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生枝
誰都沒能夠預視到這個轉折。
神澤紀惠可以確定,這個小生命從來不在兩個人的計畫之內。兩個人早已協議好了在一年之內結婚,孩子本來就在他們的路途上面,根本就沒有急於一時的必要,再說了著急又有什麼用?
這是個意外,只是女孩無法判定它是好是壞。
大概是因為女孩有一定的信用值,加上神澤紀裕原本也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立川真雪原本緊繃的面容,在兩個人的解釋之後便顯著地軟化起來。女人緊抿的嘴角漸漸放鬆,作為最接近她的人,神澤紀裕自然也能感覺得出前後的分別。黑髮的青年笑了一笑,以手掌微微摩挲過她尚未顯懷的肚腹,力道輕柔得像是用自己的手去擦拭什麼珍寶一般。
神澤紀惠看見了自己的哥哥收回了手,顫抖著拿出了盒裡的戒指,將小盒放回口袋裡面的時候幾次都不成功。他們雖然一個字都不曾吐露,然而心情激動之處,就連旁人就能夠輕易窺破。
青年正要單膝跪下,女人卻率先扶著了他的手臂阻撓,眼裡帶淚的立川真雪有點害羞地勾起了唇角,「沒有這個必要了……」
神澤紀裕卻沒有因為她這一句話而改變自己的心意。還穿著風衣的青年人沒有猶豫什麼,就跪在她身前,任由長外套的下擺染上塵埃,以他的高度雙目正好能平視她的肚子。男人以一膝抵地,仰起頭來看著將要和自己共渡一生的人。
戒指被高高舉起,青年笑著將那句話問出口。那短短五個字就像是某種口令一般,瞬間讓女人蓄積在雙眸之中的淚水奪眶而出,立川真雪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點頭,連臉上的表情好不好看也已經無法顧及。
神澤紀惠從來沒有看過兩人這個模樣。黑髮青年姑且不說,立川真雪在人前絕不會一點儀態都不顧,猶如孩子聽完了一個太感人的童話,所能做的就只是哭泣和笑。這兩種極端的表情同時出現在她臉上,老實說並不是相當好看,但此刻的二人想必都已經不再在意。
男人為她戴上了指環。銀色的小輪順利地穿過了她的指節,最終停住在指根前小半寸的位置,正中的鑽石不偏不倚地與她的手指中央重合,尺度竟然半點不差。神澤紀裕順勢拿著了她的手重新站起來,既不顧尚有旁人在場,也不顧立川真雪臉上未曾完全消失的病容,偏首就吻了吻她的臉頰。
神澤紀惠正含笑看著這兩個人,口袋裡面的電話卻突然震動起來。她掏出來看了一眼,便眯起了雙眸,不得不說,對方嚇了她一跳。
女孩將手上的東西拋給神澤紀正保管,然後舉高手機搖了搖,示意自己要接這通來電。黑髮少年就站在她身旁,怎麼可能看不見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是誰,可是他不過揚揚下巴為她指了個較為偏僻的角落。
「阿征?」
那端赤司征十郎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遙遠,「發生了什麼事嗎?」
神澤紀惠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人,笑意毫無障礙地通過電話傳達到紅發少年的耳邊去。女孩吃不准兩個人的態度如何,所以也不打算在沒有兩個人的首肯之下率先聲張此事,「沒有什麼,就是看到了小孩子突然想問下阿征的意見……如果嚇到你的話,對不起呐。」
「是嗎……」大抵是因為神澤紀惠之前那句話太有衝擊性,赤司征十郎將這句話說出口之後,腦子裡便再次陷入空白之中,連之後要做什麼都想不出來。這對赤司來說相當少見,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要打這通電話,單單為了問她這個問題。
赤司征十郎尚且不能想出自己的動機,神澤紀惠便已經拿拳頭捂住了嘴,抬頭看了眼機場的天花板,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微笑起來。
──少年沒有說出口的心思,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想法,她統統知曉。
「說起來好一陣子沒有見過阿征了吧。」神澤紀惠相當好心地提供了話題將他們將這通電話繼續下去,「阿征近來還是很忙嗎?」
紅發少年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舒了一口氣。「還好。」
「如無意外的話,我大概要等到二號才能回來。」神澤紀惠笑說,雙目轉而看向了遠處的三個人,神澤紀裕已經扶著立川真雪走了,看起來快要結束的樣子,她需要長話短說了吧,「雖然現在好像還有點早,但還是先祝阿征新年快樂好了。新的一年也希望你多多指教。」
赤司征十郎的重點卻偏移到另一個地方上,「你二號幾點回來?」
「誒?」那邊神澤紀正已經在向她招手了,女孩邁開了腳步就往回走去,「大概是黃昏的時候到東京……有什麼事嗎?」
「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赤司征十郎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自己的日程表,原本還想去接她的,可是晚上他似乎是有事要做的樣子,「我幫你拿好了進研模試的模擬試卷,等你回東京了到我家拿吧。」
「麻煩了。」神澤紀惠此刻也走到了三人身邊,有旁人在場的話總是覺得很難將稱呼說出口,於是女孩又轉回了最先的稱呼,「我這邊要離開機場了,那麼,等我回東京了再談吧。失禮了,赤司君。」
「嗯。」赤司征十郎不至於抓不住她話裡的暗示,便利落地掛了線。神澤紀惠合上了電話,從黑髮少年手裡拿回來自己的東西,這時候立川真雪已經挽著神澤紀裕的手臂,開始舉著手指數結婚的事情。
神澤紀惠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以兩個人都背景都註定這不是能夠靜悄悄地舉辦的東西,更何況還有京都那邊需要顧及,考慮到這方面的因素的話,婚禮真正要舉行的時候,說不定立川真雪都快要臨盆了。
「……與其懷著孩子這樣操勞,不如生下來再補辦還比較好吧?」神澤紀惠這樣建議,「到時候還可以讓孩子見證……祖父那邊也不會介意的。」
立川真雪想了一想,答應得出奇地爽快,「那就這樣吧。」
因為孕吐反應仍然很嚴重,神澤紀裕乾脆將他和女孩的床位調換,這樣他在晚上也可以照顧立川真雪。神澤紀惠對此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反正調換了之後她的同房也只不過是神澤紀正而已──又不是沒有同房過根本沒什麼不對勁。
神澤紀正對於這個消息的接受之快,倒是出乎女孩的意料之外。相比起「家裡要多出兩個新成員」,少年更加在意的是婚禮之後兩個人打算住在哪裡。
「……話是這樣說沒錯,」黑髮少年一邊將自己的東西從行李箱裡面拿出來,一邊向神澤紀惠傾訴,「但是轉念一想的話,我們高中又不在東京裡讀,就算他們就住在我們家,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吧。」
女孩意外地抬抬眉毛。「你竟然還會這樣想。」
「嘛,我自己是沒什麼所謂啦。」神澤紀正說,「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說『既然結婚了就給我搬出去』吧,對方可是有孩子的人,不管怎麼說這也太過沒禮貌了,而且結婚了之後她也姓神澤了吧。」
「的確。」神澤紀惠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既然姓神澤了也就沒什麼好計較了吧。我去關西上學的話,不是住宿舍就是住老家裡面,我的房間不介意讓出來給孩子用。倒是你,假期裡在神奈川裡回來的話,肯定能夠好好相處嗎?」
神澤紀正白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長遠。放心吧,總不至於吵架的,就算你回來也不會是要收拾殘局的局面。」
「因為已經是國三的最後一個學期了吧。現在再不想什麼時候想呢。」神澤紀惠抱著自己的枕頭,從裡面探出了頭來看少年,「……我會想你的。」
神澤紀正掃了掃自己的手臂,一臉被雷擊中的猙獰相,「不要突如其來地開始煽情好嗎,又不是要出國,大家都在日本裡,聯絡也好見面也好根本不是問題……對了,赤司高中到哪裡去讀?」
「京都吧。」女孩有意無意地淡化了自己的語氣──她知道神澤紀正會想歪到什麼樣子,「第一志願是洛山高校。」
神澤紀正是看過她的志願申明表的,此刻便驚詫回望,似乎是沒想到赤司能夠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女孩舉起雙手在他將話說出口之前便已開口解釋,「我當初也不知道啊,而且他這樣做也不是單純為了我……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啊。」
少年聞言嗤笑一聲,「表情已經出賣你了吧。明明就笑得比誰都要開心。」
神澤紀惠下意識收斂了一下,這下子便中了對方的圈套,黑髮的大男孩將毛巾扔到了女孩頭上,在她來得及從中掙脫之前便已經跑出了她的攻擊範圍,「看吧,連自己都心虛了──真遺憾赤司沒能看見你這個樣子啊──」
第89章 一家
神澤紀惠抬起手臂,將小叉子上的草莓送到赤司征十郎的嘴邊。紅發少年傾前身子一口咬下,同時按住了攀在他胸膛上的黑貓背部。Spade將雙爪各自放上了他的雙肩,像是抱著人的嬰兒一般,依偎在赤司征十郎的懷裡。
女孩的雙眸不曾離開過電視螢幕,上面的籃球比賽打得如火如荼,受赤司的耳濡目染,她竟然也漸漸看出一點門道來了。紅發的少年看了女孩一眼,坐在他雙膝之間的神澤紀惠看得異常專心,從方才開始就沒有看過他一眼了,連黑貓從她身上轉移陣地爬到赤司身上都沒能夠讓她一顧。
因為赤司是坐在沙發上面的,位置正好在神澤紀惠的背後,就算前者有什麼動作,女孩根本就無從察覺──如果對方不是神澤紀惠的話。
大抵是感覺到了落在腦後的視線,神澤紀惠再叉起一顆草莓,往後遞到一半,反而被他拿著手送回來,然後抵在她的嘴角。女孩至此終於從電視上面撤回了目光,歪頭咬下了草莓,一抬眼便對上了赤司的雙眸。
少年放開了胸前的黑貓。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Spade也沒有多加糾纏,而是默默地從沙發上躍下,邁著小碎步就去找金毛玩。神澤紀惠並沒有對牠投放太多注意力,而是對著少年眨了眨眼睛,睫毛像是鳥類的羽翼一般扇動。就在當中的空隙裡面,赤司征十郎欺身向前,準確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這個姿勢對於兩個人來說都並沒有多舒適,然而他們的焦點也不約而同放在別的事情上面。神澤紀惠一個不留神,含在嘴裡的草莓便被對方卷走,赤司將它咬成兩份之後還回來了一半,女孩能夠感覺到他唇齒之間的莓香,正如赤司從草莓上面也感覺到她的體溫一般。
赤司征十郎並未戀戰,得到自己的一半之後便施施然退後,重新靠到沙發上面。神澤紀惠似怒非怒地瞪了他一眼,正欲開口的時候卻被開門聲驚動。
神澤紀正將兩個人的姿勢毫無保留地看在眼裡,黑髮少年不由自地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那邊廂叫不醒金毛的Spade便已經迎上去。
少年將手上的兩大袋東西放下來,制止了探頭探腦想要看看有沒有糧食的黑貓之後,便向神澤紀惠如此交代,「今天晚上吃火鍋,立川小姐也會來。我留在診所裡面也不能幫什麼,就先拿著東西回來了。」
「知道了。」球賽終於完結,形勢和赤司之前預測過的相差無幾,神澤紀惠得了空之後回頭看看紅發的少年,「赤司君今天晚上有空麼?如果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的話,留下來吃頓飯如何?」
彼時已經是午後的四點多,再晚一點天都快黑了,要在神澤宅裡待到晚飯時分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赤司征十郎第一個反應是想要拒絕,然而少年看了一眼女孩,突然又回心轉意,「……那就叨擾了。」
既然球賽結束了,神澤紀惠便再沒有霸佔電視的理由。神澤紀正連衣服都沒換,和赤司打過招呼之後,穿著衛衣和牛仔褲就盤腿坐下,熟練地開了PS3。女孩見狀便知道神澤紀正想要做什麼,即使不情不願也接過了另一個遊戲手柄。「所以說你和電腦打就好了嘛,為什麼非要扯上我不可……」
「打得悶了啊。」神澤紀正幫她將所有東西都設置好了,然後按下「預備開始」,「而且不覺得偶爾鍛煉下你的反應能力是件好事麼?」
這次翻白眼的是神澤紀惠。赤司征十郎聞言倒是看了黑髮少年一眼,雖說他覺得對方真正的目的不過是要羞辱神澤紀惠,但他擺在檯面上的理由倒也沒有說錯──雖然在遊戲開始之後,兩者之間的實力差距之大,簡直讓神澤紀惠絕望。
因為時不時就會被神澤紀正拉來作伴,女孩對於遊戲鍵的應用倒也不是不熟悉,事實上,在赤司的眼裡,她的水準也和一個普通女孩子的水準差不多,並沒有神澤紀正說的那麼壞。如果對手不是黑髮少年的話,她大概不會輸得那麼輕易。
「……又輸了嗎……」神澤紀惠看著自己和對方足足差了一倍有餘的分數,終於忍不住開始自暴自棄,「所以我就說了自己不擅長啊……」
神澤紀正充耳不聞,按下了重新開始。
女孩歎了一口氣正想要認真再玩一遍,便看見了從背後伸出來的一雙手,是赤司征十郎拿著了她掌中的遊戲手柄,「……讓我來一遍吧。」
「誒?」神澤紀惠倒沒有想過要找赤司幫忙,對方看起來不像是會打遊戲的人,找他不如自己再和神澤紀正硬抗一會,然而赤司主動得超乎她的想像。「赤司君記下了操作鍵了麼?」
赤司征十郎朝她笑了一笑,雖然沒真的浮於表面,卻也是他一貫的沉穩風度。「大概吧。」
作為真正在打遊戲的人,神澤紀正完全感受到了赤司口中的「大概」是什麼程度。起先還在顧念他可能沒什麼經驗,故意放了點水,然而赤司進步的速度比他想像之中快得多,不過輸了幾盤便已經能與他並駕齊驅。
神澤紀惠便成了個徹底的旁觀者。因為遊戲手柄留在她這邊,赤司征十郎不得不將身體傾前,以乍看來像是抱著她一般的姿勢去動作。似乎只要是男生,打起遊戲來總會有種認真得過份的氣勢,神澤紀惠悄悄移目看了一眼赤司的側臉,不甚意外地找到了嚴峻的神色。這樣的赤司征十郎莫名地讓她覺得安心。
比賽已至酣處,兩個人似乎都是用上了全力去鬥的樣子,就在決勝負的一瞬玄關處再次傳來了響動,被聲音分了心的神澤紀正失去先機,被赤司征十郎後來居上一擊打敗。黑髮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視螢幕上的比分,然後自嘲一笑,揉了揉頭髮。「……真是打得不錯。」
赤司征十郎將遊戲手柄重新交還給女孩,「多謝讚賞。」
到來的不止神澤紀裕一個人,立川真雪也在場。既然對方來了,神澤紀惠便拉著赤司站起來,為兩個人互相介紹。「一年前在神社裡初詣的時候見過了,可你們可能都忘了對方。立川小姐,赤司君。」
紅發少年並沒有按過女人有意無意按在肚腹上的手掌,「你好。」
「你好。」赤司的眼神落在哪裡,立川真雪當然再清楚不過。黑髮的女人卻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面對赤司的目光,她不過溫婉一笑,也回以同樣的招呼。
神澤紀惠見這邊完事了便轉而看向青年。「赤司君今天也留在家裡吃飯。」
在自己的妻子面前,黑髮青年身上的棱角自然而然地柔化稍許,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氣氛並沒有多好,可是神澤紀裕此刻臉上的笑容仍然很客氣。
「當然沒問題。」
對方有心想要營造出和諧的氣氛,赤司征十郎也不會蠢得在這個時候逆對方的心意。紅發少年禮貌地一點頭,又重複了一遍,「那就叨擾了。」
雙方對於赤司征十郎和立川真雪的身份隻字未提,然而能夠在晚飯時分出現在神澤家的餐桌上面,本來就已經能夠說明一切了。無論是赤司還是女人,都心知肚明對方是誰的誰。神澤紀惠沒有跟赤司提過立川真雪,然而青年似乎是提過幾遍,女人對赤司的反應比紅發少年的態度要親熱一點。
──看起來青年對他的評價意外地不錯。赤司征十郎正這樣想著,碗裡又多了幾片肉和菜,可能是顧忌到他客人的身份,神澤紀惠自覺地為他打點好一切,就像是現在,踮著腳從鍋裡撈出東西,為他布菜。
女人笑著看了赤司一眼,就在不久之前,神澤紀裕也為她做了一樣的事情。雖說兩者在本質上有點細微的分別,但作為被這樣對待的人找到了同伴,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共鳴感。神澤紀惠瞟了女人一眼,明明將她的目光看得很清楚,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她一向不介意被人看見自己和赤司之間的相處。
對對方的身份有更加清晰的認知,要拿准「該如何對待對方」的態度便變得容易得多。說到底未來還會有很多機會相見,兩個人對這一點都是心知肚明,就算本質上都不是個易於接近的人,也不至於在這個場合之下表露出來。
酒足飯飽,黑髮青年按慣例送立川真雪回家,雙胞胎負責收拾東西和洗碗。赤司征十郎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向兩人告辭。神澤紀惠從廚房裡走出來,送他到了門外的小階前,又想起來什麼,「等等,我有些東西要給阿征。」
說罷女孩便走回了屋子裡面,再次出現在赤司征十郎眼前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盒餅乾。神澤紀惠將餅乾盒雙手遞出,「雖然之前一直都不是送食物,今次突然送了有點奇怪……但還是請笑納吧。」
赤司征十郎接過並且道謝,在門前的小燈之下,神澤紀惠的面容像是被暖黃色調侵染,原本略顯冷漠的輪廓多少沾上些柔和,她掀起唇朝他一笑,不多不少露出八顆牙齒,「阿征今天能留在這裡吃飯,我真的很高興。」
「──那麼,晚安。」
第90章 選擇
在眼角餘光裡看見了赤司已經拿起小本準備對答案,神澤紀惠皺了皺眉頭,不滿地開始控訴,「我說啊……阿征你也做得太快了吧?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學習進度就完全不一樣,我就成了拖後腿的那一個了啊。」
赤司征十郎聞言一抬眉,看向了女孩身前的試卷,毫不意外地找到了和她話裡的矛盾之處。「不是已經做到了最後一頁了嗎?」
即使被對方戳破了謊言,女孩的臉上仍然不曾展現赧顏,反而微微笑起來,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形,「原來我還以為自己算是做得快的了,想不到仍然被阿征甩出一大截,老實說有點受傷啊。」
「答案只有一本,同時做完才更苦惱吧。」赤司隨意看了兩眼便對好了答案,反正也是全對,他連圓圈都懶得畫了,「倒不如這樣一先一後。」
這樣說著,少年將答案本遞給對面的女孩,正好寫完最後一個字的神澤紀惠順手地接過。因為要等她對完才可以開始進行下份試卷的計時,赤司征十郎此刻有個不算大的空檔。紅發少年托著腮瞟向神澤紀惠,她所做出來的動作與他分毫不差,明顯也沒有訂正的需要。
赤司征十郎似是想起來了什麼,抬腕看了看手錶,比試卷上寫的時限要提前太多,兩個人的進度比他想像中還要好──赤司原本以為神澤紀惠會分他的神,又或者是他會分了她的神,但事實上,兩個人都不曾成為對方的負累。
硬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神澤紀惠在做正事的時候,總是無比認真吧。
「對了,神澤君呢?」赤司征十郎終於找到了空檔問出來,從剛才起就已經很在意了,「我以為他也會在這裡。」
「在樓下打遊戲吧。」神澤紀惠轉了轉筆,將做完的試卷整理好然後放到一旁,「反正他拿下了高中的優先取錄了,入學考試的成績根本就不重要。」
紅發少年再次抬眉,「我沒有聽說過。」
「嘛,因為本來那家高中對成績的要求就不高吧,在游泳方面也是全國制霸的類型……就像是帝光或者洛山的男子籃球一樣。」神澤紀惠解釋,「所以單看獎牌的份上也收下他了。」
「是嗎。」赤司征十郎若有所思,「哪裡的高中?」
「神奈川。」神澤紀惠一邊拿出新的試卷一邊隨口答道,「因為和關西距離太遠,以後大概很少機會和他見面了吧。雖然長假期裡他還是會去京都。」
赤司征十郎並沒有再答話,而是以手撐桌站起身來,「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待紅發少年的腳步漸漸遠去,直至拐進了房間旁邊的廁所,神澤紀惠才從試卷上面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被他關上的門扉,伸手探進自己的口袋裡面。
因為她的體溫而變得有點燙的手機握在掌心之中,就像是抓著了一個小小的暖包。神澤紀惠掏出了手機,翻開機蓋打開昨天收到的郵件。
……還是沒什麼真實感。
本來已經被她所放棄的東西,以最令人意外的方式、在最令人意外的時間,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神澤紀惠甚至無法說明自己此刻的情緒是由什麼構成,太複雜了──複雜到根本不可能說得清楚。
聽見了開門聲,神澤紀惠連忙將手機重新放回口袋裡面,然後擺出了等候的姿勢。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然而當赤司征十郎走過她身旁的時候,僅僅用了一眼便發現了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怎麼了?」
神澤紀惠眨了眨眼睛,開始裝傻,「嗯?」
紅發少年落座到她身前,隔著一張小圓桌,眯起眼睛緊盯著她,猶如正在觀察獵物的獅子,審慎、同時危險,「表情有點奇怪。」
「大概是有點累了吧。畢竟是在午前就開始做卷子了呢。」神澤紀惠藉故伸了個懶腰,「阿征有什麼想喝的嗎我下去給你……」
「紀惠。」
女孩說到嘴邊的話立馬就停下來。大概是考慮到了她的感受,赤司征十郎很少開口喚她的名字,但每次他一吐出這兩個音節,臉上的表情都認真得近乎肅穆。神澤紀惠眉心一跳,然後若無其事地笑起來,「嗯?」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赤司征十郎低頭轉了轉原珠筆,把自己不自覺地展現出來的懾人氣勢收斂了一點,「我看得出你什麼時候說假話這種事情。」
神澤紀惠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
赤司說得沒錯,她明明比誰都要清楚,他能夠看透她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這並不是單純出於什麼「這是愛」或者「赤司有過人的觀察力」這種原因,而是因為赤司征十郎比誰都要關切地留意她。
明明是知道的,在有機會交代一切的時候,卻還是下意識地隱瞞自己的事情。同樣的錯誤發生過不止一遍了,神澤紀惠分明已經和自己說過,不要重蹈覆轍。
她甚至有點討厭這樣的自己了。
女孩默不作聲地從口袋裡拿出電話,放到桌上,往赤司的方向推去。紅發的少年終於露出一點詫色,隨即換上了木無表情的面具。
不哀不怒,不喜不悲。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阿征不是這個意思。」神澤紀惠流利地介面,「只要我覺得自己要解釋的話,倒不如直接將所困擾我的東西給阿征看。這樣或許還比較簡明……很抱歉,以我現在的狀態,恐怕沒辦法用言語將事情說清楚。」
赤司的眉眼更顯冷峻。
神澤紀惠甚少有這種直言自己「狀態不好」的時候,她更常做的是挽起袖子就直接上,完全沒有對自己承受能力的顧忌。赤司征十郎一度認為這不是件好事,正因為這樣,女孩才一度陷於自己製造出來的迷局之中。
然而他現在也不覺得這樣比較好。神澤紀惠的軟弱是建基於對自己的不自信上面,而她一旦軟弱,赤司就開始想︰到底是什麼將她壓迫得如此厲害。
紅發少年拿來了她的手機。
和預想的一樣,神澤紀惠的收件箱裡面幾乎全是他自己和神澤家另外兩個人的郵件,除此之外就只有功能性的比方說什麼通知──再沒有旁人的東西了,除了最新近的那一封之外。在神澤紀惠的示意之下,赤司征十郎將它打開,迅速掃視一遍之後心頭的疑惑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這不是件好事麼?有雜誌想要你拍的照片什麼的,應該是難得的機會才是?」
神澤紀惠不顧桌上的東西,軟軟地伏在上面,頭髮披散一桌,似是水底裡搖曳的藻類,「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是在我已經放棄的時刻突然這樣說……」
「不想要麼?」赤司征十郎盯著她的腦後,「我以為你很喜歡。」
「私人愛好和將愛好當工作是兩回事啊。如果硬要打比方的話,」神澤紀惠的聲音悶悶的,「阿征雖然是喜歡打籃球,但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當職業籃球員吧?雖然想要考到洛山其中一個主因就是籃球,但阿征也很清楚,自己再遠的路已經不能用籃球當成一個考慮的因素了,因為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要顧及。我也一樣呢。到底要將這個愛好當成業餘的興趣去發展,還是說要認真地對待,對於未來完全是兩回事吧?所以在我已經做完夢的當下,再收到這封郵件,簡直就像是做完一場好夢之後,在自己都快要遺忘的時候被人提醒。
「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
她是臉朝下地伏在桌上的,赤司征十郎根本就看不見女孩的表情,只好捏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個頭扶起來好直視他,「所以不想接受?」
「倒不如說接受了也沒什麼用……我從來沒想過要接受這個邀請,也沒有想要回復這封郵件的意圖,只是被它弄得有點難、難──阿征?」
女孩的話音尚且未曾落下,紅發少年便已經拿起了她的手機,解鎖之後爽快地刪去了那封郵件,然後把手機還她,「現在問題解決了吧?」
「確、確實是這樣沒錯……」
「那就行了。」赤司征十郎重新拿起了筆,「繼續做試卷吧。」
神澤紀惠還呆呆地盯著坐在對面的少年,赤司抽空抬眸看了她一眼,難得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語氣是恰到好處的強硬,「專心做。」
事後神澤紀惠有想過,為什麼赤司會這樣做。
其實答案很簡單吧?
當局者迷。
神澤紀惠受到往事所困擾,所以被自己的情緒所蒙蔽雙目,以至不能作出最明智的決定。赤司征十郎不同,他既有身為旁觀者的冷靜,也足以影響神澤紀惠的決定。正如遇上了赤司征十郎的苦惱時,神澤紀惠也能幫助他一般,赤司所做的,不過是扶了她一把。
這個關係由一件小事伸延出來,擴散到生活的每一個層面之中。在之後的很多很多年裡面,兩個人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
在彼此軟弱的地方,總會有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