您好,赤司先生。」

  黑髮青年身後的三人也依樣而行。

  這還是神澤紀正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大哥如此恭敬,即使自己再和他不咬弦,看見他這個模樣心裡還是有點不舒服。女孩見狀,借著袖子偷偷捏了一下少年的手掌,示意他需要收斂一下詫色。「新年快樂,祝願您有諸事順利的一年。」

  神澤紀惠注意到紅發男人的異樣。不過一陣子沒見,赤司父親對於青年的態度又有微妙的改變。如果說之前他的客氣有淡淡的面具感,是看在姓氏的份上才對神澤紀裕青眼有加的話,今次女孩終於看見了真誠。「新年快樂,神澤君。」

  稍大一輩的自然有他們自己的話題需要寒暄,後輩也有後輩的場合需要應對。神澤紀惠朝赤司征十郎稍一點頭,神情不卑不亢,無喜無悲。大哥面對赤司父親如此恭敬,是因為輩份和資歷都不如對方,作為不相關的人,神澤紀惠沒有必要以同樣的態度對待赤司征十郎──甚至更不應該以那種態度面對他。

  「新年快樂,赤司君。希望你有好的一年。」

  紅發少年抬眸看了雙胞胎一眼。

  神澤紀正和他一樣穿著羽織袴,日式的傳統服裝套在他身上,竟也有幾分古典的韻味。赤司記得女孩說過老家在京都,或許也有點關係吧。

  雖然同樣穿著袴,但彼此的紋樣並不一致。黑髮少年穿的是黑白直紋的式樣,他已經比自己的姊姊高出一個頭整了,因為頭髮顏色不同的關係,乍看上去並不會讓人覺得像雙胞胎,反而讓人覺得像是情侶。身高差剛剛好,神態也比一般人親密得更自然,赤司征十郎想起了推特上的照片,雙子在海灘上玩耍的午後,少年背著女孩的影子,陽光之下兩個人燦爛的笑容。

  紅發少年的雙眸從神澤紀正唇角渺小的笑意下移到兩個人重迭的衣袖,女孩覺察到他的衣袖,不動聲色地鬆開了神澤紀正的手。黑髮的男孩瞟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似乎是看到了遠處熟悉的臉孔,向女孩低語幾句,轉身離去之前不忘朝赤司點頭致意,雖然不喜歡這種面上一套背後一套的場合,但神澤紀正還能保持著應有的家教和禮儀。女孩循著他的腳步看去,的確是游泳隊裡的人,她甚至認得出幾個和紀正尤其交好的,對方也看見了這邊,向著赤司和女孩遙遙揮手。

  神澤紀惠瞇起了眼睛。

  唯一在她身邊的大哥和她完全不相像,紀正不解釋的話,他們大概會以為這邊只有她和赤司兩個人,一男一女在新年第一天一起去初詣,當中的意味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太過露骨。赤司倒是和父親有一樣的發色,能看得出親子的關係,但這個情景也可以解釋成「父親碰上了商務夥伴,赤司征十郎和神澤紀惠又遇到了對方」的吧?神澤紀惠裝作沒看見他們曖昧的神色,朝著彼方微一彎腰,距離太過遠,人也太多,就算她站在這邊用盡全力大聲喊「新年快樂」對方也一定不會聽到,倒不如就這樣算了。眼見他們回禮之後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神澤紀惠緩緩呼出一口氣來,以眼角餘光偷瞄著身邊的紅發少年。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赤司征十郎正將雙手籠在袖子裡面,光明正大地看著她,雙眼之中有似有還無的深意,神澤紀惠無法摸透他的心思。

  女孩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猛然灼熱起來,想必已經紅透了。難怪那群人這樣看他們,除了兩個人的組合之外,赤司本身的表現也有惹人遐想之處。

  神澤紀惠迅速躲開他的注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試圖以冰涼的手背為之降溫。可能是她的錯覺也不一定,女孩好像看到了赤司在微笑。

  到底父親就在身邊,赤司也沒有笑得太過明顯,只不過是抿著嘴唇看著她而已,唇角的弧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甚至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饒是如此,紅發的中年人還是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眸光帶著一股極尖銳的鋒芒。

  無論從哪家的家教裡面,神澤紀惠都可以肯定赤司的行為說不上失禮。紅發的男子也未必是對赤司的表現感到羞恥,那種迫人威壓大概是一種習慣,神澤紀惠對赤司家的狀況不過一知半解,然而這種事情只要稍微對比一下,就能夠找到有意思的事實──神澤紀惠轉轉眼珠,在中年人近乎恫嚇的一眼之下,女孩不退反進地回望過去,頗有些含蓄地為赤司平反的意味。

  祖父和赤司父親同為企業家,作為老人家最寵的孫兒之一,神澤紀惠也曾經看見祖父進行商務洽談時的模樣。老人家雖然已經一頭銀髮,手上甚至已經拿著拐杖,但絲毫不顯老態之餘,氣場還不輸合作企業的後輩。祖父就是用著這種揮斥方遒的架勢,為己方企業拿下了一紙合約──當然是以令他滿意的條件。

  要說面對這種令人不由膽顫的氣場,神澤紀惠的經驗並不比赤司征十郎少。

  不但是赤司父親,連紅發少年自己都沒想到她會這樣做。雖說明眼人都能夠看出兩人之間的異樣,但說到底彼此充其量只算朋友,神澤紀惠這樣做未免有點不自量力──她敢這樣做,本身就是一種示態。女孩看到了立川真雪夾著欽佩的複雜眼神,看得見神澤紀裕對她皺了皺眉頭,於是神澤紀惠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她的立場已經展示得無比清楚,沒有必要再用時間與對方抵衡,這樣不是示弱,只是她沒有戀戰的原因。對方是長輩,是大哥需要為之做小伏低的人,是富可敵國的財閥之主。神澤紀惠尚沒有能駁斥他的資格,唯有用這不痛不癢的一眼來表達出她的意願。

  就算自己的聲音何等微弱,就算自己的意願註定不會被人所重視,也要坦然將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說出口。

  赤司征十郎深深看了女孩一眼。立川真雪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向著神澤紀惠柔柔一笑,黑髮的青年也若無其事地繼續與對方寒暄,以最平靜的方式揭過這一頁。神澤紀惠在旁邊安靜地微笑,聽著兩個人對於時下商場的談論,聽著他們對於未來合作的展望,直至赤司父親狀若不經意地看了看時間。

  正好也已經找不到話題了,神澤紀裕迅速識趣地告辭,女孩跟在青年的身後向男人鞠躬,這一次她的態度再無一分忤逆可尋,女孩又拿出了她的面具──理智、溫婉、嫻雅、禮貌到冷淡的大小姐。紅發的中年人坦然受下他們的禮,若有所思地從神澤紀裕身上移開目光,滑過了立川真雪,落到啡發女孩的身上。

  「各位再見。」然後他這樣說。

  三人從赤司征十郎的身邊經過。黑髮青年和他的准未婚妻走在前面,神澤紀惠最後和紅發少年告別,聲線平穩得似乎承受著男人打量的人並不是她。

  「那麼,假期後再見,赤司君。」

  說完這句,女孩也跟著自己的哥哥和嫂子走下了樓梯。在經過赤司征十郎身邊的時候,神澤紀惠以誰都看不見的動作往赤司的掌心裡塞了什麼,紅發少年只覺手中一暖,他摸了一摸,是個暖手包。神澤紀惠方才一直拿著。

  顧忌到父親尚且在場,赤司征十郎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紅發少年低垂眼簾,這樣誰都看不見他眸裡的神色,左手傳來的暖意彷若能輕易穿透皮膚,融入血脈之中。西方有個說法,左手無名指裡有「愛情之脈」,可以從指尖連往心臟,這也是為什麼人們普遍會將婚戒戴在這根手指上面。

  赤司並不是個浪漫的人,但紅發少年由此刻起開始相信愛情之脈真的存在。

  因為從手心向上竄去的暖意,的而且確一路逆流往上,在血脈之中與血液並行,終止於左邊胸膛之內,規律地跳動的心臟之中。

  「那個女孩。」紅發的男人這樣問。「是叫神澤紀惠沒錯吧?同班同學?」

  自己的父親有多忙,作為兒子大概是世界上最清楚的人。赤司征十郎一邊吃驚于父親優秀的記憶力,一邊謹慎地選擇自己的措辭。「是的。」

  男人又沉默片刻,「看上去和你的關係很不錯。」

  他這樣說著,話音未落又邁開腳步,向著神社的方向走去。「神澤家是個不錯的商業夥伴,他們的祖父就算在上一輩的老企業家之中,也是個佼佼者。雖然遭遇了之前的不幸,但有她的大哥支撐著,相比起原先的掌舵人也不至於失色太多……這一家人,還是需要保持不錯的關係的。」

  聽父親的語氣,明顯是將神澤紀惠的失禮輕輕帶過的意思──不,甚或乎有點欣賞的意味。父子都是氣場強大之人,在日常生活之中時有將別人嚇得不能自已的情況,神澤紀惠是為數不多,在赤司父親的威壓之下,仍然能夠挺身而出的年輕女孩。強者並不會將弱者的挑釁放在眼裡,因為對方毫無威脅可言,可是赤司父親不但注意到了神澤紀惠的行徑,而且還顯然將它放在心上。

  赤司征十郎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父親對女孩可能自此落下了壞印象,也有可能將這件小得不能更小的事情拋諸腦後,少年說不準父親的動向。但是──

  少年又將手裡的暖包握緊了一點。

  ……果然無法擔憂起來啊。

  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整個腦海裡面,已經被那個女孩所帶來的感動所充滿了,再也容不下其他情感了吧?


第48章 呼喚

  「嘶……好冷啊。神澤紀惠搓著雙掌,一走出車廂就忍不住叫冷。戴上圍巾和毛邊手套之後,啡發女孩看起來像是森林裡毛髮蓬鬆的動物,松鼠或者狸貓之類。她將半張臉都埋在圍巾裡面,忍不住抖了一抖,這時候神澤紀正在她身後下車。與女孩相比,神澤紀正的衣衫顯得單薄許多,他以沒有任何情感表達的雙眸看了一眼她,將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面。一月的東京足以呵氣成霜,走到了月中更是下起了初雪,到今天已經下到第三天。

  帝光在一月十八日這一天取消了所有課堂,專門辟出一天來湊成三天兩夜的滑雪研修。雖說會舉行滑雪研修的大多都是高校,帝光今年也是第一次舉辦這樣的活動,可是反應竟然意想不到地熱烈,全級竟然只有寥寥幾個人不參加。

  神澤紀惠拉著迷你的行李箱,走進巴士站裡面。

  女孩當天見證著籃球隊內部的訌亂。她並沒有聽完赤司的話再走,卻也知道赤司對奇跡世代下過什麼命令。這也是為什麼,神澤紀惠在看到奇跡的世代全員齊集在這裡的時候,並沒有絲毫意外。

  除了似乎是被桃井硬拖過來的青峰大輝之外,其他人眉目之間好像都沒什麼不樂意。神澤紀惠看到也是剛到的赤司和紫原,極高大的少年抱著一袋零食,赤司聽到滾輪滑動的聲音,一邊抬頭看,一邊將手裡的零食□□隨手放進褲袋裡面。天還沒亮透,神澤紀惠有點犯困,不想動也不想說話,此時也不過遠遠地和赤司打了招呼,便和班主任報到去了。

  因為這級的男女都各自多了一個,隨行的老師也是清一色的男性,分配房間便成了一個大問題──如果這一級沒有雙胞胎的話。

  在聽到老師的拜託時,神澤紀惠首個反應是去打量黑髮少年的神色。但凡他有一分抗拒,接下來的三日兩夜氣氛到底冷淡到什麼地步,也可預見。環境所迫,兩個人都必須同意這個半是拜託半是要求的「請求」,然而神澤紀正仍然有權利表達出自己的反感。

  要讓身處同簷之下的人不好受,方法實在太多了。

  幸而神澤紀正並沒有任何出格的反應。面無表情的黑髮少年開口答應下來,後續的跟進也不過是一句,「那妳連我的行李也收拾了吧」而已。

  這個處境有點意思。

  即使在自宅之中,兩個人都擁有完全分離的臥室,由於包含了浴室,兩個人在吃完晚飯之後完全可以不再見到對方。不但是話都不需要說一句的程度,是只要任何一個人想,都可以完全由對方的視線之中消失。

  在家以外的地方,兩個人反而更加親近。無論這種親近是主動還是被動而生,對於他們目前的關係來說,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轉機。

  兩個人首先向班主任報到,然後把行李交付給司機,讓他放到車下的倉庫裡面。他們算是來得遲的人,車上的位置大部份都已經坐滿,神澤紀惠找到了最後一個雙座,她坐在靠裡的那一側。在他們上車後不久,司機便發動車子。

  神澤紀惠有暈車的習慣,打算以補眠熬過到新瀉縣的整程車途。女孩含了一粒檸檬糖,戴上耳塞和眼罩,抱著胸就沉沉睡去。

  赤司征十郎就坐在女孩不遠處。

  和在監獄的分佈一樣,神澤紀惠落座於他的側前方,赤司自己則是和綠間一起坐。利用零食引誘紫原報名的,的確是赤司沒錯,但紅發少年不認為自己能夠和紫原在同一間房裡面和平相處,倒不如和綠間一組,將紫原推給黃瀨,大家都落得清淨。此刻綠間真太郎正抱著胸睡覺,赤司也沒有開口打擾任何人的打算,於是他支頤看向了女孩的方向。

  神澤紀正覺察到了他的目光,赤司不躲不避地對上了黑髮少年的雙眸,這時車子轉了一個彎,女孩的身體隨之傾斜,在差一點就挨上了少年的肩膀時又及時醒來,女孩抿著嘴唇坐回一開始的姿勢。赤司看著神澤紀正略有點動搖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笑。就算最初氣得恨不得與她斷絕關係,時日終會沖滅在心頭燃燒的火焰,神澤紀正終究會原諒自己的雙胞胎姊姊的。

  冰天雪地。

  寒風徹骨。

  天空呈現一種混雜著淡淡灰色的白,地上倒是全白的,東京今年的雪下得不算大,即使如此,踩在地上的時候也會被積雪觸到及踝左右的高度。

  這還只是沒人注意的地方而已。在滑雪場裡面有人集起了積雪,兩者的深度無法相比。班主任先是帶著全級的人先去登記好房間,然後稍事休息之後便開始滑雪研修。按照分發下來的日程,三天兩夜之中大概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實地滑雪,除此以外既有溫泉活動,也有自由時間。雙胞胎的房間位於男生樓層的最盡頭,對面就是隨隊老師的房間,也就是說,神澤紀惠是這層裡面唯一的女性。

  女孩跟在黑髮少年的身後走進房間,臥室是兩人床配置,距離有點近了,但這正合神澤紀惠的心意。有些說話非得要面對面說清楚才可以,而睡覺之前是個好時機。黑夜能夠褪去所有負面的情緒,將自己的心聲坦誠地向對方吐露。

  神澤紀惠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難得,所以她不打算讓它白白溜走。

  女孩將自己的手袋放到床上,補了點潤唇膏和護手霜便關了房間的燈。

  「出去吧。」

  神澤紀惠不知道赤司的滑雪水準如何,她自己的並不算太過優秀,但也說得上比常人好上一籌。母親喜歡看雪景,每年的家庭旅行大多都會去有雪的地方,要說滑雪經驗的話,神澤紀惠不算少。

  赤司一看神澤紀惠的架勢便知道她不是新手。紅發少年調了調自己的防風鏡,橙色鏡片後的雙眸呈現一種近似琥珀的夕陽紅。有了這一層鏡片,女孩和他的眼睛看起來顏色幾乎一模一樣。

  「喜歡滑雪?」

  「也算不上喜歡……如果一定要挑一個的話,」神澤紀惠將馬尾辮藏到帽子裡去,又戴上了護耳罩。這種天氣被辮子打到會很痛,「還是喜歡的吧。」

  女孩想了想又補充,「不過我也不算滑得好。起碼沒紀正那麼好。」

  「是嗎……」赤司想了一想,「那來試試看吧。」

  「啊?」

  為了方便看顧,整個二年級分成了兩組,一百多個學生分別落在兩個滑雪場裡面,女孩和赤司所在的A組,桃井所在的C組,還有拆成兩半的E組。

  神澤紀正和黑子哲也都在E組裡面,黑髮少年站在女孩的不遠處,微微偏著頭調整手上的滑雪杖手環,動作漫不經心。神澤紀惠不過淡淡投去一瞥,便又收回了目光。赤司征十郎將整個過程收歸眼底,卻也沒說過什麼──這並不是他能夠搭嘴的事情。聽完了負責人的講解,神澤紀惠最後調整了一下耳罩,便率先借力滑出去。

  因怕冷而穿上全副裝備的女孩的確滑得不錯,雖然不至於能做出什麼花式來,但勝在速度穩定,姿勢也有板有眼。

  赤司征十郎慢她一瞬出發,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十米左右的距離,紅發少年目視前方,良好的動態視力讓他能夠兼顧前方和道路和右邊的女孩。他甚至看見了神澤紀正在女孩的右邊,以幾乎與赤司並肩齊行的速度前進。

  相比起女孩,神澤紀正的技術明顯高點。按他的神色和動作看來,對方明顯尚有餘裕,無論是對滑雪板還是對雪杖的控制都相當完美,他甚至有空暇看四周的景色。恐怕這一段路程只是熱身,稍後自由活動時間他便會到中級場地了吧。

  和在運動場上發生的意外不一樣,今次赤司和女孩的距離足夠近,近到目擊到整件事的發生。女孩右手的手杖在插/進雪地之後拔/出/來,上面的雪輪便已經不見了,整根雪杖變成了一根普通的拐杖。雪輪是在滑雪杖下方的一個小輪子,用來防止手杖陷進雪地太深,如果失去了它的話──

  就會像女孩現在這樣!即使有手環的幫助,神澤紀惠的雪杖仍然不可避免的飛離手心,女孩這才意會過來︰是手上的護手霜,它成了一種另類的潤滑劑。

  只餘下單杖的女孩再難以控制自己的速度,這個時候必須停下來!神澤紀惠把心一橫,雙手緊執著僅餘的雪杖,想要借它的力來拉著自己整個人。她聽得到身後有驚呼聲和大叫,在喚「神澤」,在說「危險」,在大喊著叫她小心。

  「紀──」紅發少年吐出了第一個字,手下用力,提速上前。然而他卻不是唯一一個人這樣做,在赤司的眼角餘光裡面,看見了黑髮少年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神澤紀惠第一次並不能將自己停下來,雪杖無法承受她身體的重量,因此女孩便又將它拔起來,幸而這一次雪杖還是完好。

  面對這種困境,神澤紀惠並沒有慌張,反而更加沉著起來。

  女孩看了一下面前的道路,迅速估算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然後便再次嘗試用雪杖將自己停下來。啡發女孩以渾身的力氣將手上的杖插/進雪地裡,因為有輪子阻擋,仍然不算很深,她的腳步打滑了一下,卻總算停下來了。

  這時候赤司征十郎滑到了她身前近一米的地方,少年是橫著停下的,由此可見如果女孩再次失敗,他也會接著神澤紀惠,做她最後的安全網。

  女孩深呼吸一下,讓賁張的血脈冷靜下來。神澤紀正停在她身後,女孩摘了帽子和耳罩,三個人的頰邊都有點汗濕,顯然驚魂未定。

  隨隊老師後一步趕至,女孩向班主任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幾個人扶著她走進終點處,餘下來的那根雪杖自有場地負責人去收撿,因為是場地提供的裝備,負責人第一時間便對女孩和隨隊老師致歉。

  神澤紀惠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既不說「沒所謂」也不說「請賠償」,女孩捧著紙杯,垂眸看了一會兒杯底細碎的茶葉,然後想起來什麼,對班主任說。

  「請將這件事低調處理。沒有告訴哥哥的必要。」

  班主任沉著臉點點頭,吩咐三個人在休息室裡面稍事休整,便和負責人走出去──上面還有一班學生需要他看管。神澤紀惠若有所思地看著低頭脫下滑雪板的神澤紀正,又看看和她一樣捧著杯子的赤司征十郎。雖說現在未必是個最好的時機將這句話問出口,但果然還是非常在意。「赤司君方才叫的是什麼?」

  摘下防風鏡的紅發少年看了她一眼,明知故問的女孩唇角不能自控地向上翹起,神澤紀正穿著滑雪鞋放好了一應裝備,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來,顯然是裝作聽不見。「並沒有。妳聽錯了。」

  「原來如此。」女孩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我還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麼,原來是錯覺嗎。說起來,神澤的『ろ』和紀惠的『わ』,兩者都五十音上是鄰居沒錯,但發音的確有很大分別,要認錯也很困難呢。赤司君,你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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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夜話

  既然發生過意外,神澤紀惠便暫時離開滑雪活動,轉而在旁觀看。在這一帶裡面,除了滑雪場之外,還有幾間溫泉旅館,全部都以小規模的民宿模式經營,今次二年級就包下了整間旅館。啡發女孩捧著茶捧在休息室的小窗旁邊看向外面,黑髮少年早就已經到了中級場地去了,不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於是神澤紀惠便專心看著赤司征十郎。聽他的說法,好像是太久沒滑過雪,想要先再練習一下。

  神澤紀正在拿著滑雪板走出休息室的時候,一個字都沒有對女孩說過,就這樣走出去了。即使受到了少年刻意的冷待,神澤紀惠的唇角仍然不自覺地揚起來,如果說之前還在苦惱自己應該怎樣開口的話,現在她已全無顧慮。

  正如之前她看到了赤司給出的訊號才行動,現在她也看見了神澤紀正的示好──沒錯,就像小時候他們吵架時,神澤紀惠蹲在地上哭,黑髮的男孩別著臉對她遞出一張紙巾,一種沉默而彆扭的示好。

  赤司征十郎拿著自己的託盤放到桌上,然後跪坐在塌塌米上,女孩坐在紅發少年的對面,木桌上的壽喜燒正咕嚕咕嚕地冒泡,蔬菜和牛肉的香氣飄散於空氣之中。晚飯是一人一鍋,赤司看了看神澤紀惠,「打擾了。」

  「……請便。」啡發的女孩抬頭瞟了一眼來者,待看清了他的臉之後,她複又垂眸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小鍋,縱使她根本就沒注意鍋裡浮浮沉沉的食物。

  既然做好了決定就要行動,女孩正在打腹稿,準備晚上對神澤紀正的說辭。在升騰的煙霧之中,紅發少年邊揣摩她神色背後的意味,邊幫她將熟透的東西放到碗裡。他僅僅用了幾秒鐘便反應過來,女孩沉默的原因。

  赤司並沒有打擾她,而是翻出了自己的手機,一邊吃飯一邊回復郵件。

  這種不符合禮儀的事情在赤司家的餐桌上絕不允許,但既然場合轉變了,赤司征十郎也沒有計較這些細節──這是旅行。紅發少年又等了片刻,女孩終於從漫長的沉思之中回過神來,神澤紀惠眨眨眼,下意識看著面前幾乎滿了的小碗。

  赤司征十郎臉不改容,像是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想好了嗎?」紅發少年將自己的生牛肉碟子推過去一點和女孩分享。

  不必一字一句說出口,就能明白彼此在說什麼,這有幾分像和神澤紀正對話。神澤紀惠喜歡這種與人建立起默契的感覺。

  「嗯,大概吧。」

  神澤紀惠舀了一勺鍋裡的湯,拌著烏冬就吃起來,聲音裡有淡淡的笑意。

  當神澤紀惠在自己的房門前和赤司道別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十點多。雖然外面還下著雪,室內總有些相對僻靜的地方。兩個人各自捧著一杯熱巧克力,坐在窗臺附近看外面的雪景。到底也算是旅遊區,一眼看去燈火通明,不遠處有街燈矗立,將滿地的雪都照成了昏黃。兩個人談的話題並沒有限制,不過信手拈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需要費心思去想話題,也不需要勉強自己認同對方的想法,靜下來就看風景,開口說話時便傾聽。

  「那麼,晚安。」神澤紀惠向著赤司征十郎一笑,將門卡□□卡槽裡面。走廊的燈光自動開啟,裡面的大燈卻已經關了──黑髮少年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小說。閱讀燈將他的半邊輪廓照亮,臉上沒什麼表情,少年看起來尤其冷淡。他漫不經心地抬眸,看到了女孩身後的赤司,便瞇起雙眼打量兩人。

  神澤紀惠沒有管他的反應,微微側身向赤司點頭,走廊裡的光線遠比室內明亮,女孩的影子被拉到房間的地板上,瘦且長,尖銳處猶如箭矢一般直指向神澤紀正。

  他看見赤司朝她笑了笑,繼而向他點頭致意。赤司也沒有等神澤紀正回應,就這樣轉身離去。啡發的女孩輕輕關上門,「啪」一聲便按下燈的開關。她沒有去看神澤紀正,神色平靜得好像跟一個他看不見的人說話,「近視就開燈看書。」

  神澤紀正不置可否,繼續看自己的書,眼睛卻久久停在一行字上不動。他顯然已經洗好澡了,行李箱放在架子上大攤著,方便他們從中取物。神澤紀惠拿好了自己的東西,目不斜視從少年身邊經過。

  神澤紀惠走出來的時候,毫不意外地看到黑髮少年拿著牙刷和牙膏等在門口。大概是連他自己都受不了彼此之間的奇怪氛圍,神澤紀正扭開了電視,上面在播深夜劇集,女孩側身讓他進去,然後一邊吹頭一邊看電視。

  在風筒發出來的吵雜聲音之中,女孩依稀捕捉到少年在盥洗室裡面的動靜。她不經意地掃視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剛過十一點半。今天他們足足搭了七個小時的車由新宿到新瀉縣,兩個人都很累,是時候睡覺了。

  神澤紀正在做什麼,她再清楚不過。

  人在愈絕望的境地,會愈發攥緊自己手上唯一的籌碼。神澤紀正的籌碼是他在這件事上採取了主動權,但這個優勢正在消減;神澤紀惠的籌碼是對少年無人可及的瞭解,她知道他始終會心軟,問題只是時間早晚。

  隨著時間推進,局面對神澤紀惠愈來愈有利。這也是為什麼,女孩由始至終未露憂色。她將局勢看得太過透徹,這是場穩贏不輸的賭局。

  要說為什麼的話──

  女孩將被子拉高到下巴處。

  她是有意選在這個時候攤牌的。神澤紀惠還記得他小時候怕黑,非得要開著床頭一盞小燈睡覺,當時神澤家住的還是比較小的屋子,雙胞胎分享同一間臥室,他要開燈的話,連帶影響到女孩。曾經有很多個夜晚和早晨,神澤紀惠凝望著不遠處的小小燈光睡去又醒來。這個印象何等深刻,女孩在稍大一點有了自己的臥室之後,一睡覺就想起了橙黃色的小燈,和光亮之下黑髮男孩的背影。

  這曾是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對於睡眠的第一印象。

  所以她也知道,雖然並沒有淺眠的現象,但神澤紀正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很難進睡,尤其是陌生的地方上。這一點簡直就像個小男孩一樣。

  「還沒睡著吧?」

  神澤紀惠輕聲開口問。她的聲音極輕,只要四周稍微吵起來,即使只是洗漱的聲響,也能蓋過她的詢問。女孩看著內側的另一張床,有微微的月光照亮了房間,僅僅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神澤紀惠看見了少年翻了一個身。

  像是那時候一樣,神澤紀正留給她的,仍然是自己的背影。

  她將少年的動作視為默認。

  「不想談一談嗎?」神澤紀惠收回了目光,轉而研究房間裡面的裝潢。

  神澤紀正似乎是被什麼刺到了一般縮縮身子,因為不知道女孩是不是正在看他,縮到一半又若無其事地恢復原狀。「沒有什麼好談的吧。」

  「說謊。」女孩的判定短促卻篤定無比,「十月到一月,基本上四個月沒有理過我。我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還是不願意原諒嗎?」

  女孩意外地直白,又或者是,她已失去了婉轉的耐性。

  聽到了神澤紀惠的話語,黑髮少年沉默片刻,久得神澤紀惠幾乎想要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終於打破沉默。和她之前一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我不是氣妳。」

  「我知道。」神澤紀惠在話音甫落下的一瞬便已開口,反應快得像是條件反射。如果她認為神澤紀正是在氣她的話,自知理虧的女孩絕不會做率先開口的那一個。「與其說是氣我,不如說你是氣自己吧。」

  「對。我是氣自己。」黑髮少年似乎將臉埋進了被子裡面,聲音有點悶悶的,「我氣自己為什麼沒能看出些許端倪。大哥也就算了,他工作太忙,與妳相處時間不算多,看不出來也情有可原。妳在學校裡面不算活躍,其他人看不出來我不意外。」

  神澤紀惠眨眨眼睛,想到他下一句是什麼的時候,喉間竟然有些酸澀,眼前的境界朦朧起來。「可是我不是其他人,紀惠。我不是。」

  「我不是不能接受妳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妳也清楚這一點。」

  女孩由衷慶倖自己在黑夜裡坦露一切。即使傷痕被揭開了、自己被少年的說話所觸動,都有夜晚為彼此遮掩。你看不見我悵惘的神情,我聽不出你略帶鼻音的腔調,這是個奇妙的時刻,黑暗將自己的情緒無限地擴大,卻偏偏不洩露于對方面前。平日裡再說不出來的話也可以輕易地逸出口,坦然得幾乎不像自己。

  「我所在意的有兩點。一來是我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及時察覺妳的不對勁,二來是妳不相信我這個事實。」神澤紀正這樣說,「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我曾經做過有關妳的夢。不多,就只有一次而已。妳在夢裡面哭著想要找人幫忙,在長長的走廊裡面逐扇逐扇地打開了門,卻沒有一個人回應妳的呼喊。我想幫忙,卻發現妳根本看不見我。」

  「紀惠。」少年叫她的名字,帶著深深的疲憊,「妳最後就像童話裡面走上岸的人魚公主一樣,憑空消失了。即使我再怎麼想努力伸手,想要觸碰到妳,想要挽回妳,卻沒有用。我所能觸碰到的,也就只有妳的眼淚而已。」

  他說,夢見過神澤紀惠消失。

  在聽完這一句話之後,神澤紀惠久久說不出話來,只能反手以臂遮眼。在被大哥拆穿的時候她沒有哭,在和少年坦白一切的時候她沒有哭,可是在現在,此時此刻,這一秒鐘,眼淚竟然在神澤紀正說出這個一點都不好笑的調侃時,以女孩無力招架的速度劃過她的臉頰。

  他這樣說。

  ──紀恵。

  ──やソ時、れ前ゾ人魚姫ソプよズ、消りサウネゆガよクゲギ。


第50章 三人

  神澤紀正忘了自己到底在什麼時候睡下。

  昨天晚上,身體明明已經疲憊得到達極限了,腦子還是很清醒。一想到女孩就在自己三尺之內躺臥,就煩躁得完全靜不下心來,睡意也一掃而空。

  神澤紀正甚至能夠將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有條有理地敘述一次。由女孩在何月何日向他坦白一切,到自己和她這段時間裡說過什麼話,一起做過什麼事,甚至連神澤紀惠在初詣時穿著什麼衣服,她捏著自己的手心時用的是哪幾根手指,黑髮少年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

  只要稍微觀察的話,就能輕易理解雙胞胎性格中的巧妙之處。

  神澤紀惠看似慵懶柔弱,冷淡得幾近被動,在關鍵時刻卻是最有勇氣做自己要做的事,而且能扛得住巨大的壓力;神澤紀正開朗而且親和力強,但一旦陷入於自己的情緒之中便很難抽身而出,而且對自己信任的人依賴性極強。

  外人看到這對組合的相處時,大抵都會想是神澤紀惠一直黏著神澤紀正。

  然而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吧。就算沒人對他說過這一點,神澤紀正自己也很清楚──從始至終,需要對方陪伴的,一直都是自己。

  神澤紀正醒來的時候,女孩猶在熟睡。

  他揉揉眼睛,略有點迷茫地戴上了眼鏡,黑框背後的紅眸望向時鐘。時針剛剛走過六,他醒得比平常還早,然而一夜無夢,睡得比平常還要安穩。

  要說為什麼的話……

  不。早就已經知道原因了吧。

  是因為心裡的石頭放下了吧。縱使他並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和神澤紀惠之間的冷戰,的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中,都讓他鬱鬱寡歡。日常生活裡的每一個小細節都仍在進行,神澤紀正沒有不開心到不去訓練或者蹺課,也有好好地吃飯,但老師的講授之中每一次停頓,洗完手上的碗碟去拿下一隻的空檔,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件事,反反復複地琢磨著,好像只要這樣做,他就能理解她一樣。

  他也的確理解了她。

  由最初氣她隱暪病情,拖延治療,到之後明白過她這樣做的動機,發展到問自己「為什麼當時沒有注意到呢」,神澤紀正足足用了幾個星期。

  黑髮少年也曾這樣問過自己。

  如果自己當時得知她的病情,會有什麼反應呢?

  ──大概會徹底崩潰的吧。

  那時候自己剛剛收到了父母出車禍離亡的消息,原本就已經走近了崩潰的邊緣。神澤紀惠可能已經忘記,他在醫院裡面抱著她一起哭,互相將自己的臉埋進對方的頸窩之中,滾燙的眼淚流下,滴到彼此的衣服上面。大哥在不遠處攥緊了拳,大概是無法看到這樣的畫面,黑髮的青年別過了臉。

  神澤紀正從玻璃窗上的倒影看見了,大哥臉上的淚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痛要背負,正如神澤紀正和大哥對於父母的概念一定也會有輕微的差別,雙胞胎之間的悲傷也會因為自己的承受能力都有所分歧。

  如果說父母的身故是一場毫無預兆的水害,那麼保護著神澤紀正不受洪水衝擊的,就是眼前這道名為「神澤紀惠」的堅固大門。這道大門一旦被摧毀,房子外面的水就會從四方八面湧進來,將他於轉瞬之間殺死。

  神澤紀惠正正是有這樣的自覺,而不願意告之他自己的秘密。

  神澤紀正翻身下床,趿上拖鞋,期間發出來的聲響並沒有驚動房間裡另一個人。酣睡中的啡發女孩又向被窩裡面縮了縮,大概是因為這一帶太冷,即使房間裡有空調,以她的條件,恐怕很難用體溫將被窩烘暖。

  因此,神澤紀惠的神情安詳得猶如稚童,整個人縮成了小小一團,以在母親體內最原始的姿勢,發出了深且緩的呼吸。

  門被輕輕帶上,神澤紀惠確認少年暫時不會再出來之後,便睜開了雙眼。

  女孩扭過頭,瞇起眼睛看著外面仍顯昏暗的天色。冬天夜長日短,天際是一片廣大的墨藍色,她觀察了一下,大概得到六點半的時候才能徹底亮起來。

  昨天神澤紀正說完那幾句話之後,她再也忍不住,咬著唇就哭出來。雖然用了全身的力氣去壓抑泣聲,但她知道對方必然注意著她的一動一靜,就算神澤紀正遲鈍到不能聽出她呼吸的異樣,也一定能從不由自主的顫慄之中看出端倪。

  少年既沒有過來為她擦眼淚,也沒有溫言安撫她的情緒。神澤紀正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躺在他自己的床上,動也不動,如果不是尚有一絲月光照到室內,恐怕不會有人察覺那裡有人吧。

  女孩哭累之後沉沉睡去,她所不知道的是,黑髮少年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之後,靜悄悄地下床坐到她的床沿去。說是「坐」,卻也已經相當接近「蹲」了,因為不想驚動到她,神澤紀正幾乎是貼著床的邊緣坐的。

  黑髮少年張開了嘴,兩唇之間逸出了無聲的言語,和一個久違的稱呼。

  ──晚安。

  ──姐姐。

  當雙胞胎都已經整理好一切走到食堂去的時候,赤司征十郎已經坐在那裡靜靜地吃自己的早餐了。四周還沒有多少學生,只有慣於晨練的運動社團成員能夠起得來,因此看見了大多都是熟人。

  神澤紀惠拿好自己那份早餐之後,坐到了赤司的旁邊。紅發少年抬眸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落座到她對面的神澤紀正,便望向了女孩。神澤紀惠直視著他的雙眼,同色調的四目交投,深深淺淺的紅色,像是園裡一望無際的鬱金香花田。

  女孩看得懂赤司眼裡的話語。

  ──和好了?

  啡發女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嗯。

  神澤紀惠回答過了赤司的問題,彎著唇端起果汁,眼睛也微呈月牙狀。赤司征十郎看著她眼角笑出來的紋路,也不禁微微勾起唇角。雖然不是露出牙齒的那種燦爛笑容,但對於女孩而言,也算是情緒外露的表現了。

  赤司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女孩如此放鬆的表情了。

  神澤紀惠習慣了和赤司相處倒沒覺出什麼不對來,但神澤紀正顯然對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點不習慣,黑髮少年看向了赤司征十郎,後者在他眼裡看到了鋒芒,神澤紀正似乎在問「你有什麼不滿的嗎」。

  與其說是黏姊姊的小孩作風,不如說是和別人忸忸怩怩地和好後開始對那個人以外的人甩臉色的小孩作風──說到底還是小孩子。

  紅發少年用小湯碗遮去了唇畔淺淡的笑意。

  神澤紀正看見了他的小動作,眼睛下意識一瞇。赤司和女孩的眼睛顏色只不過是相似,雙胞胎卻是完完全全一致,紅發的少年看著對方的眼眸,從中間深啡色的瞳孔到玫紅色的虹膜,再到外面一圈淺啡色的環,所有細節都和女孩一模一樣──除了神澤紀惠不會這樣看著他之外。

  他身邊的啡發女孩頭也沒有抬,卻好像感應到了兩人之間詭異的氛圍,將炒蛋碟子往黑髮少年的方向推,轉移了自己弟弟的注意力。神澤紀正接受了女孩的斡旋,低頭默默吃起炒蛋,赤司便也扭過了頭。

  神澤紀惠狀若不經意地掃視了一眼側邊,然後將餐桌鹽遞給赤司。

  三個人一起行動的話,總會有點奇怪。

  當然,覺得不自在的並不是神澤紀惠,而是另外兩個人。到底習慣了自己單獨和女孩相處,現在硬塞一個人進來,或多或少原先的話題都不能再用,餐桌上格外寂靜之餘,在動作上也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方說現在──

  神澤紀惠剛好喝完了杯子裡最後一點果汁,拿著兩個杯子的紅發少年便走回座位裡面,除了他自己的茶,還有一杯莓紅色的果汁。赤司征十郎將玻璃小杯遞給女孩,神澤紀惠含笑接過,「謝啦。」

  這時候神澤紀正也剛回來。放下了不快的少年食欲奇佳,但他的右手上和赤司一樣拿著一杯果汁。神澤紀惠眨眨眼睛,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紅發少年。

  神澤紀正自然也看見了她手上新的一杯。黑髮少年面不改色地放下了杯子,力道比他所估計的還要更重一點。神澤紀惠抿著杯邊偷偷看他,一口氣幹完了赤司那杯之後又去摸黑發少年的那一杯,開口道謝時笑腔明顯,用詞巧妙到讓神澤紀正挑眉瞪視。「……也謝啦。」

  三天兩夜的滑雪研修至此結束,因為明天就是星期一,基本上一道別便又再見了。赤司征十郎背著籃球包走上巴士,神澤家的雙胞胎已經上了車,女孩看起來似乎是吃撐了,蓋著薄毯揉肚子,雙耳上的耳機連上了播放機,正正就放在赤司陪她買的那個臂綁上面。披散著頭髮的女孩閉起雙眼,似乎是聽到了赤司征十郎的腳步聲,神澤紀惠稍稍睜開眼來瞟他,目光略有點失焦,也因此顯出幾分難得的可愛。她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來放進口裡。

  大抵是昨晚睡得不夠,女孩在開車不久後便已經睡去。赤司看著她的頭像來時一樣點著點著,幾乎要靠到神澤紀正的雙肩上。和上一次不同,今年黑髮少年爽快地伸出了手,將她的頭按到自己肩上,還不忘調了調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

  赤司勾勾唇角,也將半張臉埋進圍巾裡面,閉眼養神。


第51章 期待

  「最近,」神澤紀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四周,將筷子間的天婦羅蘸上醬汁,「吃飯的時候總感覺不太自在呢……」

  女孩說得很含蓄,這句話乍聽上去也不過是一句可有可無的牢騷。坐在女孩對面的紅發少年卻抬起了頭,環觀附近一圈的動作幅度稍大,顯然不是做給女孩看的。神澤紀惠能感覺到投放於她背上的目光或多或少消減──果然兩個人之中論起氣勢來她還是不如赤司嗎。

  神澤紀正有游泳隊的午間訓練要去,這一桌便只剩下兩個人,而神澤紀惠也沒有打算去問赤司「籃球部沒有午間訓練嗎」這種事情。

  在滑雪場裡赤司的舉動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即使意外發生時兩個人的距離極近,就算是看在同學情份上也應該去救,然而「該怎樣救」又是另一回事了。

  赤司當時的表現,任是誰都能看出不對來。

  不是在意那個人的話,不可能將自己也推到那個危險的懸崖邊緣。一旦他接不住神澤紀惠,兩個人都必然會受傷──救到這個地步,就很能夠說明一些事情了。

  其實傳聞已經散播開來一段時間。

  自從滑雪研修結束、二年級回到學校之後那個星期一起,已經有人在背後喁喁私語。最起初神澤紀惠還不算太在乎,她並不是很在意別人看法的人,尤其是對方與她連朋友都稱不上的時候。然而當事態開始騷擾到她的日常生活之中,神澤紀惠便變得有點煩躁──不管怎麼說,騷擾到別人的生活,就已經超越底線了吧。

  由於傳言之中牽涉到了赤司征十郎,似乎事態便走向了奇怪的方向。這種奇怪並不是基於對赤司的瞭解,相反,是因為不清楚他的底細,才會愈傳愈誇張吧。

  當神澤紀惠將傳言當成玩笑的談資一般和赤司分享的時候,可能是女孩看錯了也不一定,但正在喝茶的紅發少年被噎了一下。「……還有這樣的說話啊。」

  「對啊,某個意義上真是傳統的誇張化呢。」神澤紀惠托著腮看赤司征十郎,毛衣袖口滑下去,露出了纖細的小臂,「嘛,抱著不較真的心態去聽的話,也是不錯的消遣吧。只要大家都不較真,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吧。」

  說完這一句,神澤紀惠便捂著嘴打了個呵欠。

  赤司征十郎也放下了筷子。

  此刻縈繞于紅發少年腦海的,既不是神澤紀惠說的話,也不是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想法,赤司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必要將它看得太重,但今天是二月十三日,星期三,情人節前夕。對於這個非法定假期,神澤紀惠並沒有說過一個字,赤司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打算做巧克力。

  紅發少年不是紫原,並沒有嗜甜到這麼想吃巧克力,只是──

  赤司低垂眼眸。

  會是什麼味道的呢?

  「喂──」神澤紀惠用巧克力空盒打了一下路過少年的手臂,黑髮少年摸著手呼痛,卻不忘將兩粒巧克力放到嘴裡,「不許偷拿……份量沒多到可以讓你隨便偷吃啊。現在吃了明天就沒了。」

  「不是有赤司的那份嘛。」神澤紀正渾不在乎地說,「反正他也是第一次收,拿不准你給多少的。少了點也不會知道吧。」

  神澤紀惠斜睨他一眼,「很好。那就將你那份分散給其他人吧。這樣一算的話,大哥也好他也好,都能拿到不少了呢。」

  「……」

  女孩做的是果仁巧克力,雖說是用成品巧克力溶化再重新整形,因為材質黏稠的關係,也很容易弄得狼狽不堪。神澤紀正拿起女孩慣常用的小袋子,除了給其他泛泛之交的片裝巧克力之外,餘下比較重要的人都用袋子包裝。

  絲帶只有珊瑚紅、棗紅、純黑三條,要分辨出是給誰的實在太容易了。

  黑髮少年拿起棗紅色那條,「誒──今年馬上就將我降格了啊。」

  大概弄得清楚她的分類方式,赤司的眼睛和頭髮都是鮮紅,所以是第一條;神澤紀正自己的眼睛雖然也是紅色,但因為頭髮不是,所以獲分了深紅;純黑很明顯就是黑髮黑眸的大哥的了。「今年也是全部牛奶巧克力?」

  「還有果仁哦。松子和杏仁和榛子和夏威夷果仁。」神澤紀惠邊說邊包裝好大哥的那一份,黑色的絲帶被紮成了漂亮勻稱的蝴蝶結,「請姑且期待一下吧,明天的情人節。你也一定會收到很多巧克力的吧?」

  「不知道。」神澤紀正顯得很無所謂的樣子,然而悠閒的神色在聽到某個字眼之後便瞬間變了,「等等……也?」

  今天籃球部的晨練氣氛有點緊張。

  本來一軍訓練的節奏就已經不慢,隊裡的氛圍相當緊繃,再加上這是黃瀨涼太所屬的社團,想要在這裡埋伏等候他,也是人之常情,赤司能理解她們的想法。只要她們不打擾到訓練的話,他也不介意讓她們在外面等候。

  縱使黃瀨涼太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晨練了,但相比起監獄,還是在這裡等比較有機會看見他。赤司估計監獄也有人在等候,果然這邊還是多人點吧。

  紅發少年撈起毛巾擦擦汗。

  綠間真太郎似乎很不滿外面的吵雜,坐在長椅上皺起眉頭,灌水的動作尤為煩躁。他身邊的紫原倒是很高興──同樣地,他也知道今次來訓練的話能收到巧克力,於是乖乖出席了。倒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紫原一直都這樣隨心所欲。

  赤司對於紫原的做法並無微言。

  事實上,只要紫原對他的態度保持著不溫不火,赤司征十郎也不是一種燃點極低的物質,想要惹他發火不是易事。

  就像是那個時候,赤司答應了桃井「想和大家一起去滑雪研修」的請求,想辦法將紫原帶過來一般,只要不涉及勝負和籃球,赤司能夠做到容忍他的任性。訓練時間已經走到最後,紫原敦的腳邊也堆了一大堆巧克力,各式各樣的都有,但共通點有一個──沒有苦澀的黑巧克力。

  如果是她的話,一定也能夠有這樣的細緻吧。

  赤司這樣想著,手下一個運球,輕鬆過了穿著標誌背心的對手。

  神澤紀惠今天不是坐家裡的車子上學的。

  原因很簡單︰睡晚了。昨天晚上弄巧克力弄到十一點多,那時候她還沒洗澡,而且還有作業和複習要做,忙得過來、可以睡覺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鐘了。

  神澤紀正有自己的訓練要去,自然早早就出了門;大哥也不可能等她那麼久,雖是自己家族的公司,也不能夠如此放肆,當女孩洗漱好走下樓梯的時候,他也準備離開了。「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我要先走了哦。」

  「等一下!」女孩三步拼兩步地躍下樓梯,從小紙袋裡掏出了大哥的那份,連頭也沒有梳,就這樣以亂糟糟的姿態將巧克力送出去,「我知道這份巧克力不是哥哥最期待的那一份,即使如此……情人節快樂,哥哥。」

  受到女孩揶揄的青年甜蜜一笑,並沒有否認她的話,毫不忌諱地將自己的高興表達出來。他伸手將她的頭髮揉得更亂,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黑眸裡滿是笑意。

  「謝謝吶,紀惠。」

  也正因為這個理由,神澤紀惠才能和晨練完畢的赤司征十郎在樓梯前相遇。

  穿著厚厚毛衣的女孩踏著室內鞋走上樓梯,一頭啡發被束起來,「隨性」和「整齊」之間微妙的平衡點抓得異常精准。看見了正在調整領帶結的紅發少年,女孩也顯然有點吃驚,愣了一瞬才訥訥地開口打招呼。「……早,赤司君。」

  對方倒是很自然地點頭,「早。」

  既然遇到了,現在送出去的話也沒有問題吧?神澤紀惠拿起了手上的小紙袋,除了分發給班裡男生的巧克力之外,袋子裡只剩下赤司的那一袋──神澤紀正出門前竟然拿走了他的那份,聽大哥說他是以「突然想吃巧克力了這裡正好有」這種一聽就知道是謊話的理由拿走的,「一直以來受你照顧了,雖是薄禮,也請笑納。」

  赤司接過巧克力,清了清喉嚨,唇角翹起,「謝謝。」

  袋子的材質是金色薄紗,裡面的巧克力被她逐顆用玻璃紙包好了,然後放進裡面。赤司征十郎看了一眼,形狀大多都是正方形、五角形什麼的,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裡面還有一張小卡子,少年翻到袋子背面去看。

  給赤司君的義理巧克力

  情人節快樂(≧w≦)/

  BY 神澤紀惠

  紅發少年瞇起了眼睛。神澤紀惠在旁邊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赤司君大概會收到很多巧克力吧?所以就想寫上名字好分辨出來……」

  赤司受歡迎絕對不讓人覺得意外,雖然大概沒有黃瀨那麼誇張,但紅發少年絕對也是「鞋櫃被收到的巧克力擠爆了」的等級。神澤紀惠雖然將自己的巧克力親手給他了,但也不確定對方是不是會記得她送的是這一份。

  收到巧克力之後的赤司,沉默得近乎無禮。神澤紀惠原本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即使是「看起來很好吃呢」這一類的廢話也可以,總之不讓兩個人陷入無聲的尷尬之中便可以了,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是不喜歡她送的東西嗎,還是被勾起了什麼回憶?神澤紀惠略有些惴惴地偷瞄過去,紅發少年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無論是收到禮物理應有的高興也好,回想起過往的陰鬱也好,女孩統統都看不見。

  縱使對方沒有說過一個字,但神澤紀惠的直覺告訴她,赤司的沉默與她有關。可是找不到原因的話,條件尚有欠缺,這道題根本就無法破解。

  思及此,神澤紀惠便也不管赤司的反應,閉嘴走回教室裡面。赤司征十郎將書包放到座位上,原本空空如也的抽屜裡已經被巧克力塞爆了,可是紅發少年此刻的心思並不在上面。他拿起金色的紗袋,托腮凝視片刻,目光裡饒有深意。然後他將視線投放到神澤紀惠身上,她大概是在忙著什麼,捧著一本外語作業揮筆疾書,並無暇他顧。赤司征十郎收回目光,最後再看了一眼卡片上的字,然後拆開了其中一顆巧克力放進口裡──

  哢。

  果仁被他用力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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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黑子(上)

  「這陣子球隊的氣氛變得更奇怪了呢。」站在桃井身邊的籃球隊經理苦笑著從乾衣機裡拿出白毛巾,「雖說日常的程式也沒有什麼改變,該做的事情也一件都沒有落下,但果然……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再一樣了吧?」

  桃井眉眼間的笑意一黯,明顯是回想起那天課後練習,紫原挑釁赤司,後者徹底失控,誰都不能夠阻止。自此以後,籃球部的氣氛便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像是一間商業機構似的,毫無人情味可言,你和每一個人都是競爭對手,除了維護自己的勝利之外,諸事都不必管,包括自己的心情。可能連他們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但在很久很久之前,天秤還沒失衡的時候,赤司也好、青峰也好,甚至連對籃球最沒有所謂的紫原也好,打籃球時臉上都沒有戾色。

  「說起來……青峰君和紫原君也很久沒來過籃球部了吧?」另一個經理如此開口,出勤紀錄上兩個人的欄上已經很久沒有畫過勾了,尤其青峰那欄就在綠間的下面,兩個人的對比格外明顯。「赤司君倒還是有來,但也經常要接受採訪,不得不離開,能練習的時間也大大減少了……」

  粉發少女的眼簾低垂。

  已經多久沒有看見黑子君的笑容了呢?

  「更強了。」

  監督十指交叉以肘撐膝,不禁發出感歎,此刻球場上已是酣戰。以帝光的實力,本來是不需要派出整隊奇跡世代的,但因為想要看看狀態改變後的他們實力如何,監督還是決定將所有人所派遣上場。事實上,「確認」的目的也達到了,甚至可以說是超額完成。

  如果說之前的奇跡世代只是「中學生之中的最強」,那麼現在的他們,已經完全脫離出中學生應有的界限,成為一群「強得不像中學生的中學生」。雖說球風也徹底改變了,除非是被看守到不得不傳球的地步,否則任何一個人都不會主動傳球,不但是得分手會這樣做,連身為控球後衛的赤司征十郎,偶爾也會帶球上籃,而捨棄了組織進攻。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已經不需要「組織」了吧。

  真是令人傷腦筋,監督想。

  這樣的球風已經不能稱為一支球隊了,它只是幾個球員碰巧湊成了一支隊伍而已,裡面沒有任何默契可言,因為他們講究的不是隊友之間的合作,而是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能力。雖然事態還沒惡化到從隊友身上搶球,但這大概也只是由於彼此的實力相若而已。如果有任何一方拖了後腿,就必然會被狠狠地拋下……目前的奇跡世代,就是一個這樣的組織。

  然而就連監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這五個少年,比起之前的他們……不,比起任何一個時期的帝光籃球部首發,比起任何一個時期的中學男子籃球隊,都要來得更強。

  ──強得,光是看著他們在球場上的表現,就幾乎讓人心生怯意。

  近來神澤紀正愈來愈忙了,雖然還能在晚飯之前歸來,但出門的時候都只是剛剛天亮,神澤紀惠甚至還沒起床。聽他說,是因為游泳隊新近換了教練,不得不以增加訓練時數的方式來磨合。

  仔細算起來,神澤紀惠已經有近一個星期沒有和他一起回過家了。

  今年的終雪在二月十號便已下完,來到情人節這天,道上積雪已經大減,可是也不是能夠讓人在外面等候車子的程度,更何況女孩身體孱弱,在外面待太久很容易感冒。考慮到了這一點,赤司交代過桃井讓她進來等,神澤紀惠接受了這個提案,然而堅持自己必須幫籃球部的忙──她的原話是,「既然閑著也是沒事,也沒有白白受人恩惠的道理」。

  桃井讓她負責的不過是些文書工作,至於較辛苦的洗濯和打掃則仍舊由籃球部的經理們去做。神澤紀惠要做的是紀錄下一軍各人的出席考勤和一部份練習的訓練情況,啡發女孩站在場邊的長椅前,拿著紀錄板有模有樣地打勾,目光掃到紅發少年的時候微不可察地一頓。她在「赤司征十郎」的那一欄打上了勾,這時拿著水樽的綠間真太郎在她身邊的長椅坐下來。神澤紀惠瞟了他一眼,手上仍然專注地做自己的事情,但腳步微微向側一偏,給彼此都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場上人太多,綠間又是坐著,視界受制根本看不清,於是他這樣開口問女孩。

  「青峰和紫原今天來了嗎?」

  神澤紀惠迅速找出那兩個人的名字,搖搖頭,「沒有。」

  綠發的少年「嘖」了一聲,仰首灌了一口水,躁意明顯得不能更明顯。神澤紀惠和他不熟,此刻也沒有心思去安撫綠間的情緒,也只不過是默默做自己的事而已。

  綠間真太郎的煩躁似乎並未隨時間而消減半分,面容端秀的少年緊緊蹙眉看向球場,自從赤司被擢升為隊長之後,綠間真太郎也成為了籃球部的副隊長,相比起赤司,座右銘是「盡人事聽天命」的少年顯然更不滿兩個人的訓練情況。神澤紀惠看見了桃井向她使了個眼色,女孩拿不准桃井的意思,是想讓她問綠間真太郎有什麼需求?還是想讓他重回球場上練習去?還是問他有什麼不滿意?持筆的女孩以筆帽那邊敲敲自己的嘴唇,最終選擇了安全方案,「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綠間真太郎看了她一眼,即使誰都看得出他在生氣,少年仍然不忘自己的口癖,簡直就像是某種偏執狂一樣,「不要擔心,不是與妳有關的事情。」

  這天神澤家的車子來得格外慢。

  當女孩從工作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不但是籃球部的訓練走到了尾聲,時間也相當晚了。她連忙掏出口袋裡的電話,有三封來自司機的未讀短訊。

  神澤紀惠一一打開讀過,是交通意外導致的堵車,正好發生在商業區的核心地帶,司機的最後一封短訊在半個小時前,他還在公司附近卡住了。意外發生的地方人煙稠密,又是正值下班時間,不難理解為什麼車子遲遲不至。神澤紀惠確認了一下時間,司機也該下班了,又不是他的失職,沒有迫著他超時工作的理由。

  女孩於是吩咐司機找個合適的位置就將車子駛回公司給大哥用,然後他就可以下班了,她自己能回家。收到司機的確認短訊後女孩合上手機,正好哨聲已響,籃球部的課後訓練至此完結。穿著T裇的紅發少年走到她身旁,神澤紀惠敏銳地捕捉到了他人的目光正向這邊聚攏,便向赤司的反方向移過半步。

  赤司當然沒有錯過她這個小小動作。

  「怎麼了?」

  神澤紀惠將事件快速地向赤司交代了一遍,紅發少年看看牆上的時鐘,暗自估算從這裡回神澤宅要用多久。「也這個時候了,大概連搭地下鐵也不能保證回家的時間……我倒是不用家裡的車所以沒問題,但妳那邊的晚飯怎麼辦?」

  女孩苦笑著搖頭,「大哥今晚有約,紀正要訓練不知道要在學校留到多晚,晚飯只有我一人份的話也可以敷衍過去,隨便找間餐廳就可以了。只不過這個點對於晚餐而言還是有點太早,稍微有點困擾……」

  赤司「嗯」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地運了一下手上的籃球。

  既然時間還沒到,那就在附近逛到時間到了為止就好,籃球隊訓練完結,她也不好久待此地。神澤紀惠如此思忖,正想彎腰撈起地上的書包,卻聽見了紅發少年叫她的名字。自從那天赤司叫出了女孩的名字之後,紅發少年對她的稱呼便改成了名字,而且叫得相當自然。「我有鑰匙,可以在這裡多陪妳一會兒。」

  訓練結束後的一館,除了女孩和赤司之外,還有其他人在。

  「好努力。」神澤紀惠怔怔看了一眼還在練習投籃的綠間真太郎,雖然接觸得不算多,但對方對諸事都非常認真的性格完美地體現出來了。「明明已經投得那麼好了,還要繼續努力,這真是……」

  赤司聞言,低頭看了一眼女孩的鞋子。

  因為要留在籃球館幫忙,女孩並沒有換上皮鞋,腳下踩著的仍然是室內鞋──雖然不是正統的籃球鞋,也可以應付著用了。「要不要來試試?」

  神澤紀惠一時還反應不過來赤司在說什麼,「嗯?」

  「投籃。」

  啡發女孩眨眨眼睛,「我不是籃球部的人……也可以嗎?」

  「理論上這個時候一館已經不屬於籃球部場地了。」赤司隨手拍著球向她解釋,「所有帝光的學生都可以任意使用這裡。」

  他將從地面回彈至手心裡的籃球攥緊,遞給了女孩。

  神澤紀惠想了一想,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抿著嘴唇微笑起來,雙手接過暗橙色的球體。就像是彼此的角色調轉了一般,如果要完全重現那一晚的場景,赤司接下來大概就要抱著她了吧?「那……請多指教。」


第53章 黑子(下)

  到底還只是二月中,東京的溫度仍然保持在單位數上,一館裡自然開了暖氣。也因為室溫比外面高的緣故,神澤紀惠早早就脫下了最外面的厚外套,只穿著白色毛衣和帝光的校服。赤司征十郎朝她指指頸間,女孩下意識撫上,然後將礙事的蝴蝶結解下來。她垂著頭摸了摸手裡的籃球,相比起她送給赤司的那個,這一個要來得光滑得多,恐怕是新舊的差異吧。神澤紀惠回想起老師在體育課上的教法,試探著將雙腿分至及肩的寬度,手肘微抬。

  女孩並不是個熱愛運動的人,體育課對她而言僅僅是要換衣服的發呆用課節,就連游泳也只是因為神澤紀正而略懂一二,遑論是自己一點興趣都沒有的籃球。也正因如此,每一次看籃球部的訓練,女孩都覺得很新鮮。赤司抱著雙臂在旁邊看著,覺察到綠間真太郎正看著啡發的女孩,紅發少年投去一瞥。高大的綠發少年托托眼鏡框,繼續做自己的射籃練習。

  神澤紀惠的投籃姿勢乍看起來抓得住形態,但很多細節都能夠做得更好。赤司憑藉在球場上的經驗,只用一眼便看得出,這一球她必然投失。果不其然,隨著神澤紀惠的手腕一轉,指尖推動球體,籃球劃過一道不高不低的拋物線,最終落在籃框的三、四尺之前。然而這樣的成績對於女孩而言,大概稱得上是超水準發揮了,神澤紀惠欣喜地看著赤司,像個期待家長稱讚的小女孩一般,莞爾一笑。

  ──不得不說,啡發女孩這副樣子,對於赤司而言很少見。

  和她愈是親近,就愈是能夠破開她在外面的冷淡外殼,觸動到核心處的「真實」和「平凡」。神澤紀惠自己可能還沒意識到這一點,但她對待赤司的態度,和對待大哥、對待紀正的態度愈來愈接近。紅發少年勾起唇角,「球感不錯。」

  這句倒是實話。球感是種抽象的概念,無關於喜歡運動與否,也不關身體是否健康,這是一種本能一般的感覺,以神澤紀惠的條件來說,方才那一投的確是做得不錯。如果多練習的話,要提高命中率也不是難事。

  但首先還是要先矯正好投球姿勢,不然習慣了就很難改正過來了。

  赤司征十郎走上前,伸出手來調整女孩的手指。指間的關節應該彎曲到什麼程度,五指之間應該相隔多少距離,他一一為她示範。女孩有一雙漂亮的手,十指纖長白晢,即使是關節處也絲毫不顯粗大,指甲也是修剪得乾淨整齊的橢圓形。紅發少年一邊漫不經心地拂過她微涼的指尖,一邊輕聲指示。神澤紀惠按捺著想要逃開的衝動,定下神來聽他指示,「這樣……嗯,對。」

  他站在她的身側,兩個人的身高差剛好讓他的吐息熏熱耳廓,帶點清澄感的嗓音就在咫尺內響起。

  半場之外的低語隱約傳來,綠間真太郎裝作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似的繼續投籃。紅發少年留意到女孩的右手手背上,在無名指的指根處有一點小小的啡黑色,像是筆跡又像是痣。他一邊按著她的指根將手指一根根分開至適當的距離,以幾近將掌心貼上她手背的姿態接近。她的手背體溫比他稍低一點,然而愈是接近指尖就愈是冰涼,赤司的指尖能感覺到彼此之間的溫差,「……好了,再試試。」

  神澤紀惠待他後退幾步,然後便重新站成了投籃的姿勢,低頭看著腳下的時候,分神起來便不自覺將握球的手放鬆成之前的模樣──她的手太小,要做到赤司的要求就必須盡可能地大張,這樣一來便變得不自然。也不知道原本正瞇起眼看著綠間那邊的赤司是怎樣看見的,紅發少年再次踏前,這次赤司正好站到女孩的背後,伸出雙臂。明明他只是穿著練習用的長袖T裇,體溫竟然比她還要高。神澤紀惠差一點就陷進他的懷抱之中,今次他乾脆抓著了她的手逐寸調整,女孩像是要打破什麼似的清清喉嚨,聲音是被刻意壓抑的冷靜,卻正因壓抑得太過份而更顯悱惻,「對不起,果然我不太擅長運動呢,手腳都不協調了。」

  「不打緊。」女孩微微側眸便看得見他燦金色的眼眸,因為赤司直視前方的緣故,女孩所感受到的壓逼感大大減弱。「……好了,再來一遍吧。」

  神澤紀惠依言而行。赤司教她的只是姿勢,該如何捕捉時機,曲膝躍起的時候應該要跳多高,這些事情,統統都需要靠她自己領悟。少年專注地看著她,女孩彷佛全無被注視的感覺,專心盯著眼前的籃框──手腕向前一甩──

  籃球劃過一道高高弧線,落進籃框之中。

  啡發的女孩目瞪口呆地看著猶在來回彈跳的籃球,然後像是美夢被驚醒了一般,突然偏過頭去看赤司征十郎。「……進了?」

  籃球部的訓練結束時近六點鐘,兩個人留了大半個小時,走出帝光校園的時候已經快要七點了。雖然對於晚餐而言還是有一點點早,但神澤紀惠也不好意思拉著赤司陪自己那麼久──對方還要回家吃飯呢。神澤紀惠整理好外套的袖口,長度正好蓋著手背,露出了五根手指。女孩被寒風冷得打了一個哆嗦,說話的時候口中有白霧逸出,「老實說,意想不到地好玩……雖然訓練我也看了很多遍,但真正自己上手,將球投進籃框裡面,還是第一次來著。」

  不待赤司回應,她便續道,「嘛,如果是這樣的話,大概能理解為什麼赤司君會喜歡打籃球了。和游泳相比,的確是相當不同的體驗。」

  「如果有興趣的話,下次也可以來。」紅發少年將一館的鑰匙放進口袋裡面,金屬碰擊的聲響在沒有其他人的道上更顯清脆。

  神澤紀惠看了他一眼,綻放出滿足而且感謝的笑靨。「謝謝,赤司君。」

  紅發少年自然地回視過去,「沒什麼……當是巧克力的回禮吧。」

  他頓了一頓,終於給出了遲來的感想,「因為很好吃。」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聽見了這句答話,原本正低頭刷著推特的神澤紀惠抬眸看去,看清眼前的臉孔時挑起了眉。擁有淺藍發色的少年穿著整齊的校服,連白色西裝外套都一絲不苟地扣好了每顆鈕扣,拿著食物託盤站在她面前的黑子哲也如此開口詢問。

  如果說對方偏偏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撞上了她,也未免太過巧合。神澤紀惠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四周,看見其他空位的一瞬肯定了心裡的想法。「請坐。」

  對方既然花了這麼大的功夫來找她,必然是有話要對她說。至於具體的內容也不難推測出來──兩個人之間的交集點並不算多。

  存在感薄弱的少年說了一句「打擾了」就放下託盤,神澤紀惠注意到除了正常的套餐之外,對方的託盤上還多出了一杯香草奶昔。雖然黑子哲也沒有直說「我是來找妳的」,但彼此都知道這件事根本不需要說明,是一看就知道的事情。於是神澤紀惠也不繞圈子,拿起熱巧克力抿了一口,「有什麼事嗎?」

  沒有想到神澤紀惠會如此直接,黑子哲也被噎了一瞬。「……」

  聽不到回答的啡發女孩放下杯子,開口解釋時的神色和赤司如出一轍,「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找上我,但時間已經不早了,就算是為了黑子君回家時的安全著想,也很應該開門見山說清楚吧。」

  由於體質的關係,就算是同班同學也很少能夠喊出他的姓氏來,想不到神澤紀惠竟然記得。黑子哲也想了一想,還是決定以最普通的方式開口。

  「晚上好,神澤イモ。我是二年E組的黑子哲也。」

  「冒昧來打擾,真的非常不好意思。」黑子哲也將飲管□□奶昔杯裡,小口啜飲著,表情像頭被搔著下巴的雪橇犬一樣安定,「想必神澤イモ也知道我來找妳的原因了吧……是有關赤司君的事情。」

  啡發的女孩瞇起了眼睛──果然。

  「請務必消去敬語,叫我神澤就好,」女孩擦擦嘴瞄了一眼左腕上的手錶,已經快要八點鐘了,「雖然貿貿然去猜測好像有點失禮,但還是容許我推理一下︰黑子君想要問的是,赤司的變化嗎?」

  淺藍發色的少年神情複雜地點點頭。

  「很遺憾,我大概沒有黑子君想要納得的情報吧。因為我也僅僅是個旁觀者而已。」神澤紀惠的口吻相當冷靜,猶如話題裡的主角根本不是在不久之前送她到餐廳的紅發少年,「對於赤司的變化,我所知道的並不比黑子君多。更多的情報只是推測,而未經證實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亂講。」

  少年沒有持杯的那只手緊攥成拳,「可是……神澤和赤司君不是熟人嗎?」

  神澤紀惠似是被少年的措辭所取悅,唇畔的弧度又大了一點。「黑子君恐怕是誤會了,我對赤司的影響力遠沒有這麼大,也不打算運用我的影響力去改變他。他擁有足夠的智慧和理性去分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或者想要成為誰。更重要的一點是,即使是誰,都有絕對不想和人分享的秘密。我理解這一點,也絕對能夠體諒。因此,關於他的變化,我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追問到底──更何況和我接觸的那個人,的的確確是赤司沒有錯。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但是……」

  「誠然,關於他突如其來的轉變,我也有一點想法,不過我不認為那些想法適宜和黑子君分享,當中牽涉到了他的私隱。所以如果黑子君想要知道什麼,想要搞清楚什麼的話,還是面對面的去問他比較好。這就是我的建議。」

  少年沉默片刻。「……我明白了。」

  神澤紀惠安撫性地微笑了一下,「那麼,我就先走了。回家時請小心。」

  女孩走出吵雜的餐廳,站在交通燈前若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一眼,淺藍發色的少年支頤看向窗外,雙眼空茫茫的沒有焦點,像是迷路了的孩子,既困擾又無助。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呵出來的白霧轉瞬就消失於風中。

  因著這一晚發生的事情,神澤紀惠對於奇跡世代的動向在意起來。黑子哲也大概是在幾天後找到機會和赤司好好地談過了,神澤紀惠在走廊碰到過他,臉色鬱鬱寡歡,眼裡的堅定意志也黯淡下來,整個人的狀態差得讓人擔憂。

  變了的不僅是黑子哲也。

  金髮模特的出勤紀錄上,空白的地方愈來愈多。紫原、青峰也已經沒有再來籃球部了,仍然保持全勤的就只有綠間和赤司而已。

  黑子倒還是有來,然而訓練時的臉色和往常大有分別。神澤紀惠將一切看在眼裡,隱約猜到到底赤司對他交代了多少。

  不知不覺之間,櫻花花期已至,舉目所及都是嫩粉色的花海,天氣變得潮濕且溫暖,國二的最後一個學期也迎來結束。

  神澤紀惠拉拉書包的肩帶,看了一眼與她並肩的紅發少年。

  「瀏海。」她指了指自己的額前,這樣提醒赤司,「要剪了哦。」

  她能聽見沙子從漏斗裡向下堆積的聲音,極細極微,卻從未停歇一秒鐘。

  時間……已經不多了吧?


Ça commence avec lui

第54章 困擾

  「再往右邊移一點點──對,就是這樣──」

  「這邊麻煩再擠一擠,不然鏡頭裡塞不下這麼多人──」

  「那位綠發的男生不要臭著臉好嗎感覺好違和──」

  穿著全套校服的啡發女孩撣了撣西裝外套的下擺,瞄了一眼不遠處的赤司征十郎。感應到了來自女孩的注視,對方緩緩地偏過了頭,唇角的笑意清淺得像是小溪流水。在陽光之下,少年的金眸璀璨得像是被高溫溶化的黃金,讓她移不開眼睛,又忍不住想要移開眼睛。

  在開學禮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拍班級照。今屆應試生整整有五班,人數奇多,而且各種發色的人都有,神澤紀惠的啡發混在人群之中不算起眼。然而女孩的存在感,也並非全然建基於發色之上。

  攝影師將拳頭捂於嘴前,仔細審視了一下整個班級,然後指了指神澤紀惠。

  「不好意思,那邊那個紅色眼睛的女孩子,對就是妳──」赤司征十郎的目光隨著話音移至神澤紀惠身上,「稍微有點太高了吧?請站到那邊去……就是那個紫色頭髮的、很高大的男生旁邊。」

  女孩點點頭,從旁邊的女生之中找出了一條窄道,邊小聲道歉邊往攝影師所指的位置走去。她被安排到了最中央的地方,正好卡在男女交界之處,那裡通常是最高的人所站的地方,拍起照來會比較順眼。

  神澤紀惠走過幾個人,終於到達了紫原敦的身旁。

  女孩已經是全級最高的女生了,饒是如此,兩人之間的身高差也大得過份。在這次調動之後,神澤紀惠和赤司之間的距離拉長,和神澤紀正反而更加接近,礙於角度,赤司也看不見她的神情。

  在紅發少年看不到的死角之處,女孩的笑意輕輕收斂了一點。

  紫原敦懶懶地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有說,打了一個呵欠。

  ──閃光燈一亮。

  ──這就是,最後了呢。

  在過去的假期之中,女孩和黑髮少年的關係漸漸回溫。

  雖然早就和好了,但心中不多不少還是會有根刺,要恢復到從前的關係不光需要兩人的努力,還需要時間來沉澱好一切。

  事實上,神澤紀惠也知道,她和紀正和好的時機也不是巧合。

  神澤紀正知道她的一切,除了她不願意告訴他的部份。時光飛逝,轉眼間就走到了國二的終卷,再不好好把握機會的話,就會錯過很多事情,與這段再也不可能回來的國中時光。神澤紀惠知道對上會在升上國三之前與她和好,如此篤定,自然不是毫無緣由──她已經預見到紀正的選擇。

  這也是為什麼,對方當時的態度會如此惡劣──嘴上說的是自責,其實也有點怪責神澤紀惠的意味也不一定。只不過場合不對,只將自己的不滿藏在心裡罷了。既然不說出口,神澤紀惠就算心知肚明,也沒有必要去在意。她所想要的,僅僅就是神澤紀正的原諒而已。得到了這個,附加的傷害她可以無視。

  牆上時鐘的短針走到了十一。

  啡發女孩心不在焉地打量著禮堂的木牆,腦後的馬尾束得高而且緊,看起來有種正式感。她慢慢將目光移至講臺上的身影,此刻正發言的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女孩所在的三年級離臺上太遠,她並不能看清那人的臉容,事實上她也對對方的樣貌沒有任何興趣。然而對方的聲音在擴音器裡響起,傳遍了禮堂裡每一個角落,嗓音和腔調竟然有幾分像赤司征十郎。

  新生代表發言不是什麼很有趣的話題,神澤紀惠也沒有用心去聽,女孩只是在那人的聲音之中不知不覺出了神。

  在她剛入學的那時,對帝光的所有認知就只有「男子籃球部很強」、「校服看起來不錯」。當初選擇帝光的人不是她,神澤紀惠無非是因為紀正選擇了這間學校,而且離家又不算太遠,所以也跟著入學而已。其他的事情神澤紀惠並不曾太在意,她連在進入新階段時特有的興奮不安都完全沒有,因為知道有神澤紀正在,絕大部份的時間兩個人都可以在一起,就像以前的十二年一樣。

  開學典禮上發生過什麼事情,神澤紀惠已經不太記得了。就算這是每一年都會舉辦的儀式,但具體的流程到底是什麼,神澤紀惠從來沒有搞清楚過。然而也有一件事,也僅僅只有一件事,至今仍然巨鈿無遺地存留於她的記憶之中。

  女孩將第一眼投放于赤司征十郎身上的時候,率先注意到的既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手──紅發少年的手上並沒有演講稿。

  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小孩子,在公開場合發表什麼的時候,忘詞也是常見的情況,因此很多人都會預備好演講辭以防意外發生。可是他沒有。

  何等自信,又何等從容。

  這時候女孩才瞇起眼睛,打量一下紅發的少年。赤司伸出手來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方向,清朗的聲線響徹禮堂。「大家好,我是赤司征十郎。」

  舉止淡定的人,總讓人有種「可以安心依靠」的印象。

  赤司征十郎就是這樣的人。縱使當時年紀尚小,但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已經能看到少年骨子裡的穩重。那次演講便是一次好例子。句子與句子之間的每一次停頓長短、每一個微表情、每一個肢體語言,都無比明確地表達出這個訊息,彷佛是誰在大聲高呼著一般──這個人聰慧而且能幹,優秀卻不失禮貌,是個真正做到面面俱圓的人,值得將很多事情都交付給他,他也一定能夠將所有事情都完美地完成──就是這樣讓人不自覺地忽視了他的實際年齡,給予某個意義上的無條件信任的能力。這是一種天賦,又或者是多年來所受的教育的點滴累積,總之是被磨練到與人格本身融為一體的特質。

  神澤紀惠認得他的臉。這種像薔薇和火焰一般的紅色,難以讓人忘記。女孩曾經和他在一次豪門的茶會上見過面,當時她的心神並不在茶會本身上面,只是跟著父母和主人家打了個招呼,就被神澤紀正拉出去玩了。

  可是她對出席人士的臉容仍然有一點記憶。赤司征十郎身穿著古典的和服,面容沉靜地跟在父親身後,觀其意態,與其說是父子,倒不如說是主人和與他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年幼侍從,神澤紀惠有一瞬間下意識去看少年的腰間,想要看他有沒有佩刀。女孩在走出門口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紅發的男孩垂眸低頭,盯著自己衣服的下擺,神色之間竟然有幾分空洞。

  神澤紀正拉拉她的衣袖,因為出聲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神澤紀正不敢開口喚她,而是用眼神催促。女孩趿上了木屐走出房間,關上了推拉門,赤司征十郎若有所感地抬起頭來,看著投射到紙門上的兩個小小身影。

  赤司征十郎覺得,女孩這幾天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雖然她有意識將真實的情緒隱藏起來,笑得也如平常一般自然,但一旦靜下來,神澤紀惠的眉眼便變得鬱鬱寡歡,顯然是在為什麼事情困擾著。

  他們相熟起來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赤司也不是不夠敏銳的人,神澤紀惠的情緒到底如何,對他而言是只用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情,直白得猶如閱讀一本太簡單的書籍。赤司之所以有此思量,也不是因為無法分辨女孩的情緒。

  需要考慮的事情,就只是「要不要開出口」而已。畢竟神澤紀惠恪守著給自己定下來的規矩,不干涉赤司在任何場合的行為和做法。正如神澤紀惠相信赤司有足夠的智慧擺脫困境,紅發的少年也相信女孩有解決問題的能力,要向人求助的時候女孩也不會死守著自己的驕傲。要解決難題,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遵從理性不去問,還是聽從感性去問出口,這是一個問題。

  赤司用了一次眨眼的時間,去作出了這個決定。

  紅發的少年放下筷子,「神澤君呢?」

  神澤紀惠猶如被赤司的話音驚醒一般──她近來經常如此──打了個激靈,微微坐直身體,「一瞬間覺得赤司君是在叫我了……紀正?去訓練了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赤司的雙眼緊鎖著女孩的臉,留意著她每一點的表情變化,連眼神的閃爍都不曾放過。然而他一無所獲,女孩的神色沒有異常之處。

  這樣說,就不是神澤紀正的問題了。

  除了黑髮少年之外,赤司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她如此困擾。

  撇去父母的意外不談,女孩的生活一直都很順遂,自己有能力擺平麻煩固然是原因之一,還有一方面是因為有兄弟扶持,精神上不至於匱乏。如果困擾的根源不是出自神澤家內部,女孩幾乎不可能如此煩惱。

  赤司征十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如果直接問出口的話,神澤紀惠的回答是可以預見的「沒事」。她並不是會主動與人分享心事的人,這一點看她之前的經歷就知道──面對疾病時她連兄弟都不曾交代一聲,對於是外人的赤司更加不會吐露一詞。

  看著對面支頤看向鄰桌的女孩,紅發少年眨了眨眼睛。

  ──又出現了,這種失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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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撐住

  「我走了哥哥。」神澤紀惠拿起書包就走出車外,黑髮青年笑著揮揮手,眼角餘光裡捕捉到了女孩落下的東西。他高聲叫著她,指指後座上的紙袋。

  女孩回過頭來,停著了腳步,「啊,不好意思……」

  拿著小紙袋的女孩匆匆忙忙走進帝光中學的校門內,司機看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感歎一聲,「愈來愈有活力的樣子呢。」

  「嗯,」神澤紀裕最後看了帝光的校門一眼,示意司機開車,「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果然多虧了那個紅頭髮的男生啊。」

  司機點點頭,有幾次他來接神澤紀惠回家,都遇上了赤司征十郎。司機不知道赤司的名字,但兩個人之間的氛圍讓人印象深刻。要察覺這一點並不需要對兩個人有所認識,連路人都能看出不對來。發生在神澤紀惠身上的改變一點都不戲劇性,不是什麼一夜之間性情大變,而是一點一點,從內至外的變化。笑容多了,說話的腔調不同了,偶爾也能主動對人示好,也漸漸捉摸到與人相處時的訣竅。

  赤司征十郎今天竟然沒有去晨練。

  神澤紀惠踏入教室,第一眼便看見了紅發的少年。相比起圍成三三兩兩的小圈子,坐在自己座位上的赤司征十郎格外顯眼。似乎是認出了女孩的腳步聲,本來正在轉著筆翻書看的少年抬起頭來看她,女孩搖搖手上的紙袋。「要嗎?」

  少年的回答帶點鼻音,麻癢癢地鑽到她耳裡,「嗯?」

  「牛油吐司,全自家制──」神澤紀惠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了一下紙袋,「不是剛從烤箱拿出來,所以應該是赤司君能夠入口的溫度才是。」

  似乎是她話裡的某個部份所取悅,赤司征十郎托腮看她,目光灼灼如炎,難得手腕的動作絲毫不顯女氣。「……那謝謝了。」

  神澤紀惠微微笑起來,拿著紙巾將自己那塊拿出來,然後把紙袋遞給少年。

  赤司伸手接過,打開紙袋的一瞬,牛油特有的香氣撲鼻而至,仔細算起來,這還是第二次神澤紀惠為他做食物,第一次還是情人節的巧克力。

  赤司征十郎咬了一口,全自家制的意味就是由麵包到牛油都是女孩親手做的,溫度的確如她所言,是赤司剛好能入口的溫度,既不燙也不涼。他記得女孩和他一樣有點貓舌頭,果然在飲食上都有同樣的忌諱。

  紅發少年看了一眼正端坐於座位上的女孩,她拿著紙巾慢條斯理地吃,吃東西時的神態竟然有點像毛茸茸的小動物。女孩明知赤司在看著她,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然而兩人都知道她並不是真的一無掛慮,那只是刻意的放空。

  他默默收回了目光。

  門鈴響起。

  神澤紀正紋風不動,逕自搔著膝上的Spade。黑髮青年從沙發上站起來,向著玄關的方向走去。神澤紀惠聽甩了門被打開的聲音,隨之而至是片刻寂靜──大概是兩個人在擁抱或者親吻,如果是他們的話,也不是不能理解。女孩攪拌好了醬汁,用小匙嘗了嘗味道,此刻神澤紀正走到廚房,打開冰箱似乎在找什麼,然而女孩知道他根本不是。神澤紀惠瞟了他一眼,涼涼道,「裝什麼。」

  分明對大嫂在意到了極點,卻因為不擅長和年長的女性打交道而選擇不理不睬,光從這一點來判斷,他簡直就是個青澀的少年。神澤紀正拿著牛奶盒,隨意地搭上了她的肩頭,看著鍋裡的酒煮青口,繼續裝傻,「妳在說什麼?」

  神澤紀惠懶得和他廢話,再說下去不過是在漫無目的地繞圈子。她抖抖肩膀,擺脫了他的手臂,「不出去打個招呼嗎?好歹人家帶了一整盒蛋糕過來。」

  他先是垂眸看看牛奶盒,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轉身走出去。

  神澤紀正咬著飲管出現在玄關的轉角處,腳步悄然無聲。

  正與青年低語的女人看起來有點意外。因為面朝著神澤紀正,臉上的神色全然被他所看透,根本就沒有收斂的餘地。立川真雪下意識揚起笑靨,微微推開了青年的懷抱,舉高手上的蛋糕盒,「帶了甜點……可以幫我拿去分好嗎?」

  神澤紀正默不作聲,點頭接過。黑髮的青年看著他有點不自然的表情,微微勾起了唇,無論如何願意先踏出一步去示好,總是一件好事。在解決了和女孩的問題之後,神澤紀正也變得更加容易相處。對青年而言,是雙贏的局面。

  在少年的身後再轉出一道身影,身穿圍裙的女孩也跟著他走出來──嘴上雖然說了「裝什麼」,果然還是放心不下他。女孩勾唇淺笑,朝立川真雪點頭致意,然後勾著少年的肩一起走回廚房。立川真雪目送兩人走開,臉上的笑意緩緩消退,她擁著了黑髮的青年,將自己神色的變幻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神澤紀惠隨手將蛋糕盒擱在水吧上,然後吩咐他整理好。黑髮少年放下了已經清空的牛奶盒,擼起袖子開始打開,表情卻饒有深意。

  ──方才立川真雪的臉色,實在令他不得不在意起來。

  立川真雪先是和他們一起吃了蛋糕,然後又和Heart玩了一會兒,期間她和女孩都有意圖想要活躍氣氛,雖然神澤紀惠平常並不多言,但不代表她缺乏社交能力,更多時候是她不願意使用它。在兩個人的努力之下,氣氛尚算融洽。

  女人是趁神澤紀裕走開了,才靜靜接近神澤紀惠的。

  婚事還未提上日程,立川真雪近來找到了新工作,平常忙得很,週末不休息反而過來,顯然是有的放矢之舉。神澤紀惠很清楚這一點,否則她不會配合對方。於是啡發女孩從冰箱旁邊轉過身,「有什麼是我能幫妳的嗎?」

  立川真雪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到底之前發生過不愉快,有其他人在場還好,可是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氣氛便有點奇怪了。然而女人別無選擇,相比起神澤紀正,還是神澤紀惠更加符合她的要求。她靠在冰箱門上,雙眼放在青年離開的方向,明顯是要在他出現於視線範圍裡的第一秒就發現。

  「可以和妳哥哥談一下麼?」她低垂眼眸盯著自己的拖鞋尖。「接下來這句話並不是誇張,也不是我過份擔心……我覺得他快要撐不住了。」

  神澤紀惠的瞳仁微微一縮,血色的眼眸難得地將兇悍透到外面。

  她的口吻立即就硬氣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青年近來的情緒低落,女孩當然看得出來。作為剛畢業就要接手父親的人脈和工作,神澤紀裕的壓力一直都很大,但她萬萬沒料到他的情況已經惡化至此,竟然讓立川真雪說出了「他快要撐不住」的話來。

  對於黑髮青年的近況,女孩自認瞭解得不及立川真雪深。雖然女孩占著「家人」的名份,也與大哥朝夕相對,但論及心靈上的接近,恐怕還不及立川真雪。

  「是公司的事情。」立川真雪微微彎下腰去摸撲到她大腿上的金毛犬,「他沒跟我說得太詳細,所以我也沒有立場去揣測幕後黑手……但是有人在給他使絆子……而且下手很狠,很有可能從此一敗塗地,難以翻身。」

  女孩正在擺弄盤子上的烤雞,聽見立川的話,手部的動作一頓。立川說的話裡並沒有隻字片詞提到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但神澤紀惠的腦海之中已經有幾個名字出現──是他們的話,面對連赤司父親都青眼有加的大哥,的確做得出這種事情──反正對方看不順眼他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神澤紀惠的動作凝滯不過轉眼之間,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塗抹調料。神澤紀裕隨時都會回來,萬一看見了她們什麼都不做專心聊天的話肯定會起疑。「事態嚴重到什麼地步?我指客觀上的。」

  「同樣,他沒有說得太具體,不過就我而言,事情聽上去好像是……」立川真雪拍拍金毛讓牠走開,看起來終於失卻了逗弄牠的心情,「他監督的某宗交易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公司的損失很高。在這種情況之下,作為神澤老先生的孫子,對他來說更加是一種負擔。為示公平,他必須被嚴懲。」

  啡發女孩將盤子放進烤箱裡面,調好時間和溫度,然後抱著雙臂倚在料理台邊,雙眼目視前方,卻茫茫然沒有焦點。「我知道了。」



  女孩繼續說,「要找證據是很困難的事情,連大哥都找不出來的話,作為資源更加匱乏的一個國中女生,更加不可能找得到……敢做出這種事情來,也必然做好了各種後路。既然對方想要挑事,我不介意許他們一次自取滅亡的機會。」

  立川真雪抿著嘴唇,從稍微懶散的站姿,調整到最嚴肅的姿態。她說的話已經成功引起女孩的注意,雖然臉上不露聲色,但年紀太小,聲音裡還是透出了真實的感受。神澤紀惠生起氣來,氣勢一點都不輸給神澤家裡另外兩個男性。

  「我不知道這件事裡面我能做的有多少,」神澤紀惠抬眼看著黑髮的女性,眸光凜冽,話語擲地有聲,「但我能做的,絕對不會退縮。我會盡我所能去處理好這件事,也會去和大哥談談。」

  看了一眼女人的表情,她又這樣補充,「不要太過擔心,只要如常與他相處就好。神澤家的人,還沒有這麼容易就被打敗。」


第56章 為難

  吃完最後一道甜點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十點多了。神澤紀裕將車匙揣進口袋裡面,穿起大衣就招呼黑髮的女人。「走吧,我送妳回家。」

  立川真雪拿起了手袋,笑吟吟地向女孩道謝,唇畔弧度裡的深意只有神澤紀惠才看得清楚,「感謝款待,真是相當美味的一頓飯。那麼,晚安。」

  神澤紀惠像是困了似的瞇了瞇眼睛,示意自己接收到了立川的訊息,「嗯,下次再來吧。蛋糕很好吃,謝謝了。」

  女人最後對她笑一笑,便跟著青年的腳步走出屋外。

  雙胞胎將碗碟收好,少年穿上了圍裙開始洗碗,女孩看著車子駛過街角,接過少年手裡已洗乾淨的碗碟,抹幹然後放在架上。

  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少年,女孩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就算看不見他的表情,女孩也能感覺出來──從剛才起她的胸口就一直很悶,呼吸時總要格外用力。

  啡發女孩微微睜大了眼睛。

  如果連這麼小的觸動神澤紀惠都能夠感受到的話,是不是說,過往幾個月之中,神澤紀正所承受的痛苦比她所想像的更加大?

  只不過是剛經歷了喪親之痛,難以將兩者徹底地分開來,才讓神澤紀正無法覺察到她的病情。換言之,雖然沒有這樣的意圖,她還是為他構成了雙份的苦痛。

  神澤紀惠狠狠一咬牙,耳邊卻響起了少年的話音。

  「有什麼就說出來吧。」神澤紀正低垂眼眸,專注地看著手上的碗碟,像是手上的動作是世上唯一值得用心的事情。他稍稍斟酌了一下稱呼,「是……大嫂的事情吧。我看見她找上妳了。」

  女孩大方地承認下來,「嗯。是關於大哥的事情──」

  她將事件簡單地向他敘述一遍,雖然有些細節被簡化了,但該告訴他的一點都沒落下。神澤紀惠不敢對他稍有隱瞞是原因之一,而且這件事也沒有向他保密的必要。事關重大,如果大哥被架空了,乃至被免職了,那麼形勢就會向那邊一面倒,而女孩非常不想看見這一局面。

  神澤紀正愈聽下去,眉眼間的戾氣便愈重。

  她並不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模樣,然而仍不自禁為之一驚。即使是看起來最好相處的神澤紀正,真正動怒起來也會讓人膽寒。神澤紀惠定定心神,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雖然之前一直在忍,但既然被進犯到這種地步的話,忍讓只會被視為懦弱而已吧。目前要做的事情有兩件。」

  女孩將最後一隻碗碟放上架裡,由大至小排列得整整齊齊,從這一點也能看出她輕微的強迫症。「首先是重新打好和祖父母之間的關係。之前以為只要這邊的動靜小一點,對方也會意識到我們無意競爭,顯然是我錯誤估計他們的野心了。從今天起開始重新聯繫上祖父母,暑假也要一起回去,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第二次事情是確保大哥能夠撐得住。」神澤紀惠將語聲放沉,每一個位元組都透出堅如磐石的意志,「大嫂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大哥,所以我們只要注意家裡的情況。我們無法幫上任何實際的忙,而我很討厭這樣。」

  「他們行事的確不留痕跡。但我們不需要證據,不是嗎?」神澤紀惠怒極反笑,眼睛微微彎起,竟然有幾分狡黠,「我們要做的,就只是狠狠地反擊而已。」

  「事情還不止這一樣吧。」神澤紀正給出的回答卻在女孩意料之外。看見女孩困惑的眼神,黑髮少年開口解釋,「妳不高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還有別的事情在困擾著妳……是赤司的事情?」

  「不是。不關他的事。」面對知道內情的神澤紀正,女孩終於敢將自己的失落全然放在臉上。神澤紀正注意到她首先維護了赤司征十郎,「是高中的事情……升上國三開始就要預備了吧。」

  「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女孩沒將話說得太透,然而神澤紀正能理解她想表達什麼,「這件事早早就決定好了,現在才改變根本就不可能。」

  他的神色微妙起來,「如果說你捨不得赤司的話,我也沒辦法了……更何況你不問的話,根本就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東京上高中吧?」

  神澤紀惠明顯頓了一頓,太過在意了反而無法好好地看清楚一切,看起來意外地有點呆,「……可是赤司家本來就紮根在東京,可是神澤家是在京都啊。除了東京之外,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不問的話怎麼可能知道?」神澤紀正淡淡反問,擦乾淨雙手解下圍裙,「這不是不問就能搞清楚的事情啊,不問的話妳就等後悔死吧。再說如果妳願意問的話,赤司不可能不告訴妳啊……你們之間需要的不是單純想對方好,而是要對對方坦誠然後一起想出來什麼辦法吧?」

  女孩默然不語片刻,複又開口時聲線苦澀,「你明知道我……」

  「啊,我知道。」神澤紀正這樣說,腔調甚至有點吊兒郎當,「妳不願意問,是因為妳不想讓他為難,不想讓自己成為他一個選擇。但這是他的問題啊。妳給兩個選擇,他要怎麼選擇是他的事,他要猶豫要痛苦也是他的事情,妳要做的就只是這樣而已。」

  「可是這也太……」神澤紀惠看起來有點為難。

  神澤紀正看起來似乎想要掐死她了,事實上他的雙手也真的放上了她的頸項上,因為還有一點水跡所以有點觸感冰冷,「所以說為什麼我要為妳解決感情煩惱,又不是什麼小報上的情感專欄作家……我是不清楚你們進行到什麼地步了啦,總之想做什麼就去做不就好了,婆婆媽媽的根本不是神澤紀惠的風格吧?之後的事情之後才苦惱,現在就開始煩擾未來的事情算是什麼啊。」

  神澤紀惠撥弄著自己的辮子尾巴。

  「我試試看能不能找出辦法來……」

  「隨便妳,反正本來也不關我的事。只是看著妳為著根本就沒有影子的事情而困擾讓我很不爽而已。」黑髮少年將圍裙放回鉤上,隨手從冰箱裡拿了條巧克力條就坐到沙發上面,黑貓隨之伏在他在膝上,尾巴有節奏地一擺一擺。神澤紀惠正心煩氣躁,跑到臥室裡面翻出畫簿和素描彩鉛,然後坐在床上就開始塗鴉。

  她翻開畫簿。

  神澤紀惠的畫簿不止一本,有專門用來畫景的,有專門用來畫動物的,也有專門用來畫人物的──近來人物這一本用得特別多,而且主角只有一個人。

  紅發的少年從畫紙上看著她,唇邊的笑意是他一貫的弧度。對待其他人,尤其是奇跡世代的幾個人,赤司征十郎的笑容開始減少,但不代表他平常的態度有所變化。這種感覺有點奇怪,像是他將多餘的溫暖全部堆積在她身上似的。

  神澤紀惠的指尖拂過他嘴角的笑容,雙目注視著他左邊的金眸良久。

  的確,如神澤紀正所言,她要走的道路早就決定好了,現在已再無一絲轉圜的餘地。現在國三的第一學期才剛開始,她所餘的時間無幾。

  然而也不能夠為了讓自己有資格成為一種「選擇」而貿貿然確定關係,這樣做不但不尊重赤司征十郎,更加不尊重她自己。「確定關係」和「提出問題」這兩件事絕不能夠本末倒置。

  此時電話螢幕亮起,女孩從床上爬起來將資料線和電話分開,然後看了一眼上面的消息提示。是赤司征十郎傳來的郵件。

  「下週六、有空嗎?」

  神澤紀惠打開了自己的日程表。星期六上畫了大大一個紅色的十字,旁邊是她用彩色水筆寫下來的一行字︰心理治療結束!

  女孩這才想起,下週六是最後一次心理治療,神澤家三個人早就訂好了餐廳準備慶祝,大概得由早上忙到晚上。她有點可惜地抿抿嘴唇,如實回復赤司。

  那邊大概是一直拿著手機等她,回答的速度奇快。

  「那下周日呢?」

  ──同樣沒空,今次是攝影器材的維修,同樣需要花費一點時間。但是如果再以類似的理由拒絕他,就好像是這邊想要躲避赤司一般,於是女孩打開了手機的鏡頭,拍下了自己的日程表然後傳送過去──

  「啊啊啊啊啊!!!」

  聽到女孩慘叫的神澤紀正立即就抱起貓跑上二樓,「怎麼了?!」

  從床上摔下來的神澤紀惠反手捂著自己的眼睛,免受燈光直接照射,「某個意義上……我剛剛對赤司告白了……」

  照片上除了日程表之外還有畫簿,雖然沒有拍全,但身為本人絕對不可能認錯自己。神澤紀正先是一怔,然後忍俊不禁終於笑了出來,愈笑愈大聲,直至再也彎不起腰。女孩苦惱了這麼久,結果竟然是被自己的不小心推到那人身前。

  被神澤紀正不客氣地恥笑的女孩憤憤然瞪了他一眼,此刻螢幕又亮起,她看都不看上面的提示就按了關機鍵。神澤紀正連忙走前幾步一把拿去她的電話,重新按了開機,隨便抬得高高的以防她來搶,「喂喂,這樣可不太好啊,神澤小姐。怎麼能夠不看別人的回答馬上就關機了呢?不覺得這樣做很沒禮貌嗎?」

  「混蛋!」神澤紀惠馬上從地上躍起,攀著少年的肩頭努力踮腳伸手,想要搶回自己的手機,「你多少歲了啊小孩子嗎!將手機還來啊!!」

  撇開兩人之間的身高差,神澤紀正游泳多年,手長腳長,女孩怎樣努力也不可能觸碰到機體。黑髮少年得意地笑著,甚至發揮逗貓時的勁頭,將手機垂低一點點,讓掛飾碰到了女孩的指尖,卻又在她想要攥緊的時候猛然抬高。

  女孩雙手攀緊了他的肩頭,瞇著眼睛咧嘴,簡直和一頭被逗怒的貓無異。

  「你們──」

  玩得近乎失態的兩個人聞聲看向房門,身穿整齊西裝的黑髮青年揉揉額際,似乎有點無力。「到底在幹什麼?」

  「……」


第57章 回應

  赤司征十郎怔怔看向手機螢幕,然後眼神一飄,轉移到書櫃的籃球架上。

  雖然她本人從沒有目擊過一次,但每個星期天的午後,赤司征十郎都會帶上這個籃球,到附近的露天場地裡練習。那裡很僻靜,基本上沒人會來,十有八/九赤司能夠獨佔整個場地一段很長的時間。

  只有他一人的練習既沒有要求,也沒有任何規矩,完全是他隨心所欲的時間。想要投籃就投籃,想要運球就運球,不被人打擾,也不需要顧忌什麼。

  那是他唯一的,讓自己沉澱所有紛擾思緒的時刻。

  紅發少年在那段時間裡,為自己找到了平靜和安寧。實際上說是練習也可能不太準確,赤司征十郎真正在做的,只是放空思緒而已──要打籃球的話,盡可以回帝光籃球館裡面打,那裡有更好的設施,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赤司會在那段時間想很多事情,在過份忙碌的日常裡無暇顧及的事情。

  籃球隊內部的事務,學業的進度,人際上的關係變化,以及和神澤紀惠之間的關係。赤司並沒有打算否認這一點,和女孩之間的事情的確值得他花時間去思索。神澤紀惠並沒有為他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她所做的只不過是細碎又實在地關懷著他,疲憊之時遞來的一樽運動飲料,天冷了塞到他手心的暖包。

  不可能會有人在這種溫柔的滲透之下硬得起心腸。沒有一個人有義務對另一個好,所以每一份好意都值得被珍惜,赤司從未說過一句謝謝,但這份感恩之心從未消減半分,以至於每次他回想起來,都會忍不住微笑──而這樣的微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展於人前。

  在和紫原鬧翻之後,赤司去那個球場的次數愈來愈頻密。偶爾也會遠遠看見女孩和金毛犬走過,她似乎喜歡在遛狗的時候發呆,就像赤司會用這段時間來想事情一樣,她似乎也一樣。說起來,遛狗的時候發呆到底不是個好習慣,一不小心被金毛拽出馬路的話,有遇上意外的可能,這點得找個機會提醒她。

  她通常都塞著耳機,聽著歌慢慢地散步,偶爾也會拍幾張照片,看起來都是隨興之作,拿起手機就拍的那種程度,什麼專業器材都不需要的那一種。主角大多都是金毛犬,她自己卻很少入鏡。女孩似乎不喜歡被拍。

  或許有一天她能找到這個地方來,或許她能夠坐在球場邊的觀眾席上,蹺著腿,腳尖隨音樂的節奏輕輕搖晃,金毛犬靜伏于她腳邊,啡發的女孩托腮笑著看他投籃,有興致的話也可以畫畫或者攝影,全由當時的心情所決定。

  赤司征十郎還沒有和女孩提起過這一個地方,事實上他也沒有這個打算。

  他在等。

  這場小小的遊戲,參與者只有神澤紀惠一個人。沒有競爭者,也沒有限期。

  籃球場離神澤家和赤司家都不遠,他也不止一次看見女孩走過,只要她少發點呆,找得到這裡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赤司征十郎有種預感,神澤紀惠終有一日會出現在這裡──既沒有任何證據支持,也沒有任何原因讓這件事變得更可能或者更不可能,僅僅是他出於直覺的臆測。

  終有一日,她會出現在這裡。

  在赤司的記憶之中,神澤紀惠畫他並不是第一次。

  在那天的退部儀式之後,赤司征十郎和女孩在籃球館附近的長椅上並排而坐,她在等自己的雙胞胎弟弟,他在陪她。那時候神澤紀惠手上也拿著一部輕薄的速記簿,裡面有一頁畫的正是赤司。他當時不動聲色,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地將本子還回去,依女孩後來的反應看來,似乎也不知道他得知了這個小小秘密。

  那麼,對於女孩的無心之失,到底他應該採取什麼態度呢?

  神澤紀惠目前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如果她有心想要示意,情人節上就不會將赤司噎個正著,正如他之前的示好也被她無意識間拒絕過一次。可能是因為內向得太久,女孩對於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好感非常羞怯,羞怯到了簡直說是反常的地步。這也是為什麼,赤司馬上就意會過來,這是女孩的失誤。

  紅發少年坐在自己的床邊,思索著怎麼樣的回復才能將這一頁若無其事地揭過去。如果說自己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也太假了,要看清她的日程表就必須看清整張照片,那張素描連色都上了,存在感絕對不能用「薄弱」來形容。

  而他本來想約她的理由,如果在此刻說出來,大概和直接說「可以將畫送給我嗎」效果差不多。女孩在那邊說不定真的會哭出來吧。

  ──想不出來。

  ──那就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之?

  赤司征十郎揉揉自己的頭,放鬆身體將自己倒在床褥上。他的紅發因為剛被吹幹,還有一點蓬鬆感,看起來終於像個十三歲的少年。

  他翻了個身,雙手拿著手機,慢慢地打下了一句話。

  當黑髮青年出現的時候,這場無聊的戰爭終於完結。

  神澤紀惠用力踩著自己弟弟的腳背,一躍而起伸手拿到了電話。神澤紀正的五官微微扭曲了一下,正想呼痛卻被女孩以兇惡的眼神駁回去。他摸了摸鼻子,這下子好像玩得太過火了,如果女孩有尾巴的話,大概已經炸毛了吧。

  既然對方已經回復,她也沒有再關機的念頭。神澤紀惠微微踹了下少年的小腿讓他從自己的房間裡離開,然後關上臥室的門,躺在床上打開了郵件箱。

  「只是想找妳在預選賽開始前吃頓飯……那等妳有空了再說吧。」

  女孩正松下一口氣來,收件提示又亮起,是他的第二句話。

  「PS︰畫得不錯。」

  不出赤司的意料之外,神澤紀惠並沒有即時回復。

  在面對神澤紀惠的時候,他從來都不介意說出自己最坦率的想法。

  更多時候他之所以口下留情,將停在舌尖的那些話收回去,不過是因為害怕女孩反應太大一下子被他嚇跑──就像是草叢裡的獵人小心地接近某種溫馴的動物,例如兔、例如鹿,既要確保對方在自己的狩獵範圍之內,又不能夠驚動她。

  可她首先接近了他。將自己的頭湊到他的掌中,把自己的肚皮亮給他看,一副任由他宰割的態度。到底是知道對方不會傷害她,還是不害怕對方的傷害,這是一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既然她已經走近,赤司也看不見她從自己身邊逃脫的未來,他就將之視為某種綠燈──偶爾逗一逗也沒有什麼吧。

  雌鹿沒有可以殺敵的堅角,兔子的爪也隱藏在厚厚皮毛之下。因為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所以再逗也不會真的拂袖而去,赤司就是有這種自信,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神澤紀惠不是他,女孩的臉皮很薄,兩個人的關係之中,赤司征十郎佔據了天然的上風。除非徹底習慣了更親密的相處模式,否則女孩沒有可能反擊,這是一場穩贏不賠的買賣,赤司單方面、不帶惡意的欺壓。

  神澤紀惠覺得自己的臉要燒起來了。

  不,已經不是燒起來可以形容了,硬要說的話,是沸騰了吧。

  彷佛金屬燃燒一般的溫度在臉上蔓延,女孩撫過兩頰,只覺掌下的血液像是燒開了的水,下一秒冒出煙來也完全不奇怪。

  幸好赤司征十郎這一句話,並非面對面朝著女孩說,否則她大概就要在他面前逃跑──赤司征十郎是能坦然說出這話來的人,這一點啡發的女孩毫不懷疑。

  她反反復覆地咀嚼著這四個字,意圖從平淡的一句之中找出其他的意味。赤司這句話裡面到底傳達了什麼樣的情緒,他又是以怎麼樣的心情輸入著這四個字?神澤紀惠不得而知。她不相信赤司征十郎會不知道她的心意,女孩做了那麼多,如果再看不出來的話,那也太不像赤司了。就算神澤紀惠沒有犯下這個失誤,赤司征十郎也肯定明白她在想什麼。

  神澤紀惠喜歡赤司征十郎。

  赤司征十郎已經將神澤紀惠納入自己的親近範圍之內。

  光是上述這兩點,就已經能說明一切。

  老實說,赤司並不是個溫柔的人,神澤紀惠也很清楚這一點。對於喜歡自己,而自己這邊全無感覺的人,他不會給出客套之外的態度。打個比方,如果收到了一份歷盡千辛萬苦才做得出來的巧克力,而送出這份巧克力的女孩是赤司沒有惡感也沒有好感的話,紅發少年會收下,會禮貌地道謝,可能也會吃下,但不會因為對方付出太多而答應什麼,他的底線很明確,並不會為霎時的感動而改變。

  ──如果赤司從一開始就不準備許諾什麼,他絕不會讓神澤紀惠走進來。他只不過在等,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在等一個巧妙的機會。

  縱使此刻他沒有給出任何意味明確的訊息,但他的立場,從一開始就已經擺得很明顯。神澤紀惠有這個機會,也是唯一一個擁有這個機會的人。

  若果赤司不喜歡她,絕不會以「赤司征十郎和神澤紀惠」的組合給予任何人話柄。他所做的從一開始就只有一件事,卻是無比重要的一件事。

  少年以時間為砥礪,以耐心作磨床,一點一點地將女孩的局促感洗去,只餘下能夠在眾人面前站到他身旁的、可以坦然承認彼此關係的那個神澤紀惠。赤司征十郎窺破了女孩內心處藏得最深的自卑感,他不明白為什麼女孩面對他會覺得自卑,但是她必須學會改掉這一點,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才有可能顯露於人前。默認女孩的接近,配合女孩的接近,甚至在暗地裡主導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神澤家雙胞胎形影不離的印象太過深刻,女孩和赤司本身也不是由國一第一學期開始就走得很近的朋友。一旦兩個人在一起,肯定免不了旁人的議論,而女孩的臉皮這樣薄,很可能會覺得不自在……不,是一定會覺得不自在吧。

  逐點逐點滲透的不僅是女孩自己,赤司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只是方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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