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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甄嬛傳)後宮琳妃傳 》作者:馬小丁【完結+番外】

 第五十七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本宮再如何被你踩於腳底也是曾經的國母!」夏夢嫻語音沙啞,似寒冬臥於冰雪之上的孱弱寒鴉,她扶著床緩緩站起,卻是有些微微顫抖。

  藉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一瞧,朱成璧陡然發現,夏夢嫻竟然穿著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想必是從鳳儀宮裡帶出來的,而那一匹青絲雖是白得厲害,但依舊是挽成端正的凌雲髻,絲絲不亂。

  夏夢嫻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竟似一道迅疾的閃電劈來,朱成璧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只靜靜平視著她。

  似有暗潮在這間小小的屋子內湧動,夏夢嫻與朱成璧,這是紫奧城昔日和如今最尊貴的兩位女子,彼此正怒目相視,似是激起了無數冰涼徹骨的浪花擊岸,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奔湧潮水,揮灑前仇舊恨,要狠狠算清這筆賬。

  然而,紫奧城裡的賬,又如何算得清、如何理得順?今日,你意氣風發、貴傾六宮,他日,你便成了階下之囚、枯等末日。
  朱成璧緩緩道:「終究,這隆慶朝也只有你做過皇后,這皇后鳳衣,雍容華貴、克盡至尊,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看到威儀。」

  夏夢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今日,只有你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以為還會有誰?」

  「皇上呢?」
  「皇上與舒貴妃在桐花台。」朱成璧悠悠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點點香塵,「他早已厭極了你,怎會再見你這張臉。」
  「桐花台?」夏夢嫻自嘲的一笑,眼角微微漫出淚意,尖刻的皺紋肆意張揚,如一張破舊的蛛網,她陡然提高了音調,如利劍的寒冷鋒芒,「朱成璧啊朱成璧,看來你也不好過,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啊!他不管你,他只在意那個擺夷賤婢!」

  朱成璧淺淺一笑,曼聲道:「那您以為,本宮是應該與她阮嫣然鬥個你死我活才罷休,還是在德陽殿內終日以淚洗面呢?從阮嫣然進宮開始,你我就應當明白,只要她在紫奧城一日,你我都失盡了得盡恩寵的可能。」
  良久的沉默在昏暗的屋內蔓延,彷彿時間的腳步,無聲無息。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真是報應不爽,你害死那麼多人,如今能留你一命,皇上已是格外開恩。」
  夏夢嫻毫不在意,只揚一揚眉道:「本宮是為了自己,那又如何!倘若不是本宮無有所出,又怎會一敗塗地!」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輸到如此田地,可明白是為什麼嗎?」

  夏夢嫻雙手微顫,眼中的恨意逐漸積聚,如熊熊的烈火燃起,直欲將朱成璧吞噬:「朱成璧!你幾次三番算計我!本宮敗落到此種田地,還不是拜你所賜!」

  朱成璧搖一搖頭,輕輕一笑,對她凌厲的目光置若罔聞,喚道:「竹息。」
  竹息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張微黃卷邊的紙張,恭敬遞到夏夢嫻面前,笑道:「皇后娘娘請過目罷。」
  夏夢嫻不明就裡,只是接過那張紙,只一眼,便如遭雷擊一般,眼中從不可置信到惶然震驚再到濃烈稠密的恨意,她的雙手雖如秋風中被吹落枝頭的黃葉一般顫得越發厲害,但卻緊緊扣住那張紙,似抓住獵物的鷹隼,厲聲喝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朱成璧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一字一頓道:「徐太醫,徐長華!」

  夏夢嫻猛地衝上前來,動作迅猛,似敏捷的獵豹,一把狠狠抓住朱成璧的衣領,竹息嚇得面無人色,狠狠斥道:「你瘋了!快放開娘娘!」

  夏夢嫻回首狠狠瞪向竹息:「住嘴!」語畢又緊緊迫住朱成璧淡然從容的目光,「是林若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夏夢嫻的力氣極大,朱成璧卻也不怕,只笑盈盈覷著她:「您既是明白人,又何必再來問我?」

  夏夢嫻愣神片刻,緩緩鬆開朱成璧,手中的紙張飄落地上,「難再有孕」四個小字格外醒目,在夜色中竟透出一絲冰冷的幽光。
  「難怪。」夏夢嫻喃喃自語,「難怪她在我面前如此恭敬,她一早便算計準了,我不能有孩子,她好狠毒的心。」
  朱成璧徐徐打斷:「不論是林若瑄做的,還是旁人做的,你我並不知情,不過倒有一點確定,她既然知曉你不能有孕,那麼必定是撇不清關係。」朱成璧淺淺一笑,「左不過,林若瑄已經死在了你前頭,你若有話要問她,來日去了地下好好審她便是。」

  夏夢嫻虛弱的一笑,緩緩跌坐在地上:「我很可笑,是不是?我看錯了皇上,以為他能回到我身邊,我苦苦等了三十年,結果卻等來了阮嫣然。我看錯了林若瑄,我以為她能幫我扳倒湯馥嫻,沒想到,她卻先對我下手。我看錯了賀婉儀,看錯了睦嬪,看錯了韓雅潔,我以為可以扳倒你,誰料她們個個都不中用!」

  朱成璧正一正褶皺的衣領,平靜地俯視著她:「你還能明白過來,也不算枉了自己這一生,既是知道自己最大的短處便是看人不准、任人不察,你去了奈何橋,便好好向孟婆討一碗湯,來生再做個聰明的。」

  夏夢嫻目光如錐,直欲扎進朱成璧心底:「如今你得意了,就來給本宮說教麼!本宮死了又如何?你眼睜睜看著阮嫣然得盡恩寵卻毫無反擊的勝算,你的日子,只怕比這錢糧胡同更難熬!」

  朱成璧緩緩轉身,香案上供奉的沉香依舊在靜靜燃燒,一縷縷的香霧升騰上去,又瀰漫開來,彷彿夏夢嫻逝去的榮華與韶光。
  朱成璧聲線清冷,似那初冬薄薄的晚霜:「好過如何,難過又如何?人最要緊的,不是眼下的利益榮光,而是來日的霸業宏圖。」
  夏夢嫻一怔,轉瞬已是明白過來:「你不爭寵,是因為你不屑一顧,你在乎的是帝位。」夏夢嫻唇角一勾,冷冷笑道,「所以阮嫣然就算日日承寵也是無妨,你只要為玄淩鋪好來日的路便足矣,我真是小瞧了你。」

  「紫奧城,從來就是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朱成璧輕輕一點夏夢嫻微干的嘴唇,「早早明白這一點,便能早早脫離苦海,所以,本宮能贏過你。本宮如今執掌六宮大權,你,卻只能在這裡苦苦等死。」

  夏夢嫻淒絕一笑:「你贏過本宮?你錯了!」暗啞的笑意漸濃,如撕裂的布帛,催耳而驚心,「朱成璧!你眼中只有帝位,你別忘了,你也是女人!你得了帝位又如何!本宮輸的徹頭徹尾,你真當你自己是贏的徹心徹骨麼!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朱成璧渾身一震,不由倒退兩步,夏夢嫻極力撐著站立起來,背靠著門框,幾乎搖搖欲墜。

  「那又如何!」朱成璧怒視著她,雙手狠狠握住,「本宮來日既入主頤寧宮,便是天下至尊、便能母儀天下!」
  「來日史書工筆,你不過是一個冰冰冷冷的太后,就算後世再如何為你累加尊號,就算你威加海內,名傳漠北,也遠遠抵不上阮嫣然!那是因為,她幾乎得盡了一個男人所有的愛啊!」夏夢嫻一語未必,連聲喘息,兩行淚水緩緩流出,映著月光流轉,仿若兩柄極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向朱成璧的心,沉痾翻動,傷痕纍纍。

  「你到底還是年輕,你還不懂。」夏夢嫻止住了喘息,靜靜轉身,只留給朱成璧冰冷的背影,「等你白髮蒼蒼,等你坐在頤寧宮的窗下獨望夕陽,你便明白,再多的權力,都遠遠及不上你所擁有的美好回憶,就算你日後能將舒貴妃幽禁於關雎宮一生一世,你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夏夢嫻緊緊握住雙手,似是拼上了全部的氣力,突然向院中奔去,朱成璧一愣,匆忙出門,卻見她舉袖蒙面,一頭撞入院中那口廢棄的水井,「砰」的一聲如同一記悶錘狠狠砸落。

  夏夢嫻那樣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不會給旁人得意的機會,到底是夏氏一族的女兒,這樣的心性,普通官宦人家又如何養得出?
  朱成璧雙腳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竹息忙扶住她,急急喚道:「娘娘,您別聽她的,您還有四殿下。」
  朱成璧目光淒涼,緩緩掃過那口水井:「她說的對,其實,我與她,具是輸得一敗塗地。」

  竹息低低道:「紫奧城從不允許專寵,一旦有人專寵,所有人,都會輸,但那專寵之人卻並非良善,間接害死這麼多條人命,她才是真正的魔鬼!娘娘,錯的不是您,也不是夏氏,是阮氏,是她,擊破了所有人的希望,即便青史留名,後人,也不會羨慕她分毫!」
  朱成璧緩緩吸一口氣,望向夜幕中那一輪玉盤:「她不需要贏得後人的羨慕,她只需贏得自己這一生不負,便足夠了。」


  第五十八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3)

  應憐夜半幽夢生(3)
  夜幕下的桐花台有些朦朧,陳正則負手站立,晚風輕拂,桐樹的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細響,奕渮踱著步子過來,唇角慢慢漾起笑意:「你做得很好。」

  「微臣能居於工部郎中之位全仰仗王爺提拔,微臣日後自當為王爺效力。」
  奕渮冷冷一笑,有微微的寒意湧起:「你已經效力了。」

  「轟」的一聲,不遠處有大片大片塵霧湧起,慌忙回首,桐花台的所在,早已是一片廢墟。
  「啊!」陳正則猛地從書案上跳起來,卻一頭撞上了旁邊的水部郎中管笠,管笠正握著毛筆、似在思索,被陳正則一嚇,手腕一抖便給自己畫了個大花臉,不由勃然大怒:「你做什麼!」

  陳正則愣了片刻,方才明白自己是做了噩夢,沉沉吁了一口氣,忙拱手道:「管大人息怒。」
  管笠皺了眉頭道:「高公公來了,指名要你出去。」

  陳正則慌忙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高千英卻是滿面喜色:「恭喜陳大人,皇上對大人修葺的桐花台甚為滿意,特賜黃金二十斤,布百匹,衣十領。」

  陳正則忙叩首謝恩,想了想又取了兩錠元寶遞過去:「公公辛苦,小小意思,權當是公公的茶錢,還望公公笑納。」

  高千英雙目微垂,忙放入袖中,又笑道:「本公公剛剛去了紫奧城,將皇上賞下的一對紅木銀絲百壽紫玉如意賞給了恩嬪小主,小主叫大人好生表現著,也好給紫琅陳氏一族多添榮光。」

  陳正則滿面笑容,恭敬道:「多謝公公好意。」

  回了公堂,一眾官吏紛紛道賀,陳正則正與眾人說笑,卻猛然發現腰間的玉珮似是遺漏在屋外,忙出了公堂去尋,轉過牆角,卻見高千英與管笠正低低說著什麼,一時間好奇心大盛,便悄悄躲在了牆後。

  高千英低低道:「之前皇上似乎有意晉陳正則為工部侍郎,幸虧是我提到了他跟恩嬪的關係才給攔住了,皇上素來不喜嬪妃與外臣關從過密,也不願恩嬪小主榮寵過盛危及舒貴妃娘娘的地位。倘若我當時攔不住,你現在還能有空站在這兒跟我說話麼!」

  管笠急道:「高公公,我如今也是沒得法子,他陳正則領了個好差事,我呢?前頭杜侍郎已經把水部打點得妥妥帖帖,我現在完全淪為了一個處理公文的主兒。」

  高千英嘿然一笑:「水部妥帖了麼?管大人此言差矣,水部哪兒妥帖、哪兒不妥帖還不是您說了算,皇上可不管什麼妥帖不妥帖的,只看著是誰把那不妥帖之事給處理好了。」高千英上前兩步,拍一拍管笠的右肩,「工部侍郎暫缺一位,卻是缺不得太久,你我非親非故,我幫得了一次,幫得了兩次,未必能幫到第三次,管大人好自為之罷。」

  管笠唯唯稱是,待到高千英走遠了些,忍不住斥道:「不過是個內監!倒做得一派威風起來!白白孝敬了那麼多銀子上去,沒撈到工部郎中的肥缺,只得了水部郎中,如今又不肯幫我多說幾句好話,十足的廢物!」

  待到管笠罵罵咧咧走遠了,陳正則卻仍愣愣地站著,手心因為緊張而浮起的汗意由了秋風一吹,便是陣陣的寒涼,手心涼便也算了,溫水裡浸一浸自是能暖過來的,只怪自己還太年輕,不懂得官場險惡,如今真真切切是眼見其景,只覺得心裡頭是涼得厲害,所謂官場險惡,只怕此種情狀,卻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梁王府,江承宇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書房,奕渮正在書案旁整理文書,聞得他風風火火進來,皺了眉頭道:「江大人似乎不懂得敲門,還是不知道本王在這裡?」
  江承宇咳了一聲道:「王爺錯失大好良機,卻在這細枝末節上較這些功夫麼?」

  奕渮微微一笑,緩緩站起:「本王一早跟你講過,本王最信任的人便是你,那麼,江大人可否明明白白告訴本王,所謂金匱之盟,到底是出自你的猜測,還是你編出來的套子?」奕渮在江承宇面前站定,身子微微前傾,只把一雙烏黑如墨丸的眸子迫住他微有閃避的眼神。
  江承宇有些惶恐不安,後退兩步,想了想仍是難以壓住心頭的懊悔:「畢竟是難得的機遇,倘若微臣能效仿陳橋驛為王爺黃袍加身……」

  奕渮截住話頭道:「本王這個時候選擇不出手,自有本王的道理。本王且問你,虛名與實權,哪個重要?」

  江承宇一凜,忙道:「自然是實權。」

  奕渮輕輕頷首:「如今本王身擔監國之責,滿朝文武,何人不看本王的眼色行事,就算來日玄淩登基又如何?黃毛小兒,有何能耐與本王對抗?」

  江承宇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王爺的意思是,只要王爺大權在手,琳妃必然要獲取王爺的支持才能問鼎帝位,王爺不需一兵一卒,就能牢牢把控朝政。琳妃為求帝位,自然得許給王爺諸多利益,這可比皇上托孤、諸臣制衡來得更為自在!」江承宇面色一喜,轉而卻又被憤恨取代,「但是,要王爺對弱母幼子行叩拜之禮,微臣依然心有不甘!」

  奕渮緩緩轉動玉扳指,淡淡一笑:「無妨,可仿照前朝設立攝政王一位,只怕來日玄淩見到本王,還要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叔父攝政王』!」

  江承宇會意笑道:「能使得天下至尊的皇帝對自己俯首帖耳,王爺是大周朝第一人不說,後世諸人也難以逾越王爺的地位。」江承宇哈哈一笑,又道,「那麼,王爺只等著那位琳妃求上門來吧。」

  奕渮徐徐轉身,只看著桌上處理好的一疊文案,這些文案,如今只缺一枚玉璽朱印,遲早有一日,自己要將這生殺予奪的大權握於掌中!
  「你不必擔心。」奕渮忽而一笑,眸光澈亮,如利劍的鋒芒,「對這位琳妃娘娘,本王最有把握!」
  隱月閣,傅宛汀坐在床頭,正拿了比翼鳥的圖樣比劃,卻聽得寒玉進來稟道:「小主,琳妃娘娘來了。」
  傅宛汀一愣,便欲起身行禮,朱成璧卻幾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笑盈盈道:「傅妹妹這是做什麼,既然有傷,便好好坐著吧,難不成還跟本宮拘這個禮數麼?」

  傅宛汀怯怯道:「嬪妾惶恐,娘娘不怪罪便是。」

  朱成璧掩口一笑:「妹妹一個月之內連升數級,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本宮又如何會怪罪妹妹?只希望妹妹好好養著,早日好起來罷了。」語畢,笑了捧過竹息端著的金絲燕窩,盈盈笑道,「皇上知道妹妹需要靜養,又兼之朝政繁忙,回宮之後也沒能親自過來看妹妹,特特囑咐了本宮給妹妹送些補品,也是皇上與本宮的一番心意。」

  傅宛汀接過金絲燕窩,訥訥道:「多謝皇上、娘娘厚愛。」

  朱成璧瞥見床頭的比翼鳥圖樣,不由含了笑意:「妹妹是打算做些刺繡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既是妹妹親自做的,皇上一定會喜歡。」

  傅宛汀眉眼低垂,低低道:「娘娘取笑,嬪妾笨手笨腳,如何能得皇上的眼緣。」

  朱成璧心裡有數,卻只淺淺一笑,揮了手讓一旁的宮人下去,又柔柔一握傅宛汀的手,輕輕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但你已是妃嬪,你得寵也好,失意也罷,萬萬不能喜怒形於色。」朱成璧略略一頓,「你在關雎宮的事,本宮也有耳聞,你不必怨恨皇上。」

  傅宛汀一愣,急忙分辯道:「嬪妾沒有,娘娘,嬪妾能有今日,也是十分知足的。」

  朱成璧一按傅宛汀柔軟的手心,莞爾笑道:「那麼,這比翼鳥的刺繡是真的做給皇上的麼?」

  饒是八月底、九月初,秋風漸涼、秋意瀰漫,天氣早已不再那麼悶熱,穿堂風習習而過,最是舒適清爽,但傅宛汀的背上,卻是涔涔出了一層的薄汗,膩膩地貼著小衣,只覺得分外難受,傅宛汀雙手微顫,雖然想竭力平靜下來,但驚慌失措的眼神早已出賣了自己,她只覺得喉頭發澀,似生出了細如絨毛的小手,一點一點抓撓著自己的心,她艱難地開口喚道:「娘娘。」

  「本宮不會為難你,因為你心裡的苦楚,本宮並非全然不明白。」朱成璧翩然起身,「你的足傷已然痊癒,一味裝病躲著也並非可取,後宮之中,最能殺人於無形不是設套謀算、施法下咒,而是流言紛擾、空穴來風,本宮今日來訪,便是要妹妹明白,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妹妹聰慧,自然能夠分辨。」

  傅宛汀微干的嘴唇輕輕顫抖,聲線幽微如襁褓嬰兒的呢喃:「嬪妾,嬪妾明白。」
  朱成璧輕輕一點傅宛汀的唇心:「本宮給你一次機會,你萬萬不要辜負了本宮的一番美意,否則,即便本宮有心救你,也終究是鞭長莫及。」



  第五十九章  欲卷珠簾秋意長(1)
  欲卷珠簾秋意長(1)
  回含章宮的路上,竹息見朱成璧一直有些沉默,便揣度著道:「娘娘的意思,芙蕖娘子應該明白,娘娘不必煩心。」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只道:「我也是可憐她,大好的青春韶光,就只落個終身與箜篌為伴的日子,如今,最後一絲念想也要被生生斬斷。」

  竹息見四下無人,方輕輕道:「也虧得木棉機靈,能發現其中的關竅,否則,只怕奴婢也被蒙在鼓裡。」
  朱成璧點一點頭:「眼下,芙蕖娘子倒是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本宮都不在意,要緊的是孫傳宗,他掌控著驍騎營,是本宮不可或缺的力量,幸而也只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夢,否則倒真是棘手。」朱成璧輕輕吁出一口氣,緩緩一轉手腕的碧玉蓮花鐲子,「至於木棉麼,也是該早作打算了。」

  數日後,卻是一個清爽的好天氣,竹息正尋了幾支金桂準備插到碎玉青釉雙耳瓶裡,轉首卻見木棉端了桂花棗泥糕進來,不由笑著對朱成璧道:「這倒是應景,奴婢剛剛尋了金桂回來,木棉便做了桂花棗泥糕。」

  朱成璧擱下手中的《齊民要術》,亦是笑道:「且看那桂花棗泥糕的色澤便知道真真是好東西了。」

  木棉淺淺一笑:「娘娘不嫌奴婢手笨便是了,這兩日御花園的金桂開得最佳,過了這個時令再做桂花棗泥糕便失了那股子清香味兒,口感反而是轉了鈍了。」木棉捧了那纏絲白瑪瑙碟子輕輕擱到案上,又取了一對銀筷子恭敬遞給朱成璧,笑道,「做法倒是不難,只不過要著重一個『巧』字,桂花糖蜜最當是精細的功夫,得文火慢慢燉著,每半個時辰再加入麥芽糖、蜂蜜少許,如此兩三個時辰下來,才能煮得粘稠、燉得入味。」木棉歷歷數來,如數家珍。

  朱成璧夾了一塊細細品嚐,不覺含笑:「確實清香,木棉有心了。」語畢擱了筷子向竹息輕輕一笑,「這樣好的手藝,倒叫本宮捨不得放了她出去了呢。」

  木棉一怔,忙跪下誠懇道:「奴婢願意伺候娘娘一輩子,只要娘娘不嫌著奴婢便是。」

  朱成璧淡淡一笑,捧起金駿眉啜飲一口,悠悠道:「你倒是肯呆在宮裡,本宮只怕被你伺候成楊玉環那般豐腴罷了。」語畢微微一頓,揮了手讓木棉起來,也不說話,只仔細端詳著她。

  木棉不解其意,不由紅了臉道:「娘娘怎麼這樣看著奴婢。」

  朱成璧溫言道:「放眼含章宮,除了竹息與竹語,本宮最是器重你。」

  木棉受寵若驚,忙道:「能得娘娘青睞,是木棉幾世修來的福氣。」

  朱成璧恬和微笑道:「福氣麼,你可好好揣著,別弄丟了便是。」語畢又端容道,「話說回來,本宮曾經問你,是願意嫁與一不相愛之人為妻,還是嫁與一相愛之人為妾,可還記得?」

  木棉微微驚愕,垂眸道:「奴婢記得。」

  朱成璧微微頷首,徐徐道:「朱祈禎的塤真當是不錯,不然木棉的心思怎麼總往神機營去呢?」

  木棉不意朱成璧突然提起,不由是措手不及,慌忙跪下道:「娘娘明鑒,之前是因為帝姬一直在等……」

  朱成璧淡淡截住話頭,淡漠一笑:「本宮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本宮現下好奇,朱祈禎向來對人對事總是淡淡的,怎的倒肯為你吹塤呢?況且皇上素來不喜妃嬪與外臣過從甚密,玉厄夫人的例子且擺在前頭,你與他來往過多總是不好。」

  木棉是大氣也不敢出,躊躇片刻道:「奴婢省的,奴婢不再與朱大人來往便是。」

  朱成璧卻也不應答,只靜靜地看著那纏絲白瑪瑙碟子,錯錯縷縷的光影從窗邊漏入,碟子純白而幾至透明,這樣的錯覺,竟似乎能看到自己無數隱秘的心事一般。

  朱成璧盈盈笑道:「不再來往?本宮可不想做王母,沒得拔了簪子劃道星漢來隔了你們的緣分,既然你們互生傾慕,本宮便做下主來賜你為朱祈禎的側室如何?」

  木棉聞言猛地抬頭,似是不可置信,只是看著朱成璧發愣,倒是竹息撲哧一樂,道:「木棉可是歡喜傻了,竟然連謝恩都不會了嗎?」
  木棉滿面燒紅,只是囁嚅:「奴婢,奴婢……」

  朱成璧揚一揚眉,莞爾笑道:「朱祈禎雖已娶了嫡妻,但如今既已是神機營統領,不納一門妾室終究也是說不過去,你既是從含章宮出去的,想必邱藝澄也不敢輕易小瞧了你去。」朱成璧笑著一攏鬢邊的碎發,鬢角點綴著的一支珠釵垂下的銀線流蘇沙沙而動,似屋簷下的細雨紛紛,「本宮記得你曾經說過『妻妾之分並不重要,難得的是能跟盡心傾慕的人在一起』,不然倒也不敢唐突你,畢竟,為人嫡妻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期許。」

  木棉忙道一聲不敢。

  竹息淺淺微笑,目光卻清澈如波瀾不興的水面,唯見水光,不覺波動:「木棉真真是好福氣的,朱大人前途無量自是不必細說,他也是宮中不少侍女的夢裡人呢,旁人且先不論,月影台的芷蘭倒是頗有些傾慕之意。」

  朱成璧微微橫一眼竹息,嗔道:「越發胡說了,芷蘭再如何傾慕,又怎能比得過木棉。」朱成璧轉眸望向木棉,見她面帶羞澀,只是緊緊絞著手裡的帕子,便柔聲安慰道,「你嫁與朱祈禎,也是為你的母家爭光,本宮只問你一句話,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竹息快語道:「若是不願意,只怕這好運氣要到月影台去了罷。」

  木棉躊躇片刻,終究是深深叩首,聲線嬌柔而微顫:「奴婢願意。」
  竹息揚眸淺笑,只悄悄向朱成璧遞去一個眼神,殿外日影疏落而狹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連銅漏聲也越發清晰起來,緩緩「咚」一聲,似砸在心上一般,連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搖晃,似生出了幾許魅影。

  「很好。」朱成璧笑著扶起木棉,取了髮鬢的藍銀珠花輕輕簪到木棉的如雲髮髻上,「既然如此,你便是本宮的侄媳婦,只是本宮許了你這樣的福氣,你是否也該回報本宮一二呢?」

  木棉聞言忙道:「奴婢自是唯娘娘馬首是瞻。」

  朱成璧翩翩坐下,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漏金鑲玉的護甲閃耀著清冷的光暈,如她的音調一般逼人心魄:「你要做的並不多,只是本宮素來由著你服侍慣了,只怕你嫁入朱府,含章宮上下多少也有些許不適應。」朱成璧微微一頓,「每隔五六日,你便入宮請安一回,朱府內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了本宮便是。」

  木棉猛地一怔:「娘娘?」
  朱成璧凌厲掃了木棉一眼,一字一頓道:「若有十分要緊的事,一時出不了朱府也不打緊,本宮撥給你一名陪嫁侍女,珠兒,自有她來回了本宮。」

  木棉雙手微顫,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娘娘,是想讓奴婢做一名細作?」木棉似是不敢相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抓住朱成璧蹙金緋紅色的裙裾,「娘娘,朱大人是您的侄兒!」

  朱成璧只手支頤,冷冷一笑:「木棉,你素來聰慧,眼下,你覺得何人最有可能問鼎帝位?」

  木棉微干的嘴唇微微張合,定了定心神,片刻只道:「娘娘的四殿下自然最有希望,但六殿下也並非不無可能。」
  「還有呢?」

  「大殿下許是不會的,三殿下仍被幽禁,九殿下年紀尚小……」木棉沉吟片刻,陡然一驚,彷彿被勁風撲了的火苗,「娘娘是指,梁王?」
  「朱祈禎是梁王的心腹,若你是他,是支持本宮,還是支持梁王?」

  木棉不敢再想,只叩首不止,兩行清淚劃過精緻的臉龐:「奴婢不敢妄自猜測。」
  「正是因為你我心中沒個准數,所以本宮才需要你的一顆定心丸。」朱成璧微微抬起木棉小巧的下巴,「本宮對你寄予厚望,你萬萬不要讓本宮失望。」

  木棉此刻已是梨花帶雨,幾乎不敢看向朱成璧,牙齒更是不停地發顫:「奴婢,奴婢……」

  竹息輕輕道:「娘娘已經說過,你嫁與朱祈禎,也是為你的母家爭光。」

  「娘娘!」木棉猛地醒悟過來,幾乎要揉身撲上去,語調哀惶,「娘娘!請您饒過奴婢!饒過奴婢的家人!」
  「你如今讓娘娘為難,來日娘娘就會讓你的家人為難。」竹息詭秘的一笑,「聽聞你的父母尚且健在,你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竹息的聲調透出一絲凜冽的狠意,似刀鋒上流下的一抹猩紅血光。

  木棉極少見到竹息這般的情狀,只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輕輕一點木棉光潔的額頭,修長的手指如冰瓷一般瑩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冷的寒光:「你若暫時下不定決心,本宮便給你一天的時間,只有一點,你好好記住,本宮並非要你背叛朱祈禎,只是希望掌握他的動向,你若自盡,便是陷你的家人於危險境地,你若背叛本宮……」朱成璧微微一笑,貝齒如寒冬的堅冰一般寒意肆虐,「素馨是怎樣的下場,你自是明白。」
  木棉聽到最後一句,頹然地跌坐到地上,良久的沉默在德陽殿內流轉,如太液池的池水輕輕漾開,一圈一圈,只覺得連光陰也隨之瀰漫開去,繞指而過,再也把握不住。

  「娘娘。」木棉機械般的開口,目光似被掏盡一般的空洞無神,「奴婢省的,奴婢甘願做娘娘的細作。」木棉忍住喉頭的哽咽,再度深深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必定不辱使命。」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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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欲卷珠簾秋意長(2)
  欲卷珠簾秋意長(2)


  第二日午後,慵懶的陽光在窗台灑落婆娑的樹影,微風輕拂珠簾,有淡淡的光暈流轉,蘇貴嬪與杜容華過來含章宮請安,蘇貴嬪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笑著對朱成璧道:「聽聞娘娘身邊的木棉即將嫁與朱祈禎為側室,嬪妾與杜容華特來恭賀娘娘。」

  杜容華會意,取過涴汐捧著的一隻剔彩捧盒,笑著打開道,「貴嬪娘娘的長楊宮與嬪妾的和煦堂自是遠遠不及含章宮的,不過這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倒是難得,尋常的銀飾容易褪色,但彩銀卻是繪了一層釉料經高溫燒製而成,娘娘且看,這彩銀的木棉花可是活靈活現呢。」
  朱成璧細細看了一番,亦是含笑稱讚:「確實難得,也是十分的應景,兩位妹妹有心了。」

  蘇貴嬪微微一笑,又由了涴汐捧過一隻黑漆簪花盒子:「這裡面是一對碧玉銀葉耳環,一對西越攏翠灣翡翠鐲子並一對纏臂銀鐲,權當為木棉姑娘潤色妝奩吧。」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兩位妹妹真當是客氣,那本宮先謝謝兩位妹妹的好意了,只不過木棉現下去了織造局選料子,晚些時候再讓她去跟兩位妹妹親自謝恩。」

  蘇貴嬪與杜容華忙道一聲不敢,杜容華凝眸片刻,又道:「木棉也是真正好福氣的,能得娘娘賜婚,又嫁與了朱大人,六宮的宮女艷羨的可是不少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在竹息端上來的雲牙赤金盆裡來浣了手,又揀過碟子裡的幾粒晶瑩如瑪瑙的石榴子,方含笑道:「左不過也是木棉與朱祈禎兩情相悅,本宮權且當一回月老而已。」

  杜容華望一眼殿中甚是喜慶的樣子,笑吟吟道:「娘娘待下人倒是極好的,如今不過是木棉出嫁,就喜氣洋洋了,待到真寧帝姬出閣,規格空前,怕是樂安公主都遠遠比之不過了吧!」

  朱成璧淺淺一笑:「真寧倒還可以再放一年,倒是兩位妹妹尚且年輕,也該有個一子半女的,來日也好有個依靠。」
  蘇貴嬪淡淡一笑:「嬪妾身子一向弱些,怕也只能想想罷了。」

  杜容華卻似有些不忿,揚一揚眉道:「多謝娘娘眷顧,只是舒貴妃獨承雨露,嬪妾怕是沒那份福氣。」
  恰好竹語捧了三盅蜂蜜燕窩上來,趁了熱把濃稠的蜂蜜滾燙地澆了下去,那燕窩本是龍牙白燕盞,盞形大且完美,纖維緊密,更是光潔如玉璧一般,金黃的蜂蜜澆上去,顏色是愈發的光潤鮮亮,令人食指大動。

  朱成璧拿了素白的調羹在燕窩裡輕輕一轉,旋即輕笑道:「蘇妹妹的父親是正二品工部尚書,杜妹妹的父親是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如今兩位妹妹卻只居於貴嬪與容華之位,若有子嗣,來日封妃也並非不無可能。」朱成璧微微一頓,歎氣道,「只是眼下的情勢你們也是明白的,舒貴妃獨佔正一品四妃之位,遑論四妃,怕是從一品的夫人皇上也是不肯立的。」


  杜容華撇一撇嘴道:「左不過是拿了關雎宮那位的尊位來壓著我們低一頭罷了,嬪妾向來恩寵少些,倒也沒什麼,只不過娘娘攝六宮之事,即便是封了淑妃也還要低她舒貴妃一頭,嬪妾心裡多少為娘娘不平呢。」杜容華眸光微轉,壓低了聲音徐徐道,「除非,娘娘能入主中宮……」

  朱成璧取了帕子一按杜容華的朱唇,微微笑道:「這樣的話可是能亂說的?」
  杜容華忙垂了眸子緘口不言,卻聽朱成璧道:「本宮既是手握攝六宮之權,自然會為兩位妹妹進言晉封一事,只是點頭與否,終究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蘇貴嬪臻首思索,此刻起身微微屈膝道:「嬪妾福分薄,怕是於子息上是無望的,也不敢奢望妃位,只是嬪妾的父親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自會為娘娘分憂。」
  杜容華也匆忙起身,行禮如儀:「嬪妾與貴嬪娘娘自是一心的,請娘娘放心罷。」

  朱成璧莞爾一笑,緩緩道:「皇上不喜妃嬪與朝臣多做往來,你們自己也好好留意。」

  蘇貴嬪溫然一笑,如破空而出的溫婉月光:「嬪妾能從蕭索如冷宮一般的長楊宮出來,也是娘娘的恩賜,嬪妾自當為娘娘效勞,只是為娘娘計,嬪妾一向是孤僻的性子,若非有什麼要緊事,輕易是不會來含章宮擾了娘娘的。」

  朱成璧會意,淡然一笑:「蘇妹妹最是聰慧,可見什麼樣的父親教的出什麼樣的女兒。」

  待到蘇貴嬪與杜容華離開,竹息換了一盞金桂眉,低低道:「蘇貴嬪與杜容華也是伶俐的,必不會負了娘娘的期望。」

  朱成璧取了帕子掖一掖唇角,慢慢忖度著道:「她們位分不算高,但是父親具是在朝為官,也是需要拉攏的勢力,只是和妃與恩嬪素來與我親近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若是她們二人也來往得勤快了倒是不好。」朱成璧抿一口金桂眉,靜靜笑道,「也虧得蘇貴嬪是個明白人。」
  竹息垂手道:「歷來後宮之人,無論太后與皇后,還是諸位妃嬪,若要奪取他朝帝位,要麼做到權傾朝野,要麼做到貴傾六宮,但唯有娘娘一人,是兩面具占。」

  朱成璧用指甲慢慢撥弄青花嫩瓷盞中的茶葉,緩緩而道:「能有這麼一天,也是不容易,還得多虧夏夢嫻與林若瑄,若不是那兩位一直以來的提點歷練……」

  正說著,弈澹卻踱了步子進來,咳嗽著道:「什麼提點歷練,倒也說給朕聽聽。」
  朱成璧忙起身行禮,又扶了弈澹落座,方笑道:「無非是說淩兒最近的騎射比之過去好了許多,正想著要好好感謝梁王呢!」語畢又囑咐了竹息道,「去端一盞冰糖雪梨來。」

  弈澹握一握朱成璧的手:「果真如此,倒是奕渮的大功一件。」

  朱成璧反手緊緊握住弈澹的雙手,半是責怪半是憐惜:「皇上近來怎的又開始咳嗽了?手也有些涼,梁太醫開的藥,皇上可不准躲懶。」
  弈澹笑一笑道:「朕哪裡是躲懶了,左不過這幾日處理了些公文,睡得晚些罷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取過竹息奉過的冰糖雪梨,輕輕舀了一勺子遞到弈澹的唇邊:「有梁王為皇上分心,皇上該好好養著身子才是,何必事事躬親呢。」

  弈澹含了那燉得極鬆軟的梨塊細細品著,片刻後才道:「一來朕若太過荒廢了朝政,朝臣們也總是議論,二來麼,梁王總拿了各種政事來問朕的意思,朕也不能總是一味地推脫。」弈澹清了清嗓子道,「他倒是不嫌煩,整日裡倒有兩三個時辰膩在宮裡頭,可把朕是煩得緊。」
  朱成璧心中一動,曉得是自己的建議起了作用,這樣下去,怕是弈澹見到梁王就無趣得緊,只叫梁王自己斟酌了辦事,這樣的權力放下去,有些事情自然更為便利。

  弈澹溫然一笑:「這冰糖雪梨卻是不錯,只是你怎知朕這會子會過來?」

  午後的陽光溫暖如畫意一般輕輕灑落,無端生出了幾許恬淡相對的意思,朱成璧低眉微笑:「秋起之後,皇上總有些咳嗽,臣妾日日做了冰糖雪梨在宮裡頭,這樣皇上一過來便能吃得上。」

  弈澹聞言大為觸動,輕輕擁過朱成璧道:「除了移光,也唯有你最懂得朕,真正是為朕好。」

  朱成璧心中一刺,只攥了弈澹的袖子低低道:「臣妾別無所求,只希望皇上能早日好起來。」

  弈澹悠悠歎氣,似是躊躇,終是沉聲問道:「有一件事,朕想聽聽你的意思。」

  朱成璧聽得弈澹的聲音似有異樣,不覺起了疑竇,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只是溫婉道:「皇上問便是。」
  弈澹點一點頭道:「今日上午,高千英來回過朕,玄濟的正妃賀氏有孕三個月,昨日小產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打量著弈澹的神色,見他有幾分不豫,忙輕聲責備道:「三殿下總歸也是皇上親封的襄城王,沒想到下面的人竟如此怠慢,王府裡錦衣玉食,賀妃又怎會小產呢?」

  弈澹揉一揉眉心,頗為感傷:「朕的皇子本就不多,如今禁足的那一個卻又……」

  朱成璧溫柔地撫著弈澹的雙肩,柔聲勸慰道:「這件事情怪不得皇上,皇上的本意只是幽禁三殿下,是下頭的人拜高踩低輕慢了襄城王府,只是如今看來,怕是再幽禁著也不是個法子。」見弈澹微微一顫,朱成璧定了定心神,緩緩道,「三殿下幽禁是因為博陵侯謀逆一事,如今已然過去快一年了,皇上不如讓三殿下將功贖罪如何?」

  弈澹輕輕頷首,似是鬆了口氣,思索片刻方道:「西南戰事因為博陵侯謀逆一案耽誤了許久,如今是慕容迥主理,他也確是可造之材,既然將功贖罪,不如讓玄濟去他麾下歷練。」

  朱成璧淺淺一笑:「皇上最是周到,三殿下騎射俱佳,必定不負了皇上的期望,只不過皇上也該好好安撫賀妃才是。」
  弈澹笑著握一握朱成璧的手:「那是自然,也好叫玄濟安心。」

  待到弈澹離了含章宮,朱成璧才驚覺後背已是出了薄薄一層汗,竹息見狀忙道:「皇上今日似乎別有一番用意。」
  朱成璧只徐徐撥弄漏金鑲玉的護甲,清冷的光芒幽幽一閃,直逼人眼眸:「皇上一早便想讓玄濟跟了慕容迥去西南歷練,只不過是來探探我的意思罷了。」



  第六十一章  斜光到曉穿朱戶(1)
  斜光到曉穿朱戶(1)
  竹息奇道:「皇上既然已有定奪,何必再來問娘娘?」
  朱成璧默默一歎,只望著茶盞裡的碧色茶湯倒映出自己沉靜如冰的容顏,殿外漏進的寸許陽光由著茶葉沉沉浮浮的微動,便映出了斑斑點點的碎光粼粼。
  朱成璧靜靜道:「皇上的意思,我也未必能揣度透,夏夢嫻手段陰險,多年來雖未有過多少恩寵,至少皇上對她的信任還是真切的,否則後宮多起波瀾,她的後位又怎會如此穩固?如今我攝六宮之事,權傾後宮,皇上自然擔心我步上夏夢嫻的後塵,若我執意繼續幽禁玄濟,一來是漠視皇嗣性命,二來麼,我既然能對玄濟狠得下心來,焉知日後不會同樣對付玄清呢。」
  竹息聞言不由是倒抽一口涼氣:「皇上竟然是在試探娘娘麼?」

  朱成璧按一按胸口,淡淡道:「也幸虧是反應了過來,若是回答得有一點不周,只怕來日我將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竹息上前一步,將朱成璧微微發涼的雙手攏入自己的手心,低低道:「娘娘即便今時今日已是無可撼動,但仍然是如履薄冰,只是娘娘不要忘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奴婢始終站在娘娘身邊,永遠都陪著娘娘。」

  朱成璧深深觸動,對上竹息幽深的眸子,感喟道:「竹息,這些年,若沒有你,只怕我也難以走下去。」
  竹息微微一笑,卻見竹語進來道:「娘娘,梁太醫來了。」

  朱成璧轉眸,見梁太醫健步進來,面色格外地紅潤,他微微拱手,一揖到底,朗聲道:「微臣參見琳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著對竹息道:「還不快去把我的如意金鎖拿來。」

  梁太醫微微有些發赧:「娘娘這樣客氣。」

  朱成璧取了帕子掩口笑道:「聽聞你的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本宮可得好好恭喜你才是。話說回來,你夫人頭兩胎都是閨女,如今可算是添了男丁,看來父母那裡是可以交差了。」

  正說著,竹息捧了一隻金絲楠木的盒子回來,聞言亦是忍不住笑道:「梁大人最是專情不過,聽聞令尊與令堂年年歲歲都趕著催你納一門側室,只是都給你擋了回去,如今梁大人可不是更為理直氣壯了?」

  梁太醫忙道:「姑姑笑話,微臣與內人兩情相悅,只是不願再摻和了別人進來,那樣可是彆扭得緊。」
  朱成璧的目光微微一滯,轉瞬恢復如常,示意了梁太醫接過盒子,梁太醫又跪倒叩首,懇切道:「微臣謝娘娘恩典。只是,微臣唐突,懇請娘娘替犬子賜名。」

  朱成璧聞言掌不住笑道:「梁大人倒是真會打算,討了本宮的如意金鎖去還不夠,又心心念著賜名了。」
  語畢,竹息與竹語亦是掩口輕笑,朱成璧沉思片刻,緩緩道:「『宛彼鳴鳩,翰飛戾天』,便擬名翰飛如何?」
  竹息默念一遍,已然含了笑意:「娘娘是希望令公子來日能翱翔於長空呢!」

  梁太醫喜不自勝,再度深深叩首:「多謝娘娘賜名,微臣替內人、替翰飛謝過娘娘!」

  朱成璧輕輕頷首,待到梁太醫起身,方問道:「如今皇上的身子是你負責的,近日皇上怎的又咳嗽了?」
  梁太醫不敢怠慢,忙道:「皇上的身子從去年起就大不如從前了,因著宮裡接二連三的事情,也是遲遲好不起來,今年比之去年,春天雖是格外地暖了,秋日也是格外地涼了,並不利於皇上的身子靜養。」

  朱成璧沉沉歎氣,只揉著眉心道:「你便好好看顧皇上的身子,有什麼情況早早來稟報了本宮便是。」
  梁王府,江承宇緩步出來,卻見朱祈禎與孫傳宗二人立於府外,也不行禮,只是倨傲地一笑:「朱大人與孫大人怎的來了?」
  朱祈禎忙道:「江大人好,我們是來拜見王爺的。」

  江承宇冷冷一笑,只彈了彈衣袖道:「王爺今日忙得很,怕是不得空了,二位還是請回吧。」
  孫傳宗聞言奇道:「既然江大人知道王爺很忙,又怎的來打擾王爺呢?」

  江承宇不意孫傳宗這般諷刺自己,不由豎了眉頭,眼珠子一轉,卻又嘿嘿一笑:「孫大人高見,原來在王爺心裡,是把習武之粗人與本官一視同仁的。」

  孫傳宗暗暗攥緊拳頭,待要辯駁,卻被朱祈禎一把按住,只得咬牙忍住不言。
  朱祈禎拱手道:「既然如此,本官便先回去了,江大人請走好。」

  江承宇冷哼一聲:「朱大人還算識相,若是跟孫大人那般,西南戰場倒是缺人之時。」語畢,也不理會二人,只甩了袖子揚長而去。
  孫傳宗氣得七竅生煙,狠狠呸了一聲道:「他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個正五品的郎中罷了!比你的官銜可是低了四級!倒是這般威風!」
  朱祈禎拍一拍孫傳宗的肩膀,示意他冷靜下來,想了想卻只是歎氣:「他是梁王的頭號心腹,你我自是不能相比,在神機營做到統領一職已是到了頭的,不似六部,做得好能官居正二品的尚書之位,甚至是正一品的加官。聽聞吏部左侍郎左少展即將致仕,難保他日後不會繼任侍郎一職。」朱祈禎略略一頓,意味深長道,「就衝他是吏部的人,我們也萬萬不能輕易得罪。」

  隆慶十一年十月十六,追月長久之日,大吉,木棉嫁入城南朱府為側室,朱成璧親往主婚。朱府再度成為京城的焦點,迎來送往較之迎娶邱藝澄之時更為熱鬧,兼之和妃與恩嬪亦是登臨助興,整個朱府籠罩在一片歡愉喜悅的氣氛之中,更是明燈高照、錦緞飛揚、琉璃奪光、熏香霧繞,香風送暖胭脂粉,美酒添燈夜光回。

  琳妃、和妃與恩嬪三人位於最尊之席,兩旁則是各級大臣及命婦,至於朱祈禎,正被神機營與驍騎營的軍官們拉了喝酒,好不熱鬧。
  蘇遂信笑著端起酒杯對朱成璧道:「恭喜琳妃娘娘,朱大人年紀輕輕已位居神機營統領,來日必定前途無量!」
  朱成璧淺淺一笑:「蘇大人吉言,本宮也祝蘇大人前程似錦,來日正一品的大司空之位加身之榮,本宮必當登門賀喜!」
  蘇遂信聞言會意,只再拜不言。

  恩嬪轉眸輕笑:「真是要多謝琳妃娘娘特意喊了嬪妾一同過來,不然嬪妾還不得機會見一見那位陳正則呢!」
  和妃笑著推一推恩嬪道:「陳正則倒是伶牙俐齒,一見到你便姑母長姑母短的,連琳妃娘娘都忘到腦後去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只把玩著手中的玲瓏酒杯:「他成日裡在公堂裡畫圖,想必也是甚少見過這樣的場面,本宮且饒他一回,下次再對本宮視而不見,本宮便派了他去邊陲興修水利罷。」

  木棉靜靜坐在房中,外面的絲竹之聲再如何悅耳,卻如同織就了一首殺機畢現的樂曲,久久在她心中縈繞,許是坐得久了,只覺得身上的鳳冠霞帔越發地沉重,房中的帳中香也熏得人直髮昏,隔了紅蓋頭,只覺得外面似是朦朦朧朧一般,模糊間,竟似乎看到了許多從前的事情。
  那是十年前吧,自己還那樣小,進了宮,被指去了含章宮伺候,彼時的琳妃還是琳貴嬪,榮華高遠,端坐於德陽殿正中的寶座之上。自己與木槿二人靜靜跪在堅硬光滑的橙泥地磚上,只垂了眸子、屏住呼吸,等待琳貴嬪發話。殿外的日光疏落而綿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如靈巧的幼魚,輕輕一吻自己細嫩的手指,倒逐漸生出了一點暖意。

  是了,琳貴嬪笑著賞下了銀子,那只繡著朵朵木棉花的香囊,那樣柔軟,似離家赴京前幼妹牢牢抓著自己的小手,自己心頭一暖,忍不住抬頭去看,朱蕉與連翹也正笑著看向自己,她們是含章宮最尊貴的女官,那樣美,那樣好。

  最初的那一份賞賜,實際上已將自己牢牢與含章宮縛在一起,從那日起,自己生是含章宮的人,死是含章宮的鬼,沒得選擇。
  如今,十年過去了,琳貴嬪成了琳妃,朱蕉嫁為人婦,連翹成了竹息,木槿成了竹語,而自己,也走到了嫁人這一日,物是人非啊!眸光流轉,一旁的剔彩捧盒似泛著幽微的光澤,裡面放著一支上好的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其價值遠勝於當年那枚香囊的百倍、千倍,然而,在自己心裡,那支簪子卻不啻於在時時提醒自己,自己是一名細作。

  木棉緊緊摳著身上華美的婚服,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自己對琳妃那樣忠心耿耿,為何到頭來,自己的命運卻那樣的不堪!如果只是細作那便也罷了,但為什麼偏偏是朱祈禎?那個在太液池邊給自己吹塤的男子?
  心亂如麻,剪不斷又理還亂,自己如那將要破繭而出的彩蝶,卻在繭破裂的那一刻,驟然發覺,外面是沉悶的雨天,飛出去,是死,躲在繭中,亦是死。這樣艱難的選擇,如一隻有力的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於是,終究是明白了,竹息與竹語,是如何熬過那迫得人無法呼吸的日子。

  耳畔尤迴盪著竹息對自己說的話:「我的不幸是無可挽回的,你卻還有機會,娘娘不願害了你,只是你也該明白,這場戲,你與娘娘是各取所需,也唯有各取所需,你們才能把這場戲完好地唱下去,否則,曲終人散,雙方都沒有好處。」
  是了,曲終人會散,月盈即會虧,自己應該知足了,說到底,比之竹息與竹語,自己還是幸運許多,至少,不論禍福,自己總是在他身邊。

  不知是過了許久,只覺得外面的喧囂逐漸平靜了,帳中香那樣甜暖,意識也有些朦朧起來,木棉緩緩靠在床頭,百子百福的紗帳落下,窗上覆著的一層半透明的有「和合二仙」銀線紋樣的窗紙映著燭光泛著瑩瑩的亮澤,紅蓋頭終究是徐徐滑落,木棉精緻的面龐上,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祈禎。」木棉喃喃自語,「紫薯糕,好不好吃?」

  夜幕漸退,幽夢迴轉,一陣悠揚的樂聲緩緩流淌,如淙淙的清泉,木棉愣了片刻,有一瞬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何處,直到瞧見床邊的紅蓋頭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之中才陡然驚醒,自己,竟是沉沉睡了一宿麼?

  床頭的紅燭早已燃盡,空餘紅淚垂落,只有帳中香的香霧還裊裊地浮著,呈現出一個不完整的環。木棉緩緩起身,目光流轉,身後的百子錦被依舊是疊得完好,如一個不忍觸碰的夢。從今日起,自己便是朱府的二夫人,再不是含章宮伺候人的小丫頭了,哪怕,自己的大婚之夜,只有自己一人。

  一瞬間的怔忪,木棉突然想起,塤唱而篪和,邱藝澄不會篪,自己,也不會。
  悠然轉身,迎上晨曦微微發涼的柔和日光,只覺得眼角的濕潤無可遏制。
  拋卻我所有的幻想和期望,只餘下在你身旁。


  註:「宛彼鳴鳩,翰飛戾天」,出自《詩經?小雅?小宛》



  第六十二章  斜光到曉穿朱戶(2)
  斜光到曉穿朱戶(2)
  含蕊軒,邱藝澄靜靜立於窗前,披著一件淺紫色的折枝梅花披風,任憑涼風拂面,手中的茶卻是早早就涼透了。
  香穗默默上前,低低勸道:「小姐,您一宿都沒有睡覺,已是清晨了,小姐還是眠一眠吧。」

  邱藝澄愣愣望著不遠處淹沒在一片青翠中的晨曦閣,語調如浸染了薄薄的秋霜:「從今以後,這府裡,就會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了。」
  香穗微有不忍,扶住邱藝澄單薄的雙肩道:「小姐,終究,您才是朱府的女主人。」

  晨風習習,裹挾著寒涼之氣撲面而來,卻怎麼也吹不散心頭鬱積的陰雲,邱藝澄下意識緊一緊領口,卻不留心扯斷了領口的梅花領扣,沉沉歎氣:「父親去兵部領了個閒職,自然,父親的身子是不大好的,但我嫁進來,又何止只是為了父親呢。」邱藝澄將自己微微發涼的指尖折回掌中,「細作有了感情,是最麻煩的事情,只不過眼下倒還能應付了過去,只是,若她做了任何能傷到祈禎的事情,我絕不會手軟。」

  這樣的神情,跟往日裡溫婉賢淑的邱藝澄極不相似,香穗緊緊握住她微微發抖的雙手,懇切道:「小姐放心,晨曦閣那邊,奴婢日日派了人盯著便是,她木棉再怎麼得意,終究也翻不出小姐的掌心去!」

  太液池邊,朱祈禎與孫傳宗並肩而行,十二月初的天氣,寒涼之意已然是瀰漫開來、幾乎避之不及,鶴毛大氅的立領風毛在風中微微抖著,如枝頭探出的早梅。
  昨日是第一場雪,初雪新薄,如細碎的棉絮零落,冬日裡的枯枝光零零的,甚為煞景,紫奧城便用絹花製成花葉點綴,由了薄雪染就,如朵朵白梅綻放,倒是別有一番意境。

  走了許久,孫傳宗終是幽幽歎息,拂了拂大氅上的落雪,淡淡道:「二夫人近日可好?」
  朱祈禎默默看著太液池粼粼的波光,似在喃喃自語:「還好。」

  孫傳宗轉眸瞥他一眼:「若是好,你也不至於連著幾日都無精打采。」孫傳宗順手接過一片於風中飄落的枯黃樹葉,細細一捻,又隨手拋卻,「已是冬日了,就算這樹葉當初再怎麼繁茂濃密,如今也不過掩落塵土的下場罷。」

  朱祈禎靜默片刻,只低低道:「你我就
如同這樹葉一般,不過是別人棋局上的棋子,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狡兔尚在,卻已被懷疑至此。」
  初晨的陽光柔和地灑落,孫傳宗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如細細描摹的水墨在那宣紙上化開,他停了腳步,只望著不遠處斗拱飛簷、連綿不絕的宮殿,輕輕道:「你都明白了?」

  朱祈禎點一點頭:「邱藝澄來神機營送飯是為著什麼?還有那日,你我在後院長談,是誰
從那梨樹之後轉出?」朱祈禎緩緩搖頭,「先是邱藝澄,再是木棉,如今我在府裡,只覺得兩雙眼睛都牢牢盯著自己,真是百般的不自在。」
  孫傳宗凝眸望向含章宮的方向,一字一頓道:「你要知道,越有用的人,往往被人利用得越慘。琳妃與梁王這盤棋,眼下勝負未分,既已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會有握手相歡、前嫌盡釋的道理。蜀道再難,既然已經走了一半,也終究得把它走完。」孫傳宗轉眸迎上朱祈禎的目光,忽而淡淡一笑,「我師傅曾告訴我,有的路,既然已經選擇,就不要再回頭。人也是一樣,放開了就不要再記得。」
  朱祈禎微微一震,正待說話,忽然神色一凜,忙拱手行禮道:「小主萬安!


  孫傳宗急忙回頭,卻正對上芙蕖娘子傅宛汀一雙妙目,也匆忙行禮。
  傅宛汀披著柳葉合心紋飾的雲肩,精緻的立領愈發襯得她容貌秀麗,她緩緩走下步輦:「兩位大人免禮。」語畢看了孫傳宗一眼,施施然道,「我有話跟你講。」

  徐行數步,傅宛汀見四下無人,方低低道:「想法子幫我弄些紅花來。」

  仿若一卷冰浪迎頭痛拍而下,孫傳宗激靈靈一冷,腳步不由一滯,傅宛汀的話卻又卻直追耳邊:「不要停,繼續走。」
  孫傳宗忙跟上傅宛汀的步子,卻見傅宛汀鎮定自若,彷彿事不關己,且驚且疑,也只有壓低了聲音問道:「好端端的卻是為何如此?」
  傅宛汀目不斜視,清冷的語調如冬日覆於衰草的薄霜:「我不想懷上他的孩子。」

  「但這畢竟是你得寵晉位的希望。」

  「我並不稀罕。」傅宛汀靜靜望他一眼,如平靜不起漣漪的湖面,「你我這麼多年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

  孫傳宗心中惶急,緊緊攥住了袖口,忍不住再次勸說:「後宮的日子很難熬,你有了孩子,多少可以好過一些。」
  傅宛汀眉心微蹙,緩緩搖頭:「懷得上孩子,卻未必能順利生下來,生得了孩子,卻未必能平安養大。與其如此,倒不如一早就斷了這個念頭,或許還能得到些許平安。」傅宛汀停下腳步,微微側首望著身後,「前些日子,你日日醉酒,現在可醒過來了?」
  孫傳宗低低一歎,尾音綿長:「你知道了。」

  傅宛汀淺淺一笑:「身在後宮多年,我最擅長的便是揣度人心,也正是靠著這種本事,我才能活到現在。所謂榮華加身,恩寵不衰,對我來說,無異於癡人說夢。夢只是夢,事實卻是事實,就像你剛才走過的這段路,既然你已經走前了那麼多,根本不值得為他回頭。」
  孫傳宗微微一怔,目光朦朧,似有無數的流年歲月在眼前流轉,低低道:「就算你說的再有道理,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傅宛汀沉默許久,卻只化為悵然一歎:「當初你毅然赴京,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喜愛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訴你一句,很多事情,開頭總能美好,但結局卻極可能慘淡收場,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們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樣。」

  孫傳宗怔忪片刻,卻見傅宛汀悠然轉身:「琳妃提醒過我,不要與你多見面,我卻總是放心不下,我的妹妹傅宛涵不日將會進宮陪伴,你的身邊,的確是缺了個可心的人。」
  傅宛汀翩然離開,帶起的風如幼燕般撲過孫傳宗微微發白的面色,愣神的瞬間,朱祈禎已然幾步追了上來:「她與你說了什麼,怎麼神色這樣不好?」
  孫傳宗退開一步,淡淡道:「她是我的同鄉,你自是知道的,不過是閒聊幾句罷了。」
  城南朱府,邱藝澄款步進了晨曦閣,臉色陰沉如霧霾瀰漫,木棉忙起身離座,恭敬道:「夫人安好。」

  邱藝澄也不看她,只揮了手讓人下去,冷冷道:「你嫁入朱府不過月餘,卻已進宮數回,怎麼,是晨曦閣不如含章宮住得舒服麼?」
  木棉一驚,忙陪笑道:「妾身不敢,只是含章宮也相當於妾身半個娘家,回宮,只是拜見琳妃娘娘而已。」
  邱藝澄微一凝眸,刻薄的笑意在唇邊綻開:「琳妃娘娘是嫌伺候的人手不夠麼?」

  木棉不意邱藝澄這般挑釁,卻也不惱,只淡淡一笑:「夫人這話錯了,含章宮的恩寵向來除了關雎宮無出其右,若是夫人認為含章宮人手不夠,那是把攝六宮之事的琳妃娘娘置於何地?」

  邱藝澄嗤的一笑,揚眉道:「不用拿你的主子來壓著我,說到底,你能進朱府為側室又如何?朱府,永遠只有一個嫡妻。雖然你還比我大上四歲,但在我面前,你不也依然得恭恭敬敬稱一聲,『夫人』。」

  木棉雙手一攤,莞爾笑道:「夫人說的極是,只是妾身嫁入朱府以來,並無對夫人不敬啊。不過,妾身倒也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夫人雖是年輕,但城府極深,看來,在府外的溫婉賢淑只是裝出來的罷了。」

  邱藝澄端過桌上的茶盞輕輕一嗅,嗤笑道:「我只是跟什麼人說什麼話罷了,不如你察言觀色,做得這般細緻。」語畢,邱藝澄緊緊迫住木棉鎮靜的雙眸,「只不過,今日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雖不明白你用心如何,但是,若你敢做出什麼對不起大人的事情,我便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木棉一愣,已然明白邱藝澄並非輕易能糊弄過去的女子,不由暗暗驚歎她素日裡做的功夫,在入府前與她幾次照面,只以為她是弱柳扶風般的女子,不想心思剔透不說,如今看來,倒也確是有幾分狠辣的手段的,倒也算是應和了她武將世家出身的身份。

  木棉微一沉吟,已然換了端肅的神色,正色道:「夫人疑我,我自是無話可說,只是,不管你相信與否,我也只有一句話,我既是朱府的人,便沒有叛了大人的道理。」

  邱藝澄凝神片刻,終是緩和了臉色:「但願,你我永不會有那圖窮匕見的那一日。」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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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1)
  試拂鐵衣如雪色(1)


  初雪過後,一陣寒過一陣,冬日的氣息是越發凝重起來,每每黃昏至夜間,風聲霍霍,似呼嘯的巨獸在紫奧城內奔突嘶鳴,其聲甚為可怖,又兼之連著幾日的鵝毛大雪,整個紫奧城是粉妝玉砌不錯,但因了積雪未清、路滑難行,朱成璧便免去了六宮妃嬪每日的晨昏定省。

  關雎宮,偏殿比翼堂,臨窗下鋪了兩架連理攀枝的梅花檀木香妃長榻,中間設了一對小巧的梅花式光素漆案幾,放了熱酒小吃,三隻青花玲瓏瓷的酒杯斟滿了甜香的酒液,色澤金黃誘人。牆下一溜鎏金暖窖裡烘出來數本天香山茶,紅胭胭的花瓣豐滿若絲絨,被暖氣一熏更透出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朱成璧執了羽扇緩緩撲著那縷縷香霧,只覺得數日間疲倦的一顆心都是舒暢了許多。

  舒貴妃懶懶倚著金絲勾玉棉的軟墊,著一襲雪青色宮裝,只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桐花,倒是格外的清雅宜人,她笑著剝了指間的一枚金橘遞給弈澹道:「這樣也好,琳妃姐姐倒得了空帶了淩兒與真寧來關雎宮,圍著小火爐說說話倒有點像桐花台的日子了。」

  朱成璧笑著覷一眼弈澹,舉起酒杯,輕輕一嗅那柑橘蜜露的清怡甜香,盈盈笑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真當是應景不過的了,只是,桐花台又哪裡來的嬪妾?貴妃娘娘怕是嫌嬪妾多餘吧。」
  舒貴妃聞言忙道:「哪有呢,琳姐姐這張嘴真真是說不過的。」

  弈澹亦是失笑,握一握朱成璧的手,搖搖頭道:「也是朕素日裡太寵著你了,看這油嘴滑舌的,怕是真寧那脾性都是學了你罷?」
  朱成璧不依不饒道:「原來皇上如此厭煩嬪妾,嬪妾知罪,這就回含章宮思過去。」

  正在打趣,竹語卻引了涴汐進來,笑著道:「皇上,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長楊宮的蘇貴嬪娘娘特意吩咐了涴汐送了三盅水晶油皮過來。」

  弈澹轉一轉玉扳指,笑道:「蘇貴嬪倒是應景,這樣的雪天,喝一盅水晶油皮是最好不過的了。」

  朱成璧亦是含笑:「水晶油皮是輕易做不出來的,單說這油皮吧,要取了那水晶豆腐的原汁豆漿煮沸,待到冷卻,取了漂浮在鍋面上的一層皮來,挑起晾乾,才能得到一張,其狀雪白剔透、瑩潤晶澤,真真是如水晶一般呢。」

  竹語笑著取過三盅水晶油皮擱在案上:「蘇貴嬪娘娘的水晶油皮是兌了冬蟲夏草一起燉著的,最能養胃止咳,不過奇的是,這水晶油皮的湯色雪白晶瑩,是極為難得的。」
  弈澹撫掌一笑:「蘇貴嬪的手藝確是絕佳,怕是御膳房都望塵莫及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從竹息手中取過龍紋描金的調羹遞到弈澹手中:「蘇貴嬪確實是有心,只是身子卻總是不好,也是可憐見兒的。」
  弈澹微一沉吟,忖度著道:「她的父親蘇遂信一向是極妥帖的,朕也頗為賞識。蘇貴嬪麼……」弈澹輕輕敲一敲桌子,道,「前頭病了兩年,朕也甚少去瞧過她,既然她性子又好,便於正月初一冊為昭儀吧。」

  朱成璧揚起嘴角,接口道:「是呢,之前宜妃姐姐也說過,六宮妃嬪之位多懸,旁的倒也罷了,九嬪之首也總該是要立一位的,不過臣妾私心裡想著,杜容華與蘇妹妹都是八年前入宮的,蘇妹妹大喜,是否也讓杜容華沾沾喜氣?」

  弈澹嗯了一聲,隨口道:「既如此,便晉一級為婕妤吧,也是讓她父親放心做事。」

  朱成璧聞言是笑容滿面,轉首吩咐了涴汐道:「愣愣的可是做什麼,還不趕緊先替你家主子謝過皇上的恩典?」
  涴汐大喜過望,忙跪了叩首道:「謝皇上恩典!謝娘娘恩典!」

  弈澹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也不由含了好笑的意味:「趕緊回去知會你家主子一聲,也叫她好生準備著,到時候冊封大典可別失了禮數。」

  涴汐會意,起身又福了一福,才滿面春風地回去了。
  朱成璧徐徐轉首,卻見舒貴妃低頭撥弄著暖爐上的金紐子,忙握一握她柔軟的雙手,淺淺笑道:「貴妃娘娘不必煩心,即便她們再如何得寵晉位,也終究越不過您去。」

  舒貴妃一怔,忙分辨道:「琳姐姐可是會錯意了,我倒不是煩心這個,只是……」舒貴妃眉心微蹙,略一遲疑,終究是低低道,「聽聞前幾日,承光宮的祝修儀是大病一場,差點沒能熬過去,我總覺得是過意不去。」

  弈澹冷冷看一眼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淡淡道:「當年她領著洛芳儀與潘才人在儀元殿外哭諫,鬧得整個紫奧城都不得安寧,怎麼沒想到會有這一日。」

  舒貴妃沉沉歎氣,攥緊了帕子懇切道:「她們終究是因為臣妾才被封宮至今,當年雖是為了臣妾能夠順產,不至於受她們的冷言冷語,但是如今,清兒也有四歲了,不如,皇上也賞下一份恩典來,解了封宮吧。」

  弈澹微微一震,忙握住舒貴妃的手:「你怎麼肯?若是她們出來後仍然處處與你做對呢?」

  舒貴妃溫然一笑,如澄澈的月華一般柔和:「有琳姐姐在,想必她們不會對臣妾怎樣的。」世間,剛雖強硬,但柔能克剛,眼下舒貴妃的款款柔情正如那蜜糖的汁液一般慢慢浸潤了弈澹的心,直到那一份剛硬漸漸軟和下去。

  朱成璧靜靜捧著手中的紋銀蓮花盅,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令聞真正是伶俐的,當初夏夢嫻在關雎宮安插的細作被自己誣陷了在玄清的鞋底塗了一層蠟、意圖造成玄清從假山上摔落,如此,後來才能藉著名頭撤換關雎宮的侍衛跟宮女,也能趁了那次機會,將令聞悄悄安入,如今看來,她果然是得了舒貴妃的信任了。

  弈澹沉默片刻,終究是低低一歎:「也罷,那麼,就於三日後解了封宮吧。」弈澹轉眸看著朱成璧道,「這件事,還是得由你負責,你也幫朕好好看著她們,不要再鬧出什麼風波來。」

  朱成璧起身盈盈屈膝,端容道:「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點一點頭,伸手扶了朱成璧起來,轉眸卻見小鄧子慌慌張張進來,不由皺了眉頭斥道:「怎麼這樣的慌張!」

  小鄧子面色煞白,結巴道:「皇上,不好了,兀良大軍進犯,吉州統領陳恪帥率大軍迎戰失利,陳恪父子具是不知所蹤,現在,兀良十萬大軍兵困吉州!」

  弈澹聞言大驚失色,狠狠一拍桌子,震得紋銀蓮花盅一跳,怒道:「怎麼回事!」

  朱成璧還沒回過神來,卻聽得殿外一陣驚呼,心裡瞬間明白過來,轉眸卻見高千英正要出去查看,忙吩咐了竹息道:「竹息,去外面看看何人喧嘩!」
  竹息會意,忙出殿查看,高千英見狀只好又退了回來。

  小鄧子被弈澹一嚇,忙深深叩首,帶著哭腔道:「皇上息怒啊!這幾日連著是大雪不止,故而吉州那邊的消息被延誤了,梁王剛剛得知消息,先遣了朱祈禎朱大人進宮來稟報,梁王正在召集群臣去儀元殿議事,正等著皇上呢!」


  弈澹面色又青又白,陳恪父子具已失蹤,吉州目前是群龍無首,一旦吉州失守,不啻於在北疆邊線撕開了一道口子,連帶著雁鳴關都難以守住,若只是兀良大軍便也罷了,倘若赫赫與鬲昆也摻合進來……漠北三國向來是鐵蹄驍勇,若是長驅直入,可是如何了得?
  這些年來,大周邊境一向頗為平靜,除了赫赫,也只有兀良、鬲昆兩個小國頗有些實力,只是這幾年以來,大周將主要兵力置於西南戰場,而在北方,兀良和鬲昆並不敢進犯大周,只與赫赫有些摩擦罷了。

  其實,自赫赫英格大汗與大周「河池會盟」之後,太祖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為「金山公主」嫁於英格大汗為正室大妃。赫赫與大周邊境久無戰事,一向多「互市」買賣,以牛馬換取大周茶葉、絲綢、米糧,多少年來,一直是相安無事。偶爾小占,亦不過是赫赫搶些銀錢就離開。

  而幾年前,英格大汗遲暮,如今已不再握有實權,其子摩格王子形同大汗,雖然名義上是為英格大汗處理國事,但已是大權在握,如今赫赫逐漸壯大,正對兀良用兵,兀良幾次向大周求援都被擋了回去,如今看來,恐怕兀良驟然入侵,既是為報復大周,也是為了搶奪錢財糧草以期與赫赫對抗吧?

  朱成璧暗暗揣度,不由更為憂心,寒雪蓋途,吉州被困,即便大周的援軍能及時趕到,又如何能夠適應呢?
  弈澹定了定心神,倏地站起,一把推開高千英欲來相扶的手臂,冷冷道:「兀良既然來犯,朕便要他們喪命於此,有來無回!備轎,去儀元殿!」



  第六十四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2)
  試拂鐵衣如雪色(2)
  稍晚些的時候,竹息回了德陽殿,解了素白的披風交予竹語,卻見朱成璧正一記又一記摩梭著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曉得她心裡煩悶,忙回稟道:「娘娘,奴婢已經打探清楚了,兀良來犯,是因為國內積余幾乎被赫赫搶奪一空,又怨恨大周不肯相助,於是便派了小股的軍隊劫掠糧草,孰知碰上吉州的巡邏軍,幾乎全軍覆滅,如此才傾一國之兵力進攻吉州,先頭部隊佯逃以吸引吉州主力軍隊入套,又恰逢是大雪蓋途、視線受阻,陳統領因而兵敗,至今依然是失蹤。」

  朱成璧蹙眉思索,緩緩道:「陳恪父子這次是冒進了,在未瞭解兀良軍情的狀態下貿然出兵,才會慘敗如此。」
  竹息道:「吉州駐軍折兵並不多,如今尚有近六萬兵馬,只是群龍無首,又擔心陳統領父子落於兀良手中,是而固守城門不出,只是時已深冬,又無援軍,不知能撐得了幾天。」

  朱成璧沉吟著道:「兀良既已被赫赫劫掠至如此地步,怕也是糧草不足,如今,雙方只是彼此在耗著罷了。」朱成璧沉沉歎氣,喚過竹語上前,「真寧現在怎麼樣了。」
  竹語忙道:「方纔還吵著要去吉州呢,剛剛梁太醫來看過了,開了一劑安神湯讓帝姬服下,如今已經好多了,娘娘放心罷。」
  朱成璧點一點頭:「先好好看顧著她,戰場上的事情,咱們操不了心,眼下,還是先得為承光宮那裡做些打算才是。」

  竹息會意笑道:「令聞伶俐不錯,但祝修儀對關雎宮裡發生的事情卻未必一清二楚,奴婢必定會讓承光宮知來龍去脈。」
  朱成璧淡淡一笑,隨手拋過幾枚黑白棋子:「不必全部知道,只消點出一二即可。」

  梁王府,一眾朝臣已然聚集於此,儀元殿一番議事,雖已初步達成出兵的意見,但調兵遣將之事依然是交由梁王主理,朝臣們亦是心知肚明,曉得皇帝的身子是一日不及一日,便陸續到達梁王府商議出兵一事,但也有政見不合者或是資歷頗深者藉故缺席。
  丞相徐孚敬位極人臣,加封正一品太師,但前有博陵侯林鑒霄,後有梁王周奕渮,丞相之位也形同虛設,徐孚敬倒是毫不在意,每日只處理一些公文,閒暇之時要麼遛鳥,要麼伺弄花草,也是逍遙自在。

  朱祈禎健步入座,似是不經意間掃一眼到場的官員,心裡暗暗冷笑一聲,徐孚敬果真是老狐狸,竭盡全力把自己從權力中心撇了開去,難怪博陵侯一黨、夏氏一黨先後倒台,他都是未受影響。

  此刻,梁王府正廳是燈火通明,一眾官員只等著梁王入席,少頃,奕渮執了明黃稠面的奏折踱步進來,眾臣忙起身相迎:「王爺安好!」
  奕渮嗯了一聲,揮了手讓眾臣坐下,朗聲道:「皇上的意思,你們應該也明白,眼下大雪封城,消息傳不出去,但吉州那邊又不能耗著,若要盡早出兵,也只有神機營尚可調用。」

  朱祈禎一怔,忙起身答道:「神機營、驍騎營精銳之師總數原本不過八千人,如今雖然添了不少兵力,再多也不超過一萬人,兀良大軍共計十萬兵馬,微臣一己之身不足為惜,只怕不能解吉州之圍不說,還會引狼入室。

  江承宇悶哼一聲,斜乜著朱祈禎道:「朱大人可是怕了?」

  朱祈禎抱拳道:「江大人說笑了,為國捐軀,朱某死不足惜。」

  兵部左侍郎齊正聲蹙眉思索,質疑道:「兀良大軍是真有十萬之數麼?微臣聽聞兀良常年與赫赫開戰,所謂十萬大軍,怕也只是虛張聲勢罷了,更何況從兵困吉州開始已有七八日,軍士在寒雪中紮營圍城,想必也是頗為困頓,即便兀良傾全國之力,也未必真能撐下去。」齊正聲離座抱拳,向奕渮懇求道,「微臣願隨神機營一道前往吉州戰場殺敵,微臣去過吉州,對吉州的防務、山川地貌頗為熟悉,還望王爺恩准!」
  孫傳宗也起身抱拳:「微臣也願意傾驍騎營之兵力與神機營一同前往吉州!」

  江承宇睇一眼齊正聲,緩緩出聲道:「齊大人所言雖有幾分道理不假,但兀良如今窮途末路,只怕以一當十。」
  奕渮瞥一眼江承宇,沉聲道:「大敵當前,無謂長敵人志氣!」

  語畢,奕渮又看著孫傳宗,道:「驍騎營的兵力,且先抽出五成隨神機營前去吉州,只是孫傳宗不必前往,京城防備還需要你來維持。」
  奕渮篤篤扣著桌案,將大廳內眾人的神情是盡收眼底,縱然目前自己掌控朝政,但畢竟資歷不深,其中暗懷鬼胎者、按兵不動者、牆頭之草者不在少數,既如此,便趁此良機將異己者一併剷除!若有何人膽敢背地裡議論自己的判斷、甚至暗中向皇帝上書,便可瞭然於胸。
  孫傳宗有些無奈,但也不敢抗拒,只能拱手道:「蒙王爺抬愛,微臣必定盡心盡職,不讓王爺分心。」

  奕渮點一點頭,微微思索片刻,方揚聲道:「皇上信任本王,讓本王全權處理吉州軍事,既然如此,本王便任命齊正聲為鎮北將軍,下設左翼、右翼兩路兵馬,各設總兵一人,朱祈禎領左翼,率神機營、驍騎營精銳之師,李敬仁領右翼,本王暫且將山海關五軍營撥給你,供你調遣使用。」

  朱祈禎微微一怔,沒想到李敬仁雖為驍騎營副統領,卻如此得奕渮如此賞識,與自己平起平坐不說,甚至可以率領山海關的駐軍五軍營,但眼下也顧不得思量太多,畢竟自己從未領兵出戰,自然是不適合總領兩路兵馬的,齊正聲熟悉兵法、出身武將世家又身擔兵部要職,的確更具實力。

  於是,朱祈禎與李敬仁隨齊正聲跪下,抱拳道:「臣等必定不辱使命!」
  奕渮揮了手讓他們起來,倏然起身,聲如洪鐘:「慕容迥與襄城王俱在西南,國內精銳之師亦在西南,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在吉州戰場會喪失主動權,兀良小輩,不足掛齒!明日出師,本王親自為爾等踐行!為將士者,養兵千日,只待用兵之時,此戰,必直搗黃龍!漠北冰雪,何足為俱,給本王馬踏兀良!」

  「臣等領命!」

  待回了神機營,朱祈禎開始著手準備軍備物資、擬定參戰人員名單,整個神機營亦是亮得如白晝一般,正是人聲鼎沸、來往不歇。
  神機營擔負著「內衛京師,外備征戰」的重任,是朝廷直接指揮的戰略機動部隊。如今卻已有數年未曾出京征戰,上至統領、提督內臣,中至中軍、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軍各坐營內臣,下至普通兵卒,莫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殺去吉州。
  孫傳宗見朱祈禎取出了那件綿甲,不由帶了幾許羨慕:「還是神機營裝備齊全,連鎧甲都分了好幾套。不過話說回來,此番梁王不准我去吉州,卻又讓李敬仁做了右翼總兵,我可真是嫉妒得很。」

  朱祈禎嗤的一笑:「你若覺得閒來無事,便好好想著,這李敬仁何時得了梁王的眼緣。」
  孫傳宗懶懶捧過書案上的《八陣總述》:「我不是傻子,自然會查清楚,不然,這李敬仁日後在驍騎營,我倒還不敢用呢。」
  朱祈禎凝眸沉思,片刻只道:「此番出兵也是迫不得已,我本不願離京,但眼下府裡也是無趣得緊,更何況梁王允諾我,若能勝利班師,便准我入兵部供職。」

  孫傳宗一怔:「能入兵部固然極為難得,但沙場刀槍無眼,你自己也要多加注意。」
  朱祈禎輕輕頷首,轉眸看向孫傳宗:「好些日子,你都一直躲著我,到底是什麼緣故?」
  孫傳宗微微側目,不欲多言,卻是副統領韓越峰進來稟道:「朱大人,工部郎中陳正則求見。」
  「讓他進來!」

  陳正則的雙肩猶帶著幾片雪花,掀了簾子風風火火闖了進來,滿面皆是掩飾不住的亮澤喜色:「朱大人!成了!成了!」
  孫傳宗一愣,疑惑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朱祈禎用力一拍陳正則的雙肩,哈哈笑道:「傳宗,這幾日躲著我,可是你的損失,你可知道陳正則幫了我多大的忙?」朱祈禎的雙目皆是極喜悅的顏色,瑩瑩如盛了滿天的星辰,「連珠大炮威力無窮,卻有二成的可能是啞炮,一成的可能是炸膛,守城便也罷了,若是進攻使用,極容易出現陣型失控。」朱祈禎微微一頓,眸光一閃,「陳正則擅營造之事,但可不僅僅是營造房舍。」

  陳正則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雙頰緋紅,揚聲道:「微臣的虎踞大炮炸膛的概率不及千分之一,但其效果卻遠在大連珠炮及盞口將軍之上。」

  孫傳宗微一皺眉:「出師在即,你的虎踞大炮可來得及派上用場?」
  陳正則抱拳一笑:「目前有十門虎踞大炮,但已然足矣!」
  

註:《八陣總述》是西晉馬隆編撰的一部兵法。馬隆,生卒年不詳,字孝興,東平平陸(今山東汶上北)人,西晉名將,兵器革新家。
  

第六十五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3)

  試拂鐵衣如雪色(3)
  承光宮,祝修儀緩緩踱了步子出來,封宮近五年,一千百八多個日日夜夜,承光宮一千九百八十四塊地磚,自己已不知道數了多少遍,哪塊地磚裂了,那塊地磚缺了口,閉著眼睛都能指出來。

  祝修儀靜靜呼吸一口這冬日特有的冰寒空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乎被那股寒意給浸透了,只是,再寒,終究也抵不過心寒。祝修儀緩緩睜開眼睛,長日漫漫、長夜寂寂,如今,總算是熬出了頭。

  宮外的陽光有一些刺眼,祝修儀一時間有些怔忪,彷彿還是隆慶元年初初進宮的時候,紫奧城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金光之中,那樣奪目耀眼而富麗威嚴的顏色,讓自己,不由生出了幾許的癡迷。愣了許久,祝修儀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個華貴的女子,遲疑著道:「琳妃?」
  「修儀好眼力。」朱成璧饒是做了心理準備,一瞬間,卻仍然是有幾許的驚愕,祝修儀,其實還不到三十歲吧,但是其容色的蒼老與衰頹卻似乎早已年逾四十,縱使飛霞妝再如何精緻,也全然掩飾不住眼角的細紋。

  「為何是你?」祝修儀後退兩步,瞇起眼睛打量著朱成璧,承光宮冷宮一般的日子,讓她對別人生出了不少疏離冷漠的姿態,她緊緊攥住手中的帕子,突然問道,「皇后呢?」

  朱成璧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紫雀紋鎏金穿玉步搖,柳眉輕揚:「你找她做什麼?」
  祝修儀一哂,恨意從眼周湧起,如赤色的烈焰席捲:「我找她做什麼?當初儀元殿哭諫,可是那位好皇后攛掇了我去的,你說我找她做什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曼聲道:「那你不用白費力氣,夏夢嫻毒害舒貴妃母子,半年前就已經被廢,如今早已墜井自裁了。」朱成璧不顧祝修儀驚愕失色的面容,取過竹語奉上的一套東海明玉的鑲金護甲,一支一支挑了戴上,悠悠然道,「順便告訴你,林若瑄兄長謀逆,林氏一族已經灰飛煙滅,林若瑄本人也被賜死,若你還想知道,隆慶六年進宮的宋氏、韓氏、賀氏,都死了。」

  祝修儀震驚不已,倒退幾步,張口結舌,微微發白的嘴唇是止不住的顫抖。

  竹息扶住朱成璧的右手,轉眸朝祝修儀嫣然一笑:「修儀娘娘要弄清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難,奴婢稍後自會為娘娘一一解釋清楚,只是娘娘有一點可千萬別弄錯了,您面前的琳妃娘娘,目前攝六宮之事。」

  祝修儀轉瞬間明白過來,慌忙屈膝行禮:「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竹息輕笑一聲道:「修儀娘娘倒也不曾失了禮數,想必娘娘已經清楚,若非琳妃娘娘與舒貴妃娘娘一力勸說,娘娘今日也未必能解除了封宮。」

  祝修儀暗暗咬牙,終是忍不住恨恨出言:「嬪妾自當是感謝琳妃娘娘娘娘的恩德,只是嬪妾因為舒貴妃入宮一事被封宮至今,她舒貴妃如今貓哭耗子,難道嬪妾就應該對她感激涕零、前嫌盡釋嗎!」

  朱成璧暗暗搖頭,一把握住祝修儀枯黃瘦弱的手腕,以凌厲的眼神迫住她:「本宮方纔已經說過,夏夢嫻是如何被廢的!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再在背後議論舒貴妃,縱然本宮有心幫你,你再度被封宮也不是不無可能!」

  朱成璧的語調冰冷而陰鷙,如冰錐子狠狠砸在祝修儀心口:「色衰則愛馳,愛馳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你若想浴火重生,便好好養著自己,好好想想如何能再得聖寵!好好謀算著如何能出人頭地!你的父親早已致仕,能幫你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若剛剛解除封宮就想尋仇,那無異於是引火**!」

  朱成璧冷冷鬆開祝修儀的手腕,見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吩咐竹息道:「明日起,洛芳儀遷居綺望軒,今日,你便暫且留在這裡,有些事情,前因後果,跟修儀好好解釋。」琳妃徐徐轉身,裙裾旋轉,如旖旎盛開的華麗牡丹,「本宮素來不願與人多費唇舌,修儀,你好好珍重罷。」
  待離了承光宮,竹語才斗膽問道:「娘娘為何要洛芳儀遷去綺望軒?」
  朱成璧淡淡道:「洛芳儀本來性子溫順,不似潘才人那般伶牙俐齒、太過惹眼,當初哭諫一事,不過只是被祝修儀脅迫而已,如今看祝修儀的樣子,怕是少不得要出場風波,只是早晚的事情罷了。」

  竹語會意道:「所以,娘娘讓洛芳儀離開承光宮,是讓她躲開來日的風波,也是讓她避開祝修儀的掌控,不管怎麼說,祝修儀到底也是從二品的九嬪,若是都由著她掌控,也不便於娘娘調度後宮。」

  朱成璧停下腳步,身邊的一從白梅開得極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動著撲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倒在這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一種明媚的風姿。

  「所謂一宮主位,其實得寵與不得寵倒在其次,隻手遮天算不上,但只要能遮住同處一宮的低階妃嬪的脖頸,便能讓她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朱成璧攀過一隻白梅輕輕一嗅,只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終是粲然一笑,「潘才人想必對祝修儀也頗有怨言,偏她口齒伶俐,按不住心緒,便由得她們先在承光宮裡鬧著罷,她們鬧得越厲害,舒貴妃就越不舒坦。」

  隆慶十二年正月初一,晴光艷好,蘇昭儀加封禮成,親往含章宮接受朱成璧訓示。蘇昭儀病癒以來連晉兩級,如今已是從二品九嬪之首,也讓六宮生出了不少艷羨之意,只是蘇昭儀並未因此而居高自傲,人前人後,也依舊是那種素來淡淡的性子。

  而承光宮解除封宮以來,祝修儀、洛芳儀與潘才人則各自安心呆在自己宮裡,只顧進補滋養、調理養身,也甚少出來,後宮倒也是頗為平靜。

  正月初五,吉州傳來消息,朱祈禎所部取得大捷,大挫兀良銳氣,如今局面正明顯利於大周軍,得知這個消息,弈澹在儀元殿甚為歡悅,執了捷報笑著對朱成璧道:「陳正則的虎踞大炮果然沒讓朕失望!所到之處,兀良小兒盡皆糜爛、潰不成軍。」
  奕渮亦是笑道:「李敬仁所率右翼截住了兀良的退路,來了個甕中捉鱉,此戰是甚為暢快!」

  朱成璧掩口輕笑道:「陳正則確是堪用之人,既然能研製出虎踞大炮,放在工部倒是浪費了才具。」
  弈澹微一凝眸,思索片刻道:「琳妃說的是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調任兵部武庫司為郎中如何?」

  奕渮眉頭一挑,兵部武庫司雖然職權不高,但因著素來管理軍備後勤要務,與吏部文選清吏司、吏部考功司、兵部職方清吏司一起並列為四大肥差,歷來也是眾多官吏相爭極厲害的一大部門,正在思索,卻見朱成璧似在瞟著自己,心思一轉,忙回道:「皇兄聖明!只是陳正則素來在工部做事,工部之事想是更為得心應手?若陳正則調了兵部,那工部郎中一職又讓何人接任呢?」
  高千英執了拂塵靜立一旁,聞言心中不由一動,剛想說話,卻聽弈澹出言道:「工部人事,想來陳正則也是熟稔的,就讓他進宮一趟,朕也好考驗他一番,看他可擔得起武庫司郎中一職。」

  陳正則進儀元殿前,已經得了竹語的密報,是而毫不慌張,行完禮後只是安靜立於一旁,垂了眸子等待皇帝發問。
  弈澹讚許地看他一眼,笑道:「果真是青年才俊,倒讓朕覺得自己老了。」

  朱成璧莞爾一笑,推一推弈澹道:「皇上哪裡是老了,前幾日皇上帶了六殿下去校場練習騎射,皇上的箭術可不是箭箭精準麼?」正笑著,朱成璧無意間望了奕渮一眼,只見他轉了眸子望向別處,心裡微有些酸澀,在奕渮面前,自己向來是極少願意與弈澹親近的,只是,凡事總有例外。
  弈澹卻是啞然失笑,咳嗽一聲道:「箭術倒還說得過去,騎術可就差多了,也有一年多沒有練過,如今只能騎著老馬慢慢溜躂一圈便糊弄過去了。」
  語畢,弈澹微笑著對陳正則道:「吉州前線大捷,論功行賞,你的虎踞大炮自有一份功勞,朕有意調任你為兵部武庫司郎中,你覺得如何?」

  陳正則忙恭敬道:「能得皇上賞識是微臣的榮幸,身居其位謀其事,無論是工部還是兵部,微臣自當勤懇做事,不負了皇上的期望。」
  弈澹輕輕頷首,端了神色道:「朕且問你,兵部武庫司職責何在?」
  陳正則凝眸細想,片刻後方不卑不亢道:「其一軍器管理存儲,其二軍械鑄造監督,其三軍需統籌調度。戰時總管後勤調動,切切不得有誤。」

  弈澹頗為玩味地看了陳正則一眼,嘴角微微扯起弧度,卻又冷凝了笑意道:「方纔你說『身居其位謀其事』,既然你在工部供職,又怎的卻對兵部武庫司之職責如此清楚?」

  朱成璧一怔,電光火石間,已然明白過來,弈澹居然已給陳正則設好了圈套!既然陳正則是工部郎中,便沒有對兵部武庫司之職知之甚深的道理,而方才陳正則一席談吐,分明將武庫司三大職責點透。從弈澹傳召陳正則入宮起,不過三盞茶的時間而已,若是陳正則平日裡就想著調入兵部,那便是不敬本職,也難脫拉攏關係、行賄高官、勾結黨羽之嫌;若是這三盞茶的時間裡有人授意,那便極有可能是陳正則賄賂梁王或是自己,賄賂梁王,便是朝黨勾結、圖謀不軌,賄賂自己,便是妃嬪與朝臣擅自來往,哪一條都是死罪。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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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塞上胭脂凝夜紫(1)
  塞上胭脂凝夜紫(1)


  朱成璧心中暗暗驚詫,忍不住轉眸看了竹語一眼,竹語也是驚愕不已,只抿了嘴暗自著急,朱成璧靜一靜心神,正待出言相助,卻聽陳正則微微鞠躬,端容道:「身居其位謀其事固然不錯,但微臣素來對兵器之事頗為感興趣,前番朱大人也與微臣商談軍械改造之事,是而微臣懂得些許。」
  陳正則微微一笑,鎮定道:「然則,更為重要的是,微臣於朝廷行走,六部職責,表面看互不干涉,實則同為朝廷要部、同為皇上效力,理應有所熟悉,這也是微臣為官的本分。」

  弈澹聞言不由暖了幾分神色,嘴角似有幾分笑意,只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既如此,你調任兵部武庫司之後,又有何人可以接任工部郎中呢?」
  陳正則從容不迫道:「微臣唯皇上之命,至於官員調度一事,職責之外,微臣不敢置喙。」
  弈澹淡淡一笑:「無妨,朕只是問問你的意思。」
  陳正則思索片刻方道:「水部郎中管笠素來與微臣共事,是謹慎誠懇之人,據微臣所知,水部之事向來頗為妥帖。」
  弈澹大手一揮,沉聲道:「那就先讓管笠同攝工部、水部之事罷,工部人事調度,奕渮你再做安排。」弈澹端起龍井品了一口,悠悠道,「正則你甚少進宮,一會兒便去月影台看看,也能與恩嬪說幾句話。」

  陳正則聞言是受寵若驚,忙跪下叩首,朗聲道:「微臣謝皇上!」
  待到陳正則下去,朱成璧暗暗鬆了口氣,淺淺笑道:「看來皇上也算是賞識這位新任的兵部武庫司郎中了。」
  弈澹按一按太陽穴,有些疲倦:「他也算是人才,武庫司的人事交由他去管理,朕也能放心。」
  朱成璧點一點頭,轉首對奕渮道:「陳恪父子二人,現下可找到了。」

  奕渮忙稟道:「娘娘放心,微臣已經吩咐了朱祈禎盡快尋找,目前可以得知的是,陳恪父子,並不曾為兀良所獲。」
  月影台,殿中置放著數捧紅梅,被暖氣一烘,倒顯得香氣蓬勃。恩嬪著一襲蜜合色細碎灑金縷杏花紋錦長衣,端了巴山雀舌輕輕一嗅:「工部有蘇遂信關照,自然是不會差的,你為何執意要去兵部任職?」

  陳正則笑著擱下手中的三乳釘足石瓢紫砂壺:「工部雖好,但素來並非明哲保身之地,工程之事,素來最易斂財,上頭費了無數心血制定興修工繕一事,下頭卻常常克了木材磚瓦,一味只顧著自己的腰包。況且,姑母可知管笠為何一直期望離開水部?黃河氾濫成災,歷來主理黃河水利之事的官員,五個裡倒有四個是於任內被解除官職的,其實解除官職倒也罷了,若是被言官們彈劾起來,入了大牢,只怕前途盡毀不說,更要連累家人。」

  恩嬪靜默片刻,點一點頭道:「理雖如此,不過話說回來,管笠雖是和高千英攀上了關係,但你也不必擔心,畢竟如今皇上甚少管事兒,高千英也未必能幫到忙。」

  陳正則低低一歎,無奈道:「侄兒倒不是十分畏懼那高千英,只是管笠為人,實在是捉摸不透。」陳正則思忖著道:「心術不正不說,數番打壓水部一眾官員,又鑽了心思巴望著侍郎一職。侄兒惶恐,若是成了他的擋路石,實在難以預料哪一日會被他陷害。」
  恩嬪奇道:「方纔你說你在皇上面前舉薦了管笠,若是他朝事發,豈非會牽連到你?」

  陳正則微微笑道:「侄兒不曾舉薦過他,侄兒只說他是謹慎誠懇之人,且水部之事向來頗為妥帖,卻不曾說水部妥帖之事皆為管笠功勞,而至於『謹慎』二字,自然也並非讚譽,只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恩嬪眉心微蹙,伸手挽過窗前月影紗上的細碎流蘇,沉沉歎氣道:「前朝的確也是是非之地,姑母不能幫你太多,這次你調任之事,還是求了琳妃才能安排妥帖,只是琳妃素來事務繁忙,日後許多事情,還要你自己留意。」
  陳正則懇切道:「姑母在後宮亦是為難,侄兒無十分要緊的事情亦不會輕易叨擾姑母,只希望姑母自己也要多多留心,琳妃娘娘權傾六宮,萬萬不得悖逆了她的意思。」

  恩嬪輕輕頷首,轉而笑道:「聽聞管笠已有兩子,彷彿是叫管路和管溪,怎的你卻不急麼?」
  陳正則措手不及,紅了臉道:「侄兒目前官職未穩,眼下還未考慮這件事情,再說,所謂姻緣姻緣,若無緣分,便無良姻。」
  恩嬪掩口輕笑:「你且先躲著吧,我可不管你,都頭來可別來指望我給你說媒便是了。」

  漠北,燕子山谷,陳舜疲倦地從山頭下來,身上的戰袍早已是磨破了,陳恪望他一眼,低低道:「情況如何?」
  「兀良依然封鎖著要道,怕是仍然出不去。」陳舜有幾分懈氣,「已有十來日了,前番戰場依舊是僵持不下,我們的戰馬所剩不多,如何能挺過去?」
  陳恪握著半截枯枝,在雪地裡劃拉著,聞言冷冷一笑:「你問為父?為父當問你才是!要你去探查兀良軍情,你都查了些什麼出來?若非你冒進,我軍又怎會兵敗至此?」陳舜回首望一眼不遠處或臥或躺的十數名軍士,心頭大痛,「先頭軍隊四千人,如今唯有不到百人,朝廷興師問罪下來,你我該當如何?」

  陳舜一震,恨恨握了拳頭砸向雪地,手上的刀傷旋即崩裂,一道鮮血緩緩流出,煞為觸目:「都是孩兒的過錯,孩兒一心想著求取功名,方能去向帝姬提親……」

  陳恪一把按住陳舜微微顫抖的雙肩,沉聲道:「求取功名也罷,入京提親也罷,要緊的是不能自己亂了陣腳,行軍打仗,不是兒戲!」陳恪微微一頓,「此番援軍何人,你我具是不得而知,但看他們佈局謀兵,應該頗有些水準。現下唯有一個法子,能解眼下困境不說,甚至能決定戰場形勢。為父且問你,行軍千里,何者為上?兵馬未動,何者先行?」

  陳舜霎時明白過來:「父帥是說,糧草?」

  陳恪點一點頭道:「兀良封鎖在前,要突破重重大軍傳信於援軍,實屬不易,但若要繞開兀良,得需整整一日一夜的路程。」陳恪幽深的目光直射入陳舜的眸子,如寒雪一般,令其激靈靈一震,「百里瀚海,白骨皚皚,舜兒,你便自己選!」

  吉州前線,中軍大帳左營,朱祈禎緩緩展開孫傳宗的密信,嘴角微微揚起,李敬仁麼,果然是自己疏漏了。
  正在思索,韓越峰急急闖了進來:「朱將軍!在下所部發現了陳舜!」

  朱祈禎一驚,忙將密信壓在文書下,壓低了聲音道:「可被李敬仁的右翼知道麼?」

  韓越峰上前一步,低低道:「奉將軍的吩咐,發現陳舜之事,只有在下的心腹部將知曉。」

  朱祈禎點一點頭道:「做得很好,趕緊把他給送進來,若有他人,先安頓到旁邊的副營,切記!不可讓旁人知曉!尤其是李敬仁!」
  「屬下遵命!」

  待到陳舜進來,朱祈禎饒是做了心理準備,仍然是大吃一驚,整張臉儘是烏黑不說,頭髮也是亂糟糟的,身上的斗篷早已成了破布一塊,更別提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棉甲了。一眼望去,也只有那一雙眸子分外雪亮,一看便知是自幼習武之人。
  朱祈禎吩咐了旁人下去,摘下自己的鹿皮水壺遞過去:「公子慢些喝,陳將軍現下可好?」

  陳舜咕嘟咕嘟灌了有半水壺下去,粗粗喘了口氣,抹了一把唇邊的水跡,急道:「父帥和其他軍士共計七十六人被困在燕子山谷已有十數日了,因著兀良大軍封鎖要道,至今仍然不得出去!」

  朱祈禎皺一皺眉頭,思索著道:「眼下戰況膠著,兀良聲稱是十萬大軍,實則至多只有六萬之數,但是兀良素來善戰,兼之大雪封途,火炮的威力也未能發揮到極致,恐怕要徹底擊潰,恐怕尚需幾日……」

  陳舜未待朱祈禎說完,急急打斷道:「父帥雖然被困深山多日,但已然發現兀良的致命之處!兀良的糧草全部存放在朱蛇嶺,朱蛇嶺守備雖不甚清楚,但若要擊垮兀良,必得斷其後路!」

  朱祈禎一愣,忙回頭去查看沙盤,不看則已,一看便是倒吸一口涼氣:「若果真是在朱蛇嶺,此戰必勝!朱蛇嶺地貌易攻難守,且周邊並無水源,若是火攻,必能收得奇效!只是兀良卻是為何選了這個地方?」

  「正是因為兀良此番孤注一擲,急欲破城,所以先頭準備工作太過匆忙。況且,朱蛇嶺之地,除了兀良高層將領,旁人並不知曉!若非被困燕子山谷,父帥也難以發覺。」陳舜單腿下跪,抱拳懇切道,「若奇襲朱蛇嶺,還請朱將軍給在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第六十七章  塞上胭脂凝夜紫(2)

  塞上胭脂凝夜紫(2)
  見陳舜一力堅持、毫不相讓,朱祈禎面露難色,遲疑著道:「公子已經如此疲憊,畢竟從燕子山谷繞過兀良大軍直奔我方,怕是一天一夜都難以到達,還是休整幾天再說吧。」
  陳舜堅持道:「休整時間越多,損失的軍士就越多,父帥面臨的危險也更大!還請將軍萬萬不要猶豫了!」

  朱祈禎微一凝眸,心裡泛起一陣感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多像曾經的自己,為了入少林寺學武,於寒雪漫漫,在寺門外,立了整整一天一夜;也多像曾經的孫傳宗,於驍騎營的比武大會,在實力遜於蕭竹筠的情況下,一次次地從擂台上站起。

  唇角不由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真寧帝姬,當真是選對了人!
  「給你三盞茶的時間,趕緊洗個澡,把衣服換了,隨我去見齊將軍!」

  京城,驍騎營中軍大帳,孫傳宗搬了張小杌子坐下,旁邊架了一個瓦罐,燉著芋艿清鴨湯,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孫傳宗懶懶地折了幾支松枝丟進火堆,火苗一旺,淡淡的松枝清香便瀰漫開來。

  饒是多少年過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到驍騎營的毛頭小子,而是高居統領一職,但孫傳宗依舊是喜歡自己治些飯食,但公堂之上總不至於成了庖廚,便特意架了中軍大帳,於辦公時間之外,在大帳內看書、習劍,倒也是自得其樂,尤其是冬日苦寒,大帳內圍砌火爐,格外的溫暖愜意。
  孫傳宗微微一笑,正要揭鍋,忽然聽到外面吵了起來,不覺皺了眉頭。未頃,一個披著銀狐大氅的少女闖了進來,中軍武臣肖海天匆匆跟了進來,急得是滿面通紅:「大膽!怎能擅闖中軍大帳!」

  而那少女毫不理會,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肖海天只有苦著臉對孫傳宗道,「孫大人,屬下實在攔不住她!」
  「罷了,你先下去!」孫傳宗揮揮手道,「只是本官的一個同鄉而已,不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肖海天聞言一凜,自知來者身份非凡,他跟隨孫傳宗多年,也是明白孫傳宗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忙退了出去。
  孫傳宗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舀了一碗熱熱的湯:「外面天冷,帝姬風風火火一路闖到了驍騎營,不如來一碗芋艿清鴨湯吧。」
  真寧解開銀狐大氅,瞪一眼孫傳宗,怒道:「大人真是閒情逸致得很!」

  孫傳宗把那素白的瓷碗擱在案上,攤開雙手,無奈道:「王爺吩咐了微臣留守京城,微臣除了日常的巡務工作,也確是清閒,難不成還要舉行演練,山呼帝姬千歲不成?來來來,帝姬想必沒嘗過這野生的鴨子,味道可是好得很!」
  真寧幾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怒視著孫傳宗道:「孤要去吉州!」

  孫傳宗心裡一跳,苦笑一聲:「帝姬可是風魔了,微臣若把你帶去吉州,皇上與琳妃娘娘不得扒了微臣的皮?」
  「不會!孤讓松香扮成了我的樣子,裝了病閉門不出,父皇與母妃不會發現的。」

  孫傳宗啞然失笑:「帝姬的法子真是讓微臣大開眼界,從京城到吉州有幾日的路程,帝姬難道是全然不知麼?這一來一回,松香成日裡悶在寢殿內,琳妃娘娘難不成一點都不懷疑?」

  真寧含糊道:「發現又如何?那時孤已在赴吉州的路上,難不成母妃還能把孤抓了回來?」

  孫傳宗聳一聳肩,端著那芋艿清鴨湯啜了一口,讚道:「好香!」轉了眸子又道,「不過帝姬思慮不周,琳妃娘娘並不必派了人來抓您,只需連夜快報到達沿路州縣,各州知府、各縣知縣得了這樣好的差事,自然會部下天羅地網,將帝姬您安然送回京城。」孫傳宗見真寧張口結舌,緩緩搖頭,「再說,即便帝姬到了吉州又能怎樣?帝姬騎射雖好,但戰場並非兒戲,真刀真槍動起來,若是傷了帝姬,陳公子還不得跟微臣拚命?」

  真寧頹然地坐了下來,由了孫傳宗又舀了一碗芋艿清鴨湯遞過,喃喃道:「這麼久了還沒有消息,孤只想去吉州找他。」
  孫傳宗點一點頭道:「微臣明白,但帝姬也要相信,陳公子是有福之人,必定……」
  「不,你不明白的。」真寧突然出言打斷,「倘若你也有心愛之人,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身在危難,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無能為力,但離他近一些,總也能安心!」

  孫傳宗一愣,心裡微微泛起一層苦澀,似照見了昔年的自己,彼此相對,驚覺時光的匆匆流逝,那顆心,再怎麼被按下去,再怎麼被籐蔓纏繞,總有消弭不去的真情。
  孫傳宗長長歎氣,卻見肖海天匆匆進來,低低道:「大人,吉州密信!」

  孫傳宗聞言,忙幾步奔過去,匆匆撕開信封,卻有兩封信,一封自然是來自朱祈禎的親筆信,字跡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而另一封是……陳舜?
  孫傳宗有些疑惑,忙抖開那潔白的信箋,卻唯有四行小字:歸隊作戰,一切安好,帝姬勿念,勿來吉州。

  真寧立於身旁,有一瞬間的怔忪與茫然,陡然醒悟過來,忙一把奪過了信箋,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可置信。
  孫傳宗揮了手讓肖海天下去,笑道:「帝姬可以安心了,不再鬧著去吉州了吧?」

  真寧長長吁了一口氣,將信箋緊緊貼在胸口,一臉的歡欣如破雲而出的金色日華:「若沒有這封信,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吉州的,不管你再怎麼攔著。但是他既還能領兵作戰,就表示肯定是安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他怎知我要去吉州?」

  孫傳宗微微一笑:「所謂『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便是如此罷?其實,微臣發自內腑說句真心話,帝姬大可不必親往吉州,琳妃娘娘一早便吩咐了朱大人全力搜尋陳統領父子下落,何人膽敢輕視?」

  真寧輕輕搖頭,光潔的臉龐逐漸生出一層奇異的明亮光輝:「我去吉州,是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在那裡,在那裡,我可以心安,不會像身處紫奧城那般食難安、寢難眠。他說過會一直等我,那麼,我也會一直等他。」

  孫傳宗低低道:「但是,帝姬此舉,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

  「我不怕。」真寧目光貪戀,從信箋上漣漣流過,「只要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孫傳宗低低而歎:「恕微臣冒昧,只是,帝姬有無想過,他畢竟只是吉州統領之子,並無功名,與你身份懸殊。微臣的朋友曾告訴微臣,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開頭美好的,結局卻可能是慘淡收場。」

  「大人可是有了傾慕的人?」真寧狡黠地一笑,露出一點瑩白如玉的貝齒,「我倒認為,不可能的事情就應該去努力爭取,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開頭已經很美好,為什麼不能通過努力讓結局一樣美好?」

  孫傳宗微微一震,卻只是靜默不言。

  真寧轉眸輕歎:「其實,當初竹息姑姑的事情,讓我頗為感歎,若他們能早日完婚,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陰陽兩隔,落下一輩子的遺憾。」真寧忽而一笑,迎上孫傳宗微微避開的眸光,「書房的葉向高師傅告訴過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孫大人若有傾慕之人,可要好好把握,如果那人不答應,孤便替你們做主!」

  待到真寧被肖海天護送了回宮,孫傳宗緩緩落了座,疲倦地揉一揉眉心,碗裡的芋艿清鴨湯依舊溫熱,絲絲縷縷的熱氣直透過薄薄的瓷傳入指尖。

  十二年前,朱祈禎把自己從河裡救出來,眉梢眼角盡帶了冰漬,卻又無端讓人能感受一種淺淺的暖意,那種長久以來被人輕賤、被人忽略的感覺終於如堅冰一般被打破。午後的陽光那樣溫暖,自己換了乾淨的衣服坐著,看著他在旁邊幫自己洗叔父一家的衣服,這個場景,日後在心底溫習了許多遍,每一次練武,都拼上了全部的氣力,只為有朝一日可以追上他的步伐。

  是了,那一日,朱祈禎洗完衣服,忽而轉頭對自己一笑:「日後要多吃些芋艿,我們家鄉有個說法,吃芋艿,遇好人。」
  孫傳宗緊緊捧著那素白的瓷碗,彷彿失而復得的珍寶,身側那一盞陶豆燈,釉水晶亮,有淡淡的光暈流轉,彷彿那一年、那一日的暖陽。
  孫傳宗怔怔望著那燈,耳邊似又浮現起真寧帝姬的話:「倘若你也有心愛之人,就能明白這種感受!他身在危難,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無能為力,但離他近一些,總也能安心!」
  迷濛間,那星子一般的燭火似浮現出萬點的流光溢彩,浮光生暖,貫於一生。


  註:陶豆燈,「豆」本為上古時代的一種盛食器,其上為圓盞盤,中間為或長或短的直柄,最下為喇叭或圓足形底座,陶制的豆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是種流行器物,其上部盞盤原用於盛放肉羹一類的吃食,後來換之以燈油,配以燈芯,就成為一盞照明的燈,《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由於不同材質,豆又有不同的名稱,而不少博物館中的長柄小盞的豆,其實就是上古先民用的燈。封建社會,陶豆燈多為普通百姓所用。
  


  第六十八章  昔殿流螢飛復息(1)
  昔殿流螢飛復息(1)
  隆慶十二年正月初九,陳舜率軍奇襲朱蛇嶺,兀良糧草盡皆燒燬,朱祈禎率左翼、李敬仁率右翼合攻兀良大軍,兀良大敗,六萬兵馬折損一萬五千餘人,餘者匆惶退回兀良國中,又遭赫赫大軍埋伏,幾近亡國。
  正月十六,齊正聲率大軍回京,遇皇帝破格禮遇接待,民眾歡騰,夾道相賀,紫奧城歡慶三日,大陳歌樂,傾城縱觀。

  正月二十五,大行封賞有功之臣,齊正聲賜黃金千兩,加封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加封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齊正聲嫡妻朱成瑿加封正六品新安縣君;朱成瑿生母、城東朱府大夫人馮氏,加封正三品瑞平郡夫人;琳妃生母、城東朱府二夫人王氏,加封正三品福安郡夫人;朱祈禎賜黃金五百兩,入兵部供職,任正五品職方清吏司郎中,兼任神機營統領;李敬仁賜黃金二百兩;陳正則賜黃金百兩;陳恪父子將功贖罪,賜黃金百兩以示安慰。另外封賞韓越峰等將領。自此,朱氏一門富貴榮華,便如那烈火烹油一般,前程似錦、錦繡無雙。

  二月初四,打春之節,萬象更新,朱成瑿得皇上聖諭,入宮向朱成璧請安。

  含章宮,德陽殿,金為梁,玉作窗,足見朱成璧正深得帝心、貴傾六宮,朱成瑿著一襲乳雲紗對襟衣衫並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盈盈屈膝:「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拈了撒花蹙金絹子笑道:「長姐不必如此拘禮。」待到朱成瑿落了座,朱成璧打量她幾眼,倒也是有一年多都未再見過她了,如今她已是三十有六,眼角也有了些許細紋,即便不笑,也是能看見的了,頰邊的青娥紅粉妝雖是精緻,但卻總覺得有一抹不協調的微白。
  朱成瑿微微有些侷促,自從朱成璧入宮,自己也是甚少來含章宮拜見,正在遲疑,卻聽朱成璧悠悠問道:「齊大人近日可好?」
  朱成瑿溫然一笑,髮鬢的綠雪含芳簪泛出淡淡的光暈,似流波蕩漾:「多謝娘娘關愛,夫君成日裡依舊是忙著的,不過身子倒還算康泰。」

  朱成璧微微一笑,撥弄著手中的暖爐:「齊大人得皇上賞識,自然是要為皇上分憂才是,這也是我們朱氏一族的榮光。不過忙歸忙,得空也要好好調理身子。」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鹿苑毛尖茶,輕輕一嗅那芬芳馥郁的茶香,不覺含了笑意,「父親此番加封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想必家裡是門庭若市了吧?」

  朱成瑿點一點頭道:「自然是賓客滿門的,只是父親行事,素來拿捏得準,必不會讓娘娘憂心。」朱成瑿臻首思索,片刻又道,「母親和二娘也都好,只是二娘近日有些風寒,是而母親留在家中照顧,不然,今日母親與二娘便也能一同入宮給娘娘請安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勞煩大娘辛苦。」

  朱成瑿見狀忙笑道:「娘娘言重,這也是母親應該做的,也好讓娘娘在宮中少操些心。」殿外疏落的日光隔了珠簾灑落,微風悄悄漏進來,珠簾有輕微的晃動,光暈流轉,朱成瑿的面龐便似帶上了或明或暗的神色,她遲疑著道,「臣婦有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微微抬起眼眸:「長姐不妨直說。」

  朱成瑿似有幾分躊躇,片刻方道:「夫君在兵部供職,本是不必親往戰場的,但有時候君命難違……若娘娘方便,能否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若是再有戰事,可否……不讓夫君再赴前線呢?」

  朱成璧笑意殷殷,看著朱成瑿道:「歷來為臣子者,為了前途功祿,為了耀祖光宗,極少是願意放棄揚名立萬的好時機,且本宮聽皇上提起,赴吉州作戰,可是齊大人毛遂自薦的。」

  朱成瑿忙道:「夫君有報國之心,皇上有愛臣之意,但為人妻者,總是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平安安,並不十分看重功名前途。」
  朱成璧聽得一句「為人妻者」,不覺心中一刺,冷冷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決斷,臣子自有臣子的忠心,況且朝政之事,本宮一介婦人,自是萬萬議論不得的。」

  朱成瑿微微一滯,旋即深深無奈,只是懇求道:「娘娘攝六宮之事,自然是有法子讓皇上明白的,臣婦旁無所求,只求能有安穩的日子,不要日日擔驚受怕才好。」

  朱成璧以手支頤,微微思索片刻,方曼聲出言:「長姐的心思,本宮自是明白,但人情世故的事情,本宮若能盡一點綿薄之力,不知長姐願意許給本宮怎樣的好處?」

  朱成瑿聽得此言,曉得話裡有話,忙起身下跪,正色道:「夫君也是朱氏一族的人,自當為娘娘分憂,來日娘娘所求,夫君必當盡心盡力。」朱成瑿微微一頓,「臣婦也會囑咐了母親,素日裡好好照料二娘。」
  朱成璧含笑道:「長姐有心,本宮便自會領情。」

  朱成瑿由了竹息扶了起身,方盈然笑道:「夫君的長兄前幾年因病而逝,唯有一個女兒喚作月賓,一直在臣婦身邊養著,如今年方十二,沉靜爾雅,端容有惠,不如讓月賓入宮陪伴娘娘,如何?」

  朱成璧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揚,卻只化作唇邊的莞爾一笑:「長姐倒會謀算,只是眼下是不必的了,本宮料理六宮事物之餘,還得照顧兒和真寧,若是月賓進宮,本宮可不是分身乏術了麼?」

  朱成瑿堆起笑容道:「月賓素來懂事……」
  朱成璧彈一彈衣袖,壓住心頭湧上來的狠厲,淡淡道,「本宮乏了,長姐還是早點回去吧。」
  朱成瑿待要再說,朱成璧已然翩翩起身:「本宮且勸你一句,本宮的眼裡,素來揉不得沙子,不管你做什麼打算,若是算計到本宮頭上,那便是錯得狠了。」

  見朱成瑿微怔,朱成璧徐徐一笑,嫣然百媚:「話說回來,時至今日,不知父親心裡是何想法,能給朱氏一族帶來富貴榮華的是本宮,卻不是你!如今你連最後的期許都要捨棄、甘拜下風,看來你也是明白,縱使你再得父親的疼愛,來日朱氏子孫,只會對我恭禮有加,對你,卻不過爾爾罷了。」

  朱成瑿不意朱成璧轉瞬間變了臉色,慌忙屈膝道:「娘娘會錯意了……」

  朱成璧握了帕子在她唇心一點,泠然一笑:「長姐做什麼如此慌亂?其實想想也對,長姐是嫡出的身份,從小尊養,若是當初進魏王府的是你,能不能有本宮今日地位的一半姑且不論,能活到現在就已經算很好的了。」

  饒是立春,天氣依舊寒涼,德陽殿中籠著暖爐,地龍也燒得旺,炭盆裡銀骨炭偶然發出輕輕「嗶剝」的碎聲,越發顯得殿中的沉靜如水,朱成瑿的額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語調愈發的卑微:「當初,是我對不起你。」

  朱成璧輕輕一笑,髮鬢的朱雀銜南珠紋東菱玉步搖垂下的珠玉瓔珞微微顫動,劃過晶亮的弧線,似冰冷的鋒芒。
  朱成璧揚聲道:「你記得便好,左不過你我二人,當初必得犧牲一個,只是父親選了我罷了,我自是無可奈何。只是,從今以後,你便好好在齊府呆著,無事不必入宮,本宮一看到你,便能想到二十年前,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本宮的長姐,本宮見了便煩!」語畢,朱成璧扶了竹息的手揚長而去,只餘朱成瑿仍保持了屈膝的姿勢微微發抖。

  待到朱成璧走遠,朱成瑿一個體力不支,終是軟軟跌坐在地上,雙目空洞無神、臉色青白交加,身邊的侍女茹兒見狀忙上前攙扶,她卻死死攀住了茹兒的手臂,泫然欲泣:「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茹兒微有不忍,低低勸道:「小姐放心,琳妃娘娘只是說幾句重話罷了,齊大人畢竟是朝中重臣,琳妃娘娘必然不會對他怎樣的。」
  朱成瑿惶然地搖頭:「夫君於她,亦不過是一枚棋子,有用便用,無用則棄,她,已然不是二十年前的朱成璧了。」朱成瑿緊緊握住微微發涼的指尖,只覺得饒是殿中溫暖如春,那種侵入肌膚的寒意仍然是一路進到了心底,「若是……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又不在他身邊,何人才能護他周全?」朱成瑿微微一頓,纖長的睫毛帶上幾點晶瑩的淚珠,似是不可承受一般,一滴淚珠緩緩滑落,融入那柔軟厚密的百花織錦地毯中,轉瞬不見,「所以,無論如何,齊月賓一定要入宮!」
  註:

  1、兵部職方清吏司,掌理各省之輿圖(地圖)、武職官之敘功、核過、賞罰、撫恤及軍旅之檢閱、考驗等事。
  2、銀骨炭,為一種優質木炭。徐珂《清稗類鈔?物品?銀骨炭》:「銀骨炭出近京之西山,其炭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內務府掌之以供御用。選其尤佳者貯盆令滿,復以灰糝其隙處,上用銅絲罩之,足支一晝夜。入此室處,溫暖如春。」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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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昔殿流螢飛復息(2)
  昔殿流螢飛復息(2)


  仲春已過,春晝漸長,芙蕖娘子傅宛汀扶了寒玉的手臂正往隱月閣而去,因是二更天了,紫奧城洇沒在一片黑暗之內,只有路燈朦朧,點綴出幾片祥和的光暈,路過昭陽殿的時候,卻是禧貴人臉色發白地跑了過來,身邊的侍女、開襟閣掌事女官凝脂看到傅宛汀直欲見到了活菩薩一般,幾乎是架著禧貴人撲了過來。

  寒玉見狀忙將傅宛汀掩到身後,屈膝請安道:「貴人小主萬安!」
  禧貴人這才停了腳步,撫著胸口連聲喘息不已。

  傅宛汀盈盈屈膝:「禧貴人好,不知姐姐這麼晚了卻在昭陽殿做什麼?」
  禧貴人漸漸平復了呼吸,拿了帕子揩一揩額上的汗珠:「左不過是睡不著出來散散心罷了。誰知會在那兒遇到……」
  突然便是一陣疾風刮過,嘩嘩地吹著樹響,有莫名的詭異突地瀰漫開來,禧貴人神色一凜,一把抓住了凝脂的手臂,寒玉忙道:「小主這是怎麼了?遇到了什麼?」
  傅宛汀看一眼那濃墨般沉沉欲墜的天色,揣度著禧貴人慌亂的神色,遲疑著道:「姐姐莫非,遇到了,鬼?」
  禧貴人一個激靈,瞪了傅宛汀一眼:「你別亂說!」
  傅宛汀正在為難,忽見不遠處似有一團白霧飄散,不覺詫異地後退一步,禧貴人見她神色奇異,便也回了首去看,一看便是頭皮發麻,嘴唇止不住的哆嗦:「是她,是她,一定是皇后!皇后回來了!」

  連著幾日,廢後現身的消息是傳的沸沸揚揚,紫奧城素來就是流言蜚語傳播得最快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六宮妃嬪各自安排下的眼線,況且廢後是墜井自裁,本就是怨氣沖天的死法,冤魂一說更被添油加醋,愈發傳得離譜,連著玄清這幾日身子不好,也更增加了後宮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認定廢後是因為舒貴妃母子而被廢黜,冤魂無法超度,故而回來尋仇。
  剛開始只是禧貴人與芙蕖娘子在昭陽殿附近看見,後來洛芳儀與恩嬪在宮中其它宮室也有看到,傳得是越來越神乎其神,只叫一眾妃嬪惶惶不安又忍不住探其究竟。

  這一日清晨,諸妃來德陽殿請安,說起廢後一事,禧貴人仍然有些心驚,哭訴道:「嬪妾並不曾得罪她,她為什麼總是抓著我不放呢!嬪妾這幾日又有兩回看到了!」
  恩嬪亦是有些憂心:「琳妃娘娘,禧貴人這幾日茶飯不思,太醫看了也是無法子,娘娘還是想想辦法吧。」

  朱成璧轉一轉腕上那只新近賞下的琉璃翠的翡翠鐲子,緩緩道:「怪力亂神一說,無非是庸人自擾罷了,本宮未必幫得了什麼忙。」
  和妃蹙眉思索道:「話雖如此,但只怕是有人存了心要生出什麼事來。」

  杜婕妤嗤的一笑,快語道:「其實倒不必擔心,廢後為何會被廢黜?還不是關雎宮那位的緣故,禧貴人不必害怕,因果報應不爽,真正要害怕的可是舒貴妃呢!」

  朱成璧眉心一跳,卻聽潘才人冷冷一笑,幸災樂禍道:「六殿下最近的確也病了,看來婕妤這番話倒是不假。」因著一連月餘的保養得當,潘才人逐漸褪去了初初解除封宮的病怏怏的姿態,今日那一襲蝶穿百花的百褶長裙倒也襯得她有幾分楚楚。

  潘才人於隆慶三年入宮,彼時不過一十四歲,因著機敏俏麗,也有幾分寵愛,初初入宮便得了才人的位分,只不過潘氏言語無忌,很快失寵,只停在了良娣的位分上、數年不得晉封,眼看同處一宮、同日進宮的洛氏連連晉封,因嫉生恨,幾乎勢成水火。洛氏性子溫順,由著潘氏鬧著也不說什麼,直到弈澹終究是著了惱,將潘氏降為才人,又禁足三月有餘才讓她消停下來。再後來,便是儀元殿哭諫之事了。
  祝修儀端坐於宜妃下首,正凝神細聽,聞言亦是掌不住輕嗤一聲,卻只撥弄著蹙金鑲瑪瑙的護甲不言。

  朱成璧的眼風似鋼刀一般厲厲從潘才人的面龐上一刮,音調微微透出些森然之意:「本宮告訴過你,不得妄自議論舒貴妃。」朱成璧一字一頓如陰冷的寒風森森割過,潘才人一驚,忙道一聲不敢,狠狠絞著手中的帕子不再言語。

  宜妃柔聲勸慰道:「也不怪潘才人如此猜測,眼下六宮已是傳的甚囂塵上,未免皇上煩憂,不如請通明殿的法師做幾場法事超度廢後吧。」

  朱成璧眉心微蹙:「超度之事雖是為了人心安定,但卻不啻於承認了是廢後冤魂作怪。」
  朱成璧掃一眼殿中妃嬪,見眾人是神色各異,凝了神色端肅道:「今後,不得擅自議論冤魂作怪一事,本宮自會將這件事查個透徹,若是有人膽敢再拿昔日廢後之事與關雎宮亂攀關係,可別怪本宮不顧昔日姐妹之情!」

  到了晚上,弈澹來德陽殿用膳,朱成璧見他頗為疲憊,忙勸道:「六殿下多福,會好起來的,皇上無謂煩憂,只是皇上也該善自保養,若是皇上也染了風寒,那六殿下好起來之後,誰能好好陪著他呢?」朱成璧舀過一碗百合淮山鱸魚湯,「今日小廚房做的菜都是清爽可口,皇上可喜歡?」

  弈澹揉一揉眉心:「廢後冤魂之事,近來後宮裡傳的沸沸揚揚,朕也無心過問,你便好好查吧。」
  朱成璧應了一聲,又遞一遞那湯,柔聲道:「臣妾明白,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瞥一眼那醇亮的湯色,皺一皺眉,正待說話,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朱成璧慌忙擱下手中的碗,一壁取了帕子遞過去,一壁柔柔地撫著弈澹的後背。弈澹掩口咳嗽幾聲,卻見帕子上沾了幾許殷紅的血跡。
  朱成璧大駭,一把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是怎麼了?」
  弈澹擺一擺手:「無妨。」

  朱成璧急得跺腳不止:「竹息!還不快去請梁太醫!」

  「不用!」弈澹一把扶住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先不要讓旁人知曉,若是閒話傳起來,必定會指責是移光癡纏著朕,讓朕身子受損。」弈澹扶著桌子緩緩站起,「朕去關雎宮,你自己再用些晚膳。」
  朱成璧緊緊扶住弈澹的手臂,微微有些發顫,斟酌片刻後沉聲道:「臣妾稍後就吩咐梁太醫去關雎宮,這幾日便也讓他守在那裡照料六殿下,也好為皇上看看,這樣,旁人是不會知道的。」朱成璧的眼角有晶瑩的濕意,「還望皇上早日好起來。」
  弈澹微微歎氣,輕輕一拍朱成璧的手臂:「朝政之事,暫且不必讓梁王來回過朕,你可以看看他呈上來的奏折,若有十分要緊的事情,你與他斟酌著辦即可。」

  朱成璧一震,忙道:「臣妾萬萬不敢置喙。」

  「無妨,朕,自有朕的道理。」弈澹撫一撫朱成璧髮鬢的細軟碎發,「況且,你從來都不讓朕失望。」
  浣衣局,祝修儀冷冷看著面前的幾位宮女,承光宮掌事女官白芷道:「你們都是從永州崆金洞進來的嗎?」
  「是。」

  白芷豎了眉頭,喝問旁邊的嬤嬤道:「金嬤嬤!既然是永州來的,為何不先隔離幾日?」
  金嬤嬤忙陪笑道:「太醫局的孟太醫說她們幾位已經無礙了。」

  祝修儀冷笑一聲,拈著松花紋金帕子一點為首的一個宮女:「既然無礙,為何此人在咳嗽啊?」
  那名宮女眉眼低垂,聞言下跪:「娘娘恕罪,奴婢只是有些風寒罷了。」

  祝修儀厲厲掃她一眼:「浣衣局的工作輕易馬虎不得,若是你的風寒被衣服帶給了後宮的嬪妃、皇子可是如何了得?琳妃娘娘、和妃娘娘事務繁忙,後宮之事不得一一看顧,宜妃娘娘與蘇昭儀素來不願管事,本宮身為從二品的修儀,自然是要分憂。且先把她們幾人隔離起來,明日本宮自會與太醫局的沈太醫一同過來。」
  金嬤嬤忙答了聲是。

  祝修儀正待轉身,不知怎的,只覺得心中有些鬱鬱的積悶,轉眸瞥了一眼那名跪著的宮女,皺了眉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娘娘,奴婢崔槿汐。」
  因著春日已至,德陽殿中的窗紗一例換了月籠紗,遠遠望去,殿外的桃紅柳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朧如雲遮霧繚,更是添了幾許江南的煙雨景致,連殿中也愈加透亮起來。

  這一日午後,和妃與恩嬪相約而來,幾番寒暄過後,恩嬪試探著問道:「廢後冤魂之事,不知娘娘有何進展?」
  朱成璧抿了一口雪頂含翠,只是歎氣:「查來查去,眼下卻還是沒有頭緒。」

  和妃亦是歎氣,道:「前天芙蕖娘子的妹妹也看到了,彷彿也是嚇得不輕,這兩天一直躲在隱月閣不敢出來。」
  「芙蕖娘子的妹妹?」朱成璧微一凝眸,噙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是叫傅宛涵麼,彷彿她們倆是孿生姐妹。」

  恩嬪輕輕頷首,湊趣道:「皇上也是覺得稀罕,那傅宛涵初初進宮的時候,皇上還在隱月閣留了好幾夜,聽聞傅宛涵很會說話,也討皇上的歡心。況且芙蕖娘子擅箜篌,傅宛涵擅琵琶,自然能為皇上合奏一二,以排遣朝政之事的苦悶,只不過後來六殿下病了,皇上就不再去隱月閣了。」
  和妃眉心微蹙,忖度著道:「會不會是舒貴妃自己故意讓六殿下生病?」

  朱成璧搖一搖頭,起身從粉彩開光花鳥雙連瓶中折了一枝報春花細細把玩,那鵝黃的花瓣薄而瑩透,質地柔軟若絨花,讓人心中生出了一點柔軟綿暖之意。

  朱成璧沉聲道:「舒貴妃愛子心切,必不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況且皇上也只是一時的新鮮,才多往隱月閣走了幾趟,若真是寵愛芙蕖娘子,也不會半年過去還不給晉位分。」

  和妃靜默片刻,正待說話,卻見竹息笑吟吟進來:「娘娘,朱府二夫人進宮給娘娘請安了。」
  語音未落,木棉已翩然進殿,今日她著一襲月白色水紋綾波襉裙,髮鬢則是那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襯得她清雅秀麗。到底是婚後尊養,如今的木棉,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奉人巾節的宮女,而是飛上枝頭,真正是尊貴的外命婦了。
  木棉盈盈屈膝,輕啟朱唇:「臣婦拜見琳妃娘娘,和妃娘娘,恩嬪小主,願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著對竹息道:「還不快去端一盞紅棗桂圓湯來。」

  和妃掌不住嗤的一笑,假意嗔怪道:「娘娘把二夫人疼得跟什麼似的,我跟恩嬪過來,都沒有這樣好的待遇。」
  朱成璧笑著向木棉點點頭,示意她坐於自己身側,方才轉首看著和妃道:「左不過是討個吉利罷了,紅棗跟桂圓,自然是寓意了早生貴子。」

  木棉微微發赧,垂了眸子道:「娘娘總是取笑臣婦。」

  恩嬪拈了帕子點一點鼻翼,莞爾一笑:「不怪娘娘這麼著急,二夫人若能拔得頭籌,先生貴子,在朱府的地位自然更是無可撼動。」
  木棉的指尖微微一顫,轉瞬間恢復如常,抿嘴淡淡一笑:「夫君政事繁忙,夫人治家有方,臣婦已然是個享福的了,倒是不敢僭越了夫人。」
  朱成璧一怔,已然明白木棉話中所指,既然朱祈禎政事繁忙,恐怕於子嗣上,木棉並無十足的把握能佔得先機,更何況邱藝澄治家有方,怕是指處處防範吧。正在沉思,卻是竹語掀了簾子匆匆進來,一臉的恐慌與惶急畢現,語音微微顫抖:「娘娘,不好了,六殿下,六殿下染了天花!」
  


  第七十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1)
  多少淚珠無限恨(1)


  一語既出,殿中諸人皆是驚詫不已,朱成璧遽然起身,髮鬢的紫金八面鏡和田玉步搖垂下的纍纍明珠激靈靈一顫,厲聲道:「傳本宮旨意,即刻起,六宮妃嬪,若無本宮首肯,不得擅自出宮,關雎宮附近,全面封鎖,太醫局一眾太醫、醫女,即刻進宮待命!」
  「奴婢遵旨。」
  朱成璧緩一口氣,極力平復下心頭的疑惑與驚懼,端容道:「兩位妹妹還是趕緊回宮,和妃,你好好照顧汾兒,稍後本宮自會請太醫去昀昭殿照料。」

  待到和妃與恩嬪下去,朱成璧方注目於木棉,緩緩道:「你先在含章宮安頓下來,只怕這一時半會兒的功夫,你也出不去。」
  玄清的天花來得急,幸而朱成璧及時制止了六宮妃嬪、宮人們的慌亂,既是避免天花傳播,也是免得玄清之事被添油加醋地為人議論。不過半個時辰,紫奧城已是全面戒嚴,太醫局第一時間將艾葉和蒼朮分發給各個宮室,連食醋也被放置在宮殿的各個角落煮沸,永巷中則遍灑濃烈的燒酒,氣味嗆人。

  朱成璧趕到關雎宮的時候,卻見祝修儀在殿外徘徊,不覺疑竇頓生,揚聲斥道:「祝修儀!本宮不是吩咐過所有妃嬪不得私自外出麼?你在這裡做什麼!」

  祝修儀轉首見到怒容滿面的朱成璧,慌忙屈膝行禮:「琳妃娘娘萬福金安!嬪妾先前就在關雎宮裡陪著舒貴妃說話,六殿下出事,嬪妾少不得要負責指揮宮人們通傳報信,故而一時間不得回宮。」
  朱成璧臉色稍霽,定一定心神,問道:「診出六殿下患了天花的太醫是誰?」

  「回娘娘,是太醫局的沈太醫。」
  朱成璧眉心微蹙:「梁太醫去了哪裡?」
  祝修儀微微搖頭,卻是殿外的一個小宮女怯生生回道:「太醫局今日進了一批藥材,是而梁太醫回太醫局清點藥材數目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又問道:「殿中只有舒貴妃陪著六殿下麼?」
  祝修儀遲疑半晌,終是低低道:「還有皇上。」

  朱成璧聞言大駭,怒斥道:「你糊塗!皇上怎的也在殿中!萬一染了天花可如何是好!」
  這樣的疾言厲色,祝修儀自然無法辯駁,慌忙跪下,哭訴道:「嬪妾也勸皇上不要進去,但是皇上固執,並不聽嬪妾的勸告啊!」
  朱成璧曉得玄清在皇上心中的份量,亦是無可奈何,轉眸卻見院判劉太醫匆匆從殿中出來,見朱成璧在此,忙上前奏稟:「恭喜娘娘!六殿下並未感染天花,只是普通的時疫!微臣已與其他太醫一同看過了,請娘娘放心便是。沈太醫只是誤診。」

  朱成璧撫一撫胸口,瞥一眼跪在地上的祝修儀,心中瞬間有了計較,揚聲道:「沈太醫雖是誤診,但到底也不曾疏漏,若非沈太醫及時通傳,紫奧城一時間也不能做到戒嚴。」朱成璧見祝修儀暗暗鬆了口氣,心思轉動如輪,沉聲道,「只不過為示懲戒,沈太醫暫且罰俸三月,至於後續的處置,容本宮問過皇上的意思再做定奪。」

  劉太醫忙道了聲是退了下去,朱成璧微一凝神,便舉足要進殿,竹息匆忙攔住朱成璧,勸說道:「雖然不是天花,但時疫也是危險得很,娘娘還是不用進殿了吧,即便娘娘關心皇上與六殿下,但眼下後宮頗不平靜,若是娘娘也染了時疫,何人能控制宮中局面?」
  竹息一席話也頗有道理,朱成璧正在遲疑,卻見積雲匆匆跑了出來,一張臉儘是蒼白,音調裡透出了深深的絕望與張徨失措:「琳妃娘娘,不好了,皇上暈過去了!」

  到了夜間,六宮總算是平靜了下來,奕渮那邊的朝政事宜也遣了人交代清楚,朱成璧方能得一絲歇息的時機。
  待回了含章宮,竹語忙奉了一盞杏仁酪,朱成璧卻只以手支頤,心底的思緒,一層層瀰漫開來。其實,自打去年昭憲太后薨逝以來,弈澹本就身子不濟,更兼之博陵侯一黨、夏氏一黨肅清之後,朝政傾軋爭鬥尤其厲害,於是,一應朝政事宜只交給奕渮處理。饒是這樣,今年開春之後,弈澹是越發咳嗽得厲害,前幾日在德陽殿甚至是咳出血來。

  朱成璧暗暗歎氣,今日,弈澹乍一聽玄清得了天花,慌忙趕往關雎宮,在殿外又被祝修儀苦苦阻攔,少不得要動一場大怒,後來經劉太醫再診、發覺不是天花,一驚一惶一怒一喜,數番心情反覆、刺激過度,才會誘發了病根。

  朱成璧將杏仁酪擱在案上,徐徐撥弄手中的貓眼寶石,冷冷掃一眼面前跪了多時的祝修儀,叱道:「你可是好大的膽子!」
  祝修儀雖是疲倦,此刻卻冷靜異常、絲毫不見慌亂,只是沉著道:「嬪妾愚笨,不知犯了何事?」她想一想又道,「許是嬪妾舉薦了沈太醫為六殿下診治,結果誤診為天花惹得六宮不寧、又引得皇上暈厥,那麼,嬪妾甘願領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封宮五年,修儀倒是伶牙俐齒了,真叫本宮佩服。」朱成璧緩緩起身,輕輕一拍祝修儀的纖瘦肩胛,「只是,在本宮面前班門弄斧,你到底還是嫩了些。話說回來,修儀好像是認為本宮分身乏術,無力一一顧及後宮瑣事吧?」

  見祝修儀微微一怔,朱成璧握著松花灑金帕子點一點唇角,嫣然一笑,「前一陣子進宮的宮人,似乎有人來自永州崆金洞啊。」
  祝修儀一震,勉力鎮靜道:「嬪妾並不明白娘娘在說什麼。」

  「你不明白,本宮就原原本本告訴你。永州崆金洞,今年有三十一名適齡民女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餘者因為不甚吉利,被編入了浣衣局,前些日子,祝修儀親赴浣衣局,隔離了那幾名宮人,並且派了沈太醫再次對她們進行診治,以確保無礙。」朱成璧見祝修儀睫毛輕輕一顫,徐徐道,「恐怕修儀的承光宮,抑或是沈太醫家中,藏有感染了天花之人的衣物吧?」
  祝修儀聞言一驚,依舊不肯服軟,竭力平靜著道:「娘娘是在與嬪妾玩笑麼,嬪妾愚笨,還望娘娘指點一二。」

  「修儀,本宮並非輕易能被蒙蔽,廢後冤魂一事,本宮查到了些蛛絲馬跡,但本宮一直幫你掩著,自然,說得好聽,是本宮給你一條活路,說得不好聽,就是本宮背了這趟黑鍋……」朱成璧折了一朵山茶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紅灩灩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藥氣,沖人鼻息,「猩紅牡丹,再怎麼狀如牡丹國色,也不過是山茶花而已,就好比有些事情,描得越真,倒越發讓人起了心思細細辯駁,這千般審萬般察,只怕是經不得推敲的。」

  祝修儀心中一冷,死死抓著地磚,只垂首不言。

  「六殿下纏綿病榻多日,若非修儀在太醫局有人,也不會做得這樣妥帖。若不是是本宮湊巧安排了梁太醫去關雎宮照看,恐怕也只有繼續被修儀蒙在鼓裡了。」朱成璧厲厲掃她一眼,揚聲道,「本宮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原來也只會裝神弄鬼,下藥害人,本宮還想著你能浴火重生,原來竟是本宮錯了。」


  祝修儀叩首不止:「娘娘明鑒!娘娘讓我安分守己,嬪妾自然是謹記,至於廢後冤魂一事,嬪妾自己也不明白,下藥害人,嬪妾更沒有做過……」


  朱成璧上前一步,用力一抬祝修儀的下巴,厲聲道:「本宮最討厭與人多費唇舌!如今皇上、舒貴妃與六殿下皆被隔離在關雎宮,朝政事宜、宮廷瑣事,一概是由本宮負責,你若再遮遮掩掩跟本宮玩花樣,本宮立馬打發了你去慎行司!」
  祝修儀愣了半晌,唯有髮鬢的並蒂海棠花步搖上垂下的銀子流蘇發出細碎的抖動,似無謂的抗爭。
  沉默片刻,祝修儀終究是軟了下來,低低道:「娘娘恕罪。」
  朱成璧緩緩吁出一口氣,扶了祝修儀起來,緩和了臉色道:「前因後果,先跟本宮說清楚。」

  祝修儀略一躊躇,終究是低低開口:「嬪妾被封宮五年,其間多次意欲輕生,但有兩個原因,支撐了嬪妾活下來。」祝修儀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閃,唇角含了溫弱的笑意,「其一便是沈太醫,他是嬪妾入宮那年進的太醫局,與嬪妾自幼相識,但嬪妾與他只是朋友,並無私相授受。沈太醫在封宮期間,常常為嬪妾帶一些藥物,趁著夜裡防備鬆懈與嬪妾說話。」

  祝修儀的眸光有一絲的晶瑩閃爍,語調帶了幾分溫柔:「嬪妾幾次三番支撐不下去,都是沈太醫幫助嬪妾。但是,除了這層關係,還有一層……」祝修儀按著胸口,似是看到了什麼污穢之物,眼裡的厭惡愈發濃密,「嬪妾絕不能就這麼死在承光宮,嬪妾一定要向阮嫣然那個擺夷賤婢復仇!得天眷顧,亦是娘娘求情,嬪妾才得以解除封宮,之後,嬪妾便日日謀算著伺機報復。前些日子,嬪妾湊巧得知永州的那批宮人患了天花,便讓沈太醫連夜去疫區取了病患者的衣物。今日,趁著太醫局新進一批藥材、梁太醫不能給玄清請脈,便舉薦了沈太醫。然而,沈太醫並非誤診,只是謊稱玄清患有天花。」
  朱成璧輕輕頷首:「廢後冤魂一說,鬧得後宮沸沸揚揚,恐怕是你為了將六殿下日後出天花一事盡皆嫁禍到死去的夏夢嫻頭上,好讓眾人認為是因果報應不爽。你步步算計,確是思慮周全。但本宮有一疑惑,既然你已得到了天花患者的衣物,為何不直接下手,而是虛晃一招呢?」

  祝修儀冷哼一聲道:「若是一招致死,豈非不痛快?紫奧城裡頭,死是最好的解脫,若嬪妾心智薄弱,早就在承光宮裡懸樑了!她舒貴妃關了我五年,自己享盡榮華富貴,我一定要讓她受盡折磨!」

  朱成璧微一思索,淡淡道:「是了,一旦沈太醫謊稱玄清患有天花,你便能第一時間向皇上通傳消息,不管是宜妃、和妃,還是本宮,只要有人能勸住皇上不進關雎宮,對於舒貴妃而言,無疑會是深深的絕望。」

  祝修儀的眼角有濃烈的恨意燒起,眸光似射出了數柄鋒利的小刀一般鋒銳:「只有讓舒貴妃痛不欲生,嬪妾才能嚥下心中那口惡氣!」
  朱成璧搖一搖頭,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般的瀲灩光澤:「皇上不顧阻攔,硬是闖進了關雎宮,恐怕現在,失望的只有你吧?」

  祝修儀狠狠咬著下唇,直到一點血珠慢慢滲出:「皇上,原來是真正愛著阮嫣然的!」她忽而詭秘一笑,語調陡然透出森冷,「但是,阮嫣然也得意不了多久!只要將帶有天花的衣物悄悄送進關雎宮……」
  朱成璧且驚且懼,出言截斷道:「你瘋了!皇上也在裡面!」
  


  第七十一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2)
  多少淚珠無限恨(2)


  「皇上?」祝修儀淒慘一笑,似在自嘲,「皇上將我關在承光宮五年,五年啊!我在乎他做什麼!」祝修儀緊緊攢著雙手,直到指關節微微發白,眼中精光一輪,「更何況,嬪妾這樣做,自然也是為了報答娘娘。」
  朱成璧轉瞬間明白過來,不由道:「當年,也曾有一人說過要為本宮行萬難之事……」
  「是葉德儀麼?」祝修儀淡然一笑,「嬪妾有所聽聞,只是葉德儀是昭憲太后的心腹,娘娘自然是不肯輕易相信她的。但是嬪妾,卻值得娘娘信任。恕嬪妾直言,眼下娘娘雖是權傾六宮內外,但是皇上卻遲遲聽不進群臣的勸諫、不肯早立太子,若是有朝一日,皇上駕崩,留下了讓玄清即位的遺詔,琳妃娘娘該當如何自處?」

  朱成璧面上一驚,心底卻暗暗抿出一縷喜意,靜靜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祝修儀轉眸望著殿外如深海般的沉寂夜色,那一層又一層的夜色瀰漫著席捲而來,彷彿要將置身於後宮桎梏的女子生生束縛:「夏夢嫻之所以會敗落至此,完全是因為她太過倚賴昭憲太后、故而思慮不周,嬪妾背水一戰,自然要事事分辨仔細。」

  朱成璧未置可否,漫不經心地捻起案上一枚棋子,似在自言自語:「後宮鬥爭,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就好比這盤圍棋,黑子、白子,攻守對決,又豈有相讓之意?但有的時候,以守為攻尚有勝算;相反,若是攻得急,破綻反而更早為人發現,遲早是要自招滅亡。」
  祝修儀淡然一笑,只波瀾不驚地望著朱成璧:「嬪妾招招過急,但亦是招招致命,自損八百,亦要殺敵一千!況且,嬪妾所作所為,眼下唯有娘娘發現,娘娘總不至於想力保擺夷賤婢榮登太后之位吧?」

  朱成璧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祝修儀探究的目光:「在這紫奧城,想要活得久,就不要讓真正的心思為人所知,而想要活得好,就要猜中旁人的心思。本宮及不上夏夢嫻那樣好的出身,調度六宮也不見得比她高明,但有一點,本宮與她倒是不謀而合、見解相同,這六宮妃嬪可以平分春色,但不可以獨佔鰲頭;可以各展所長,但不可以脫穎而出。打破均衡之格局者,若不能力壓眾議,便只有怨望加身。」
  祝修儀聞得此言,唇角微微上揚,再度下跪叩首:「娘娘既然已有決斷,那便讓嬪妾為娘娘治一份大禮,一旦六殿下染上天花,娘娘的四殿下,便會是無可非議的來日之君!」

  朱成璧心頭突地一跳,髮鬢的紫金八面鏡和田玉步搖垂下的纍纍明珠打在耳後,才發現耳後竟是早已燒得火熱,由了冰涼的明珠一碰,一股涼意一下子便直衝心底,彷彿是冬日裡在暖閣中坐得久了,那地龍的熱氣一浪一浪打過來,擾得人心煩體燥,禁不住推窗而望、去感受殿外那星星點點的涼爽,冷風踏窗而過,逼得人緊了衣衫,連一顆熱乎乎的心都沉靜了下來。
  朱成璧極力平復住心頭的跳動,靜靜道:「不行。」
  祝修儀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出言喚道:「娘娘?」
  「先是誤診天花,再是確診時疫,然後又是天花,惹人懷疑不說,這檔子事又是發生在本宮全權負責朝政之事與六宮之事的時候,恐怕旁人亦是生出揣度。」
  朱成璧徐徐撥弄著鑲金鏤玉的護甲,那一粒粒鴿血紅寶石光華奪目,卻映出了祝修儀越發冷寂的容顏:「本宮承認,你的手段確是高明,但你也算漏了一點,自古以來,更新換代,莫不講究一個名正言順,皇上的身子雖是不濟,但從未出現過什麼大問題,如果皇上因為天花暴斃,來日皇嗣宗親查到太醫局的檔案,自會發現種種疑點,本宮難辭其咎不說,兒也難以為自己登基一說正名,幼子孤母坐不穩天下,他朝國戚宗親逼宮也不無可能;更何況,倘若玄清染了天花而亡,皇上卻倖免此劫,以皇上對舒貴妃的寵愛,必得查出事實真相。」

  朱成璧冷眼看著祝修儀:「到時候,不但你我二人難以活命,你的祝氏一族,本宮的朱氏一族,具是難逃厄運。」


  纏枝金牡丹點銀杏葉熏爐中的安神香盈盈如細霧瀰漫,熏爐上惟妙惟肖地鏤刻著十二生肖,彷彿是一年一年流轉過來。君看蟄龍臥三冬,頭角不與蛇爭雄。祝修儀看著那龍騰蛇繞,忽然覺得,三冬寒日,離自己,實在是太近了。
  德陽殿,逸逸地沉靜著,紫金閬雲燭台上的燭光微微顫動,光影錯漏,如紗窗上撲騰的小蟲。恍惚間,燭火之中,似是他的身影,默默地望著自己,跟十二年前,毫無二致。十二年,一個生肖輪迴,變得,實在是太多太多,而那一直不變的,才當真叫人感動。

  祝修儀眼中的絕望之氣如霧瀰漫,神色越發地冷寂,如熏爐中的死灰,燃盡了,消弭了,洇沒於塵土,再無轉圜那一日。
  朱成璧徐步上前,一點一點將她僵直的手指掰開,沉靜的聲音直貫入她耳中:「本宮可以保你安度此關,但是沈太醫,必須離開京城,你便好好住著你的承光宮,切記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至於今日這一席談話,你我權當沒有發生過。」

  待到祝修儀被白芷扶著退了出去,竹息適時遞過一杯沏得極濃的苦丁茶,低低道:「其實,祝修儀的法子並非十分的靠不住,況且,歷來改朝換代,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娘娘為何要不抓住這次良機?即便事發,也大可推到祝修儀頭上。」
  朱成璧抿了一口茶,皺一皺眉道:「祝修儀此人,眼下看來,已是狠辣十足,本宮也並無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再說……」朱成璧狡黠的一笑,貝齒一閃,映出一點瑩潤的寒光,「我何時說過會錯失良機了?」

  兩三日後,宮裡的時疫已得到了控制。這次時疫雖是爆發現得突然,但處理得及時,並未出現大規模的傳染。只不過,弈澹依舊是時醒時睡,仍在關雎宮裡將養,玄清則好了不少,不像開始那般病得滿嘴說胡話了。
  浣衣局,崔槿汐得了金嬤嬤的吩咐,匆匆放下手中的衣服出去,卻是潘才人侯在外面,忙袖著手恭謹請安:「小主萬安!」
  潘才人見她一身的冰寒潮濕之氣,嫌棄地皺一皺眉頭:「你便是崔槿汐了?」
  「是的,小主。」

  潘才人揚一揚眸:「那好,本小主問你,祝修儀與你說了什麼?」

  崔槿汐一愣,不敢遲疑,忙回道:「修儀娘娘只是詢問奴婢的病情,並無其他。」
  潘才人冷冷一笑,劈面便是一個耳光扇過去,啪的一聲如除夕之夜的爆竹響起。因著潘才人帶了質地堅硬的鏨玉亮銀護甲,下手又快又狠,崔槿汐毫無防備,半邊臉頰已然是高高腫起,隱隱還有幾條血絲浮著,梳好的髮髻也鬆散了,由著一頭青絲轟地垂落。饒是臉上火辣辣疼得厲害,崔槿汐也不敢分辨,慌忙下跪,哀求道:「小主恕罪。」
  寶琪是惜雲閣的掌事女官,一向深得潘才人的信任,她扶住潘才人,假意勸說道:「小主仔細手疼,沒得為了一個卑賤的奴婢傷了自己的身子。」寶琪轉首瞥著崔槿汐,尖刻的一笑,叱道,「卑賤之人就是卑賤,小主問你話,你遮遮掩掩做什麼!」
  崔槿汐知曉今日難以躲過,叩首不止:「小主恕罪,修儀娘娘只是囑咐奴婢,在風寒痊癒前不必洗衣而已,小主明鑒啊。」
  潘才人怒極反笑,上前一步,用力抬起崔槿汐瘦削的下巴,厲聲道:「她倒有功夫關心一個賤婢?你可是在誆我?」
  崔槿汐微微發抖,極力平靜著回道:「奴婢不敢。」
  潘才人狠狠道:「本小主偏不信!你以為你是鐵打的,什麼都不怕麼?」
  寶琪眼神最尖,用力一腳跺向崔槿汐長了凍瘡的右手,崔槿汐慘叫一聲,卻被潘才人死死掰住下顎、掙脫不得,忍痛哭訴道:「小主饒命!」

  潘才人盈盈一笑,聲音嬌媚如春雨簌簌拂過花蕊,卻隱隱透出狠烈之意:「饒命?本小主偏不!寶琪,狠狠掌她的嘴!」
  「住手!」
  潘才人嚇得脖子一縮,匆忙回首,卻是洛芳儀與恩嬪攜手而來。恩嬪一臉怒容,呵斥道:「潘才人這是做什麼!」
  潘才人悻悻縮回手,草草施了一禮:「本小主做什麼,用不到洛芳儀與恩嬪來管教。」
  恩嬪示意了芷蘭攙扶了崔槿汐起來,慢條斯理道:「那麼,才人可否勞動口舌,告訴本小主一聲,這名宮女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不敬小主,有所隱瞞!」寶琪眼見崔槿汐驟然得救,已是不滿,此刻見恩嬪是打定了主意要維護崔槿汐,終是忍不住插嘴說話。
  恩嬪微微一笑,目光卻厲厲從寶琪的面龐刮過:「妃嬪說話,是你一個奴婢能插嘴的麼?還是你家小主管教不善呢?本小主最看不得此等狂妄自傲、無禮失敬之人,芷蘭,給本小主掌她的嘴!直到她學會分辨尊卑為止!」
  「你敢!」潘才人沒想到恩嬪居然敢對自己的人動手,氣得柳眉倒豎、杏目圓睜,狠狠逼視著恩嬪鎮靜的雙眸。
  恩嬪伸手攀過一隻報春花輕輕一嗅,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清朗:「這花開得倒艷,殊不知,春天既已經來了,自然會是萬紫千紅的,哪有一枝獨秀的道理?時過境遷,過時的人也該善自珍重,如若不然,就只能是廢物了。」恩嬪笑著覷一眼氣得發怔的潘才人,緩緩道,「才人以為如何?」
  潘才人緊緊握著指關節,正待出言,卻被恩嬪生生截住:「況且你只是從六品的才人,本小主不才,卻是正五品的恩嬪。本小主教訓你的奴婢,又有何不可?」
  「恩嬪太看得起自己了。」潘才人冷冷一笑,鬢邊的卿雲擁福簪垂下的細碎流蘇微微晃動,如早春枝頭的嫩芽,「本小主雖是從六品的才人,卻是毓祥門堂堂正正迎進宮的正經小主,你雖是正五品的嬪位,卻是從織造局爬上龍床的小小織補宮女。若硬要分個高低卑賤,恩嬪也該心中有數!」


  註:「君看蟄龍臥三冬,頭角不與蛇爭雄」,出自南宋儒學大家朱熹的一首十二生肖詩。他把十二生肖名,巧妙地散嵌於詩句中。詩云:「晝間空簞嚙饑鼠、曉駕贏牛耕廢圃。時才虎圈聽豪誇,舊業兔國嗟差鹵。君看蟄龍臥三冬,頭角不與蛇爭雄。毀車殺馬罷馳逐,烹羊酤酒聊從容。手種猴挑垂架綠,養得昆雞(昆雞:古書指像鶴一種鳥)鳴角角。客來犬吠催煮茶,不用東家買豬肉。」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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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3)
  多少淚珠無限恨(3)


  此番言語太過激烈,恩嬪微微變了臉色,芷蘭則氣得雙手發顫,忍不住伸手指著潘才人道:「你竟敢……」
  潘才人瞪眼低語道:「本小主管不好奴婢,恩嬪難道就管得好麼?現在又是誰的奴婢犯上插嘴?」潘才人尤不解恨,突然揮手欲掌摑芷蘭,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猛,芷蘭根本無從防備,只能生生準備受她一擊,掌風迫近的時候卻又突然停住,原來是被一旁的洛芳儀死死按住了。
  洛芳儀出言勸道:「潘才人何必如此?大家姐妹一場,同是天子妃嬪,何必爭個上下高低?再說,恩嬪為皇上誕下龍嗣,身份尊貴,又豈是你我可以比擬?」

  潘才人用力掙開洛芳儀的手,怒視著她道:「不用你來裝和事老!當年我被皇上降為才人,怎不見你旁勸說?琳妃賞了你綺望軒,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麼!」潘才人不顧洛芳儀微微發白的面色,又轉首看著恩嬪,輕蔑地一笑,「皇嗣?只怕小小的織補宮女消受不起這份天賜的恩德,九殿下現在可是在昀昭殿養著!有福氣生得了孩子,卻沒福氣養,自己的孩子將來喚別人母妃!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見恩嬪無言以對,潘才人伸手掐過那朵報春花,唇角浮起尖刻的笑意:「報春花再不濟總也是御花園裡的花,只怕有人是殘垣斷壁的野草,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罷了。」

  「花也罷,草也罷,總有凋蔽枯零的時候。」恩嬪不以為忤,淡淡一笑,「只不過,野草變不成鳳凰,難道花就變得成嗎?都是一樣的罷了,又有誰比誰更高貴呢?」

  潘才人嗤的一笑:「原來恩嬪也懂得這個道理,那麼就不要多管閒事,省的別人以為你有多得臉似的。」
  恩嬪展顏一笑:「才人姐姐伶牙俐齒,我這個做妹妹的自然是遠遠不如了,和妃娘娘素來也喜歡言語伶俐之人,倒不如,改日才人與我同去昀昭殿一敘?」
  潘才人一怔,恩嬪又道:「不過,才人姐姐也當注意才是,從前呢,長信宮裡住著一位妍貴嬪,也是一樣的伶俐,卻三番五次被和妃娘娘斥責呢。」

  芷蘭會意一笑,揚聲道:「是了,妍貴嬪彼時還是正三品的貴嬪娘娘呢!因為對恩嬪小主和九殿下不敬,於重華殿被和妃娘娘當眾斥責,不知才人有無聽說?不過話說回來,妍貴嬪言語失敬、行為失德,到頭來,僅以選侍的位分下葬,真的好慘呢!」
  潘才人曉得恩嬪是在拿和妃來壓自己,終究還是有些害怕,狠狠瞪一眼不遠處垂手默立的崔槿汐,悻悻地走了。
  恩嬪見她走遠,終是靜靜吁出一口氣:「虧得只是個才人,若是做到了嬪位,恐怕今日連我都得被她掌摑了。」
  洛芳儀搖一搖頭:「她便是這樣的性子,多少年了都沒改過,你不用放在心上。」

  芷蘭頗有些忿忿不平,抱怨道:「小主該去回了和妃娘娘,狠狠教訓她才是。」
  恩嬪道:「罷了罷了,如此囂張跋扈,連昔日的妍貴嬪與嬪都遜她幾分,不用我們出手,她如此下去,只會是自尋死路。」恩嬪轉首望著崔槿汐,見她的右手的凍瘡已經破裂、流血不止,不由心生憐惜,掏了帕子為其細細裹上。
  崔槿汐受寵若驚,忙道:「奴婢不敢勞煩小主。」
  恩嬪輕輕歎氣:「無妨,只是,潘才人為何要尋你的麻煩?」

  崔槿汐神情一黯,只搖頭不語。
  恩嬪微一凝眸,笑道:「月影台有一些治凍瘡的藥物,等下我讓人送給你。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潘才人到底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
  崔槿汐勉強一笑,靜靜道:「奴婢愚鈍,並不知情,才人小主許是懷疑修儀娘娘與奴婢說了什麼,但修儀娘娘只是關心奴婢的風寒,擔心傳給後宮的嬪妃與皇子,並無其他。」

  恩嬪微微一滯,轉瞬間已恢復了如常神色,深深看了崔槿汐一眼,似有幾分讚許:「你雖是初初入宮,年紀又小,卻已經懂得了生存之道,我在宮裡呆了十年,自問在你那個年紀,都做不到你的一半。」恩嬪柔柔一拍崔槿汐單薄的雙肩,「你做得對,有些事情,能撇開關係就一定要撇開。有人拿你做局,入局入得深了,離死也就不遠了。」

  恩嬪緩緩吐出一口氣,扶著芷蘭的手臂徐徐轉身:「你將來,必定不會只在浣衣局裡頭苦熬日子。好好做事,自會有賞識你的主子。」
  待到回了月影台,芷蘭奉上一盞巴山雀舌,好奇道:「小主既然看得起那崔槿汐,為何不收為己用?」
  恩嬪啜一口那碧綠色的茶湯,莞爾一笑:「她先是招惹了祝修儀,又是惹惱了潘才人,風頭太盛,若是我堂而皇之要了過來,承光宮該怎麼看?」恩嬪起身從身邊的金絲楠木的漆盒裡抓過一把香料,緩緩撒入青花乳足香爐,一縷縷甜橙的幽香便從朵朵綻放的花蕊中散開,如花苞綻放,輕盈似逐風的蝴蝶,「何況,她來自永州崆金洞,這趟渾水,我自然是不會趟的。」

  恩嬪接過芷蘭奉上的軟羅帕子揩一揩手:「我什麼都不要做,畢竟眼下是風口浪尖之時,做得多了
,反而惹德陽殿那位懷疑。我雖是身份低微,但汾兒畢竟養在昀昭殿,和妃的家世勝過琳妃一頭,汾兒也並非全無繼位的可能,我跟和妃雖然看得開,但難保不會有人從旁攛掇,更何況,存心鬧事的人也不少。所以,我越是清心寡慾,越是低調行事,汾兒,就能多一份平安的保障。」

  關雎宮,深夜,寢殿內唯有幾點昏暗的燭光搖曳,病榻上的弈澹緩緩睜開眼睛,朦朧間,卻見一個裝扮素淨的女子伏在床頭,似乎沉沉入睡。
  「移光?」弈澹試探著喚道,「移光?」

  那名女子猛地驚醒,發覺自己剛剛睡了過去,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弈澹有些遲疑,凝眸細看,見這名女子眉清目秀,不覺安慰道:「無妨,你是?」
  女子暗暗鬆了口氣,垂了眸子恭敬道:「奴婢芸心,是御膳房的宮女,因為關雎宮小廚房的幾名宮女染了時疫,所以御膳房指了奴婢過來侍奉。」
  弈澹點一點頭道:「舒貴妃睡了麼?」

  「是的,今晚是奴婢守夜。」芸心淺淺一笑,「皇上渴了嗎?奴婢去倒水。」
  「你這件衣服,似乎有些眼熟。」弈澹眉心微蹙,思索著道。

  芸心慌忙跪下:「皇上明鑒,前幾日六殿下高燒不退,是奴婢侍奉在側,六殿下燒得糊塗,撕壞了奴婢的衣服。因為關雎宮剛剛燒過一批衣物,奴婢無衣可換,是而,舒貴妃娘娘將她從前的衣服賞給了奴婢,奴婢自知僭越,但舒貴妃娘娘……」

  「朕明白。」弈澹輕輕頷首,「朕不會怪罪你,只是,你看起來,跟當年的舒貴妃倒有兩分相似……」
  次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過來,喚了竹息伺候著梳洗。竹息手巧,攏發、箍發、盤發,條條理理是一絲不苟,梳的望仙九鬟髻也是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待竹息取了內務府新打造的珍珠祥雲花鈿為朱成璧細細貼上,竹語又端了兌好海棠花汁子的熱水上來,浮著幾片柔軟的花瓣,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朱成璧將雙手反覆浸潤幾次,直到指關節都紅潤起來,方才接過竹息遞過的紗羅帕子揩手,又取過一套纏絲東海明玉的掐金護甲帶了,方才舉目對鏡,只見雙魚星紋鏡中的女子風華正茂、雍容華貴,後宮那些年輕艷麗的單薄女子自是遠遠不能及的。
  雖說十二年的宮廷歷練,朱成璧的高華氣度已是卓然不群,但如今皇帝病重,也只有銳意於裝扮華麗大氣,才能鎮得住一眾妃嬪、朝臣,叫人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朱成璧由著竹息取過五六支步搖一支支試著,懶懶道:「你彷彿有些心不在焉。」
  竹息一怔,忙陪笑道:「奴婢一早聽說了一件事,揣度著娘娘可能聽了生氣,故而一直在思量著……」
  「想說什麼便說,即便本宮真生氣,也不會怪罪於你。」
  竹息慌忙答了聲是,躊躇道:「是關雎宮,今早皇上封了一名宮女劉氏芸心為更衣。」
  朱成璧一楞:「什麼?」

  竹息靜靜道:「聽聞這劉更衣是御膳房撥入關雎宮伺候的,清秀爾雅,又因著侍奉勤謹,故而得了皇上的賞識。」
  朱成璧嗤了一聲道:「很好,這種時候,還能被封為更衣,還是在關雎宮裡,劉氏真是好大的福氣!」朱成璧面帶怒色,膩煩道,「閔瓊蘿是做什麼的!這樣的人也能撥到關雎宮裡伺候?」

  竹息聞言忙柔聲勸慰道:「這陣子御膳房也是忙得腳不沾地,想必閔尚食也是沒能看出那劉更衣的心胸。娘娘不必煩心,奴婢自會去問問清楚,只是現下,那位新晉的更衣還住在關雎宮的偏殿連理閣呢!」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關雎宮仍然隔離著,眼下若要遷出去也是麻煩,這便也罷了。六宮妃嬪怎麼說?」
  竹息道:「只聽聞那位潘才人甚是得色,覺得這樣的事情是掃了舒貴妃的臉面,只是,聽聞劉氏晉封一事,也是舒貴妃勸說的呢!」
  朱成璧搖一搖頭道:「賢德之名,總是要做給旁人看的,事實真相,只有關雎宮才知道罷了。你去告訴閔瓊蘿,好好查一查劉芸心的底細。」
  「奴婢省的。」
  朱成璧凝眸思索了片刻,又道:「囑咐梁太醫好好辦事。」眼波流轉,朱成璧的眼角盡帶了凌厲的機鋒,似寒劍幽冷的鋒芒,「可別錯了步子。」
  
  第七十三章  水殿風來珠翠香(1)
  水殿風來珠翠香(1)


  承光宮,潘才人著一襲寶藍色的紐羅宮裝,正捧著織造局進獻的一套緋煙流霞的對襟羽紗衣細細翻看,眉中的惱色卻是越發濃密起來,轉首斥責寶琪道:「織造局的膽子真是越發地大了,本小主就問他們要一件好一點的衣裳,你看這料子,這花樣,是存心小瞧本小主麼!」


  寶琪面露難色,低低道:「小主且忍一忍吧,織造局前幾日對所有的衣料進行消毒,現下那味道還衝著呢,能挑出來的料子也不多。」
  潘才人冷冷一笑,覷著不遠處幾名侍弄花草的宮女,揚聲道:「真當是笑話!本小主的父親是太僕寺少卿,官居正四品!恩嬪與芙蕖娘子麼,梅香拜把子,不過是奴才的出身,她們的衣著首飾,竟高了本小主許多,哼,織造局就是狗眼看人低,一輩子替人縫補裁製的賤命!」
  「這一大早的,潘小主怎麼就嚷嚷開了。」白芷扶著祝修儀緩緩出了殿,微微笑道,「可擾了娘娘的清淨呢!」
  潘才人見是祝修儀,雖是頗不情願,也只有上前屈膝請安。

  祝修儀拈著紗羅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淡淡道:「潘才人有功夫大發雷霆,倒不如跟本宮好好解釋,昨日你去了浣衣局做什麼?」
  潘才人眉心微蹙,譏諷道:「娘娘的耳報神倒是靈通。」

  「倒不是本宮的耳報神靈通,才人昨日大鬧浣衣局早已被有心之人傳開了,大家可都當笑話似的,本宮才懶得管你這檔子破事,只不過皇上龍體萬好之後,若要拿了這事兒來問本宮一個治宮不周之罪,本宮倒得費些唇舌。」
  潘才人一愣,卻不惱,只好整以暇地按一按髮鬢的金累絲如意簪子,眼波厲厲一刮:「皇上恐怕沒有閒工夫來娘娘這兒,娘娘放心便是。至於那有心之人麼,哼,背後捅刀子,洛芳儀與恩嬪真是賤人。」

  祝修儀揮了手讓一旁服侍的宮人下去,淡淡道:「本宮提醒你,恩嬪的背後是和妃,和妃與琳妃素來親近,你幾次三番言語無忌,他日若被琳妃發落了去暴室,本宮可不一定能救你出來。」祝修儀柳眉一揚,「話說回來,本宮真當是好奇,你大鬧浣衣局到底所為何事?本宮與那崔槿汐說過什麼,似乎不關才人的事吧?」
  潘才人坦然迎上祝修儀的目光,毫不避開,只蓄著笑容道:「恩嬪以為嬪妾與娘娘不睦,娘娘也是如此認為麼?外頭做的功夫,自然是給外人看的,況且既然要做,就得做大一些,做足一些,讓人以為嬪妾與娘娘隔閡頗深、形同陌路罷了。」
  祝修儀微微一笑,展一展寬廣的蝶袖:「才人不必避重就輕。」

  潘才人含了一縷淺淡的笑影相對:「娘娘懷疑嬪妾,提防嬪妾,嬪妾自是無話可說,但娘娘別忘了,當初儀元殿哭諫雖是娘娘帶的好頭,但始作俑者,卻是舒貴妃,而眼下呢……」潘才人嗤的一笑,「解除封宮至今,娘娘彷彿拿舒貴妃無能無力啊!」
  祝修儀緩緩轉身,眼中的怒色如赤焰一般燒起:「你以為本宮不想動手?是根本動不了手!」

  「娘娘黔驢技窮,嬪妾可沒有。」潘才人撥一撥耳垂的銀杏葉耳環,似笑非笑道,「皇上寵著舒貴妃,自然是希望立六殿下為太子的,如此一來,攝六宮之事的琳妃便是太后尊位無望,琳妃若想利用承光宮對關雎宮的恨意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會有人做了替罪羊;若是琳妃憐憫舒貴妃,便能擋了娘娘的路,左不過都是咱們的苦處罷了。但是,如果能一石二鳥,同時除去六殿下與琳妃,娘娘又以為如何?」
  祝修儀眼皮一跳,昔日琳妃的話似乎又在耳邊迴盪,「你便好好住著你的承光宮,切記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

  不得生出任何事端麼,那跟將我置於一潭死水之中,任我自生自滅,有何區別?多少個星夜無眠,自己在承光宮裡一步一步緩緩走著,漫無目的,直到東方微微泛白,心底對舒貴妃的仇恨,如那深海一般幾不見底,那時候,自己曾無數次地發誓,若有誰敢擋了自己的復仇之路,便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潘才人見祝修儀陷入思索,媚然一笑,輕輕道:「這盤棋,娘娘願不願意跟嬪妾賭一把,若是成了,大殿下、三殿下、還是九殿下,立誰為太子,娘娘的後半生都是衣食無憂,而不是看人眼色、低聲下氣呢!」

  晨風輕拂,如多年前母親撫過自己髮鬢的柔軟的手,祝修儀微微一滯,已然換了一副沉靜的面色:「自然是要賭一把的,本宮偏偏不信,上天既然不能困住本宮一輩子,本宮便一定要遂了自己的心願,哪怕鬧出個天翻地覆,本宮也不在乎!」
  梁王府,奕渮翻動著手中的一本花名冊,劍眉一揚,朗朗星目中頗露讚揚之色:「你做得很好。」
  江承宇滿面堆笑,拱手道:「此番皇上病重,忠於王爺的,自然是會明進退、表忠心,態度不明的,便能一目瞭然。只是徐孚敬那老頭狡猾得很,皇上剛病倒,他立馬也裝起病來,那一套一套的功夫做的,自是比孫傳宗像得多了。」
  奕渮掌不住嗤的一笑:「孫傳宗麼,到底是年輕了些,李敬仁一眼就看出了破綻,他倒以為自己裝得像。」
  江承宇捏著手裡的一枚棋子,輕輕拋入案上的黃花梨雞翅木紫檀素紋圍棋筒,思索著道:「孫傳宗既不可靠,倒不如早早換成李敬仁豈不更好?」

  奕渮搖一搖頭,取了手邊的狼毫毛筆,在名冊上又添了一個名字,江承宇心生疑竇,探了身子一瞧,不由一愣,脫口道:「朱祈禎?」
  「本王還沒告訴過你。」奕渮懶懶一拋狼毫毛筆,「三日前,朱祈禎來過,勸說本王把握時機……」奕渮微微一頓,迎向江承宇好奇的目光,一字一頓道,「登基。」

  江承宇面容失色,似是難以相信,微一思索便是搖頭不止:「此人心機深沉,此番言語實在難以揣摩,且不說他是琳妃的侄子,他與孫傳宗二人,素來左右逢源、當屬牆頭草一派,又怎肯輕易與王爺推心置腹、勸說王爺登基?」
  奕渮揉一揉眉心,緩緩道:「輪親疏,朱祈禎自是偏向於琳妃,論功名前途,跟了琳妃也不會差。只不過,他是從江山社稷的角度來論事,認為本王比孤母弱子更適合坐鎮江山。」
  江承宇陡然一驚,面色變了幾變,急道:「王爺,此人不可信!」

  奕渮覷一眼江承宇的神色,忽而一笑:「本王何時說過會信他?只是,本王很佩服他的勇氣,能在風口浪尖之時來梁王府,能堂而皇之地跟本王說這樣的話,竟是絲毫不顧及琳妃。本王便姑且先用他一用,若他表裡不一,本王自有法子讓他求生不能。」
  江承宇聞言終是緩了臉色,詭秘地一笑:「是了,王爺的法子不用則已,若使用了,對朱祈禎來說,便是前途盡毀、家破人亡,他,不敢不從。」

  關雎宮,連理閣,劉芸心端坐於梅枝紋銅鏡前,著一襲彈花柔棉曳地長裙並如意雲紋衫,又挑了一支清水芙蓉玉簪戴上,鏡中之人,於清秀中便多了一絲嫵媚,身邊的宮女蘆兒笑著奉承道:「奴婢雖未見過舒貴妃年輕時的模樣,但也看過幾幅畫像,小主的容貌,與舒貴妃是有兩三分相似的。」
  劉芸心淡淡一笑:「是麼。」
  蘆兒陪笑道:「可不是,若不然,皇上又怎會晉了小主為更衣呢?且不說更衣了,憑小主的容貌,晉為貴人或是嬪位,都是指日可待的。」
  劉芸心笑不露齒,緩緩撫過自己細膩光潔的面龐,似是再喃喃自語:「你的意思是,本小主除了這幅皮囊,便一無是處了,是麼?」
  蘆兒一愣,嚇得方寸大亂,慌手慌腳地跪了下去:「小主恕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劉芸心微微一笑,轉身攙扶了蘆兒起身:「你慌什麼,我只是開玩笑罷了,其實,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能得皇上垂憐,已是祖上的積福,自是萬分榮幸的,又豈敢再奢望貴人之位或是嬪位呢?」

  蘆兒聞言有些訥訥,想必是還沒能從方纔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只是緊緊拽著袖口不言。
  劉芸心抿嘴一笑,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支鑲銀邊的珠花給蘆兒帶上:「皇上的賞賜多,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若有喜歡的,直接問我要便是了,我們從前都是御膳房的宮女,閔尚食不是說過嗎?大家有福同享,如今我晉了更衣,自會好好待你。」
  蘆兒感激不盡,再度跪下叩首:「奴婢唯小主之命,甘願聽小主調遣!」
  劉芸心揮一揮手示意蘆兒起身,又笑道:「很好,那麼,本小主便有件事情吩咐你,你待會兒出了連理閣,便告訴關雎宮裡的宮人,本小主給你賞了許多好東西。」劉芸心盈盈一笑,又取了一對流星追月的耳環給蘆兒帶上,語調一轉,「只是,若有人對本小主的身世、起居特別感興趣的,便好好盯著她,明白嗎?」
  蘆兒下意識撫摸著那對耳環,面露喜色,剛才劉更衣那一席話,雖是不明所以,卻一口爽快地應承下來:「奴婢省的,小主放心吧。」
  



  第七十四章  水殿風來珠翠香(2)
  水殿風來珠翠香(2)


  朱府,晨曦閣,木棉望著窗外,一記一記摩挲著腕上的翡翠鐲子,窗外纍纍的海棠初綻,如小朵的雪花,只不過那雪是緋紅的,微微透明,瑩然生光,隱約有馥郁的香氣瀰漫,遠遠勝過閣中焚香的氣味。
  木棉微微歎氣,緩緩一握楊妃色貴妃榻上的玉如意,那沉涼的寒意便順著肌理滑入,如淡墨一般搖曳著襲來,正在遲疑,陪嫁的丫鬟珠兒卻低低道:「夫人不去打探打探府裡的情況麼?夫人在宮中住了幾日,怕是府裡的人事,也悄悄變了幾番呢!」
  木棉望一眼珠兒,沉聲道:「我知道你是琳妃派來監視的,但我做什麼籌謀,總不見得事事都與你分說吧?」
  珠兒垂眸一笑:「夫人籌謀什麼,奴婢自然不關心,奴婢只是在為自己的家人,還有夫人的家人著想,若是琳妃娘娘得不到她想要的,你我自是一般的下場,又怎麼會有主僕之分呢?」
  木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氣,忍了幾忍,終是換了平和的語氣道:「我自是明白,不需你時時提醒。」
  「提醒什麼,也說給我聽聽。」木棉一驚,轉首卻見朱祈禎健步進來,目光澄澈清朗,心中不由暖了幾分,笑著上前福了一福:「正說著春日到了,總要做些應景的吃食,夫人費神持家,恐怕不比妾身這般閒情逸致。」
  朱祈禎取了案上一盞初初沏好的茶啜飲幾口,讚道:「好香。」
  木棉微微一笑,扶了朱祈禎坐下,輕輕道:「妾身是取了清晨海棠花花蕊上的露水烹製的,特有一股海棠的清香呢。只是,這茶雖好,也比不過含蕊軒的諸多珍品茶,或許是邱大人捎過來的吧。妾身尤其記得那惠明翠片,其芽纖秀細直,其色清澈明亮,其味鮮爽醇和,在宮裡也是難得一見呢!」
  朱祈禎含笑不語,只是臻首思索,木棉覷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抿過一縷淡淡的喜色,又道:「大人可是餓了,妾身親自去小廚房做大人最愛吃的三鮮芋艿卷可好?」

  朱祈禎把玩著手中的茶盞,似是思索:「前幾日我送了一些芋艿去梁王府,怕是小廚房裡沒有了。」朱祈禎暖暖一笑,為木棉正一正髮鬢的珊瑚蝙蝠簪,又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發,語氣越發的輕柔端和,「那批荔浦芋頭是極好的,梁王前幾日腸胃不好,閉門不出,梁太醫說了,芋艿清胃養心。」
  木棉淺淺一笑,面生淡淡的紅暈,溫婉道:「夫君可是嫌棄妾身只會燒芋艿嗎?既是沒有了芋艿,那妾身做些紫薯鬆糕如何?」
  朱祈禎笑著一握木棉的雙手:「也好,也只有在你這裡,我才吃得好些。」
  木棉反手緊緊握住朱祈禎的手,盈然笑道:「夫君說得好像是被夫人苛待過似的,夫人對夫君,自是事事上心的。」
  「那麼,你又何嘗不是呢?」朱祈禎不露痕跡地鬆開木棉的手,笑著起身道,「有你和藝澄,我自是個享清福的。話說,紫薯鬆糕便多做一份,下午,我還要去驍騎營一趟。」

  一室溫馨,旖旎春光,笑語晏晏,彷彿,朱祈禎與木棉之間,從未有過隔閡,只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但是,終其一生一世,即便他日能坦誠相見,昔日的種種猜度與防範,終究是抹不去的印記。
  其實,這於朱成璧與周奕渮,又何嘗不是呢?
  四月初,人間芳菲天,正是點點繁花與輕柔柳絮糾纏飛舞的時日,時疫亦終是得以解決,紫奧城也暫且恢復了平靜。儘管此次時疫來勢突然,但到底控制得力,並未造成太多的傷亡。

  然而,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為了便於養病,弈澹搬離關雎宮,回了儀元殿靜養,雖然身子依然是虛弱,但由著太醫院精細的調養,也漸漸有了不少起色。玄清到底身子骨更好些,恢復得比之弈澹要好上幾分,舒貴妃數日來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五日後,劉更衣被晉了一級為正八品采女,賜居霓虹閣,亦是賞下了不少金玉綾羅、各色玩器。劉采女頗為感動,不僅前往儀元殿謝恩,又去了關雎宮拜謝舒貴妃,舒貴妃倒也頗為喜歡她,賞賜了不少珠寶首飾與時新料子。

  三日後,宜妃在儀元殿侍疾時向弈澹偶然提及,弈澹養病期間,芙蕖娘子姐妹倆一直在通明殿祈福,更是日夜抄寫佛經懸掛於通明殿長廊供往來的妃嬪、宮人們誦讀,弈澹頗為感念,晉芙蕖娘子為正六品貴人,封號依舊是「芙蕖」二字,又格外賞賜了傅宛涵。時隔近八個月,傅宛汀再得晉封,不僅又是連升兩級,連封號也依然未變,後宮更是議論得沸沸揚揚,但礙於宜妃的情面,也逐漸是減了抱怨。

  這一日,禧貴人早早來德陽殿請晨安,朱成璧還未梳妝完畢,殿中唯有洛芳儀與恩嬪在,禧貴人見過禮後,少不得寒暄幾句,方抱怨道:「皇上太過寵幸芙蕖貴人了,自她封為采女以來,可是數番越級晉封呢!」
  恩嬪心裡好笑,面容卻是沉靜如水,淡淡道:「芙蕖貴人一心只為皇上的安康,你不知她當日在通明殿祈福,足足跪了有十個時辰麼?」
  「是啊!若是禧貴人也如芙蕖貴人一般,如今豈非身在嬪位了?」潘才人扶著寶琪的手,翩然進殿,草草向洛芳儀與恩嬪見禮,唇角一勾,冷笑道,「到底是恩嬪瞭解芙蕖貴人,也許是惺惺相惜吧。話說回來,禧貴人你品行至純、言語爽利,自然不像那有心之人一般,尋思著出身不高,便藉機生出一些事情來,也好往自己臉上貼金。」
  恩嬪曉得潘才人又藉機擠兌自己,倒也懶得理會,只拉了洛芳儀笑道:「咱們何必站著說話,丁香剛剛奉了茶來,還是先坐著吧。」
  片刻之後,諸妃陸續前來,朱成璧梳妝完畢,扶著竹息的手臂緩步進殿,諸妃慌忙起身,恭敬請安道:「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了手讓眾妃起身,緩緩落座,方輕啟朱唇道:「如今皇上在儀元殿養病,除了舒貴妃,其餘妃嬪若要去儀元殿請安,都得先得到本宮的首肯,待本宮問過太醫的意思才算,都明白了嗎?」

  眾妃神色一凜,忙答了聲是。潘才人到底按捺不住,眼風向關雎宮的方向輕輕一揚,低低哼了一聲。
  朱成璧輕咳一聲,沉了臉色厲聲道:「若有誰罔顧了本宮的旨意,擾了皇上的清淨,就別怪本宮不顧惜昔日的姐妹情分!」
  這一席話,凌厲與森然是昭然而現,諸妃聞言一震,自然曉得話裡的重量,忙道一聲不敢,越發地恭敬起來,大氣也不敢出。
  朱成璧點一點頭,緩緩掃過諸妃,見平日裡千姿百媚的妃嬪們有些惶惶然,端容半日的臉上方有了一絲破冰的笑意:「芙蕖貴人呢?」
  傅宛汀聞得喚她,忙越眾而出,行禮如儀:「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傅宛汀雖是晉了貴人,於服飾上並不十分的在意,今日只著一襲碧色的素錦宮衣並撒花軟煙羅裙,三千青絲則挽成一個毫不張揚的百合髻,只以稀疏的珠花點綴,倒是她身後的潘才人頗見華貴,滿頭珠翠不說,更是罩了一件逶迤拖地的霞影蟬翼紗,看起來倒像是居於嬪位以上的妃嬪了。
  朱成璧蓄了淺淺的笑意,喚過傅宛汀上前,伸手摘過髮鬢上的一支白玉簪,笑道:「才剛晉了貴人,怎的穿得如此簡素?這支白玉簪雖說並不華麗出眾,但妙就妙在是用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製成,色如初雪無瑕,觸感極柔潤細膩,自是配得上你。」
  傅宛汀受寵若驚,不安地由著朱成璧為其佩戴好白玉簪,深深一福到底,道:「多謝娘娘厚愛。」

  杜婕妤頗有些嫉妒,道:「芙蕖貴人真當是好福氣,那支白玉簪是去年皇上賞下來的,聽聞是先帝爺宸妃的愛物呢!」
  宸妃,如今已是宸謹貴太妃,本是太祖一朝南方降國南錢獻帝的小女兒,姿容婉約、嫻靜端惠,頗得先帝愛寵。然而,宸妃膝下唯有兩個帝姬,如今便是容安長公主與福安長公主,皆已遠離京城政治中心,由於宸妃無子,自然沒有捲入先帝末年的九子奪嫡,弈澹即位後亦頗得禮遇,居於紫奧城的寧壽宮,為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
  朱成璧莞爾笑道:「你的心意,本宮與皇上都明白。」朱成璧笑著掃一眼在座的妃嬪,緩緩道,「若都如芙蕖貴人這般,本宮自然也能省一省心了。」
  潘才人嬌然一笑:「娘娘說的極是,若嬪妾也能時時能得娘娘提點,必然能比芙蕖貴人更得皇上歡心。」
  劉采女掩唇一笑:「琳妃娘娘貴人事多,怕是沒得閒情逸致來提點潘姐姐,倒不如直接向芙蕖貴人取經來得合算。」
  朱成璧揚一揚眸,只取過案上的雪頂含翠啜飲一口,卻聽宜妃笑吟吟道:「采女真是振振有詞,不過采女應當不用取經才是,采女的相貌不就是得寵的保證麼?」

  潘才人嗤的一笑,拈著帕子點一點唇角,復又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儀態嫻靜:「我說呢,難怪采女整日裡往關雎宮跑。」潘才人正一正翡翠耳環,旋即又笑道,「采女與舒貴妃如此親近,說不定可是同鄉本宗呢!」
  劉采女面色微變,潘才人此語,分明是在譏諷自己身份低賤,與擺夷出身的舒貴妃無異。
  宜妃聽得話中含義,掌不住笑道:「潘妹妹不可這樣說,采女自是出身高貴,又言語伶俐,必定勝出舒貴妃許多,來日本宮必定跟皇上諫言,非至采女到貴人之位或是嬪位才能彰顯采女的身份。」

  一語既出,已有妃嬪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劉采女曉得宜妃位份尊貴、難以辯駁,如鴉翅般的睫毛微微顫抖,面色卻早已是氣得微紅,賭氣轉過頭去不再言語,只狠狠絞著手中的松蘿帕子發洩。
  朱成璧冷眼看著,知道劉采女方才譏諷芙蕖貴人已惹得宜妃不快,潘才人則素來瞧不起宮女出身的妃嬪,自然要幫著一處落井下石,和妃與蘇昭儀只是噙著笑意作壁上觀,連一向好脾氣的洛芳儀與恩嬪也只顧品茗,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其餘妃嬪則神情各異。

  朱成璧心中暗暗冷笑,出聲道:「好了,玩笑一句便也罷了,何必扯出這許多話來?本宮乏了,你們都跪安吧。」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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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水殿風來珠翠香(3)
  水殿風來珠翠香(3)

  待到諸妃離去,竹息奉了一盞杏仁酪上來,唇角皆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低低道:「劉采女很不得六宮妃嬪的心意呢,方纔她被宜妃與潘才人一番嘲諷奚落,竟連一個解圍的人都沒有。」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一柄精緻的玉版扇賞玩,片刻方道:「諸妃素來不甚喜歡舒貴妃,偏偏劉采女做得慇勤,一日裡倒有小半日在關雎宮裡陪著,又是親自下小廚房烹飪,又是照顧玄清。做得太過,才會招致輕蔑和不滿,再加上她位份低微,自是人微言輕,紫奧城素來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又有誰會把她放在眼裡。」

  竹息深以為然:「若是她沉默緘言便也罷了,今日竟敢出言譏諷潘才人與芙蕖貴人,可不是撞到槍眼上了麼。閔尚食與奴婢說過,這劉采女出身低微,不過只是蘇浙一帶沿海的小漁村裡出來的,因為容貌清秀才編入了御膳房伺候,如今看來,也是個空心美人罷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那便也罷了。」語畢似在思索,又嗤的一笑,緩緩道,「潘才人與她,還是鬧騰起來比較好,左右都是不省心的。」
  竹息會意笑道:「奴婢省的,最好一直鬧到皇上跟前才算,一個出身高貴但失寵多年,一個肖似舒貴妃但出身低微,奴婢也是好奇得很,皇上該怎樣權衡呢?」

  五月初,弈澹已然康復了不少,便於關雎宮設了家宴,除了舒貴妃外,只請了琳妃、和妃、宜妃與劉采女作陪。
  劉采女獲此殊榮,自是受寵若驚,也格外認真,不但毛遂自薦準備了宴席,又特意從宮外尋了幾件琺琅瓷器贈與舒貴妃,這琺琅瓷器倒算不得多貴重,只不過瓷器上皆以桐花點綴,倒有幾分寓意。

  竹息暗地裡譏諷道:「劉采女倒是能順桿兒爬,娘娘當日送的那斗彩瓷像,沒想到劉采女倒留了心,說來也是好笑,霓虹閣裡庫存不多,這劉采女怕是翻來翻去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才巴巴地遣了人去宮外尋呢!」

  朱成璧彼時正在梳妝,選了幾支玉釵細細查看,回首囑咐竹語道:「挑幾件素淨的衣服來,今日去的是關雎宮,又有皇上在,衣著服飾萬萬不可出挑。」語畢,朱成璧對鏡自顧,想一想又道:「左右舒貴妃與那劉氏頗為親近,有些話,竹息你出了含章宮還是不必多說了,免生不虞。」

  關雎宮裡有沉靜如水的蜜合香的氣味,輕煙裊裊浮著,恍惚間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雖是漸有入夏之態勢,上午的陽光倒並不過分的晴艷,是輕薄的雨過天青色瓷器一樣光潤的色澤,叫人無端的平心靜氣。
  這幾日,關雎宮新換了薄如蟬翼的春衫綠的窗紗,陽光透了窗紗篩進來,有些迷濛的氣息,隔了那寶藍色的軟綿窗帷一看,像遙遙迢迢隔著的霧氣。
  如今,已然是萬紫千紅的時令了,窗外有繁鬧鬥艷的靡麗百花,簇擁著、熱鬧著,然而,在殿內看去,卻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素淨,叫人心生安穩舒然之意。

  因著弈澹還未能全然康復,今日的宴席頗為素淨,葷腥極少,劉采女亦是準備地十分妥帖,如意豆卷、蘭花豆乾、雲河段霄、玉兔白菜、明珠豆腐,皆是清爽宜人,弈澹也是興致頗高,還飲了幾杯青莖露,也是劉采女所制,色澤清亮,似一汪碧玉,甚為誘人。
  和妃把玩著觸手生溫的和田玉酒杯,淡淡笑道:「采女不妨把制酒的方子告訴本宮,本宮覺得這青莖露甚為香洌呢!」
  劉采女忙恭敬道:「娘娘喜歡便好,嬪妾晚上便親自送了方子去昀昭殿。」

  宜妃似在傾聽,亦似乎無意,只微微一笑,轉首對朱成璧道:「天也開始熱了,不知帝姬與四殿下晚上可睡得安穩?」
  朱成璧停箸淺笑:「勞姐姐記掛,兒還好,只是真寧清減了稍許飲食。」
  舒貴妃聞言陪笑道:「帝姬也有十六了,不知姐姐可有意中的駙馬人選呢?」

  弈澹亦是含笑:「樂安與張先令是天賜佳緣,朕一直頗為得意,這回真寧必得也擇選一良婿才是。」弈澹凝眸思索,片刻後,似是想起了什麼,撫掌笑道,「朕似乎記得,有個工部的郎中,年初的時候彷彿是調去了兵部的,年初對兀良一戰,頗有建功。」
  宜妃含笑道:「聽聞,彷彿是恩嬪的侄子,叫陳正則來著,皇上可是喜歡那孩子?」宜妃夾了一箸如意豆捲到皇上的碗裡,溫然笑道,「其實這樣也好,琳妃與恩嬪不是可以親上加親了麼?」

  朱成璧臻首思索,盈然笑道:「真寧一向頗有些主意,朝中那些個文弱書生倒不輕易看得上眼,反而是喜歡行軍征戰、報效朝廷的男兒……」
  和妃略略一想,忖度著道:「驍騎營的孫傳宗、李敬仁都是優秀的將領,不過,也只是多在兵法上有所造詣,若說沙場征戰,慕容迥雖是將帥之才,但已然娶妻生子,但北方戰場有個叫陳舜的,兀良一戰中,奇襲朱蛇嶺,倒是有勇有謀之人。」
  弈澹點一點頭道:「那陳恪父子戍守吉州多年,自是有功之臣,只是,要把真寧遠嫁吉州,朕心裡倒是不捨。」
  和妃笑著勸慰道:「皇上有愛子之心,只不過兒女婚姻之事,不若改日問了帝姬的意思才好……」

  「啪」的一聲將弈澹與一眾后妃嚇了一跳,原來是一個呈菜的宮女不小心打翻了盤子,弄得一地狼藉,朱成璧慍怒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舒貴妃忙勸道:「許是新進宮的宮人,有些毛手毛腳的罷了,姐姐不必在意。」舒貴妃柔柔一握弈澹的右手,轉首溫和吩咐道,「沒關係,收拾一下便下去吧。」
  那名宮女慌忙叩首謝恩,朱成璧眸光微轉,卻見劉采女的睫毛微微顫著,心下狐疑,正泛著思索,卻聽竹息驚叫道:「有刺客!護駕!護駕!」
  朱成璧慌忙回首,卻見那名宮女握著一把匕首,目露凶光,正窮凶極惡地撲了上來,竟如旋風一般,匕首直指弈澹!刀光一閃,寒氣畢現,正是殺氣十足!

  電光火石之間,卻是劉采女先反應過來,張開雙臂猛地撲了過去,擋在了弈澹的面前,而弈澹方才將身側的舒貴妃一把推開,已是難以閃避,只能由著劉采女擋著。

  朱成璧又驚又恐,正想上前護駕卻被身旁的和妃一把按住裙裾,掙扎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匕首貫入劉采女的左胸,頓時鮮血四濺。那名宮女滿臉的難以置信與憤怒,卻也不曾遲疑,刷地拔出匕首又揮刀刺向了弈澹,這一刀已然是力道不足,想是方纔已然耗盡了大部分的體力,只斜斜地劃過弈澹的胸口,她怒吼一聲,待要再刺,卻被早已趕過來的侍衛迅速制服。
  劉采女口吐鮮血,紐羅宮裝早已被血染得斑駁,她死死拽住弈澹的衣襟,眼神逐漸黯淡下去,如被衝上淺灘的幼魚,氣息奄奄。那名宮女眼見行刺失敗,氣急敗壞,跳著腳破口大罵:「狗皇帝!狗皇帝!你殺我家人!你不得好死!」
  弈澹又驚又怒,用力按住胸口,然而,鮮血仍然從指縫間汩汩地滲出,他見劉采女暈厥過去,氣得用力拍著案幾,氣息急促:「你是什麼人,竟敢行刺朕!」

  「狗皇帝!我爹是葛海正!是博陵侯的心腹部將!是大周的將領!你毒殺我爹!你滅我族人!狗皇帝!」那宮女痛罵不止,雙目圓睜,甚為可怖,直到嘴角有暗黑色的血液並著泡沫不斷湧出。
  宜妃大驚失色:「她服了毒!」
  那宮女氣息漸弱,瞥一眼歪倒在弈澹懷裡的劉采女,語調呢喃不清:「賤人……賤人……我不該……不該……信了你……」
  此時,宜妃與和妃具已衝到弈澹身邊查驗傷勢,離那垂死的宮女最近者便是朱成璧,朱成璧聽得此句,心中驚疑不定,卻又感覺有什麼豁然開朗,用力一握竹息的手,悄悄努一努嘴,竹息會意,揚聲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把這刺客帶下去!」
  弈澹又急又氣,兼之胸口疼痛難忍,一口鮮血「哇」地噴了出來,軟軟地向後癱倒下去,舒貴妃慌得手足無措,伏在他身上哀泣不止,朱成璧遽然起身,厲聲道:「竹語,快去通傳太醫!丁香,先把劉采女扶去偏殿!」

  朱成璧極力平復住心頭的呼吸,放眼望去,那行刺的宮女正被侍衛拖出關雎宮,嘴角似乎有一絲淺淺的笑意,終是心下惶然,當初,重華殿上,弈澹設計毒殺了博陵侯父子並一眾心腹部將,唯有葛海正中毒不深,拼了命地要刺殺弈澹,沒想到,她的女兒竟然進宮為奴,並在兩年後再度行刺。那麼,當初,她是如何逃過滅族,又如何進得了紫奧城,又如何得以接近弈澹、刺殺弈澹的呢?
  朱成璧突然感到心中一陣寒涼,縱使如今自己權傾朝野、貴傾六宮,依然有許多事情,是自己也發現不了的。
  朱成璧的眼波掃過劉采女毫無生機的慘白面龐,不由帶上了幾許冰寒凌厲的神色,暗暗握緊雙拳,膽敢在自己面前玩花樣,就別怪自己辣手無情!
  
  第七十六章  相思血淚紅豆拋(1)
  相思血淚紅豆拋(1)


  弈澹驟然遇刺,昏迷不醒,朱成璧當即下令紫奧城戒嚴,傳喚太醫局一眾太醫、醫女入宮,又命令朱祈禎與孫傳宗親自入宮戍守,六宮妃嬪無詔皆不得擅出,梁王周奕渮也匆匆入宮,商討處理、應對事宜。
  星輝璀璨之夜,月虧,紫奧城點起明亮的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照得幾如白晝一般,然而,隨著弈澹再度昏厥,那種蒼涼悲哀的氣息卻是無可避遁。
  儀元殿,奕渮帶著風聲進入,卻見朱成璧正悄悄掩了內殿的朱門出來,雖是面色微帶疲倦,但高華的氣度卻未曾有半分的消殆。
  奕渮微一行禮:「琳妃娘娘安好,皇兄身子如何?」

  朱成璧揮了手讓一旁伺候的宮人下去,沉沉歎氣:「雖是沒能傷到要害,但新傷舊疾一併發出,恐怕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
  奕渮皺一皺眉頭,英氣的劍眉帶上幾許怒色:「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
  朱成璧瞥他一眼,淡淡道:「博陵侯心腹部將葛海正之女葛敏齡。」
  奕渮一驚:「此人如何能混入宮中?」

  朱成璧迎上奕渮的朗朗目光,長入鬢角的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這句話,應當由本宮來問王爺才是,當年博陵侯亂黨肅清一事,不是王爺主理的麼?更何況,葛海正是於重華殿之上行刺皇上之人,實屬大逆不道、亂臣賊子!王爺又怎會輕易出了差錯?本宮實在好奇得緊,還望王爺能指點一二。」

  奕渮伸手挽過泛著幽藍光澤鮫綃帷幕,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如一朵稀薄的花:「娘娘真當是聰慧。」
  朱成璧大怒,狠狠一掌便要劈過去卻被奕渮一把攥住,生生動彈不得,朱成璧氣得發怔:「放肆!你放手!這裡是儀元殿!」
  「那又如何?本王的皇兄躺在內殿,難不成你有把握讓他醒過來,治本王一個失禮之罪?」奕渮含了一絲譏誚的笑意,面色越發輕佻起來。

  朱成璧怒道:「你竟敢安排葛敏齡入宮行刺皇上!他是你的兄長!」

  奕渮未置可否,眉心卻逐漸積聚起濃烈的恨意,似暴雨來前陰雲密佈的天幕:「兄長?」奕渮嗤的一笑,似在玩味這個詞語,他望一眼這金碧輝煌、象徵著帝國至上之權力的儀元殿,語調低沉,似夏夜寒涼的風,一直吹到心底,「那麼,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就在父皇頒布旨意,讓皇兄迎娶你的那個夜晚,我去了魏王府,在書房裡下跪求他,求他勸說父皇收回旨意?」

  朱成璧一怔,咚咚跳動的心似乎陡然停止,殿外的風聲也似凝住了腳步,詭譎地靜謐著,如深沉的海水一般不見波瀾,轉瞬間,奕渮的話又追至耳邊:「他那個時候滿心只想著如何博取父皇和母后的歡心,父皇與母后說什麼,他全然不會反對!我跪了好久,求他看在你我兩情相悅的份上,去懇求母后!我甘願退出太子之位的競爭!而他呢!」奕渮恨得咬牙切齒,上下齒相撞的咯咯聲在朱成璧聽來竟似錘落於鼓面的鹿皮重錘,「他為了斷我念想,第二天一早便上書,提出將以側妃迎娶之禮迎你入府!父皇甚為歡欣,當即允諾,並且讓宸妃主婚,這是多大的情面,我還有一絲機會反駁嗎!」
  朱成璧只怔怔地望著奕渮,纖弱的手腕被攥得浮出一抹妖冶的紫色,奕渮瞥見,心裡吃痛不已,終是放了手。
  月華流淌,奕渮的身上有淺淺的光暈流轉,如同二十年前在魏王府的書房,奕渮筆直地跪在魏王面前,叩首懇求,視線之內,只能望見魏王黑狸毛滾邊長袍的邊沿在月華中閃爍著奇異的光澤。那樣低聲下氣的神色,是奕渮從未有過也至今難以忘懷的。每一次想起,心中便如同有一柄鈍刀,一次又一次狠烈地割過,那種沉痛,剜心痛骨,生生不得停息。

  怔忪了許久,朱成璧的面龐上終有兩行清淚劃過,她極力遏制住喉頭的哽咽,喃喃道:「你從未告訴過我。」
  奕渮轉了眸子,隱隱有淚光浮現:「那是因為,朱蕉告訴過我,你入王府後,決定拋下過去,敞開心扉,與皇兄好好走下去。既然你已經選好了路,我又來告訴你這些,又有何意義?難道要你在王府裡,終日以淚洗面,失寵於皇兄,被其他嬪妃害死嗎?」

  奕渮微有哽咽,眸光裡倒映著殿中的透雕鸞鳳和鳴十五連枝燈,有幽暗溫弱的燭火搖曳:「眼見你有了真寧,有了淩兒,我想,也許真的應該放下你了,我才會迎娶徐徽音。但是後來,我才知道,你在王府裡過得並不算如意,到了宮中也依然如此,廢後與玉厄夫人百般刁難不說,又出現了舒貴妃。所以,我才會恨,如果當年他設計讓我離開你是因為他真的愛你,我自是無話可說,但為什麼,他要讓你一次又一次地傷心絕望?不,哪怕你安安穩穩做他的寵妃便足夠了,但是,你如今只不過是紫奧城的管家,為他與舒貴妃的兩情繾綣保駕護航!得到的他不珍惜,若我在朝,又豈會讓你如此?」


  朱成璧沉默片刻,奕渮的話如浪潮拍岸,在耳邊久久不能平靜,一時間,二十年的時光在腦海裡不斷盤桓,如極力擴張的籐蔓,直欲將自己的心生生束縛。良宵美景,自己真正擁有過的,怕是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

  初到王府的日子,是怎樣忍痛割捨過去的種種,才能笑臉相對、溫言款語?又是怎樣低聲下氣,才能在夏夢嫻與林若瑄的排擠之餘,獲得一絲喘氣的時機?府裡的日子那樣難熬,直到眼睜睜看著那個可憐的孩子意外夭折,又看著那個明媚嬌艷的湯馥嫻撒手而去,才幡然醒悟,一味的軟弱,便會被敵人踐踏於足底,一味的好強,又會引來樹大招風之禍,唯有左右逢源、揣度人心,方能得一絲生機。
  於是,一顆心,穩穩的沉澱下去,如煮沸了的茶湯,那茶葉被滾水一番沖燙,浮浮沉沉,最終是安靜了,映著細碎的金色日光,緩緩觀望著週遭的一切。本是長至十幾歲的女兒家心腸,卻彷彿已經砥礪了幾十年,遠交近攻,伐道攻守,每一個清晨,甫一睜開眼睛,就擔心著被人算計、又不得不去算計人。
  從府裡,到宮裡,每一次於宴席之上與奕渮相見,總是保持最得體的寵妃之姿,就是為了讓他安心,孰料,他竟全都知道。
  良久的沉默,似二十年來的時光,緩緩鋪程展開,當年青澀的十四皇子與朱府二小姐,如今,一個是權傾朝野的梁王,秉監國之責,一個是貴傾六宮的琳妃,攝六宮之事,然而,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二十年,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並非是步步生蓮,也不是步步為營,而是真正的步步驚心、如履薄冰。

  「奕渮。」朱成璧低低而道,睫毛輕顫,「你等我,我們總有機會。」
  奕渮癡癡望著朱成璧,猛地一把摟她入懷:「我等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你還要我等下去麼?只消一個小小的時機,璧兒!」
  朱成璧靜默著,貪戀這一刻他懷抱的溫暖,前塵往事,似乎在這一刻都做雲霧散開,飄渺無蹤。
  這一刻,所有的勾心鬥角、權爭利慾都拋諸腦後,穿越了二十年的時間,彷彿又是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青春韶光。
  朱成璧靜一靜心神,低低道:「宮裡還有一點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要肅清路上的一切。」
  奕渮沉眸片刻,微微一笑,吻上朱成璧柔軟的髮梢,喃喃低語:「好。」
  「你一定要等我。」
  「我一定。」
  含章宮,德陽殿,竹息執了犀角梳子,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朱成璧的長髮。竹語則侍立在朱成璧身後,執了一柄瑞獸葡萄鏡正對梳妝台上的四葉佛像鳥鳳銅鏡,供朱成璧查看那一匹青絲。
  朱成璧對鏡自顧,銅鏡中,三千青絲柔順地垂著,似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瑩潤光澤,不由低低而歎:「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

  竹息微微一笑:「娘娘好端端的怎的念起了《阿房宮賦》?」
  朱成璧幽幽一歎,似有無限惆悵在唇邊縈繞:「只是突然覺得,宮裡的女子,各有各的可憐罷了。」
  竹息手勢一滯,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娘娘,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

  朱成璧點一點頭:「所以,我讓梁太醫給皇上下慢性藥的事情,並沒有告訴奕渮。」
  「娘娘做得對。」竹息沉聲道,「娘娘只是為了讓皇上纏綿病榻,並不曾想奪去性命,這樣既能便於娘娘掌權籌謀,也不會惹人懷疑。若是梁王知道了,只會逼得娘娘下重手,更有可能還會懷疑娘娘對皇上是否有真心,這樣反而不妙。」
  朱成璧不作他言,只望著窗外深沉如海般的夜色,那疊疊重重的宮牆如牢牢的枷鎖,又似將人困得如在深井一般,朱成璧以手支頭,不覺微露疲態,輕歎一聲道:「劉采女的事情,查得如何?」
  竹息垂下眼眸,低低道:「娘娘猜得不錯。」

  「按下葫蘆起來瓢,這群人倒真能鬧騰,本宮不過少了些看顧,一個一個都顯起神通來了!」朱成璧揚一揚眸,握一握妝台上的琺琅胭脂盒,轉而淡淡道,「兄妹麼,是有幾分相像的。」
  「如今皇上病著,正是動手的好時機。」竹息極力平復心頭的跳動,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犀角梳子,「娘娘可要早作打算。」
  「不行。舒貴妃對她極其信任,你難道不知她眼下還在連理閣養病麼?」朱成璧唇角微揚,唇邊逸出的寒氣如冰雪枝頭的白梅,「她倒是命大,那把匕首居然撞到了她隨身佩戴的羊脂白玉珮上,沒能要了性命!不過,既然老天沒能要了她的命,便由本宮來做主!」
  




  第七十七章  相思血淚紅豆拋(2)
  相思血淚紅豆拋(2)


  五日後,劉采女的傷勢基本癒合,也有了氣力,能稍稍起床走動,朱成璧便與舒貴妃一同去連理閣看望。
  舒貴妃疲倦的臉上有一絲溫弱的笑意,握著朱成璧的手懇切道:「琳姐姐攝六宮之事,又要打理朝政,還要照顧真寧與淩兒,本是萬分辛苦,今日卻還特地來看采女。」
  朱成璧在床頭坐下,撫一撫劉采女柔軟的髮鬢,抿去心頭的冷笑,只化為唇邊的綿軟笑意:「無妨,本宮攝六宮之事,自是應該來看望采女。」朱成璧為劉采女掖一掖被子,撫一撫她瘦弱的肩胛,似是唏噓,「妹妹當初真當是英勇,捨身護駕,本宮頗為感歎,等皇上身子好些,便為妹妹進言,晉妹妹為貴人。」
  舒貴妃笑道:「不若晉為嬪位吧。」

  朱成璧淺淺一笑,目光漫過舒貴妃身側的雨過天青色軟羅帳帷,在劉采女清麗出塵的面龐上一掃:「妹妹這般,晉為貴嬪都是不打緊的,只是祖制鎖定晉封之事,太過突兀也是招人非議,妹妹福大命大,來日的恩寵必是不會少的。」
  劉采女頗為惶恐,俯身道:「嬪妾無才無德,不敢居於貴人之位,更遑論嬪位或者貴嬪之位了!」
  舒貴妃微微一笑,待要細細勸說,卻猛地咳嗽起來,琳妃忙輕輕撫著她的背,又喚過竹息道:「把藥進上來!」
  劉采女一愣,微帶戒備地看了一眼朱成璧,柔聲對舒貴妃道:「娘娘近日氣色怎的不好?怎麼在吃藥呢!」

  朱成璧頗有憂慮之色,道:「自從皇上遇刺之後,貴妃娘娘就心神不寧,每日從儀元殿回來之後更是茶飯不思、寢則難免,故而本宮囑咐了太醫院,每日開三副溫補養心的湯藥給貴妃娘娘服用。」
  劉采女微微一怔,似在思索,轉眼卻見竹息端了一碗熱熱的湯藥上來,烏黑色的湯汁泛著淡淡的苦味,縷縷白霧安靜地升上去、又綿延開來。然而,在劉采女看來,卻是大有玄機,心思不由轉動如輪。
  劉采女躊躇片刻,卻聽竹息笑著取過一疊蜜棗道:「這金絲蜜棗狀如金絲琥珀,是御膳房特意呈上來的,甜而不膩,最能祛除苦味兒,娘娘飲了湯藥,吃一顆便不會苦了。」
  劉采女敏銳地捕捉到朱成璧端著湯藥的手微微一顫,心中瞬間有了計較,出聲道:「等一下。」
  舒貴妃與朱成璧驚愕回首,卻見劉采女從床頭的櫃子裡取出了一隻沉香木的盒子:「舒貴妃娘娘素來身子如何,嬪妾心裡最是明白不過,但貴妃娘娘今日的神色,卻有些異於往常。」
  朱成璧不改面色,沉靜道:「那采女的意思是?」

  劉采女淡淡一笑,眼風掠過朱成璧端容得體的面龐,從容地打開盒子:「嬪妾唐突,但為了舒貴妃娘娘,亦是為了琳妃娘娘,想驗一驗這碗湯藥。」
  竹息大驚失色,斥責道:「小主的意思,是指責琳妃娘娘於藥中下毒了麼!」竹息氣得發怔,跪下叩首道,「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待您可是親如姐妹,采女挑撥離間,萬萬信不得!」

  竹語也一同跪下:「舒貴妃娘娘明鑒啊!」
  舒貴妃握一握朱成璧的手,轉首對劉采女道:「采女何意?本宮與琳姐姐素來親密無間,采女此舉,本宮實在不敢苟同。」
  劉采女笑而不答,取了銀針,對著透窗而入的陽光一照,銀光一閃,朱成璧不由微微轉眸,只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劉采女迎上舒貴妃微顯責備的目光,執意道:「請貴妃娘娘准許嬪妾一試,嬪妾雖然笨拙,但藥膳不分家,嬪妾自是看得出……」劉采女微微掃了跪著的竹息與竹語一眼,「娘娘是服用了性寒涼的藥物,斷斷不是溫補養心……」
  「胡鬧!」舒貴妃眉心微蹙,斥責道,「縱使本宮信任你,你也不應該如此胡言亂語,擅自指責琳妃!」
  許久不曾開口的朱成璧卻淡淡一笑,儀態嫻靜,彷彿置身度外:「無妨,既然采女疑心,便驗一驗罷了,有些事情,還是說明開來比較好,不然以後總會有隔閡。」
  舒貴妃忙道:「琳姐姐錯怪我了,我不曾懷疑你啊,又談何隔閡呢……」

  「多謝琳妃娘娘!」劉采女斬釘截鐵,截斷了舒貴妃的話頭,唇角浮起笑意,「嬪妾也認為,有些誤會還是當場澄清了比較好,免得風言風語的,擾了娘娘的耳根清淨,但願只是嬪妾猜錯了。」

  竹語頗不情願,但也只能端過湯藥,劉采女屏神凝息,將銀針探了進去,片刻取出,卻是完好無損,並無一絲異樣。
  朱成璧悄悄鬆了口氣,展一盞寬闊的蝶袖:「看來,是采女多心了。」
  劉采女雖是疑惑,但並不肯讓步,又驗一驗金絲蜜棗,依然是毫無異樣,面對朱成璧譏笑的目光,劉采女堅持道:「許是這一碗沒有問題,那前幾碗呢!」
  竹息嗤的一笑,譏諷道:「原來琳妃娘娘好心好意為貴妃娘娘著想,在采女這裡竟然成了驢肝肺一般,奴婢疑惑,難道采女是這樣的事情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會如此揣測麼?」
  竹語也笑道:「若是前幾碗也沒問題,是否是琳妃娘娘這幾年一直在投毒呢?采女如此揣度,只會讓闔宮上下不得安寧!」
  舒貴妃面色微沉,語調也加重了幾分:「采女,你自己便好好反省罷!」
  劉采女的額頭已微微沁出汗來,聽得舒貴妃訓斥,右手不覺一顫,銀針輕輕掠過碗沿,正待說話,卻是身側的蘆兒驚叫起來:「采女快看!」
  劉采女惶然回首,卻見銀針的表面,微微泛起一層青色。劉采女瞬間明白過來,不敢遲疑,拿了銀針順著碗沿一刮,那青色竟更深了幾分。
  「貴妃娘娘!」劉采女且驚且喜,「您請看!」
  舒貴妃不看則已,一看大駭:「怎麼回事!」
  「娘娘!碗裡的湯藥無毒!有毒的是碗沿!」劉采女怒視朱成璧,「你好狠的心思!只要貴妃娘娘飲下湯藥,湯藥自會裹挾了碗沿的毒!」
  朱成璧毫無畏懼,面上浮起譏誚的神色:「采女認為是本宮做的麼!」
  「娘娘,是您提出貴妃娘娘應該服用湯藥,也是您的心腹送了湯藥過來,除了您,還有誰會這樣做呢!」劉采女嗤的一笑,「娘娘有四殿下,貴妃娘娘有六殿下,眼下皇上病重,娘娘自是應當早作打算!若是貴妃娘娘溘然長逝,娘娘的太后鳳位豈非無可撼動?」
  朱成璧勃然大怒:「你是指本宮意在帝位麼!」
  劉采女並不回答,只倨傲地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娘娘無需辯駁,恐怕前些日子,宮中時疫爆發,六殿下感染時疫,亦是娘娘所為!」
  朱成璧轉眸望去,舒貴妃卻是滿面狐疑,正驚疑不定地望著自己,朱成璧淡淡一笑,從容地攏一攏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采女如此冤枉本宮,本宮倒並不驚訝。只是采女是否坦誠告訴過貴妃娘娘,你的真實身份呢?」
  劉采女大驚,勉力按住胸口:「你說什麼?」
  朱成璧坦然一笑,正一正髮鬢的金鑲玉蝶翅步搖,瓔珞颯颯而動,似清風穿葉而過。
  朱成璧一字一頓道:「驍騎營前統領趙全心有一幼妹,便是喚作芸心,只是這趙芸心入宮後,改了姓氏,亦改了籍貫。劉,恐怕是趙芸心母親的姓氏吧?」
  舒貴妃一怔,遲疑道:「那趙全心……」
  「沒錯。」朱成璧伸手握起跪於身後的竹息的手,眸中閃過一抹凌厲的恨色,「趙全心,便是昔日害死蕭竹筠的罪魁禍首!其罪被揭露之後,趙氏一族頹敗殆盡,趙芸心深以為恨,遂入宮報復。」朱成璧冷冷掃過劉采女微微發白的面色,沉聲道,「不僅陷害本宮,更勾結他人,行刺皇帝!」
  似驚雷在耳邊炸響,舒貴妃悚然一驚,似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朱成璧銳利地掃了劉采女一眼:「葛敏齡死前說過一句話,舒貴妃娘娘想必沒有聽清,她說的是,『賤人,我不該信了你』。」
  劉采女大駭,極力鎮靜著道:「娘娘口齒伶俐,自然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紫奧城自有王法公道,娘娘意欲隻手遮天,嬪妾偏偏不服!」想是傷口未好,劉采女一番激烈言辭,竟劇烈地咳嗽起來,緊緊抓住了擁身的錦被。
  竹息揚聲道:「娘娘之所以不曾揭發此事,是因為采女在最後一刻悔悟,捐身救駕,但采女並未痛改前非,卻一意污蔑娘娘,那麼,敢問采女,是否有朝一日,采女會後悔當初的救駕,反而再度痛下殺心?」

  竹語亦道:「所謂王法公道,在采女心中,只是世易時移,逐流而審之,敢問采女勾結那葛敏齡行刺皇帝之時,心中又是何公道?」
  舒貴妃聞得此言,亦是心中大駭,只緊緊迫住劉采女的雙眸。

  劉采女被一番詰問,不禁張口結舌,片刻後方恨恨道:「琳妃娘娘若是認為是嬪妾勾結那刺客,意欲謀害皇上,可有任何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一把清凌凌的女聲響起,如拂石而過的淙淙清泉,卻是丁香引了一名宮裝女子翩然入殿,此人御膳房尚食閔瓊蘿,她恭敬行禮,耳垂上的靈芝青玉耳環端然不動:「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金安!」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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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翠葉吹涼玉容色(1)
  翠葉吹涼玉容色(1)

  丁香是含章宮的宮女,論地位僅次於竹息與竹語,木棉出嫁後也逐漸開始入內殿伺候,亦頗得朱成璧的信任。
  丁香福了一福,掃了劉采女一眼,似有憤懣之意:「聽聞琳妃娘娘被劉采女誣陷,奴婢斗膽,擅自請了閔尚食過來,劉采女出身御膳房,追其底細,想必閔尚食應該頗為清楚。」
  閔尚食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奴婢失職,任人不察,望娘娘恕罪。」見舒貴妃點一點頭,未有怪罪,閔尚食緩緩而道,「采女入宮以後便編入了御膳房,名冊上寫的是浙江會稽人氏。」閔尚食一壁說著,一壁呈上了名冊供舒貴妃翻閱,劉芸心一欄,赫然填著「浙江會稽」四個小字,分毫不差。
  朱成璧捧了茶盞對竹息道:「茶涼了,去換一盞來。」語畢,朱成璧緩緩坐在竹語搬來的梨花木椅子上,審視著劉采女的忿忿不平,揚一揚眸道,「采女為何偽造籍貫呢?偽造姓氏呢?」
  劉采女冷冷道:「罪臣家眷的身份,於紫奧城是步履維艱,嬪妾當然得為自己打算。」
  「是麼?敢問采女是作何打算呢?是期望著一朝選在帝王側,好行大逆不道之事麼?」清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正是和妃與宜妃翩然進殿。
  和妃微微一福,正色道:「舒貴妃娘娘安好,聽聞琳妃娘娘被人污蔑,嬪妾協理六宮,自然不能不過來秉公處理。」
  語畢,和妃、宜妃又與朱成璧見了平禮,方在宮人搬來的椅子上坐定,劉采女見和妃與宜妃俱來此處,曉得朱成璧早已暗中相傳,不由更為惱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琳妃娘娘是想要三堂會審麼!」
  和妃冷笑一聲,吩咐慧語道:「言語犯上,給本宮掌嘴!」
  「且慢!」朱成璧笑著一按和妃的手,假意勸道,「劉采女好歹為皇上擋了一刀,傷還未好,眼下還是先免了這一遭吧。」
  和妃掩袖一笑:「擋刀麼?本宮疑惑,那葛敏齡來勢洶洶,倒是湊巧,那把刀竟剛好撞到了采女的羊脂白玉珮上,貴妃娘娘,您說是不是?」
  舒貴妃頗為躊躇,只道:「當時千鈞一髮,本宮只顧關心皇上,並未注意采女。」
  朱成璧伸手擊了兩掌,卻是尚儀局尚儀簡云然入殿,朱成璧道:「舒貴妃娘娘仁慈,本宮的眼裡卻揉不得沙子,那葛敏齡從前是尚儀局裡做事的,自然要問一問簡尚儀為好。」
  簡云然行禮如儀,方緩緩道:「奴婢五日前在整理葛敏齡的衣物時,發現了一封書信。」簡云然微微一頓,從袖中掏出了一塊蘇錦方帕,層層掀開,正是一封信紙,「這封信本來已被撕成碎片,藏掖在床榻下方,奴婢偶然得見,不敢丟棄,便一片一片黏貼好,最後發現信上有十個字……」簡尚儀覷一眼劉采女不敢置信的神色,一字一頓道,「『明日關雎宮午宴,可行事』。」
  積雲忙接過了那封信,呈給舒貴妃細看,閔尚食又奉了劉采女的字跡上來供舒貴妃對比,舒貴妃的面色越發暗沉下去,似有濃密的陰雲湧起。劉采女眼見頹勢不可挽回,面色灰敗,慌得手腳發顫。
  和妃察言觀色,逼問道:「舒貴妃娘娘可知采女為何與您如此親近?偌大的紫奧城,皇上終日只在娘娘的關雎宮流連,若要時時接觸皇上,唯有獲得娘娘您的信任!」和妃的口角含了一絲凌冽之氣,瞥了一眼侍立一旁、有些瑟瑟發抖的蘆兒,揚聲道,「既然劉采女選擇緘口不言,那麼,就先從蘆兒開始審問,再如何,采女你也是正經的小主,不可輕易加諸刑罰。」
  蘆兒一時慌得手足無措,又見劉采女咬著下唇不出聲制止,為求自保,忙叩首不止,哭泣道:「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奴婢毫不知情啊!小主的所作所為,與奴婢,真的並無關聯啊!」
  蘆兒的一句「所作所為」,幾乎是印證了和妃的說法,劉采女氣得發怔,一把抓住床頭的荷蓮紋瓷枕狠狠摜了下去,口中猶自怒罵不止:「賤婢!賤婢!」
  瓷枕撞在地磚上,啪的一聲便是粉碎,碎片崩裂四濺,竹息忙擋在朱成璧身前:「娘娘小心!」
  朱成璧推開竹息,豁地站起,面露怒容,似盤踞的猛虎發現了獵物一般:「蘆兒必定知曉些什麼!竹語,褪去她的首飾,立刻拖去慎行司!」
  蘆兒慌得滿面淚痕,只不停地叩首謝罪,抱著舒貴妃的雙腿不願撒開,舒貴妃無奈道:「先等一等吧……」
  和妃揚聲道:「何必再等?采女方纔的情形,想必也是招了!那麼,采女不宜住在關雎宮了,即刻遷回霓虹閣禁足!」
  「本小主何時招過!分明是琳妃串通了蘆兒來害我!」劉采女一把掀開被子,只穿著單薄的寢衣跪於舒貴妃面前,「貴妃娘娘明鑒!是琳妃害我!」
  舒貴妃微一遲疑,只道:「人證物證皆在,你讓本宮如何信你!」
  劉采女恨恨回首:「人證物證皆可能是假的,嬪妾可以向貴妃娘娘證明,琳妃一早圖謀不軌,安插了細作在這關雎宮!」
  劉采女口角利落,不像是蓄意污蔑,舒貴妃不免有些躊躇,口中卻道:「不許胡說!」
  朱成璧坦然迎上劉采女微見得意的目光,毫不避讓:「那你說,那人是誰?」
  劉采女冷笑一聲,那笑聲如月虧之夜穿堂而過的陣陣陰風,叫人不寒而慄,她逼視著朱成璧鎮靜的目光,眸光一閃,迸出幽藍色的光芒,一字一頓,面色鄙夷而厭棄,似看到了極污穢之物:「令聞!」
  舒貴妃一驚,下意識道:「怎麼可能?」
  劉采女忙道:「怎麼不可能!娘娘細想!當初廢後謀害六殿下,關雎宮撤換了一批宮女和侍衛,是誰安排了新人進來,還不是那位琳妃!」劉采女微微一頓,繼而道,「娘娘若不信,可喚過令聞,嬪妾必能揭穿她!」
  舒貴妃覷一眼朱成璧,似在沉思,卻是積雲匆匆進來,滿面蒼白:「娘娘!不好了!令聞吞金自裁了!」
  舒貴妃大駭,遽然站起,髮鬢的金鳳展九翅步搖垂下的纍纍明珠一陣亂顫,劃過晶亮的弧度,迫人眼眸,「怎麼回事!」
  積雲慌得叩首:「娘娘息怒!令聞留了一封書信下來,請娘娘過目!」
  舒貴妃雙手微顫,似秋風中單薄的黃葉,卻依然接過那澄心堂的宣紙,輕輕一抖,紙面上唯有兩行字:不做背主求榮人,任憑霓虹雨欺身。
  這紙,還是數日前自己賞給令聞的,獎賞她辦事得力。
  舒貴妃登時大怒:「不做背主求榮人,任憑霓虹雨欺身。劉芸心!你竟敢逼迫令聞污蔑琳妃嗎!」
  見舒貴妃驟然發怒,劉采女不知所以,直到看清了那宣紙上的字,如遭天擊,她狀如發狂,臉色由白轉青,轉首見蘆兒正縮在竹語的身邊瑟瑟發抖,揉身便撲了上去:「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背叛了我!」
  蘆兒抱著頭哀嚎不止,整個連理閣亂作一團。
  待到幾名力大的宮女將劉采女牢牢架住,和妃方冷笑道:「逼死關雎宮的宮女,罪加一等!那麼,也不必再去霓虹閣了,直接拉去慎行司發落!」
  「你敢!」劉采女目次欲裂,狠狠瞪著和妃,「我沒有逼死令聞!我沒有!」劉采女銀牙碎咬,怒視朱成璧,「必然是你,一定是你!你好毒的心,自己的人都不放過!我是改了姓氏、換了籍貫入宮,那又如何?我是痛恨皇上不分青紅皂白殺了我哥哥!況且,追根究底,是朱成璧這個賤人哄得皇上……」
  「啪」的一聲是極其響亮的耳光,劉采女的髮髻被打得鬆開,青絲如瀑布一般垂落,劉采女微微發怔,唇角有一縷血絲滲出來,朱成璧極力按住胸口,目光如寒劍的鋒芒:「賤人!你哥哥當初暗殺蕭竹筠!你可知第二天便是蕭竹筠與竹息的大婚之日!如今陰陽兩隔,生生不得相見,你竟敢說是本宮哄了皇上殺趙全心!」
  竹息一步上前,緊緊扶住朱成璧微微顫抖的手臂,低低喚道:「娘娘。」
  劉采女恍惚片刻,聽到最後一句,摸著高高腫起的側臉冷笑不止:「朱成璧,你果然會裝!從今天你來看我開始,你就步步謀算好了是不是!如若不然,閔瓊蘿與簡云然這兩個賤人怎會第一時間趕到!如若不然,和妃與宜妃又怎會露面!」劉采女輕蔑地看了竹息一眼,「我告訴你!我哥哥雖然不喜歡蕭竹筠,但從未想到過要殺他!必是你的好主子設的局,為的就是留你這個得力助手在身邊!可笑,真是可笑!」
  竹息冷冷掃她一眼:「娘娘,采女已經失心瘋了,還是送回霓虹閣,免得擾了貴妃娘娘的清淨。」
  宜妃冷哼一聲,右小指的鏨花金護甲輕輕一揚,那一粒鑲嵌著的紫水晶微一閃爍,泛著亮澤的光芒:「膽敢行刺皇上,即便擋了一刀又如何?皇上如今昏迷,至今未能醒過來,依本宮看,劉氏,應當賜死!」
  朱成璧徐徐轉身,裙裾一旋,如盛開的華麗牡丹,艷麗到極致:「和妃與宜妃先各自回宮,如何處置,是本宮的事情。」朱成璧掃一眼閣中諸人,微微一頓,提了幾分音調,厲聲道,「今日連理閣之事,你們不得與任何人談論,違者,本宮便以攝六宮之事的身份,遑論是誰,立刻關進暴室!」
  和妃與宜妃具是一凜,見朱成璧神色凝重,也不便多言,只好告了退下去。閔瓊蘿與簡云然見狀,亦是退了出去。
  朱成璧沉聲道:「竹息,替劉采女更衣,扮作普通宮女,送回含章宮。」
  舒貴妃靜默半日,此刻方疑惑出聲:「姐姐這是做什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劉氏雖有足夠的因由行刺皇上,但本宮不相信,小小采女,能有膽量污蔑本宮,本宮倒要看看,劉氏的背後是誰。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貴妃娘娘切勿聲張,一切自有本宮籌謀。」
  舒貴妃今日險些冤枉朱成璧,心有愧疚,聞言也只好答應,思索片刻,又囑咐一句:「旁的便也罷了,還是不要驚擾皇上為好。」
  「娘娘放心,嬪妾心裡有數。」朱成璧終是福了一福,也不再看舒貴妃一眼,款款出了連理閣。
  


  第七十九章  翠葉吹涼玉容色(2)
  翠葉吹涼玉容色(2)


  傍晚時分,含章宮,德陽殿,朱成璧曼步至窗前,緩緩推開窗子,卻見幾隻寒鴉「嘩」地從樹梢上飛起,聒噪著飛向如血的斜陽,流霞萬里的背景下,只餘幾片烏黑的翅羽緩緩墜地。
  竹息端了一盞雪頂含翠過來,柔聲道:「娘娘,已經安排妥當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和妃與宜妃如何?」
  「娘娘吩咐過,和妃娘娘與宜妃娘娘必定不敢忤逆娘娘的意思,關雎宮亦是頗為平靜,而霓虹閣已被封鎖,一眾宮人皆被看管嚴密。」竹息頓一頓,低聲道,「六宮皆以為劉采女出言不敬,被發落去了慎行司,娘娘則膝蓋舊疾發作,臥床不起。」
  朱成璧沉默片刻,方微微歎氣:「令聞呢?」
  竹息緩緩道:「已經好好葬了,娘娘慧眼識人,當初睦嬪姜氏污蔑娘娘,那令如是姜氏的貼身宮女,本該一併處死,但娘娘看在她母親垂危的份上,放了她回去向母親拜別,令如對娘娘自是感激涕零的。令聞是令如的表妹,自然也深感娘娘仁慈之心,為娘娘做事。」竹息低低一歎,「令聞的身份被劉采女揭穿後,便抱了必死之心,只是,她終究是沒有背叛娘娘,即便是吞金自殺,亦是為娘娘留下一道足以致劉氏於死地的遺書。」
  朱成璧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一顫,聲線帶上幾許惋惜:「她本不必死的,本宮其實有足夠的辦法令舒貴妃忌憚劉氏,只不過令聞的死如駱駝背上的最後一道稻草,亦是劉氏難以預料之事。」
  竹息點一點頭,悄悄抿去眼角的一絲淚意:「雖然給舒貴妃下藥過於凶險,但到底梁太醫是熟稔了的,也只有舒貴妃真真正正是服用了寒涼藥物,才會讓劉氏對自己的判斷胸有成竹。一旦劉氏的銀針驗出碗沿上的毒,娘娘便可宣稱是劉氏為嫁禍於娘娘,事先在銀針上做了手腳,再加上劉氏偽造姓氏、捏造籍貫、聯合葛氏行刺皇帝、逼迫令聞污蔑娘娘,舒貴妃必然不會再信了她。」
  朱成璧頗為讚許地看了竹息一眼:「你自是見事明白、行事利落,劉氏意欲陷害本宮,自然是以為本宮當初讒言皇上殺了趙全心,也是為了離間本宮與舒貴妃,一旦她計謀得逞,本宮必定被廢,淩兒亦是無緣帝位。」
  竹息頗為感歎:「劉氏心思縝密,當初誘騙葛氏與之聯手,便是借葛氏的手來達到獲寵的目的,一旦皇上認定劉氏忠心,娘娘便是處境堪憂。只不過,娘娘下藥於舒貴妃打亂了劉氏的計謀,劉氏陣腳已亂,她的幕後主使也該露出馬腳了。」
  朱成璧微微沉吟:「六宮妃嬪,無人願意讓舒貴妃登臨太后之位,一輩子屈居擺夷人之下。若是如此,陷害本宮後,下一步便是謀害玄清,而有皇子的妃嬪……」朱成璧微微遲疑,「總不會是和妃或是宜妃吧?」
  竹息道:「奴婢猜著怕是不會,和妃娘娘與宜妃娘娘畢竟與娘娘同心同力,奴婢只怕是陳橋驛兵變要在這後宮裡演上一出罷了,只是娘娘不必憂心,今晚必定可以水落石出。」
  朱成璧凝眸片刻,鏤金鑲玉的護甲在茶盞的邊沿輕輕一磕,發出「叮」的聲響,淡淡道:「梁太醫呢?」
  「已經安排在惠寧堂。」竹息垂了眸子道,「竹語,也在惠寧堂候著,必不會出了差錯。」
  朱成璧輕輕頷首,轉眸又看一眼那逐漸暗下來的暮色,心下一橫,如常吩咐道:「替本宮梳妝,扮作竹語的模樣,去慎行司。」
  慎行司大堂,此時已空無一人,只有微弱的燭火搖曳,丁香早已侯在此處,朱成璧悄然入堂後,換了一襲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綴滿粒粒飽滿渾圓的珍珠,似霞光流轉,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牡丹狀的金串珠極為華貴,動靜之間,有輕輕的颯颯聲流轉,彷彿冕旒的玉珠相互觸碰。
  竹息笑著讚道:「娘娘這身服飾確是雍容華貴,旁的娘娘只怕都是配不上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緩緩落座,紅木嵌珠貝的寶座之後,是十二扇雕漆黑木的琉璃屏風,上面則是威武的獬豸,寓意著司法的公正不阿。朱成璧取過案上的一盞六安瓜片,輕輕一嗅,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是齊雲山蝙蝠洞所產,萬默奇當真是有心。」
  竹息則笑著奉過一碟牡丹蝴蝶卷:「這是萬大人的女兒萬明昱親手所製。」
  朱成璧點一點頭:「她倒是有心,只是不知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今卻是何般的模樣?」
  半個時辰過去,朱成璧只飲了一盞茶,餘下的時間只是以手支頤,靜靜思索,終於,門外逐漸有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直到最終在門前停住,唯見月華映照下,有一個淺淺的影子在門上的窗紙上浮現。
  朱成璧緊緊攥住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屏住了呼吸,劉采女被發落慎行司,怎會只是頂撞了攝六宮之事的自己那麼簡單?若只是出言不遜,憑借她的捐身救聖駕,已足夠功過相抵,即便實在是悖逆、罔顧上下尊卑,也只消發落了暴室即可。若是投入慎行司,則必是大有文章。
  紫奧城,最能殺人於無形的,並非是施法下咒,而是空穴來風,竹息放出去的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話,必然是傳得邪乎,那麼,劉采女背後的勢力,勢必會按捺不住,既然自己已是臥床不起,自然是要趁了這大好時機殺人滅口。
  那麼,來者究竟是誰?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侍立在側的宮女,刷地點亮了房間四角的落地明燈,燭火輝映,卻是潘才人一張驚懼失色的臉。
  「原來是你!」朱成璧冷冷一笑,一把抓住案上的那一碟牡丹蝴蝶卷摜到潘才人臉上,厲聲道,「與劉芸心暗中勾結,意欲陷害本宮的人竟然是你!」
  潘才人被那斗彩的銀邊翹花碟子砸破了額頭,一絲絲鮮血蜿蜒滲出,慌得方寸大亂,亦是張口結舌,瑟縮不止。
  竹息的嘴角勾起尖刻的笑意,吩咐了一旁的宮女道:「劉采女都能挨上幾道刑罰,潘才人自然也不是什麼千金貴體,一同讓精奇嬤嬤們伺候著!」
  潘才人一個激靈,迅速跪下,叩首不止:「娘娘冤枉啊,是祝修儀哄了嬪妾過來的,嬪妾什麼都不知道啊!」
  朱成璧撫一撫領口上精緻的牡丹花,揚一揚眸:「你是說,祝修儀陷害了你麼!」
  潘才人極力平靜下心頭的急速跳動,雙手緊緊扣著冰冷的地磚,幾乎是要摳出洞來:「那劉采女上次譏諷嬪妾,嬪妾心裡惱恨,如今她被發落慎行司,祝修儀故意激怒了嬪妾,嬪妾來此處,只是為了一解心頭怒氣。」潘才人哀哀哭訴道,「嬪妾素來瞧不起宮女出身的妃嬪,娘娘自是知道的,娘娘明鑒啊!」
  竹息不由有些遲疑,只望著朱成璧,朱成璧微微思索,自己上回堵了祝修儀的復仇之路,若是祝修儀因此惱恨自己,欲將自己一併除去,也不是不無可能,潘才人所言也似乎並無破綻,那麼,劉采女的背後,到底是潘才人還是祝修儀?抑或,兼而有之?
  竹息見朱成璧眉心微蹙,不由壓了聲音低低道:「娘娘,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當初的玉厄夫人沒有信了娘娘,娘娘認為,如今坐鎮儀元殿的卻是誰?」
  朱成璧一怔,已然恢復了凌冽的神色,睨一眼匍匐在地的潘才人,揚聲道:「本宮已經被人擺了一道,才人若是認為本宮能輕易被糊弄了去,那本宮便要看看是才人的嘴硬,還是本宮的手段狠!」
  竹息詭秘地一笑,森然道:「來人,上夾棍。」
  潘才人大駭,慌得手腳冰涼,哭訴道:「娘娘不信任嬪妾麼!」
  朱成璧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並蒂海棠耳環,繁複的流蘇相互觸碰,珠玉之聲悅耳動聽,如簷下細碎的落雨。
  朱成璧慢條斯理道:「本宮信你也好,不信你也罷,只是本宮眼下,懶得去跟你打啞謎,左不過不是你,便是祝修儀,承光宮是本宮諫言解除的封宮,如今卻背地裡來算計本宮,本宮自然一個也不放過!」
  竹息會意地一笑,厲聲斥責身邊的宮女道:「還愣著做什麼,立刻上夾棍,完事兒丟去承光宮裡頭讓祝修儀好好欣賞,也叫她早點識相,想謀算娘娘,怕是下輩子也只有叩首求饒的份兒!」
  潘才人嚇得面色慘白,以手撐地,一點一點慢慢向後挪著,拚命閃避那拿著夾棍的宮女,哀泣聲不絕於耳:「娘娘饒命啊!娘娘饒命啊!」
  那兩名宮女到底不是慎行司裡的,看著潘才人有些遲疑,朱成璧瞥見她們畏首畏尾的模樣,心裡膩煩,厲聲道:「再不動手,連你們也一起去嘗嘗十指連心的痛苦!」
  潘才人眼見雙手已被擒住,再無反抗的餘地,終是服了軟:「娘娘!嬪妾招!嬪妾什麼都招!」
  朱成璧揚一揚手,那兩名宮女迅速退到了一旁,只暗自揩去手心的冷汗。
  朱成璧悠悠道:「說。」
  潘才人臉上的妝容早已被淚水沖得稀里嘩啦,映著燭光直如鬼魅一般,她啜泣幾聲後低低道:「嬪妾與祝修儀暗中策劃,想要借劉采女的手來扳倒娘娘,再暗算六殿下,如此之後,能繼位的只有大殿下、三殿下與九殿下而已,而不管是哪位殿下繼位,嬪妾與祝修儀都可以被善待終老。」
  朱成璧道:「本宮既然放了你們出來,便沒想過會加害你們,為何要與本宮作對?」
  潘才人垂淚不止:「娘娘與貴妃娘娘姐妹情深,嬪妾猜不透娘娘意欲如何,只是嬪妾與祝修儀皆深恨舒貴妃,既然娘娘擋路,便不必顧惜娘娘。嬪妾暗自猜測,前番宮裡爆發時疫,或許是祝修儀藉機打擊舒貴妃,於是便去浣衣局試探,但這僅為其一,真正的目的是讓娘娘認為嬪妾與祝修儀暗爭明鬥,好讓娘娘對承光宮放心,而對於一眾宮人,連浣衣局之事也不甚知曉,只是看承光宮的笑話罷了。其實,嬪妾已與祝修儀暗中約定,不計前嫌,一同對付娘娘。」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果然是精細的功夫!劉氏的底細,你們是知道的,所以才安排了她去關雎宮以博取舒貴妃的信任,本宮實在是小瞧了你,人前人後,你皆是倨傲自負的形象,甚至在德陽殿與劉氏一道在本宮面前演戲,為的就是麻痺本宮。」
  潘才人逐漸鎮定下來,聞言淒然一笑:「但是,依然是被娘娘看出了馬腳……」她抖著手從袖中取出一顆烏黑色的藥丸,目光驟然化作冷毒的利刃,「然而,娘娘終究是慢了一步,您,還是會輸。」
  竹息大驚失色:「快攔住她!」
  離潘才人最近的丁香忙要衝上去,卻是眼前一黑,晃了幾晃,潘才人早已吞入藥丸:「自從籌謀暗算娘娘開始,嬪妾就時時藏著這丸藥,一旦被娘娘識破……」潘才人的唇角有暗黑色的血液不斷湧出,語調越發低微,「便會自行了斷……」
  朱成璧怔忪的瞬間,潘才人已一頭栽到了地上,雙眸輕輕合上,有兩行淚水蜿蜒而下,匯入了那灘觸目驚心的血泊。
  朱成璧遽然而起,目光如利劍的鋒芒:「備轎!去承光宮!」
  註:獬豸,xiezhi,也稱解或解豸,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上古神獸,體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通常長一角,俗稱獨角獸。它擁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的官員,就用角把他觸倒,然後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稱,它是勇猛、公正的象徵,是皇帝、「正大光明」、「清平公正」的象徵。
  


  第八十章  雨悲雲落天地驚(1)
  雨悲雲落天地驚(1)


  承光宮,祝修儀靜靜跪在正殿漪瀾殿,脊背挺直,雙手合十,握著一串佛珠靜靜祈禱,聞得有人進殿,卻不轉身,只緩緩念道,語調波瀾不驚:「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哆,毗迦蘭帝,阿彌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訶。」
  朱成璧駐足凝聽片刻,方緩緩道:「修儀是在念《往生咒》麼?」
  祝修儀手勢一滯,須臾,又恢復如常:「琳妃娘娘。」
  朱成璧緩緩走過紋絲不動的祝修儀,於殿中的正座上坐定:「修儀是在為劉采女念麼,采女為修儀與潘才人做了不少事,到頭來依然難逃一死,只不過,原來修儀心中還有一絲良心善念。」
  祝修儀聞言一哂,緩緩張開眼睛,注視著朱成璧沉靜如水的面容,似笑非笑:「良心?嬪妾早已沒有了,難道娘娘還有麼?」見朱成璧不置可否,祝修儀徐徐而道,「娘娘也懂得《往生咒》麼?是否娘娘也曾送過誰上路?」
  朱成璧淡淡一笑,髮鬢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牡丹狀的金串珠在燭光輝映中微微一閃,似逼視的眼眸:「本宮雖然未被封宮過,但多多少少也有過禁足,也有過失寵,最黯淡的時候,德陽殿內,都能聽到殿外桐花開落的聲音。」
  祝修儀恬和一笑:「子女雙全、家世盛寵,尊貴如娘娘者,亦是會有失寵那一日,那麼,於嬪妾而言,又該怎麼辦呢?」
  「所以,報不得仇的你,便要將本宮一併除去麼?即便你能順利擁立大殿下、三殿下或是九殿下繼位,你道和妃與宜妃便能輕易放過你麼?」
  祝修儀嗤的一笑,穿堂而過的冷風吹起她鬢邊的幾縷碎發,有飄然出世之姿:「宮中,只有永恆的利益,並無永久的情誼。今日的盟友,來日便是針鋒相對、明槍暗箭的敵人,和妃與宜妃是素來和娘娘親近,那又如何?她們二人,若來日可以登臨太后之尊位,即便心知肚明娘娘是為嬪妾陷害,又能怎樣?難道將帝位拱手相讓?於她們而言,牢牢握在手裡的才是最最要緊的,左不過逢著娘娘的忌日便為娘娘哭上一遭。頤寧宮,世上只有一座,難不成還要建到娘娘的陵墓去不成?」
  竹息聞言,沉了臉色道:「修儀,請注意你的言辭。」
  祝修儀嘿然一笑:「我已是半隻腳踩進黃土裡的人了,又在乎這些做什麼?」
  朱成璧柳眉一揚,緩緩一轉手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你又怎知潘才人會供出你來?」
  「以娘娘的手腕,又怎會讓潘才人緘口不言?」祝修儀冷哼一聲,轉眸旁顧,清水玲瓏穿玉步搖上的鏨金流蘇沙沙的打在她的額邊,有冷清曲折的光澤一轉,「從娘娘進殿那刻起,嬪妾的命,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求死,並不難。」朱成璧深深凝眸望著殿外如海般的深沉夜色,靜靜道,「難的是敢於拋棄自己的家人赴死。潘才人的父親是正四品太僕寺少卿,本宮方纔已經下令,革除他的職位,著刑部嚴審,出不出得了刑部,是本宮說了算。祝修儀若是放得下自己致仕的父親一把老骨頭不會被本宮押入京城,便大可一死了事。」
  朱成璧的話,猶如一盆冰水,徹頭徹骨地澆過來,漫便全身,祝修儀猛地一震,手裡的佛珠串竟「啪」地墜地,原來,線竟已被扯斷,那顆顆佛珠便如落於玉盤的珍珠一般,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跳躍著四散而去。
  朱成璧翩然起身,語調冰涼,直把那股寒涼之氣送入祝修儀的肌理:「還有,你若放得下沈太醫……」
  「娘娘!」祝修儀一個激靈,惶然垂淚道,「娘娘到底想要怎樣!」
  朱成璧緊緊迫住祝修儀含淚的雙眸,眉眼間是不可抗拒的威嚴與凌厲:「潘才人死前,告訴本宮,本宮慢了一步,終究還是會輸。那麼,修儀能否告訴本宮,你們還有什麼謀算,若你識相,本宮便饒過你的家人,放過你的情郎!」
  祝修儀細白如貝的牙齒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抓住華美的裙裾,想必今日她是用心裝扮過,一身華服嬌俏竟襯得她頗為清麗。
  不過片刻,祝修儀終是緩緩跌坐在地上:「劉采女被發落慎行司,嬪妾的計謀被徹底打亂,為免夜長夢多,嬪妾指使了宮人,在六殿下日常練習騎射的弓上塗了一層毒藥,一旦毒藥滲入肌理,便只有死路一條。皇上病重未醒,六殿下卻驟然早夭,娘娘嫌疑最大,自然遲早被廢。」
  朱成璧一驚,狠狠便要一掌劈過去,掌風一轉,卻生生停在了半空中,細細一想,終是壓了怒氣,疾聲吩咐竹息道:「趕緊去關雎宮取走那把弓!」
  祝修儀虛弱地一笑:「嬪妾真是不明白,舒貴妃是娘娘最大的對手,娘娘若要得到帝位,必得除之後快,左不過潘才人已經死了,嬪妾也招了,為何娘娘要如此行事,難道真的與舒貴妃情同姐妹麼?」
  朱成璧悠然一笑:「謀取帝位,自然不必在意聖旨是否出自皇上之手,前朝盡皆被本宮掌控,就算皇上留下遺詔讓玄清即位,本宮也決不讓那遺詔昭示天下!」
  祝修儀悚然一驚,片刻後,終是自嘲般的一笑:「嬪妾實在是低估了娘娘,原來娘娘才是真正的雄心大略,難怪了,玉厄夫人與廢後都無法鬥過娘娘,更遑論是嬪妾……」
  一聲驚呼將祝修儀的話語生生打斷,朱成璧本能地回首,卻見丁香面色煞白,一口一口嘔出鮮血來。
  丁香按住胸口,面容扭曲,撲通一聲跪在朱成璧的面前:「娘娘……四殿下……四殿下……」
  朱成璧大驚,厲聲道:「淩兒怎麼了!」
  丁香幾乎是氣力全失,頹然且虛弱地伏在地上:「那把弓,六殿下借給了四殿下,今日……是奴婢親自取的……快……快回含章宮……」
  朱成璧惶然回首,承光宮外,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氾濫似潮水奔湧,又如噬人的野蠻猛獸,磨好了鋒利爪牙,只消等待時機便可躍身撲上、撕裂咽喉,朱成璧淒厲地呼喊一聲,提起裙裾便向外奔去。
  祝修儀望一眼面前逐漸沒了氣息的丁香,淺淺一笑,從袖中摸出了一粒丸藥,亮黑的色澤一閃,有一絲笑意覆上祝修儀蒼白無血色的面容。
  祝修儀喃喃道:「贏的,是贏在心狠手辣;輸的,也未必就正直不阿。琳妃娘娘啊,若四殿下安然無恙,嬪妾便祝您得天所佑、長樂未央,若是四殿下不幸出事,嬪妾亦是無可奈何,人算,終究是敵不過天算……」
  軟紅搖,紅萼墜,玉涼香消錦衣殘。
  「叮」的一聲脆響,祝修儀手中,最後一顆佛珠倏然落地。
  朱成璧疾疾奔在路上,身後的宮女慌亂失措,一疊聲地喚著:「娘娘小心!」但朱成璧,全然是聽之不見,腦海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心中像有一柄鋒利的小刀紮著,疼得鑽心。

  朱成璧不敢去想,如果淩兒碰了那把弓會怎樣,只用盡全身的氣力奔著,彷彿賭上了自己的一生,不,哪怕是拿自己的命,來換淩兒的命,哪怕讓自己下了修羅地獄,幾生幾世受盡折磨與掙扎,都是值得的。
  自己是庶女,庶出的苦痛,真真切切如切入肌膚、痛入骨髓。因為庶出,父親不疼,因為庶出,大娘欺壓,更是因為庶出,長姐擁有的,自己便沒有。所以,自己一定要證明,自己比長姐更強,自己的兒子必定是未來的皇帝,克盡天下至尊,享盡一世繁華!
  含章宮燈火通明,朱成璧尚在宮外,便極力喚道:「淩兒!淩兒!」
  衝入宮中,卻是竹息牽著玄淩的手侯在那裡,朱成璧頓時感覺懸空許久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無數清新寒涼的新鮮空氣剎那間湧入肺腑,她一把將玄淩摟入懷中,面上已是淚水漣漣,絲毫不覺膝蓋的隱隱作痛。
  竹息揮了手讓一旁的宮女下去,低低道:「奴婢趕到關雎宮後聽積雲說起,那把弓被借給了四殿下,於是慌忙趕了回來,幸好殿下還未碰過。」竹息略一遲疑,「聽聞是丁香拿了那弓回來,那她……」

  朱成璧搖一搖頭,只捧著玄淩不知所以的面容細看,如失而復得的珍寶。
  竹息旋即明白丁香已無可轉圜,只是低低歎氣,卻是一個小宮女匆匆上前:「娘娘,祝修儀服藥自裁,已是不得救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緩緩道:「祝修儀、潘才人,意圖陷害本宮、挑動宮闈之亂,事發之後,畏罪自裁,本是不赦之大罪,念在其服侍皇帝年久,將功抵過,以順儀和更衣的位分下葬,另外,潘氏一族,流放西疆,永世不得入京,祝氏一族,逐出朝廷,三代以內,不得入朝為官。」

  竹息輕輕道:「那劉采女如何處置?」
  朱成璧眼中陡然湧起森然的冷意,寒風拂過,更添一抹決然之色:「先發落慎行司,讓她把能吐的都吐乾淨了,簽字畫押後,賜她板著之刑,拉去亂葬崗埋了。」
  竹息答應了一聲便匆匆退了下去。
  玄淩依偎著朱成璧,眉心微微一跳,低低道:「母妃,發生了什麼?」
  朱成璧擦去面上的淚水,驚覺手背的寒涼與手心的潮濕汗意,伸手為玄淩正一正衣冠,沉聲道:「淩兒,這些事情,你都不用管,母妃只問你,想不想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力?」
  玄淩點頭道:「想。」
  「為何?」

  「只有這樣,母妃才不會被人欺負。」玄淩握緊了拳頭道,「兒臣要保護母妃。」
  朱成璧鼻子一酸,壓下心頭的酸楚,靜靜道:「不對,因為母妃要讓你名留青史,做一個世人稱道的好皇帝!母妃一輩的恩怨,那是女人之間的事情,你應當胸懷天下,卓有建樹,不遜於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
  玄淩,已經十三歲了,已有清新俊逸、雅人深致之姿。然而,他今年三月初九的生日,弈澹卻因為玄淩清病著,在關雎宮陪了一整日,玄淩呆呆地趴在窗口,目不轉睛盯著含章宮的大門,從清晨直到傍晚,終究是沒能盼到弈澹的身影。那樣悵然而傷心的神色,如烙印般深深印刻在朱成璧的心底,揮之不去。

  朱成璧緩緩撫過玄淩的雙肩:「母妃許給你錦繡江山,你就一定要做個聖明之君!」
  玄淩點一點頭,眼中湧起一絲渴求之色,轉瞬間又抿了下去:「只是,父皇喜歡六弟。」
  朱成璧淡淡一笑:「無妨,喜歡終究只是喜歡,到底,是成不了大事。」


  註:往生咒是佛教淨土宗信徒經常持誦的一種咒語。亦用於超度亡靈。持咒的方法和利益:如要持誦往生咒,應該清淨三業,沐浴,漱口,至誠一心,在佛前燃香,長跪合掌,日夜各誦念二十一遍。若此就可消滅四重罪(殺生、偷盜、邪淫、妄語)、五逆罪(殺父、殺母、殺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十種惡業(殺生、偷盜、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愛、憎恨、愚癡),連譭謗大乘經典的罪都能消除。現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獲得,不被邪惡鬼神所迷惑。若能持誦二十萬遍,就會萌生智慧的苗芽。若念三十萬遍,就能親自看見阿彌陀佛。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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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雨悲雲落天地驚(2)
  雨悲雲落天地驚(2)
  五日後,隆慶十二年五月十七日寅時三刻,朱成璧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輾轉反側,只覺得寢殿內綠釉狻貌香爐裡焚著的安神香□啵□啵地響個不停,索性披衣起身,拾起蓮花紋飾的鎏金錦帳,半倚半靠在床頭。
  有細瑣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卻是竹息推門進來:「娘娘,皇上醒了。」
  儀元殿,朱漆鎦金殿門「吱呀」一聲徐徐打開,高千英執著拂塵,畢恭畢敬引了朱成璧入殿,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朱成璧徐徐駐足,回首對高千英道:「高公公還是留步吧,本宮有些話,要跟皇上私下裡說。」
  待到高千英退了出去,朱成璧緩緩掃一眼殿中,一重又一重的赤金色的帷幕繡著金龍祥雲的圖案,層層篩過那迷濛的月光,越往裡去,越發幽暗,龍誕香的味道也愈發衝鼻,隱隱有藥的苦澀味夾雜其間。
  朱成璧伸手挽過帷幕上細碎的流蘇,隔著落地的景泰藍蟠龍追月燭台上的花燭一照,似有無限淒迷的光暈在眼前流轉,恍惚間,面前的龍榻之上,那個萎靡而乾枯的男子,彷彿還是二十年的魏王,丰神俊逸、玉面倜儻,即便是十二年前初初登基之時,他又何曾這般的衰老?所謂帝王,亦有此種時日。
  曼步踏上寸厚的織錦蹙金地毯上,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牡丹狀的金串珠一點一點打在耳後,耳垂的金累絲燈籠耳墜沙沙敲在精緻的領口,似細雨落於窗台,在幽暗沉悶的大殿中有清淺的回音。
  朱成璧挽一挽臂上的珍珠臂紗,鑲金鏤玉的護甲上那一粒粒碧光幽藍的寶石一閃,直逼入眼眸,有徹骨的涼意瀰漫。朱成璧一個恍惚,心裡幾乎是要怨恨了,如果不是二十年前入府,自己的一生,本不必如此辛苦,刀尖上的行走,每一步都似刃鋒席捲,有難以言說的沉痛。
  弈澹微微合著雙目,唯見羸弱的胸膛微微起伏,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向龜鶴銜枝青銅大鼎裡緩緩注入一把棠梨香,有清幽的梨香浮起,縷縷白霧飄逸,在帷幕間纏繞著漾開去。
  「移光?」弈澹似聞得動靜,費力地睜開渾濁枯弱的雙目,凝神片刻,終是辨清了朱成璧,蠟黃的臉色似有些失望,「是你啊。」
  朱成璧輕輕一福,恬靜地笑著:「貴妃娘娘身子抱恙,方才來看過皇上後已回了關雎宮睡下。」語畢,朱成璧挑開明黃織錦的帳幔並以九爪金鉤勾住,撫一撫帳上精緻的龍紋,有笑意覆上嬌美的容顏,「皇上渴了麼?」
  弈澹搖一搖頭,灰敗的面色映著燭光有些許的模糊:「不必,叫移光過來吧。」
  移光,移光,這是怎樣溫情綣綣的稱呼,即便這世上再美的字眼,從他的口齒間出來,都顯得那樣的黯然失色。
  朱成璧淺淺一笑,柔順地扶起弈澹靠在枕上,又掖一掖掐金的湖光錦錦被:「皇上有什麼話,不妨等到貴妃娘娘醒來再說,已是卯時了,貴妃娘娘也快醒了。」朱成璧恭順地笑著,似悄悄綻放於枝頭的飽滿月季,「皇上睡著這幾日,貴妃娘娘每日卯時三刻必會趕來儀元殿,親自服侍皇上梳洗,只是皇上氣色不好,娘娘回了關雎宮總不免暗自垂淚,如此才會弄壞了身子。」
  弈澹歪歪地靠在枕上,聞言微有不忍:「也罷,先讓她睡一會兒也好。」言畢,想一想又是歎氣,「只怕是有些話,再也來不及與她說。」
  朱成璧按捺住心頭湧動的冷笑,浮起的笑意如犀利雪白的電光,卻又化為唇邊的呢喃軟語:「皇上可不許亂說,待到皇上的身子好起來,那桐花台的棠棣花也開了,棠棣花開,灼灼其華。」
  弈澹微露幾分癡惘神色,似有無數的流年美眷在眼前流轉,沉沉思索片刻又道:「劉采女如何了?」
  朱成璧的唇角微微揚起,終於來了麼?
  「皇上恕罪!」朱成璧起身斂衣,穩穩下跪,言辭懇切,「臣妾疏忽,沒能洞察劉氏陰謀。」
  弈澹一愣,用力支起身子,眉心曲折地皺著:「你說什麼?」
  朱成璧叩首而答,娓娓道來:「劉氏芸心,實為驍騎營前統領趙全心幼妹,趙全心因為暗殺蕭竹筠被處斬,那劉氏便化名入宮,意圖謀害臣妾,更勾結博陵侯心腹部將葛海正之女葛敏齡一道,行刺皇上!」
  弈澹一驚,怒色漸濃,揮臂狠狠擊向案上的明黃間赤朱色的湯碗,那一碗烏黑色的湯藥淋淋灑灑污了一地,甚為狼藉,朱成璧慌忙叩首道:「皇上息怒!臣妾本不該說起,但又不敢隱瞞……」
  弈澹緊緊蜷著雙手,指關節微微泛白,牙關緊咬:「你說!還有什麼是朕不知道的!」
  朱成璧忙道:「臣妾順著劉氏又追查下去,不曾想到其幕後主謀竟是祝修儀與潘才人,她們三人狼狽為奸,意圖挑撥臣妾與貴妃娘娘,更計劃謀害六殿下,因為計謀被拆穿,祝修儀、潘才人二人已服毒自裁,劉采女倒是招了不少,為正風紀,臣妾已將她處以板著之刑,以儆傚尤!」言畢,朱成璧從身後的八角梨木案上取過一疊薄薄的宣紙,端容道,「這是劉氏的罪狀,皇上可要過目?」
  弈澹厭惡地揮一揮手,冷笑連連:「好!很好!是把朕當死人看了麼!朕一病倒,一個一個都敢胡作非為起來!」
  朱成璧柔聲勸慰道:「皇上息怒,幸得嬪妾發現及時,祝修儀亦是吐露實情,否則,六殿下如今就不會安安穩穩地在關雎宮裡了。」
  聞得此言,弈澹的神情愈發地暴怒,臉色鐵青,幾如狂風驟雨來襲,出言喝道:「妃嬪自裁乃是大罪,祝修儀,潘才人,還有劉采女,雖然死了,朕依然難以忍受!給朕挖墳掘屍,處以車裂之刑!」
  朱成璧一驚,忙撫著弈澹的枯瘦的脊背,柔聲勸慰道:「嬪妾省的,只是皇上不要生氣才好。」
  弈澹一番激烈言語,已是喘氣不已,面容上則浮現出一抹奇藝的酡紅:「朕如何能不生氣!」
  怔忪的瞬間,有雪白如晝的電光劈過,須臾,又是轟的一聲雷鳴,震得這天地都似微微顫動。
  弈澹沉默半晌,聲線暗啞:「琳妃,朕有話問你。」
  朱成璧恭謹答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除了移光,朕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可知是為何?」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輕輕搖頭。
  弈澹半是感慨半是唏噓:「偌大後宮,唯有你才擔得起那份重責,旁人,朕都不放心。」
  朱成璧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似有一個響雷在耳邊炸開,徹入心扉:「皇上的意思是……」
  弈澹點一點頭:「這幾年,關於立太子一事,朝臣爭議不斷,朕雖十分屬意清兒,但若朕執意如此,只怕天下要亂,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不能折毀在朕的手裡,洵兒庸懦,濟兒陰鷙,汾兒年幼,唯有淩兒,才是朕放心的人選。」
  朱成璧的嘴唇微微發顫,轉頭看一眼地上狼藉的湯藥,電光一閃,忽然明白過來,當年賀妃小產,弈澹曾問自己,當如何應對此事。彼時,自己以為是弈澹在試探自己,探究自己是否重視皇嗣性命,若自己因為玉厄夫人與博陵侯的緣故而執意繼續幽禁玄濟,便是與昔日心狠手辣、荼毒皇嗣的皇后無異,自然會失盡帝心。如今細細一想,已是瞭然,弈澹當初,竟是在效仿漢景帝、暗示托孤之意麼?
  弈澹凝眸注視著朱成璧,淡淡道:「愛妃好像並不高興?」
  饒是心思轉動如輪,朱成璧卻不敢失了禮數,匆忙叩首道:「臣妾從未想過太子儲位,更遑論是帝位,故而一時間才蒙住了。」
  弈澹微微一笑:「朕最看重你這一點,不爭、大度,若是你與玉厄夫人一般,朕必定也容不得你。」言畢,弈澹伸手向她,「你且過來。」
  朱成璧且驚且懼,但不敢遲疑,柔柔握著弈澹枯瘦嶙峋的手,翩然坐於他身側。
  弈澹抖抖地伸出手去,在朱成璧的鬢邊輕輕一按,似有幾許懷念:「當年你初入王府,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朱成璧心下一動,眸光流轉,悵然道:「是啊,二十年了,嬪妾已經三十六歲,已是人老珠黃了。」
  弈澹聞言失笑,咳嗽兩聲道:「你還不老,望之如二十許人。」
  朱成璧沉默片刻,只覺得弈澹明黃的寢衣有些微的刺眼:「皇上,臣妾一直有話想問您。」
  「你說便是。」
  「皇上可知,當年梁王曾傾心於臣妾?」朱成璧有些遲疑,緊緊攥住帕子,只凝視弈澹深深凹陷的雙眸。
  弈澹一怔,神色有些冷寂下去:「你想說什麼?」
  「皇上想必知道,臣妾與梁王早年是互生傾慕,梁王亦懇求皇上,去求彼時的淑妃娘娘做主,撤了那門婚事。」朱成璧悄然按住微微發抖的指尖,靜靜道,「那麼,皇上為何執意迎娶臣妾入府?當年,臣妾也認為,皇上對臣妾有意,哪怕不是全部的愛,只消一部分,便也足夠了,臣妾的父親是太學禮官,臣妾對《女則》與《女馴》亦是熟知於心,嫁入王府後,便一心一意服侍皇上,但皇上卻並不十分對臣妾上心。」
  朱成璧微微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臣妾這二十年來,一直想問一問,臣妾在皇上心中,到底只是一枚討先帝歡心的棋子,還是皇上的寵妾?」
  弈澹微微避開朱成璧質詢的目光:「陳年舊事,何必再提?」
  朱成璧一個恍惚,生生收住眼角的淚意:「是了,皇上當年並未遇到真愛,所以才會廣納內寵,自從舒貴妃入宮,六宮恩寵便只在關雎宮停留。只恨君生早,若是當年皇上已有真愛,那麼,還會迎娶臣妾嗎?」
  弈澹冷冷看了朱成璧一眼,有陰雲在眉間凝聚,似是被洞悉了心事一般,慌忙予以遮掩與反抗:「琳妃多話了。」
  朱成璧淒然一笑:「總是臣妾自作多情,以為二十年的相依相伴總會有點真心,事到頭來,皇上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留給臣妾,所以,臣妾別無選擇。」
  朱成璧回眸望一眼淋漓一地的湯藥,似照見了自己明艷的容顏:「皇上今日許給臣妾帝位,並非是心甘情願,只不過是為朝臣所迫、亦是為江山大計,也是認為唯有臣妾會善待舒貴妃母子,對不對?」朱成璧翩然起身,神色哀惶,「原來,梁王說得那樣對,臣妾只是皇上用來為舒貴妃保駕護航的工具罷了,若是舒貴妃並非出自擺夷,皇上為六殿下前途著想,必定會向對待玉厄夫人那般處置臣妾!皇上早有立淩兒為儲君之心,卻拖到此刻才逶迤說出,原因很簡單,母以子為貴,一旦淩兒登臨太子之位,朝臣勢必諫言,立臣妾為後,舒貴妃又要屈居人下,皇上如何忍得!」
  弈澹勃然大怒:「你說夠了嗎!」
  朱成璧不以為意,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臣妾在皇上與舒貴妃面前隱忍恭順那麼多年,皇上可知臣妾心裡的苦楚?」
  「琳妃,朕還未曾下過遺詔,你若再胡言亂語,朕便立刻下詔,傳位於清兒!」
  雙鳳銜珠金步搖微微一晃,有絢爛明亮的金光一閃,映著漏窗而入的雪白電光,有妖冶的姿態劃過,朱成璧揚聲一笑,毫不畏懼:「那麼,臣妾日後,必定不會善待舒貴妃母子了。」
  「高千英!高千英!」弈澹用力拍著龍榻,愈加的怒不可遏。
  朱成璧譏諷般地一笑:「高千英麼?臣妾好像還未稟告皇上,高千英私自收受朝廷官員錢財,賣官鬻爵,實屬罪大惡極!臣妾已經囑咐了孫傳宗,將他押入慎行司嚴加審問。」朱成璧嫣然一笑,潔白的貝齒閃過凌冽的寒光,「換句話說,儀元殿此時,只有皇上與臣妾。所以,無論皇上下詔讓哪位皇子繼位,都是毫無用場。」
  弈澹愣了半晌,似是想起了什麼,怒視朱成璧:「周奕渮!你與他早有謀劃,是不是!你們兩人,朕不是沒有懷疑!你們早有苟且了,是不是!」
  「皇上既然懷疑,為何不審問臣妾?是因為臣妾一旦兵敗山倒,後宮諸人,更無人願意維護舒貴妃了,是麼?」
  弈澹越發動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眼中儘是駭人的凶光:「你好大的膽子,仗著朕信任你,就敢穢亂宮闈!你如何能夠母儀天下!」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在斗拱簷角之間穿梭,在樹葉枝椏之間流連,如泣如訴。
  朱成璧悠悠道:「並無皇上說的那樣不堪,臣妾也只是順應民心所向罷了。」
  「是私心?還是你所謂的民心?」弈澹無力地躺倒,憤怒異常的眼光終是一點點冷下來,好似香爐裡燃盡了的余灰,冷到死,隨風而吹散,飄渺無定、逐塵而落,直到最終湮滅於塵土,「你以為,你如此指責朕,便是你有了道理?身在其位謀其政,來日的玄淩,難道就能做到雨露均沾、不專寵於一人?帝王之道,遠遠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朱成璧明艷地笑著,撥一撥耳垂的金累絲燈籠耳墜:「無妨,左不過帝位牢牢握在手裡才是最要緊的,往後的事,自然事往後再說。」
  「你,很好!」弈澹的胸口劇烈起伏,猶如湧動的波濤,他抖心抖肺地咳嗽幾聲,終是軟軟躺倒在龍榻上,氣息奄奄,幾番動怒已經抽盡了他的全部氣力,他緩緩伸出手去,顫得如秋風中蕭索的枯葉,失盡生機,語帶一絲懇求,「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兒……」
  朱成璧淡淡一笑,卻依舊是無比恭敬:「您放心,臣妾,必定好好待她……」
  弈澹眼中的絕望氣息如潮水般湧現,他掙扎地再看一眼朱成璧寒若冰霜的容顏,終是頹然地歸於平靜。
  許久,許久,朱成璧只覺得淚意縱橫,心裡麻木到似乎沒有了任何感覺,她漫步上前,輕輕合上弈澹尤顯不甘的雙眼,徐步出殿。儀元殿外,月光清冷,如二十年前嫁入魏王府的那一夜,魏王猶在榻上酣睡,那方潔白的絲帕上有艷到極致的紅,若芍葯,若玫瑰,若極盡靡艷的美人蕉。
  十六歲的自己,推開朱門而出,涼風席捲,有涔涔的淚意傾瀉。
  隆慶十二年五月十七的凌晨,與咸寧三十七年七月初九的凌晨,皆是大雨傾盆,毫無二致。
  不遠處,梁王周奕渮撐著一把油紙傘,靜靜佇立,黑狸毛滾邊的斗篷有淡淡的微光曲折、流轉。
  心中似被極其鋒利的利刃割過,塵封二十年的淚水洶湧決堤,朱成璧悲慟的哭泣隔著雨聲似有匆惶的哀鳴。
  「皇上駕崩!」
  註:
  1、車裂,就是把人的頭和四肢分別綁在五輛車上,套上馬匹,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拉,這樣把人的身體硬撕裂為五塊,所以名為車裂。
  2、《史記?外戚世家》記載:景帝嘗體不安,心不樂,屬諸子為王者於栗姬,曰:「百歲後,善視之。」栗姬怒,不肯應,言不遜。景帝恚,心之而未發也。


 第一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1)
  第一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1)
  「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舒貴妃疲倦地倚在床頭,見琳妃翩然進殿,一襲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甚為華貴,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金串珠如堂皇富麗的牡丹,越發襯得她氣質雍容、端然生華。
  是了,自從太后薨逝,琳妃掌六宮大小事宜,位份尊貴,形同副後,即便自己身為正一品的貴妃,亦是無法與之比肩。更何況,琳妃的端華氣度,是自己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朱成璧朱唇輕啟,暖意深深如陽春三月的枝頭徐徐開出的一朵薔薇:「已是亥時了,但願沒有擾了貴妃娘娘的清眠。」
  舒貴妃微微一笑,牽過朱成璧的手讓她坐於床頭:「這幾日精神短些也是無法子的事,虧得琳姐姐你的安神湯,多少也能好睡一些。」
  朱成璧握著松花蹙金帕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手指上那枚銀縷蜜金的貓眼戒指有奪目的光華一閃,似悄悄逼視的眼眸:「剛剛梁太醫來回過本宮,皇上的身子好了不少,大約再養個三五日,興許就能醒轉了。」
  舒貴妃一怔,喜得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當真?」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上這一病,咱們姐妹幾個整天裡都提著心,旁人不必說,貴妃娘娘您可是清減了好多,若是皇上醒轉,可不定有多心疼。」朱成璧揚一揚眉,竹息奉過八瓣葵口盞,盈盈盛著褐色的湯藥,「這是太醫局依據娘娘您的體質特特開出來的方子,最能補氣養身。」
  朱成璧拿了蓮紋湯匙微微一轉,又抿了一小口,方道:「已經放了一會兒,溫溫的喝著正合適呢。」
  舒貴妃淺淺一笑:「琳姐姐何須親自試藥呢?」
  朱成璧轉眸一笑,示意竹息接過湯匙,方輕輕道:「倒不是為別的,貴妃娘娘身子不好,我也該時時陪伴娘娘,只是朝政事宜繁忙,又要照顧淩兒與真寧,實在是分身乏術。」
  舒貴妃忙道:「我不敢勞煩姐姐,皇上一病,朝政的膽子都盡數托付與姐姐,姐姐自顧不暇,聽聞這幾日膝蓋舊疾又是犯了,姐姐也要好生注意著才是。」
  朱成璧捧著湯藥,向舒貴妃遞了一遞,低低道:「為了皇上,咱們姐妹幾個再辛苦些又有何妨呢?」
  舒貴妃有些許的沉默,正待喝藥,卻見門邊似有人影一閃,正在疑惑,卻是一張血淋淋的臉陡然貼了過來,不由唬了一跳,一驚一乍之間,朱成璧端著藥不穩,那八瓣葵口盞「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湯汁蜿蜒而開,竟隱隱有低低的「嘶嘶」聲。
  「娘娘,不要喝那藥!」
  這聲音,最是熟悉不過了,不是劉采女,還會是誰?
  朱成璧一把握住舒貴妃發抖的手:「娘娘,您是怎麼了?」
  舒貴妃唬得說不出話來,只驚懼地看著面前的人,渾身上下皆被鮮血淋透,血腥之氣如濃霧一般湧了過來,叫人避之不及。自己從未見過板著之刑,只有兩年前聽宮人們傳過,據說素馨被行刑的場面甚為可怖,風裡裹挾著血腥之氣並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號,如星殘之夜、斷壁殘垣中傳來的幽深而聳人的野貓哀鳴,一聲一聲,緊緊抓著自己的心。
  琳妃,總共賜了三回板著之刑,一是背主求榮的素馨,一是為虎作倀的凌薇,還有便是圖謀不軌的劉采女。
  「藥裡有毒!藥裡有毒!」劉采女細碎不清的聲音如「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慢慢向自己逼近。
  舒貴妃恐到極點,下意識想去拉身邊的琳妃,卻一把撲空,轉首看去,琳妃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襲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堂皇華貴的九龍九鳳冠折射出萬千光華,珠光寶氣交相輝映,色澤艷麗,光彩照人,冷冷的迫住了自己的眼睛。
  朱成璧步步逼來,鳳冠正面是三隻展翅欲飛的點翠金鳳,鳳口的紅寶石珠串熠熠生光,兩側的博鬢點綴著絢麗的珠花,鑲嵌有紅藍色的寶石,華光低轉,如璀璨的星芒。
  「貴妃,你喝下去,喝下去,你就能與皇上同去,哀家賞你這份恩典。」
  舒貴妃驚慌失措,緊緊抓住比翼連理的蹙金錦帳,身邊的劉采女陡然爆發出陣陣狂笑,如尚儀局黑釉帖花紋鼓渾厚的鼓聲:「貴妃,你當初信了她,你沒信我!那麼,這苦,你自己吃罷!」
  劉采女滴血的身影逐漸消退,廢後和玉厄夫人卻慢慢顯出了身形,她們靜靜站在琳妃身後,笑靨如花,目光卻幽冷而枯澀:「貴妃,你快來!我們在這裡等你,你快來!」
  一個恍惚,她們二人似乎又隱隱消退,卻是密貴嬪與妍貴嬪站在那裡,妍貴嬪抱著一個龍騰雲端的金黃色襁褓,滿眼裡儘是愛惜:「淨兒,你去的好早,不過你不要怕,母妃一直在這裡陪你,還有你的清哥哥,他馬上也來陪你。」
  密貴嬪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舒貴妃駭然發現,那肚子竟是一圈一圈大了起來,須臾,竟有一個血肉模糊的物事從裡面蹦出,濃濃的血腥之氣瀰漫,密貴嬪捧著那物事,毫不畏懼,目光憐惜,似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兒:「孩子,你沒長好,怎麼就出來了呢?」
  密貴嬪深深剜了一眼舒貴妃,陰惻惻森冷道:「若不是她,你的父皇會天天陪著你母妃,你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不,不,不是我!」
  舒貴妃淒厲地呼喊著:「害你的是皇后!是皇后!」
  玄淩啼哭聲如驚魂奪命一般,不過須臾之間,似有無數的浪潮鋪天蓋地湧來,密貴嬪與妍貴嬪的身影一閃,便融入那浪花之中,唯見地面上的漣漪一圈一圈漾了開去。
  怔忪的瞬間,有淒厲而駭人的呼號聲似從遠處裹挾著湧過來,一團一團的烈焰熊熊燃起,似太液池綻放的妖嬈紅蓮,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那烈焰裡翩翩起舞,有含混不清而嬌媚的聲音傳來:「臣妾最善竹枝舞,最善胡旋舞!皇上你看!你快看!」
  是嬪!是在冷宮放火自殺的嬪!
  舒貴妃緊緊抓住錦被,卻看到三抹身影緩緩從遠處飄來,披頭散髮,長長的舌頭拖曳在唇邊,雙目紅腫,雪白的脖子上有青紫色的深深的勒痕。
  「是賀婉儀,葉德儀和睦嬪啊!」
  舒貴妃一怔,卻是朱成璧緩緩在身邊坐下:「你看,你害死了好多人啊,是不是呢?」
  「不是,不是。」舒貴妃驚恐地抓住琳妃的手臂,急急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她們自己,不關我的事啊!」
  朱成璧冷冷拂落舒貴妃的雙手:「正是因為你,後宮才有這麼多的紛爭!正是因為你,她們才會死!」
  朱成璧翩然起身,裙裾旋轉如華麗綻放的牡丹:「江山和美人,擇一而選,不可兼而有之,行差踏錯的是皇上,糊塗至深的卻是你。」
  竹息與竹語冷笑著,拿著三尺白綾踱步過來,有清風席捲,那白綾飄飄然有出世之姿。
  朱成璧再不看舒貴妃一眼,只冷冷吩咐道:「吉時已到,行刑,大行皇帝駕崩,舒貴妃自請殉葬!」
  「什麼!駕崩?」舒貴妃不敢相信,如遭雷擊,揉身便欲撲上去,「皇上怎麼會駕崩!」
  一個恍惚,三尺白綾已經繫在脖頸之上,舒貴妃驚惶轉首,竹息的笑意如刀鋒上泌出的猩紅血光:「拜您所賜,我的夫君與我陰陽相隔,您去了地下,先跟我的夫君道一聲歉,夫君性子最好,必能饒了你。」
  竹語不聲不響,笑意嫵媚而婉轉,卻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姐姐何必與她費舌?賤人就是該死。」
  舒貴妃已經說不出話來,面色青紫交加,只覺得喉嚨被緊緊扼住,只有出的氣,再無進的氣。
  朱成璧冷冷迫視舒貴妃求饒的目光,聲若寒冰:「廢後動不了你,便對哀家動手,哀家五次三番的死裡逃生,還不是承了你的情?每每看到你,哀家心裡就是膩煩的噁心!」
  朱成璧招一招手,玄淩與真寧不知何時已立在她的身側:「淩兒,你已是大周的第四位皇帝,真寧,你是如今最最尊貴的長帝姬,你們好好看著,也好時時提點自己,忍得了一時,就是為了來日酣暢淋漓的還報!」
  「不要!」
  舒貴妃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喘著氣,只覺得新鮮而幽冷的空氣猛地從口鼻貫入,有微微的疼痛,恍惚間,卻是積雲匆匆推門而入:「娘娘!大事不好了!」
  舒貴妃還未轉過神來,待到稍稍平靜,方驚覺殿外若有若無的雲板之聲。
  積雲撲通一聲跪下,面上已是淚水漣漣:「皇上,龍馭賓天!」
  註:九龍九鳳冠,高27厘米、口徑23.7厘米、重2320克,有珍珠3500餘顆,各色寶石150餘塊。此冠用漆竹紮成帽胎,面料以絲帛製成,前部飾有9條金龍,口銜珠滴下,有8只點翠金風、後部也有一金鳳,共9龍9鳳。後側下部左右各飾點翠地嵌金龍珠滴三博鬢。這頂豪華的風冠,共嵌紅寶石百餘粒、珍珠5000餘粒。




 第二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2)
  第二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2)
  雲板聲連扣不斷,哀泣聲四起,儀元殿,素綢銀緞,霜意寒浸。
  朱成璧跪在最前的位置,身後是和妃、宜妃等一眾妃嬪,身側則是玄淩與真寧,先帝妃嬪的兩側,一側是皇室宗親,一側是股肱大臣,京城達官顯要,盡皆於此。
  國有大喪,鹹使聞之,舉宮哀惶,一盡哀思。
  朱成璧漠然看著面前的金棺,那裡面躺著的男人,曾是自己的夫君,是天下至尊的男子,方纔,他躺在龍榻之上,身子顫抖得如秋風中蕭索的枯葉,失盡生機,卻拼了最後的氣力來懇求自己。
  「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兒……。」
  朱成璧的唇角有平淡不生波瀾的笑意浮起,隱隱有薄淡的寒霜逸出,善待舒貴妃?善待玄清?自然是要的,只是,如何善待,已不是你能說了算。
  殿外有一陣陣的驚呼突兀地響起,朱成璧下意識回首看去,卻是舒貴妃一襲縞素,裹挾著繞樑的風聲和飄散的雨絲,拉著玄清一路闖了進來。她的面容惶急而哀傷,雙頰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由著殿內蒙著雲鍛的玉勾連雲紋燈一映,有瑩然的光輝低轉,生生叫人挪不開雙眸。
  阮嫣然,即便是悲傷至極點、哀惶到極致,依然是這樣的傾城傾世之姿,不曾損去分毫。
  舒貴妃揮開欲來攙扶的宮人,撲到金棺上,放聲悲鳴。

  朱成璧看一眼跪在一側的奕渮,扶著竹息的手徐徐起身:「貴妃還請節哀。」
  舒貴妃渾然不覺,只沉浸在無限的哀痛之中,還是積雲先反應過來,忙低低勸道:「娘娘,娘娘。」
  見舒貴妃轉眸,竹息清了清嗓子,緩緩道:「大行皇帝龍馭賓天,立下遺詔,只等貴妃娘娘至此,方可一宣詔書。」
  舒貴妃自然曉得輕重,忙低低道:「是我糊塗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指著位於自己身後的位子,輕輕道:「那麼,貴妃請吧。」
  若是尋常,舒貴妃的位次自然是在琳妃前頭的,一是舒貴妃的位分本就尊貴,二是琳妃素來謙謹恭讓。此刻,琳妃讓舒貴妃跪於自己身後,神色平靜從容,分毫不見異樣,舒貴妃心裡一震,似是明白了什麼,也不敢遲疑,牽著玄清款步跪下。
  小鄧子緩緩踱步走出,小心翼翼地覷一眼奕渮,徐徐展開明黃的聖旨:「朕以魏王入繼大統,獲奉宗廟一十二年,雖殫精竭力、孜孜汲汲,然體恚多病,朝政不得一一顧及,遂致奸人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明講之儀久廢,既違成憲,亦負初心。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然不得安命,唯望後繼賢明,革除朕之弊政,復海宇昇平,人民樂業。皇四子玄淩,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小鄧子想是沒了師傅高千英在一旁指點,不免有些惴惴,更兼之朱成璧大權在握,更生出幾許敬畏,竟不知引導眾人向朱成璧與玄淩參拜。
  奕渮本跪在朱成璧身側,見小鄧子不知所措,穩穩轉身,對著玄淩行叩拜大禮,三次禮畢,揚聲而道:「皇上萬歲!太后娘娘千歲!」
  蘇遂信、齊正聲、朱厚堂與江承宇亦是轉身行禮:「吾皇萬歲!太后娘娘千歲!」
  朱成璧握著玄淩的手徐徐起身,目光緩緩掃過殿中諸人,目光所及之處,諸人皆是神色慄慄,山呼海拜,不敢遲疑,殿外,朱祈禎與孫傳宗率驍騎營精銳之師,亦是齊齊下跪,鎧甲的甲片互相刮擦的聲音整齊劃一,如刀劍鏗鳴,擲地有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殿中諸人盡皆行叩拜大禮,屏氣凝神,絲毫不敢出了差錯,舒貴妃卻仍舊有些愣愣的,直到積雲拽了拽她的裙擺,才陡然醒悟,皇朝,已然換了新的主人,面前的朱成璧,早已不是當初的琳妃,是新皇的生母,是大周的女主人,是帝國的皇太后!
  這麼快,就可以把先帝駕崩的哀慟忘記了麼?還是所謂至尊之位,不過也是一個象徵性的擺設,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帝國只需有一個掌舵者,而臣民的民心所向,卻無關掌舵者是為何人。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位在高者,亦是寂寥孤獨。
  舒貴妃極力忍住喉頭翻湧的哽咽,以額觸地,以地磚的寒涼衝去心頭久久不得瀰散的哀傷與悲痛:「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事已至此,一切皆成定局。
  最為倚賴的那個人走了,最為鍾愛的那個人走了,若無太后庇佑,以自己的專寵,已是招人諸多非議,要想在這紫奧城活下去,只怕比登天還要難。
  舒貴妃牢牢握著玄清稚嫩的小手,壓抑住心頭如海水般哀傷的心緒,雙眼緊閉,任憑那一股股的清涼,奪目而出。
  儀元殿偏殿,朱成璧緩緩落座,竹息跪在一側,握著綠松玉錘慢慢為她敲著膝蓋,低低道:「太后跪了許久了,奴婢方才囑咐了梁太醫治些安神湯來,太后也能早些歇息。」
  朱成璧轉一轉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見那碧色的光輝低低一轉,心底不由綿生出一絲一縷的暖意,撂下面上敷著的毛巾,緩緩道:「罷了,左右今晚都是不得好睡的,讓梁太醫拿些膏藥敷一敷吧,只要明天行大殮不要疼得起不了身子便行了。」
  竹息滿面疼惜,正在勸說,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回道:「諸位嬪妃、宗親、大臣都已經各自回宮、回府了,小殮已過,只等著明日行大殮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方纔讓和妃與真寧看顧著,沒出什麼差錯吧?」
  竹語笑道:「和妃娘娘素來謹慎妥帖,帝姬則是聰慧非凡,自然是不會出了差錯的。」
  「舒貴妃呢?」
  「方纔宜妃娘娘陪著一同回了關雎宮了。」竹語詭秘的一笑,「宜妃娘娘素來最看不得舒貴妃那嬌滴滴的狐媚樣子,如今一番梨花帶雨,豈不知宜妃娘娘心裡有多厭煩呢!和妃娘娘安排得確是妥帖呢!」
  朱成璧緩緩抬眸,低低斥道:「多嘴!」
  竹語一驚,曉得自己多言,忙跪下道:「太后恕罪!」
  朱成璧徐徐道:「哀家雖然已是太后,但仍然住在含章宮,不是頤寧宮,這期間多少眼睛都盯在哀家身上,縱然心裡得意,面上也不能露出來,以免錯了步子追悔莫及,你可明白了?」
  竹語再度叩首,恭謹道:「奴婢明白。」
  竹息柔聲勸道:「太后娘娘其實無需多慮,如今滿宮裡都是娘娘您的眼線,憑她舒貴妃要翻出天來,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青花雙龍趕珠盞,微微啜飲一口雪頂含翠,方緩緩而道:「先帝幾次三番欲立玄清為太子,都是被朝臣擋了回去,如今淩兒入繼大統,雖可視為是先帝的妥協之策,但依然頗有疑點,且不說先帝遇刺一事,自從夏夢嫻被廢,先帝病情反覆,不理朝政,也總是落人口實。」
  竹語奇道:「先帝不理朝政,無非是舒貴妃癡纏著罷了,與太后跟皇上又有何相干?」
  朱成璧搖一搖頭:「你這樣想,旁人卻未必,如今獨母幼子坐了天下,下頭的人想要生出一些是非來,自然處處有文章可做。」
  竹息會意道:「太后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縱然是留了遺詔讓皇上入繼大統,但難保有那賊心不死的要生出是非,皇上的繼位大典出不得差錯,否則總是為人詬病。」
  見朱成璧微微頷首,竹息忖度著道:「既然如此,奴婢必會知會了孫傳宗好生看顧著關雎宮便是。」
  朱成璧長入鬢角的柳眉輕輕一揚,撫一撫髮鬢的銀色絹花,沉聲道:「大行皇帝鍾愛舒貴妃如斯,焉知會不會還留有一道遺詔好保住她們母子二人的榮華富貴,倘若行大殮或是皇帝登基大典由著舒貴妃鬧騰起來,哀家的顏面該往何處擱?」
  竹息眉心微蹙,只望著身側的十五連枝燈不言,剎那間,似是恍然大悟:「若是大張旗鼓地搜關雎宮,反而是不妙,但若舒貴妃自己出了亂子,那麼,太后自然有足夠的理由勒令舒貴妃遷宮,而一旦遷了宮,便是形同軟禁。」
  朱成璧聞言方有了破冰的笑意,如染上了初春之意的玉蘭花苞:「總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夜幕深沉,紫奧城盡皆洇沒於一片濃黑如墨的夜色中,甬道上唯有幽微黯啞的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由著雲鍛一蒙,更是生出了幾許幽惶惻然之意。
  已是五月十七的深夜了,紫奧城,萬籟俱寂。
  仲夏之夜,月華初殘,星芒熹微,萬花錦簇的關雎宮,忽然傳來一片哀泣呼號之聲,似劃破天際的刀鋒劍光,讓人心頭一震。
  「貴妃娘娘殉葬了!」
  註:
  1、康熙遺詔片段如下: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2、小殮,在大行皇帝去世當天舉行,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同時皇子、皇孫要穿孝,並剪去一綹頭髮,表示哀悼、女眷要摘掉一切飾物,官員要摘去帽上的紅纓。
  3、大殮,在小殮之後第二天舉行,將大行皇帝太入梓宮(皇帝的棺材)。大殮當天王宮大臣、文武百官要來瞻仰皇帝的遺容。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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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3)
  第三章
  孤燈挑盡未成眠(3)
  朱成璧趕到鴛鸞殿的時候,舒貴妃正愣愣地坐在床頭,披著一件翠水薄煙的綴著銀色蓮花的玄狐大氅,越發襯得她雪白的脖頸上那青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積雲見朱成璧進殿,滿面淚痕地撲了過來:「太后娘娘!求娘娘做主啊!」
  竹息不動聲色地拂開積雲欲來抓住朱成璧裙裾的雙手,淡淡道:「貴妃娘娘好好的怎會懸樑?可是你當差不謹慎麼?」
  積雲伏在寒涼的地磚上,拚命忍住眼角洶湧的淚意:「宜妃娘娘送了我家娘娘回來,與娘娘在房中說了會子話,宜妃娘娘走後,娘娘說要一個人呆在房中靜一靜,奴婢放心不下,在殿外聽著動靜,待聽到小杌子落地的聲音,趕緊闖進殿一看,娘娘已經懸樑了!」
  朱成璧心底一沉,低低斥道:「你糊塗!貴妃與大行皇帝伉儷情深,大行皇帝駕崩,貴妃傷心欲絕,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怎可讓貴妃一人獨處房中?」
  積雲嚇得不敢再言,只不住地叩首,哭泣道:「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竹息覷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向積雲道:「可有驚動了六殿下?」
  積雲忙道:「沒有沒有,六殿下尚在偏殿安睡。」
  朱成璧點一點頭,微一轉眸,見梁太醫與劉太醫在一旁斟酌著方子,揚一揚眉道:「都先下去,哀家有話要私下裡跟貴妃說。」
  積雲微一遲疑:「方纔宜妃娘娘也……」
  竹息凌厲地瞥她一眼,斥道:「太后娘娘與宜妃娘娘是可以相提並論的麼?況且宜妃娘娘說了什麼,自有太后娘娘做主,又何須你來操心?」
  積雲不意竹息如此訓斥自己,若在從前,竹息在關雎宮素來謙恭溫順,對自己更是禮讓有加,心裡到底是湧出無限的哀涼,今時已非往日,琳妃已貴為太后,竹息亦是尊貴之身,又豈會再有觀他人顏色的道理?
  見積雲諾諾著答應,袖著手出殿,待到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朱成璧緩步上前,淡淡道:「貴妃若想真的殉了大行皇帝,哀家不會攔你,只是,你放得下清兒麼?」
  舒貴妃喉中的嗚咽聲湧起:「嬪妾,嬪妾……」
  朱成璧微微一笑,握起舒貴妃寒若覆霜的雙手,緩緩在她身邊坐下:「宜妃到底與你說了什麼,好好的又怎會突然想不開?大行皇帝駕崩前數番囑托了哀家,要好好照顧你們母子,若你殉了大行皇帝,來日讓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舒貴妃似是有些怔怔的,囁嚅著道:「宜妃只是告訴嬪妾,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著嬪妾的名字,嬪妾沒能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是安慰道:「貴妃每日卯時三刻必會趕到儀元殿,大行皇帝是卯時二刻駕崩,是天不遂人願,無關貴妃。」
  舒貴妃惶然搖頭:「雖是卯時三刻趕到儀元殿,但嬪妾每日卯時必會醒來,孰料今日竟會睡到辰時……」
  朱成璧微微鬆開舒貴妃的雙手,攏一攏鬢邊的碎發:「許是貴妃日日操勞太過,才會如此。」
  舒貴妃有一瞬間的遲疑,似是生出了些許的畏懼之色,終是輕輕道:「嬪妾原本也這樣想,只是即便嬪妾昏睡不醒,積雲和積雨亦是分得出輕重緩急,怎會忘了喚醒嬪妾呢?」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待到為人救下,有些事情,到底是通透了不少,三尺白綾被積雲從自己的脖頸上扯落,在生死邊陲徘徊的舒貴妃倏然想起,大行皇帝駕崩時,唯有朱成璧一人守在身邊,為何卻是宜妃轉告自己,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著自己的名字?以宜妃素來對自己的怨懟,又怎肯陪著自己回宮,又好言相慰?
  還有,自己懸樑自裁,蹬開小杌子,積雲闖進鴛鸞殿的當口,又是何人在殿外大聲疾呼「貴妃娘娘殉葬了」?
  於是,終究是開始起疑,朱成璧對待自己,是親如姐妹一般的疼惜,還是笑臉在前、暗箭在後?
  朱成璧不意舒貴妃如此發問,微微一怔,轉瞬間抿去了那縷遲疑與不自在,只是靜靜道:「積雲與積雨總也會有累著的時候,並非是輕重不分之人,貴妃不必責怪。」
  良久的沉默在殿內醞釀,只需一個小小的眼神,便能撕開所有的謊言與遮掩的表面,大周的紫奧城,隆慶一朝最得恩寵的兩位女子,彼此相對,面臨最後的抉擇。
  許久許久,朱成璧只覺得喉嚨逐漸乾澀,如生出了毛絨的小手,一點一點細細地抓撓。
  鴛鸞殿外,梧桐正是蓊蓊鬱郁的時節,晚風輕拂,有簌簌的細聲如朦朧微雨一般靜靜滑落、如金絲曇花一般悄然綻放。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關雎宮的兩株桐樹是弈澹與阮嫣然情愛的見證,是大周自開朝以來難得的佳話,然而,佳話雖好,卻是建立在無數人為之犧牲的基礎之上,即便這是最難得、最無暇的飽滿愛情,亦是沾染了塵埃與鮮血。
  朱成璧每每看到含章宮的桐樹,就想起自己與舒貴妃截然不同的命運,一個是一帝一妃的傳世佳話,一個卻在朱牆深鎖中一遍又一遍重溫著年少時的記憶,這輩子最美好最深切的回憶,都盡數掩藏於那一片不堪拂去的塵埃之中了。
  於是,終究是恨了,眼波無意間的一轉,都好似要在那桐樹上剜出一個洞來,然而,恨歸恨,象徵著帝王愛情的桐樹怎是輕易就可伐去的?唯一的安慰不過是在那桐樹下上演了一幕「板著之刑」,既是懲戒背主求榮的素馨,也是平一平心頭積鬱已深的怨怒。
  朱成璧怔忪許久,終是低低一歎:「這麼久了。」
  是沉默的時間太長?還是感慨戲演得太深?
  舒貴妃已無暇顧及,面上的軟弱之意卻如潮水一般瀰散,半晌,方低低道:「是啊,你我姐妹,也有了五年多的情分。」
  朱成璧淡淡一笑,彷彿站在了時光的長廊,觀照了過去的自己,初初入宮的阮嫣然,那樣雅致絢爛、光彩照人,讓六宮嬪妃盡皆黯然失色。
  昔年,舒貴妃誕下玄清不久,弈澹執意立玄清為太子,昭憲太后因而遷怒於舒貴妃,將其拘禁於翻月湖中央的無梁殿。無梁殿偏遠不說,更是年久無人居住,大殿無梁,連在淒苦中懸樑自殺也不可得。六宮嬪妃,無人開口相助,唯有自己,硬生生跪在太后面前,苦苦相求。
  昔年,廢後與玉厄夫人百般刁難舒貴妃,亦是自己,處處維護,時時分說。
  昔年,昔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彼時的姐妹相稱,又摻雜了多少真情實意進去呢?即便起初是帶著一點憐惜與同情,總也被這時光打磨殆盡了。站在權欲與**的兩側,糾纏於弈澹與奕渮的身邊,若能周全好自己,已是難得的幸事。
  朱成璧按下心頭湧動的思緒,只化為唇邊的溫婉笑意:「貴妃在關雎宮,哀家百般放不下心,不如去含章宮,也方便哀家照應。」
  舒貴妃神色一滯,朱成璧的話已然追至耳邊:「宜妃的話也只是無心,貴妃無需往心裡去。」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嗎?
  舒貴妃忍著淚意起身,三次行叩拜大禮:「太后娘娘憐惜,嬪妾萬分動容。」
  朱成璧的面容沉靜似水,再不看舒貴妃一眼,揚聲喚道:「竹語,替貴妃備轎!」
  紫奧城的夜色漆黑如墨,不知何時,已是冷雨瀟瀟,遠遠望去,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疊疊,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里,綿綿無盡。
  朱成璧目送舒貴妃與玄清的轎攆遠去,方轉首落座,一點一點撫著眉心,似有無限煩惱。
  竹息曼步上前,添了一盞如意連枝卷銀翹梅的宮燈,柔聲勸道:「娘娘無謂煩心,舒貴妃既已去了含章宮,一切便盡在掌握之中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盡在掌握麼?哀家看,倒未必。」
  竹息一驚:「娘娘的意思是?」
  「聽聞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的人總是心智清明,果然是不假。」朱成璧伸手一籠宮燈上微弱的燭火,「舒貴妃並不算笨,從前的種種,是你我行事謹慎,並不曾讓她發現蛛絲馬跡,但眼下,她對於今日凌晨昏睡不醒的事已有所懷疑。」
  竹息聞言一愣:「怎麼會,梁太醫一向用藥謹慎,是不會出了差錯的。」
  朱成璧搖一搖頭:「不關梁太醫,也不關你我,是舒貴妃自己想透了。」朱成璧懶懶斜靠在貴妃長榻上,以手支頤,慢慢忖度著道,「但眼下,哀家與她仍未撕破臉皮,舒貴妃既然已經離開了關雎宮,是必定不會有機會一條一條尋了哀家的錯處的。」
  竹息似是鬆了口氣,緩緩道:「既是如此,前塵往事,都是一紙煙沙,時至今日,已是飄渺無蹤,舒貴妃眼下形同軟禁,即便發現了蛛絲馬跡,為了求得生存,也斷然不會與娘娘翻臉,左不過眼下這場戲,還是慢慢演下去的好,若是戲演砸了,受損的只會是她,娘娘則是安然無恙。」
  朱成璧輕輕頷首,似是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哀家掌不住她的心思,卻能掌住她的命運,若她一心求死,為著那起子雞毛蒜皮的事硬要生出是非來,哀家有的是法子。」
  竹息的笑意若凝住了臘月寒冬被凍結了厚厚冰稜的湖水,低低道:「若是殉葬,只怕是便宜了,所謂生不如死,方是她最好的去處。」
  


  第四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1)
  第四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1)


  隆慶十二年五月十八日,辰時,儀元殿,行大殮之禮,先帝嬪妃、皇嗣、宗親、文武百官盡皆於此,列序丹陛,肅穆無聲。
  朱成璧緊緊握住玄淩的手,位於最前,梁王周奕渮在左方稍後的位置,為宗親、百官之首,亦可見地位尊崇,無可撼動。
  竹息急急走上前來,低低道:「娘娘,舒貴妃來了。」
  朱成璧柳眉一揚,只定定地看住面前的金棺,四周是極寧謐的安靜,沉靜地如波瀾不生的湖面,有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步一步,擲地有聲,正是舒貴妃攜著玄清而來,她面容沉凝靜穆,凌虛髻鬟鬟有致,抿得紋絲不亂,髮鬢的鏤空桐花九蝶銀步搖垂下的銀流蘇紋絲不動,隨著她的行進,在空氣中有冰寒凌冽的鋒芒劃過,唬得兩旁的宮人皆為其讓路。
  行至朱成璧身側,舒貴妃行禮如儀:「嬪妾關雎宮貴妃阮氏攜皇六子玄清叩見皇上,太后,願皇上聖安,太后娘娘金安!」
  朱成璧方才含了一縷恬淡的笑意,徐徐轉身,玉手輕輕一抬:「貴妃不必多禮。」
  舒貴妃施施然起身,諸妃又按著禮節向舒貴妃見禮,因著太妃位分未定,舒貴妃依舊是嬪妃之中最尊之者,為首的宜妃雖是忿忿不平,但也只能屈膝請安。
  舒貴妃坦然受了這禮,緩緩掃視一眾后妃,沉聲道:「大行皇帝駕崩,本宮本有心殉了大行皇帝……」
  「喬裝做致。」
  不知是誰嘀咕了這一句,早有那沉不住氣的妃嬪暗自冷笑起來。
  自從大行皇帝駕崩以來,朱成璧處處扣著自己的太后之尊,已不再如從前那般處處維護舒貴妃,雖然亦是照顧有加,但也是大打折扣的,眾人早已是心知肚明,舒貴妃失了大行皇帝庇佑,又不得太后的心意,早已是步履維艱、四面楚歌了。
  朱成璧的心底抿起一縷淡淡的喜意,只看舒貴妃如何收場。
  孰料,舒貴妃並未顯露出半分軟弱之意,只冷冷一笑,揚聲道:「誰?」
  禧貴人一驚,兀自往人群裡縮了一步,前頭的恩嬪忙低低一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噤聲。
  舒貴妃徐徐向前一步,眸光如寒霜一般逼人,語調凌然如利刃出鞘:「方纔是誰?」
  恩嬪見掩飾不過,從容出列,深深福了一福,低眉順眼道:「貴妃娘娘見諒,聲音彷彿是從宮人那一列傳來的,雖然是冒犯了娘娘,但今日是大行皇帝行大殮之禮,若僅僅是為了娘娘而大肆排查,誤了時辰終究也是娘娘的不是,且那人許是一時嘴快無忌,並非真心,娘娘素來仁心善舉,頗得大行皇帝讚譽,不若放過那人,也好讓她感念娘娘的恩德。」
  舒貴妃淡淡一笑:「正是因為寬縱太過,才會釀成今日之事,恩嬪亦知道今日是行大殮之禮,此人語出不善,居心叵測,竟敢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出言不敬,本宮身為正一品貴妃,斷難輕縱!」
  恩嬪一驚,正要分辨,舒貴妃又道:「只是大殮吉時不宜耽擱,又有恩嬪求情作保,本宮便暫不追究。」
  朱成璧低低咳嗽一聲:「貴妃不必理會,以貴妃素日的恩寵,自是有人背地裡頗多怨言,既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眾目睽睽之下,貴妃一己之力,難不成還能轉圜?」
  若說恩嬪方才一番言語,是十足的和稀泥,兩邊都不得罪,而朱成璧一席話,已是偏幫禧貴人,而指謫舒貴妃的不是。
  禧貴人悄悄揩去手心的濕滑的汗意,兀自鬆了口氣。
  舒貴妃卻毫不在意,只淡淡一笑:「太后娘娘錯了,正是因為眾目睽睽,本宮才要以正視聽,大行皇帝在時,本宮佔盡恩寵,但本宮一未狐媚惑主,二未干涉朝政,自問當得起賢德二字。從前,或許諸位大臣、諸位姐妹誤解本宮,對本宮多有怨懟,本宮可以概往不究,但從今日起,若再有人背地裡污蔑詆毀本宮,便是對大行皇帝不敬!」
  一言已畢,舒貴妃斂衣穩穩下跪,直直迎向朱成璧微有驚詫之色的面容:「敢問太后娘娘,不敬先帝,按大周律法,該當何罪?」
  朱成璧微微垂眸,凝聲道:「當斬!」
  舒貴妃微微一笑:「太后聖明!諸位大臣,眾位嬪妃,你們可聽清了?」
  禧貴人驚覺後背涔涔而出的冷汗,聞言一凜,顫著聲音隨眾人答道:「聽清了。」
  舒貴妃再度叩首,待到抬首,已是滿面懇切:「有太后娘娘在,自然一切妥帖,嬪妾也能安心。」
  竹息不意舒貴妃今日如此舉動,更兼之一眾大臣、妃嬪對舒貴妃心生敬畏,已然扭轉當初的種種不屑與輕蔑,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低低道:「貴妃娘娘有心,只是太后娘娘貴為國母,自然會事事妥帖,本是無需貴妃多慮的。」
  舒貴妃銜著一縷淺淡的笑意,似是不置可否,只再度行之大禮:「竹息你會錯意了,本宮並非多慮,也不敢僭越了太后娘娘,只是本宮心如縞素,若不能明心志、視正聽,一來,大行皇帝在天之靈,總是不能安生,二來,本宮出宮修行,也不能安神。」
  朱成璧聞言一驚:「你說什麼?出宮修行?」
  舒貴妃毫不慌亂,只平靜道:「太后娘娘,嬪妾得蒙大行皇帝垂愛,以擺夷微賤之身得封正一品貴妃,鍾愛如斯,無以為報。嬪妾願為大行皇帝出家祝禱,亦是為皇上與太后祈禱福壽,為大周祈求福音,願天祐我大周,千秋萬代,代代有人!」
  一言既出,一眾朝臣、妃嬪具是震驚不已,以舒貴妃的身份,將來安享富貴榮華並非難事,何況她尚是錦繡年華,卻要寄托紅塵,如此篤定而決絕,確是讓人動容。
  朱成璧有片刻的遲疑,須臾只道:「清兒還年幼,生母不能照顧在側……」
  「那麼,懇請太后,看在太后與嬪妾的姐妹情分上,答應嬪妾一件事。」舒貴妃倏然抬首,直直迎向朱成璧的目光,眸中隱隱有一抹瑩然之色,叫人不忍抗拒,「善待清兒,視如己出!」
  竹息不由有些慍怒:「太后娘娘得負大行皇帝所托,自會照顧諸位殿下,貴妃此番言語,難道是指謫太后娘娘不夠仁善嗎?」
  舒貴妃毫不畏懼,柳眉微揚:「嬪妾不敢,只是嬪妾身為母親,即將母子分離,只為求得心安。更何況,大行皇帝金棺在此,太后娘娘從今往後,便是清兒的母親,大行皇帝最為重視清兒,自然要事事妥帖!」
  舒貴妃步步逼來,朱成璧不曾防備,只能頷首答應:「你要哀家作何承諾,哀家都答應你便是。」
  舒貴妃徐徐起身,握住朱成璧的雙手,徐徐行至金棺前,竭力忍住眼角的淚意,平靜地看向朱成璧:「那麼,請太后娘娘當著朝臣、嬪妃的面起誓。」
  朱成璧緩緩抬眸,目光掃過諸人,劃向渺遠空闊的天際,天色一碧如洗,一片雲朵也無,持服二十七日之後,新帝登基,終究,是自己贏了這一局。
  萬里江山,當真是無限秀麗!恍惚間,當年夏夢嫻的話語似乎又在耳畔響起: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是麼?今時今日,阮嫣然已經落得如斯境地,即便看穿我並非真心待她又如何?如今,她勝算盡失,不得不以自請出家來逼迫我善待玄清。雖然我實在沒能料到阮氏這番謀算,但即便是發誓又如何?若賭咒發誓有用,林若瑄怎會被賜死?夏夢嫻又怎會被廢?她阮嫣然今生今世,注定只能與青燈為伴,了此殘生!而叱吒風雲、掌生殺予奪大權的只能是我!
  阮嫣然贏得了一時,注定贏不了一世。
  朱成璧平復住心頭湧動的思緒,靜靜道:「我,朱氏成璧,大行皇帝的琳妃,如今的皇太后,面向文武百官、面向先帝嬪妃,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起誓,一生一世,善待皇六子玄清,視如己出,不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毒害清兒,如若不然,朱氏一族,富貴榮華,灰飛煙滅!」
  玄淩與奕渮聞言一怔,朱祈禎與朱厚堂亦是眉心微蹙。
  舒貴妃終是放寬了心,緊緊牽住玄清稚嫩的小手交到朱成璧手裡,玄清懵懵懂懂,攝於朱成璧的威嚴,不敢多言,只死死看著自己的母親,眼中不捨之情愈發濃密。
  舒貴妃再次跪下,深深叩拜:「嬪妾祝太后娘娘鳳體安康,祝六殿下長樂未央!」
  註:
  1、「丹」者,紅也,「陛」原指宮殿前的台階。古時宮殿前的台階多飾紅色,故名「丹陛」。
  2、凌虛髻,屬於交擰的形式,其髻交集擰旋,懸空托在頂上。據《中華古今注》記載:「隋有凌虛髻、祥雲髻。」這種髮式如雲盤回,凌托頂上,搖而不脫落。
  
  第五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2)
  第五章
  玉顏吹涼金殿開(2)



  含章宮,德陽殿,朱成璧依著美人墊坐著,徐徐展開一卷名單,對侍立一旁的竹息道:「這都是真寧親自擬的嗎?」
  竹息綻了笑意道:「帝姬親力親為,費了不少心思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緩緩念道:「尊舒貴妃為靜舒貴太妃,宜妃為宜仁淑太妃,和妃為莊和賢太妃,蘇昭儀為端謹太妃,恩嬪為順陳太妃,杜婕妤為純恪貴太嬪,洛芳儀為恭寧貴太嬪,芙蕖貴人為芙蕖太嬪,禧貴人為溫禧太嬪。」
  竹息笑道:「太后覺得如何?」
  朱成璧覆手於膝,儀態嫻靜:「竹息,你覺得如何?」
  竹息忙道:「奴婢不敢置喙。」
  「無妨。」朱成璧徐徐起身,舀了一勺七彩魚食撒入青花嫩瓷缸裡,那幾尾鳳尾龍睛,展開絢麗如鳳尾一般的尾鰭,似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爭著向那一粒粒細膩如七彩玉石一般的魚餌游去,你爭我搶,好不熱鬧。
  朱成璧曼曼踱步,徐徐道:「哀家已是太后,你也是正一品的惠人,為女官之中最尊之者,更何況哀家素來倚重你,所謂威儀,不過只是做給外人看的,你不必在意。」
  竹息忙深深一福:「能得太后倚重,是奴婢難得的福氣。」
  朱成璧點一點頭,伸手攏一攏案上那盛在碎玉汝瓷盞裡的粉紅色碗蓮,有清幽的香氣淡淡逸散,不由添了幾許極暖的笑意:「碗蓮雖好,但失了這碎玉汝瓷盞,也就沒了韻味,那醃污泥裡種出來的,即便再水靈,又有誰會去看呢?就好比宮中的女子,沒了位分,就失去了一切,即便是在前朝開得再艷,終究也是過眼雲煙。」
  竹息會意一笑:「太后說的極是,更何況是終身與青燈為伴之人,再加以尊位,終是多餘了。」
  朱成璧怡然一笑:「舒貴妃自請出家,哀家自然感念,是要為之擇選一個好去處,京郊的甘露寺風景宜人,最適合清修,只不過舒貴妃養尊處優,又出居道家,自然不能和甘露寺眾尼同住。」
  朱成璧的純銀護甲在青花嫩瓷缸裡一劃,帶起幾縷薄薄的漣漪漾開:「那麼,哀家便建一所安棲觀讓她獨自修行。」
  竹息適時奉上軟羅帕子,含了笑意道:「太后仁善,只是奴婢擔心,旁人服侍終究是不慣,或許會惹舒貴妃生氣,只讓積雲跟著一同去住最好,左右積雲也是擺夷出來的,主僕總也是一心。」
  朱成璧順手折過伸進窗台的一支玉簪花,逗弄著紋金架子上那只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的鸚哥,唇角微微揚起:「也好,安棲觀人多了總也不利於舒貴妃清修,若是還跟從前的關雎宮一般熱鬧,只怕也是違背了舒貴妃的本意。」
  竹息笑道:「太后處處為舒貴妃著想,舒貴妃必會感念太后的恩德,日日祝禱,為太后和皇上祈福祝壽,不敢有所延誤。」
  朱成璧頷首道:「關雎宮裡可有什麼不妥?」
  竹息低低道:「太后放心便是,是竹語親自領著人去搜過的,並無不妥,舒貴妃連長相思都不敢再要呢!」
  「長相思麼?」朱成璧嗤的一笑,伸手挽過那一蓬蓬芳香濃郁的玉簪花,「既是清修,便沒有絲竹相伴的道理,舒貴妃是個明白人,只把念想留在心間罷了。」

  「玉簪墮地無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竹息凝眸於那白茫茫如星子般的玉簪花,冷凝了唇角的笑意,「即便是江南第一花又如何?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花只是花,花落委地,還不是零落成塵碾為泥的下場?而鳳凰,才是萬民景仰的真主子!」
  朱成璧的笑意愈發濃密,伸手摘下髮鬢的和田玉珠花簪到竹息的如雲髮髻上:「持服期間,旁的首飾都是銀質,既不耐看,也是司空見慣了的,唯有這和田玉,縝密而栗、溫潤滋澤,旁的玉石都遠遠比之不過。」
  竹息下意識按一按那珠花,確是觸手生溫,曉得是極稀罕之物,忙福了一福:「謝太后垂愛。」
  朱成璧取過那冊封名單,細細斟酌,沉聲道:「旁的倒也罷了,和妃之前就已手握協理六宮大權,為何在位次上反倒在宜妃後頭?」
  竹息道:「帝姬的意思是,這紫奧城,頂了天的大事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和妃娘娘家世雖好,又有協理六宮之權,但到底在子嗣上不如宜妃娘娘。」竹息掰著指頭數到,「宜妃娘娘有大殿下,並且撫育了樂安公主,和妃娘娘雖然誕下了五殿下,但五殿下夭折,如今雖是撫育了九殿下,但到底不是親生。」

  朱成璧笑著讚道:「真寧心思細膩,確實跟哀家的想法不謀而合,只不過既然讓宜妃列序於前,封號總得更謹慎些,方才顯得位份尊貴,向來妃嬪晉為太妃,一般是在保留原先封號的基礎之上再擇選一字,如此便是二字封號,那麼,哀家便給宜妃重新擬定兩個字,既是讓諸人明白,生兒育女方是這紫奧城的大事,也是讓皇帝未來的妃嬪分得出輕重。」
  竹息陪著笑道:「太后與帝姬母子連心,只不過帝姬經得事少了,到底不比太后用心良苦、博通睿智。」
  朱成璧微一凝眸,忖度著道:「『仁』這個字擇得好,溫良淑德曰仁,厚澤深憫曰仁,上下相親曰仁,敬賢施恩曰仁。既如此,哀家便再擬一個『欽』字,如何?」

  竹息眼睛一亮,忙道:「威儀悉備曰欽,敬重仰慕曰欽,宜妃娘娘溫和仁人,雖說『欽』字略顯剛硬,但卻克盡尊貴,自是高人一頭。」竹息笑道,「欽仁淑太妃,太后娘娘親自賜下的封號,想必宜妃娘娘更為感念。」
  朱成璧正笑著取過案上的碧螺春,聞言卻是眉心微蹙:「淑太妃?」
  竹息咦了一聲,忙道:「太后的意思是給了淑太妃太過抬舉?」
  朱成璧淡淡道:「既然舒貴妃自請出家,哀家又未曾加奉尊號,那麼貴太妃之號不過是形同虛設罷了,只是歷來,貴太妃、淑太妃、賢太妃、德太妃四位為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且不許並立……」
  竹息會意道:「是了,後宮妃嬪,最計較的除了恩寵與子嗣,便是這位分了,若是現在就尊封宜妃娘娘與和妃娘娘為淑太妃與賢太妃,一來,這賞賜一併地下來,他日旁的賞賜終究是入不得眼的,更何況,她們自恃地位頗高,也不會處處以太后為尊,若是只封了太妃,她們揣度著昔日也許會再得晉封,自然更依附於太后。」
  朱成璧歎息道:「倒也不是哀家要壓著她們的位分,只不過淩兒尚年幼,弱母孤子坐鎮江山,本就是遭人非議、難上加難,若臣屬忠貞便也罷了,若是有人覬覦,即便有奕渮壓著,哀家終究也不能十分的放心。宜妃的江氏一族與和妃的萬氏一族都是哀家需拉攏的勢力,為淩兒前程著想,也只能如此。」
  竹息微見動容:「太后為了皇上費勁心血,皇上自然是明白的。」

  朱成璧低低一歎:「只要他明白,哀家就別無所求了。」
  隆慶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持服禮畢,新帝登基,改元乾元,翌年使用,先帝弈澹追諡曰神堯定業孝皇帝,廟號高宗,葬於泰陵。
  登基大典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當日亦是冊封太后的盛典,為避兄弟名諱,玄淩更名為玄凌。作為玄凌的生母,朱成璧則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入主頤寧宮。冊封大禮極為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同時為朱成璧敬奉徽號為「昭成」,時稱「昭成皇太后」。
  新帝年幼,昭成皇太后垂簾聽政,梁王周奕渮受命輔政,尊為攝政王。

  三日後,冊封諸位太妃,宜妃冊為欽仁太妃,為諸位太妃之首,和妃冊為莊和太妃,蘇昭儀冊為端謹太妃,恩嬪冊為順陳太妃,杜婕妤冊為純恪貴太嬪,洛芳儀冊為恭寧貴太嬪,芙蕖貴人冊為芙蕖太嬪,禧貴人冊為溫禧太嬪。諸位太妃相繼遷居壽康宮、寧壽宮、壽祺宮等宮宇。
  冊封太妃之日,亦是舒貴妃出家修行之時,由於安棲觀尚未建成,朱成璧允許舒貴妃暫居通明殿一側的雨花閣,雨花閣素來清靜,最能避開宮中繁擾。舒貴妃感念朱成璧恩德,親往頤寧宮致謝。

  同日,頤寧宮傳下懿旨,正三品福安郡夫人王氏加封正一品華國夫人,正三品瑞平郡夫人馮氏加封正一品安國夫人。王氏身為當朝太后的母親,在城東朱府的地位更見貴重,馮氏雖為嫡妻正室,但也明白自己這國夫人的加封如何得來,對待王氏更是客氣,人前人後禮讓有加。
  一晃,已是隆慶十二年八月初八,秋意漸起了。

  註:
  謚號,是在我國古代,統治者或有地位的人死後,給他另起的稱號,如「武」帝,「哀」公等。古代帝王、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後,朝廷根據他們的生平行為給予一種稱號以褒貶善惡,稱為謚或謚號。帝王的謚號,由禮官議上;臣下的謚號,由朝廷賜予。帝王與群臣之間有嚴格區別,帝王的謚號,在隋朝以前均為一字或二字,如西漢的皇帝劉盈謚惠帝、劉恆謚文帝、劉啟謚景帝,東漢的皇帝劉秀謚光武帝等即是。但是從唐朝開始,皇帝的謚號字數逐漸增加,例天寶十三年,玄宗李隆基決定將先帝的謚號都改為七個字如李淵為「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李世民為「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唐後各代皇帝的謚號,一般都偏長,其中稱冠的清太祖努爾哈赤,謚號竟長達二十五個字「承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弘文定業高皇帝」。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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